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彘

夜裏急着回家,我打了輛出租車。
開車師傅問我:「妹子是做什麼工作的啊?」
我:「算命的,嘎嘎準。」
師傅輕笑兩聲,「那能給我算算嗎?」
「行啊。」我扭過頭定定地看了看開車師傅的臉。
是大惡之人的面相。

-1-
「妹子,能看出什麼嗎?」
他目視前方,似乎只是閒聊幾句。
我愣了愣神,轉回頭嚥了口唾沫。
「眉無形雜亂,師傅脾氣似乎不太好。」
他拍了兩下方向盤,樂了:「這你說得對,我打小兒脾氣就暴,爲這挨不少揍呢。」
「還有嗎?」
「沒了。」
我心虛地望向窗外。
其實還有。
顴骨凸而無肉,是面惡心惡的面相。
且腦後見腮,多半乾過一些卸磨殺驢的事兒。
若是在上車前早早看一眼,我是斷斷不敢上這輛出租車的。
可如今已經在賊船上,我自然是不打算激怒他,能相安無事最好。
車窗外路燈閃爍,似乎是地上路不平,有個深坑。
「咚」地一聲。
出租車猛地一個趔趄,後備箱發出沉重的悶響。
像是有重物在其中彈跳了一下,撞到箱壁的聲音,伴隨着微弱的呻吟。
「砰砰,砰砰。」
是心跳的聲音。
我不自覺地身子傾向車門,瞄着窗外連成片的虛影,掩飾住輕顫的指尖。
餘光裏,司機師傅瞥了我一眼。
手上夾了支菸點燃,若有若無地解釋一句:「後備箱裏裝了些老家帶來的特產。」
我沒回話。
不知是不是錯覺,空氣中慢慢氾濫開一股酸臭味道,像是汗液與煙味,以及血腥氣混在一起的臭味。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兩公里的路格外漫長。
車內沒開冷氣,血腥氣越來越濃,甚至有一些淅瀝瀝的水聲。
司機師傅輕輕操了一聲,一雙三白眼透過玻璃反光,不斷斜睨着我。
他沒發現我背後全被汗水浸透,還面色如常地開玩笑:「我爺非給我帶只鹿,送來還沒死透。」
「這得流了多少鹿血啊,浪費咯。」
我怕不說些什麼,會引起他的疑心,搭話道:「我看師傅身子骨不錯,不需要那麼多鹿血補。」
「是,身子骨一直挺好。」他咬着菸頭應了一聲。
車內又陷入沉默,隧道昏暗,頂部的照明燈一道一道飛速後退。
光道停留在他臉上,我透過玻璃,突兀與一雙警惕陰冷的瞳孔對上,大片留白讓我想起某種冷血動物。
他咻地將視線轉開。
「妹子只會看面相嗎?」
我憋住焦急,看着導航上的剩餘公里數:三百米。
「我會的雜,跟我爺爺都學過一點,相術太糙,有八字能算得細些。」
兩百米。
「八字啊。」他重複了一遍,似是在翻找記憶。
一百米。
我悄悄搭上門把,身子微微偏斜遮住手的動作。
隔很遠已經可以望見小區門口,以及保安室裏親切的大爺。
十米!
一陣衣褲摩擦聲,粗糲的大手覆蓋住我的手掌。
生生將我拽了回來。
與此同時,車子發出「嗚」地一聲,輪胎與地面激烈摩擦,嗖地竄出好遠。

-2-
「妹子你急啥。」司機師傅目不斜視,手指搭着方向盤打着節拍,「我八字還沒告訴你呢。」
他看着我笑,咧開厚脣,露出一口煙漬黃牙。
「說吧。」
我死了心,身軀一軟,癱在椅背上。
「什麼?」
「你的八字啊。」
他愣了一下,沒想到我這個時候還有心思給他算八字,隨口報給我一串數字。
我在心裏排盤,掐指一算。
「你幼年坎坷,三歲無父,五歲無母,命中本該有一子,但意外早夭。」
「前面半句還算對,後面就是瞎扯了。」
他滿臉不以爲然。
我不理他,繼續道:「二十五歲進去關了兩年,剛出來就……」
「殺了兩個人。」
司機師傅倏然瞥我,銳利的目光帶着審視。
「你調查我?」
我低着頭,面色凝重地仔仔細細地掐指,足足算了三遍。
「不對啊,不對啊。」
他好奇地湊上來,「哪裏不對?」
「財也是災,你雖與人合夥,卻沒打算與他分財。」
「最重要的是,卦象上說,七日前,你已經死了。」
我誠實道。

