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女扮男裝,入宮當了太監。
靠着從小陪伴建文帝的情誼,我成了他身邊最受寵信的大宦官。
從前在宮裏過得辛苦,如今狗仗人勢,我終於有機會報仇雪恨。
我排除異己,專斷國政,時人稱我爲「九千歲」,忠臣們常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我發誓,遲早要把他們都鯊了!
不過,再後來,丞相,您幹嘛臉紅啊?
大將軍,你把頭扭過去幹什麼?
陛下,勿要扯咱家的衣服!
-1-
本來要割掉我哥的子孫根那日,他肚子突然疼得厲害,一直在牀上打滾。
但我們家收了銀子,就必須得出一個人。
爹孃給我換了哥哥的衣服,將我推出去。
雙胞胎嘛,總是相像的。
於是我就這樣混進了收人的隊伍裏。
給我淨身的是個糊里糊塗的老太監,我沾了點豬血往胯下一抹,哎喲哎喲地叫起來,在他老眼昏花的時候,混進了已經割完的隊伍中。
人人都哭聲震天響,我睜大眼睛看着哀鴻遍野的新出爐的小太監們,也適時地跟着嚎一嚎。
嚎完之後有人來送飯食,一桶冒着熱氣的粟米飯,一桶暗沉沉的豬血湯。
老太監笑呵呵,「流了血,要喫點豬血補補。」
這話說得不對,斷了根,也不見得喫豬鞭吶!
我這麼想,就這麼說了。
老太監哈哈大笑,給我舀了一大勺豬血湯,「越早接受自己是個沒根的東西,就活得越好!」
我深以爲然。
我本來就是沒根的。
我是女的啊!
男的因爲沒了那根東西就哭天搶地的,我們女的呢,從來也沒有那根累贅,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不過我建議老天爺,以後大家都還是都不要有了,也省了老太監一道辛苦。
自從我入宮後,我爹孃跟哥哥就拿着我的賣身銀子離開了京城。
聽說他們覺得有一個在宮裏當太監的女兒很是丟人現眼。
怎麼拿銀子的時候不覺得丟人呢?
不過,元洵登基之後,我還是派人把他們找了回來。
他們迫不及待地跟着我的人進了京城,等着享我的福。
時隔多年後,他們看着我熱淚盈眶,「兒啊!爹孃想你想得緊啊!」
我和藹地問,「當年你們一走了之,怎麼也不想着給我捎個信呢?」
我爹擦着眼淚,「你頂了你哥的名字入宮享福去了,可我們在宮外委實是丟人,人人都說我們是沒根的一家,實在苦啊!」
我恍然大悟地點頭,原來不是怕我女兒身入宮被發現後牽連他們,而是信任我的聰明機智啊,難怪一口一個享福。
他們一定是預料到我命不該絕,就算被主子打得奄奄一息,也能絕處逢生。
如今他們眼巴巴地看着我,想問我要銀子宅子馬車子。
其實我年歲漸長,也覺得一家人沒什麼隔夜仇。
不過,一切困難的根源都來自那一根。
他們還留着,自然會苦的。
我是個好心人,得讓他們也好好享福。
於是我親口下令把我哥和我爹也送去閹了。
我看着驚恐交加的親人們,暢快大笑,「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齊齊!」
他們辱罵我的話在我耳裏如過耳雲煙,「罵!罵得再響點!咱家聽過的罵多了去了!」
如今我是九千歲,真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送給皇帝的東西都得經過我的手,皇帝喫什麼喝什麼全看我的心情。
誰說太監不好了?
這當太監太棒了!
-2-
我這個人有點不正常。
他們說是因爲當太監的人都心理扭曲,其實不是的。
我剛入宮的時候就這樣。
我被分到最遙遠的宮殿,裏頭一個早就失了寵的,病懨懨的雲貴人,帶着一個一樣蔫了吧唧的小貓崽子元洵。
掌事的大宮女和大太監早跑了,就只有一個腦子不太靈光的小丫頭荷荷。
雲貴人說一句話要咳三次,我勸她還是躺好爲妙。
不過我一摸那被子,裏頭塞的全是蘆葦,連點棉花都沒有,躺着只會越來越冷。
荷荷哭喪着臉,「姐姐們走了,貴人的東西不見了,荷荷找不到。」
那雲貴人一咳三喘,「我、我沒什麼可以賞她們的,只有一些舊衣服——」
我冷眼看着,她自己的崽子都凍得臉色青白,她還在那兒想着賞人的事兒。
我勸雲貴人起來,說給她通通風。
然後我把她僅剩的那牀破被子給燒了。
她呆若木雞,驚恐地看着沸騰的火舌舔着蘆葦,我歡快地拍手,「好漂亮!多暖和!」
荷荷看我的眼神大約是以爲我瘋了。
我揮舞起一旁的笤帚,往火堆裏一拍,就立刻也燃燒了起來。
火光給這個陰沉冰冷的宮殿增添了不少暖意,我哈哈大笑,「還有什麼,都給我燒了!」
一個小小的身影猛地衝上來將我撞倒,但是他實在是太瘦弱了,被我奮力一腳踢開,「滾!」
元洵一句話不說,只悶聲跟我扭打在一起,荷荷和雲貴人在一旁弱弱地哭泣。
她們在宮裏被欺負久了,連哭都不敢太過大聲。
火光驚動了宮內的其他人,我將門一鎖,狠心不開,任由外頭的人敲得地動山搖。
「皇后娘娘駕到!」
我這纔打開門,磕着頭又哭又嚎,「救命啊!救命啊!」
「大膽奴才!」
那火看着大,其實一桶水下去立刻銷聲匿跡了。
「娘娘!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我驚慌失措地喊道,「我們娘娘十來天沒喫沒喝了,奴才看娘娘實在冷得受不了了,纔想着生火取暖,奴才該死!把奴才拿去燒了吧,也好給我們娘娘暖暖身子!」
皇后的眼神裏露出費解,「這兒還有人住?」
雲貴人抖抖索索,元洵躲在她的腿後,露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兩人窩囊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繼續抹眼淚,「奴才的主子是雲貴人娘娘,還有小主子六皇子元洵。」
皇后露出一種恍然大悟的表情,「是了,本宮都快忘了——」
皇帝睡過的妃嬪太多了,皇后懶得管,也管不過來。
不過妃嬪冷到燒棉被取暖,也實在是聞所未聞。
皇后頓了頓,「這小太監雖然差點燒了宮殿,可也是爲了自己的主子,忠心可鑑,罰三月俸祿便罷了。」
她輕飄飄地瞟了一眼內務府總管,「你們做事也要上心些,畢竟也是陛下的人。」
當日,便有貴人和皇子份例的炭火冬衣送來,晚上,雲貴人終於喫了頓飽飯。
「好孩子。」她的臉色紅潤了幾分,終於能完整地說出來一整句話,「你幾歲了?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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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六歲了,叫徐臨淵。
實則這是我家附近的一個秀才的名字,我聽着好聽,便記了下來。
我自己的名字叫阿圓,俗氣得很,我不喜歡。
我也不姓徐,但是那又如何,又沒人指着我傳宗接代。
我是女的,我姓啥不重要。
我一天一個姓都行。
雲貴人點點頭,「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
我對她刮目相看,她竟然是讀過書的。
元洵剛剛喫得狼吞虎嚥,如今肚子圓鼓鼓的,睜着一雙剔透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你怎麼知道燒了被子,就能換來這些東西呢?」
因爲會哭的孩子有奶喫啊。
從前我爹媽也是很偏心我哥的,好喫的都總緊着他。
於是我就大哭大鬧,在地上打滾,非要那好喫的也分我一半纔行。
我爹是個賬房先生,好歹通些文墨,好面子,在這種情況下只好不情不願地順了我的意,不過他對於我這樣的行徑很是不齒,「潑皮無賴!真是最毒婦人心!」
他總是說完這句話,就讚許地看向我哥,「不爭不搶,乃是君子所爲。」
我每次聽了都要翻白眼,他不用搶就能有,當然君子了。
我爹膽敢偏心,那我就要鬧。
內務府貪了我的月錢,我就要火燒宮殿,鬧到皇后娘娘那兒,這樣我們纔能有衣穿有炭燒。
我那個時候對雲貴人和元洵也沒那麼關心,但是隻有他們活下去,我才能活。
雲貴人大概是讀書讀傻了,才覺得骨氣比餵飽肚子重要。
其實喫到嘴裏的纔是自己的。
正因爲她給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所以我也不大樂意讀書,她教元洵的時候試圖讓我也一起學,被我糊弄過去了。
以至於後來那些文臣攻訐我,說我不學無術,胸無點墨,我只覺得好笑。
鯊,都給我鯊了!
等刀架在他們脖子上的時候,他們抖抖索索,突然改口說我德才兼備,博學多識。
我笑嘻嘻地坐在紫檀太師椅上,抱着我的小狸奴,慢條斯理地開口:「咱家怎麼記得,你先前還罵咱家刁鑽刻薄,鶚心鸝舌呢?」
他們的腿抖得愈發厲害,終於褲子滴滴答答地也溼了。
我厭惡地捂住鼻子,吩咐手下人:「拉出去鯊了,再扔遠點,臭死了。」
文人的酸臭味,燻死本公公了。
內務府送了幾次東西后又懈怠了,也是,一個無寵妃嬪,又能上哪兒告狀呢?
要我說,雲貴人就該去皇后那兒天天哭訴,或者元洵去打滾耍賴一番。
可惜這兩個人臉皮薄,死活不肯,荷荷又是宮女,要給她留點體面。
他們拉不下臉,自然只能我上,太監反正是不要臉的。
於是我便在內務府外頭打滾,「哪個不要臉的短了我們娘娘月例銀子,是不是要害死我們娘娘和六皇子啊!」
我天生一把好嗓子,特別能嚎,從前的有人辦白喜事的時候,還專門請我去號喪呢。
我一嚎,這個月的月例銀子又到手了!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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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洵那個時候不愛說話,但是我和荷荷忙的時候也會搭把手,是個好孩子。
宮裏的活兒我乾得很順手,比家裏的輕省不少,多出來的時間我便四處打探,時不時揩點油水。
雲貴人教元洵讀書習字的時候,我和荷荷就躲着御花園大太監的眼線去抓麻雀加餐,被發現就靠跑得快躲避一頓好打。
這破爛的重山殿里加我一共四張嘴,每一天都好餓,但靠着份例銀子,在宮裏也總能過下去。
可再後來,雲貴人病得越來越重,我找來的一點藥渣半分不起作用。
元洵急得要哭,我給他出了個主意。
我們跪在皇后娘娘經過的路上,想求她發發慈悲,派個太醫給看看。
元洵ṱů⁸很能忍,在烈日下跪着一動不動,我就不行了,我左右晃動身子,減輕膝蓋上的痛楚。
沒等來皇后,卻等來了路過的謝太傅,以及謝太傅的小孫子,謝清涼。
「你是——」
元洵抬起臉看了他一眼,確認他不是自己要等的人,便又垂下臉緊抿雙脣一言不發。
我暗暗推他一把,然後彎腰道:「給謝太傅請安,奴才的主子是六皇子和雲貴人,如今雲貴人病了,主子想要求個太醫過去看看。」
我總在宮裏四處撈油,知道的事兒比元洵多多了。
謝太傅我是沒見過,可他的衣服我認識。
謝清涼趕緊給元洵請安,「微臣見過六皇子。」
元洵臉色有點惶恐,又有點窘迫,不知如何反應。
我低聲提醒,「不如求求太傅呢,給陛下傳個話豈不是更好。」
元洵立刻磕了一個頭,「母親生我育我,恩重如山。今乃體疾纏身,子無以爲報,唯有竭盡微軀,身行以效,願以此薄命,換取貴人一絲垂憐。」
謝太傅微微驚愕,「說話倒是條理分明,怎沒見你去過御書房?」
元洵囁嚅道:「無恩旨,不敢往。」
謝太傅趕緊讓他起來,帶着他一起去御書房那兒。
謝太傅一路上有意考校元洵,走得格外慢,我覷眼看着謝清涼衣着華貴,想着怎麼從他身上討些賞錢。
聽說有些主子大方,隨手就是好幾兩銀子的賞。
我點頭哈腰地賠笑,「謝小爺可是第一次進宮?」
他裝模作樣,「並非。」
我心中啐了一口,繼續道,「謝小爺可知最近宮中的喜事?」
他側頭,「你一個太監,不好好帶路,倒是跟我搭起話來,成何體統?此是一件,且方纔我祖父問六皇子話,你又爲何要搶過話頭?真是沒大沒小,怎麼學的規矩?」
我愣住了。
不是我自己吹,我天生一張討喜面孔,哭笑皆宜,入宮以來,就算是去內務府討銀子的時候也沒被人這麼呵斥過。
不打賞就算了,還敢訓斥我?我堂堂三等太監徐臨淵——
我作勢給自己輕輕一巴掌,「奴才該死,謝小爺恕罪。」
但我內心想的是:我要鯊了你!
