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哥哥,荷花酥太甜,我替你喫了吧?」
太子冷冷地「嗯」了一聲。
「太子哥哥,這五寶鮮蔬我看你不愛喫,我幫你解決?」
他不耐煩地全推給了我。
就這麼跟着太子在慈安寺混喫混喝了一個夏天的素齋,我不但沒瘦,還胖了三斤。
臨別前,我依依不捨地看着太子。離開他,我又要捱餓了。
忽然聽到他沒好氣地衝我喊:
「愣着幹什麼,宮裏我不愛喫的更多,還不趕緊跟上!」
-1-
我是安國公府的庶女。
每年夏天太后去慈安寺禮佛時,都會從皇親貴戚家的小姑娘裏,挑選一兩個帶在身邊。
一開始大家都搶着去,這樣的好事當然輪不上我一個不受待見的庶女。
可過了兩三年,那些貴女都不願意去了。
原因無他,慈安寺的素齋實在難喫。
每次跟去的小姑娘,待了一個夏天回來,都能餓瘦一大圈。
嬌生慣養的小姐們自然受ṱũ̂ₑ不了這份苦,疼愛女兒的人家也捨不得。
且聽去過的人回來說,在寺裏的日子十分無聊,除了聽禪,無事可幹。
太后整日誦經,並不要她們常伴左右,偶爾想起才見她們一回,一個夏天下來,跟太后還不熟。
這下連想攀附太后的人也都歇了心思。
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主動請纓,陪伴鳳駕。
太后看着圓滾滾一團的我,難得露出些許猶疑:
「你可是自願去的?那兒的齋食可一般得很,比不上你家裏。」
我堅定地點頭。
姨娘最近因爲父親說我太胖,不如嫡出的大姐姐伶俐。
以夫婿爲天的她,當即嚴格控制我的飲食。
一天只許喫一頓,那珍貴的唯一一頓飯,還只有些清水白菜。
我實在太餓了,每天餓得直喝水。
可偏偏我喝口水都長肉。
這下姨娘更是連水都不許我多喝。
再這麼下去,我就要餓暈了。
齋飯再難喫,太后總不至於讓我餓着。
太后雖然對我這樣一看就很能喫的孩子,能不能在只有素齋的慈安寺堅持下去很是懷疑。
但因爲只有我一個說要伴駕,最後還是定下了我。
-2-
我掰着手指數日子,終於到了太后啓程去慈安寺那天。
坐進自家準備的馬車,身邊是姨娘安排的丫鬟。
她們最大的任務就是監督我不能多喫。
看看身邊的兩個丫鬟,不用想,這馬車裏是不可能有喫的。
我閉上眼,努力忽視肚子裏火燒般的飢餓感,再熬上幾個時辰,等到了慈安寺,在太后娘娘面前,她們總不能再攔着我吧。
好餓好餓好餓!
再忍忍再忍忍……
正當我和飢餓感做着鬥爭時,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很快一個小太監跑過來傳話:
「陸姑娘,太后娘娘請您前去鳳輦。」
我倏然睜開眼,不等兩個丫鬟反應,立刻跳下馬車:
「公公,快帶我過去吧!」
太后的鳳輦,不用說,裏面一定有好喫的!
