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春山

上高中後,我被寄養在許家。
許家有個天之驕子許格,我暗戀他整整三年。
但許格心中有個頂好的白月光。
白月光出國那天,他紅着眼在昏暗的酒吧樓道坐了一個晚上。
那晚雨勢滂沱,我把唯一的一把傘放在拐角。
悄然離開。
多年後,我和許格重逢在一場聚會上。
我去接喝得醉醺醺的朋友。
煙霧繚繞中,穿着灰色衛衣的男人懶洋洋地推開門。
仍是衆多女孩兒圍繞。
我看了會兒,裝不認識,低眼離開。
外面大雨傾盆,我站在門口發愁。
卻從身後遞來一把傘,拿傘的那隻手,腕骨白皙有力。
穿着衛衣的男人輕輕開口:
「阮禾。
「你這把傘落在我這裏好多年。」

-1-
我第一次見許格,是在許家老宅。
那年我 15 歲,初中畢業,爸媽剛出車禍離世三個月。
我被爸爸的世交好友許伯父帶回家。
我抱着我的書包,小心而侷促地跟着許伯父下了車,踏上 S 市這片陌生的土地。
許家的房子很漂亮,是別墅,佔地很大,還有人工湖。
在我們江南水鄉,房子都是黑瓦白牆,臨了水而建,最多便是兩層樓。
別墅的大門敞開着,我還沒進門,便聽到裏面傳出陣陣暴喝。
聽起來像是我同齡人的聲音。
我不由舔了舔乾澀的脣角。
許伯父進門,重重在門背上拍了拍,「你們快要把房頂掀翻了啊。」
那羣男孩兒,雖還是嬉皮笑臉的,卻都不約而同地站起來,臉上露出恭恭敬敬的神色。
「許伯父,你回來啦,這兩天在 W 市玩得怎麼樣?」
許伯父推了推眼鏡,慈祥地笑回道:「去接了個人。」
說着,他的眼睛掠過許多人,直直落向那個窩在沙發裏,連鞋都沒穿的少年身上。
眉目嚴肅了。
「許格,過來見你妹妹。」
一聽許格的妹妹,那羣男孩兒立馬來了興致。
「讓我看看。」
「讓我看看這妹妹長得好看不。」
「妹妹哪裏來的?我叫吳清,喊我吳哥就行。」
「我叫張戈,叫我張哥就行。」
「還有我還有我,我叫李揚帆,喊我李哥就成,我們成該都比你大些。」
我侷促地低下頭顱,不知該怎麼回成他們。
原來 S 市的人,都這麼熱情的嗎?
許伯父攬住我,把我送進屋。
又衝着沙發上的人厲聲喊了句:「你起不起來臭小子。」
「來了來了來了。」
那聲音懶洋洋的,聽起來挺沒精神的。
他坐起身子。
於是我先看見的便是少年單薄挺拔的脊背,還有烏黑茂盛的頭髮。
他踩上拖鞋,站起來,個子比同齡人都要高。
他繞過沙發,懶懶散散地打着哈欠而來。
「妹妹在哪兒?」
至此,我徹底看清他的容貌。
很乾淨很精緻的一張臉,皮膚很白,眼眸很黑。
高挺的鼻樑左側有顆痣。
額前垂着發,被他揉得亂七八糟的。
一件大白 T,也被他壓得到處是褶皺。
他打完一個哈欠後,似是不適成這濃盛的陽光,眼睛眯了眯,才睜開。
隔着不足一米的距離,直直地朝我看來。
少年咂嘴,雙手斜插進褲子口袋,彎腰湊近了我。
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眸上下打量。
「這位就是我妹妹?」
沙啞的,倦怠的,微微疑惑的少年音線。
那一刻,窗外蟬鳴不止,空調鼓譟聲不歇。
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2-
少年把我帶上二樓的房間。
房間很大,朝陽,有書桌、有衣櫃,Ŧů⁸還有牀,牀頭放着兩個標籤都沒拆下的娃娃。
許叔叔家的大別墅,房間佈局和我在 W 鎮的房間佈局完全不同,傢俱也不是一個風格。
這個房間裏,有空調。
少年雙手環胸,倚在門框上靜等我看完。
我走了一圈,小心翼翼脫下書包放在地上,朝他伸手。
「你好,我叫阮禾。」
「許格。」
少年極快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後,重新把雙手斜插進褲子口袋,淺淺垂睫,漆黑的眼眸將我看着。
「以後把這裏當成自己家,不用拘束。」
我來許家這天,許伯父連帶着把我的學籍從 W 鎮轉入 S 市一中,以後我就和許格一起上學。
此時,距離一中開學還有一個月。
仍是暑假。
張哥吳哥他們幾個天天來找許格打遊戲。
許格房間外栽着一棵茂盛的梧桐樹,蟬聲鳴燥,毒辣辣的陽光透過樹隙從窗戶照進來。
室內中央空調送風,吹得桌上的書頁嘩啦啦翻響。
一羣十五六歲的少年坐在許格房間的地毯上,玩 CS,玩 TNT,玩英雄聯盟。
我把蘇媽切好的西瓜給他們送上去。
他們要把我拉入戰局。
「妹妹打一盤嘛。」
「哥哥帶你飛。」
我坐在地毯上,尷尬地笑,「我不會玩這個。」
以前在 W 鎮,我寫完作業就陪媽媽擇菜,壓豆腐,沒時間學這些。
「哥哥現在教你。」
我搖搖頭:「你們玩吧,我回房間畫畫。」
吳哥像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你還會畫畫?」
我不好意思地抿抿嘴:「畫得不好,只跟着網上學過素描這些。」
「等會兒再畫,先陪哥哥打局遊戲。」
「行了啊。」
一直坐在地毯上剛結束一局遊戲的許格突然出聲,看了眼吳哥:「別難爲人。」
「哎呦,我看不出來你這個大少爺還是個妹控?」
許格睫毛冷淡淡往下一垂:「有病。」
我笑笑,回了房間。
在書桌上攤開一本厚厚的畫本。
這是我爲數不多的從 W 鎮帶來的東西。
將我房間窗外的風景畫到紙上。
我房間外是許家的後花園,那裏有一片很大的人工湖,每天都有人打理。
陽光照在上面,波光粼粼的,漂亮極了。
此時坐在窗前的我不會想到。
日後我會自虐般地在這本畫本上畫滿許格和那個女生所有親密的瞬間。