我跟謝清涼的樑子就這樣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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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太傅帶着謝清涼和元洵進了屋,我就在門外等着。
一步之遙的偏殿內沒有人,桌上卻擺滿了點心和茶果。
陪元洵跪了這麼久,我更餓了。
我瞅了個空,抓了幾塊點心和果子塞到了懷裏,又飛快裝作沒事人一樣。
「皇上駕到——」
我心跳如雷,幸好!幸好沒被看見!
我這廂嚇得腿軟,那邊的元洵也不好過。
這大概是他出生之後第二次見他爹。
不過他出來的時候表情還是蠻鎮定的,謝太傅笑呵呵地說:「那老臣明日就在御書房等着六皇子了。」
元洵彎腰致謝,我也趕緊跟着拜下去。
一不留神,懷裏的點心滾了出來。
我趕緊一把抓住,重新塞回懷中。
謝太傅只做沒看見,謝清涼卻面露鄙夷,「偷雞摸狗。」
就你清高,你含着金湯匙出身,你知道個屁!
見我默不作聲,元洵行完禮就帶着我走了,直到無人處,他才終於開口,「阿淵,我快站不住了。」
我趕緊掏出幾塊點心,「快喫。」
跪了半天,又進去說了半日的話,能熬到現在已經算很不錯了。
見他只看着我不動,我又補充,「不是掉在地上的那個。」
元洵順從地咬了一口,又示意我,「你也喫。」
我早已餓極,就着他喫的地方咬了一口,面露驚喜,「新鮮的點心就是好喫!」
他突然抱住我,把頭埋在我脖頸裏不做聲。
我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孩子是不是餓虛脫了?
他好一會才放開我,我趕緊把另一塊塞給他,「你自己拿着喫吧。我一會喫那塊掉地上的。」
元洵沉默着捏着糕餅。
我樂滋滋地跟他說,我還偷了一個果子,雲貴人這幾日喫不下飯,新鮮的果子應該能喫幾口吧。
還有一塊乾淨的點心給荷荷,她愛喫甜的,今日內務府不知道送些什麼飯食來呢?
我嘀嘀咕咕地說着,走了幾步才發現元洵沉默得過分。
他是不太愛說話,但是我說話他總是會搭幾句,今日大約是嚇到了吧。
他只是複雜地țű̂₈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麼。
等到很後來很後來,他才告訴我,老皇帝身邊,即使只是粗使的宮女,穿的戴的,都比雲貴人要好許多,更別提喫喝了。
我千方百計偷來的果子,其實是用來給殿堂薰香的,壓根沒有人會喫。
唉。
以後手握東廠、權傾朝野、威風凜凜的本公公我,也曾有過這麼苦哈哈的時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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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終於發現,他還有一個聰明絕頂的兒子,在灰撲撲的後宮裏依然熠熠生輝。
元洵第一次去御書房的時候,穿的是他最好的衣服。
荷荷小心地補了又補,我燒了熱水,用炊壺底兒燙了好幾遍。
但是仍然與皇帝的書房顯得那麼格格不入。
不過等元洵開始說話的時候,一切都不重要了。
元洵聰穎、冷靜,不僅一目十行,還能過目成誦。
他安靜地看着皇帝,雖然禮儀笨拙,但仍然使得老皇帝龍心大悅。
「善!」
謝太傅遇見元洵後,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許多。
我從原來的三等小太監,升成了二等,還兼任元洵唯一的貼身太監,不僅多了二兩月錢,還上下學都能跟着他,活動範圍大了許多,更容易撈點賞錢。
甚至有些時候,我也能捧着拂塵裝大太監了。
能不能配拂塵就是太監的分界線。
只有一點不好。
謝清涼是書房裏的皇子伴讀,我每天都要見到他的臭臉。
皇子們每日有一頓點心是在御書房用的,其他人嘴巴刁,都不屑於喫,元洵也不喫。
但他是想帶回去給雲貴人喫。
我趁給他磨墨的時候輕聲說:「不要緊,我能再弄一份兒帶回去給娘娘,你放心喫。」
他突然輕輕靠過來,「我不餓,阿淵你幫我喫掉吧。」
我嚥了咽口水,「我也不餓。」
他捻起一塊甜糕,喂到我嘴邊。
好酥好甜好香。
我忍不住眯起眼睛細細咀嚼起來,元洵就看着我笑。
謝清涼不能呵斥元洵,因爲他是皇子,但是他可以罵我。
「成何體統!」
我冷笑,「主子這是賞奴才呢,怎麼,小謝大人,我們主子不樂意喫的東西,奴才還不能代勞了?」
謝清涼每天都要找茬罵我,我本來不敢回嘴,後來發現他只是看我不順眼,但是對元洵的態度還是十分恭敬,便偶爾仗着元洵在場的時候回幾句。
我在打包那些沒人喫的點心的時候,謝清涼又踱步到我身後,「誰準你拿的?」
我轉過頭敷衍地行禮,「給小謝大人請安。」
他冷道,「這些東西都是給皇子們準備的,豈是你一個太監能擅自處理的?」
我想了想,「敢問小謝大人,這些撤下來的食盒,是否要送回御膳房?」
他傲慢道,「既然知道,那爲何還私下拿取?」
我呵呵一笑,「小謝大人誤會,這些食盒是要送回御膳房,可裏頭的東西卻是要扔的,我這是在幫忙呢。」
他冷笑,「撿別人的殘羹剩飯,莫如喪家之犬。」
我抬頭,看着謝氏第三十二代嫡長孫謝清涼,金帶玉佩,身上是價值千金的霜白江綢。
於是我說。
「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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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洵十六歲的時候,老皇帝要立儲君了。
諸位皇子廝殺得很厲害,不過這些跟我們沒什麼關係。
一來元洵母家孱弱,二來皇帝對他的聰明雖然讚賞過,但對總體而言也是淡淡的。
雲貴人終究還是沒熬過去,吊了一年多的命後還是撒手人寰。
她走的時候哭着拉着我,「元洵便託付給你了。」
我趕緊磕頭,「娘娘放心吧。」
元洵靜靜地看着,眼裏一滴淚水也無,就連守靈的時候都十分冷靜。
我怕他憋在心裏傷身,湊過去,「主子,現在沒人,您要哭就哭吧。」
元洵搖頭,「沒什麼可哭的,她去了也好,省得在這裏也是受折磨。」
我低聲,「聽說四皇子府裏找出了幾封大逆不道的文書,好似是跟舅家勾連。」
老皇帝已經一連發落了三個皇子,都是蹦躂得最歡的。
我每日跟着元洵去御書房,沒多認多少字,卻跟其他皇子身邊的太監們都混了個臉熟。
別看太監是宮裏最不起眼、最卑微的存在,但太監也確實是這宮裏最來去通暢的一種東西。
宮女的活動半徑只有後宮,朝臣們又僅限在前朝,太監是唯一前朝後宮都去得的奴才,是天然的傳話工具。
但我們畢竟也不是真的工具,奴才也有眼睛嘴巴吶!奴才也很愛八卦的!
願意找我聊天的人很多,不僅因爲我爲人大方,還因爲我有一項獨特的技能。
我在太監所聽內務府的小衛子說,陳貴妃今日又斥責了內務府的人,說是送東西的人辦事不得力。
我仔細思索後,斷言:「你下次只給她送梅花圖案的衣料去,就不會再捱罵了。」
同僚們湊上來,「怎麼個說法?」
我轉頭笑看一個伺候大臣上朝的,一個管宮內記檔的,「你說大理寺卿梅大人又娶了第五房小妾,陳貴妃家裏近日又給她送梅花首飾了,是不是?」
我斬釘截鐵,「梅大人跟陳貴妃二人有貓膩。」
我細細分析,「陳貴妃的哥哥陳潞與梅大人是同年進士,兩家當年就常往來,後來陳貴妃入了宮,梅大人那個時候是不是自請外放做了官?陳貴妃一開始入宮是不是不愛爭寵?後來梅大人回來了,陳家給貴妃送東西的時候,就突然開始添了一份首飾,還全都是梅花式樣的。小衛子你在內務府當差,你曉得陳貴妃平日裏最愛的分明是石榴花,但陳貴妃還每次都帶梅花首飾。梅大人家裏一直給他納妾,可他始終沒娶妻。」
人與人之間都有萬條絲縷的聯繫,只要揪住一根線頭,總是能夠找到後面牽扯的祕密。
我天生就極其擅長找線。
這個天賦奠定了我在太監中獨一無二的崇高地位。
摸不透主子的心思的時候,大家都會來找我。
有人嗤笑:「不娶妻又如何,都娶了五房小妾了。」
旁人笑罵:「你羨慕也沒用!咱沒那個玩意兒!」
當久了太監,對這事兒也不那麼執着了。
我誠懇地看着他們,「其實有沒有那根東西,都是一樣的。」
同僚看向我的眼神十分欽佩,「徐哥,你真是我見過最看得開的人。」
我當然看得開。
我生來就沒有。
有一次我不小心說漏嘴了,同僚一臉恍然大悟,「原來徐哥你是天閹啊!」
天閹你爹!
但我只能沉重地點了點頭,不知道該慶幸這人是個傻子,還是悲傷我從此要揹負着天閹的名聲。
想來想去,真的很想鯊了這個傻子。
不過,這個傻子後來成了我在東廠的左右手,我也一直沒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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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皇子爭太子爭得你死我活,元洵每日裏還是隻跟謝清涼或者謝太傅研究學問,聊文章,一副萬事不過耳邊風的老實樣子。
但是他在謝太傅那兒停留的時間變長了。
我還是每日快樂地混喫混喝。
如今風頭最盛的是皇后的三皇子和陳貴妃的八皇子,他們母家都是世家大族,實力雄厚。
陳貴妃有一日就突然屈尊來了御書房,謝太傅與皇帝議事去了,她說要看看伺候皇子們的下人是否盡心。
每個太監輪流給她請安,等她問了幾句話,領了賞便能下去。
陳貴妃真是大好人啊!