我又轉身吩咐兩個丫頭:
「你們就別一起去了,好好在這坐着吧,想來前頭沒有那麼多空位,省得你們跟在鳳輦邊上走。」
小太監也立刻笑着說:
「陸姑娘小小年紀,真是體貼,太后娘娘也這麼說呢。兩位姐姐放心,前頭不缺伺候的人。」
太后娘娘都這麼說了,兩個監督我的丫鬟只好偃旗息鼓。
-3-
我跟着小太監上了太后的鳳輦,一見她老人家,我比見了親祖母還激動,兩眼放光地大喊了一聲:
「太后娘娘!」
太后被我熱切的語氣喊得一愣,也笑了:
「別的小姑娘都怕我,你膽子倒是大。快過來哀家身邊坐着,和我這孫兒有個伴。」
我這才注意到她身邊還坐着一個瘦瘦的小哥哥,一邊的宮女姐姐提醒我:
「還不快見過太子殿下?」
原來太子殿下也在。
我腦子裏飛快閃過之前學的宮中禮儀,本來能做好的,可是我太餓了,身上沒力氣,一屈膝直接撲倒在地上。
清冷的太子殿下:「……不用行此大禮。」
我:「……」
我渾不在意地自己站起來,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
太后的鳳輦上鋪了毛絨絨的毯子,摔了一點也不疼,也不髒。
最重要的是,我想趕緊坐下,好讓宮女們拿出茶點招待我。
這麼想着,我三兩步跑到太后身邊坐了下來,宮女姐姐們果然給我上了各色茶點和香噴噴的茶。
我腦子裏在想,得先跟太后說點什麼,讓自己喫得不那麼明顯,可手卻不聽話,直接拿起一塊芙蓉糕就往嘴裏塞。
喫到一半理智又告訴我,不能在太后面前只顧着自己喫,於是一邊嚼嚼嚼,一邊對太后露出一個討好的笑。
太后又愣了一愣,然後說:「你這孩子,怎麼餓成這樣,是不是貪睡沒用早膳?」
我立刻猛猛搖頭。
就這一句話的功夫,一塊兒芙蓉糕已經下肚,我又喝了兩口茶,肚子終於舒服了不少,叭叭地跟太后說起來:
「喫了呢,早上起來喫了小半碗清水白菜,可不知怎麼回事,這白菜喫了,我反而更餓了。」
說着我又拿起一塊核桃酥,一口下去半塊兒,嚥進肚子裏,又把父親和姨娘嫌我太胖的事說了。
「你姨娘也太心急了,怎麼能這麼餓着你呢,我記得你才七歲?正是要喫飯長身體的時候!」
我深以爲然地點頭。
又是太后一句話的功夫,我把另外半塊核桃酥也嚥了下去。
正要喝茶,忽然聽到對面有人笑了一下,很快地止住,還掩飾性地咳了一聲。
我抬頭一看,果然看到太子以手握拳,半掩着脣。
不用想,我也知道他在笑話我。
我能喫又長得胖,在家沒少被哥哥姐姐們笑話。
我不跟他計較,他皇祖母給了我那麼多好喫的,被他笑一下也無妨。
但因爲這動靜,太后也看向他,感慨道:
「能喫好啊,要是阿珩也像你這麼愛喫飯,我也用不着擔心了。」
說罷又吩咐身邊的宮女:
「我記着上次你們不是做了些肉乾嗎?可帶上了?現在還沒到慈安寺,還能讓他們喫上一些。」
「怕殿下路上餓,都帶着呢。」
宮女們動作利落地拿了一大包肉乾出來,用琉璃碟子盛着,給我們每人面前放了一碟。
我都做好了喫素的準備,萬萬沒想到居然還能喫到肉,眼睛都亮了,一個勁地咽口水。
太后好笑道:
「看看安國公府把這孩子餓成什麼樣了,快喫吧,還有呢。」
萬幸這回我肚子裏有了些東西,於是先討好地朝太后笑了笑,這纔拿起一根肉乾,放進嘴裏慢慢咀嚼。
肉乾很硬,我一根接一根慢慢地嚼了一路,肉乾獨有的鹹香讓我享受地眯起了眼睛,渴了就喝上幾口剛纔太后吩咐人專門給我煮的甜茶。
喫飽喝足,身上有了力氣,我也記起自己不是來蹭喫蹭喝的,我的任務是伴駕!
伴駕就是哄太后開心,於是我說了一路的笑話,把太后娘娘逗笑了好幾次。
臨到慈安寺,太后看我的眼神都和藹了不少,摸着我的頭說:
「到了寺裏,可就不能喫肉了,能忍得住嗎?」
我只關心:「素的管夠嗎?」
「那當然,這又不是你們安國公府。」
我放下心:「那就行,只要能喫飽,喫什麼都行!」
太后笑而不語。
管夠是管夠,能不能喫得下去,又是另一回事了。
以前陪她來禮佛的小姑娘,沒一個愛喫的。
-4-
到慈安寺時已過了晌午,但因太后娘娘到來,寺裏還專門備着飯菜。
第一頓素齋很是豐盛,有素餃子,素餛飩,素面,其餘素菜還有七八樣,還有甜甜的銀耳紅棗羹。
我雖然剛喫了一路,看到這些,瞬間又餓了。
看到下了馬車之後就跑回我身邊的丫鬟,我努力不去看那些菜,一本正經地說:
「你們也累了,下去自己用飯吧。我在這陪太后用膳……對吧,太后娘娘?」
太后含笑點頭。
兩個丫鬟自然不敢忤逆太后,一福身退了下去。
其實,她們的馬車裏什麼喫的都沒有,一路上又累又餓又渴,也實在沒力氣去管小主子一頓喫多少飯了。
沒了管束,我敞開了喫得歡快。
太子趙珩看着對面埋頭苦喫的小胖丫頭,下意識也喫了一個餃子。
下一秒他就黑着臉吐了出來。
居然是胡蘿蔔餡兒的……
他最討厭胡蘿蔔!
