我是暴君的婢女,剛替暴君擋了一劍。
暴君饒有興趣地打量我一會兒,慢條斯理吩咐,「是個忠心護主的好奴才,厚葬了吧。」
我垂死病中驚嚇醒,隨手一抓,扒拉着他的衣襬,虛弱地,「吱……」
沒死呢沒死呢,狗皇帝眼真瞎。
-1-
說起來,我可真是個倒黴蛋。
我自小在宮裏長大,一直被分配在佛堂,身爲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宮女,我今後的人生道路應當是攢點小錢,等到二十五歲外放出宮,找個好人家嫁了踏踏實實過日子的。
無波無瀾,平淡如水。
誰知道,生辰宴前幾天,狗皇帝喜怒無常,不知爲什麼把御前的宮女、侍衛們全砍了,一下死了好些人,宴會缺人手,急忙臨時從各宮抽調。
我所在的佛堂,平時就兩個宮女負責灑掃,就這,還得硬擠出一個人來去幫忙。我名爲歲落,另一個宮女叫紅藥,紅藥正好月事來了,怕衝撞了喜氣,不能前去,那就只好我過去幫忙了。
我們這些臨時抽調過去的,沒有經過嚴格訓練,自然不能到貴人跟前侍候,只能做些雜活。我被安排到御膳房,負責上菜。
宴席上那麼多道菜,上菜的那麼多宮人,就我這個倒黴催的——剛好在我端着菜到宴席旁邊的時候,剛好下面舞袖飄飛的美人忽然甩過來一把飛刀,剛好刺客們暴起亂殺的時候我就在暴君身邊,剛好有把長劍從我那個方向往暴君身上刺。
我要是躲開,回頭被安排一個救駕不積極的罪名,肯定涼涼。
我要是不躲開,被那麼長、那麼亮的劍捅一下,估計也得涼。
一個是必涼,一個是可能涼。
瞬息之間,我就做出了抉擇,不僅沒躲,反而撲上去替暴君擋了一劍。
嘶!
真疼。
長這麼大,我連針扎手指的傷都沒受過,一受傷就受個大的,我相當不爭氣地昏了過去。
沒有昏很久,我再度有意識時殿內的混亂已經結束,迷迷糊糊間聽到暴君低沉磁性的聲音,「留兩個活口。」接着便是一片刀兵砍頭的屠殺聲。
「皇上,這個宮女怎麼辦?」太監問。
我立馬緊張起來,努力睜着眼睛,只睜到一半,對上了一雙幽深的鳳眸。
暴君坐在龍椅上,一隻手撐着個下巴,優雅閒適得像只黑貓,刺殺發生前他就這個姿態,刺殺結束了他還是這個姿態,刀光血影沒影響他分毫。
他饒有興趣地打量我,不顧我剛睜開的眼睛,接着慢條斯理吩咐:「是個忠心護主的好奴才,厚葬了吧。」
我垂死病中驚嚇醒,隨手一抓,好像扒拉到了他的衣襬,虛弱地,「吱……」
沒死呢沒死呢,狗皇帝眼真瞎。
啊不對,呸呸呸,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我覺得我還可以再搶救一下,現在就埋我我不服。
我奮力撐了起來,疼得眼淚汪汪,拽着他的衣襬深情地說:「皇上,您沒事奴婢就放心了。
「皇上,奴婢仰慕您好多年了。奴婢的夢想就是長伴陛下身側,若是奴婢今日不幸身死,爲魂爲魄,奴婢也會一直陪着皇上的。」
狗皇帝,我要是被埋了做鬼也要纏着你。
暴君垂眸看向我拽着的衣襬。
暴君一襲玄色龍袍,繡着張牙舞爪的金龍,華貴雍容,一場刺殺下來,衣服上一滴血都沒沾上,我一扒拉他,他那衣襬上,沾了好多血。
我也看過去,後知後覺,才發現手上全是鮮血。
完蛋了。
聽聞暴君殘暴乖戾,喜怒無常,總之就是有大病,曾經因爲一個妃子奉茶時弄髒了他的衣袖,當場就把人砍了。
我求生欲極強地捏着袖子擦了擦血痕,越擦越多,我臉上的眼淚也越流越多,一方面是疼的,一方面,我感覺這已經不是厚葬不厚葬的問題了,這是有莫得全屍的問題。
人之將死,膽大包天。
我放開他的衣襬,變臉如翻書,抽抽噎噎,
「奴婢想通了。皇上如皓月羲和,奴婢葭草之卑,不配長伴君側,還是將奴婢厚葬了吧。」
感覺有點暈,我快撐不住了。
暴君卻笑了,「你是第一個說仰慕朕的。」
雖然我從小在宮裏長大,但我是末流宮女,基本沒有見到皇帝的機會,見到了也是遠遠就低頭跪拜,今天是我第一次直面暴君。
他可真好看啊,直擊人心的俊美,晃得我有些眼花。
接着我眼一黑,再次昏了過去。
-2-
我醒來在一個空曠奢華的大殿裏。
口渴,但大殿裏沒人,我自己爬起來,傷口已經包紮好了,還是很疼,我跌跌撞撞地走到桌邊,倒了一杯冷茶喝。
「朕的救命恩人怎麼連茶水都要自己倒?」
嚇我一跳,嗆到了。
「喀喀喀……」
暴君一身朝服還沒換,冠冕高華,俊美無儔,站在門邊看我咳嗽,末了意味不明地感慨,「你命可真大,朕才斬了三個御醫,他們就把你救回來了。」
又嚇我一跳,還想再咳一波。
不過不行。殿前失儀,嚴重點是要被拉去砍頭的。
我誠惶誠恐地跪下,「參見皇上。奴婢失態,望皇上恕罪。」
暴君上前把我虛扶起來,語氣還挺溫柔的,「無事。不是你的錯。你重傷在身,本來就不該自己去倒茶的,還喝的是冷茶。」
「李全。」
「奴才在。」
李全是暴君身邊的大太監,暴君身邊的宮女、太監、侍衛不是日拋就是月拋,李全是個奇蹟,他居然跟了暴君十多年。
暴君,「偏殿的宮女呢?」
李全連忙差人去把宮女找來。
宮女跟着小太監顫顫巍巍地過來,見到暴君就腿軟跪下了,連連解釋自己是去端藥了,不是故意走開的。
暴君極有耐心地聽她解釋完,薄脣微啓,吐出兩個字,「杖斃。」
李全拂塵一甩,憐憫地看着宮女,「藥好了自然有人端過來,不必你操心。讓你守着姑娘,你看不上這差事就輕慢姑娘,下輩子長點腦子吧。」
宮女哭着喊着求饒,侍衛要抓她胳膊,她跑到我腳邊,求我開口爲她求情。
暴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眸光幽幽。
我有預感,如果我開口求情,宮女照舊賜死,杖斃的人多加我一個。他好像很期待我作死。
我感覺嗓子眼裏堵了什麼東西,讓我啞得發不出聲音。
宮女被拖下去,就在殿外行刑,慘叫聲不絕於耳。
暴君似是欣慰我的反應,又好像有些失望,我看不懂他。
他走過來,把我打橫抱起,放在牀上,冷冽的氣息包圍着我,俯身凝視着輕顫着的我,「好好休息,養好身體。難得有人說仰慕朕,你可要活得久一點。」
暴君走後不久,殿外的慘叫聲也息了,我依舊忍不住輕顫着,深入骨髓的恐懼,加上兔死狐悲的心情,好久都不能平復。
久聞暴君大名,但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面對他殺人。
我忽然覺得情急之下瞎扯了一句仰慕他,是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我現在於他,就是個稀罕的玩意兒,值得他費點心思,摧毀我的意志、泯滅我的良善,那必定是個有趣的小遊戲。
淦
惹到一條瘋狗。
……
我在暴君寢宮的偏殿養傷了半個月,新來的宮女太監小心翼翼地伺候我,生怕重蹈那個宮女的覆轍。
宮裏盛傳暴君看上了我,應該是打算封我爲妃收入後宮。
身邊的宮女用隱晦的羨慕嫉妒眼神看我,我有苦說不出。
我心無大志,只是想攢點小錢,退休以後找個老實本分的男人過日子。平平淡淡纔是真。
待在暴君身邊,人生充滿大起大落,我這小心臟受不住。
旁人只當我口是心非。
雖然暴君殺人如麻,危險至極,但他畢竟是一國帝王,又生得俊美,還是會有無數女人前仆後繼,要麼圖他的權勢,要麼圖他的人,不管愛他的,還是不愛他的,總有人幻想自己就是那個與衆不同的天命之女,可以俘獲暴君的心。
所以封妃入宮,到底是讓人羨慕的。
我唯一的姐妹紅藥來看我,拉着我手道:「歲歲日後成了貴人,可不能把我忘了,我可是要當你的貼身大宮女享福的。」
我無奈點頭。
心裏想着這事估計成不了。
宮裏瘋傳暴君對我多麼寵,竟然讓我住他偏殿,其實他自從那天當着我面,杖斃了一個宮女給我看以後,就沒踏足過偏殿了。
果然,我傷養好以後,李全帶來了個口諭,不是封我爲妃的,而是把我調到御前當暴君的貼身宮女。
我一個踉蹌。
顫顫巍巍地謝了恩。
-3-
由於前段時間宮裏盛傳暴君要封我爲妃,傳得太沸沸揚揚,結果口諭下來,我依舊只是個宮女,後宮裏的女人們一下得意起來。
不過,她們依舊看我不順眼,因爲御前宮女,近水樓臺,比後宮裏的嬪妃與暴君的接觸還多。
第一天上崗,就遇到找碴的了。
暴君在裏邊會見大臣,我在外面值守,迎面走來一個嫋嫋婷婷的美人,容色嬌媚,香風撲面。
我在佛堂與世隔絕,對後宮的妃嬪一概不知,最近幾天通宵惡補了一下主要的一些妃子,這個美人應該是桃美人。
暴君的新寵,傳聞暴君在御花園賞花,一轉眼看到桃花樹下的秀女,被驚豔到了,封爲桃美人,最近君恩正盛。
「給桃美人請安。」
我有些緊張,不知道有沒有喊錯。
桃美人沒否認,半晌才讓我起身,看到我的臉,愣了一下,黑着臉說:「抬起頭來我看看。」
我不得不抬頭看她。
桃美人細細打量我,面色有一瞬的猙獰,復又笑開了,「我當皇上看中你什麼呢,原來是個狐媚子。不過皇上聖明,宮女就只能是宮女,卑賤之軀不堪登大雅之堂,長得再漂亮又有什麼用。」
我乖順附和,「美人說的極是。」
桃美人端着個湯蠱,「我親手做了蔘湯,去,和皇上通報一下。」
這可不行,暴君正在議事,現在進去不是找虐嗎?