我喜滋滋地排在隊伍裏,等終於輪到我了,我看見陳貴妃身後的嬤嬤給陳貴妃使了個眼色。
「你叫什麼?」
我點頭哈腰,「勞娘娘問詢,奴才小徐子,是六皇子的貼身太監。」
陳貴妃冷笑,「六皇子?宮裏哪有什麼六皇子,一個爬牀的賤人生的一個野種,連身邊的太監也礙眼,本宮看着就覺得心煩。」
我心生警覺,只趕緊跪地磕頭,卻見她紅脣馥郁,笑道,「就賞這太監五十個板子,陛下萬壽節快到了,紅色也添點喜氣。」
我猛地抬起頭。
「貴妃娘娘饒命啊!」我腦子裏瘋狂思索何處得罪了她,元洵立刻大步向前,深深地彎腰下去,「請娘娘高抬貴手!是兒臣的奴才污了娘娘的眼,兒臣罪該萬死!」
他一腳踢在我屁股上,我立刻哀叫一聲。
陳貴妃冷笑:「本宮可沒你這樣的兒子,不過,既然你要爲他求情,那本宮——」
我心裏一鬆。
「——本宮就再賞二十板子。來人!給我打!」
我面上慶幸的表情還沒來得及散去,雙臂就已經被宮人一把拽起。
條凳一張,板子打擊在皮肉上的聲音一響,我啊的一聲哀嚎出來。
這跟剛剛元洵踢我的時候,我帶着表演性質的叫聲不一樣,是真的痛徹心扉。
元洵立刻跪了下來,「貴妃娘娘恕罪!元洵給您請罪!」
陳貴妃懶洋洋地說:「怕什麼,這個太監死了,本宮再賠你兩個好的。」
我已經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了,只撕心裂肺地慘叫連連。
元洵磕下頭去,「貴妃娘娘饒命,他服侍過我母親,是她臨終時最信賴的下人,只求娘娘饒了他一命,也算全了我孝悌之情。」
陳貴妃笑道:「什麼孝悌之情,一個賤人,死了就死了。」
元洵又磕頭,「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我一開始還在號,到後來連喊都喊不動了,只能哼哼,連身上板子的疼也不大能感受到。
「娘娘玉駕,微臣不曾遠迎,請娘娘恕罪。」
謝清涼人嫌狗憎的聲音響起。
「這太監平日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娘娘厭惡他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若爲有心人曲解,平白污了娘娘名聲。」
陳貴妃冷笑,「謝小郎倒是心善。」
謝清涼好像是跪了下來,「娘娘一向是慈悲的,一個太監的命算得了什麼,髒了娘娘的手纔不值。」
陳貴妃又欣賞了一會我被打的慘狀,看了一會元洵哀求地磕頭,「娘娘饒命。」
終於懶懶地吐出一句:「既然如此,那就罷了。」
她蓮步輕移,「謝小郎,你可欠我一次。本宮倦了,走吧。」
她帶着梅花的香氣離開了,元洵撲上來,「阿淵!阿淵!」
旁邊的太監輕聲提醒,「殿下,趕緊把小徐子擡回去吧,如今他怕是起不了身了。」
說話的大概是小衛子,他一聲招呼,幾個平日裏相熟的太監圍上來,直接將春凳一抬。
謝清涼的聲音有點不穩,「快拿了祖父的名帖去請杜太醫。」
我不能暈。
我對自己說。
撐住,起碼撐到回去,等荷荷接手。
否則我是女的這件事情就會暴露的。
欺君之罪,我擔不起。
我努力睜大眼想,是了,這件事情我本就應該警惕的。
陳貴妃身邊的侍女跟九皇子的貼身小太監是同鄉,那一日我們說陳貴妃和梅大人的事情的時候,他雖然不在場,可在場的小周跟他一向交好。
是我疏忽了。
我悲從中來,眼淚一滴滴地滾落,平日裏我對小周不差啊,看來太監終究是底下沒根,嘴上不嚴。
「小徐,你別哭,這事兒哥幾個幫你查。」
小衛咬牙切齒,「那日咱們太監自個兒說的話,怎地能傳到貴妃那兒!」
我奄奄一息,「——是小周。」
荷荷哭叫着跑出來,「阿淵!荷荷來了,你不要死!」
我握住她的手,終於能放心地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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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太醫最終沒來給我看診,一方面是陳貴妃攔下了,另一方面杜太醫自己也不是很樂意給一個太監看病,連藥都不肯給。
我倒是很慶幸,萬一他真來給我看病,我的事兒就保不住了。
不過其他太監聽說了這事兒,偷偷送來幾瓶專治板子傷的藥,是找了太醫身邊的小學徒買的。
太監被打得多,太醫又不肯看,小學徒倒是願意賺點銀子。
荷荷嗚咽着幫我換了衣服上藥,又要去給我打水擦身。
身後的門嘎吱一聲響,我昏昏沉沉,荷荷回來好快。
有人用粗糙的手巾輕柔地給我擦淨汗水和淚水混雜的臉頰,這個人的氣息讓我覺得安心,我聽見壓抑的憤怒喘息聲。
我閉上眼睛,沉沉睡過去。
小衛偷偷來過兩次,告訴我這事兒確實是小周透露的。
再在太監所裏閒談的時候,小周哭喪着臉,「我、我也不知道會這樣——」
我看着他,他生得很可憐,總是屈着身子。
我突然嗤笑一聲,「好了好了,這事兒也不能怪你。」
小周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露出笑容,「徐哥,你真是好人——」
我淡淡道,「不過以後呢,你就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了。」
我笑笑,「我們太監,在別人眼裏本來就是不個東西,男不男、女不女的,父母是沒有的,主子也靠不住,太監吶,只能靠太監!咱們報團取暖,也能得一絲慰藉,有事也能行個方便。我之前是一直把大家都兄弟親人的,可你連自己人都背叛,我可不敢再跟你說話聊天了。小周,我問問你,你現在是誰的人,這回打算跟誰告密吶?」
小周的臉色刷地白了。
在宮裏做事,最怕的是沒有門路,有的時候別人一句提點,就能讓你逃出一條命去!
太監之間有點兒默契,儘量互相行個方便,如今,我要把這個默契變成我的武器,能夠殺人、能夠自保、能夠帶我和元洵走得更遠。
第一個要殺的,就是小周。
小衛抬腿就給了他個窩心腳,「阿淵對你多好,你餓肚子的時候給誰給你的餅?你辦不成事兒的時候,誰替你出的主意?好啊,幾句話就把阿淵給買了。」
我涼涼道,「光是這事兒就算了,只怕從前我們說的話,不知道被他透給誰了。」
誰沒私底下埋怨過主子幾句呢?誰能一直跟個石頭一樣不開口呢?誰沒有說過幾句忤逆犯上的話?
我們說話的時候,小周可都在場啊。
其他太監們的臉色顯得愈發陰沉,我慢慢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在地上抖若篩糠的小周。
「諸位,我倒是有一個計劃——」
我的東廠我的家,建設宮廷靠大家。
之前我總是說要殺謝清涼,他動不動就訓斥我,說我不守規矩,憊懶頑劣。
小周倒是總一口一個徐哥,總是跟在我身邊點頭哈腰。
可到最後,小周爲了能有機會在主子面前露個臉,就把我賣了。
要是有幾兩銀子賞錢,我也就不說什麼了,可他也沒撈到什麼好。
反而是處處看我不順眼的謝清涼跪在陳貴妃面前給我求情、試圖給我找太醫(未成功)。
再遇見謝清涼的時候,我主動給他請安,並且時隔不知多少年後,終於對他真心實意地笑道:「小謝大人受奴才一拜。」
謝清涼看着我的眼神有點愣神,「你——」
我笑,「奴才已經好啦!以後謝小爺有什麼吩咐,奴才萬死不辭。」
他沒說話,只看着我。
但我眼尖地看見他的衣角有些塵土,主動靠近,彎腰替他拂去。
等我站起身,往後退了一步後,才發現謝清涼滿臉通紅,「你、你一個奴才,作甚弄得香氣撲鼻!」
他罵完我,又匆匆落荒而逃。
我莫名其妙地嗅了嗅自己的衣衫。
沒什麼特殊味道啊,皁角氣味罷了。
算了,我不跟他計較。
-10-
元洵最近好像在與謝太傅商量什麼事。
我大概知道他想做什麼,聽說,皇帝最近好似要給皇子們賜婚了。
最讓各位皇子傾心的淑女有兩位,一位是謝清涼的姐姐,謝太傅的孫女兒,名滿京城的謝家才女謝夢瑤,嫺雅美貌氣質佳。
另一位是顧老將軍的女兒,邊疆明珠顧霖霖,聽說也是個,嗯,女孩兒。
娶妻主要是看她爹或者祖父,甚至她哥,跟她本人關係不那麼大,是個女的能生孩子就行!
不能生也不要緊!謝太傅和顧老將軍還活着呢!
各位皇子的傾慕化作篇篇情書飛向謝府和邊疆,馬都累死了好幾匹。
要是有一位能指給元洵就好了,我捶胸頓足,趕緊打聽謝家、顧家還有什麼不受寵的女兒沒有。
半個月後,皇帝下了旨意,謝夢瑤和顧霖霖——
全都指給了元洵。
謝夢瑤是正妻,顧霖霖是平妻。
旨意頒佈的那一天,我激動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這天上掉的餡餅都快把我砸暈了。
皇帝的意思讓人琢磨不準,難不成他真的屬意元洵?妻家的強大補足了母家的不足,元洵如今是真正能夠對皇位有一爭之力了。
宣旨的人走後,元洵低頭不說話,我推推他,用鼻音濃重的聲音喊道,「殿下——」
他突然展臂將我攏住,微微仰頭,臉色蒼白地祈求地看着我,「你相信我,這不是我計劃——」
孩子大了,會爲自己籌謀了,我百感交集,眼淚就這樣一滴滴落了下來。
他臉色愈發蒼白,「求你信我——」
我感動地扶住他的肩膀,「自然相信!」
元洵臉色終於恢復些許紅潤,「阿淵,你知道我心裏唯一所求——」
我捂住他的嘴,「可別說出來。」
他咬了一口我的手指,突然眉眼間帶了暖如春風的笑。
這孩子一聽要娶妻,竟然開心成這樣。
也是,我們努力了這麼久,老皇帝終於發現元洵的好了。
我有一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感慨,又想起之前我們一同受的那些委屈,沒注意元洵握住我捂他嘴的手,「你別哭,我心裏只有——」
我湊到他耳邊,「我都知道的,那日陳貴妃打了我,你看她的眼神裏又氣又恨,我就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了,你放心,我跟你想的是一樣的。」
他眼裏閃過一絲恨意,但又很快變得羞澀 ,「你知道?」
我低下頭去,嘴脣幾乎貼在他耳垂上,「你我從小一起長大,相伴至今,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他耳朵緋紅,「我以爲你從不知曉我的心意。」
我擦掉激動的淚水,「怎會?」
我按捺住內心的激動,熱淚盈眶,「奴才知道的,您心裏想當皇帝。」
「奴才就是粉身碎骨,也一定把您扶上那個位子去!」
-11-
一定是那日陳貴妃刺激到他了,他才意識到有權力的好。
我擤了一把鼻涕,「一想到咱們離那個位子越來越近了,奴才激動得都哭了。」
元洵的表情僵住了,我貼心地把他扶起來。
「快,殿下現在就給謝大姑娘和顧小姑娘寫封信過去,展現誠意的時候到了!咱們雖然母家不盛,可咱們有真心!」
「殿下怎麼這個眼神看着奴才?可是累了?奴才這就去找內務府,問問婚事如何安排!咱們這重山殿太舊了,在這裏辦喜事委屈二位姑娘,一定得要換個新宮殿!」
「荷荷!快來呀!大喜!大喜啊!」
「貴人娘娘天上有靈,咱主子要成婚了!奴才可沒辜負您的囑託!」
我轉頭去看臉色灰暗的元洵,「快,來給娘娘上柱香啊!」
元洵深深地看我一眼,但還是聽話地給雲貴人上了香。
他拈香低聲,「阿孃,兒子如今有了心上人。」
說完他招呼我,「來磕頭。」
我跪下,「娘娘,奴纔沒有辜負您的囑託,把主子好好地養大了。」
元洵輕咳一聲。
「阿孃放心,她很好。」
我讚賞地點點頭。
謝大姑娘自然好,只是其實除了太傅,謝家其他人並不太滿意這門親事,於是元洵便說,自己上頭還有兄長尚未成親,與謝大姑娘的婚事便先往後延一延。
謝家很滿意他的識ŧü⁽相,爽快地同意了。
顧家好似也不太急,顧小姑娘雖然被她哥先送回京城待嫁,但是聽說每日也是騎馬射箭,功夫那是半點沒有落下。
顧霖霖是個什麼樣的人不重要,顧家世代勇武,鎮守着邊疆,送個姑娘進皇家也是表忠心的一種方式。
至於謝家,我不知道元洵是與謝太傅達成了什麼默契,不過我見到謝清涼的時候,還是笑容滿面地道了一聲賀。
「如今我們主子已經大喜了,只等小謝大人的好消息了!爺丰神俊朗,玉樹臨風,不知哪家姑娘有這樣的好運氣?一定要細細選好的來,可不能辱沒了爺的才華人品。」
算下來謝清涼跟元洵還是連襟,夫人最好也要選一個家世對元洵有助益的纔好。
謝清涼扭過頭去,耳朵有點泛紅。
他聲音傲慢,嘴角卻微揚,「慣會油嘴滑舌。」
我湊過去,「爺,有些姑娘雖好,卻也要看看家裏的其他人,比如陸侍郎家的姑娘沒得挑,可聽說那陸小爺是個喜歡走後門的,只愛年輕漂亮的兔兒爺,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
謝清涼突然面色僵硬,「什麼兔兒爺不兔兒爺!胡言亂語!你這樣口無遮攔,當心我讓我的姊姊治你的罪!」
我愕然。
這謝清涼有病吧!
要不是他對我有恩,這個珍貴的消息我纔不會告訴他呢!
他仍舊十分惱怒,「你一個奴才,誰讓你靠我這麼近的!身上的、身上的臭氣都燻到我了!」
我身上什麼味道都沒有啊!老子是女的!香噴噴的!
果然樑子結了就不宜解啊!
我一蹦三尺高,陰陽怪氣,「怎麼,謝大姑娘還沒嫁進來呢,謝小爺就開始擺款了?其實論起來,顧小姐英姿颯爽,爲人爽朗純善,不過是年歲略小,才屈居平妻之位罷了!二位夫人都是一樣的!謝大人少拿謝小姐壓我,妄議後宮,不成體統!」
謝清涼瞪着我,壓着嗓子道,「難道徐公公現在不是在議論顧小姐?」
我理直氣壯,「咱家是沒了根的東西,謝大人也要自行去勢嗎?」
-12-
「哈——」
謝清涼還待反脣相譏,卻聽見一聲冷冷的嘲諷,「這位公公說得好,我妹妹何等人物,若不是你們謝家仗勢欺人,我家霖霖——」
來人是個膚色微黑的高挑健壯青年,跟身形頎長的謝清涼形成強烈的對比,我躬身,「顧小將軍大喜!」
對方爽朗地點點頭,「公公客氣。」
我面上帶笑,「奴才是六皇子身邊的貼身太監,早聽說顧小姐英姿颯爽,赤子心腸,我們主子仰慕得緊呢!」
顧小將軍是個喜怒形於色的人,見我對顧霖霖滿口稱讚,立刻跟我站在同一陣線上。
「徐公公慧眼識珠,不愧是六殿下身邊的人!」
顧小將軍真是個甜蜜餞兒!