給他布膳的宮女「砰」地一聲跪了下去,我聽到動靜,終於從碗裏抬頭,看了一眼那邊的情形:
「殿下,你是不愛喫胡蘿蔔嗎?那喫餛飩吧,薺菜餡兒的。」
最後他勉爲其難地喫了兩個餛飩。
一頓飯下來,給我布膳的宮女筷子飛花,給他布膳的宮女戰戰兢兢,真不好說哪個更累一點。
-5-
用完午膳,太后說要去禮佛,讓我和太子自己去玩。
太子率先大步出了齋堂,我慢慢悠悠跟在後面。
這次是撐得走不動。
我摸着溜圓的肚子Ťű₁在齋堂外喘了口氣,突然聽到裏面傳來說話聲。
「娘娘,您怎麼不讓陸姑娘勸殿下多用飯呢?奴婢看她胃口好得很。」
「阿珩那脾氣,豈是旁人勸得動的?哎……」
我沒敢多聽,趕緊走開。
難怪這太子那麼瘦,原來他不愛喫飯啊。
飯多好喫,怎麼會有人不愛喫飯呢……
我不理解,也沒多想,只覺得寺裏的生活真好。
能喫飽就很好。
可是我沒想到,除了第一頓能有幸和太后娘娘一起用膳,後面都是讓大家自行用飯。
我又被姨娘給的兩個丫鬟管上了……
齋堂明明隨我們喫多少,可她們連餃子,一頓都只讓我喫兩個。
明明除了我,根本沒有別人愛喫那餃子。
飢餓讓我絞盡腦汁地開始想辦法。
太后娘娘一心禮佛,我不敢去打擾。
但這裏還有太子殿下啊!
我眼睛發亮,那個不愛喫東西的太Ṫú₇子殿下,我要是替他把飯喫了,我們豈不兩全其美?
我覺得自己真是聰明,當下拍拍裙子,說要去見太子殿下。
丫鬟只被姨娘命令管我的飯,可沒說管我去哪兒,雖然她們真心覺得,我肯定是變着法子出去找喫的,但也只能無奈地讓我去了。
-6-
太子殿下好像又在發脾氣,臉色很冷,他身邊的小太監嚇得額頭直冒冷汗。
在跟他說以後替他喫飯這件事之前,我是想先關心一下他的,可是……我看到他面前擺了一碟子粉嫩嫩的荷花酥。
我立刻把什麼都忘了,滿腦子都是荷花酥。
這是慈安寺夏天特有的點心,聽說每年寺後荷花綻放時,就會開始做荷花酥,一直到花謝停止。
聽之前陪太后禮佛的姐姐們說,這道荷花酥,是這裏最好喫的點心。
我來之前就饞它很久了,昨天聽說寺後荷花盛開,我高興得直流口水,哪知小沙彌送了兩塊荷花酥來,丫鬟卻說這是甜點,姨娘吩咐過不許我喫。
然後,她們當着我的面,把我的荷花酥給喫了……喫了!
那粉色的酥皮裏,還有我愛喫的豆沙呢!
我的口水當場從眼角湧了出來。
此刻我再看到這個荷花酥,哪還能顧得上別的?