-3-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駕駛位上爆發出大笑,司機師傅笑得抹眼淚,「實話跟你說吧,剛剛給你的是我兄弟的八字。」
「你這幾下子也就能糊弄糊弄同年齡的小姑娘了,算得根本就不準!」
「要是我兄弟死了,昨晚和我睡在一起的又是哪個?」
「再說死了七天,那他不得臭得招蒼蠅啊。」
我無奈攤手,「愛信不信吧,我出師以來還沒算錯過,但也說不準這就是第一次。」
司機師傅眼珠子一轉,開始有些猶疑。
僵持之際,放在座位中間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
屏幕亮起,顯示聯繫人爲:阿陳。
司機師傅肉眼可見地放鬆下來,「小神棍差點唬住老子,死人怎麼可能打電話嘛!」
他得意接起電話,嘴裏唸叨着馬上就到,隨口又問了一句,「阿陳啊,你有過孩子嗎?」
「噠……,一歲多溺死了。」
「哦。」司機師傅怔愣一瞬,掛了電話,扭頭望我,「小神棍算得有點東西啊。」
「但是你也聽見了。」他指指手機,「我兄弟活蹦亂跳的,嗓門也亮,哪家死人這麼神氣?」
我搖搖頭,蹙眉:
「會說話的就一定是活人嗎?」
「你沒發現嗎,他說話時牙齒碰撞聲比常人都多,控制得不是很靈活的樣子。」
「我倒是覺得他是死人的概率大了些。」

-4-
司機師傅回想了一下,僵硬道:「那又怎麼樣,指不定是我兄弟在野外凍的!」
「冷的時候牙齒打顫不是很正常嗎!」
我無奈。
「大哥你要是不信我,那我說什麼也沒用,爲什麼不給他打個視頻看看呢?」
「死人到底是死人,終究能看出與活人不同的。」
司機師傅沒說話,煙在手裏半晌沒動,忽地方向盤一轉,靠邊停車。
他從後面掏出根繩子,把我左右手綁到一起。
又給阿陳打了個視頻過去。
「嘟—嘟—」
對面接通,屏幕亮起。
阿陳黝黑帶着血色的面龐塞滿屏幕,神情自然,動作不僵。
「老張,搞什麼鬼,這麼半天還沒到,上頭那人見不到貨不交錢啊。」
他故意把屏幕往我這邊側側,讓我看得更清楚。
「就是剛剛遇見個小神棍,非說你已經死了,笑死人了哈哈哈哈。」
「放屁,老子活得好好的,敢詛咒老子,看我整不死她。」
老張掛了電話,呼出一口氣。
得意洋洋地踩上油門:「浪費老子時間扯皮,真是中了邪了,竟然被神棍唬住了。」
他把煙熄在我褲子上,「來,你再說說,死人能臉色紅潤,表情靈活不?」
我沒回答他的話。
盯着褲子被燙出的洞,冷冷地道:
「他已經死了。」
「你也快了。」

-5-
車子猛地急剎。
我雙手被束縛,無法保持平衡,身體失控撞上擋板。
「靠!破神棍,你他媽有完沒完,又詛咒到老子頭上了!」
老張怒吼一聲,捏碎菸頭,揮着拳頭往我面部砸來。
勁風破空聲刺耳——
我微微後仰,不避不閃,平靜道:「你兄弟一週前碰過死屍。」
老張的拳頭在我面前三寸停下。
他看我的眼神冰冷,已經不像看活物。
「妹子,不管你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我不慌不忙笑了笑。
「你停下車,不還是因爲有點信我?」
「一行有一行的規矩,你們幹了不正當的買賣,卻沒遵守規矩,禮數沒做足。」
「取財不傷墓主,且要上三炷香,跪拜八方,你們照做了嗎?」
老張似乎想到什麼,面色越來越黑。
我挪正身體,用下巴示意老張打開手機:「你剛剛不是不小心截了張屏嗎?」
「你再仔細看看,他還是活人嗎?」