他此次特地送顧霖霖回京成親,因此纔在京中多逗留了幾日,想要看着妹妹出嫁完再走。
只是謝大姑娘推遲婚期,顧小姑娘也得往後延。
我矜持地笑笑,「顧小將軍過譽了。小將軍久不在京城,若有什麼事兒一時記不起來了,儘管吩咐奴才!奴才一定爲您辦得妥妥帖帖的。」
顧小將軍很高興,「徐公公客氣豪爽,不像某些人,表面一套背後一套。」
其實謝清涼也不是表面一套背後一套,他人前人後都對我沒什麼好臉色。
如今聽了顧小將軍意有所指,他更加惱恨地瞪着我倆。
不過不妨礙我大笑,「小將軍ṱũ̂ₖ好會說話!顧小姐日後嫁給我家主子,奴才一定好好伺候,絕不讓顧小姐受一絲委屈。」
一旁的謝清涼臉色紅了又白。
這世間一貫的傳統,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便是夫君的寵愛,即使是正妻,若夫君不喜,那地位也定然不穩。
如今我跟顧小將軍在這一言一語之間相談甚歡,往後指不定我真偏向顧霖霖。
他謝清涼再厲害,手也伸不到後宮去。
女子一嫁人,就成了牢籠裏的雀兒,全看餵食的大不大方。
謝夢瑤以後過得好不好,還不是要看元洵,以及本公公。
謝清涼的表情又是焦灼,又是遲疑,又是憤怒,不過我現在不想理他。
我親親熱熱地挽起顧小將軍的手。
青年指間佈滿老繭,嗯,是沙場上摸爬滾打過的,並非靠着顧家聲望混軍功之流。
「這外頭風大,顧小將軍請裏頭坐。」
他遲疑了一下,突然反握住我的手。
「徐公公的手,怎麼纖細如女子。」
我立刻舉起拂塵糊了他一臉。
-13-
指婚之後,老皇帝似乎對元洵熱絡了一些,開始有意地讓他參與一些政事。
三皇子和八皇子原本鬥得你死我活,但在這件事情上卻顯露出驚人的默契,分到元洵手上的事兒不說是雞毛蒜皮,起碼也是無關痛癢。
例如,南陽長公主的第二個駙馬又死了,接下來是再找呢還是乾脆出家爲尼?
再例如,平西王老了,想過繼一個孩子繼承爵位,找誰合適呢?
又例如,成親王突然就偏癱了,是不是派個太醫過去?
而真正的軍機軍務、人事調動,絕對輪不到元洵。
不過他也不惱,只慢吞吞地翻看宗人府的記檔。
我笑嘻嘻地湊過去,「主子,這些事兒都好辦。」
他瞟我一眼,聲音平靜,「徐公公有何見教?」
自從那日我戳破了他的心思,他就好似一直有點賭氣。
孩子大了,心思不好琢磨了。
我彎腰賠笑,「主子這話說的,奴才哪有什麼見教,只是幾句聽來的玩笑話,說給主子聽聽罷了。」
我摸來了不少情報,正輕聲說給元洵聽,他突然出聲,「聽不清,你靠近些。」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這兒只有我和他,我聲音雖然小,可是他耳朵又沒壞。
不過我還是又靠近他一步。
「再近些。」
我笑,「主子,只怕要貼到您身上去了。」
他黑眼沉沉,「唔。」
正當我懷疑他被什麼上身了的時候,他突然開口,開始跟我商量起正事來。
我們經過一番討論,一致認爲:
一、南陽長公主駙馬的死不能怪公主,那是他沒福氣,公主天潢貴胄,丈夫無能受不住皇家的貴氣死了,又不是公主的錯。
所以接下來給公主找的駙馬,那命中必須有貴,且是大貴!
所以公主下次選駙馬的時候,候選人一定要先請國師算過,命中無福無貴的不能要啊!
元洵深以爲然。
二、平西王自己摺子裏都說,福嘉郡主如今掌管封地事務,很得人心,此次無非是以退爲進,想爲女兒求個名正言順,在陛下這裏過個明路罷了。
郡主是正經喊平西王爹的,且封地的百姓們都很愛戴郡主,她又不會因爲少了那一根就不會寫字說話發佈指令了。
雖然本朝尚無郡主繼承爵位的先例,但陛下此舉,可謂順應天地、合乎民心,實爲萬世之楷模啊!
陛下就全了平西王一腔愛女之心吧。
元洵深以爲然。
三、成親王偏癱,想請太醫,我看讓杜太醫去就好。
這事兒不是什麼好差事,成親王脾氣暴躁,下半身子雖然半癱,但不影響上半身嘴上罵人,也不妨礙他扔東西,準頭還挺好。
運氣不好的太醫,少不了被砸得頭破血流。
之前我被陳貴妃賞板子,想問杜太醫要瓶藥都不給,如今那藥他留着自己用吧。
元洵深以爲——
元洵不深以爲然。
「阿淵,這樣不好。」
我趕緊彎腰,「這只是奴才愚見,一切交由主子定奪。」
元洵微微一笑,提筆就龍飛鳳舞,奏請皇上,請杜太醫去成親王府專門伺候成親王,直到成親王恢復。
我拍手大笑,「主子聖明!」
-14-
顧小將軍說跟我一見如故,想請我喝酒,其實我知道他是想打聽他大妹夫元洵的事兒。
名不見經傳的六皇子娶了他妹妹,他肯定不放心。
結果去了我才發現,他真的只是想跟我喝酒,絲毫沒問我半句元洵的事兒。
關於元洵的,都是顧霖霖自己問的。
她是個皮膚微黑的健壯女孩兒,十分直爽活潑。
「徐公公,我哥跟我說了,等我成婚後有啥事就找你,你是個靠得住的人,這杯我先敬你!」
我都不知道我在顧小將軍心裏評價這麼高!
喝!那必須喝!
顧霖霖豪爽地三口就幹了,然後一拍我的後背,「怎麼喝得磨磨唧唧的!」
我被她一嚇,酒液嗆了好幾口,咳得我臉都紅了。
顧霖霖趕緊去給我拿水,顧聞山看着我,眼睛晶亮,「徐公公,你臉紅了。」
我瞪他,「還不是你妹子嗆的?」
他撓撓後腦勺,傻笑,「我沒見過像你這樣——」
我一口喝盡剩下的酒,「不虛!」
顧霖霖問我,元洵是個什麼樣子的人,謝夢瑤好不好相處?京城哪裏有小馬駒賣?
前兩個問題都好回答,就是最後一個我還真不曉得。
她又問能不能見一見元洵和謝夢瑤。
我說見謝夢瑤好辦,見元洵還得安排。
不過,我看了一眼顧霖霖的男子裝扮,委婉提醒,「若是見人,不如還是恢復女兒身的樣貌。」
顧霖霖沒有女裝,顧聞山大手一揮,讓翠雲閣、若霞坊等趕緊送了最新的來,給顧霖霖選。
顧小將軍扯住我,「徐公公在宮廷裏,一定知道現在的時興花樣,不如留下來替我妹妹挑一挑。」
我挑啥,我又不是——
哦,忘了,我是女的。
不過我確實不怎麼關注這些玩意兒,便挑了金子最重、玉最大的,看起來最值錢的。
顧小將軍拿起一隻簪子比比劃劃,「徐公公,這隻如何?」
我習慣性露出和順的笑,「自然好。」
他在我頭上比劃,「是麼。」
我看了一眼更漏,趕緊行禮告辭,「顧小將軍和顧小姐慢慢挑,奴才要先回宮了。」
顧小將軍一臉惋惜,「徐公公這就要回宮了?」
我笑,「還要替主子辦事,顧小將軍不必送了。」
他匆匆在我身後追着,像一隻依依不捨的大狗,「下次再請徐公公喝酒可好?」
我回頭,顧聞山眼巴巴地看着我。
還是沒忍住,用哄狗的語氣,「好好好,你先回家,下次再一起玩啊。」
他歡天喜地地回去了。
感覺西疆的邊防很堪憂啊。
-15-
我回去就跟元洵商量了一下他的婚事。
我的意思是落袋爲安,趁着皇帝如今還有這份心,先娶了再說,謝大姑娘那邊雖然棘手,但好在顧家兄妹看起來並不排斥這樁婚事,真不行,那就先娶顧霖霖。
元洵的意思是不急,貿然行動反而會引起皇帝的猜忌。
我沉默一會,「那奴才給您找個侍妾?」
元洵的臉突然紅了,「胡說八道什麼。」
我奇道,「人家三皇子、八皇子都有好幾個美人姬妾了,就主子身邊還空蕩蕩的,您都成人多久了,也不怕憋壞了身子。」
元洵的臉紅得鮮豔,「什麼憋不憋的,我——」
我以爲他害羞,寬慰道,「這有什麼可害臊的,您的衣衫都是奴才收拾的,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元洵猛地拽過我,一把捂住我的嘴。
我忍笑,「奴才失言,請主子恕罪。」
他眼睛裏水光瀲灩,「再胡說,就罰你——」
他遲疑半天,終究還是沒想好要罰我什麼。
我笑嘻嘻,「就罰奴才連着給主子守一月的夜罷。」
如今我們離了破舊的重山殿,搬進風和殿,又增添了不少人手,雜事兒都不必我和荷荷親自動手了,我也榮升爲風和殿的掌事大太監,荷荷成了荷姑姑。
什麼叫雞犬升天啊!
我每天就拿着拂塵走來走去耍威風就行。
哦,還有跟小衛子他們一起商量東廠的事兒。
這事兒目前只能悄悄辦,不過元洵是知道的,我倆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努力塑造一個不爭不搶,無辜無助的六皇子形象。
老四和老九警惕了元洵好一陣子後,發現確實沒有什麼必要。
雖然指婚了兩個得力的妻家,可是目前絲毫沒有成婚的跡象,彷彿真的是老皇帝一時的心血來潮,而且元洵乾點宗室內的雞毛蒜皮就幹得挺開心的。
於是他們的重點又放到了對方身上。
我與元洵整日埋首皇家族譜,但是那密密麻麻的字兒我看了就頭暈,實在是厭煩疲倦,忍不住就拉住元洵打牌。
我將每個人的名字寫在裁好的紙上,「我出一個德太妃。」
元洵沉思,推出一張紙,「平西長公主。」
我笑道:「我出一個太后娘娘。」
元洵淡淡道:「福華大郡主。」太后的小女兒,眼珠子一樣的疼愛。
人與人之間,也是有相生相剋的,且往往與地位還不一定成正比。
牌兒玩得上頭,元洵連御書房都不去了。
謝清涼上門找過幾次,我還沒忘記上次我兩的不歡而散,怪腔怪調道:「這麼點小事怎麼能讓小謝大人親自上門?」
謝清涼傲慢地揚着頭,卻瞪我,「你離我這麼遠作什麼?」
我一甩拂塵,「咱家身上有味道,怕燻着小謝大人。」
謝清涼高貴的頭顱微微低垂,「誰說的?你的味道——」
我陰陽怪氣地打斷他,「是是是,咱家身上味道不好聞,謝小爺還要說幾次才罷休?奴才這就退下,讓其他好的來服侍您。」
說完,我就要退下。
謝清涼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莫名其妙,「小謝大人有何指教?」
他突然前言不搭後語,「你的手確實細。」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不止元洵,連謝清涼都比我高大了許多,不過沒關係,喫我一記清灰大拂塵!