想到家裏的堂兄,每次買了好喫的,總要我先喊他一聲哥哥,才肯把東西給我,我覺得我又懂了:
「太子……哥哥,丫鬟說這個荷花酥太甜了,你是不是也不想喫?要不我替你喫了吧?」
他年方十歲,比我大三歲,叫哥哥應該沒錯吧。
果然,他冷冷「嗯」了一聲。
我大喜,連哥哥都喊得順嘴了許多:「謝謝太子哥哥!」
接着一手一個荷花酥。
一盤五個,我足足喫了四個半。
果然有些太甜了,最後半個沒喫完。
喫完,我心滿意足地跑了出去。
-7-
就這樣,我每天三餐兩點都來找太子。
沒想到他人冷冷的,卻大方得很,我要喫什麼,他全推給我。
不像我大姐姐,每次說要分糕點給我喫,結果我多拿兩塊,她就不高興。
想什麼來什麼,這天丫鬟拿着姨娘的信跟我說:
「大家才知道,這回禮佛太子也在,好多姑娘都想來呢,家裏的大姑娘也在想法子來寺裏住段時間。」
我頓時如遭雷擊。
我有些怕大姐姐。
從小,姨娘就拿我和她比較。
她是嫡出,我是庶出。
她三歲會背詩,我三歲話都說不利索。
她沉靜端莊儀態大方,我一不留神就摔跤。
這些都不算什Ţüₑ麼,最讓我生氣的,就是因爲她瘦,姨娘就鉚足了勁要我也變那麼瘦。
可是,我就是我啊,爲什麼大姐姐瘦,我就不能胖Ṫü³呢?
我頭一回沒了喫飯的心思,坐在太子對面,進食的速度比他還慢。
「你怎麼了?」
太子忽然出聲。
我回過神:「沒怎麼……」
「呵,」他冷笑,「我把你最愛的素春捲都喫了,你都沒反應,還說沒什麼?」
「啊?你把我的素春捲喫了啊?」
我低頭一看盤子,果然裏面的素春捲已經空了。
要是平時,我非得拿他兩盤別的菜交換不可,今天卻沒了心情。
聽姨娘的意思,大姐姐她們都是衝着太子來的,等她們來了,哪兒還有我跟太子一起喫飯的份?
我一定又得被丫鬟管着捱餓。
早餓一頓,晚餓一頓,又有什麼區別。
這麼一想,我覺得沒意思得很,乾脆連筷子都放下了,站起身準備走。
太子卻不幹了,一把攔住我:
「胖南瓜,你今天飯都沒喫,到底怎麼回事?」
「胖……胖南瓜?」我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你圓滾滾的,不就像胖南瓜嗎?」
他見我不信,拉着我進他廂房,拿出一幅畫給我看。
左邊是在馬車上摔倒的我,右邊是一隻胖乎乎的大南瓜。
「那天你滾成一團兒,還穿了一條橙黃的裙子,還說不像?」
我啞口無言。
被他這麼一畫,又這麼一描述,連我自己都覺得,確實有些神似……
「所以,小南瓜,你今天怎麼了?」
我本來沒心情說的,可是被他這麼一打岔,不知怎麼,就很自然地把大姐姐她們要來的事說了。
「凡是大姐姐在的地方,大家都只喜歡她。要不是她不想來,我根本沒機會陪太后來這裏。等她來了,可能我又要被趕下山了……」
說着,我不由低落下來。
在慈安寺,沒有了大姐姐做對比,沒有整天對我不滿意的嫡母,父親和姨娘,我過得比在家裏開心多了。
「就爲了這個?」他又冷笑,「當時她們不肯來,以爲現在想來就能來?當這皇家寺廟是她家開的不成?」
「啊?」
「放心,包在我身上,現在我們先去喫飯。」
他信誓旦旦地說着,把我拉回飯桌前重新坐下。
可我心裏仍然記掛着關於大姐姐的事,越想越委屈,連筷子都沒心情動。
「雖然跟着你能喫飽,可大姐姐在家又不缺喫的,爲什麼要衝着你來?明明母親的小廚房她想喫什麼,就能喫什麼,爹會給她買寶雲樓的點心,從沒給我買過,還有去年宮裏賞的大閘蟹,爹分到兩隻,全給她了。」
說到大閘蟹,可真是說到了我的傷心處,眼淚又掉了下來,這回可不僅僅是因爲饞。
太子看我哭了,覺得事態有些嚴重,不由問:「那大閘蟹你一點兒都沒嚐到?」
「嚐到了,大姐姐分了我半隻。可她還不如不分呢,因爲這個,大家一晚上都在誇她,回去姨娘就哭着數落我,說我就知道喫。」
我抹着淚,抽抽噎噎地說:
「可是,我從來沒在爹那兒得到過寶雲樓的點心和宮裏賞的大閘蟹,他們怎麼知道,如果我也有,我就不會分給其他人呢?」
我從未得到過的東西,又如何去分?
