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府喫香喝辣的第三年,前夫哥突然愛上了作死。
爲了救他,我跑遍關係,花了一筆又一筆錢,給閻王磕頭磕得腦袋都要掉了。
幾個月下來,我從地府首富,變成了流浪漢。
不僅身無分文,還倒欠天地銀行鉅額貸款。
閻王爺拿我沒辦法,苦思良久,大筆一揮:
「準你一日還陽,找生者要錢還債。」
-1-
捧着閻王的親筆還陽令,我傻笑了好久。
身爲橫死的鬼,得來還陽的機會可不容易。
這些年,閻王怕我報復社會,連一個入夢的機會都不給我,更別說去人間轉轉了。
過了奈何橋,我回到闊別多年的人間。
我化身成原來的模樣,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象着一會周言之看到我時的表情。
到了小區門口,周言之含笑的側臉猝不及防闖進眼中。
他懶散地穿着風衣,身型一如我走那年挺拔。
像是意識到有人在看他,周言之冷淡地轉頭看過來。
我只能狼狽地躲到柱子後面。
女孩溫柔的聲音在此刻撞進耳朵:「怎麼了?」
周言之的聲線平穩:「沒什麼,我們走吧。」
-2-
我蹲在原地,自己消化了下。
首先,周言之戀愛了。
其次,他女朋友長得不錯。
思來想去,我決定不向周言之要錢了。
我活着的時候有不少積蓄,這些錢現在都落到了周言之手裏。
與其讓他拿着我的血汗錢討新老婆,不如我自己用掉。
我本想潛入我們曾經的家。
門鎖密碼改了,不再是我的生日。
ŧů₈我輸了好幾個有紀念意義的日子,都沒用。
果然是人走茶涼。
目光掃過地上的鞋架。
我心口一動。
我的鞋子,周言之竟然一雙也沒扔。
每一雙都刷得很乾淨,彷彿原主人還在珍惜地使用它們。
我想了想,輸入了我的忌日。
門,開了。
-3-
我憑着記憶,找到存放重要財產的盒子。
裏面空空如也。
家裏的存款,都被周言之買了冥幣給我燒過去了。
還好當年他向我求婚時用的鑽戒還在。
拿去賣了,也能換不少錢。
珠寶店裏,周言之和他的新女友正在挑鑽戒。
我沒想到能在這裏碰到,拉低帽檐,躲在不起眼的角落。
周言之ƭü₊寡淡溫和的聲音時不時傳到耳朵裏。
「不管多貴,你喜歡就好。」
我看了看手心裏的鑽戒,撇撇嘴。
他當年也和我說過同樣的話。
周言之很有耐心地陪女朋友挑了很久,被電話叫走。
走之前,他給她留下了卡,掐了掐她的臉,語氣寵溺:「看到喜歡的就買下來。」
見他走了,我鬆了口氣,走到臺前:「麻煩幫我看看,我這個值多少錢。」
周言之的女朋友湊近看了看,眼中放光:「姐姐,你這枚好漂亮。」
我好奇地問:「怎麼稱呼你?」
她羞澀地笑笑:「我叫成怡,和男朋友一起來的。」
我哦了聲。
近距離看她,總覺得有些眼熟。
成怡徵求我同意後,小心翼翼將戒指拿在手心中端詳:「您是要賣掉它嗎?」
「家裏出了點難事,急需用錢。」
她惋惜:「這枚戒指是大牌子限量款的,現在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到。」
有這麼貴嗎?
