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元

我從頑石修煉爲人,不通七情六慾。
先做了太子的侍妾,又被賜給狀元衛緒。
衛緒不喜我。
我便與婢女一起睡在廊下,從春到冬。
後來他嘆着氣,將我抱進臥房。
「沒料到你真是個蠢的。罷了,往後在這睡吧。」

-1-
衛緒躺在我身側,顯然沒睡着。
我原身是石頭,睡慣了地面。
換到榻上,一時間不習慣。
「大人爲何說我蠢?」
我蹭到他身邊,認真道。
月光穿過花窗,在青石板地面浮動,照得四下很亮堂。
衛緒轉面瞧我。
不答,反問。
「你這般稚氣,如何在東宮活下來的?」
氣息微微弱弱地撲在我臉上,有些癢。
他束髮半散,輕聲時,不是平日冷肅的模樣。
我望着他的眼睛,無意識放軟語調。
「東宮從不缺衣少食,爲何活不下來?」
衛緒頓住,又嘆氣。
「太子殿下對你好麼?」
我不假思索,「很好。」
「……那他怎麼還將你送給我?」
「可能殿下有苦衷吧。」
我答着,漸生睏意。
習慣性地,將腳心踩到身邊人腿上。
他輕嘶一聲,蹙眉捉住我腳腕。
我一激靈。
拔不回腳,懶得動了。
「之前夜裏冷,我這樣取了幾次暖。殿下生氣了,好半天沒跟我說話。」
後來我的寢宮裏,炭火比其他妃妾多幾倍。
對面人氣息一頓,「你中意他麼?」
我想了想,說喜歡。
衛緒默住,欲言又止。
「罷了。」
他用力將我的腳放在腿間,深吸着氣。
「你只怕連什麼叫動心都不知道。我不同你計較。」
他身上燙得像火爐,近處的被褥都是暖的。
我又往他懷中擠了擠。
更燙了。

-2-
這是我第一世爲人。
六年前,我還在溫泉裏努力吸收水靈。
修爲每有進益,我的身子就會輕一分。
等輕到浮出水面,就是歷劫的時辰。
誰都不知道會我化形成什麼模樣。
天地保佑,我變成了個十二歲的小女娘。
那處是太子的溫泉行宮,我被掌事嬤嬤撿到,當女兒養在身邊。
十四歲得青眼入東宮。
十七歲被賜給新科狀元衛緒。
在衛府呆了快一年,如今將近十八。
見過我的每個人,幾乎都會問我,太子俊美否?
心懷不忿的,還要刺我兩句:
衛大人冒死向太子討要你,怎麼你入府一年還未承恩?
我一一對答:
太子龍章鳳姿,衛大人神骨清峻,大抵都嫌我無趣。
要聽閒話的心滿意足。
想刺我的見我油鹽不進,也懶得再廢口舌。
無趣,正是蕭楚送走我時留下的批論。
那日蕭楚邀衛緒閒談,我在旁伴駕。
兩人議事沒避着我,一面手談一面打機鋒。
太子說白子清正,困於邊角之地可惜。
衛緒答棋坪縱橫落子無悔,各有命數而已。
黑白子越按越用力,彷彿是地上落了雹子。
我看不懂也聽不懂,坐在旁邊斟茶。
最後棋局冷了。
兩人對坐無言,神色都不好看。
衛緒冷着臉,淡掃我一眼。
「殿下的婢女倒很知禮數。」
「是麼?」蕭楚在袖下攥住我的手,又慢慢鬆開.
「這是個木頭美人,無趣得很。既然衛卿喜歡,便賞給你了。」
衛緒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目光落在我臉上,幾乎要盯出洞來。
我聞言放下茶壺,乖乖坐到衛緒身邊。
他方起身,拱手謝賞。
臨走前,蕭楚給我半時辰收拾行李。
他背手立在屏風後,破天荒說了許多話。
「衛府破舊,若住不慣,遞信回來。孤……差人給你送銀子去。」
我正卸着寶石頭面,疑惑回眸。
「住得慣的。」我說,「殿下不要擔心我。」
我揀出ţŭ⁵幾件衣衫,團成小包袱。
蕭楚緩緩吐息。
「你就帶這些?其他的,不要了?」
他的目光落在妝臺上。
珠玉琳琅,鴿子血豔豔地流着紅光。
我搖搖頭,「那是東宮的東西。」
其實是我不愛寶石。
我自己就是石頭成精,見多了漂亮的同類,早已經不覺得稀奇。
何況戴在頭上墜得頸子很痛。
越過蕭楚時,一寸衣袖被扯住。
待我回頭,他面上又是一片沉着。
立在東宮階前,目送我坐上了衛府的馬車。
登車時,我知蕭楚所言非虛。
拉車的馬只有兩匹,空間也小得只能容四人對坐。
軟墊是舊的,被面是麻紡成。
衛府亦不能稱之爲府,不過是個大些的宅子。
在京師貴胄中,少見這般清貧的。
衛緒的近侍一一同我說了現狀。
說他家公子任翰林院修撰,俸祿實在不高。
又說衛緒的老師是先帝朝的首輔,清流貴在一個清字,窮點也沒事。
他大概是覺得,衛緒養我會很費錢。
我坐在馬車裏思考。
回府便將包袱裏的華服盡數當了。
衛緒沒說怎麼安排我。
府中統共就兩處主院。
衛緒佔了一個,另一個自然是給主母的。
我無名分,不能去。
從前在東宮時,太子臨幸過又沒給位份的女子,都按近身侍婢看。
我去下人房睡,將侍女們嚇得不輕。
索性置份鋪蓋,和守夜丫鬟一塊睡在書房外。
過了一個多月。
奉茶的丫鬟鬧肚子,請我替她送進去。
衛緒認出我,眉頭蹙得很緊。
「你怎麼穿成這樣?」
我捻捻布裙,不明所以,「大人不喜歡?」
他似乎想到了什麼。
「你之前……都睡在外面?」
我點頭。
他不言語,只皺眉盯着我。
「佩兒不舒服,託我替她送一次茶。大人不喜歡我靠近書房,我就不來了。」
我放下杯盞,解釋。
他不知道,依我的耳力,只要想聽,就能聽到。
只是我不愛管他人私事而已。
衛緒眉心一跳,像是沒料到我這樣直白。
「去找個舒服地方住。」
他移開眼,不看我了。
我照舊睡在廊下,只是離書房遠些。
京師春日多雨。
檐瓦上滴雨如線,打溼青石板。
看着地面積起淺淺水窪,總能讓我想到從前當一塊石頭,浸泡在水中的溼潤感覺。
春去秋來,我和丫鬟們混熟了。
因我好說話,總有託我替活的。
衛緒漸漸習慣了我捧着托盤進出。
落在我臉上的視線卻越來越多,越來越複雜。
發現我寫字都不甚標緻後,問我小時候拜的哪個三流師父。
我放下墨筆。
「大人,我不曾念過書,這是我自己學的。」
他不可置信。
「你家族能送你入東宮,都不知請個教養師傅?」
「我沒有族親啊。」
我說,「我只有一個義母,是太子行宮的姜嬤嬤。」
衛緒捻着毛筆,筆尖一抖。
抿起脣,很愧疚的樣子。