明明委屈的人是我,太子卻跟着紅了眼眶。
他摸摸我的頭:「世上的人,心都是偏的。你爹只是不給你點心和大閘蟹,我爹卻連皇位,都想給我二哥。」
我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可你纔是太子啊?」
「嗯,我生來就是太子,但那些大臣近來一直上奏,說我太過孱弱,恐怕不堪重任,讓父皇改立太子。」
他話音剛落,就聽旁邊「撲通撲通」幾聲,太監宮女跪了一地。
照顧他的大太監顫巍巍說:「殿下慎言!」
只見比我高不了多少的趙珩握緊了拳,面上透出太子的凜然與威儀,眼中隱隱含着悲痛與怒火。
我擔心地看着他,不過片刻,他又恢復如常:
「既然你不想喫,不如我們去遊湖?聽說寺後荷花開得正盛,我們可以一邊划船,一邊賞荷。」
慈安寺最漂亮的景緻就是那一湖荷花,我來了這些天,還沒去看過,連忙點頭答應。
他就吩咐下人去備船。
不用吩咐,底下人就妥帖地在船上備好許多喫食。
不但有寺裏的素齋,糕點,各色瓜果,還有宮人自己做的點心。
趙珩不讓太監宮女跟着上船,連划槳的țųₚ人都不用,拿起槳自己劃,直劃到荷花深處,全然看不見岸上的人影,才停下。
我們坐在小木船上,身邊的荷花蓮葉比我們還高,把頭頂遮得影影綽綽,一片陰涼。
荷香盈滿周身。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說完了剛纔宮人們聽一句就嚇得下跪的話。
我這才知道,原來先皇后生產時,遭人暗算,難產而亡,他出生就沒了孃親,身體也先天不足,比一般孩子虛弱許多。
還是太后娘娘堅持,他才被立爲太子,可即便如此,二皇子一派始終虎視眈眈,從沒放棄過他們的狼子野心。
這回他跟太后來慈安寺,就是因爲擁立二皇子的朝臣衆多,太后無可奈何,帶他來這裏,先拖上一拖。
我終於明白他爲什麼總是冷冰冰心情不好的樣子,原來他這麼可憐。
但我說出口的卻是:「可是,這裏的飯那麼難喫,你不會更喫不下,更虛弱嗎?」
不怪我這時候還能想到喫上去,主要是我姨娘能同意我來,就是因爲她覺得,以這裏素齋的風評,以及前人的經驗,我呆上幾個月應該能瘦。
太子默了默,才緩緩開口:「看你平時喫那麼香,我還以爲你覺得好喫。」
他在旁邊看她喫,差點懷疑自己的味覺。
我:「……我只是不挑食,不是喫不出好壞。」
他這才告訴我,太后娘娘是實在沒辦法了,決定以毒攻毒,死馬當作活馬醫:
「聽說陪她來禮過佛的貴女們,回家後胃口都格外好。」
咦,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聊了一通,我終於把大姐姐的事忘了,然後……我又餓了。
我先喫了兩塊點心,又看看太子,見他還是心情不怎麼好,不想喫飯的樣子,又看看他面前的菜:
「太子哥哥,這碗五寶鮮蔬我看你不愛喫,我幫你解決?」
「嗯。」
「還有這碗蓮子羹……」
他乾脆不耐煩地全推給了我。
我吭哧吭哧埋頭喫得不亦樂乎,忽然聽他幽幽嘆了一句:
「陸漪……」
「嗯?」我抬頭看向他。
「你可真能喫啊。」他長臂一伸,從我手裏搶走了剩下的小半碗蓮子羹,「你姨娘想讓你變瘦,比貴妃想讓二哥當太子,還難。」
我呆呆地看着他,完全沒聽懂他後半句話。
只聽懂了他說我能喫,還從我手裏搶走了喫的!
-8-
從湖上回去,太子就說帶我去找太后,讓她不許別的人來寺裏住。
剛走到太后廂房門口,就聽到裏面傳出說話聲。
「呵,你傳話回去,哀家有漪兒陪着就夠了,不用那麼多人過來,別來擾了哀家清淨。」
「太后說的是。都說能喫是福,奴婢看陸姑娘就是個有福氣。太子殿下和她在一起,近日用膳都比平時多,這麼些天也沒生過病。奴婢覺得,不用等回宮,殿下身子就能好不少呢!」
太后笑呵呵道:「是啊,宮裏玉饌珍饈他不喫,到這兒還撿人家喫剩的半個荷花酥喫……」
我聽到這,就想轉身問趙珩,太后娘娘的意思,是不是不讓其他人來,那我們就不用再去說了?