我反覆地把玩,除了鑽石大,也沒什麼特殊的。
鑑定師佐證了成怡的話:「這是冰川上的鑽石,幾百萬才能孕育這麼一顆,市面上很少能看見。」
我慎重地問:「您看能值多少錢?」
鑑定師遺憾地說,因爲主人不太愛惜,鑽石又破損了,不如當年那麼值錢。
儘管如此,價錢也很客觀,可以還清我一半貸款。
成怡眼睛一亮,看向我:「你要是真想賣,不如賣給我吧。」
我一愣,微微笑了:「我只收現金。」
-4-
成怡買到了心愛的鑽戒,開心地要請我喫飯。
她跟我炫耀,她的男友人帥多金,還是三甲醫院心內科知名醫生。
除了是個二婚男,簡直完美。
我吸着橙汁:「你倆怎麼在一起的?」
成怡笑着說:「他追的我嘛,說是對我一見鍾情。」
我笑笑:「你倆真是佳偶天成。」
成怡突然嘆了口氣:「算了吧,他和他亡妻纔是真愛。如果她沒死,有我什麼事啊。」
我低下頭,沒說話。
成怡幽幽地說:「他亡妻真是命苦,供他讀研讀博,他剛當上醫生沒幾年,她就遇上了醫患糾紛,被丈夫的病人捅死了。」
我淡淡地說:「沒什麼。」
人各有命而已。
我和周言之,都是命不好的一類人。
我生在孤兒院,親緣淡薄。
他很小的時候就父母雙亡,寄生在叔嬸家,天天被辱罵虐待。
我最初見他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天。
周言之拎着一桶油,穿着單薄的校服,小臉蒼白無色。
眼中的陰冷,與他的年紀並不相符。
後來我才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油,而是汽油。
如果我沒有把他的油弄灑,那天晚上,他會拉着虐待他的叔叔嬸嬸死在火海里。
周言之就是這樣的人。
心狠,意狠,無情。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成爲了救人無數的醫生。
成怡突然說:「姐,說說你吧,你老公給你買這麼貴的鑽戒,你們感情一定很好吧?」
看着她真誠的眼神。
我心生一計,假意抹了抹眼淚:「我老公,死了。」
成怡手中的刀叉掉到了盤子上,神色悲慼。
果真是小姑娘,不知道社會險惡。
我繼續抹淚:「我把戒指賣掉,就是想多給他燒點紙錢。」
成怡哽咽着說:「這有什麼說頭嗎?」
「怎麼沒有,」我指了指剛買的冥幣,「我想讓他在地底下好過一點。」
成怡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我問:「你男友給他前妻燒過紙錢嗎?」
-5-
成怡是個善良的姑娘,竟然給男友的亡妻燒紙。
不到半日,我的錢就還清了。
剩餘的時間,可以好好享受一下「人」生。
我剛準備和成怡告別。
下一秒,我倆就被押上警車。
成怡嚇哭了。
我淡定地看着手指,第一次偷東西,沒有經驗。
警局裏,警察叔叔痛心疾首地對我進行教育。
「姑娘,你有手有腳的幹什麼不好,幹偷竊,還偷了人家亡妻的遺物。」
我諾諾地說了很多遍對不起。
不遠處,周言之正蹙眉打量我。
我拼命低頭,讓帽子垂下來遮住臉。
成怡哭着撲到他身上。
周言之冷冷地別過身,冷硬地捏起她的手腕:「戒指。」
成怡手足無措站在原地,眼淚撲簌撲簌落下來。
她捂臉無助地哭:「不是我偷的,我只是很喜歡纔買下來,我也被騙了。」
警察也從中調解:「成小姐確實是無辜的,小偷偷出戒指後到珠寶店裏去賣,成小姐就買下來了。」
說完,就將戒指還給了周言之。
看着成怡委屈的表情,周言之冷硬的神情軟了下來,將她抱在懷裏輕輕哄着。
他面上柔和平靜,捏着鑽戒的手指卻用力至泛紅。
我靜靜地看着他們。
周言之就在這一刻別過頭,對上我的目光。
我飛快地垂下眼,手指絞緊衣服。
有警察過來將我帶走。
成怡牽着周言之的手,面色怪異叫了聲:「你的手怎麼突然這麼涼?」
餘光裏,周言之面無表情地甩開她:「站住。」
心如鼓跳,我腳步加快。
身後突然一陣嘈雜。
我猛地轉身。
周言之以狼狽的姿勢,被幾位警察死死拉住。
他掙扎着昂頭,眼尾通紅地盯着我的方向:「站住。」
「周醫生,我們能理解你被騙的心情,但是尋釁滋事是不好的,我們要用法律來審判犯人……」
目光再次相遇。
我眼角有些溼潤,抱歉地對他笑笑:「你認錯人了。」
然後,轉身離開。
-6-
審訊室裏。
警察問我,偷完戒指賣的錢哪去了。
我聳肩:「都用來買冥紙了。」
「買冥紙燒給誰?」
「自己。」
警察輕咳:「你要爲自己的話負責。」