我委婉地拒絕了。
桃美人胡攪蠻纏,非要闖進去,我攔住了她,沒承想,她直接扇了我一巴掌。
我被打得有些耳鳴,對方估計用上了最大的力氣。
還好這時李全聽到吵鬧聲出來了,看到這局面,給我解了圍,把桃美人勸回去了。桃美人面對我時趾高氣揚,面對李全倒是相當老實,留下蔘湯,囑咐李全定要提醒皇上喝,乖乖走了。
李全接過蔘湯應好,轉頭就把湯給自己的小徒弟喝了,過來看到我臉上的巴掌印,有些頭疼,給了我半個時辰假,讓我回去收拾好再過來。
我現在有自己單獨的房間,回房以後,照了照鏡子,好傢伙,半邊臉又紅又腫,髮髻也散了,難怪要被趕回來重新梳妝。
打我這麼用力,她難道手不會疼嗎?
臉上火辣辣地疼,可我剛搬過來,屋子裏沒有準備藥膏這種小物件,我只得忍着疼,重新梳好髮髻,用厚厚的脂粉蓋住了臉上的巴掌印。
等我回到御前,大臣們已經走光了,暴君一個人在批摺子,我剛踏進殿門,一個硯臺就砸過來,擦着我耳邊的頭髮砸到了我身後的柱子上,一聲脆響把柱子砸掉了一層漆。
我僵在原地,一陣後怕。
「上哪去了?擅離職守可是重罪。」
暴君的語氣平靜如水。
我僵着步子,幾乎是一步一步挪過去給他跪下,「皇上恕罪。」
我沒敢把桃美人在殿前鬧事說出來,畢竟我只是一個小宮女,而桃美人是他最近寵愛的后妃,孰輕孰重一目瞭然。我只說耽擱了。
暴君把我招過去,捏着我的下巴打量我。
力道真大,我臉好疼。
「欺君罔上也是重罪。」
我惶恐不安,他是知道剛剛的事了,那爲什麼還問我去哪了。
狗皇帝,沒事找事。
「皇上恕罪。」
暴君看着我的眼睛,似是有那麼一剎那被我的眼眸惑了神,突然放開我,用帕子擦手,嫌棄我,「天天就知道讓朕恕罪,朕若是不恕你的罪,你又該當如何?」
這話我沒法接,耳背裝傻沒聽見。
好在暴君也沒在意我答不答,接着說:「被打了一巴掌,怎麼不直接進殿來找朕?」
我一臉茫然,找暴君幹嘛?
暴君修長的指尖點在桌上,漫不經心地忽悠我,「你這般容顏絕世的美人,臉上頂着個巴掌印,趁罪魁禍首還沒走,到朕面前賣個可憐,朕不就會幫你處理了她嗎?」
我依舊茫然。
他是不是在試圖教會我宮鬥?
-4-
我戰戰兢兢地婉拒。
不了不了,我是個老實本分的人,不搞陰謀詭計那一套。
暴君眼中閃過幾分可惜,晚上便去了桃美人宮裏,特意把我帶上。
桃美人以爲是今個兒送湯感動到了暴君,非常開心,晚飯時特地讓廚房送了同款湯過來,說皇上愛喝。
末了,瞥我一眼,眼神不屑又得意。
我垂着頭安靜地站着,感覺暴君又要搞事情,我努力降低存在感。
湯盛上來,桃美人親自端着要餵給暴君,暴君一抬手擋住了她,自己把湯蠱端過來,看了看,放到一邊,「沒驗過毒的東西,朕可不敢喝。」
桃美人臉色瞬時變差,勉強擠出一個笑,應和了一聲。
被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懷疑下毒,簡直就是打她的臉。
暴君把我喊過去,讓我驗毒。
我無法,頂着桃美人冰涼的目光,用銀針驗毒。
銀針鋥亮,自然是無毒,誰敢這麼明目張膽地下藥?
「看來朕誤會桃美人了。」
桃美人臉色立馬雲開雨霽,不過她沒開心多久,暴君又道,「那這盞湯,便賞給桃美人當作賠罪吧。」
暴君平淡地說完,隨手拿出一包藥粉,烏漆嘛黑的粉末倒在湯裏,湯立時變成棕黑色。
我驚了。
誰家皇帝還隨身帶着毒藥的?
其他人也驚了。見我沒反應,暴君鳳眸輕斜,賞了我一個眼神。
我有些抗拒,但他是皇帝,我不能違抗他的指令,我端起湯走到桃美人面前。桃美人害怕得臉色蒼白,但同樣,她也不能違抗皇帝的命令,她向暴君求情,試圖讓他收回成命,暴君笑意薄涼,「怎麼,想抗旨?」
桃美人連忙否認,白着臉,明知裏面有毒,還是不得不接過湯蠱,接了半天發現我沒放手,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
我回神,放開了手。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毒,是致命的嗎?那我算不算間接殺了一個人?
我怔怔看着她艱難地把湯喝完,沒過多久毒發,桃美人開始在臉上抓癢癢,越抓越瘋狂,臉都抓爛了,一邊疼得哀嚎,一邊忍不住抓臉。
一點一點,親手把她引以爲傲的嬌媚容顏毀掉。
暴君惋惜極了,「好好一張臉,就這麼毀了。看着糟心,搬去冷宮避人吧,別嚇到朕的小宮女了。」
狗東西,使壞的時候能不能別冠我的名義?
桃美人被打入冷宮後,我成功成爲全後宮女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本以爲我只是個宮女不足爲慮了,誰知道暴君竟然能因爲我捱了個巴掌,把最當寵的美人處置了。
熟悉的危機感又回來了。
暴君的後宮人不算多,但能在他手裏活下來的基本都是不簡單的角色,各種陰招、毒招都齊上陣,我好幾次差點中招。
我好命苦,我沒有寵妃的榮華富貴,卻挨着寵妃的陰險毒計。
當初就不應該給狗皇帝擋劍的,一刀捅死他得了,我願意給他陪葬。
在扔掉房間裏莫名多出來的金簪,成功化解一場誣陷偷竊以後,紅藥憂心地來看我,「要不我來和你做個伴吧?」
她說不放心我孤身一個人面對這些。
我想了想,有個熟識的人在身邊也好,就想辦法把她調到了宣和殿,當了個二等宮女。
-5-
暴君路過,看到陌生的面孔問我,她是誰?我說她是我在佛堂的好友,叫紅藥。這些東西瞞不過皇帝的,我老實招來。
暴君沉吟半晌,問了句與此無關的,「你叫什麼名字來着?」
我心中淚目,您逮着我折騰了這麼久,合着連我的名字還不知道。
「奴婢歲落。」
「哪兩個字?」
「年歲的歲,落幕的落。奴婢生在隆冬歲尾,得先太后賜名歲落。」
先太后,也就是暴君的皇祖母,酷愛禮佛,佛堂就是專門爲她建的。先太后薨逝之前,我一直在佛堂伺候先太后,後來先太后逝去,沒有貴人去禮佛了,佛堂的宮人們就散去了各宮,只留我一個在那灑掃。
紅藥是後來分到佛堂的,聽說是在其他宮犯了事,被髮落到了佛堂這個邊緣宮殿。
暴君低聲唸了一遍我的名字,眉眼帶笑,「倒是個好名字,聽着不像個宮女名,倒像哪家的貴族千金。」
我誠惶誠恐說不敢當。
跟在暴君身邊,每天都要誠惶誠恐好多遍,我都麻了。
暴君,「你之前成日待在佛堂,宮裏宮外應該也是沒怎麼逛過的,朕帶你去逛逛。」
然後他就帶着我來到了天牢。
在天牢逛?
我扒拉着牢門不敢進去,裏面撲面而來一股陳腐的血腥味,令人作嘔。
暴君身後呼啦啦一羣大佬官員,還有獄卒侍衛,居然還能注意到我這個小嘍囉沒跟上,回頭看我,銳利深邃的眸光,沉緩清越的嗓音。
「你很喜歡那個門?」
其他人也跟着看過來。
我訕笑着放開門,「不是,奴婢只是有些腿軟。」
我還是跟着他走進了天牢,深處關押着兩個血肉模糊的人。從暴君和大臣的交談中我得知,這就是當日刺殺事件留的兩個活口,是前朝餘孽派來的,分開逼供,供詞對不上,一直被關押在天牢中用刑。
其中一個被提出來綁上刑架,已經不成人樣了,被一桶鹽水潑醒,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暴君,啐了一口,被獄卒狠狠抽了一鞭子。
鞭子帶着倒刺,勾了碎肉,和着血濺出來。
我有些想嘔,拼命忍着胃裏的難受,淚花都出來了。
暴君意味深長地看着我,「看到他受刑,你很難過?」
「不是的。」我一把擦乾淚花,想辯解,一下子沒忍住,衝到角落吐了出來。
好的,這下用不着辯解了。
暴君臉色有點黑。
李全趕忙過來,掏出一壺茶水給我漱口,又掏出一塊帕子給我擦嘴,熟門熟路。
他怎麼什麼都能掏出來?