還沒問出口,就見他從耳根,一直紅到了耳朵尖尖。
我還沒想明白他怎麼回事,他已經飛快地跑開了。
……這身手,看起來也沒那麼虛啊。
我撓撓頭,不明所以地自己回房。
走到半路,我纔想到太后說的最後一句話。
趙珩把我剩的半個荷花酥喫了?
原來他愛喫這個啊,當時見他一整盤都沒動一下,我真以爲那是他不要喫的。
早知道,我就給他留一整個了。
當時喫了四個半,着實有些撐……
-9-
大姐姐她們最終一個都沒能來慈安寺。
我在寺裏整天跟在太子身邊,蹭喫蹭喝,足足喫了兩個多月。
他的身體竟然真如太后所願好了許多。
只是我姨娘要失望了,因爲,我不但沒瘦,還胖了三斤。
喫飽喝足的日子太幸福,也過得太快,轉眼他就要跟太后回宮,我也得回府了。
我真捨不得他,主要是捨不得他身邊永遠不斷的糕餅點心。
想到府裏的清水白菜,我更是對着他依依不捨到幾乎落下淚來。
趙珩正要上太后的鳳輦,就見胖丫頭站在那兒,要哭不哭地看着他。
他腳步一頓,不知怎麼就脫口而出:
「愣着幹什麼,宮裏我不愛喫的更多,還不趕緊跟上!」
帶臣子家的姑娘進宮,不太合規矩,他於是又求皇祖母:
「這不正好要到喫大閘蟹的時候了嗎?孫兒脾胃虛弱,Ṱŭ̀ₖ喫不得那個,不如讓她進宮替我喫了。」
大閘蟹!
我剛走到他身邊,就聽到這個,眼睛瞬間又亮了,不由又眼巴巴地看向太后,嘴裏狂咽口水。
太后用慈愛的眼神看着我們:「行吧,漪兒總替你喫你不愛喫的東西,也不能讓她白喫,哀家就封她爲縣主,讓她進宮陪哀家住,如何?」
還不等我謝太后娘娘恩典,趙珩比我還高興似的,朗聲道:「謝皇祖母!」
我尋思,可能他在宮裏,真的有好多不愛喫的,非常需要我的幫忙吧!
-10-
春去秋來,我在宮裏住了八年。
這幾年,我在宮裏錦衣玉食,可不知不覺就瘦了很多。
即使我再穿上橙黃的衣服,也一點兒都不像小南瓜了。
可太子還是總叫我小南瓜,尤其是跟我搶菜的時候,每次被他搶贏了,他就會得意地對我笑:「小南瓜,孤又贏了。」
我覺得我會瘦,都是因爲他胃口越來越好,還總是跟我搶菜!
太子再也不是小時候把喫的全推給我的太子了。
小時候他只比我高一點點,現在卻比我高了快一個頭。
在我越來越瘦的同時,他卻越來越結實,騎射功夫十分精湛,能百步穿楊。
但即便再怎麼被他搶菜,我還是喜歡宮裏,一點兒都不想回家。
太后替我擋回好幾次父親要接我回去的請求。
這年,父親又上奏接我回家。
我已經十五歲,要回去相看待嫁了。
這要求合情合理,太后也不好再拒絕,只能讓我回去。
即將回到久別的家,我不知怎麼,竟有些膽怯。
明明一路上,父親對我很是客氣,再沒像小時候那樣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兒。
滿朝皆知,我是太后最寵愛的縣主,而我一點都不胖了,不用再擔心姨娘會每天只給我半碗清水白菜。
果不其然,回到家,嫡母,姨娘,甚至老太太,都對我帶着恭敬,備了一桌好菜,甚至有寶雲樓的點心。
我想,是啊,我如今是縣主了,每年我還給家裏賞大閘蟹,又跟着太子讀了很多書,他們再也不能說我樣樣不如大姐姐了。
他們以後也會對我,像對大姐姐一樣好。
我喫着寶雲樓香甜軟糯的棗泥卷,對家的疏離戒備一點點在綿軟甜香中消融。
我沒想到的是,他們確實沒再說我不如大姐姐,卻在飯後提出,讓我替大姐姐出嫁。
嫁給二皇子。
-11-
聽到老太太的話,我渾身的血液頓時結冰。
寶雲樓的點心讓我的胃沉得難受,泛着噁心,恨不能立刻吐出來。
我沒去看任何別的人,只看向姨娘。
所有其他人更偏向大姐姐,我都能接受,可是姨娘,是我的生身之母。
姨娘用她那對楚楚動人的,閃着淚花的眼睛望着我:
「漪姐兒,你嫁進二皇子府,就是皇子妃,多好啊。」
「既然是這麼好的婚事,大姐姐爲什麼不嫁?我雖不懂事,但也不願意搶姐姐的。」我輕聲說。