-6-
老張胸膛起伏几下,緩了會兒還是拿起手機。
摁亮屏幕。
相冊內,阿陳平平無奇的臉被各個角落逐一放大。
他無事發生似的跟我搭話:「妹子啊,哥哥我是相信你的,但你可不能把哥們兒當猴耍。」
「這照片看着不是很正常嘛,我兄弟醜是醜了點,也不能說他不是活人吧。」
我有些厭煩。
「他瞳孔周圍有一圈蠕動的毛邊,你看不到嗎?」
「你說他面色紅潤,你仔細瞧瞧那是自然的血色嗎?」
「再看他的脖子下方,是不是有成片的白斑?」
老張隨着我的話,粗壯的手指劃拉屏幕,反覆縮放。
指尖越劃拉越抖,臉色越劃拉越煞白,差點將手機扔了出去!
我下了最後定論。
「你兄弟只剩一張皮了。」
「眼眶內蠕動的乳白色是屍蠹幼蟲,皮下的肌肉是屍蠹成蟲。脖子下方的三塊白斑,那是最要命的地方,是屍蠹的卵。」
說到這兒,我頓了頓:「你看看自己的手臂上,是不是也有很多白色圓點?」
話音落,老張驚惶地扒開袖子。
常年幹活的人手臂粗壯,肌肉虯結,稀疏的毛髮此時根根豎立。
也因爲如此,一粒一粒的白色圓點異常醒目。
「這是……屍蠹的卵?」
我點頭。
「除非母蟲死亡,否則屍蠹的卵一孵化,你也就是和你兄弟一樣的下場。」
車內空氣再次凝滯。
老張默不作聲,吊ŧű̂ⁱ起的三白眼充血渾濁,死死盯住我。
半晌,提溜着煙盒下了車。
「砰」地一聲,車廂內恢復安靜。
我有些無聊,小聲喊道:「後備箱裏那位,還活着嗎?」
無人吱聲。
隱約間有些微摩擦聲。
約莫半個鐘頭。
老張鑽進車裏,身上裹挾着外頭的寒氣。
「妹子,我沒文化,但我知道你們這些坑蒙拐騙的,都會點心理暗示,衝着一張像素低的照片都能說出花來。」
他把手機伸到我面前,展示搜索界面:「老子剛剛特意掛了個號,看見沒?醫生說這叫特發性滴狀色素減退症!」
「別一天天神神叨叨的。」
我嘆了口氣。
這哪裏是沒文化,都會線上問診了。

-7-
車子重新點火,黑色的車身融入夜色,周邊景色越發陌生,轉眼已經出了市中心。
老張沒再試圖和我搭話。
大約是怕我三兩句話,又動搖他的唯物主義思想。
車子七拐八拐進入山道後,速度慢慢降下來。
我知道目的地快到了。
與此同時,留給我的機會也不多了。
「大哥。」
我主動開腔,他依舊沒理我。
「屍蠹成蟲有個特性,它生性惡水,你兄弟現在是屍蠹成精,肯定也懼水,你不妨試試他。」
雖然他沒應話,但我知道他聽進去了。
山路顛簸,又行駛了半小時,車終於在林深處熄火。
隔着山霧,我遠遠望見一道魁梧的身影緩緩走來。
隨着距離拉近,他胸口的白斑清晰可見。
老張喉結滾動,吞口水聲格外響亮。
他沒有立刻下車。
黑色的人影一步步逼近。
三步。
兩步。
忽地——
一張臉驟然貼近車玻璃。
慘白車燈映照下,那張臉看不出血色,被光線一切爲二,半邊黑半邊白。
「老張,咔噠——你怎麼回事,折騰這麼久?咔噠——商家都等急了!」
他張口說話,寂靜環境中的嘎吱聲聽得瘮人。
阿陳站在老張那邊,肌肉因爲緊壓車窗而變形,「怎麼還不出來?咔噠——老子在外面快凍死了!」
「這山裏ƭű̂₍可真他媽冷,早知道偷兩件棉襖過來……」
再不下車就顯得有些異常了。
老張解開車鎖,人沒動。
他替我打開車門,命令道:「你先下去。」
隨即聲色如常,揚聲道:「路上撿了個妮子,你幫我看好,這小東西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他打的主意是引阿陳到我這邊。
阿陳卻也沒動,靠着車門嬉笑道:
「就是這傢伙騙你我是死人啊,年紀輕輕有手有腳怎麼幹坑蒙拐騙的行當?」
他「咔噠」兩聲:「來來來,讓她下來蹦噠兩圈,我看她能逃到哪兒去。」
我不願意蹦噠。
場面一時僵持住。
老張認命地打開車門,慢吞吞立到門邊。
阿陳試圖搭老張的肩,卻被老張哆嗦避開,他挑起眉:「嘿兄弟,你今天怎麼有點兒不對勁。」
「你不會信了那丫頭的鬼話吧?她就是見逃不掉了,想挑起我們內訌。」
老張扯出一個難看的笑,視線卻不自覺落在阿陳胸口的白斑,「怎麼會?哪有死人還能站這聊天的?」
「哈哈。」
「是啊。」阿陳也跟着笑,臉頰的肌肉一蕩一蕩的,瞳孔不透光線,忽地,他俯身壓低聲線。
「老張啊,你爲什麼老盯着我的胸口看?」