沒幾日,便新給我做了幾身軟和的衣物。
恆川說他家公子嘴笨,是給我賠禮。
我換了身鮮亮的,去找衛緒。
他在溫書。
眼也不眨地看我轉完圈圈,捧着聖人書喃喃唸了半晌。
秋深時,衛緒在官場漸漸展露頭角。
宅子擴建了,僕從也多出不少。
我不願意自己住,衛緒便在書房給我置了軟榻。
他理事,我睡覺。
他見好友,我也在屏風後睡覺。
衛府小,天地靈氣卻足。
每日深眠精修,補氣益神。
可如今修爲已到了瓶頸。
我雖修出了人身,卻還是一顆石頭心。
唯有參破情字,才能做真正的人。
但如何參悟,天道沒有指引我。
今日睡得有點久。
驚醒時,衛緒坐在我榻邊。
正引着一縷發,撓我耳廓。
我癢得坐起,險些撞上衛緒的臉。
他神情微震,穩穩將我扶住,垂下眼。
我打着呵欠,睜開眼。
「大人有事?」
他搖搖頭。
四面環顧,前來尋他議事的官吏已經走了。
我問,「是餓了嗎?」
他目光落在我脣邊,又移開。
然後摸了摸我的頭。
我爬起身,出門喚膳。
走遠時,隱隱聽見衛緒與侍衛交談。
「恆川,她當真無異樣?」
「回大人,阿姜姑娘嗜睡,除去侍奉茶點,其餘時候都在歇息。」
「府中誰與她交好?」
「姑娘似乎不愛交際,並無友人。興許是因爲……府中多有言辭污穢者,擾人清淨。」
衛緒回以沉默。
幾聲書頁響,恆川又道。
「屬下朝東宮的嬤嬤打聽過,姑娘孩子氣,都不提爭寵,對太子殿下是從未有過半句軟話。何況還胸無點墨毫無才情,實在不像是當探子的料。大人,依屬下看,這不是善於蟄伏,純粹是……她現在還不認得屬下的臉!誰家探子大半年連人都不認的?」
胸無點墨,毫無才情。
真是說對了。
琴棋書畫不能速成,確實爲難我。
若非我學得快,只怕這會還大字不識。
我認真聽着衛緒的答覆,好半天才聽見一聲低語。
「是我多疑,委屈了她。」

-3-
入冬第一日,東宮賜來的侍婢阿姜終於承寵了。
府裏是這麼說的。
我從衛緒牀上爬起,照舊去膳房要茶點。
廊下女婢神色各異,興奮至極。
我才知曉一夜間各色傳聞火燒似的傳,版本各異。
務實的,原原本本將事說了。
豔情的,說我勾着衛緒在廊下胡鬧,天雷動地火。
一大早,管家抓着傳下流話的打了一頓,趕出了府。
佩兒拉着我。
問我做姨娘後能不能把她要去伺候。
我疑惑,「做姨娘?」
「對啊!」
佩兒憋紅了臉。
「大人昨夜難道沒有……沒有許諾你什麼嗎?」
「有。」我說,「他讓我以後就在裏面睡。」
「那豈不是通房丫鬟?ṱú⁴」
她失望至極,拉着我袖子,仍不死心。
「你努努力,興許能做半個主子呢?」
從前在東宮時,侍女們也這麼催我。
說姑娘得寵,再哄哄太子,興許能爬上良娣的位子。
就能住更大的房子,喫更好的菜,穿更軟的料子。
我尋思着就算不爭寵,喫穿住也都不錯麼。
位份高了,規矩反而嚴。
我初入東宮,未得寵時,只需要戴一支銀簪。
後來太子來得多,我頭上頂的東西也越來越多。
嬤嬤整日盯着我,動輒說我失禮。
倒不如現在自由。
蕭楚幾次想封賞我,都被我以此理由拒絕。
他笑過幾次,對我很滿意。
他說男人都喜歡漂亮的女人。
但漂亮的女人很危險,又美又聰明的更危險。
而我既聰明又蠢,做什麼事都不避着人。
太坦白,就沒有提防的必要。
沒有想要的東西,就不必擔心被收買,生出害人的心思。
無害的,就是最貴的。
大抵東宮的姬妾們都這樣看我。
曾有新得寵的侍妾誣陷我跋扈暗地欺辱她,哭鬧到側妃面前。
滿宮妃妾欲笑不能。
最後是太子親自來的。
他指着那新姬,讓我過去。
「阿姜,來。」
「告訴她,你若生氣了會怎麼做。」
我擦乾淨手,過去給了她一巴掌。
她當即懵了。
蕭楚斂起笑,擺手下令。
「她待孤都沒好臉,會爲了對付你費心使計?拉下去。」
數年來,我已過慣了沒人招惹,也不去招惹人的日子。
看我不爲所動,佩兒唉聲嘆氣地跟上。
「你不爲自己做打算,也得想想以後的孩Ṭů⁻子吧?」
「啊……孩子?」
我抱着食盒,站定。
「昨夜裏沒發生什麼,我不會有子嗣。」
石頭心只能維持我的人形,不能讓我生育後代。
佩兒如遭雷擊。
「你……不是,昨晚……大人沒有動你?」
我點點頭。
她自言自語,說着什麼不行啊雄風不振的話,失魂落魄地走了。
沒多久,新的流言傳出。
正是飯點。
衛緒喋喋不休地讓我不要挑食。
我偷偷將雞皮扒到一邊。
鬥智鬥勇時,恆川氣得頭冒煙就進了門。
目光微妙地在我與衛緒間盤旋,嘴巴閉得很緊。
「何事?」
衛緒抬起眼皮,又往我碗裏塞了一筷子肉。
恆川支支吾吾,一直看我。
我放下筷子,被衛緒攏回臂彎。
他面色不虞。
「有事說事,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是……不知哪來的閒話,說……」恆川將頭埋低,一狠心,「說大人衍嗣有礙,空抱着美人,看得見喫不着!」
圈在我腰間的手登時僵了。
我轉頭看看衛緒。
白淨面皮上蹭地爬起血色,幾息間面紅耳赤。
我忙低頭裝死。
他深深吸氣,掌心收放,咬牙捂着我的耳朵。
「好得很。沒查出來是誰傳的?」
恆川悄悄抬頭瞥我。
衛緒順着視線,低下頭。
我正老實坐着,滿臉茫然。
「你看她做什麼?」衛緒轉頭看向恆川,「她纔多大,會傳出這種話?」
說得對啊。
我蜷起身,往衛緒懷裏埋。
冷不丁,和恆川撞上視線。
恆川臉一瞬憋得通紅,險些沒繃住表情。
衛緒飲盡釅茶,下了令。
「去,差人好好理理府裏的風氣。」
恆川稱是,退步掩上房門。
空氣一時靜默。
我小心翼翼往後撤,端起飯碗。
衛緒張張嘴,臉色仍不甚自然。
「你……」他理理衣襟,隨手摸過幾疊書信,「我還有公務,你自己玩。」
不等我成聲,門扉開合。
他步子急亂,衣袍逶迤,驚起沙金似的細塵。
害羞了。
可能要過段時間纔會來見我了。
男人都是擰巴的東西。
我猜得準。還沒到晚膳的點,管家就傳了話來。
說衛緒有事,興許要過幾日纔回府。
我樂得清閒。
昨個出門逛市集,今晨在園中閒坐。
見佩兒拿着剪子,一個勁的鉸梅花枝。
按往常,她的嘴巴是最閒不住的。