姨娘過來挽住我的胳膊:「二皇子受傷後性子暴虐,你有太后護着,他肯定不敢欺負你。你大姐姐如此嬌弱,怎麼能受得了?」
我木着臉,如太子一般,冷冷地笑了一聲。
原來人的心,真的能這麼偏。
原來心冷了,真的會這樣冷冷地笑。
原來,她也知道,二皇子受傷殘疾,性子暴虐。
身有殘疾的皇子無緣儲位,二皇子不日前墜馬斷腿,太醫說,以後都會不良於行。
只是他們不知道,這事就是太子乾的,他謀劃時,我就在他身邊,幫他一起出主意。
打從知道先皇后就是被二皇子的母妃劉貴妃害了,我就討厭他們母子。
太子曾說,讓我變瘦,比讓二皇子當上太子還難。
現在我瘦了,可二皇子,永遠都不可能成爲太子。
我漠然掃視他們一圈,淡淡開口:
「人人都知道,我是太子黨的人。若我現在棄太子而嫁二皇子,將來太子得登大寶,你們想過我會怎麼樣嗎?」
這回是老太太說:
「太子也要選太子妃了,你大姐姐年紀正合適。她做事比你妥帖,又從小知道照拂兄妹,日後定會勸着太子,不讓他爲難你們。」
我被氣笑了,這倒成了我要受大姐姐關照?
我猛地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父親氣急敗壞地來攔我:「你要去哪兒?」
我好笑地看着他:「你覺得我會去哪兒?」
他終於裝不下去了,疾言厲色:「宮裏都落鎖了,你現在去,宮門也不可能開。」
他們並不是擔心我,只是怕我去跟太后告狀。
我一把推開他:「陸家無我立足之地,你們也從不喜歡我,不必管我去哪裏。」
說罷,我徑自騎馬出了府。
-12-
我當然沒去宮裏。
別說已經落鎖,我一個小小的縣主,不可能讓侍衛爲我打開宮門。
我也不想回家當天跑回宮,惹太后她老人家擔心。
我入住了一家客棧。Ṭṻ₋
在馬上顛簸了一路,又吹了冷風,到底還是吐了一回,把一晚上的飯菜吐了個乾淨。
哎,我覺得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想喫寶雲樓的點心了。
吐完後輕鬆了許多,像把從小對家裏的不滿都一掃而空。
沒什麼好難過的,他們不是一直都這樣嗎?
從一而終地偏向大姐姐,從未變過。
喝了幾杯熱茶,胃裏舒服了些,我想着不能餓着自己,摸摸荷包裏的金瓜子,叫店小二上菜。
這金瓜子還是我出宮前,趙珩急匆匆趕來,特意塞給我的。
太后笑他:「她回安國公府,還能缺銀子不成?」
當時他說:「那誰知道,她七歲時家裏就能每天只給半碗白菜,萬一回去又不給她飯喫呢?小南瓜,他們要餓着你,你自己出去買好喫的。」
本以爲只是一句玩笑,哪成想還真用上了。
-13-
這家客棧是我隨意找的,沒想到飯菜味道居然很是不錯。
我把家裏的傷心事拋之腦後,認真品嚐起來。
正喫得入神,房門突然被人敲響。
我嚇了一跳,一聽卻是太子的聲音。
「殿下,你怎麼來了?」
他沒說話,「砰」地甩上房門,緊緊箍着我的肩,神色緊張地把我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回。
見我沒事,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下一瞬又暴跳如雷:
「知不知道大晚上跑出來有多危險?要是遇上壞人怎麼辦?」
說來也奇怪,我在家受那麼大委屈都沒想哭,可聽到他這樣兇巴巴的關心,卻控制不住地紅了眼眶。
趙珩見狀,立刻放軟了語氣,手忙腳亂地道歉:
「你別哭,我不是兇你,對不起,我只是太擔心了……」
我搖搖頭,用手背抹掉淚珠:
「宮門不是落鎖了嗎,你這麼出來,御史臺又要彈劾你了。」
「不然呢,讓你一個人住在外面?」他說,「你知道我聽暗衛說,你一個人出府時,有多着急嗎?」