-8-
我扭頭轉過視線。
老張慌張與我對視一眼,尬笑兩聲,連忙解釋道:「我之前在網上查了個滴狀色素什麼症。」
「我瞧着你這也挺像的。」
說完,老張趁此機會,垂下眼皮,明目張膽地觀察那幾塊白斑。
卻不料阿陳「哈哈」笑了兩聲。
伸手拽過老張,胳膊強行搭上他肩膀。
另一手則是扯低襯衫,隔空指了指那三塊白斑,「你說這個啊。」
他語氣輕鬆。
似是完全不放在心上。
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只見下一秒,阿陳用手背輕描淡寫地蹭了蹭那幾塊白色區域。
顏料被蹭到手背上。
胸口的皮膚恢復原有的色澤。
「跟上個任務目標打架時候蹭了點油漆,什麼色素症,你別是被誰給忽悠了。」
「沒花錢吧?」
他錘了下老張的胸口,表現出正常兄弟之間的擔憂。
我心下一沉。
糟糕。

-9-
「真是操了!」
老張明顯大鬆口氣,肌肉都鬆弛下來,指桑罵槐道:「媽的,差點就被無良醫生騙了!」
「現在這些人說話都一套一套的,沒點文化還真不行。」
他轉向我的眼神幽深兇狠,咬字慢而重。
我沉默低頭。
手腕上的繩子粗糙,系得很緊,不像是能掙扎開的樣子。
車門外,老張已經打開後備箱。
重物落地聲沉悶地傳入耳中。
隨後是拍照聲。
緊接着兩人鐺鐺啷啷拎出幾把金屬器械。
「就埋這兒吧。」
「嘿,這兒怎麼也算個風水寶地了。」
「媽的,等明天錢到賬,我倆就潤到國外去泡妞。」
「……」
我安靜地坐在車內,毫無存在感。
也不想有存在感。
悉悉索索的一陣聲音過後,兩人忙完。
老張靠在車門外掏出他的煙盒,阿陳也湊上ẗū́⁴去拿了一支菸。
兩人手搭着手借火,一副好兄弟做派。
忽地,老張開口:「車裏還有一個。」
我呼吸加重。
老張吐出一口煙霧,悠悠地道:「我帶去林子裏解決掉,那人有點邪性,留着過夜我不放心。」

-10-
阿陳說了什麼我沒聽見。
緊接着,只見副駕駛的車門被拉開。
是老張。
手裏拿着一把斧頭,刀刃鋒利染血。
一口黃牙衝我咧開,「妹子對不住,車裏不能弄髒,換個地兒送你上路。」
一股巨力從頭髮襲來,拉扯頭皮。
我踉蹌地被提溜着下了車。
阿陳留在原地,看着我被越拖越遠,輕輕地笑了。
老張力壯,拎着斧頭拖着我也毫不費力。
邊走嘴裏邊罵罵咧咧。
「他媽的,騙老子好玩嗎?看老子等會兒怎麼收拾你!」
「會點心理學就裝神弄鬼,我和兄弟十多年的交情能被你離間?!」
大約走了一百多米,繞過好幾個彎,周圍全是茂密Ṭúₖ喬木遮蓋。
老張將我扔在樹幹上,警惕地掃視四周。
我腿上沒力氣,背靠着樹徑直滑下,癱軟喘氣。
還沒緩過來,頭頂銀光乍閃。
斧頭被高高舉起,倏然落下!
「噔——」
我手腕上的繩子應聲而斷。
「砰」地一聲緊隨其後。
老張壯碩的身軀蜷縮成一團,膝蓋一彎,竟是朝着我直接原地跪下!
「大師,求求你救救我!」