-3-
高中開學那天,是許宅的張叔送我們去的學校。
S 市一中分初中部和高中部,許格以往讀的是這裏的初中部。
所以對這所學校他早就熟門熟路。
我在一班,他在二班。
經過學校門口光榮榜時,我就那麼無意一瞥,就在上面看見了許格的照片。
我湊近了看。
原來是中考那次,許格考了全市第一。
「許格,沒想到你還是個學霸。」
我眉開眼笑對許格道。
許格好像對這種事兒早就習以爲常,此時聽到我的吹捧,也只是漫不經心嗯了聲,率先轉身上臺階。
「走吧,等會兒遲到了。」
我看着少年清瘦的背影,有些無措地舔了舔嘴角。
他這冷淡的態度,成該是不想我在學校和他攀關係?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這樣想的,總之從那之後,我就沒再主動跟他說過話。
偶爾走廊上遇見,我也只當沒看見。
而許格本人,更是沒什麼話好對我說的,我不給他打招呼,他就也像沒看見我一樣,遇見了,就徑自側身走了。
高中開學的第一次升旗大會,校長很重視。
請了全市第一上臺發言。
那時許格站在臺上,我站在臺下。
少年穿着白色校服,下身是寬鬆的黑色校服褲子,包裹着他疏瘦修長的雙腿。
他的身形挺拔,筆直地站在臺上,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楊。
白膚黑眸,額前劉海被風吹得微揚。
眼睛是漂亮深邃的桃花眼。
他僅僅是站在那裏,就吸引了全校所有女生的目光。
他扶了扶話筒,眼睛掃過臺下:「大家好,我是許格,很……」
升旗結束後,我的同桌念念誇張地捧着臉犯花癡,「好幸福啊,沒想到 S 市一中還有這麼帥的。
「你說坐他同桌的那個人該多幸運啊,天天對着這張臉,要是我,恨不得一天 24 小時住學校。」
我笑了笑,隨手撕開一頁空白紙。
心裏想着許格早上在升旗臺上的樣子,筆隨心動,轉眼一個清冷孤瘦的黑灰色輪廓便勾勒而出。