每次鬧得其他人不勝其煩,她就來找我說話。
這倒成了鋸嘴葫蘆。
我說,「你怎麼不愛講話了?」
佩兒左右環顧,一屁股坐到我身邊,壓低聲音。
「前兒……傳了幾句閒話叫人盯上了。姑奶奶,幸好還有你,要不然我就完蛋了!」
「可我不記得幫過你什麼。」
「怎麼會?」她得意道,「管家要罰我俸祿,我說全府就只有我跟你好,把我罰了你會不高興。現在嬤嬤都不敢罵我了。」
「這樣不好。」
我放下魚竿。
「大人官職升了,往後定會嚴苛治府的。你拿我當幌子也頂不住,不如少開口。」
她不愛聽,換了話題。
「好了好了,我告訴你個新鮮的吧。大人前日離府是去了太子那,這可是頭一遭,你就不好奇他們見面會說什麼?一個是你的舊主,一個是……」
我打斷,「你是如何知曉的?」
「不逗你玩,我李佩兒得消息比對門兒的御史都快。這種事,我隨便一問就曉得了。」
衛緒與蕭楚,好像並無私交。
若說爲公,兩人也是針尖對麥芒,鬧得不愉快。
蕭楚不曾薄待我,衛緒亦然。
我私心裏,不想他們對上,也不想他們走得近。
走得近,就要找我的麻煩。
一下子離府兩日對談,也不知是什麼事。
佩兒嘰嘰喳喳說完,見我不開口,自覺無趣。
將梅花籃塞給我,拍拍衣襟走了。
「本來要給你送去,你自己帶回去吧。都是好的,我挑了半天給你鉸的。」
我在池邊坐到日頭漸沉,魚竿從未動過。
冬日裏大概不好釣魚。
往常從不無聊。
現下兩天沒見到衛緒,總覺得哪哪都不對。
晚膳已上齊,我叫住了管家。
「大人幾時回府?」
他面露難色,「姑娘都不知曉的事,我從哪得知呢?興許明後天吧。」
我點點頭,潦草喫了半碗菜。
又從櫃中薅了幾件衛緒常穿的衣物,團成長條放在枕邊。
做妖怪的,向來不怕磨日子。
築好巢,睡覺就是。
我抱着衣服,卻翻來覆去睡不着。
衛緒不喜薰香,衣料上只有淡而又淡的皁角味。
埋進去,不多時就散去了。
燭花爆了兩回,燈火搖曳時,院中有了動靜。
我坐起身,掀開紗幔。
衛緒推門而入,寒風衝散暖意。
雪點密密,落得很急。
他解下大氅隨手遞給小廝,抬眼望見我。
「怎麼還沒休息?」
我說,「我在等你。」
他在銅獸爐前站定,袖間雪跡消融。
待烤暖雙手,纔行至榻前,捏了捏我的臉。
他低眉,捻起一件衣袍,愣了幾刻。
再看我,目光又溫柔許多。
「睡不着麼?」
我張臂環住他脖頸,「你不在,我不習慣。」
「是我的錯。歇下吧,我去洗漱。」
他一件件收好衣物,對鏡脫下外袍,卸去玉冠。
燭火滅去,沐房水聲瀝瀝。
不多時,有人撥開牀幔。
我滾到榻內騰出空間,又熟練地滾進一個充滿水汽的懷抱。
衛緒深淺吸氣,長長嘆出。
「往後不要等了。」
我說,「以前在東宮,不等要被罰。」
他冷哼,「說明蕭楚不疼你。」
我沒敢立刻吱聲。
「怎麼能直呼太子名諱。大不敬。」
他低下頭,「此間唯你我二人罷了,不提君臣之分。我只問你,東宮好還是衛府好?」
「啊……」我含糊搪塞,「困了。」
衛緒輕輕捏着我後頸。
「說話。喜歡蕭楚還是喜歡我?」
我抱着他的腰,支吾求饒。
「我真的困啦。」
他嗤聲,到底沒再追問,下巴重重蹭過我發頂。
我貼在他胸口。
他中衣隨意地繫着,衣領微敞。
沐浴過後的肌膚有涼意。
水汽散盡,重回血的熱度。
衛緒拍着我的背,忽然又開口。
「你只說自己姓姜,好像從未告知我你的名字。」
「我叫元。義母起的,她說我是她第一個孩子。」
「元元。」
「嗯?」
「睡吧。」
我閉上眼。
這一覺睡得不甚安穩,總在做夢。
夢見被人綁起來丟進了狼穴,周身緊繃得呼吸不暢。
滾燙氣息撲來,落在額前眉間。
迷糊睜眼,卻是衛緒。
抱得極緊,吻密而亂地落下,一觸即離,輕得幾乎不可察覺。
攥在我肩頭的手在抖,似乎忍耐着什麼。
他戰慄着長長吐息,低頭小心含住我下脣。
只有些許刺痛,很快又剋制了力度。
我已適成了暗處視物。
黑暗中,恰與他對上視線。
我安靜睜着眼。
「可以不要抱這麼緊嗎?我喘不過氣了。」
他剎那間僵硬。
下一刻便逃似的掀被下榻,疾步衝進了沐房。

-4-
這回衛緒好像真的崩了。
避着我七八日不見,不是有事就是在待客。
今晨我剛醒,僕婢們便收拾好了他的東西。
說他事忙,爲了不打擾我,以後與我分房歇息。
「那也成該是我搬走啊。」
我睡意朦朧,「我睡書房,他睡側臥?我成主子了。」
嬤嬤將我按回榻上。
「是了是了,姑娘纔是真主子。快別露臉了,一會有小廝進來呢。」
書房東西一搬,空下大半。
我妝臺上的器具也缺了幾個。
去敲衛緒的門,裏頭很警惕,問是誰。
我隨手抓過一個小廝,讓他答。
屋裏終於道了聲進。
一見是我,登時從脖頸紅到了耳朵。
「你……」
他慌忙摸茶盞,濺出幾點滾水,「有何事麼?」
我繃着臉不答。
一邊用指腹洇開口脂,在書桌上找到了黛筆。
不知是何時纏着他畫眉,用完隨手扔在了硯臺邊。
估摸是沒娶娘子的蠢蛋認錯,把描眉的黛筆當成書具一塊帶走了。
我一邊梳妝,一邊從鏡中看他。
衛緒磨着墨,半天寫下半字。
我等得不耐煩,啪一聲將木梳按在妝臺上,提步就走。
他拉住我衣袖,嗓音滯澀。
「並非有意不見你,我對你……有違師長教誨,非君子所爲。」
「可我願意啊。」
他聞言猛地嗆咳,滿面愕然。
我坦然攤手。
「你覺得我不知事嗎?我十四歲就在東宮啦。」
若加上修行的日子,我已經能給人當曾奶奶了。
「那不一樣!」
衛緒喉頭微動。
「蕭楚是禽獸,我不能也……」
短暫的停頓很微妙。
我摸摸鼻子,「你又在說砍頭的話了。」
他平復了呼吸,按着我肩頭。
「總之……懂那些事和懂自己的情意不一樣,等你明白了,再來告訴我願不願意。」
我被趕出門外,有點惱。
衛緒避我。
聽聞他又外出了幾日,不知是見誰。
我悶在府中,實在待不住。
許久未見義母,恰好去見一面。
午間遞信東宮,晚上便有答覆。
太子允我出入行宮,信裏附了玉牌。
我帶上換洗的衣衫,夜中抵達湯泉宮。
義母已歇下,開門見是我,驚得一跳。
「這是怎麼了?如何回了這地方來?」
我放下包袱,往她榻上一躺。
「太子準我回來住,娘,我餓了。」