「當事人的財產損失遠超 2000 元,如果你不能獲得當事人諒解,那麼你會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
「比如,坐牢,時間高達幾年。」
我真誠地說:「無所謂。」
反正再在這人間呆十幾個小時,我就要回去了。
把我關在這裏也好。
這樣我就不用去面對周言之了。
幾位警察面面相覷。
灰白的空間裏,死寂般的蒼白。
沉甸甸的,壓的人透不過氣。
一位年長的警察眯着眼睛看了我很久。
他突然開口:「我是不是曾經見過你?」
我怔住。
記憶喧囂着湧來。
十年前,周言之考上了國內頂尖的醫科大學。
他早逝的父親,也畢業於那所大學。
八年臨牀制,費用一次交齊。
只要堅持下來,他就能和他的父親一樣,站到手術檯上。
周言之的叔嬸不肯出錢。
他們霸佔了他父母的遺產,卻連基本的學費和生活費都不願意出。
還好我步入社會的時間早,擺攤創業,掙了點小錢。
周言之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我出的。
我什麼也不要,就是單純地喜歡他。
我聯繫了幾個律師朋友,起訴周言之的叔嬸,讓那狼心狗肺的一家人,滾出了周言之父母留下的房子。
周言之的叔嬸,不是煙鬼就是賭鬼,他們的兒子更是個混蛋。
一個沒成年的小屁孩,竟然敢報復我。
不僅帶人砸了我賣糖葫蘆的小攤,還要拎我到樹林裏做一些小屁孩不該做的事。
要不是旁邊賣炒冷麪的大姨回來取東西,見情況不對報了警,就真讓他們得逞了。
當年的案件,就是那位警察辦理的。
他心疼地說,我要是他女兒,他一定不會讓我這麼受欺負。
警局裏那幾天,這位警察給了我很多關懷。
這些年過去,我本想找個機會感謝他。
可誰想到,再見面就是陰陽兩隔。
思緒慢慢飄回來。
我笑着搖頭:「您記錯人了。」
一位警察突然開Ŧṻ₇門,神色複雜。
「當事人出諒解書了,周醫生說他們認識,他們,只是在開玩笑而已。」
-7-
我茫然地走出警局。
馬路對面,停着輛車。
周言之沉默地靠在車旁,冷白的指尖夾着一根菸,晦暗的目光鎖釦般將我鎖死。
事已至此,什麼掩飾都沒用了。
我走到他跟前,儘量平靜地開口:「成怡呢?」
他看着我,恍若未聞。
我苦笑:「別這樣,我明天就回去了。」
「回哪?」
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小聲說:「地府。」
「什麼意思?」
「這次還陽……是個意外,」我小心翼翼地說,「我是個死人,終究只能在地府待着。」
他垂眼,默了好長一會,冷然一笑:Ṭú⁾「還是這樣。」
心臟一縮又一縮。
我蹲下來,捧起他的臉。
「周言之,我已經離開那麼多年了,你不是一樣過得很好嗎?你現在是人人景仰的周醫生,有大好前途,還有……」
我有點哽咽:「還有相愛的女朋友。」
「成怡跟我說了,你們是一見鍾情。我很開心。」
周言之似乎笑了下,慢慢重複:「一見鍾情?」
我裝作沒聽到,繼續說:
「再過幾年,我或許會去投胎,我們不會再見面,你要過好自己的人生,像你一直堅持的那樣,做個好醫生。」
我做了個笑臉,努力使自己看起來開朗一點。
周言之之前讀博時,不分晝夜沉浸在高壓裏。
學醫的辛苦,非至親之人不能理解。
我總這麼逗他笑。
就是不知道爲什麼,這次的笑臉失敗了。
做着做着,就成了個哭臉。
人各有命。
我們的緣分,可能就到這了。
「投胎?」
周言之一點一點滲出個笑:「你想得美。」
-8-
我被帶回了曾經的家。
我的東西,大到枕頭,小到一根頭繩,都好好地放在原位。
恍惚間,彷彿只是遠行歸來。
什麼都沒變,一如我走之前。
除了一處。
我指着空着的白牆:「我給你做的錦旗牆呢?」
周言之抿了抿嘴,沒有回答。
錦旗牆,是我精心準備送給他的新年禮物。
周言之的手術水平,所有人有目共睹。
無論再複雜的病症,他都能冷靜地分解處理。
工作幾年,有許多病人因爲他的認真和苛刻般的嚴謹,撿回了一條命。
他們很感激他,自發地送來錦旗。
周言之性冷,不喜居功,從不在意。
倒是我,每次都屁顛屁顛地疊整齊收好。
我想起什麼,擰眉問他:「前段時間爲什麼老作死?」
緊閉門窗時燒炭,在火車軌道上睡覺,吞一整瓶安眠藥……
要不是黑白無常跟我關係好,我哪有機會一次次救他。
周言之卻說:「你走這些年,我一次也沒夢到過你。」
我聽出他話裏的埋怨,訕訕地低頭。
我也想來人間看看他,可是閻王爺不讓。
我這種橫死鬼,身上都帶着戾氣。
不僅難以投胎,還禁止私自到人間。