-11-
「我不能死啊!我賺了那麼多錢還沒花完!」
他哭得涕泗橫流。
我揉揉手腕,長呼一口氣。
「又耽擱一段時間,你手臂上的屍蠹蟲卵可等不了那麼久Ṫůₙ。」
「棺材裏壓了幾千年,都急着見光呢。」
老張連連點頭,一把鼻涕一把淚,「大師你別說,我真感覺手臂上癢癢的。」
「該怎麼辦啊,大師!求求您救我一命,我在泰國給您立長生牌位!」
他加快磕頭的速度。
「屍蠹蟲卵靠近母蟲是會躁動些。」我慢吞吞道,「你現在怎麼又信我了?」
老張沒立刻回答。
他向我伸出手,剛剛乾完髒活,粗糙大手上滿是汗液與灰塵的泥濘。
「我是易出汗的體質,幹了活手心就跟洗了手一樣。」
「剛剛我給阿陳點菸,手心按着他的手背。」
「他皮膚下面,分明是有東西在蠕動!一拱一拱的活物!根本不是肌肉的觸感,就像我們老家那塊兒的鼻涕蟲一樣。」
我輕笑。
「正常情況下,屍蠹成蟲是不會蠕動的,但你手心有汗,汗液也是水。」
「不過水不能解決你身上蟲卵的問題。」
「屍蠹蟲卵會吸乾你的血液,爲成蟲創造乾燥環境。」
「要想殺滅蟲卵,必須弄死你兄弟體內的母蟲,母蟲一死,蟲卵就會陷入休眠,一週內就會從體內排出去。」
老張已經信我:「大師,母蟲會在哪呢?」
「母蟲會在最安全的地方,同時又需要有足夠的營養供應。」
「很大的概率,是在你兄弟的頭顱內。」
我道。

-12-
「你讓我劈開阿陳的頭?那他肯定活不成了!」
老張驚愕。
我糾正:「他已經死了。」
「你應該考慮的是死一個人,還是死兩個人的問題。」
他捏緊斧子,深深呼出口濁氣,心下似乎有了決斷。
恰在此時。
嘎吱——
是樹枝被踩斷的聲音。
老張警惕地回頭。
阿陳弓着腰從交錯的樹木橫枝中現身。
「你怎麼磨磨唧唧的,出去一趟幹活這麼不利落了。」
「站住!」老張喊道。
阿陳腳步停下,「怎麼了嗎?」
「你背後拿的什麼?」
「哦,這個啊,我給你拿的鏟子,這不是怕你沒工具挖洞嗎?」
在阿陳出示鏟子的一瞬間,老張眸光一緊,驟然發難。
揮着斧子朝着阿陳的方向縱劈下去!
斷裂的樹枝向四周飛射,斧子擦着阿陳的手臂,嵌入黑黝黝的樹幹,飛濺出細小的木屑。
老張手臂一用力,拔出卡住的斧頭。
「老張你瘋了!你是不是中邪了!」
阿陳一邊躲避,一邊嘶吼。
轉而又目眥欲裂地扭頭盯着我,揮起鏟子,「他媽的是不是這個女的給你下蠱了?」
「她沒給我下蠱,你倒是在我身上下卵了!」
老張沉沉喘口氣,斧子破開空氣,道道斬向阿陳的脖頸,頭顱。
是致命的招數。
我默默退開三步的距離。
誰知阿陳一個猛子撲向我的腳下,攔在我的去路,又反身一腳將失去重心的老張撂倒,翻身壓上去。
「她讓你和我兄弟自相殘殺你就信?」
「別忘了和客戶聯繫的是我,我要是死了,你一分錢拿不到!」
阿陳抬頭盯向我的眼神淬毒,恨不得將我扒皮喫肉。
老張動作一頓,像是被說動了幾分。
阿陳乘勝追擊:「我倆現在打得熱火朝天,她等會兒跑出去報警,我們都得死。」
「老張你腦子清醒一點!」
「老子很清醒!」
老張怒吼,臂膀上肌肉繃起,反身把阿陳掀翻在地,膝蓋壓着他的腿部碾在地上,同時肘部摁住脆弱的脖頸。
勝負已分。
阿陳半張臉被按在地上動彈不得,伸出的右手卻緊緊抓着我的腳腕。
「老張,我們可是過命的交情,你別信那些挑撥離間。」他聲音嘶啞。
老張胸膛起伏,面上陰晴不定。
我試圖抽了抽被握住的腳腕,阿陳抓得很緊。
他們的呼吸聲此起彼伏,都很沉重。
我們三人僵持不動,倒是真像一條繩上的螞蚱。
突然。
老張渾濁的三白眼鎖定我,扯出一個陰沉的笑。
「妹子。」
「你願意幫哥一個忙嗎?」