「殿下仁善,可這樣沒規矩的事,往後萬不能再做了。」
她燃起火摺子,打開桌櫃。
「夜裏不準私開爐竈,你喫些糕點墊着吧。」
油紙包裏各色小食,還算豐盛。
我裹着被子,一口冷茶就一口糕。
「等會我要去湯池裏泡一泡,娘,你自己歇着,不用等我。」
她兩眼一翻,險些暈過去。
「我兒,你長長腦子!你如今是衛大人身邊人,夜裏不回府,在太子行宮泡湯?」
我撇嘴,「他又不管我。」
義母放下火燭,神情一凝。
「衛大人……他待你不好麼?」
「不是。」我搪塞,背起包袱,「我去泡澡了,你別多想。」
她似想勸,張張嘴,只是嘆氣。
我掩上門,輕車熟路摸到了老家。
當年從溫泉池底修煉化形,不知羨煞多少石頭精。
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我跳進湯池,美美浸入水中。
泡到天色泛白才爬上岸,一頭扎進寢殿臥榻。
這覺睡得滿是驚嚇。
一睜眼,殿中燈火通明,僕婢成行。
紗幔外茶席上,蕭楚閒散倚着。
白瓷盞叩底聲清脆,半串碧玉珠隱在墨袍下,纏在指節間。
「醒了?」
蕭楚淡淡望來。
我趿拉着鞋,走到他對面坐席前。
「殿下怎麼有空來這?」
他目光緩慢掠過我周身,又收回。
「孤與衛卿談完政事,想起你在這,便來坐坐。」
又提起衛緒。
我不想成聲,偏開臉。
他剝着蜜橘,不經意又道。
「衛卿似乎並不知道你來了湯泉宮。孤無意提起,倒把他惹得一番失態。」
「他厭煩我,自然不會在意這些事。」
蕭楚手一頓,「是麼?」
又是沉默。
他將橘瓣放在瓷碟上,推到我面前。
「既然衛緒待你不好,回東宮來,你可願意?」
神情不似玩笑。
將我送走,又要回去。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殿下還是問衛大人吧。」
我沉下臉,穿衣束髮。
「被送給誰又退給誰,左右都由不得我。」
珠鏈攥在掌心中,磨出嘲哳聲響。
蕭楚目不轉睛地鎖着我,沒惱。
「外頭落雪了,衛府的劣馬走不動泥路。孤送你回去。」
東宮車駕寬敞。
我遠遠坐到一邊,靠在香爐邊取暖。
「當日相離,你面上無半分留戀。如何東宮三年,竟沒叫你生出一絲情分。」
他閉目養神,指尖摩挲着幾顆玉珠。
我暖着手,答。
「殿下姬妾衆多,想來並不在乎多一人少一人。」
簾外還在落雪。
車馬進城,還有一刻鐘路程。
蕭楚半睜開眼。
「你對衛緒,可還中意?」
我欲開口,忽不知如何作答。
車伕勒停馬,高聲傳稟。
「殿下,衛大人在前頭,說來接夫人回家。」
我理理衣襟,掀簾下車。
衛緒翻身下馬,快步將我拉到身後,對車駕一揖。
「有勞殿ŧũ̂ₚ下,臣攜內子告退。」
裏頭淡淡成聲,「走。」
細雪綿密。
衛緒始終拱着手,肩頭積白。
待車馬消失,方直起身,抿脣看我。
「回家吧。去送送你相熟的丫鬟。」

-5-
府前候着一列鏢車。
侍衛將乾糧雜物一袋袋搬上馬。
佩兒換了身亮色衣衫,挨個拉着人道別。
我遲疑幾息,無端不想上前。
她已發現了我。
「好姑奶奶,你可算來了!」
我被拽得一踉蹌,懷中稀裏糊塗多出一塊布。
好像是手爐套子。
「吶,不白來,都不白來啊,人人都有份,你也有。」
我收起布套,「你不回來了?」
她正醞釀感情,冷不丁一斷。
「不是,我回啊,我又不是死了!」
「那爲什麼這麼走得隆重?」
「……」她嘴巴開合,語塞良久,「熟人出遠門,你不會捨不得?不要告別?」
「不知道。」我說,「我沒有親友離開過。」
「這下我信了。」
她複雜地看着我,嘖嘖嘴。
「都說你跟塊木頭一樣沒心,但我不在意,我會想你的。」
走的不止她。
府裏不少小廝丫鬟,都坐上了離去的馬車。
衛緒撣去我肩上雪塵,目送車駕遠走。
視線盡頭唯剩白茫茫一片。
剛纔李佩兒還吵得要命地站在我面前,現在只留下一塊繡得還不錯的手爐套。
我突然開始想念她。
「她們爲什麼要走?去哪?」
「去西北……探路。」
「探路?」我掐着衣袖,「我們以後不在京師呆了?」
「不是『我們』,」他說,「是我。」
我抬起頭。
衛緒卻垂目避開視線,解下大氅披在我肩上。
「我受太子所託,有公務在身,不日將往西北。」
「你和蕭楚關係不好,爲什麼給他做事?」
「是不好。」
他耐心地系出蝴蝶結,將結釦拉緊。
「但我向他要了你,他答成了。我欠他一份人情。作爲交換,他有相求,我當效之以死。」
我不明白。
「沒有什麼值得用命換。」
「有些人,有些事,就值得。」
雪點越落越猛。
衛緒將我攏於臂間,喚回侍從。
府門重新閉嚴。
給我上飯食的婢女換了一批,全然是生面孔。
府中除去管家與衛緒,好像沒有我認識的人了。
唔,還有一個恆川。
他總攔着我去找衛緒,十足討厭。
我睜眼躺着,聽遠處的聲響。
衛緒與人議事,夤夜才談完。
聽賓客告辭離去,我翻身坐起。
繞開恆川,進了衛緒的臥房。
燈燭已熄。
今夜雲厚,月光不顯。
我鑽進被子裏,榻上人猝然睜眼,攥住了我的手。
「……元元?你怎麼進來的?」
「給你面子罷了。你真以爲這些人和門能攔住我?」我伏在他胸口,眼也沒抬,「想進來,就進來了。」
他輕輕推我,想將我抖下去。
我穩穩趴着,不動如山。
身下軀體僵燙,心臟隔着胸膛咚咚作響。
他隱約吞嚥數次。
「李佩兒走了,我有點想她。」我說,「你要是不在,我也會想你。所以你帶我一起走吧。」
他呼吸停住一二刻,掌心撫過我脊背。
「西北苦寒,你受不住。」
「我受得住。從蕭楚那到你這來,我不也很習慣嗎?」
「這兒的喫食是好與不好,去了那邊是有與沒有。不一樣。」
「你在就一樣。」
他不說話了。
我支起身。
些許月色透過花窗,眼前是模糊一片。
黑暗中,看得出面龐與鼻骨的輪廓。
我看着他的眼睛。
「太子問我要不要和他回東宮。我不知道怎麼答,但剛纔我想清楚了,我捨不得你。」
牀腿吱呀。
衛緒翻身反制住我,呼吸急亂。
我無意間壓落帷幔,嘶拉一聲,軟紗流覆,網住兩尾交纏的魚。
逃過脣齒碾磨,鎖骨又吮吻刺痛。
他埋在我頸窩間,挺腰生澀地尋了又尋。