周言之輕輕地說:「我不是作死。」
「我只是,太想你了。」
他無聲地望着我,目光像針一樣密密麻麻落在我身上。
扎得我渾身都痛。
很久之前,周言之被打得渾身是血,像只奄奄一息的小老虎躺在垃圾桶旁邊。
我也是這種感覺。
我曾經問過周言之,很正式很慎重地問過他——
爲什麼要和我結婚。
我借給他的錢,畢業之前他就勤工儉學還清了。
這些年下來,我仍然只是個賣冰糖葫蘆的美女。
而他已經完成了身份的蛻變,以專業第一的成績進入醫院,備受重視。
不再是默默無聞的落魄學生,而是人人尊重前程似錦的周醫生。
他有很多更好的選擇,比如那個對他芳心暗許的院長女兒。
周言之凝望着我,漆黑的瞳孔裏湧動着很多情緒。
我以爲他會向我表達愛意,說些感天動地的話。
可他沒有。
他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聲音很輕:「除了你,沒人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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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言之寸步不離地守在我身邊。
素日裏冷淡的眉眼裏滿是不安,生怕我再突然離開。
患得患失的樣子,像個偷了糖害怕被發現的孩子。
他的電話一直響,都是醫院的來電。
要放在平日,哪怕是半夜被叫醒,他會立即趕到醫院。
但今天,他一個也沒接,任性地由着它響。
後來我直接將他的手機關機。
人都是要喘息的。
我嚥氣的時候,他都在手術檯上。
今天就讓我的周醫生休息一下吧。
我在周言之的水杯裏下了安眠藥,親眼盯着他喝下。
我小聲哼起搖籃曲。
一如很久以前,他不分晝夜搶救病人,下了手術檯栽入我的懷裏。
我輕輕地撫摸他的頭髮。
周言之的眼皮垂下,整個人鬆弛下來。
確定他睡着後,我解開他的手機,約了成怡出來。
小區旁有條江。
成怡抱着胳膊,戒備地看着我:「言之呢?」
我淡聲說:「他沒來,只有我。」
「你找我做什麼?」
「道歉。」
成怡審視我:「你真是他之前的追求者?」
「追求者?」
我茫然一瞬,很快反應過來,點頭:「對,我之前追求過他。」
成怡:「你也太不自愛了,不僅追求有婦之夫,還偷逝者的東西,你父母如果知道會多傷心。」
她臉色難看,戴過鑽戒的手洗得發紅。
看着她警惕的神色,我哭笑不得。
周言之說謊的功力還是這麼差。
爲了撈我出來,找了個這麼蹩腳的藉口。
「我以後不會再出現在他到生活裏了,」我微笑,「我很快就離開。」
「離開?」
周言之寡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他雙手揣兜,淡漠地看着我:「你想離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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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之?」
成怡驚喜地出聲。
周言之笑着揉了揉她的頭,自然地將她的手放到大衣的口袋裏:「冷不冷?」
夜風一陣陣地刮。
我被寒意絞得睜不開眼。
心臟被扔入冰湖中,無聲地下墜。
周言之語氣淡淡:「怎麼這麼傻?大半夜,和這種人浪費時間。」
成怡與他十指相握,滿臉嬌憨。
周言之掃我一眼,眉頭蹙起:「以後看到她就躲得遠點,聽到了嗎?」
我對上他薄涼的目光,不知道說什麼,扭頭嘲諷地輕笑出聲。
成怡說:「你誤會了,她剛剛是在向我保證,以後不喜歡你了,也會離你遠遠的,各自過好各自的生活。」
周言之笑了笑,眸色越發深沉,眼底情緒暗湧。
他問我:「是嗎?」
我昂頭直視他,字字清晰:「當然。」
僵持幾秒。
周言之轉頭對成怡說:「我送你回家。」
語氣發沉,似有山雨欲來。
我輕嗤一聲,原地蹲下,卻被他冷硬地捏着胳膊提起來:「我也送你回去,否則出了事我和成怡還要擔責任。」
成怡想了想,也答應了。
她擺出正宮的態度,憐憫我這個愛而不得的可憐人。
車上,她一直在安慰我:「人生路那麼長,你還會遇上喜歡的人的,或許哪天你就愛上別人了,沒必要死磕在這。」
忽然一個急剎車。
周言之面無表情:「到家了,上樓後給我報個平安。」