我:「……那你就沒想到,暗衛不但能報信,也能保護我嗎?」
他一時啞然。
我猜一向聰明過人的太子,今夜不知怎麼犯了糊塗。
他一定是真沒想到,所以纔沒答上來。
趙珩沉默地牽着我下樓,要帶我回宮。
結賬時,我剛掏出金瓜子,他卻按住我的手,甩出一張銀票,面上又浮起冷笑:
「孤給你的金瓜子,你不好生珍藏?」
他胸膛起伏不定,走出去一段路,還是沒忍住恨恨道:
「好一個安國公府,竟真讓你有用上這金瓜子的機會!我看以後你也不必再回了!」
我看他實在生氣,乖乖應聲:「嗯,以後都不回了。」
這時他終於想起問我:「究竟發生了什麼,讓你纔回去就大晚上跑出來?」
我說了二皇子看上大姐姐,家裏卻讓我替大姐姐出嫁的事。
「太子哥哥,我不想嫁二皇子。」
他和我堂兄一樣,每次喊他哥哥時,什麼要求都能應下。
這回也沒例外,只是他看上去,好像更生氣了,語氣冷然:「嗯,死人自然不能嫁娶。」
我擔心家裏人不死心,以後還要給我說什麼更離譜的親事,搖着他的手臂,討好地說:
「那,你能給我挑門好親事嗎?」
他倏然頓下腳步,轉身面對我,臉色黑得像喫到了胡蘿蔔:
「陸漪,我對你來說,究竟是什麼?」
「啊?」我眨眨眼,「飯桶?」
他的臉色黑得簡直像吞了十個胡蘿蔔餃子:「你才飯桶, 你全家都飯桶!」
「不是不是, 我說錯了,我是想說,跟着你, 我就能喫飽飯……說飯碗也不對, 你給我的有好多好多碗啊!我覺得至少有飯桶那麼多。」
他深深吸了兩口氣, 又暴躁地來回踱了兩三趟。
我都想問他還回不回宮時,他突然又按住我的肩:
「現在沒跟你說喫的, 我是說, 如果讓你當太子妃,你願意嗎?」
我愣了好久。
久到他的眼神一點點暗淡下去, 最後慢慢放開了我,轉過身去。
我不忍心看他難過,急急跑到他面前,爲難地說了實話:
「你以後要當皇上啊!每個皇上老了都會煉丹,可我不喜歡喫丹藥……」
他父皇現在就沉迷煉丹, 還送了我兩顆。
紅彤彤的, 我實在不想喫,還壓在箱底。
這大概是世上我唯一不想喫的東西了……
太子扶額:「孤比你挑食多了, 好嗎?那丹藥你不愛喫,我更不愛喫!」
也是哦!
他見我動搖了,徐徐誘之:
「而且, 當了太子妃, 你就能永遠待在宮裏, 再也不用回安國公府了, 只有他們來拜見你的份。你不是很喜歡宮裏, 也很喜歡太后嗎?」
好有道理, 他完全把我說服了。
「嗯, 那要是當了太子妃,以後用膳,你會讓着我點嗎?」
他重新牽起我的手, 繼續往宮裏走:「那當然。」
「你保證?」
「保證。」
深夜的街道很安靜, 月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得到承諾的我很開心,所以決定告訴他一個祕密。
「太子哥哥,其實, 我不止喜歡太后娘娘。」
「嗯?」
「我也很喜歡你……」
番外
太子違背諾言了。
不, 現在應該叫皇上。
他明明答應用膳時會讓着我, 結果, 並!沒!有!
原來我只要專心防守他一個, 可兒子也被他帶壞了, 還說搶着喫比宮女布的膳更香。
這天盤子裏還剩兩顆魚丸。
我們三個一起搶, 結果被他們父子倆一人一顆夾走。
我眼睜睜看着我心愛的小丸子飛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滿眼渴望。
忽然,一顆丸子落到了我碗裏。
「我是幫你搶的,小南瓜。」
接着,另一顆丸子也落到了我碗裏。
「兒臣也是幫母后搶噠!」
我對着碗裏的兩顆魚丸, 幸福地眯起了眼。
如果世上的人都註定偏心,如今,我也有偏向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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