等我緩過來,另一個人也已經被提出來了,獄卒當着先前那個刺客的面,按着他的傷口,慘叫聲像殺豬一樣。
獄卒要求刺客老實交代,刺客不言不語,眼睜睜地看着同伴活生生疼死,兩行淚衝過滿臉的血,反而大笑起來,「死了好,死了好啊!」
暴君嫌他吵,讓人把他舌頭拔了。
我別過臉去不想再看,暴君不知何時到了我身側,捏着我的下巴強迫我看完全程,「他是個有傲骨的人,朕很欣賞他。折斷人的傲骨實在是有意思得很。」
瘋狗,呵忒。
折斷有傲骨之人的傲骨,逼迫溫順跪伏之人發瘋反抗,蠱惑良善之人行陰謀詭計,懲罰陰謀詭計之人不夠純良,捧卑賤之人上高位欣賞其醜態。
像極了貓科動物,凌虐和殺戮不是爲了果腹,純粹就是喫飽了撐的、閒的,要玩弄人心。
暴君是嫡長子,從小就被定爲儲君,沒經歷過什麼悲慘的身世,卻長歪成這樣,骨子裏就是個壞坯 。
「你是不是在心裏嘀嘀咕咕罵朕?」
「奴婢不敢。」
暴君輕笑,塞給我一把長劍,「這個就是那日刺了你一劍的人,朕給你留着了,你親手報仇,去殺了他吧。」
「奴,奴婢不敢……」
暴君眼眸像極了濃墨,注視着我,「是不敢,還是不想?」
他放開我,任我腿軟地坐到地上,垂着眼俯視我,那雙美而狹長的丹鳳眼,微垂之下,便顯得高不可攀。
「朕一直懷疑,你是他們的同黨。」
-6-
破案了,原來暴君懷疑我是反賊所以折騰我。
想想也是,我那會出現得太巧了。
一個默默無聞,又格外美貌的宮女,機緣巧合地爲皇帝擋了一劍,成爲皇帝的新寵,接近皇帝然後裏應外合,利用苦肉計和美人計,傳遞情報什麼的,太合理了。
暴君心眼那麼多,生性多疑,自然會懷疑我。
懷疑我,便救我回來,當作釣餌。一邊調我當御前宮女,一邊給我拉滿後宮女人的仇恨值,一方面是見不得我好想逼我和他一起發癲,一方面是想看看我在各種毒計下自亂方寸露出馬腳。
可我畢竟不是反賊,沒有馬腳可露。
「你容貌扎眼,卻在後宮平平安安長到十六歲。
「朕派人調查過你的家世背景,你家住清河縣一個小山村,家中父母雙全,兩個姐姐,一個幼弟,家貧人多所以將你賣到宮裏作宮女。」
「一介宮女卻滿腹經綸,你在宮中無依無靠,卻平安順遂,你一直在佛堂沒有經歷過傾軋,面對後宮衆人的詭計卻遊刃有餘。」
暴君不顧地上的血污,俯身靠近我,修長白皙的手,把劍撿起來重新塞到我手裏,微涼的指尖一觸即離。
灼熱的氣息噴灑在我耳邊,輕聲說:「殺了他。朕就當刺殺的事不存在,你依舊是我朝的小宮女。」
什麼?
我難道不是垃圾堆裏撿來的嗎?
我哆哆嗦嗦地握着劍,重點全歪,迷惑不已,「我有一對父母、兩個姐姐、一個弟弟,我怎麼不知道?」
怕暴君誤會我狡辯,我忙補充道:「我從記事起就在皇宮裏,自小在宮裏長大,跟在先太后身邊,耳濡目染,自然懂得許多經倫和詭譎。」
「哦?」
暴君有一瞬的茫然疑惑,那般純白無辜的神色放在他身上,竟也沒顯得違和。
「是嗎?」他呢喃。
我連連點頭,「皇上聖明,可別誤傷好奴才。」
他意味不明,「你比我想的還要有趣些。」
有趣你個大頭鬼。
我都要嚇死了。
暴君失了逼我殺人的興致,隨手一招,獄卒就把刺客處理了,把我拎起來,扳着我的肩膀看那兩個人的屍體,「你最好不要騙朕,不然下場比這慘。」
我渾身僵硬,等到暴君走遠點了,纔回神跟上。
……
我自然沒有騙他。
我也很驚訝我那亂七八糟的身世背景他哪查來的。
我去調了自己的卷宗來看,果然和他描述的一樣。
估計遙遠的清河縣某個小山村,確實有一戶人家賣了個小女兒進宮,若是問起來,他們還會說小女兒叫歲落。
狗皇帝雖然殘暴嗜血,行事大開大合,實則心思縝密,連宮殿裏多了個陌生宮女,我說話不小心引了幾個好詞,他都能注意到。所以暴君必定是派人去那裏查驗過的,正好和卷宗對得上。
我去找了佛堂原來的管事嬤嬤。嬤嬤年事已高,現在在織造局養老,平時給繡娘們指點一下就好了,非常清閒。
我找到嬤嬤的時候,她正閒得在鬥螞蟻。
見到我來,她終於放過了兩隻倒黴催的螞蟻,興高采烈地拿出茶水點心招待我。
「歲歲,來這些都是你愛喫的。」
一看就是要拉着我嘮嗑的態勢,我趕忙開門見山說明來意,「嬤嬤,我是怎麼進宮的?」
嬤嬤一臉莫名其妙,「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7-
我記事極早。
我現在還記得,我六歲的時候,看到大臣們帶來赴宴的兒女,回去以後,撲在先太后膝頭纏着她問,爲什麼別人都有爹孃,我沒有?我是從哪來的?
先太后摸着我的頭,慈祥地忽悠我。
「乖歲歲,你是皇上從垃圾堆裏撿來的。」那會兒的皇上特指先皇。
這話說給狗聽狗都不信。
長大一些,我又問了好多遍,得到的都是一樣的答覆,問先太后寢宮裏的宮人們,也是一樣的。
漸漸我明白了,這話說給狗聽,狗可以不信,但說給人聽,人就得信。
不是編不出更好的,只是編得拙劣一點,好讓我知道這事兒是問不出結果的。
後來我就沒再好奇過了。
舊問重提,嬤嬤有些奇怪,「你咋又想起來問這遭?」
我對嬤嬤沒什麼好隱瞞的,實話實說,「我查到我的卷宗,上面有假身世,我很奇怪。皇上也注意到了,現在懷疑我是細作。」
嬤嬤放鬆了,舒舒服服地躺在椅子上,「就這?多大點事。」
我抓心撓肺,「嬤嬤你知道?我那個卷宗怎麼回事?」
「先太后病逝前,原想着安排好你再走,給你編了個身世,打算挑個好夫婿,看到你嫁人才放心。誰能想到,先皇被前朝餘孽刺殺身亡,先太后悲傷過度,也跟着去了。選婿這事就耽擱了,不過你那個假卷宗,確實已經歸了檔。」
是……這樣嗎?
原來先太后薨逝前還在爲我鋪後路。
我忽然有些失落。
「朕跟前的小宮女是皇祖母親自教養長大的,朕居然現在才知道。」男人幽幽地道。
狗皇帝什麼時候來的?聽了多少?
算了,這些他早晚能自己查到。
嬤嬤趕緊起身,拉着我一起見禮,老遠看去,老母雞護崽一樣。
暴君親自把嬤嬤扶起來,「孫嬤嬤倒是知道得挺多。」
嬤嬤謙虛不已,「人老啦,記得多也忘得多。」
進可攻退可守的回答。
「那孫嬤嬤可記得朕這個小宮女是幾歲入宮的?」
嬤嬤三言兩語概括,「四五歲,被先皇領來的,說是撿的,看着可愛乖巧,給先太后養着解悶。」
至於四五歲之前的來處,只有先皇知道,死無對證。
孫嬤嬤伺候了先太后一輩子,說話自然沒的假,我的嫌疑洗清了。
我卻有些難受,心裏悶悶的,我一直不敢回想先太后,她去得太突然了。
臨走時,嬤嬤拔高了聲音,對我說:「歲歲啊,先太后養了你這麼多年,也是有感情的,希望你過得好。你日後找夫婿,要找個老實本分、溫柔善良、深情專一的,最好不能有通房小妾。」
我懷疑這話其實是特意說給暴君聽的。
先太后從不希望將我配給暴君。
嬤嬤不愧是嬤嬤。
膽子真肥。
暴君似笑非笑,「朕這個嫡孫,皇祖母都沒這樣操心過。」
實際上先太后不僅不操心,還非常嫌棄這個唯一的嫡孫子,說他腦子有病,成天見不得人好。
這話只有我知道。
我非常贊同。
出了織造局,暴君就用溫柔善良、深情專一的語氣,喊我,「歲歲。」
我小心臟一抖,預感他要搞事情。
慫了吧唧地強調道:「奴婢歲落。」
別喊我歲歲,我瘮得慌。
暴君,「哦,朕名姬寅。」
狗皇帝,我並不是在和你交換名字。
狗皇帝繼續道:「你先前救駕有功,朕又誤會了你,作爲賞賜和補償,朕決定封你爲妃。」
這是打算把老實本分的我,變成他的小妾。
先太后和嬤嬤知道得氣死。
狗皇帝確實見不得人好。
我支支吾吾,「奴婢不堪爲妃,奴婢只想到了年紀外放出宮。」
暴君周身氣息一瞬間冷了下來,「你可是認真的?」
「自然,奴婢最大的夢想就是這個。」
暴君勾脣笑了,渾身冷意卻越發凜冽,輕聲「那便算了」,語罷拂袖離去。
-8-
暴君約莫是生氣了,好幾天沒有跟我說一個字。
我戰戰兢兢,生怕他隨便找個由頭砍了我,捱了幾天過後,我發現暴君殺人不眨眼時不是生氣,真正生氣時反而殺傷力極低。
具體表現在:
早朝更衣時,暴君,「李全,朕的玉佩呢?」
李全從一堆配飾裏翻出一塊玉,把我從一衆宮女裏扒拉出來,交給我。
我硬着頭皮,在他身前把玉戴上。
回覆李公公,「李公公,玉佩好了。」
午膳時,暴君,「李全,朕不喜歡這道菜,撤掉。」
李·復讀機·公公對我重複一遍,我面無表情地把他面前那道菜拿走。
回覆李公公,「李公公,菜撤掉了。」
華燈初上時,暴君,「李全,太暗了,掌燈。」
李·復讀機·梅開 n 度·公公又去找我,我利索點了燈。
回覆李公公,「回公公,燈點好了。」
更深夜半時,暴君,「李全,墨沒了。」
李公公打開門想把在外面值夜的我喊起來磨墨,門一開,我正埋頭抱膝坐在臺階上,困得頭一點一點,喊了好幾遍沒反應。
正感覺棘手,暴君已經走過來了,稀奇地看着我打瞌睡。
李公公訕笑着,試圖爲我辯解:「歲姑娘許是太過疲憊了,奴才現在就喊她醒。」
暴君一抬手製止了他,「不必了。」