我咋舌。
「衛大人,沒有人教過……」
他額前沁汗,恨恨打斷。
「你此時最好不要提起蕭楚。」
「哦。」我推了推他,「那你到下面。」
衣料窸窣,我慢吞吞坐穩。
身下驟然一聲喘。

-6-
時近年關。
日子與往常並無不同,只是越發忙碌。
小廝將燈籠挑高,四處漿洗掛紅。
宮中幾次宴會後,封賞陸續入府。
太子奏報稱翰林院各修撰資歷已滿,理成擇優拔擢。
衛緒掛都察院御史銜,聖上特派至西北巡察政務。
辦得好與不好,起碼都是三年曆練期。
先行動身的小廝傳信來,報甘州住處已安排完畢。
我自覺開始清點行裝,將慣用的物件搬出臥房。
恆川急得跳腳。
「自古翰林必歷州縣,大人也是不得已纔要離京,您鬧脾氣也抵不過官場規矩,何必呢!」
「鬧脾氣?」我說,「我收拾東西一塊去啊,他沒告訴你嗎?」
他面上空白,似毫不知情。
我清整完衣物,恰遇官驛來人覈對行李細單。
竟有一批雜物已被運走。
我要來行李單,仔仔細細看完。
沒有一件是我的。
恆川此時也閉上嘴了。
我心平氣和,「你們大人何時啓程?」
他拱手深埋着頭。
「府中都有誰隨行?」
他仍不吭聲。
我推門進書房,在茶案邊等着。
廊外燈籠換上新燭,衛緒回來了。
帶着位客人。
我在旁斟茶,看他生硬迴避我,心不在焉地與那客人談些瑣事。
直到談無可談,賓客告辭。
我端坐着,把玩棋子。
「拖延了半個時辰,你想好如何敷衍我了?」
他卻問,「方纔那位任公子……依你看,其人如何?」
「你想說什麼,不如直言。」
「他是我信得過的友人。你暫留在京中,有事便去尋他。待我探明局勢,再接你去西北。」
燭火影動,簾外風號聲重。
花窗緊閉,地龍燒得暖熱。
棋子落進盅內,咔噠一聲響。
衛緒握着茶杯,觸我指尖。
「……元元。」
譁——
我抽回手,掃翻了棋盤。
黑白子雨珠般彈跳,嘈雜不息。
恆川急急叩門,「大人?」
「閉嘴,出去!」我吼完,一字一頓,「我算什麼?」
「元元,我有苦衷。」
「你就算再難也不能不要我!」
「……」
他眼睛紅了。
我呼吸不暢,仰面靠在椅背上。
「看中了就要過來,嫌麻煩了就轉手。」
我調順呼吸,情緒平緩許多。
「你之前用一個人情換了我,現在又用我去換另一個人的人情?」
話未盡,他臉色霎時白下來。
「我絕無此意!」
他倉皇拽住我衣袖,彷彿懇求。
「你不願見生人,回東宮暫住也可。」
好生荒謬。
腦中不剩憤恨,唯覺可笑。
「你在和我商量?把我接來送去,還問我的意思?」
「從前在東宮,蕭楚最寵我,但他不在意我的想法。後來到你這,你願意跟我好好說話,我很高興,我中意你。」
「但你騙我,把我當成玩意打發。」
我掰開他的手,沒費多少力氣。
一抹臉,手背滿是陌生的水跡。
他怔怔望着我,脣角隱顫。
我在衣裙上擦乾手。
「我不想在你這裏浪費時間了。我要自己找一個好的人。」
找一個能讓我平穩參透情字,找到飛昇機緣的人。
衛緒喉頭湧動,指節發抖。
目睹我掀開竹簾,哽咽未言。
恆川守在門外,着急忙慌地迎上。
待看清我,卻又不敢過來了。
我潦草收拾行裝,去要了一匹馬。
侍衛遠遠圍着,噤若寒蟬。
拿着太子的玉牌,我入湯泉宮,一路暢通。
內監在身後提醒。
「姑娘騎慢些!殿下今日駕臨,當心衝撞了!」
我扔下馬,走小道避讓。
不料還是遇見了。
相識的侍衛打招呼。
我繞開半圈,徑自走遠。
身後私語竊竊。
「怎麼瞧着像是哭過?」
「你九成九看錯了。當年獵場老子眼睜睜看着她肚子上捱了一馬腳,爬起來愣是一聲沒吭。」
「孃的,騙你幹什麼?真哭了!」
「她會哭,我打朱雀街舔到你爹老子墳頭。」
我拐進宮婢住處,沒找到義母。
……
是了。
按例太子駕臨,宮人都要待命候旨。
我又繞回主宮。
蕭楚少見地頓了幾刻。
「衛緒欺負你?」
「嗯。」我說,「我不留在京師了,來和義母告別。」
他揮退宮人,任我拉着娘坐下。
走得倉促,我沒帶值錢的東西。
不會題字,也不會繡東西。
只好分出一線靈力化物,掏出塊好看的石頭做禮物。
娘握着石頭,背過身倉皇告退。
我將蕭楚玉牌奉還。
「殿下,我要一點錢,最好是碎銀子和銀票。」
他抿着茶,令人去備。
「細想來,你在東宮時少見情緒。遇襲那日你守着孤,比影衛還冷靜。」
「我有把握保住殿下,自然不必驚慌。」
「你只是從未對孤動心而已。」
他放下茶盞,將玉牌與銀票一併推來。
「收着吧。拋卻私情,你我之間,總歸還有恩義在。」

-7-
離了衛府,一時不知往哪處去。
我在京郊住了一月,零散遇見幾隊客商。
有的要南下買絲,有的是入京做生意,有的運糧往西邊走。
我在角落喫飯,留意了一眼。
糧隊十餘人,爲首的是個年輕公子。
錦袍墨綠,袖滾金絲。
桃花眼滿是不耐,挽袖收扇,敲着桌几嫌茶澀。
「掌櫃的,你這茶澀得能褪鵝毛了——勞駕換壇梨花白來!」
黑髮高束成馬尾,一下一下地掃過椅背。
四下竊竊。
「去西北賣糧?那可不是好地,這公子哥被人騙了吧?」
「紈絝子不知商賈路難,賠個血本無歸就老實了。」
對桌的男子四十上下,語氣嘲諷。
我將酒遞去。
他一愣,眯起眼。
我問,「爲何不能去西邊賣糧?」
他這才接酒,哼笑。
「敢押西北商路的鏢隊一隻手能數過來。就憑那細皮嫩肉的綠毛孔雀,不連人帶貨一塊被劫走,我頭擰下來給他當球踢。」
「有匪?」
「不止。」他掃我一眼,不再開口,「姑娘家家的,少打聽這些。」
我摸出一張銀票。
「哪些鏢隊敢去甘州,勞煩指點。」
他捻起紙票,嘴角微抽。
是五百兩。
我抽空掃了一眼,也有點驚訝。
沒料到蕭楚給得這麼大。
他收起錢,鷹視四面。
「出去說。」
我起身跟上,一路隨他進了暗巷。
前面是死路。
他停腳回頭,難以理解地看着我。
「你這人沒有一點戒備心的?讓你跟着就跟着?」
我說,「我盯你半個月了。你身上沒有殺意。」
何況客棧中時刻有人注意我動向。
是衛府的人抑或是太子的,尚不清楚。
左右不會傷我。
巷頭忽然躍出幾道身影,緩緩包攏靠近。
他看向前方,嘖聲。
「讓你露富,這下有殺意的來了。別礙事,滾到後面去。」