謝清涼後退兩步,捂住鼻子,「那顧聞山第一次見你,便對你動手動腳,你可是六殿下身邊的貼身太監,真是不成體統!」
如果謝清涼說一句不成體統我就能得一兩銀子,我大約已經是滿宮裏最富有的人了。
-16-
梅大人是個癡情種子,小衛跟我感嘆。
我倆喝着進貢給老皇帝的明前茶,一面聊探究這個人物。
這個年歲了也仍舊不娶妻,只一門心思爲陳貴妃的八皇子張羅。
我嫺熟地將茶蓋停留在杯檐上,享受明前茶清新淡雅的嫩香,「真愛是真愛,可青樓楚館也沒見他少去,家裏的庶子庶女也不少了,估計陳貴妃那邊也給了不少好處,到底是真愛還是利用,誰說得清呢?」
小衛思索,「我讓風四去查查?」
風四就是那個覺得我是天閹的蠢貨。
我點點頭,「最近八皇子風頭很盛,他身邊的那幾個太監的態度也搖搖擺擺的,我就不喜歡這種奴才,還真的爲主子着想起來了。」
小衛覷眼看我,我瞪他,「你看我做什麼?」
我抿了一口茶,「若元洵登基,我有把握讓東廠成一個光明正大的機構。」
小衛瞪眼,「當真?」
我笑,「自然。誰扶了他上去,那就是天大的恩情,這恩,我們東廠要定了。」
小衛遲疑,「如果他事後卸磨殺驢呢?」
我珍惜地喝完最後一口茶水,「那你還有什麼別的方法,說來聽聽?潑天的富貴哪有不玩命的?你膽子小,那就繼續當內務府的太監頭子也蠻好。」
小衛思索半晌,我也不說話,只續水喝二泡的茶。
等我第三泡的時候,小衛下定了決心,「成!咱家就信你一回!」
我笑,用沒甚滋味的三泡茶敬他,「梅大人那兒的事兒,勞你多盯着些。」
他點頭應允。
晚上我給元洵守夜,細細地把這些事兒跟他順了一遍,他擰眉,「八弟的河汛治得好,在父皇面前得了好些誇獎。」
我冷笑,「川平縣就是那梅斗山之前外放的地方,究竟治得如何,還是等咱們的人去看看再說。」
我斜倚在牀邊,坐在腳凳上,曲起一隻腿。
就算現在已經有了使不完的奴才,元洵仍然只要我或者荷荷給她守夜。
我兩守夜是不用去門外的,就在內室軟榻上睡下就行,還有自己專用的鋪蓋。
元洵將毯子蓋在我身上,「衛公公怎麼說?」
我笑嘻嘻,「他自然是要跟隨主子的,只是到時候主子可別虧待了他。」
元洵淡淡道,「那你呢?就不怕我虧待你了?」
我仰頭,看着他笑,「主子會虧待我嗎?」
他從牀上彎下腰,幾乎與我額頭相觸,「永不相負。」
他的呼吸清晰可聞,讓我想起那日我被打後,他在房內陪着我入睡。
我輕聲感嘆,「主子,你真好。奴才一定爲陛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元洵突然面無表情,「困了,睡吧。」
我殷勤地給他蓋好被子,內心琢磨是不是還是給他找個侍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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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霖霖說想見謝夢瑤一面,這事兒我只能去御書房找謝清涼。
鑑於我倆之前又又又一次不歡而散,我已經做好了謝清涼要晾我兩個時辰的準備。
沒料到他立刻就讓我進去了。
我躬身,「給小謝大人請安,奴才今日過來,實在是有一個不情之請。」
謝清涼矜貴地起身,「如今六皇子是皇帝眼前的紅人,徐公公又是六殿下的心腹,在宮內都能橫着走,還有什麼事能用得上小臣的?」
我笑,「這話真是折煞奴才了,奴才有什麼能耐啊,這事兒啊,非要找小謝大人才行呢。」
他臉上好像閃過一絲笑意,但很快又恢復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何事?說來聽聽。」
我順手替他收拾了一下隨意亂扔的紙張,「顧小姐傾慕謝大姑娘的才華,想要拜會一番,卻不知道謝大姑娘意下如何?」
謝清涼遲疑,「爲何不向謝家上拜帖?」
我解釋,「顧小姐不願束縛,想先私下一見。」
謝清涼皺眉,「這不太符合規矩。」
我殷勤道:「她們女孩兒傢俬底下更好說話嘛。其實雪梅山莊那兒正巧牡丹花開,您就當是陪大小姐去賞花。」
謝清涼思忖半晌,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也同去?」
我莫名其妙,「奴才去幹什麼?」
他理直氣壯,「若無徐公公在場,六殿下難道不會心生不安?只要徐公公去,我倒是可以與我姊姊商量一下。」
他腦子有病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所以我立刻笑着敷衍,「是、是,既然小謝大人發話了,奴才一定去。」
反正請個安就走。
謝清涼露出滿意的笑,半真半假,「其實你若是想出宮,我倒是可以替你向六殿下討個恩典。」
「討什麼恩典?」
元洵的聲音淡淡地從身後傳來,「我竟然不知道,阿淵你還有事要託付清涼。」
我立刻撇清,「主子誤會,奴才是來替顧小姐傳話的。」
元洵還是眉眼平靜,「她有什麼事情要勞煩你來傳話?到底誰是你主子?」
我立刻作勢討饒,「主子饒命!」
謝清涼冷笑,「是替顧小姐傳話,還是替顧聞山傳話?六殿下可知他們二人一見如故,快好成一個人了。」
不是,謝清涼你不止有病,還真的是有大病!
不過元洵絲毫不見惱怒,「阿淵是我的奴才,他的事,我自然事事心知肚明。」
我賠笑,「奴才不敢隱瞞分毫!」
我趕緊補充,「顧小姐想在雪梅山莊設宴,拜會謝大姑娘,奴才不過傳個話,決不會私自前往。」
元洵示意我起身,「無妨,你若想去就去吧。」
見我詫異,他微微一笑,「我也去。」
哦,原來是想見老婆呀。
-18-
賞牡丹那日,天氣極好。
我們三方相會在棲梧亭裏,互相行了禮,認了人,我前前後後忙着又是張羅清場,又是佈置飲食。
他們在亭子裏談天,我在外頭守着。
一個小太監過來,低聲,「徐公公,咱派到川平縣的人回來了。」
我點點頭,「叫他一會兒再來見我。」
我還想吩咐幾句,卻看見元洵正在招手,便趕緊上前。
「主子,怎麼了?」
元洵笑,「無事,這裏沒有外人,你也不必在外頭守着,進來坐吧。」
我受寵若驚,「謝主子大恩!不過奴才伺候您伺候慣了,還是站這兒吧。」
謝清涼冷哼,「平日裏也不見你多規矩,今兒倒是講究起來了。」
顧聞山已經顛顛地搬來一張圓凳,「阿淵,你坐呀。」
我趕緊按住他的手,「小將軍莫要折煞奴才了!」
他順勢就要拉我坐下,謝清涼的扇子突然橫插一道,整個手臂隔在我與顧小將軍之間,「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我趁機推搡他,「小謝大人快請坐好,奴才給您泡茶去。」
謝清涼巍然不動,元洵冷不丁地問,「阿淵,我今日要喝的碧峯呢?」
顧霖霖美滋滋地探頭,「徐公公,你不是說今日給我帶鮮花餅嗎?」
顧聞山委屈,「只有霖霖有嗎?」
好好好,大家亂成一鍋粥,趁熱喝了吧!
還好謝大姑娘是個好人,「徐公公,可否爲我摘一朵牡丹?」
我立刻猶如游魚一般鑽出人羣,向謝大姑娘感恩戴德地行禮,「奴才這就去!」
我後退兩步,「奴才早已準備好茶水和點心,各位請慢用。」
機靈的小太監魚貫而上,元洵要喝的碧峯、謝清涼喜歡的廬山紫筍、顧家兄妹的鮮花餅,一應俱全。
我一腳踩在泥地裏,去Ťũ⁻給謝大姑娘摘最美的那朵牡丹。
順便聽小太監在我耳邊輕聲回報,川平縣的河汛治理並非如八皇子宣稱的那樣成功,簡直是一塌糊塗。
千里良田被淹沒,今年的收成是不必指望了,災民甚至跑到了隔壁的慶元縣。
不過川平縣的縣令是梅斗山一手提拔的,若還想混下去,就不可能說八皇子的不好。
我信手摺下一朵嬌豔欲滴的牡丹花,微微一笑,「平西長公主的新駙馬,好像是言官出身?」
小太監點頭,「是。」
我笑,「那就勞煩你,再去把這件事情跟他說一說。」
元洵一手促成了長公主和新駙馬駙馬的婚事,這點小忙,他們會幫的。
我捧着一瓶牡丹回亭子,謝夢瑤正羨豔地看着顧霖霖,「聽說妹妹在西疆長大,騎術精湛,頗有顧老將軍的風範。」
顧霖霖的臉上浮現出難以遏制的惆悵,「我本以爲我長大了,就能和哥哥一起,替我爹分擔軍中的事情了,沒想到我竟然回京了,我不是說我不願意嫁給你啊,六殿下,只是我從小在西疆長大,我——」
她飛快地搖了搖頭,像是要甩開那些煩惱的思緒。
元洵安慰她,「顧小姐巾幗不讓鬚眉——」
但可能是顧霖霖煩惱太大了,新買的玉釵子被她甩飛出去,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一時間大家都有點沉默。
不要緊,諂媚是咱家的拿手本事。
「落地開花,富貴榮華,這是好意頭啊!」
我將牡丹花獻上,身後元洵的好似動了動,可等我轉過頭的時候,他只是對我微微一笑。
-19-
謝夢瑤很溫柔地看着我,還給我打賞,「勞煩徐公公了。」
謝夢瑤微微一笑,「自古忠臣輔君,多歷艱難,徐公公秉忠貞之志,忍辱負重,自古忠臣不乏,而徐公公之誠貫日月,義薄雲天,實非常人可及。」
謝夢瑤大約是在誇我。
但我不確定。
我沒聽懂,而且我看大家的表情,顧家兄妹也沒懂。
不過顧小將軍比較瓜,他直接問了,「啥?」
謝夢瑤臉上浮現出些緋紅,「我是說,徐公公一直跟在六殿下身邊,忠心可嘉。」
顧家兄妹恍然大悟,我趕緊行禮,「這都是奴才應盡的本分。」
謝夢瑤果然是才女,到時候她跟元洵成婚了,一定很有得聊。
謝夢瑤繼續,「聽聞徐公公年少入宮,可還有家人在宮外?倒是可以向殿下求個恩典,接了家人到宮外團聚。」
元洵的聲音突兀地變得冷硬,「阿淵的事情,不勞外人費心。」
我垂頭,「多謝謝小姐一片苦心,只是我家人都死絕了。」
我轉頭,聲情並茂,「主子,奴才只能依靠您了。」
元洵的臉色由陰轉晴,「你我情誼深厚,早已超越主僕之情。」
我總覺得那些話不是謝夢瑤自己想說的,於是我又覷眼看向謝清涼。
他心虛地撇過頭去。
我就知道是他的主意!他一定是那日被我和顧小將軍刺激到,害怕日後我會對謝夢瑤不利,所以想對我下手!
我要鯊了謝清涼!
但是謝夢瑤也有點怪。
賞完亂糟糟的花回來,我立刻讓底下的也查查謝夢瑤,結果得知了一個驚天大八卦。
原來謝夢瑤是有心上人的。
我立刻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元洵。
他忙着處理政務,頭也不抬,「我知道。」
我大驚失色,「你怎麼會知道!」
他這才似笑非笑地抬頭看我,「她自己說的。」
我半天沒回過神,現在的世道是這樣的嗎?
京中的貴女們原來已經這樣開放大膽了?我剛想說謝夢瑤怎麼這麼不守婦道,突然又意識到這話着實可笑。
元洵還一次娶兩個老婆呢。
而且難道我很守婦道嗎?我只是裝男人,可別變成真男人啊!
我明明沒有那根東西,剛剛那一瞬間卻好像被那根東西附身了,謝大姑娘明明坦蕩正直,實乃女性之楷模!