垂頭看着渾然不覺打瞌睡被圍觀的我,良久,語氣不滿,「她倒是越來越不怕朕了。」
李全冷汗直冒,依舊試圖爲我狡辯,「歲姑娘是敬重皇上您。」
我依舊沒有要醒的跡象,頭一點一點的,倒是有些軟綿可愛,旁邊放着一盞精緻美麗的宮燈,與我正好相配。
暴君不置可否,興致不錯地觀察了我一會,抬手似乎打算拍醒我,我頭一歪,倒在了他懷裏。
他眼眸幽深地盯我半晌,我睡得死死的。
正在李全擔心我要被砍頭的時候,暴君把我橫抱起來,讓李全提上宮燈,親自把我放回了寢房。
還給我蓋了牀被子。
難怪我早上是被熱醒的。
醒來以後想起自己半路睡了過去,都快嚇死了,匆忙趕到宣和殿,李公公告訴了我昨夜發生的事。
我臉有些燒,羞得想鑽進磚縫裏去,值夜時睡着被暴君親自抱回去什麼的,太丟人了。
不過也沒辦法,我在佛堂時是老年人作息,調來御前以後天天跟雞比早起,跟夜鴞比晚睡,最近暴君越來越忙,我跟着熬夜越熬越晚,實在是撐不住了。
我在殿外躑躅不敢進去,遠處走來一羣人,打頭的是一個豔麗妖嬈的紅衣美人,見到我,皺眉呵斥。
「你這個宮女,在皇上殿外鬼鬼祟祟做什麼?」
我見到來人,連忙請安,「給貴人請安。奴婢是御前的宮女。」
來不及辨認是哪個妃子,一律喊作貴人。
紅衣美人沒喊我起來,而是上前,那帶着長長護甲的手,富貴逼人,攥着我的下巴迫使我抬頭。
我這回看清了她的臉,她應該就是虞貴妃。
宮裏位分最高的妃嬪。
虞貴妃是個傳奇的女子,傳聞是卑賤的奴隸出身,憑藉過人的容貌,攀附上了暴君,一步一步爬到了貴妃的位置,被譽爲「王朝第一美人」,善妒狠辣,仗着聖寵,行事囂張,經常霸着皇帝不讓他去上朝,一直被有正義感的大臣們罵作妖妃。
前段時間暴君特許虞貴妃去宮外避暑了,如今已入秋,暑氣已消,應當是剛剛回宮。
虞貴妃也認出了我,「我當是誰,原來是宮裏盛傳的那個狐媚子。本宮不在這段時間,什麼阿貓阿狗都敢肖想皇上了。」
她生了一雙狐媚的眼睛,語氣雖不屑,看着我的眼神裏卻是危機、嫉妒、惱恨。
倒映着我清澈的眉眼。
虞貴妃帶着我進了殿,其他妃嬪最多只能在殿門口晃盪幾下,她卻能進去,榮寵可見一般。她親切地拉着我手,對暴君嬌笑着請求,
「皇上,臣妾見這個宮女很是乖順可愛,想討回去做個貼身的女侍,皇上覺得怎麼樣?」
-9-
聽說虞貴妃向暴君討要過幾次宮女,都是御前年輕貌美的,她見不得御前有好看一些的人。每回被討回去的宮女,活不了幾天,就失蹤了。
這手段算不得高明,不過是仗着暴君的寵愛而已。
宮裏的女人們嫉妒不已,卻模仿不來,虞貴妃奴隸出身,行事毫無章法,這般低劣殘忍的手段放在她身上是與衆不同的率真,放在那些世家小姐出身的妃子身上就是不守規矩。
如今故技重施,虞貴妃心裏怕是已經盤算好了怎麼折磨我。
她從未想過暴君會拒絕她。
所以當暴君緩緩走來,把我拉開,說你身邊那麼多宮女伺候,朕可就她一個貼身宮女的時候,虞貴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暴君權當沒看到她的神色,回到案牘前繼續批摺子,讓我研墨。
我取出磨,虞貴妃上前從我手中拿過墨石,站在了我平常研墨的位置,嬌聲嬌氣,「皇上,才幾個月不見您就有新歡了,早知道臣妾就不出宮了,天天在宣和殿守着您。」
Ṭų₉用撒嬌的語氣說着喫醋霸道的話。
我樂得清閒,站在一旁看虞貴妃爭寵。
暴君手速飛快批着摺子,眼皮也沒抬,「不是新歡,只是個小宮女。」
虞貴妃嘟着嘴,「皇上哪找來的宮女,比臣妾還好看,要臣妾說,那什麼王朝第一美人的名號得給她纔對。」
話是這麼說,卻眼盯着暴君,似是希望他反駁,一不留神,手一滑把硯臺給弄掉了,墨灑了一地。
暴君難得好脾氣,溫柔地輕嘆,「沒有人比你更美。你剛從行宮回來,舟車勞頓,先回去休息吧,磨墨這種小事讓宮女來就行。」
得了暴君了寬慰,加上打翻了硯臺有些心虛,虞貴妃聽話地回去了,臨走瞪我一眼,估計還是想着要對付我。
人走後,我收拾打翻的墨和硯臺,不知何時暴君已經停下來了,不帶什麼情緒的眼眸望着我,見我看他,低聲問:「你不生氣嗎?」
???
生氣什麼?
暴君補充,「虞貴妃刁難於你,朕沒有責罰她,你不生氣嗎?」
我,「奴婢只是一個宮女,怎麼能跟皇上和貴妃生氣?」
「若是朕封你爲妃,你便能不受這些人的欺壓,你這般容色和心智,定能走得比她更高,你怎麼就沒有一點野心呢?」惡鬼般沉魅蠱惑的語氣。
又想誆我當他后妃。
我再次委婉地表示拒絕。
暴君冰冷的語氣裏透着幾分隱約的委屈,「你就這般避朕如蛇蠍?」
這話我可不敢認下,連連否認。
暴君好像比上一次還生氣,直接把我趕回了佛堂,「這麼想當宮女,那就回佛宮當去吧。」
在外人看來我就是被厭棄了。
我拎着包袱跨進佛堂大門的時候,還有些恍恍惚惚……這是在處罰我嗎?
真的是在處罰我嗎?
這個處罰我喜歡。
不會是虛晃一招,過會又把我召回去吧?
想到這個可能,我「哐」的一聲把大門關緊了。
我纔不回去,跟雞比早起的御前大宮女誰愛當誰當。
-10-
在佛堂過了幾天安生快活的日子,虞貴妃就帶着一羣人呼啦啦過來了。
她認爲我被趕回來,是她的緣故,得意洋洋地炫耀了一通,警告我不要妄想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
她說什麼我都真誠地應是,虞貴妃感到沒趣,便走了。
她走後不久,紅藥回來看我,她現在依舊是宣和殿的二等宮女,緊張地問我虞貴妃有沒有欺負我,我說沒有。
紅藥恨鐵不成鋼,「你比她還漂亮,你要是努力抓着皇上一點,就沒有她囂張的份了。你怎麼就回這腌臢角落了呢?」
唉,物是人非,人走茶涼。以前先太后還在的時候,佛堂可是宮女、太監們擠破頭都想進來當差的地方,現在卻成腌臢角落了。
我說,「我覺得在佛堂沒什麼不好的,何必去蹚渾水。」
紅藥見勸不動我,便不再多說,把給我帶的一包喫食放下來,看到我繡的帕子,喜歡得不得了,「歲歲,你繡的這兔子真可愛。」
「喜歡呀?送給你。」
閒得沒事,中秋快到了,我便在帕子上繡嫦娥、繡蟾宮、繡兔子。
「那我可要挑一塊最好看的了。」
「都給你也行。」反正我繡起來很快。
「不用,我挑這塊繡了嫦娥的,繡工真是精細。」
紅藥得了一塊帕子,開開心心走了。
佛堂裏日子過得很快,我本以爲會有很多妃子來找我麻煩,結果那天虞貴妃走了以後就沒人再來過了。我也沒再見過暴君。
中秋那天,宮女、太監們有半天假,大家聚在御花園賞月亮,我也難得出門,去領了一盒月餅。
御膳房做的月餅,唔,好喫。
喫着喫着,我看到紅藥,正想走過去和她打招呼,然後我就遠遠看到,今天打扮得格外嬌美的紅藥,在水邊對着月亮似在吟詩,手中帕子被風一吹,越過小溪迎面撲進了一個人的懷裏。
正是走在一羣人前頭的暴君。
暴君捏着帕子,看向了對岸那個俏麗的宮女。
誰也沒發現角落裏的我,我在原地頓了一會,然後抱着月餅走了。
中秋過後,宮裏便多了個新晉的寵妃——芍貴人。
傳聞中秋那天,芍貴人賦詩一首,太過專注,沒留意手帕被風吹走了,正好吹到皇上手裏,真是無意惹君心,清風送姻緣。
更巧的是,那手帕上繡着嫦娥,當時皓月當空,普照江山,可不就是美人奔明月之意嘛?美人指芍貴人,皓月指帝王。
芍貴人美聲甜,繡藝卓越,又會作詩,當得起這君恩榮寵。
居然有人能把那個詩背下來,我多聽了一耳朵,哦,是我老早之前寫過的酸詩,只改了幾個字。
回去以後,我垂眸盯着剩下那些帕子,挨個剪碎燒掉了,欺騙、背叛、剽竊,心中五味雜陳。
沒過多久,紅藥,哦不,芍貴人就來找我。
她一身錦衣華服,身後跟着一個宮女,神色傲氣,倒讓我感覺有些陌生。
紅藥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像以前一樣熟絡地拉着我的手,「歲歲,這段時間忙着侍寢,沒空來看你,真是對不起。我給你帶了你愛喫的點心。」
我把點心推開,「以前愛喫,現在不愛喫了。」
她身邊的宮女厲聲呵斥,「大膽,貴人賞賜你是你的榮幸!」
紅藥立馬訓斥她,說她永遠當我是唯一的姐妹,我不必把她當貴人。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說了一堆廢話以後,紅藥切入正題,「歲歲,你剩下那些……」帕子呢?
她沒說全,知道我自然能聽懂,我瞥一眼香爐裏的灰,「在那呢。」
紅藥鬆了一口氣笑了,畢竟剩下那些帕子,是她的把柄,萬一被人發現,查出來她之前那個嫦娥奔月的手帕不是出自自己之手,就不好收場了。
她接着說:「歲歲,先前你答應發達了就讓我做貼身宮Ţŭ̀₃女享福。不過世事真是無常,我僥倖先封了位分。那就輪到我來罩着你了,你給我當貼身宮女,我必不讓別人欺負了你。」
我笑了。
我有拒絕的餘地嗎?