「好。」
我到角落,盤腿坐下。
他拔出背後大刀,刀柄上粗糙地纏了紅布。
刃間幾點鏽跡,不甚光亮。
人不好看,招式倒很利落,砍瓜切菜似的乾淨。
「晦氣。」
他在腿上蹭乾淨血,扭頭看我。
「……看夠了?要不要給你上盞茶?」
我拍拍衣裙,又抽出兩張銀票遞去。
「給。」
面前人的刀抖了抖。
有那麼一瞬間,好像想砍在我身上。
可能還是錢糧香,沒真砍下來。
他收好銀票,背過身去。
「東城的走山堂和龍脊鏢旗都信得過,只要願意給錢,保你人貨兩不誤。」
「知道了,多謝。」
我頷首,越過他朝巷口走去。
「你……」身後人幾步趕上,「你這人,多說兩句話是要你命?」
我看了他一會。
不多時,坐上一輛小馬車。
刀客姓易,無名。
年輕時闖蕩江湖自以爲一代梟雄,酒後與狗纏鬥,不敵。
自此道心破碎,金盆洗手。
話多,趕車也停不住。
「真見了鬼,老子平生就不愛跟你們悶葫蘆打交道。哎,你一個女子家,自己跑什麼西北?」
「聽聞路途艱險。只是想去看看,到底有多險。」
有多險,值得將我甩在一邊。
他扭過頭看我,眼神難言。
「我聽見了。」我說,「你說我信球。」
「嗬,腦子不好,耳力不錯。」
易刀帶我去了走山堂。
鏢局敞亮,空蕩蕩不見半個人影。
他將刀往案上一拍,三沉三亮叩桌。
「喲。」
堂後腳步聲近。
「稀客。」
「貴客。」
「狗東西知道回門了。」
影子疏落出現,竟也有零散二十人,坐滿交椅。
「給你們帶了筆大生意。」
易刀將我讓出,自己坐到一旁。
「有錢,實在,不聰明。她去甘州,不運貨,你們將人捎上就行。」
首席的女子掃過我,「客人,你要多少人隨行?」
「越多越好。」
「走山堂價高,按例,每千兩銀的貨物鏢隊抽一百兩,不運貨倒不好算。客人去甘州,路途千里,我鏢局令六十餘人快馬隨行,包去包回,兩千兩成交。」
「成交。」
離城時途徑衛府。
府門緊閉,貼了謝客的告示,唯剩幾個灑掃嬤嬤。
快馬輕騎,趕路迅捷。
路旁小石頭三兩對出細碎訊息,爲我拼湊成塊。
說衛緒的車馬每三天停下修整一次。
二十天前途徑此地,歇了半日。
十五天前落雨。
春雨綿密,馬車陷於泥中,又歇半日。
行至幷州。
衛緒的消息漸漸密集。
聽聞是收到封密信,看完便生了場病,不得不在官驛休整。
我在驛館外駐足許久,沒進去。
鏢隊照舊向前,停在涼州。
在黃沙中撿到了那個運糧的商隊。
糧貨還完好,人死傷一片。
綠衣公子趴在馬上,懨懨地求救。
我本來不想管。
但他翻下馬,踉蹌抓住了我的繮繩。
「我乃姑蘇孟氏子,求……求姑娘救我。」
臉灰撲撲的,脣角乾裂。
桃花目再看不出瀟灑落拓的公子氣,流浪狗般驚惶失措。
我將孟疏硯拉上馬。
鏢隊不贊成多管閒事,被我加錢堵住了嘴。
我換進孟氏的大馬車,連帶收了一隊糧貨。
衆人都需要休整。
西北不甚安穩,易刀帶着人先行向前,巡視周邊。
果然有人看鏢隊馬車多,一路跟蹤。
停留一旬。
解決了不少尾巴。
正準備重新啓程,春末起了沙塵暴。
黃沙漫天,一場沙塵暴卷出了新的沙漠,不辨前路。
連星星也看不見。
上下鏢師兵分八路尋出口,一無所獲。
車裏帶的食水最多能撐五日。
可沙暴天天有,誰也不知多久會停。
易刀雕好了兩個木板。
一個給我,一個給他。
「四十二載,我頭一回食言。小丫頭,這回是我把牛吹破天,要連累你一塊死在這了。可惜,還沒讓你見到你那情郎。」
我看着木板上歪歪扭扭的字,無言以對。
「不是情郎。」
他嗤聲,「不是?不是我把這板子喫了。」
我說,「是仇人。」
易刀掂着酒罈,往我腦門一碰。
「老子見多了。你們鋸嘴葫蘆,有一個算一個,左臉寫着言不由衷,右邊寫着口是心非。看到霍顏沒,別看她做鏢頭的時候不像個女人,年輕時候也跟你一樣好看。她跟人吵了一架放話老死不相往來,後來就當真見不到了。」
我不理他,爬起身走了。
當夜找到幾塊頑石暴打一頓。
得知是沙丘移動兼連海市蜃樓模糊了方位。
問清路線,我潦草畫出幾筆,給了易刀。
車馬花三日挪出沙漠。
易刀看我的眼神從隨意閒散到五體投地。
而孟疏硯夜夜驚厥。
傷好後,頭一件事是爬我的牀。
我從被褥中摸到人,下意識將他踹了下去。
聽見悶哼,纔沒擰斷他的脖子Ŧṻ₌。
我燃起火摺子,沉默半晌。
「你不穿衣服來我這做什麼?」
「商隊上下身手不凡,絕非尋常鏢隊,衆人唯姑娘馬首是瞻……姑娘定是不世出的大俠,我自小便想遊歷江湖,願……隨侍左右。」
他赤身跪着,面紅耳赤。
我猛揉眉心。
「不必獻媚求寵,我既然救了你,便不會半途扔你下去。說說,你的糧隊爲何沒有被搶?」
孟疏硯羞恥地套上外衣,語無倫次。
「他們不要糧。搶女人,搶現錢。」
「這兒的糧價太低了,連我運來的本錢都不夠。族裏人讓我運糧到甘州,低價賣糧換官家的鹽引,再兌鹽回程賣……賺的恰恰是這點鹽利錢。」
「可前頭人說……如今鹽引空有名頭卻兌不出鹽,只能再將鹽引低價賣給旁人,血本無歸。」
鹽引。
易刀提起過,說是官家給予私人的售鹽許可文書。
商人低價賣糧到西北,換來鹽引,去官鹽場兌鹽轉賣。
一則減輕朝廷運糧的人力,二來溝通商道,規矩由來已久。
鹽引成了一紙空文。
兌不出鹽,只能將文書低價賣出去。
那賣給誰?
文書最後一定到了有私鹽的人手裏。
拿着官家的文書做盾,以私鹽冒充官鹽售賣,擠兌市場。
我知道衛緒來西北查什麼了。
鹽鐵稅。

-8-
甘州就在前方。
馬車排着長隊。
鏢師撂下繮繩,倚在車軾上。
「今日城中官吏宴飲,來送禮的多,姑娘且耐心等吧。」
「可打聽過是哪位大人的宴?」
「這不必打聽,新欽差來了一個半月,不是這家請就是那家請,咱們後頭還有幷州刺史的禮車呢。」
衛緒的模樣又慢慢爬上眼前。
面龐不斷清晰又清晰,精細到睫毛上淺黛的小痣。
而我只能坦然看着,任他在腦海中鮮活。
我平靜道。
「若想進宴會,要怎麼做?」
易刀告訴我好辦。
但法子太粗野,容易沒命。
我將僱鏢隊的銀子提前付完,易刀替我打暈了一個胡姬。
他說按理這是管喂酒助興的。
我問若不按理是怎樣?