於是我問:「那她心上人誰啊?」
元洵很誠實,「不知道。」
一點挖掘能力都沒有,我感覺他要在東廠幹,着實沒什麼前途。
看來選對賽道還是很重要的,元洵也就當太子還可以。
平西長公主的駙馬一本密摺,八皇子立刻從雲端落入泥地。
老皇帝大發雷霆,倒不是光因爲治水沒治好,而是爲了虛名對受苦的百姓視而不見。
連丁點的仁慈都沒有,別說太子,當個縣令都不合格。
元洵感慨,「飢寒交迫之苦,兒臣感同身受。」
一句話勾起老皇帝的愧疚,這事兒又交給了元洵。
別看表面上是給八皇子收拾爛攤子,實際上卻是個收攏民心、拋頭露臉的好機會。
梅斗山不甘心,試圖讓八皇子分一分元洵的功勞,被我攔住了。
隔日梅大人下朝的時候,馬突然受了驚,把梅大人摔了個鼻青臉腫。
其實也不難,不過是在馬廄伺候的小太監悄悄在梅大人的馬鞍下放了一根針罷了。
我跟小衛找了個好位置,一起欣賞了這一精彩場景。
-20-
八皇子安分下來了,三皇子又開始跳。
其實論聰明機智,三皇子是排不上號的,但是他勝在是皇后娘娘的親兒子,佔了個嫡字。
挺逗的。
老皇帝自己都不是太后肚子裏出來的,也就皇后自己還當回事。
但是皇后的母家又確實十分有權勢,出過好幾個將軍,好幾個皇后,跟皇朝的血脈牢牢綁定在一起,且小弟衆多,在朝堂上很有一種一呼百應的姿態。
根深葉大,不好弄。
我還是想催促元洵趕緊結婚,把跟謝家和顧家的關係都穩固下來。
還沒等我想好再怎麼勸,顧聞山來跟我辭行了。
「西疆那兒有些不好了,我得早點回去幫我阿爹。」他撓撓頭,「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我跟皇帝求一求,把你帶走,好不好?」
我十分感動他的心意,然後讓他趕緊走。
東廠幹得如火如荼的,我這個時候走我傻啊,到時候好處都讓小衛得了。
我再三承諾會照顧顧霖霖,顧聞山一步三回頭。
元洵送了他一匹千里馬,讓他趕緊出發。
不過他剛走出門又跑了回來,塞了一個小木盒給我,「那日你挑的,留個紀念。」
我打開一瞧,盒子裏是那日陪顧霖霖選首飾的時候,我隨手挑的金簪子。
元洵的聲音在我身後陰沉沉地響起,「他送你這個是什麼意思?」
我看着他遠去的背影,言簡意賅,「向我行賄呢。」
看元洵不解,我解釋,「以後謝夢瑤和顧霖霖要是鬥起來,爲了這金簪子我也得幫顧霖霖。」
元洵沉默,「你缺錢嗎?」
我不缺錢,我現在跟荷荷玩猜拳,用的都是實心的金銀餜子。
我們荷荷現在也是小富婆了,輸錢不心疼的。
不過每次我勾勾她的鼻子,就把錢又還給她了。
我就是想跟願意輸給我的人一起玩。
顧小將軍跟我猜拳的時候,也輸給我挺多錢的。
我大樂,「到時候主子成婚,我還能從小謝大人那兒敲一筆。」
元洵嘆氣,「好了好了。」
他每次都不樂意我催。
不過很快,催他的人就不止我了,還有顧霖霖。
她催得十分迫切,恨不得第二日就當上六皇子妃。
但顧霖霖要嫁進來,謝夢瑤就必須也得嫁。
於是謝夢瑤和顧霖霖幾乎是前後腳的轎子進的風和殿,顧霖霖簡直想拍馬就衝,不過被我按住了。
顧聞山不在,我就替他籌備顧霖霖出嫁的事情,也算對得起他請我喝的酒,輸給我的錢,幫我懟的謝清涼。
跪完祖宗後,按着老皇帝的旨意,元洵得先去謝夢瑤那兒,我就來顧霖霖這邊。
顧霖霖沒等元洵,直接自己掀了蓋頭,把其他人都趕走了。
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徐公公,多謝你出的主意。」
-21-
顧小將軍回了西疆,時不時還會給我寄信。
從他的書信裏我大約也能知道西疆並不是很好。
從前顧霖霖和顧聞山是顧老將軍的左右手,如今顧霖霖嫁到京裏,西疆軍難免有些不適應。
顧霖霖也不適應,顧府院子整個被她剷平,弄成了一個小演武場,每天上演全武行。
之前顧聞山走了之後她就有點蔫吧,我不忍心,讓元洵帶顧霖霖去打個獵放放風。
沒看她都快萎了。
只不過半路橫插進一個謝清涼,硬是要扯着謝夢瑤一起去,估計他是怕元洵和顧霖霖培養感情太成功,到時候謝夢瑤喫虧。
不過謝夢瑤根本不喜歡出門,她只喜歡讀書寫字。
打獵讓她痛苦,馬的味道讓她難以忍受,生剝狐狸皮更讓她幾欲作嘔。
我一邊給她扇扇子,一邊拿了點野薄荷給她祛味。
這帶血的狐狸皮還說要送給謝夢瑤,我看她都快做噩夢了。
不過顧霖霖有機會能騎馬狂奔,終於開心了,要送狐狸皮給謝夢瑤的人就是她。
在謝夢瑤斬釘截鐵地拒絕後,顧霖霖大Ṱū́ₕ方地轉送給了我。
不過元洵說他想要狐狸,用他射下來的紫貂皮跟我換。
我大樂,紫貂皮比狐狸皮貴呢,不換纔是傻子!
顧霖霖玩爽了,不過顧聞山就不太爽了。
顧將軍連發三道急訊,說西疆有點扛不住了。
大臣們議論紛紛,彭將軍太老了,而且人家是打山地出身的,打不了草原。
陳將軍年齡適合,但是北邊也不能缺人啊。
說來說去,就恨顧老將軍老得太快了,怎麼不多年輕幾歲?
皇帝想聽聽皇子們的看法,元洵跟我商量了半天,最後結論是,讓顧霖霖回去得了。
她生於西疆,長於軍營,對西夷蠻子,對西疆軍,沒有人比她更瞭解。
但是顧霖霖就這樣大喇喇的回去肯定是不行的。
且不說羣臣如何能允許女子帶兵,他們還說,顧霖霖一個黃花大閨女,混在男人堆裏算什麼事兒。
可見他們是沒捱過顧霖霖的打,那拳頭跟沙包一樣大。
不過這事兒好解決,我跟顧霖霖說,趕緊嫁給元洵,用皇子妃的身份回去,勉強還能說得通。
只要回去了,帶不帶兵還不是你爹和你哥說了算的,要那虛名幹什麼,老皇帝他就是封一個皇后做將軍,那也不中用。
顧霖霖當天就單槍匹馬闖進元洵的書房,「快快快,咱們快成親吧!」
-22-
老皇帝終究還是封了彭將軍的兒子彭長青做將軍。
這夯貨是個軍師型的將軍,出主意分析戰況頭頭是道,但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
不過老皇帝也同意了顧霖霖「回西疆探親」。
我和謝夢瑤去送她,她一身合身的寒光鐵甲,英姿颯颯,這套盔甲是顧老將軍請人特別爲她量身定做的,靈活而堅固。
她穿上盔甲,我好像才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顧霖霖。
臨別時,她鄭重地向我的方向拜下去。
「多謝,也替我多謝六殿下。」
我只說,「平安。」
謝夢瑤在顧霖霖的裏衣內繡了保佑她的佛經,又給她帶了許多的藥品補給,「你一定用不上,只給別人用吧。」
顧霖霖的馬揚起一道箭一樣的煙塵,射向西疆。
她先回去,彭長青在京中處理其他所有的流程和文書,包括籌糧徵兵等等。
我冷眼看着,這個彭長青倒是還算靠譜老實。
他要是敢給顧霖霖使陰招,第二天就包摔斷脖子。
我現在手段也越來越嫺熟了,彭長青可不是第一個被我威脅的人。
如今我在宮裏,人人都要尊稱我一聲徐公公,就連陳貴妃也要躲着我走。
不過今天我是故意遇見她的。
「娘娘這是去哪兒呢?」
我抱着拂塵笑嘻嘻地站在陳貴妃轎輦前,「娘娘是去探望八皇子嗎?奴才纔打從那邊來呢,嘖嘖嘖,奴才看了都心酸。」
陳貴妃臉色大變,「你——徐公公何處此言?」
我長嘆一口氣,「也不知怎麼回事,八皇子昨日突然就病倒了,高燒不退,渾身都是紅疹子,如今臉上都撓得一道一道的,看着奴才都怕,莫不是什麼——瘟疫吧?」
「你住嘴!」陳貴妃疾言厲色,「我兒只是偶感風寒,什麼瘟疫不瘟疫的!來人!把他——」
她身邊的侍女恐懼地低聲道,「主子!」
陳貴妃猛地閉上了嘴。
她宮裏那些不明不白消失的人,一直沒辦法回來上朝的梅斗山,不斷彈劾陳家的摺子——
我突然明白爲什麼那日她看着我被打得吱哇亂叫是什麼感受了。
觀看別人的恐懼是宮裏最好的消遣。
我神清氣爽地給她行禮,「娘娘慢走,奴才不送了。」
然後我大搖大擺地走了。
我纔不會一下兒就搞死他們呢。
蹦躂的螞蚱最好玩了。
-23-
謝夢瑤嫁給元洵之後,就要掌管風和殿的事務了。
不過謝夢瑤說我跟荷荷之前管得挺好,從前怎麼着如今就還怎麼着吧。
她真是個情緒穩定、才華橫溢的貴女。
她跟我說話的時候,聲音總是溫柔又和順,臉上帶着一絲和藹的笑意。那笑又軟又暖,看得我心都酥了。
我真的很想知道她的心上人是誰,失去謝夢瑤肯定是痛心疾首吧。
不過這個答案不需要謝夢瑤回答,甚至也不是東廠的同僚們告訴我的。
我自己親眼瞧見的。
中秋家宴的時候,安定親王世子元諏一直頻頻看向謝夢瑤,眼神又痛楚又纏綿。
我覺得有些不對,只能默默地挪了挪身子,站在了謝夢瑤和世子之間。
再看把你眼睛摳出來!
謝夢瑤的眼神也飄忽不定,時不時低下頭走神。
你們演技不好就別眉來眼去了,瞎子都能看得到呢。
不過我看了一眼元洵,他還在很鎮定地給自己斟酒,絲毫不知道他的大老婆快要跟別人跑了。
如果說那個時候我還只是極度懷疑,等我在御花園看到謝夢瑤跟世子拉拉扯扯的時候,關於謝夢瑤心上人的問題終於得到了解答和證實。
世子滿臉的苦痛,聲音裏充滿了悔恨,「你真的要嫁給他嗎?」
謝夢瑤的聲音出乎意料地鎮定,「我已經嫁給六殿下了。」
他痛苦得幾乎要哭出來,「瑤妹,我、我——」
謝夢瑤聲音低低地說,「爲什麼那日你沒有去呢?你知道我一個人站在那裏,有多可笑嗎?」
世子驚慌失措地辯解:「你聽我解釋!瑤妹,那一日,我孃親突發心疾,我不得不侍奉在側——」
謝夢瑤的聲音有一種心如死灰的釋然,「是啊,她一定會突發心疾,因爲她從來也不喜歡我,也根本沒想過要我做世子妃。」
「不是的!她、她只是身體不好——」
謝夢瑤後退一步,「事到如今,再追究那些有什麼意義呢,如今我是六皇子妃,你是親王世子,你我緣分已盡。」
世子向前邁了一步,聲調激烈,「不!我不能沒有你,瑤妹,你願意跟我走嗎?天涯海角,哪裏沒有我們的容身之處。」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且不說這話現不現實,人家謝夢瑤皇子妃當得好好的,幹嘛要跟你去天涯海角喫苦?
再說你一個京城都沒出過的公子哥兒,知道天涯海角有多遠嗎?路上要坐多久的牛車嗎?
我懷裏還有一包瓜子,但我怕喫起來會有聲音,驚擾了這對鴛鴦。
「皇后娘娘!」
世子突然如羊癲瘋發作了一樣,猛地跳了一步。
皇后娘娘只帶着一位宮女,笑吟吟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這不是安定親王世子和——六皇子妃麼。」
她惋惜地嘆了一口氣,「當年,你差一點就嫁給了我兒,可惜了。」
-24-
她眼角有淺淺的紋路,笑起來總有一種勝利者的滋味。
皇后和顏悅色,「你們二人在此處,身邊一個奴才都沒有——難不成,是在私會?六皇子妃,本宮記得你和元洵成親纔不久,怎麼如此——」
她意味深長地停頓後,大約是一個「不知廉恥」。
她這話一旦說出口,第二天謝夢瑤就會成爲宮內首屈一指的風流世子俏皇妃。
更別提元洵和謝家要受到怎麼樣的衝擊。
我往前邁了一步,從藏身的假山石裏出來,打斷了她的話,「給皇后娘娘請安!」
我扶住謝夢瑤的手臂,「娘娘,您的帕子撿着了,就落在那山石後頭。」
順便踢了一腳膝蓋軟得立刻就要跪下去喊求饒的世子,他一個激靈,也不敢說話。
皇后冷冷地看着我,「原來是徐公公,怎麼不跟在你自己主子身邊呢?」
我恭聲,「皇子妃與六皇子夫妻一體,奴才伺候哪位主子都是一樣的。」
皇后冷冷地看着我,諷笑,「徐公公果然是能幹,本宮今日終於得以一見,元洵有你這個奴才,可真是福氣。」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跪下磕頭,「娘娘折煞奴才了。」
這碎石子路硌得我的膝蓋疼,磕得我的額頭也疼。
皇后冷笑,轉身離去,「那你就在這兒跪上一個時辰吧,桂枝,你就在這看着徐公公。」
謝夢瑤還想說什麼,我已經嘴快地謝恩,「多謝娘娘賞賜。」
形勢比人強啊。
陳貴妃現在是不敢動我了,不過皇后還是敢的。
我覺得我真是歷練出來了,之前謝清涼訓斥我兩句,我就立刻在心裏大喊想鯊了他。
如今我心如止水,只想着接下去要怎麼幹死三皇子。
我溫聲道:「謝娘娘和世子還是趕緊回殿內吧,夜風清冷,擔心着了涼。」
桂枝冷笑道:「倒是個忠心的好奴才,徐公公好生跪着罷,一個時辰後,您的腿還不知道能不能要呢。」
我淡淡一笑,「姑姑說得對。」
我還是沒歷練夠,我還是想鯊了她!