帕子是我繡的,詩是我作的,她肯定要牢牢地把我控制住,一方面防止我揭發她,一方面讓我繼續爲她繡東西邀寵。
況且,她似乎很希望我羨慕她。
奇怪的勝負欲。
-11-
我還是被迫打包去了紅藥那兒當大宮女,不過也挺好的,別的不說,她廚藝是真的好。
她每天做東西送去宣和殿邀寵,送不進去帶回來的都進了我的肚子。
有時候她不滿我只會喫喫喫,哪有宮女這樣的,我就輕笑問她:「咦?我不是你的姐妹嗎?」
紅藥被堵得沒話說,轉頭又專心爭寵去了。
她天天忙着和虞貴妃鬥,倒是讓我看到了不少熱鬧。
姬寅後宮的妃子不多,也就幾十個有位分封號的,大多是大臣進獻,或是番邦進貢的。他登基初年按禮制選過一次秀,後面就沒再大選過了。
比起前幾代帝王,姬寅的後宮算是人數最少的了,而且他也不愛去後宮,大多數時間待在自己的宣和殿,在女色上可謂無慾無求,所以妃子們愛往御前跑,宅在後宮是基本見不到皇帝面的。
姬寅的精力都放在殺人和治國上了,他雖是暴君,卻不是昏君,當初接手王朝時,朝中還是風雨飄搖的局面,前朝餘孽猖獗,夷族屢屢進犯,大臣結黨營私,真是內憂外患。
而且先帝崩得突然,太子臨危受命,登基短短几年,靠着殺伐果斷的手段,就把這些隱患都消除了,國力日漸強盛,萬國來朝,進貢美人珠寶。
初期,姬寅選那一次妃,估計是爲了得到朝臣的支持,隨着權力慢慢收攏到玉璽之下,現在那些妃子於他,不過是棋子、是玩物,就算當場殺了,大臣也不敢說什麼。
闔宮的棋子、眼線、貢品,養蠱一般。
所以,爲什麼要蹚這趟渾水呢?
我看着紅藥志得意滿的神情,不久前桃美人也是這樣的,趾高氣揚看不上其他宮妃,如今在冷宮都快ťŭₐ爛完了吧。
宮人們圍着她試衣服,馬上就要秋獵了,紅藥在挑騎裝。
「要不還是別去了吧。」
獵場可是事故多發地點。
紅藥沒聽我的,雖然她嘴上不說,但我知道她總覺得我清高,和她不是一類人。
最近有傳言,前朝大臣在催立皇后,感覺自己有點希望的妃子都在努力刷存在感,今年秋獵比往年多去了好多人。
可她宮女出身,明顯就沒有希望嘛,湊什麼熱鬧。
紅藥不愛聽大實話,「陛下都能封奴隸爲貴妃,必定是個不看重出身的。」
紅藥不僅要去,還非要帶我一起去。
秋獵的隊伍很長,妃嬪的馬車在中間,我在紅藥那輛馬車裏面,掀着窗簾看外邊的風景,忽然覺得去一趟也挺好。
我從來沒有出宮過。
我沒有父母親族,別的宮女一年還能出宮見幾次家人,我就只能在佛堂抄經。
所以我一直很嚮往宮外的生活,退休以後希望在宮外開個小鋪子,看看人間煙火。
看着看着,馬車邊圍了一堆人,紅藥讓我把簾子放下來,說我還是不要拋頭露面的好。
於是接下來的路途,我便有些無聊,睡了一會到了中午,車隊停下來休息,紅藥收拾好自己,出去偶遇暴君了,左右我也不太聽她使喚,便沒帶我。
我也下了馬車,看到大片的田野莊稼有些新奇,一抬頭,就看見了姬寅。
姬寅當然也發現了我,精雕細琢的容顏,俊眉微皺,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你怎麼在這裏?」
-12-
啊?
有規定說我不可以跟着出宮嗎?
我不解他爲什麼這樣驚訝。
姬寅揮退身後的臣子,棗色常服隨風獵獵,緩步走過來,鳳眸微垂瞥我一眼,隨口道:「隨朕來。」
我只得亦步亦趨地跟着他走到了最前頭,帝王車架豪華無比,正好紅藥就在一旁,看到我跟着皇帝過來,愣了會兒,接着嬌羞行禮,「皇上萬安。」接着支支吾吾,「皇上,她是臣妾的侍女……」
姬寅,「哦?朕的御前宮女,派她去佛堂禮幾天佛替朕祈福,怎麼就成了芍貴人的侍女?」
紅藥支支吾吾,「臣妾,臣妾以爲歲姑娘被髮落回去了,臣妾與她是好姐妹,便把她帶在身邊。」
姬寅當着她的面,攥住了我的手,像把玩羊脂玉環似的,似笑非笑地看着紅藥,「朕的小宮女,就不勞煩芍貴人操心了。」
紅藥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我被姬寅拽上了他的車架,依然處在懵逼的狀態。
姬寅放開我手,「她說的可是真話?」
我,「半真半假。」
「哦?」姬寅興致盎然,倚在車上,怠懶隨意,「哪裏假?」
我不知道要不要把紅藥冒用我的繡品和詩爭寵的事說出來,我雖然不喜她背叛我,但說出來,說不定紅藥就會血濺當場,我又有些不太忍心。
我避重就輕,「以前是姐妹,現在不是了。誰讓她天天投餵奴婢,試圖把奴婢喂胖。」
姬寅眉眼半垂,鴉羽長睫投下暗影,估計沒信我話,不過他也不太在意我與誰是不是姐妹,他復又把我手抓過去把玩,搓啊搓,像搓貓爪爪,不亦樂乎。
他的手大我好多,骨節分明,清冷微涼,顯得我手小巧纖細,柔軟溫暖。
我從來沒和男子這樣近地接觸過,況且還是大名鼎鼎隨手殺人的暴君,況且他不久前還把我趕走。
如今突然的親近,讓我又疑惑,又難耐。
酥酥癢癢的麻意從手上傳來。
我試圖偷偷把手抽走,磕磕絆絆,「皇上,您,您您……」
您還是別抽風了,我害怕。
姬寅輕笑,沒放開我,反而隨手一拽,把我拽進了他懷裏。
龍涎香逸入鼻中,帶着鋪天蓋地的侵略性。
在我腦子亂紛紛的時候,他緩緩道:「朕快把前朝餘孽的根拔出來了,不過他們怕是臨死還要反撲幾下,跟在我身邊最近會有些危險,所以暫且讓你在佛堂待着。」
男人劍眉微擰,星眸浩渺,依舊是有些費解,低聲自語,「這麼就這麼巧,你被旁人帶過來了呢?」
雖然一個皇帝能主動解釋這些東西讓我很受寵若驚,但我注意力還是偏了——****餘孽***反撲*危險
危險?
我訕笑,「要不奴婢現在折返回宮吧?」
跟在狗皇帝身邊果然是最危險的。
狗皇帝一口否決,「想都不要想。既然來了就留下給朕研墨吧。」
「可是……危險哎。」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狗皇帝不知何時將我圈住了,磁性悅耳的聲音,在我身後悠然道,「所以你要一直跟在朕身邊,不要亂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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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獵爲期半個多月,開始以後還沒一旬,就發生了一個鬧劇。
宮中妃嬪相約換上騎裝,學些騎射,芍貴人一身鵝黃騎裝,相當亮眼,然後有人誇她袖口的蘭草繡得精緻,是怎麼鉤的?
芍貴人一不小心,答錯了。
被有心人注意到了,告訴了虞貴妃,虞貴妃立馬去盤問了一通,發現芍貴人根本對女紅一竅不通,連基本的常識都不瞭解。
那麼中秋那天嫦娥奔月的帕子是誰繡的?
經過調查,發現是芍貴人身邊一個宮女繡的,宮女收了芍貴人一匣子首飾,爲她繡了那塊獲得聖寵的手帕。
這事兒,往大了可說是欺君罔上,往小了也是挺嚴重的罪。
後宮無人主事,皇上懶得管這種小事,讓虞貴妃處理,虞貴妃將她削去了位分封號,關押了起來。
我跟在狗皇帝身邊,消息滯後,等我知道這事的時候,紅藥已經被關兩天了。
磨了半天狗皇帝才同意我去看她,末了還相當不滿抱怨,「連個半真半假的姐妹都比我重要。」
我翻了個白眼走人。
提了一盒喫食去看她,紅藥被關在一個放雜物的小帳篷裏,裏面凌亂不堪。一進門,我便看到她坐在地上,狼狽落魄。
我把食盒打開,把飯菜擺出來,這兩天應當是沒人給她送過飯,她衝過來狼吞虎嚥,喫完以後,語氣冷冷,「你來幹嘛?看我笑話嗎?」
「不是。」
她嘲諷地笑開,「若此時在宮裏,我現在應該已經在冷宮了吧。不都是拜你所賜嗎?」
我,「我沒有揭發你。是你太急躁了,計策太過拙劣。那個誇你袖口的妃子和認領帕子的宮女,恐怕都是虞貴妃的手筆。歪打正着,和真相差不多。」
紅藥笑意漸冷,我知道我這番話她聽進去了。
半晌,她說:「我有時候真羨慕你,不用爭也不用搶,皇上把你護得眼珠子似的。而你卻還要欲擒故縱,虛僞清高。」
我沒回答。
她繼續自顧自地說:「這麼久了,他一次都沒碰我,我但凡靠近一點,感覺他好像要殺我。我現在明白了,不過是他不耐煩應付虞貴妃,把我當個幌子罷了。他每天來,不是看奏摺,就是自己和自己下棋。
「若是當初是我去宴席上幫忙,是不是結局就不一樣了。」
我無聊地戳地上的螞蟻,等她絮叨完,一句,「當初不是你不想接苦差事,假裝來月事的嗎?再說了,你去了宴席也不會上前擋劍呀?」
成功讓她消了音。
我嘆一口氣,「我並非欲擒故縱,只是害怕,一點點似有若無的好意,就要我搭上一輩子,我做不到。」
打開食盒最後一層,裏面裝的是首飾珠寶,我放低了聲音。
「這些是我帶來的全部值錢的物事,你拿着,給看守的人塞點,讓他按時給你送飯。等到回程的時候,我會幫你,你找個機會逃走,以後就不要再回京城了吧,去看看外面的山川湖海,買些地安家。」
紅藥怔怔地看着我。
我沒再聽她絮叨,轉身走了。
秋獵到了一半,虞貴妃嫌棄每年都是一樣的活動,提議玩些更有趣的。
-14-
姬寅坐在上首,仍舊是坐沒坐相,慵懶地靠着龍椅,玄色錦袍鋪散開來,底下宮妃大臣的明爭暗鬥,他渾然不在意。
旌旗蔽空,華蓋的流蘇隨風飛舞。
他隨手把一疊精緻的糕點推到我面前,掀了掀眼簾,「什麼更有趣的?」
虞貴妃興奮地說,獵那些不會慘叫的野物沒意思,不如換成奴隸,讓大家比試一下誰獵殺的活人最多。
姬寅半垂的鳳眸終於抬了起來,意味不明地道:「衆愛卿以爲如何?」
有人說此舉太過殘暴,妖妃亂國,被虞貴妃懟回去了,接着支持的人居多。
於是,場下的獵物就換成了奴隸,虞貴妃射出了第一支箭,正中一個老嫗眉心,後面其他急於在皇帝面前表現的人也下場,慘叫聲不絕於耳。
我看着有些不適。
虞貴妃也是奴隸出身,反而對這些奴隸狠毒至極,難道這樣就可以割裂她原來的出身麼?