成怡乖乖哦了聲,起身下車。
夜色裏,她的身影還未完全消失。
周言之反身掐緊我的下巴,低頭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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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言之的手勁很重,彷彿要將我的下顎捏碎。
我的雙手被鉗制在背後,沒有反抗的餘地,只能咬緊牙關抵制。
心口的位置越來越痛。
我低了低眼,一滴眼淚無聲地滑落下來。
打在周言之的手上。
他動作停下,緩緩放開了我。
「郝妍,我們是夫妻。」
周言之的手無力地垂下,睫毛顫了顫,幾乎是跪在我身前。
他自嘲一笑:「你不要我了?」
我抹乾眼睛,儘量使聲線穩定:「你已經有成怡了。」
周言之微怔,旋即冷笑:「她?她也……」
話音未盡。
車窗外突然出現成怡焦急的臉。
她看不見車窗裏的情況,只能拼命敲打着車窗:「言之?言之你在裏面嗎?」
成怡拜託周言之將她送到郊區的精神病院去。
我好奇地問她:「大半夜怎麼要去那?」
她咬了咬嘴脣:「我媽有精神疾病,常年住那,剛纔姑姑打電話,讓我趕緊去一趟。」
她的聲音很低,只有我們兩個能聽見。
果然,當週言之提進去幫忙時,成怡拒絕了,要我陪她。
她拽了拽我的袖子,急得要哭了出來:「求你了,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有個精神病母親。」
我本不想多管閒事。
但鑽戒那事,是我對不住她。
算了,就當補償了。
我陪她走進精神病院。
陰暗的屋內,乾瘦的老太太背對着門坐在窗旁。
成怡喊了聲媽,她也沒回頭。
我轉了一圈,目光落在病牀前的名牌上。
程頤蓮。
名字眼熟,我卻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12-
門口傳來聲響,我和成怡同時回頭,聽見她驚喜地喊:「姑姑!」
一箇中年女人扶着門框,一動不動地看着我,一副見鬼的表情。
成怡拉過我解釋:「姑姑,這是我朋友,陪我過來的。」
女人臉色逐漸慘白,死死盯着我,發出一聲淒厲的叫。
我意識到不對,上前一步:「你見過我?」
可印象裏,我並不認識她。
女人只是尖叫,轉身跑了幾步,操起掃除的拖布又衝了上來。
「你不是已經死了嗎?你回來幹什麼?你回來找我們幹什麼?」
她護着一臉懵的成怡,上來打我。
我腦子一片混亂,不好傷人,只能先躲開。
程頤蓮閉着眼,煩躁地轉身:「煩死啦!煩死啦!」
混亂裏,我清晰地看見了她的臉。
死亡的恐懼在心裏無聲爆炸開來。
三年前。
眼前乾瘦的女人,揮起骨瘦如柴的胳膊,將半米長的鐵釘生生敲進我的頭裏。
我癱坐在地上,霎那間失去全部力氣。
成怡的姑姑還想抽打我,被她哭着拉住。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已大亮。
我僵硬地站起來,一步步往外走。
一直走到精神病院的大門,看到被保安攔住的周言之。
他冷峻的眉眼透着焦急,和保安拉扯。
我突然有了力氣,跑過去抱住他:「我看到程頤蓮了,她還活着,她,她還活着……」
話音未完。
周言之用力甩開了我,冷冷清清地注視我,眉目中帶着厭棄。
我無所適從地站在原地,手腳發軟。
不遠處的成怡憤怒地走過來,厲聲質問我:「你不是說再也不纏着他了嗎?」
理智一點點回籠。
我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自嘲地笑了笑。
周言之輕聲安撫她,對我視而不見。
我忍無可忍。
「周言之,你知道她媽是誰嗎?」
「住嘴。」
周言之冷沉地看着我。
他想起什麼似的,攬過成怡:「今天就帶我去見你媽怎麼樣?」
成怡臉頰微紅,有點埋怨:「你怎麼這麼着急?」
周言之笑笑,眼睫垂下,掩蓋住其中的情緒。
他語氣哄誘:「走吧,女婿見丈母孃,早晚的事。」
成怡嬌怯地捶了他的胸膛一下。
我冷冷地看着他們,緩緩捏緊拳頭
就在這時。
成怡毫無徵兆地暈倒了。
場面又陷入混亂,本來看門的保安大叔慌忙地俯身檢查她的情況。
黑白無常的聲音在耳旁響起。
「妍妍啊,你前夫又作死咯,這可是我最後一次幫你咯。」
變故太快,我懵登地站在原地。
周言之就在眼皮子底下好好站着呢,作哪門子的死?