謝夢瑤匆匆去搬救兵了,我跪得不動如山。
從前陪元洵跪的時候我還跪不住,如今早就習慣了。
甚至桂枝踩了我一腳後,我還能誇讚她腰間掛着的墜子好看。
「彷彿在哪裏見過。」
我做思索狀,「是不是梁公公那兒?」
桂枝冷笑,「徐公公這套對奴婢來說是沒有用的。」
我點點頭,「是,桂枝姑姑和梁公公,一個是娘娘的人,一個陛下的人,倒真是般配。梁公公最近又得了一塊羊脂暖玉,葫蘆模樣的,想必也給了姑姑罷。」
桂枝的聲音遲滯了半晌,才帶着一絲逞強開口,「自然!」
我不再說話,安安心心地跪好。
-25-
元洵來得及時,但我的膝蓋還是跪出了點血。
謝夢瑤愧疚地給我拿了藥,我讓她放心,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她心事重重地離去了。
荷荷心疼地給我塗了藥,我一瘸一拐地,「今晚我上夜。」
荷荷攔我,「荷荷替你。」
我摸摸她的頭,「你都值了三日了,去睡吧。」
唉,這風和宮沒我可怎麼辦呀。
我剛推門進元洵的臥室,就被他整個人打橫抱起。
我嚇了一跳,「主子!」
他把我放在軟榻上,就要看我的膝蓋,我趕緊攔住他,「別污了主子了眼。」
元洵抿着嘴,手上執着地拉我的褲腿,「這有什麼看不得的。」
我誠懇,「主要你一擼褲腿把我藥都蹭走了。」
他不說話,只是一味地看着我,那眼神中還有幾分委屈。
他與謝夢瑤成婚後還是各有各的房間,除了新婚夜,他每個晚上仍然只要我和荷荷陪着。
我湊過去,「你知道謝夢瑤心上人是誰嗎?我告訴你——」
他冷笑,「那個孬種,我遲早——」
我說,「雖然孬,但也是有用的,他大姐不是跟皇后孃家連了姻麼。」
元洵用毯子裹住我,他坐在軟榻旁的胡凳上,撥弄着熏籠沉思,「這倒是一條線。」
我兩蛐蛐到半夜,終於熬不住困,一起在軟榻上睡着了。
半夜,元洵似乎是嘟囔了兩聲我的名字,一陣疾風驟雨,終究是噴湧而出。
謝夢瑤第二天來找我,我讓她安心,這事我會處理乾淨的。
她心情低落,「我之前以爲他儒雅溫和,文質彬彬,只是他孃親嫌棄我之前愛參加詩會,拋頭露面,但是他也總說,他孃親沒什麼壞心思。」
我安慰她,「參加詩會也不是壞事。」
謝夢瑤聲音很低,「其實我知道陛下要下旨賜婚後,與他約定,一同去向雙方長輩陳情,請他們成全我們二人,只是那日,他卻遲遲不曾上門——」
她捂住臉,「究竟還是我的錯。」
我發現謝夢瑤跟雲貴人有一個通病,讀書讀多了人就傻。
昨日世子只顧着發泄自己矯揉造作的所謂心意,根本沒想過那種情況下要是被人看見,謝夢瑤的名聲要怎麼辦。
果然吧,被皇后抓住了小辮子,還差點給我一雙膝蓋幹廢。
謝夢瑤差點都快被世子搞死了,她怎麼還想着這件事情到底誰對誰錯。
要我說,直接斬草除根算了。
我比劃了一下,謝夢瑤臉色白了又白,「別,這也太——徐公公,我再不見他就好了,實在沒有必要——」
我解釋,「我不是要殺他。」
「咱家是說,把他閹了。」
-26-
皇后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不過還沒等她再做什麼,西疆大捷的消息就傳了回來。
彭長青還算老實,回報說他自己一直坐鎮後方,前頭全靠顧聞山和顧霖霖二人,顧家兄妹默契十足,一個衝鋒,一人掠陣,殺得對方片甲不留。
元洵被老皇帝誇了又誇,在顧霖霖的硬實力面前,沒人再說之前元洵讓顧霖霖「回疆探親」有多離經叛道了。
彭長青也是個妙人,他一面籌集糧草,一面還跟西疆做生意,我感覺彭長青的軍事才能在打仗之外,跟顧家兄妹十分互補。
顧聞山和顧霖霖都捎了信回來,顧聞山還給我送了許多名貴的香料。
大約是感謝我之前把顧霖霖給他送了回去。
元洵的聲望因爲有了顧家的加成又往上了一層,皇后明顯有點坐不住了,第二日謝夢瑤的緋聞就影影綽綽地在京裏傳開了。
我立刻去找謝清涼。
我現在找謝清涼不用通傳了,直接就能進去。
謝清涼正在等我,他難得地有些急躁,「我姊姊絕對不是那種人!」
我伸手,「是不是都不重要,只是咱們得想辦法把這個事兒壓下去。」
純杜撰的事兒經過幾張嘴的傳播就能成爲信誓旦旦的事兒,更何況那世子手上說不準還有謝夢瑤的信,一旦被皇后拿到手,那就說不清了。
讓流言消失最快的方式就是用一個更大的八卦來替代它。
我思考了一下,「三皇子成親後跟皇子妃不太和睦,倒是喜愛身邊的一個胡姬。」
謝清涼搖頭,「寵妾滅妻雖非君子所爲,但無傷大雅,動不了什麼根本。」
當男人可真好啊。
我斜眼看謝清涼,他惱火得臉都漲紅了,「我一向潔身自好!」
我繼續思索,「要不你現在放出風聲想娶老婆呢?」
謝清涼臉色有點扭曲,「胡說八道,成何體統。」
我說:「你也到年紀了,有什麼好害羞的,京裏好幾位貴女我看都不錯,你要願意,明兒我給你擬個單子。」
謝清涼眼光躲閃,「先是姊姊又是我,都是謝家人,旁人未免覺得刻意。」
也有道理。
我還是決定從三皇子身上下手,這種事兒最重要是立刻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無論多麼荒謬又不合常理,談論的人多了,總會自己說服自己的。
於是我讓手下從慶王府、安定世子府、禮王府同時開始傳:三皇子身邊的胡姬其實是男的,因爲三皇子自己就是個斷袖,所以才與三皇子妃不和諧,胡姬假扮成女的也是爲了掩蓋三皇子喜歡男人的事實。
接招吧,皇后娘娘。
-27-
消息放出去不到三日,京裏立刻沸沸揚揚,到哪裏都有一種歡樂的氣息。
這事兒一聽就特別假,但是細究起來又有幾分真,這就給了大家一些琢磨的空間。
聊八卦如品茶,滋味越品越有。
而且這種涉及到閨房事的八卦,大家遮遮掩掩,傳到當事人那兒的時間就格外長。
時間越長,就越難找到八卦的源頭。
不過,這事兒到底還是傳到了三皇子府裏。
三皇子妃聽了這個八卦,立刻就去了胡姬的房裏,要當場驗明正身。
不過這一驗一鬧,卻發現這胡姬竟然是個奸細。
她憑着美貌入了三皇子府,就一直潛伏在三皇子身邊,伺機傳遞情報。
她做得隱蔽,若不是這次被查得徹底,說不準還能一直隱藏下去。
三皇子妃不敢自專,立刻上報了皇帝和皇后。
其實他倆要是感情好,她肯定第一時間先通知三皇子,夫婦二人也好商量個對策。
不過兩人的感情着實淡薄,三皇子妃心心眼眼裏想的都是如何保全自己。
老皇帝果不其然地大發雷霆,三皇子急匆匆地趕到的時候已經遲了。
雖然他立刻就把那胡姬扔進天牢,然後自己跪在宮外請罪,可是皇帝仍然拒不見他。
聽桂枝姑姑說,皇帝是對三皇子起疑心了。
我抱着拂塵站在去往皇帝書房的必經之路上,看見皇后急匆匆地趕去求情,連我站在一邊沒有給她行禮都沒發現。
謝清涼感慨:「也是歪打正着。」
我笑而不語。
他好天真,好單純。
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兒。
不過我還是叮囑謝清涼:「我要出京一段時間,若殿下有什麼事,你立刻告訴我。」
如今謝家和元洵綁得很緊,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謝清涼對我的態度也不再那麼苛刻了。
甚至還會叮囑我:「西疆路途遙遠,你一路當心。」
我摩拳擦掌,「咱家是奉旨去撫卹恩賞的,自然有人沿途保護。」
他欲言又止,低聲說:「你在外頭,不要總是對人笑。」
我覺得這句囑託有點奇怪,但轉念一想,他大約是怕我丟了份兒,到時候連累謝夢瑤。
不過他是白擔心,按我現在的身份,我再也不用給人陪笑了。
都是看別人給我陪笑。
這次我是去宣佈晉封彭長青和顧聞山的,彭長青升了一等忠勇伯,顧聞山正式接章西疆軍。
至於顧霖霖,就賞了個封號,賞了點珠寶緞子啥的。
我感覺顧霖霖虧大發了。
幹一樣的活,給點首飾就打發了,老皇帝心夠黑的。
而且他的意思是還讓顧霖霖接着幹,卻又不給她個正式的將軍身份。
什麼人吶!
-28-
這是我遇見元洵後,第一次離開他身邊。
他顯得比我還要焦慮。
我安慰他:「不必擔憂,只盯着點三皇子。這次是咱們贏了,但皇后一定會有後手的。」
元洵只低聲說:「你路上千萬小心,銀子可帶夠了?」
笑話,這一趟出去我可不是花錢的,那是收錢的,路上經過的地方都護府,必然都會給我準備豐厚的盤纏。
我本來奇怪元洵怎麼越大越磨磨唧唧了,但轉念一想,這孩子從小被我母雞護小雞似地長大,也能理解。
我去的時候不光帶了聖旨,還帶了許多補給,包括許多謝夢瑤特地讓我帶給顧霖霖補身體的滋補藥材。
不過等我真的見到顧霖霖的時候,我發現她比之前還胖了一點。
轉念一想也能理解,她日日大羊腿子啃着,羊奶牛奶喝着,大約是比日日喝紅棗蓮子羹的謝夢瑤更健壯。
但是顧霖霖胖竟然只胖肚子。
這令我不解。
顧聞山看見的一瞬間愣了,然後如山鷹呼嘯般地衝過來,「阿淵!」
他結結實實地把我抱了個滿懷,身上的鐵甲硌得我生疼,帶着塵土和淡淡的血腥氣。
我掙扎地探出頭,「顧將軍,別來無恙?」
形如人而實則大狗的顧聞山恨不得把我全身上下仔仔細細檢查一遍,「阿淵你瘦了!可有好好喫飯?晚上給你烤羊腿,好好補補身子!」
我輕捷地跳開,「雖然辛苦趕了一路,但咱家是來給各位封賞的,你的羊腿我也喫得!大家都還好吧?那個姓彭的可有礙手礙腳?」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阿淵,其實——」
我按住他,「一會兒再說,咱先把正事辦了!」
顧聞山、顧霖霖和彭長青三個人跪在我面前,聽我裝模作樣地念了那佶屈聱牙的聖旨,又一本正經地領了賞。
顧家兄妹把其他人都趕走,然後給我煮了熱奶茶,端來了牛乳點心。
我大快朵頤,「這個好喫,到時候我帶一些回去。」
我一抬頭,看見他們兩人正在交換眼神。
我不解,「——可是有何難事?」
兩人互相看看,都露出了一種難以啓齒的表情。
然後彭長青也擠進來,三個人來回交換沉默的眼神。
我指了指彭長青,以爲是這個外人在的關係,索性暗示,「彭將軍是否先去休息?」
彭長青沒有動。
顧家兄妹也沒有驅趕的意思。
咋的,現在他們仨最好了?
還沒等我表露出不滿,彭長青先哐噹一聲跪下了,那聲音,我都爲他的膝蓋擔心。
「末將罪該萬死,求徐公公開恩ẗṻ₉,末將可以死,可霖霖她是無辜的,都是末將的錯!」
我眯起眼睛。
「你做了什麼?」
顧霖霖哎了一聲,「算了,阿淵也不是外人,再說,這肚子也快瞞不住了。」
她誠懇地看着我,「我懷孕了。」
我眼前突然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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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看她,又看了看彭長青。
最後看向顧聞山。
然後我對顧霖霖發出了心底的疑問:「真的是他的錯?」
彭長青看起來不像是有這種膽子的人。
顧霖霖嘿嘿一笑,「其實是我酒後——」
我眼前一陣發昏。
我表示西疆還是太遠了,東廠的制度還不是特別完善,這麼大事竟然瞞了我這麼久。
我思考一會,問孩子是打算養這兒還是送回京呢?