一羣人越玩越大,到後面甚至不只是奴隸,一些小官家眷和世家不受寵的庶子也被推進了獵場,角落開了個賭局,比誰手法更殘忍。
有諫臣實在看不下去,冒死進諫,其他大臣看他的目光,隱隱有同情之意。
按照皇上的行事風格,不是把他扔下場去當獵物,就是一刀砍死,血濺當場。
諫臣自己也是這樣以爲的,已經做好了赴死的心理準備,反正年紀大了不怕死,沒想到等了半天暴君沒搭理他。
一抬頭,就看到暴君把一疊糕點往旁邊的宮女面前又推了推,疑惑,「怎麼不喫?這不是你喜歡的口味嗎?」
諫臣心塞,合着引經據典說了一大通,皇帝根本沒認真聽,呸,昏君就知道沉迷美色,不過那個宮女還真挺好看的,而且有點眼熟。
正當他以爲皇帝不會理他,接着又聽見皇帝朝漂亮的小宮女問道:「朕該不該殺他呢?他可真聒噪。」
諫臣一顆心提起來。
小宮女一雙琥珀色的杏眼,流露出不贊同。
暴君裝模作樣,「那好吧。放他一馬。」
一轉頭,涼薄的眼神落在諫臣身上,「年事高了便告老還鄉去罷,不要多管閒事。」
一句話給老臣氣得差點當場嗝屁。
不過以暴君這德行 ,能放他一馬已經算極難得了。
我垂頭看着面前的糕點,雖然確實剛好餓了,但被場下血腥的畫面噁心得沒胃口。
我悄悄把碟子推開。
虞貴妃拔得頭籌,但不小心被弓傷了手,派人過來請皇上去看她。
姬寅一臉莫名,「太醫過去就好了,朕又不會治傷。」
派來的那個太監被噎得半晌沒憋出話來。
許是覺得無聊,姬寅帶着我提前走了,出了獵場眉眼帶笑地問我,「想去打獵嗎?山裏兔子野雞還算好獵,我可以教你。」
我實在不想看裏面血腥場景了,點頭。
我先去換一身打獵的衣服,宮裏有統一準備的騎射服,不過一般沒人穿,妃子們更愛自己準備服飾。
我在那個專門放衣服的帳篷挑好了一套,正打算換,紅藥從角落走出來,「歲歲,要等到你落單可真不容易。」
我看着突然多出來的人,防備地後退,「你不是被關着嗎?」
紅藥神色莫名,掏出一塊帕子,是上次我送她那塊,繡着美人嫦娥的。
她說:「以後恐怕就見不到了。我想明白了,自始至終你都沒有害過我,一直是我在算計你,而你包容我。這塊帕子,我不配拿着,還給你吧。」
她手中帕子朝我一揚,白色粉末撲了我一臉。
我來不及喊人,便失去了意識。
-15-
等我恢復意識時,已經到了一個山坡上,視野極好,可以看到極遠的地方。
一把長劍橫在我脖頸上。
紅藥挾持了我。
她見我醒來,開始絮絮叨叨:「我們要求皇帝一個人過來,不然就殺了你。你說,他會不會過來?」
怎麼可能?
他可是堂堂暴君,一朝君王,單刀赴會救一個宮女?
我很想翻個大白眼,但我怕她嫌我破壞嚴肅的氛圍。
紅藥,「我們本來想挾持的是虞貴妃,但後來我發現他也不是很在意那個人。整個後宮的女人他都不在意,唯獨對你有些似有似無的不同。
「你被髮落回佛堂的那段時間,闔宮的宮妃都遇到了些麻煩事,竟沒有一個人有空閒去找你麻煩的,除了虞氏。」
我聽了半晌,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虞貴妃不是姓虞,她是奴隸沒有姓名,只是因爲有人贊她如虞美人一般美麗,才得了一個『虞』字。」可虞,通愚。
我問她:「你們?是誰?」
紅藥許是覺得我死到臨頭,便沒有隱瞞。她本是一個郡守的女兒,那個郡守忠君愛國,卻被暴君殺害,她也要被充作軍妓,是前朝的舊部救下了她,給她捏造假身份送進了宮。可惜她不小心犯了錯,被髮配到佛堂,一直沒能找到機會復仇。
她越說越氣憤,利劍不小心在我脖頸上劃出了血痕,我嘶了一聲,她急忙把劍拿開了一些,正想說什麼,姬寅來了。
他一個人來的,騎着黑色的駿馬,同色衣袍獵獵翻飛,到了近前下馬抽刀,刀鋒反射的冷光掠過他幽深的鳳眼Ṱũ₍,轉瞬即逝。
他把刀隨手一扔,意味深長淺笑,「朕一個人來的,武器也扔了。讓她乘馬離開,朕留下。」
我怔然望着他。
紅藥面色冷下來,「先用刀刺穿你的腿。」
姬寅無奈一嘆,沒有半分猶豫,朝一邊的長刀走去,當他手碰到刀柄的那一剎那,時間好像忽然凝滯了片刻。
數只羽箭悄無聲息地從後面射過來。
姬寅撿起長刀。
羽箭「噗」刺穿了紅藥的右肩膀和小腿,她痛呼一聲,我回神,立馬矮身擺脫她的禁錮,從她手中搶過長劍抵在她脖子上。
身後一羣黑衣刺客突然出現,衝向姬寅,他與一羣人纏鬥起來。
我手中劍往前送了半寸,紅藥渾身是血,注視着我眼睛,「歲歲,你殺過人嗎?」
我頓住。
她瘋瘋癲癲地笑了起來,「你從小被保護得太好了,過分溫順良善,良善到有些軟弱虛僞。路過螞蟻你都要抬一下腳,你殺得了我嗎?
「我有時候是真的討厭你,明知我算計你你也不生氣,如此大度寬容,更趁得我小人得志。
「殺了我吧,我滿門忠烈被屠殺,我一人苟活夠了。」
我輕聲道:「你說的那個郡守,是因爲貪污救災糧食,加上結黨營私被斬首的,罪有應得。罪臣之女充爲軍妓,是前朝的做法,我朝沒這個規定。你被他們騙了好多年。」
紅藥愣住,復又笑開了,眼淚流出來,喃喃自語:「竟是這樣。」
我沒應聲,長劍輕動,她脖頸間頓時血湧如注,臨死前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我拎着劍站起來,看到她左手一鬆,掉下一柄飛刀,刀尖對着不遠處的姬寅。
與那日宴席上美人舞袖甩出的飛刀一模一樣,估計是統一訓練的。
我合上她的眼睛。
垂眸,「對你好。只是因爲那時你陪我過年節,同我裹糉子的樣子,我一直記着。不是因爲良善。」
手中長劍滴着血。
我到底是因爲姬寅破了殺戒。
-16-
等我回身,姬寅已經一個人把那羣刺客解決了。
長刀插了半截在土裏,他傷得很重,半跪握着刀柄支撐,額前碎髮隨風輕飄,眼尾沾了幾滴血,長睫半垂,墨衣上也滿是血,四周滿地是刺客屍體。
難怪他說最安全的就是他身邊。
原來他武功如此厲害。
正想着,他身側一個刺客沒死透,舉起短刀刺向他。
我朝他走了一步,發覺腿有些軟,半是踉蹌地撲向姬寅,「小心!」
來不及阻擋刺客的攻勢,我只得衝過去擋住短刀,姬寅卻反應極快,拉住了我擋在我身後,短刀刺穿了他的肩膀,我聽見他薄脣溢出一聲輕哼。
他微眯鳳眸,輕巧地取過我手中的長劍,挽了個劍花,將刺客殺了。
接着沒了力氣,半倚在我身上。
我顫着手去探他的鼻息,男人輕笑,笑着笑着咳了幾聲,「沒死呢。」
他俯身抱住我,緊緊抱着,像什麼易碎的寶物,墨髮垂落我的肩頭,好聽的嗓音,繚繞在我耳邊,「之前你替我擋了一劍,說仰慕我。」
他嗤笑,「盡是哄朕的假話。」
「如今輪到我說仰慕你了。」他輕輕咬了一下我的耳垂,我敏感地輕顫一下。
餘光瞥見對面山頭埋伏的弓箭手趕來,山坡下浩浩蕩蕩一隊軍馬往這邊疾馳,山外連山,羣青綿延,天際是絢爛的彩霞。
「朕的是真話。」
……
番外 1
自家皇帝出去打一次獵,就遇上了狗賊刺客,差點沒回來。
朝臣們想起了先帝遇刺駕崩那會,所有人都手忙腳亂,天天熬夜加班的恐懼。
這屆皇帝更難帶,都弱冠之年了,後宮就那麼幾棵苗,連個崽都沒有,皇后也不肯立。要是遇上先皇那樣的情況,他們連接盤的人都找不着。
綜上,必須儘快催立後,催生崽。
丞相串通了幾個嫡親的下屬,幾個人奮筆疾書,連夜寫了厚厚幾沓奏摺。
一沓催立後,一沓催生崽,一沓催立太子。
安排得明明白白。
什麼?
你問爲什麼要一次性寫這麼多奏摺?