黑白無常說:「誒呀呀,你前夫不止自己不想活了,準備殺完人後自殺。」
他們的聲音縹緲空靈,突然大笑起來,笑得我渾身發冷。
周言之冷淡地站直身體,居高臨下地俯視成怡。
眼中再無一絲情愫。
他身朝的方向,正是精神病院的大門。
此時保安正俯身查看成怡的情況,大門無人看守。
我凝視他的側臉,忽然戰慄起來:
「不……」
腦中劃過很多很多畫面。
最終定格在成怡那句話。
「他對我,一見鍾情。」
一見鍾情。
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在周言之身上。
我沉重地呼吸着。
眼前恍然浮現冰天雪地裏,周言之拎着汽油的手。
痛到極處,玉石俱焚。
周言之轉身,拉起我的手,勾了勾嘴角:「走,跟我進去。」
「進去幹什麼?」
我問他:「要我親眼目睹你殺人嗎?」
周言之飛快地捂住我的嘴。
他又放下手,蹙眉看我。
不知道從哪刻開始,我的脣抖得厲害。
「周言之,你追求成怡,照顧她,就是爲了利用她接近程頤蓮是嗎?」
-13-
周言之抿了抿嘴,避開我的目光。
沉默一會,他反而笑了:「你說得對,也不全對。」
他輕描淡寫地說:「我要在程頤蓮眼前殺了成怡,讓她嚐嚐,失去至愛的滋味。」
我閉上眼,脫力般後退一步。
「你瘋了嗎?」
我嗓音嘶啞:「周言之,你的前途不要了?你的命呢?你不要命了?」
周言之冷硬地說:「你說的這些,都算什麼。」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永遠無法理解我,」他說着說着眼睛通紅,「我已經犯過一次錯誤了,不能再犯第二次。」
他抱着膝蓋蹲下來,反反覆覆地說些我聽不懂的話。
「爲什麼你在地底下冰冷地躺着,殺害你的人還能好好的活這麼多年?爲什麼?」
我小心捧起他的臉:「我知道你想爲我報仇,但是周言之,成怡是無辜的,就算我們再恨,也不能傷害無辜的人。」
周言之狠狠躲開我的手:「我不。」
他漆黑的瞳孔裏,是深不見底的脆弱。
我忽然想,有的時候,活下去的人比死掉的人更痛苦。
我抹掉他臉上的眼淚,輕聲細語地說:「周言之,我們不要做那樣的人。」
不要做個壞人。
周言之嘲諷地笑出聲,滿目薄涼憤恨。
「郝妍,你沒做過壞事,是個好人,可你卻短命。」
「你覺得,公平嗎?」
-14-
我久久沒有答案。
最後,我求他不要親手殺人。
一旦殺人,不問緣由,他死後一定會被打入地獄,永世折磨。
周言之聽了,只是淡淡一笑:「我不怕。」
「程頤蓮的命,我一定要拿走,」他冷道,「那是她欠我的。」
我還沒來得及再說些什麼。
天旋地轉,閻王的臉突然出現:「妹砸,人間一遭感覺怎麼樣?」
我驚魂未定地撫胸。
時間到了,我被召回地府。
天地銀行的貸款被還完,閻王笑呵呵地,看着心情很好的樣子。
他瞥我一眼:「怎麼啦?捨不得地面上你的相好啊?」
「呵呵,他很快就會下來陪你嘍。」
我冷汗直冒:「你什麼意思?」
閻王說:「他馬上會去殺人,然後自殺,不過都是爲了給你報仇,小夥子癡情的嘞……可惜嘍,這麼好的醫生,好好活着能救多少人。」
我斬釘截鐵地說:「我要阻止他。」
「你?你已經死了。」
「再給我半日還陽的時間。」
閻王幽幽嘆了口氣:「別掙扎了,沒用的。」
「我一定可以。」
閻王語氣似乎輕鬆地問我:「你還記得自己怎麼死的嗎?」
我愣住,旋即苦笑:「怎麼會忘。」