顧霖霖說自然是西疆,就是不知道怎麼跟元洵提,讓我替她去問問。
我能理解顧霖霖,元洵娶兩個,她自然也想娶兩個。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幸好西疆天高皇帝遠,藏一個孩子不是難事兒。
彭長青框框給我磕頭:「多謝徐公公!」
顧老將軍原先還擔心顧霖霖跟元洵一年也見不上一次,後代難以保證,如今有了孩子,他十分滿意。
反正無論孩子的爸是誰,那不都管他叫爺爺麼。
我感覺這家人可能刀口舔血慣了,就喜歡這種驚險刺激、腦袋栓褲腰帶上的感覺。
謝夢瑤讓我帶的滋補的東西可能也就一顆大人蔘能頂用,這兒坐月子都喝熬得乳白乳白的羊湯,喫大塊的肉,估計喝不上她那些甜滋滋的玩意兒。
不過老皇帝賞的綢緞布料還是能給顧霖霖的孩子做點尿布啥的。
我立刻就寫了密信給元洵,請他恭喜顧霖霖新添一個孩子。
我覺得他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是個大度的人,立刻回信說顧霖霖身體重要,馬上就送大夫和產婆來。
而且如果有人問起來,他願意當孩子名義上的爹。
顧霖霖很滿意,也願意認他做名義上的丈夫。
彭長青也很大度,他歡天喜地地做顧霖霖實際上的枕邊人。
顧霖霖雖然懷着身孕,但每天還在教場裏舞刀弄槍,只是不怎麼騎馬帶兵了。
不過彭長青最近忙着跟西疆最大的部族商量着互市的事兒,也並不怎麼動兵刃。
只有顧聞山每日還率兵巡邏,顧霖霖在瞭望塔上時刻關注她哥。
今天顧聞山巡邏的時候把我帶上了,主要是爲了指給我看我們收復的失地,順便打個獵。
「你來這麼久,也沒帶你出去溜溜,怪不好意思的。」顧霖霖說,將我推上馬。
我又不是狗,不需要溜啊。
不過我不想辜負她這番好意。
顧聞山帶着一隻蒼鷹,他在地上騎馬,那鷹就在天上悠悠地轉。
我們放着繮繩,任馬兒隨意地走。
「西疆是不是很好?」顧聞山問。
我點點頭,看着一望無際的草原,「真的很好。」
「那你要不要留下來?」顧聞山急切地問,「我可以用軍功換你出來——」
突然,那鷹發出幾聲尖利的叫。
顧聞山止住了話頭。
他矯健地躍下馬,側耳趴在地上傾聽,如狼一般地眯起了眼。
「有一隊騎馬的人在往我們這邊跑,不知要做什麼。」顧聞山的表情嚴肅起來。
他打了個呼哨,那鷹俯衝一段,又鳴叫了兩聲。
「阿淵,你先回去。」
他一拍我的馬,「通知霖霖。」
我不再多言,掉頭就走。
不成爲他的負擔就已經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貢獻了。
我騎術十分一般,在宮裏的跑馬場學的,但儘管如此,我還是拼盡全力地策馬奔跑。
「快——再快——」
我耳邊似乎聽見兵戈相交的冰冷聲音,但是我不敢回頭。
耳邊似乎還有破空而來的箭矢的聲音。
馬有些失控了,但是我也不敢停。
等我看見援軍的時候,我才終於意識到該勒緊繮繩。
最終,我囫圇個兒地從馬背上滾了下去,小腿似乎失去了知覺。
痛暈過去的前一刻,我似乎摸到了溼漉漉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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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顧霖霖的帳子裏,腳腕劇痛。
我正努力思索着怎麼用柺棍,顧霖霖掀開簾子進來,默默與我對視了半晌。
「沒事了,我哥已經把他們打退了,是不滿赫赫部落與我們簽訂互市協議的一些遊兵。」
「你小腿是脫臼了,大夫已經給接上了。」
我安靜地等着她下一句話。
「你來葵水了。」
我還是沒吭聲。
顧霖霖大步走到我面前,一把將我抱入懷中。
「你辛苦了。」
她身上很熱,腹部有柔和的隆起,她任由我與她的肚子緊緊相貼,彷彿我也是她的孩子。
我沒說話,只是悄悄往她懷裏縮了縮。
「不要怕,你不用再回去了,西疆就是你家。」
我沒哭,但是仍然覺得眼眶溼潤。
我沒點頭也沒有搖頭,喝完藥,我又接着睡過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是聽見顧聞山和顧霖霖的對話。
「她醒了嗎?」
「沒有。」
「現在呢?」
「沒有。」
「現在呢?」
「你煩死了。」
我弄出了點聲響,外頭說話聲音一頓,顧霖霖走進來,顧聞山卻只支棱進來一個頭,「我、我能進來嗎?」
我奇道,「你何時如此束手束腳了?」
他磨磨蹭蹭地走進來,表情很誠懇,臉上緋紅又忸怩,「你放心,我們絕不會說出去的。」
我活動了一下腳腕,痛楚已經減輕許多,我笑着看向顧聞山,「那就多謝你了。」
他的臉色突然古怪地僵硬了,然後臉上的紅飛快地蔓延到耳朵上,「阿淵——」
他是想跟你說今日讓你遇到危險了,對不住。」顧霖霖解釋道。
我搖搖頭,「這件事情怎麼能怪你,是我給你們添麻煩了。」
顧聞山手足無措,「我去打皮子,向你賠罪,好不好?」
我伸手止住,「不必,你還像原來那樣對我就好,不然旁人肯定會看出貓膩的。」
顧霖霖看着我,「沒事,他本來也想給你打皮子。」
「我哥本來就喜歡你,他都想好了,到時候有了軍功,就拿來換你的自由身。」
我驚訝地看向顧聞山。
人不可貌相啊。
「你是斷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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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聞山委屈,「不是。我只是喜歡你,我都說服我爹了,霖霖有孩子了,我不娶妻也沒關係的。不過……不過我現在知道你是女的了——」
我趕蒼蠅一樣揮揮手,「去去去,少耍弄本公公。」
我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
我只不過是個潑皮無賴,靠着跟元洵自小的情誼才走到如今這樣的位置。
我狡猾奸邪,建立起來的東廠是個情報機構,專管抓別人的陰私,爲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專門給別人下套。
最過分的是,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我活得賴皮,活得自在。
但是,顧聞山也絕不應該喜歡這樣的我。
我不會爲了他離開京城來到西疆。
西疆很美,它是顧聞山和顧霖霖的家,卻不是我長大的地方。
我長大的宮廷,危機四伏,人心叵測,下一刻就可能失去性命。
可我喜歡。
它養我助我塑造我,我離不開這個野心權勢的漩渦。
而顧聞山,他是草原上勃勃生機的野馬,跟顧霖霖一樣,是坦率灑脫的愛人。
但不是我的愛人。
我很認真地看着他。
「你不應該跟我在一起。」
「即使我是女的。」
「那跟我呢?」
我聽見一個風塵僕僕的聲音。
元洵穿着佈滿塵土的騎裝,掀開帷帳走進來。
「那我呢?我可以嗎?」
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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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悚然回頭。
他挺拔而疲憊地站在那邊,「顧霖霖告訴我你受傷了。」
我怔住了。
然後我問,「那三皇子呢?」
元洵哽住了,過了一會才說,「姑姑會隨時通知我的。」
姑姑就是平西長公主。
顧聞山和顧霖霖趕緊行禮,「殿下!」
元洵擺擺手,「你們先退下吧。」
顧霖霖扯着顧聞山走了。
元洵一直看着我,「阿圓。」
他說。
我鎮定地看着他,「你一直知道,是嗎?」
一同長大,連荷荷都知道,他又如何不知道呢。
他一步一步慢慢走過來,「我知道,可是你知道嗎?」
「知道我一直——心悅於你。」
「我愛慕你。」
「我喜歡你。」
「我想——」
我躲開他的目光,「奴才不敢。」
「你是我的朋友,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阿圓,你真的不肯嗎?」
原來他從來都知道我的名字叫做阿圓。
在我恍惚間似乎被他擁入懷中,他溫暖堅定,身上有顧霖霖那樣的暖意。
我懂他太多,他知我太久。
元洵的擁抱裏有一種幾乎痛楚的渴求。
我想起,他還真的一直沒有過侍妾。
這件事情突然變得棘手起來。
他的嘴脣在我的額頭和眉間,逐漸變得熾熱起來。
其實我一直很想試一試。
也許我喜歡他一直叫我阿圓的樣子。
我們在一起太久了,互相隱瞞太久了。
我還有那麼多的事情沒有告訴過他。
但是很可惜。
我纔剛剛收到了小衛的密信。
皇后娘娘正在蒐集我的罪證,想要不顧一切地置我於死地。
她恨我入骨,自然也就很容易找到同樣恨我的人。
畢竟這些年我得罪的人也不少。
那麼在死之前的一晌貪歡,應該也不要緊吧?
我一點都不怕死的。
因爲我答應過元洵。
「答應過我什麼?」
激情過後,我披着他的衣服,懶洋洋地撥弄着燭臺。
天色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暗了下去。
我回頭,「我答應過你,要把你扶上皇位。」
「所以,」我微微一笑,「你殺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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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之後的史書會這麼寫。
三皇子元齊突然舉兵叛亂,圍困皇城,卻被東廠提前預知,六皇子元洵帶着一支西疆軍趕回京城,擊敗了三皇子率領的叛軍,拯救了奄奄一息的老皇帝。
老皇帝大爲感動, 當場傳命於元洵。
皇后阻攔,細數元洵曾做過的不堪。
但事後證明, 這些都是他身邊的太監徐臨淵陽奉陰違,欺上瞞下造成的, 與他本人毫無關係。
元洵雖然之前被徐臨淵所矇蔽,但最終還是意識到了他的險惡用心。
徐臨淵在菜市口被當場斬首。
從此政治一片清明,登基的建文帝勤政愛民, 勵精圖治, 百姓安居樂業,無不感恩戴德。
「——差不多得了。」謝清涼看着我寫的東西皺眉,「很容易被戳穿的。」
我躺在搖椅上晃悠,「不會的,咱家是東廠的頭, 咱家說啥是啥。」
Ťūₕ死的人是個犯人, 我如今恢復了阿圓的稱呼, 仍然做我東廠的頭, 仍然可以隨意進出宮廷, 仍然隨心所欲地在京城活着。
權力就是最好的靈丹妙藥。
能夠讓人死而復生, 讓人隨心所欲, 讓人享受最好的頭茬茶。
我不願意放棄這樣的權力,因爲我爲它奮鬥了好久好久。
元洵尊重我的努力, 他讓東廠成爲了體面的一個部門, 小衛很高興, 從此他也是能被那些朝臣尊稱一句衛大人了。
謝清涼嘟囔:「既然已經恢復了身份,你便做女子打扮不好嗎?」
我還記得我告訴他的時候, 他足足發了一整天的愣。
最後我換了謝夢瑤的衣飾在他面前出現,他好像才終於回過神來。
不過從此之後, 他便一直很喜歡送我女子的首飾和衣衫。
只要貴的, 我都收。
我理直氣壯:「我習慣了。」
他把頭轉過一邊,「——那你要不要跟我去元宵燈會?」
我瞟他一眼, 「好啊。」
謝清涼的笑意染上眼睛, 我繼續補充,「顧聞山和顧霖霖要回京城陪彭長青探親, 他說了好幾次很想看京裏的燈會呢,到時候帶你一個也行。」
他臉色一黑, 「和那個勾引貴妃的彭家不孝子嗎?」
我強調,「陛下都已經下旨了,顧霖霖已經和離了。」
我摸摸懷裏的狸奴, 已經是謝丞相的謝清涼仍然臉色扭曲, 「即便如此——成何體統!」
我伸出手,「一兩銀子。」
謝清涼憋屈了一會, 還是給了。
我們說好了,他再說一句成何體統就要給錢。
「好了,我要進宮見元洵了。」
「正好我也有事情要跟陛下稟告。」謝清涼跟在我身後亦步亦趨,「坐我的車同去罷。」
我遙遙看向看向宮殿, 只覺得前途大好。
當阿圓大人當然好,但是,何妨不繼續努力,爭取成爲九千歲呢?
我既然能一路從小太監到如今皇帝的左右手, 那這江山,爲何不能分我半壁?
春光無限,風光亦也無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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