打持久戰嘛,奏摺ṭű̂³是消耗品,一次性多寫點,省事兒。
第二天上朝,丞相讓下屬先提立後,下屬臨陣變慫,不敢動,·不敢動。
丞相趁着衆人吵架,渾水摸魚,給了下屬一腳。
下屬衝出隊列,撲在了地板上。
吵架的羣臣一瞬間安靜下來,目光如炬地朝他看去。
下屬頂着全朝的希望,扭扭捏捏地掏出一本奏摺,「啓稟皇上,自盤古開天,女媧造人,陰陽調和……以下省略幾千字扒拉扒拉……立後一事迫在眉睫,望皇上考慮。」
皇帝坐在龍椅上,打了個哈欠,「說完了?」
下屬忐忑不安地點頭。
後面丞相帶頭,滿朝文武一起喊:「臣附議。」
當然,沒人覺得皇帝會這麼快同意,不然做那打持久戰的準備幹撒子。
皇帝輕飄飄回復,「可。」
丞相已經打好了幾萬字的腹稿,剛想繼續唸叨,話到嗓子眼……哎?
這小兔崽子說啥?
可!
丞相不敢置信,試探性地詢問:「皇上屬意何人?」
皇帝道:「虞貴妃如何?」
立妖妃爲後?
那我朝將永無寧日。
滿朝文武一致反對,一個一個出列,從各種角度反對。
皇帝,「反對無效。」
丞相念叨了幾萬字,口水都說幹了,結果對方一句「反對無效」,快把老頭氣死了。
丞相吹鬍子瞪眼,氣憤地指着柱子,「皇上,您就算街頭娶個乞丐爲後都行。但您若一意孤行立妖妃爲後,臣現在、立刻、馬上一頭撞死在朝堂上!」
說完就後悔了。
這招對付一般的君主行,對付暴君好像不太有用。
完了,騎虎難下。
丞相正暗自淚目,皇帝卻忽然被勸服了,「那不立虞貴妃爲後好了。朕有另外一個人選。」
丞相老眼一亮,「何人?」
皇帝有些猶豫,「是一個宮女,你們恐怕不太願意……」
「願意!臣等願意!」
不管了先應下來再說,啊等等,什麼?宮女?
丞相又有一絲絲後悔,剛剛放了大話,說街邊的乞丐都可以,不好反駁。
唉,算了算了,宮女就宮女吧。
反正我朝皇帝翻手爲雲,覆手爲雨,不需要依靠外戚籠絡權臣。
皇帝眼裏掠過似有似無的溫柔笑意。
臥槽,老頭子我沒看錯眼吧?
接着皇帝又道:「不過她有些特別,她是自小入宮,被先太后教養長大的。」
丞相老眼又一亮,天吶,意外之喜。
先太后是個傳奇人物,彼時太上皇帝去得早,留下年輕的太后和幼帝,又有手握重兵的攝政王虎視眈眈,先太后垂簾聽政,和攝政王周旋,硬是把先帝的皇位護得穩穩當當。
後來先太后退居二線,長年禮佛不出,依舊很得朝廷中人敬佩。
看來那個小宮女不簡單。
皇帝又道:「她替朕擋過劍。」
丞相又又老眼一亮,看來是個重情重義的女娃。
這時候滿朝大臣已經基本無異議了。
皇帝讓人拿出幾卷畫像,給大臣們挨個傳閱。
丞相打開其中一幅,畫上一個小姑娘,在佛堂裏安靜地抄寫經書,窗邊的陽光照在桌上,明亮燦爛,不及小姑娘眉眼盈盈,顧盼生輝。
真是個漂亮標緻的小姑娘。
那傳成第一美人妖妃比她差遠了。
丞相把畫傳給旁人,又湊過去看其他幾幅畫,有小姑娘研墨的、摘花的、瞌睡的,惟妙惟肖。
抹了一把上面的墨,還有一點點溼。
好傢伙,合着昨夜他們熬夜寫奏摺的時候,皇帝這小兔崽子也在熬夜畫畫。
畫傳了一圈,被太監收回去仔細放好。
雖然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是顏狗,但當皇帝問起來這個人選如何時,滿朝文武盡數誇好。
還有些人忍不住熱淚盈眶,皇帝向來不耐煩聽他們叨叨,一不順心就要砍人。
這回上朝,先抑,後揚,再揚,還能揚,實在是太爽了。
從來沒打過這麼快樂的仗。
下朝了還在回味這事。老丞相和老諫臣哥倆好,兩人一起離開,老諫臣回味着,想起來,「我見過這個小宮女,在秋獵的時候。」
老丞相,「與畫上比如何?」
老諫臣,「與畫上一樣驚豔人心。有些像一個故人。」
老丞相,「先太后哪是什麼人都願意教養的。」
老諫臣,「皇上一開始屬意的就是那小姑娘,你我都老了,居然着了他的道。」
老丞相但笑不語。
皇帝那小兔崽子從小就一肚子壞水,心剖開來得是個蜂窩煤,又黑心眼又多,他沒老的時候也不少着他的道。
希望那小姑娘能讓他喫點虧。
那時他必定擺酒慶祝一番。
番外 2
怎麼會有這樣的女子。
她替朕擋劍,說仰慕朕。
可實際上,天天心裏嘀嘀咕咕罵朕。
她那一雙琉璃眸子,情緒是怎麼掩都掩不住的,她以爲朕不知道,可她一低頭,一抬眼,像極了貓兒生氣時斜眼看人的樣子。
不服氣的小表情倒是可愛極了。
……
中秋,朕路過御花園,有宮女勾引朕。
朕本不想理會,可那個宮女有點眼熟,是她的好友。
這節骨眼如此急切地出頭,恐怕不單純是宮女。
餘光瞥見她在角落裏,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然後默默走開了,走到一半折回來,把一盒月餅抱走。
很是護食。
可朕都快被人勾走了。
她倒是大度得很。
……
孫嬤嬤說她日後找夫婿,只能找個老實本分、溫柔善良、深情專一的,最好不能有通房小妾。
孫嬤嬤的意思就是皇祖母的意思。
有些麻煩。
所以這是朕謀劃得最小心的一次。
番外 3
立後大典前夕,皇帝又開始作妖了。
起因是虞貴妃擋了準皇后的道,拒不讓路,還言語冒犯準皇后。
皇帝把虞貴妃打入冷宮。
宮裏宮外一片譁然的時候,他說,新年新氣象,被捅了一劍差點掛掉的朕,迎得新生,已經不是過去的朕了。
朕過去的嬪妃要爲過去的朕陪葬。
有點繞腦子,總之就是,***********:)陪葬。
闔宮妃嬪嚇破了膽子,並且認爲是虞貴妃惹的禍,一邊罵罵咧咧,一邊花式求饒。
可是找不到人。
皇帝帶着準皇后獵兔子去了。
等滿宮忐忑惶恐的情緒醞釀夠了的時候,皇帝終於回來了。
有人去找皇帝求饒,皇帝來一個斬一個。
妃嬪們花容失色,趕緊拐了個道去找準皇后求情。
準皇后非常驚訝,然後代她們去向皇帝求情。
皇帝允了。
要求她們麻溜滾蛋,過時陪葬。
妃子們趕緊聯繫家裏跑路,沒有母族後盾的,準皇后給了一筆錢,爲她們找了後路。
嗚嗚嗚,皇后娘娘真好。
皇宮沒過多時就空了。
不過沒多久,新年的紅燈籠掛上屋檐,立後大典的物事擺置開來,是以往不曾有過的熱鬧。
老丞相得了宮裏賞賜的一罈好酒,沒捨得喝,放在牀頭囤了起來。
有人向他請教皇上此舉的深意。
是不是打算清算某些勢力。
老丞相摸着鬍子搖頭,「這小兔……皇上啊,就是想散盡後宮而已。」
用的招數都還是立後時那一招。
真是好招不怕老,百試皆不爽。
妃嬪都走了以後,冷宮也清空了。
皇帝瞞着準皇后,悄悄把虞氏提了出來,帶到了天牢。
天牢塞滿了抓獲的前朝餘孽。
頭領單獨一個牢房,看到皇帝來了,非常不服,表示雖然他們這次敗了,但他們的希望還在。
皇帝挑眉,「哦?你說的是她嗎?」
皇帝身後一羣人裏,走出來一個美貌的女子,朝頭領親切友好地打了個招呼。
頭領一點也沒感到親切友好,目眥盡裂,「你是他手下的人?」
美貌女子應是,把虞氏推到了前頭,「我是細作。她纔是你們前朝的公主。」
頭領眼裏希望的光芒破碎,彪形大漢,居然哭了。
怪讓人同情的。
先帝遇刺那會,沒有立刻死透,身殘志堅,強撐了一口氣,給太子留下了長長一串清單,囑咐他要做的事。
太子不耐煩看,直接翻到最後,一百八十條政策目標末尾,附了一條順帶的,還特意強調,「此條可看可不看。」
於是太子就看了。
這條寫着,派人去瀛洲,尋找失蹤的淮南王。
淮南王是先前攝政王的兒子,攝政王與先太后爭鬥了一輩子,被先太后熬死以後,他兒子繼承家產,卻不樂意繼續爭鬥。朝中兩派相爭,給前朝餘孽鑽了空子,大肆擴張,已經威脅到了王朝統治。
攝政王的兒子得了兵權,轉頭就交給了先皇,得封了個淮南王的爵位,當了個閒散王爺。
後來這個閒散王爺去了瀛洲,失蹤好多年了。
新皇登基,派人去了瀛洲找人,淮南王沒找到,找回來一個美貌的異族奴隸。
說是流落在外前朝遺孤,算算輩分,應當是這一輩的前朝公主,她娘曾是九州第一美人。奴隸本人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新皇焉兒壞,找個同樣美貌,身形相仿的女子,復刻了奴隸身上所有疤痕胎記,帶着奴隸隨身的可能是信物的東西,去往了瀛洲。
不久以後,替身前朝公主暨我朝細作,成功地被前朝舊黨找了回去,打入內部,當上老大。不過公主什麼的只是個招牌,權利還是在頭領那兒,細作平時只能遞點情報出來。
而那個奴隸,新皇封她爲虞答應,不久以後,連續晉升,直至封爲虞貴妃。
虞,通愚。
虞貴妃仗着榮寵,囂張跋扈,屢次做傷天害理的事,被百姓喊作妖妃。
前朝舊部煽風點火,把虞貴妃的名聲搞得更臭,爲了讓暴君失去民心,說暴君昏聵,妖妃禍國。