-13-
「我知道,你們這行都信什麼生死輪迴。」
「我兄弟要是已經死了,你替我殺了他腦子裏的母蟲也是爲我積德,拯救一條人命。」
「要是我兄弟活着,那你就是手染鮮血,身犯命案,你們這行就忌諱這個吧?」
那倒也不是。
救惡人可不會積德,搞不好還得虧損功德進去。
我暗暗心道。
老張自顧自往下說:「從頭到尾都是你在說,我在聽,世上最難分辨的就是半真半假。」
「你要是騙我,我承認你的心理暗示有點技術。」
「我兄弟搭在你手裏,我會給他報仇。」
「你要是沒騙我,這一趟之後,我不殺你,讓你自己下山。」
那張臉上虛僞地露出做慈善的表情,「多麼公平的交易。」
「另外,我不知道感染蟲卵的條件是什麼,成熟的觸發機制又是什麼,但你只要砍了阿陳,肯定也逃不開。」
「到時候我倆的命可就拴在一起了。」
老張咧開黃牙慢慢地衝我笑。
「你倒是真不蠢。」
我明褒暗貶地道。
老張嘿嘿兩聲,不以爲恥反以爲榮,「行行出狀元,幹我們這行的可不能沒有腦子。」
他用先前綁我的繩子將阿陳捆起來,又把斧子遞給我,自己則是退到一個安全距離。
隔空衝我喊道:「動手吧,晚上風也挺大。」
我拿着斧子。
沒動。
他催促我:「妹子你快點,你要是下不去手,我可就要懷疑你的動機了。」
阿陳放棄掙扎,似乎是有點缺氧,但抓着我的手還沒松。
我雙手拎着斧子,緩緩舉起。
脣角勾起笑。
「蠢東西。」