閻王卻笑了:「不,你只知道一半。」
-15-
三年前的除夕夜。
周言之難得休了假,陪我過節。
醫院打來的電話響起時,他正垂着睫毛,專注地給我扒核桃。
值班醫生說,有個病人病情複雜,要他回去操刀。
周言之應了聲,掛了電話。
他倦怠地同我說,這個病人已經沒有再手術的必要了。
手術成功的概率,幾乎爲零。
我想了想,跳到他身上,親了親他。
「回去吧,哪怕有一絲希望呢,現在只有你有機會挽救這個家庭。」
我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醫者仁心,我陪你去,你要是把他救回來了,我有獎勵哦。」
周言之脣角勾起,低頭吻回來。
醫院裏,他在搶救病人。
我坐在他的科室裏,百無聊賴地等他結束。
等着等着,就瞌睡起來。
直到一個蒼老佝僂的女人敲門進來。
她拎着口袋,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前。
「請問,今晚是周言之大夫值班嗎?」
我搖頭:「他不是值班醫生,但今天也在,有什麼事你可以等他手術結束再說。」
女人點了點頭,討好地對我笑笑:「你是……周大夫的……」
我自然地說:「我是他的妻子。」
說完,指着桌上的合照,羞怯地笑了下。
這個笑還沒來得及結束。
女人的紅口袋裏閃過什麼東西。
下一秒,我的顱頂傳來劇痛。
像釘子深深紮了進去,把頭劈成兩瓣。
我捂着頭,喪失反抗的能力。
被她按在地上,一下一下地砸碎腦袋。
女人神色猙獰,嘴裏反反覆覆地說,是我的老公殺死了她的老公。
她的丈夫,是周言之的一個病人。
我張開口,想說話,卻只能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
窗外菸花綻開,滿耳鞭炮齊鳴。
我悄無聲息地死在地板上。
……
凌晨兩點十八分。
周言之做完了手術。
手術很成功,病人情況穩定,心臟也正常跳動起來。
緊繃的弦終於鬆懈下來。
他很冷,迫不及待地想回去抱郝妍。
她今天穿的毛衣,身上總是暖乎乎的。
助手接了個電話回來,臉色凝重地告訴他,醫院裏有人跳樓。
那是位年紀大的女性,她的丈夫也是院內的病人,幾天前沒扛過手術恢復期,已經火化了。
周言之不假思索地說:「準備儀器,立即搶救。」
病人很快被推進來。
女人臉色蒼白,左手手心發紅,有道深深的印子。
那一瞬間,周言之莫名其妙想到郝妍。
胸腔緊接着抽痛起來,痛感綿密而長久。
他擯棄雜念,將手術刀插入病人心口。
他用盡畢生所學,讓眼前的心臟重新變得鮮活跳動。
幾個小時後,手術結束。
病人脫離生命危險。
麻醉劑的藥量慢慢退散。
幾個助手出去了一趟,偷偷觀察着周言之,眼裏有隱隱的淚光。
外界嘈雜的聲音越來越大。
周言之沒察覺,目光落在儀器上。
程頤蓮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靜靜看着眼前的年輕醫生。
那張蒼老的臉上,扯出了一個扭曲的笑意。
周言之俯身到她臉旁:「感覺怎麼樣?」
程頤蓮聲音嘶啞如從地獄傳來:「周……醫生……」
「你……真是……」
她笑起來:「醫者,仁心。」
……
我ṭū́ₜ久久地沉默着。
周言之身上很多問題都有了答案。
比死亡更恐怖的,是在痛苦與悔恨中度過餘生。
我阻止他?