現在頭領知道自己搞錯了,真正的前朝公主是禍國妖妃,還是他們自己宣傳到九州各地的,簡直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前朝公主名聲臭了,這個招牌已砸,前朝舊部再也不會有民心所向的時候。
頭領哭得稀里嘩啦。
「暴君,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卻還要先誅心。」
皇帝不太認同,這種程度算什麼誅心,他又說,那天秋獵,獵場上被獵殺的奴隸和臣寮,都是你們自己人哦。
說完侍衛把虞氏關了進去。
頭領快給這貨折騰瘋了,掐死了虞氏,接着撞牆而死。
猖Ṫū₉獗多年的前朝餘孽就此被連根拔除。
皇帝出了天牢,被準皇后正好撞上。
帝慫,離身後那個美貌細作三米遠。
細作兩眼放光地盯着美人準皇后,被又拐回來的皇帝一腳踹開,拍拍屁股招呼其他人走了。
皇帝焉兒壞,也知道準皇后知曉他壞。可就是不想讓她親眼看到自己心狠手辣的樣子。
心虛地走向準皇后。
準皇后沒問他做什麼,拿出一串糖葫蘆遞給他,嬌嬌軟軟,長堤春曉,「街邊的老爺爺非要送我糖葫蘆,給錢也不要。」
帝淺笑。
暴君雖然自己惡名遠揚,但他的準皇后可是很受百官公卿、黎民百姓愛戴的。
他就着小姑娘的手咬了一顆糖葫蘆。
酸酸甜甜。
……
皇帝去了一趟織造局,找孫嬤嬤,請求她出山爲準皇后繡嫁衣。
「老實本分、溫柔善良、深情專一,沒有通房小妾。朕現在滿足條件了。」
孫嬤嬤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你和『老實本分』這四個字哪個字沾邊?」
皇帝無奈,貼了張紙在額頭上,上書大字「老、實、本、分」。
沒辦法,對付不怕死的老頑童就得用老頑童的路子。
孫嬤嬤被逗樂,總算同意了。
等人都走後,發現李全沒跟上去,在門邊角落裏抹眼淚,孫嬤嬤一個大逼兜子把他敲醒,「哭什麼?」
李全,「奴才是開心。自先帝遇刺駕崩後,先太后和先皇后都憂思過度,相繼去了,皇上突然成了孤家寡人,越發暴戾殘酷,如今好像變回了從前。」
孫嬤嬤,「屁,他只是更會裝了。趕緊走吧,別礙老婆子眼。」
把人趕走以後,孫嬤嬤回屋,翻出了珍藏已久的紅色錦緞,千金難買的布料,入手如流雲。
孫嬤嬤取出絲線挑選配色,發現裏面雜着一朵絹花,不知什麼時候掉進去的,她拿起來戴在頭上,對着銅鏡看了又看。
笑,頭髮都白了啊。
回頭開始繡嫁衣。
想當年,她可是京城最厲害的繡娘,歲歲那一手女紅,也是她教出來的。
那時先太后還在,佛堂清淨,架不住人多,便也熱鬧,一羣宮女嬤嬤湊在一塊嘮嗑,一點也不會寂寞。
歲歲是大家夥兒從小看到大的,都是當閨女當孫女寵的。
可惜後來先太后故去,重要的人都調走了,佛堂只留了七八個人,那七八個小年輕,也各自找門路調走了,只有歲歲待在那,不願意離開。
後來去了個犯錯的宮女,是個不安分的,也無法交心。
青燈古佛相伴,又何嘗不是孤寂。
番外 4
九州邊緣有一個小國,國號雲,公主生得美貌無雙,自幼名動天下,被譽爲「九州第一美人。」
淮南王鬥蛐蛐輸了,誓要一雪前恥,親自上山去捉蛐蛐。
蛐蛐沒捉到,撿到了一個奇醜無比的女子。
女子身段玲瓏,臉卻坑坑窪窪,燒傷劃痕很是嚇人。
可她卻說,她是那個雲國的公主,也就是,九州第一美人。
淮南王不信,派人去打探,探子回來說,雲國的公主還在自己國家,正準備繼承王位呢。
女子聽了非常激動,恨得血淚都流出來了。
她說,她纔是雲國公主。
她被人毀容,被人追殺,僥倖逃脫,流落到了中原。那個公主是假的。她的父王正值壯年,怎麼可能駕崩,一定是假公主殺害了父王,攥奪了王位。
她要回去報仇。
淮南王一手刀劈暈了她。
已經信了大半。
雲國王子公主皆可繼位,公主名動天下,但以雲國風俗,公主出門都戴着幕離,真正見過她的人其實很少。
有人假冒雲國公主,竊取雲國政權。
淮南王進宮同皇帝通了氣,回家把女子收爲了侍女。女子情緒過去,倒也沒鬧着去報仇了,暗中尋找最佳的復仇時機。
假雲國公主藉着九州第一美人的大名,招攬了許多裙下之臣,漸漸暴露出野心。
探子消息,那個假公主其實是前朝公主。
近些年,前朝餘孽越發猖獗。
皇帝派老將出馬,將盤踞在雲國的前朝餘孽一舉剿滅,她那些入幕之賓盡數誅殺,不過那個前朝公主逃走了。
皇帝想讓真正的雲國公主去繼位,才發現公主已經被人滅了口。
淮南王與雲國公主日夜相伴,漸生情愫,早就暗中結爲了夫妻,因爲公主身份敏感,沒有公開,皇帝還去主了婚。
公主躺在血泊中,幾個月的小女兒被她藏在了櫃子裏。
淮南王將妻子帶回故土,親手埋葬,沒再娶妻妾,一個人拉扯女兒長到四五歲,瀛洲傳來消息,有人看到前朝公主的蹤跡。
淮南王遊手好閒,招貓逗狗半輩子,那天卻向鐵匠求鑄了一把鋒利的劍,牽着女兒進了宮。
吊兒郎當地說皇宮最近缺人手,本王貢獻出自己親閨女,給宮裏添個小宮女。
皇帝覺得他抽風,想趕人出去,淮南王卻忽然掉了眼淚。
說不要讓人知道她的身份,怕被報復,他要去手刃仇敵。
轉頭走了。
皇帝抱着小女孩兒跟了他幾里路,看他出了城,背影消失在天邊。
一般來說,淮南王雖釋了兵權,但身份敏感,是不能說出京就出京的,可他主動把女兒送入宮爲質,皇帝也不好攔他。
出了京,便再也沒有回來。
四五歲的小姑娘,還不知道這是看父親的最後一眼,稚嫩地問他,「皇桑,爹爹去哪?」
「去抓世界上最厲害的蛐蛐了,不抓到就不回來。」
「哦哦。」
這小姑娘可真乖。
皇帝把小姑娘帶回宮,然後開始頭疼,他不會帶小孩,皇Ṭū₋後天天按着不讓太子作妖,沒有精力再多管一個小孩了,妃子們不靠譜。
想來想去,皇帝把小姑娘帶去了避世禮佛的太后那兒,向她說明了原委。
太后冷笑,「喜當接盤俠,你這麼開心?」
皇帝摸摸鼻子,不敢吭聲。
名爲質子,實際也算託孤。
太后和攝政王鬥了一輩子,天天罵他們一窩垃圾人,到老了怎麼可能替死對頭養孫女?
皇帝向來怕他老孃,不敢硬勸,把小姑娘留在佛堂門口,跟她說不要亂跑,然後自己跑了。
小姑娘乖乖地坐在臺階上,一直坐到深夜,害怕得團成一小團,卻沒亂走。
身後的門吱呀一聲打開,太后冷着臉走出來,遞給她一盤糕點果腹,「喫。」
小姑娘清澈的杏眼彎彎,奶聲奶氣,非常有禮貌,「謝謝太后娘娘。」
大大方方接過糕點喫了起來,一臉幸福,好像喫到了最好喫的東西,喫得很快,動作卻是優雅合儀的。
像個小兔子在啃草,西索西索,可愛極了。
太后繼續冷着一張臉,轉頭回去了,門卻沒關。
小姑娘茫然看着她的背影,不知要怎麼做纔好,眼看太后就要走掉了,她跟了上去。
還是四五歲的小姑娘,一個人待着,到底會怕。
小姑娘亦步亦趨跟着太后,見太后睡下了,周圍的宮女們像沒見到她一樣,她雖還不懂人情世故,卻也感覺得到太后的排斥。
不敢離太近,怕太后嫌棄,也不敢離太遠,沒有安全感。
小姑娘靠在牀腳睡着了。
太後半夜爬起來,面無表情地把人抱上了牀。
……
皇后就一個嫡子,她常常懷疑是自己上輩子挖了人家祖墳,所這輩子生了這麼個黑心蓮。
「那個妃子不過是沒行禮,你就砍了她兩隻腳?」
太子一臉嫌棄,「腳不用留着幹嘛。」
皇后扶額,實在管不住他,回去看到皇帝,越看越氣,給了他一腳,「看看你生的好兒子。」
皇帝還很懵逼,不過他的嘴已經無比熟練地先認了錯,末了,和稀泥,「朕回頭就去訓他。」
皇后對這個慫包不抱希望,自個兒去佛堂散心,角落裏,看到了一個非常非常非常漂亮的小姑娘。
漂亮,乖巧,可愛,夢中情崽。
可惜太后不讓小姑娘踏出佛堂。
皇后天天去佛堂 rua 乖崽,心靈得到了質的淨化,越看太子越糟心。
「今天你二皇兄被太傅打了一頓手板,是你乾的?」
太子八九歲年紀,也是個賞心悅目的崽,就是坑人有點狠,「我只不過是讓人誇了一下那種墨,誰知道他這麼蠢,真去用了。」墨第二天全消,二皇子熬夜做的功課沒了,於是捱了一頓打。
皇后再度扶額,「你找二皇子麻ƭü₆煩,德妃肯定會來找我麻煩。」
皇后怕麻煩,皇后最近只喜歡投餵乖崽。
太子,「她不會。她不敢的,你放心吧。」
信誓旦旦的樣子,皇后也就沒問他怎麼做到的,捏着他的臉,憂心忡忡。
「我們家太子這麼兇殘。看來姬家祖傳怕老婆的優秀基因就要在我兒子這裏斷代了。」
太子精緻軟萌的臉被捏得變形。
皇后擠出一連串假哭的眼淚。
太子嫌棄地用手把她扒拉開,小大人似的,微微抬着下巴,「本宮以後絕不會怕老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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