-14-
凌晨三點。
我報了案。
警察將我帶入審訊室。
「姓名。」
「姜梓秋。」
兩個警察坐在我對面,頭頂上方有一個監控,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屏幕後觀看。
「根據你的證詞,張石磊和陳睿陽是因爲分贓不均打了起來,是嗎?」
「是的。」我道。
「但是說不通啊,他們爲什麼不先解決你再分贓?他們打了多久,你當時又在幹什麼?」
我說:「我什麼也沒幹,尋到機會就跑了。」
「哈?」
那警察微眯着眼睛,短促地發出質疑,「張石磊和陳睿陽都死了,你說你什麼都沒幹?」
「是啊。」
我面不改色。
另一位不出聲的警察忽然一拍桌子,厲聲喝道:「還在撒謊!你什麼也沒幹,腿上爲什麼會有斧頭所致的傷痕?!」
「這說明他倆打鬥的時候,你不僅在場,還捱得很近!」
「姜梓秋,防衛過當不是重罪,但你一再隱瞞,我有理由懷疑你是他倆的同夥,藉着他倆的死順利脫罪。」
我身子後仰,平靜回話:「斧子是張石磊遞給我的,我沒拿穩,傷到了自己。」
「你會這麼蠢?!」
我哽了一下,斬釘截鐵道:「偶爾會。」
兩個警察一剛一柔,見威逼不出結果,另一個警察又接過話。
「姜梓秋,我們不是故意逼你。」
「但犯案現場,兩個起內訌的嫌疑人,一個頭顱破裂只剩層皮,內臟全部消失,另一個看着完整,實則血液卻全被放幹。」
「不管怎麼內訌,總該活下來一個,怎麼可能兩個都死相悽慘?」
「你這樣的說辭,我ŧű₆們不好向上頭交差啊。」
我無辜聳肩,「可我說的都是實話。」
「他們打起來的時候țü⁰,我都跑到山坡下了,啊對,那個後備箱裏的人可以作證,我和老張真的不認識。」
「他作證個屁!」
唱紅臉的警察爆了粗口,「他還在醫院裏躺着呢,腦子都不清楚,作什麼證?」
我無奈搖搖頭,一副既然這樣,那也沒辦法的表情。
警察的耳麥冒出滋滋電流聲,似乎有人在說話。
他斂起神情,再次質問:「他倆死亡時的場景,你就一點沒看見?」
「有沒有其他人在場?你放心大膽地說,我們會保證你的安全,不用擔心被報復。」
「叔叔,我只是一個小女孩。」
「是你你會在這個時候看熱鬧?當然趕緊跑纔是正常的反應啊。」
他噎住。
一輪審訊結束。
嚴格意義上,24 小時已到,他們沒理由再扣押我。
「叩叩——」
外頭有人敲門。
「沈隊,特殊事件處理局打來電話,這案子他們接手了,讓我們趕緊轉交人證物證。」
被叫做沈隊的人低聲罵了一句,不情不願地喊道:「知道了!」
我直起腰,乖巧地問道:「可以走了吧。」
「最好別再落我手裏!」
沈隊斂下眼皮,不耐煩地衝我擺手。

-15-
走出審訊室,我繃緊的神經才放鬆下來。
我沒對警察撒謊。
所說的話句句屬實。
只除了一句。
腿上的傷痕是我故意劃的。
新鮮的血液順着小腿流淌而下,燙得阿陳鬆開了手。
成蟲懼水。
與此同時,阿陳眼眶內的幼蟲淅瀝瀝往下掉,乳白肥胖的身軀在聚成一灘的血液裏蠕動。
黑色的瞳孔是它們尾巴尖的顏色。
我扔了斧頭,捂着傷口往後退,沒讓阿陳的皮膚破損,幼蟲不會衝着我來。
阿陳瘦如骷髏的手抓到了斧頭。
皮內的身軀一圈圈蠕動,繩子像有意識一般從他身上滑落。
黑黢黢的眼眶倏然轉動,對準的是老張所在的方向。
他四肢着地,已經放棄模仿人的走路形態,像蛇爬行似的竄得飛快。
老張撈起鏟子緊緊攥住,眸光陰冷,轉眼間攻守易勢。
剩下的就像我所說。
我趁機逃跑,順着山坡往下滾,在一個有信號的角落報了警。
警察的人先是按照我說的方向,找到了後備箱裏的受害人。
老張沒埋好,也是這人命大,竟然還有半口氣。
再回到山頂。
老張已經死了。

-16-
我對老張說的話大部分都是真的。
也只有一句假話。
「母蟲在阿陳頭顱裏。」
屍蠹的母蟲一向藏得最深,這種生物又極其罕見,我根本不知道母蟲會在哪裏。
就算知道在哪兒,告訴了老張。
他從面相上看就是卸磨殺驢的人,怎麼會輕易放過我。
無非是先解決阿陳,隨後解決我。
他嘴上說着兄弟情深,其實根本不在乎阿陳的命。
不然怎麼會讓我拿斧子去試探阿陳,只不過是擔心我告訴他的救命方法有假罷了。
「頭顱水分含量高,又有營養。」
因此,母蟲不一定在顱骨內。
但幼蟲和蟲卵一定在。
老張劈開阿陳的頭顱,湧流而出的必定是白茫茫的屍蠹幼蟲以及細小的蟲卵。
只要老張身上有傷,蟲卵就會拼命吸食他的血液。
而不受傷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在加速自己的死亡。
宿主破損的屍蠹也需要一張新的皮。
當然。
誰輸誰贏對我來說不重要,只要他倆打起來,我就能跑。
不過對於老張,不管輸贏,都是必死的局。
誰讓他敢拿菸頭燙我。