我拿什麼去阻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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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王拍了拍我:「別灰心,有驚喜。」
他手一揮,揮出了張薄紙。
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名。
「這個,叫萬鬼紙。」
「一個人生前若有功於世,死後有鬼魂感念其恩,自願在這上爲其簽字祈福,攢夠一萬個,便是一件大功德。」
「這上面簽字的,都是感激你家周醫生的人。」
我雙眼發直:「誇張了吧,周言之真沒救活過一萬個人。」
閻王沉吟道:「簽字的是病人及病人的至親好友,醫者救的不僅僅是人,更是一個家庭。」
「拿着這張紙去找周言之,告訴他,這個世界上,好人從不會被辜負。」
我說:「這張紙有什麼用?能幫我復活嗎?」
閻王無奈地搖頭。
「功德只能用於來世,你此生已了,要念,就唸來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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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王慷慨,我有一個小時還陽時間。
程頤蓮病房外, 我給周言之看萬鬼書。
我掰着手指頭說:「閻王老子說了, 你好好過完這一生,治病救人, 咱倆來世能順遂平安, 最關鍵的是, 永遠不分開。」
周言之沉默地垂着眼, 睫毛微顫。
最終, 他還是答應了我的要求。
放過程頤蓮, 也向成怡道歉補償。
好好過完這一生,盼個來世。
幾個月後, 我成爲了臨時鬼差。
我替閻王辦差事, 路過人間,遇見了成怡。
靈棚旁, 她穿着壽衣Ṫṻₜ, 身形消瘦。
看見我,她面色蒼白地笑笑:「這段日子你哪去了?」
我敷衍過去問:「你家裏有人去世?」
「我媽走了。」
成怡姣好的面容上一片悲哀:「我也是幾天前才知道,我媽是殺死周言之妻子的兇手。」
她低低地哭起來:「他和我在一起,只是想利用我接近我媽, 爲她亡妻報仇。」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媽真的有精神病嗎?」
成怡搖頭:「我不知道,她是在爸爸得病後才性情大變的, 爸爸死後, 她就瘋了。這些年,她在精神病院也不好受。」
事已至此。
我只能說節哀。
成怡突然抓住我:「周言之將他的積蓄都給了我,說是給我的補ṭū́⁴償。」
她忍了忍,還是哽咽:「姐,難道從始至終他對我只是利用嗎?我在他眼中, 只是用來報復我媽的工具嗎?」
她像失去所有支柱,哭得肩膀都跟着顫抖。
「這些天裏, 他有過一絲愛我嗎?」
……
靈堂上, 程頤蓮遺容高掛,微笑地注視一切。
身旁的成怡仍在哭泣。
我靜靜地看着這一切。
百味陳雜。
【番外】
周言之親人緣淺。
父母都是仁愛可親的醫生,可惜一個勞累過度患病而亡,一個猝死在工作崗位上。
在最缺愛的年紀,他沒得到過來自親人的一分愛。
周言之也不覺得自己哪裏值得被愛。
偏偏郝妍視他如珍寶。
她這樣的女孩, 到哪裏都活的很好。
她和誰在一起,都會很快樂。
周言之這麼想。
從淡薄的感謝,到佔有的慾望。
愛在佔有與渴求中滋生。
這世上唯有郝妍珍視他。
郝妍就是他的全部。
……
周言之在警局度過了生不如死的幾天。
他見到了郝妍的遺體, 親手在火化書上簽字。
如果不是同事陪同,最後會火化出兩個人的骨灰。
他渾渾噩噩,被扶回家中。
空了幾天的家裏,開燈後,還有點人氣。
郝妍生前切了一半的西瓜, 等着回來時喫的, ŧū⁵現在已經爛掉了。
她精心照顧了很久的花,經過幾天的忽視,奄奄一息。
每一處, 都提醒着周言之兩個字。
失去。
更可怕的,是郝妍精心給他準備的驚喜。
錦旗牆前,周言之雕塑般站立着。
他眼中只有那四個燙金的大字。
醫者仁心。
他親手救了殺害他愛人的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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