易刀沉吟片刻。
「若運氣不好,她就是跳胡旋舞或是演飛天的。」
「無妨。」我說,「我不會飛,但讓席上人飛起來還能做到。錢貨兩訖,要走要留,你們自便。」
「胡說八道,我易刀是那種人?鏢隊等你,包來包回。」
我換衣混進了獻藝的姑娘隊列裏。
輕紗覆面,足以遮住三分面貌。
穿過三重月洞門Ŧů⁶,絲竹聲漸近。
前頭的姑娘排成隊列,嬤嬤催促着入席。
轉頭看見我,皺起眉。
「愣什麼?快跟上,一會就要獻舞了!」
我被推進宴堂。
樂伎坐在屏風後,堂中舞曲將畢。
首席當是甘州刺史。
衛緒同坐主位,彷彿心不在焉,掩不住病意。
周遭胡姬正檢視衣裝,柔散筋骨。
我可不會舞。
順手接過侍婢的酒壺,徑直去斟酒。
身後人忙來拉我。
「那個!急着露臉可別把我們害死!」
一拉一拽,我假裝摔倒,跌坐在軟毯上。
舞樂乍停。
衛緒倦怠望來,猝然攥緊了酒樽。
刺史冷下臉。
「賤婢。擾了貴客雅興,拉下去。」
我跪坐着,很費力地擠眼淚。
「慢着。」
衛緒抬起手,喉頭有些抖。
「如此美人,倒令人,見之心喜。」
下首賓客打着圓場。
「衛大人看得上,便是此女的福氣了。還不去給大人奉酒?」
我將酒倒得滿滿當當,捧樽敬至他脣邊。
衛緒閉目任我灌飲,袖下手死死環住我腰身,往懷中圈攬。
舞姬入場,糕餅甜香味醉人。
四下賓客醉意醺然,似昏蒙似清醒。
我抹去他脣角酒液,壓低話音。
「還以爲大人會過得多得意,這樣看也不過如此。」
衛緒眼中泛紅,貪婪地盯着我。
「瘦了。」他啞聲,「你是不是又挑食了?」
我笑不太出,厭棄地轉臉。
突然後悔了進來。
一場荒唐,兩頭難受。
刺史特請衛緒在府中休息,差人囑咐我好好伺候。
門窗合緊,廊下有人沒走。
我耐心等到探子離開,冷不防被按進胸口。
「密函說你失蹤了。我派人去找,只找到被狼咬破的衣服。後來說那不是你……沒有用,我每晚都在夢魘,我怕你會跟來,怕下一回……對不起,我成該把你帶着的,不管怎樣都成該帶着的……元元。」
我背抵門扉,偏開眼。
衛緒合着我的臉,呼吸很急。
「是我的錯。」他劇烈地喘着氣,有淚蹭在我鬢邊,「元元,你不要不看我。」
我閉閉眼。
大腦因窒息昏沉。
他小心捉住我手指,緩緩收攏。
見我不反抗,力度愈緊。
玉帶硌在腹上,冰涼。
伏在案邊,披帛散落桌腳。
酒氣於夜中散盡。
我背對他,蜷着身睡。
「衛大人到了這麼久,查出來什麼?」
他默然,貼近我脊背。
「太子同你說了?」
我說,「我猜的。」
他啞然失笑。
「鹽稅年年減,與預期相差甚巨。賬目毫無問題,多半是私扣運走了不少鹽產。改賬私運,只怕邊軍鹽商與州官皆有參與。我查到許多細碎東西,尚不知其中各事關聯。但刺史今日設宴,說明查到的東西里有緊要事。我已將密函發往京師,表皮肅清,若要深挖瘡毒,需得兵行險招。」
丫鬟僕婢,是最好的耳目。
衛府的侍從先到甘州,刺探到大量坊間消息。
還缺一個能一錘定音的證據。
我理順孟疏硯之事,和盤托出。
衛緒低聲成好。
「這便對得上了。礦場與賭場必有私賬,我需去一趟。」
「看在蕭楚的面子上我給你地圖,渾水你自己蹚。」
我睜開眼,又重複,「過幾天我就跟鏢隊走。我不會管你的。」
他從背後抱住我,「乖。」

-9-
拖延數日,甘州刺史總算ẗū₈鬆口,答成帶衛緒去看礦場。
我細繪了地圖,交給衛緒。
「那狗官帶你看的肯定沒問題。這圖上是不對公的私礦,就在官礦附近。你趁夜悄悄去。務必謹慎,不要冒進。西行二十里,以民居爲標識,再朝北走三里至苦湖處,往西邊山上去,礦場在有水源處。」
衛緒張張嘴,「元元,你……」
我平靜道,「我的鏢隊早就把路摸出來了。你的人不行。」
他收好圖,指節曲起又張開。
屋裏沒燃燭火,唯有月光。
「你何時啓程?」
「五日後。」我移開視線,「西北苦寒,確實討厭。」
他慢慢替我係上披風。
「不要生氣。待事畢,我即刻回京。」
我出府,趁夜打馬離城。
鏢師駐紮於甘州外的驛館。
我帶了錢貨,去見霍顏。
鏢師們商議着返程路線,在地圖上圈圈點點。
我放下錢匣,開口。
「我還要停留些日子,不和你們走了。離開這吧,不要牽扯進來。」
易刀臉色幾變,沒接木匣。
「我聽說了,」他擦着刀,「那個欽差就是你的情郎。你看人的眼光真叫個差,怎麼淨往要死的地方鑽?」
「你眼神好,還不是被我弄過來了。」
「嘶,你這妮子……哎,你跟霍顏談吧。」
他指着我,煩躁地礅下刀鞘。
樓階上,霍顏倚在欄邊,聲音清淡。
「按例鏢局不接官家的活。既然來了,也沒有扔下客人自己走的道理。醜話說前頭,若碰上事,鏢隊不會對官兵出手,只負責帶你逃命。你那郎君,我們是不保的。說吧,你還要幹什麼?」
「替我盯着衛府。」
我說,「他要是出城,就是去礦場了。我放心不下。」
鳴沙礦場好找。
是被流沙包圍的兩座石山。
太過危險,便坦坦蕩蕩露着,少有設防。
探子來報,說衛府車馬半夜往這去了。
我不知裏頭有什麼。
或許是他發現了新東西。
夜裏風大,愈發冷清。
若不靠近,甚至聽不見彼此說什麼。
車駕經過,車轍須臾被刮滅了痕跡。
確實是隱匿行蹤的好日子。
霍顏丟來皮壺,「嚐點吧,暖暖身子。」
我嚐了一口,丟還給她。
易刀嚴肅地看我喝下,轉臉笑出驢叫。
「怎麼樣,好喝吧?咱霍鏢頭親手釀的好酒,味淡,孃的,勁兒真中。整個鏢隊,全都被這酒禍害了一通。」
我說,「混進水裏當蒙汗藥好使。」
霍顏氣得夾馬跑遠了。
山間有火把痕跡,星點閃光。
回望身後,數十人馬噤聲肅立。
我耐心守在礦洞口,模糊幾道身影出現,重新坐上了衛府馬車。
看來沒遇到什麼問題。
我拉繮調轉馬頭,總覺得不對。
在山頭徘徊,不多時,忽見天邊乍白。
信號箭。
方位,是私礦處。
我腦中一片空白。
再回想礦洞口那人,分明不像衛緒身形。
聲東擊西。
中計的是我。
我狠狠甩鞭,衝出山隘。
沙礫撲面,風聲呼嘯。
身後馬蹄聲急,易刀的聲音模糊不清。
「莫要冒進!」
遠處私礦周邊聚起火光,零散的守軍被驚動。
黃沙平坦,屍首橫陳。
一隊甲士持劍圍攏,黑盔映着月光,將人逼到了崖邊。
我打馬更急,自山上一路向下俯衝,迫至近前。
包圍圈裏,卻是恆川。
兵士躲閃不及,被踏於馬蹄下。
圍陣破出豁口,又迅速合上。
我躍馬擋在衛緒身前,只看見猩紅的血。
右肩,腿骨,狼狽不堪。
霍顏領隊衝下,神情複雜地看我一眼,俯身揮出一劍。
頭顱滾落。
守軍寥寥,頃刻潰散奔逃。
她未下馬,掉頭去追殺殘兵。
易刀喘着氣。
「鏢隊破了規矩,不能久留。錢貨兩訖,走山堂不欠你了。有緣再見!」
恆川喫力爬起,指向西邊。