-17-
安全局接收了老張的屍體。
接下來的工作會有特殊人士對他進行處理。
我僱了個司機,現在出行都有專人接送。
同時,我的算命小攤也越來越紅火,甚至被邀請上一檔戀綜。
「女二命犯紅豔煞,得多小心身邊的人啊。」
「男一對女三有意思?哈哈哈哈哈哈怎麼可能!男一的面相一看就是 gay 啊!對男二有意思還差不多!」
「不好意思,男一是當紅小生嗎?啊,還沒出櫃是嗎?不好意思啊。」
我在網上被黑出圈, 男一的女友粉天天來罵我搞封建迷信。
直到女二被曝與知名男星戀愛,同時該男星被挖出在圈外早已結婚,有一子一女。
而男一和男二在酒店下被拍到親密接吻照, 八卦新聞滿天飛。
所有人清一色改口,叫我:大師。
找我算命的人越來越多。
直至最近, 我發現一件怪事。
「你說, 連着三個姐妹來找你算命,都是七天內死亡的命數?」
我師父皺眉。
我臊眉耷眼,「是呀, 都是本地醫院的護士。」
「師父,我是不是出毛病了啊。」
「我都遵守規矩的,不該說的一句沒說, 只稍作點撥而已。」
我師父嘆口氣。
「可能是一起遇到車禍, 這種事情也是正常的,當時地震那會兒, 我也懷疑過自己,後來才知道是地震。」
聽完我師父的話,我點點頭, 仍覺得有些心裏發慌。
總覺得有哪裏被忽略了。
直到那天在街上遇到沈隊。
他看見我還是不高興的嘴臉, 氣鼓鼓像河豚, 濃眉翹到天上去。
我突然靈光一閃:
「你給那個後備箱裏的人做筆錄了嗎?」
「都交給特事局了啊。」
他道。

-18-
後備箱裏的人叫崔鑫。
老張和他爭鬥期間, 後背被他撓了一道口子。
他也傷害過屍蠹的宿主, 因此身上也存在屍蠹蟲卵。
也許是在埋屍體時,母蟲趁機從阿陳體內鑽了進去。
所以從始至終——
阿陳體內根本不可能找到母蟲。
而崔鑫早就該死了, 體內的母蟲替他吊着命,直到瞞過醫院的檢查,纔開始大範圍繁殖。
他在醫院裏住了半個月, 前前後後有四個護士替他扎過針。
扎針也算破壞宿主的身體,會被蟲卵寄生。
而其中三人恰好都是好姐妹, 搶到我的號立馬約着一起來算命。
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特殊事件處理局的高層親自來我家道謝。
「姜大師,這次都是我們的疏忽,差點造成大事件Ţũ⁶。」
他挺着啤酒肚不停抹汗, 「底下的人都以爲母蟲肯定已經被燒死了,誰能想到那玩意兒這麼機靈,選了個最隱蔽的人身上待着!」
「幸好發現得及時啊。」
他一陣後怕。
我也有些心有餘悸, 「是啊,也是我做事不夠謹慎, 幸好沒有人員傷亡, 那也是四條人命呢。」
「何止啊!」
「大師您不知道!醫院會定期獻血,那幾個護士前幾天都剛剛獻過血,要是沒及時發現……那我這職位可就不保了, 搞不好還得進去呢!」
他越說臉越白, 連聲誇我是他的福星。
「這次應該都處理乾淨了吧。」
「當然,當然!處理了崔鑫之後,其餘人身上的白點都消失了, 其他相關人員也全部排查了一遍, 這次肯定不會出問題了!」
啤酒肚掏出面錦旗塞給我,上書:三好市民。
接過錦旗的同時,一縷金光沒入我的眉心。
是功德金光!
我掩住喜悅, 將啤酒肚送到門口,道:「有人來接你我就不遠送了。」
啤酒肚詫異地四處望:「門口沒人啊,大師你這也能算出來?」
我望着門口佝僂的老婦。
我好像……
能看見鬼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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