我護住他心脈,倉皇去尋。
西面洞穴。
衛緒肩頭負劍,看不出原本的衣衫顏色。
血腥味濃重,坦然靠在石壁旁等死。
望見我,臉上淡然盡失。
「……」我見多了更重的傷,卻無端發慌,「我來了,我帶你出去。」
拉他右手,軟綿綿的,使不上絲毫力氣。
左臂似乎還好。
我努力將他攙起。
衛緒攥住我衣袖,目光奇異地平靜。
「不要哭。再陪我一會。就這樣看着我……陪我走完這段路。」
我有些手抖,「你傷不重,能治好的。外面有馬,我能保住你。」
這點血,這點傷,根本不傷及性命。
他搖搖頭,費力地靠在我懷中。
「你還不明白嗎?我來甘州,要麼帶着證據風光地回去見你,要麼就死在這。欽差遇刺,足夠給太子攪動朝局的機會。元元,我沒有別的選擇。我絕不會做一個殘廢,後半輩子只能坐在輪椅上看你。」
昏暗中,他膝頭亦有血色。
一旁的箭頭被生生折斷,三寸沒入骨中。
腿廢了。
可也只是腿廢了。
人留一口氣在,萬事都有餘地。
「……爲什麼?」我語無倫次,「你從來沒考慮過我怎麼辦。」
「我怎麼會不考慮你?」
他笑得很痛快,目光倏然溫柔。
「證據已經快馬加鞭送出去了。若我好好地回去,我就會風光地娶你,給你請封誥命。但如今只好留你自己。你若不願爲我守寡……別接聖上的封賞,要筆錢另嫁。讓太子替你掌眼,他看人的眼光,比你好。」
一切太過荒謬,逼得我連哭都哭不出。
「你拼來拼去,就圖一個虛名?」
「虛名?我非聖人……大丈夫立世,合該封妻廕子。」
他閉目,微微吞嚥,「你是從東宮來的,跟着我,我不能叫你抬不起頭。女人抬不起頭,就是夫家的無能。我要讓你尊貴,讓我們的孩子生下來就富貴無憂……這就是我活着要乾的事。」
我一動不動。
相識至此,彷彿是我第一回認識他。
「元元,你看着我。」
他呼吸愈發重了,於暗處緊緊逼視我。
「我把你接進府,拼命冷落。我太害怕了,只能勸自己要防着細作。你怎麼可能是細作?你看我的眼神那麼坦蕩,沒有一點情動。但你竟然會流淚……因爲我。我心疼,我高興得要瘋了。我那時候就發誓,我會不計一切往上爬,把你捧起來,跟你分享我所有的功績。」
「當年在東宮,我發覺自己竟然在窺伺儲君的女人……那時我就知道我做不了聖人,但你不要覺得我卑劣,我的算計從來沒有對你用過。」
「不……只用這一次。你要愛我,你要永遠懷念我,這輩子都不能忘掉。我是最愛你的,沒有人比我——更有資格被你記住。」
「我的時間快到了。元元,不要哭。你這麼不聰明,以後怎麼辦?」
他一遍遍摩挲我脣角,力道越來越輕。
「我恨你。」
我說。
「你故意的。你不想好好活,還要折磨我。」
他的手停在半空。
「我要走了,」他懇求道,「元元,別這樣對我。」
「我恨你。」我擦乾臉,「但我會救你的。這要花掉我所有修爲,救完你,以後我們就沒有關係了。」
他怔怔的,好像不理解。
我逼出靈氣,盡數化爲半透的玉髓,打入他心口。
靈魂驟然下墜。
衛緒僵硬地攤開掌心,細密傷痕已盡數癒合。
中箭時的痛苦,達成所願的激動,撕開假面時的暢快,通通消失不見。
方纔光景好似幻夢。
泥地裏,唯剩一塊黑而普通的石頭。
尾章.
我重歸石身後,混沌了很久。
內視魂體,分明已經生出了血肉心臟。
有力的,活生生的,人的心臟。
我的悟道在救衛緒時達成臻境,卻遲遲脫離不了石身。
半數時間清醒,半數沉酣。
衛緒將我放在皮水囊裏養着。
在水中晃盪了一個月,纔回到京師。
上一回醒來,他正在早朝。
聖上對他讚美有加,春風得意。
他這般人,想來會鉚足了勁溝通上級,打點官路。
第二回清醒,我在鄉間水塘裏。
因爲看見了草魚。
京中貴胄不興養草魚。
我想挪動,卻發現自己被裝在琉璃匣中。
還好有良心,沒將我隨手扔了。
幾條蚯蚓在我旁邊爬。
往上看,是天殺的衛緒在釣魚。
一條接一條,釣完了又放回來。
魚在我旁邊游來游去,挺有意思。
後來他成該把我挪進了家。
我聽見半生半熟的聲音。
「你又在雕木頭了……我有一舊交。他聽聞你篤守妻孝,很願意把妹妹嫁給你。」
「家門寒微,娶不起妻。」
「好個寒微,若非你執意請辭,何懼不位列三公?」
「我無妻室, 縱富貴榮華,也無人共享。」
「那你便再娶啊!斯人已逝,放下吧。兩年了,該忘了。何況新帝……新帝也還念着那姑娘,臣怎好與君相爭?」
「任姜, 」衛緒斟着茶, 「你老母十二年前亡故,怎麼不重新找個新母孝敬。何況姜元是我妻,ťû₉ 蕭楚有本事就頂着罵名跟我搶。」
嘩啦。
那人掀了茶案。
「你……衛緒!我好好開解你, 你拿我老母相戲!還……還敢議論君上!」
原來蕭楚已經登基了。
真是世事易變,如白駒過隙。
「並非相戲。」衛緒默然坐着, 「妻與母,與我而言, 皆不可易。」
任姜氣喘不止。
「你在太學那會就這死性。何必呢……死人,總會忘的。你年歲再長些,便不好議親了。」
「我想起她已不覺悲痛, 只是恍惚間覺得她還在。」
衛緒忽然望向魚缸。
我躺在缸裏,火氣飆到了天上。
但安靜下來,又沒法再生氣了。
我討厭他。
也很想念他。
「任姜,你髮妻尚在, 你不明白。她用的是最尋常的髮油, 也如尋常閨秀般貪嘴嗜甜。這些物件, 太多了。我聞到梳篦上髮油的氣味,路過京中最尋常的糕點鋪,總要記起從前一二件舊事。如今, 我連恆川都不敢見。彷彿我與恆川, 衛府種種,都是她的遺物。」
他出神半晌, 語調平靜。
「這件素服既已穿上,只怕此生都無法徹底脫下。可笑, 從前我便是期盼她這樣念着我。」
「也罷。」任姜拂袖,「我不勸了,你自便。」
自此客少。
我也弄清了自己無法化形的緣由。
因我貿然捲入鹽鐵案, 改變了朝堂各人的命數。
破解天機,影響命簿, 這罪過都需我修行彌補。
待還完債,就能成人。
第三年, 易刀來了。
我沒料到他會來。
因我今日打算從水塘爬出來, 嚇一嚇衛緒。
走山堂當日殺了官兵, 各自流散出城避風頭。
想來如今風頭已過了。
易刀自顧自進門, 提酒往我牌位前斟灑。
「今日是你的忌日。江湖兒女麼, 你不是死得最早的, 但算死得最體面的。我娘子生了個閨女,若你樂意,下一胎投過來,管我叫爹。」
我嘖聲, 過去給了他一拳。
易刀瞪大眼,酒罈落地。
衛緒磨着木雕,淡淡回頭。
忽紅了眼, 手中木塊顫抖。
我走到他面前,不鹹不淡。
「頭一回見衛大人當鰥夫的樣子,風姿不減當年啊。」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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