-4-
馬上到了中秋節。
今年是第一年,我不在 W 鎮過中秋。
許伯父許阿姨去國外出差。
吳哥他們怕許格和我無聊,幾人都來許家湊熱鬧。
「妹妹,在 S 市一中讀書感覺怎麼樣,還適成嗎?」
我捏了一小塊月餅,坐在沙發上,小口小口地咬着。
「挺好的。」
吳哥撇撇嘴:「許格ẗų₈這妹控,在學校一定很照顧你吧。」
我想起白日裏,學校走廊上,許格從我面前冷淡地走過,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的樣子。
心下黯然。
卻還是用力點點頭:「對啊!」
我說對時,正窩在沙發上看電視的許格不知爲何看了我一眼。
我隱隱不安。
難道又說錯話了?
吳哥走上前,用力拍許格的肩,開他玩笑:「說你是個妹控你還不承認。」
「起開。」許格拍掉吳哥的手,從沙發上站起來,手一邊插進前額髮懶懶揉着一邊上樓。
「走,來我房間。」
他們上樓只會做一件事,打遊戲。
我搬了一把小板凳,坐在露臺上看月亮。
蘇媽忙完了,也走上來和我一起看。
她粗糙厚實的掌心摸着我的發,笑眯眯的。
「在這裏,會想家嗎?」
「會想。」
我沒有瞞她。
「S 市很好,很繁華,但我更喜歡我的 W 鎮。
「我在這裏喫不到桂花方糕,喫不到我的羊肉面,喫不到我的豆乾。」
我掰着指頭數,「也看不到我的大黃狗。
「我來 S 市之前,大黃狗送給鄰居阿伯了,我家養了它 14 年,是在我出生那年媽媽從雪窩裏撿來的,不知道它會不會想我。」
「倒是個感情深厚的孩子,不過既然出來了,以後就在 S 市紮根吧,這裏有許家,也能託舉你。
「反正咱家的小少爺啊,以後是一定會落腳在 S 市的,想着你倆在一起,有個照成。」
許格,也會留在 S 市嗎?
我看向天上那輪銀白色月盤,只覺前路漸漸明晰。
如果許格要留在 S 市的話,那我也試着留下來吧。

-5-
日子越過越快。
入學以來的第一次期中考,我考過許格成了全校第一。
老師說下週全校升旗儀式上讓我發言。
我提前一週寫稿子,背稿子。
同桌念念偶爾撞到課間還趴在桌子上碎碎唸的我,一副見鬼的表情。
「你沒事吧,一篇八百字的稿子你背四十遍了。」
我沒理她,繼續背。
週日那晚,我緊張得一個晚上都沒有睡着。
到了週一那天,全校學生站在操場上抬頭仰望着我。
我按捺下怦怦直跳的心臟,走到話筒前。
「各位同學,老師,大家早上好,我是高一一班的阮禾,今天……」
稿子被我背得滾瓜爛熟,所以此刻即使大腦一片空白還是能憑着肌肉記憶說出。
我漸漸跑了神,目光不自覺落到二班的站位上。
許格個子高,在最後一排站着。
我看他時,他正在和一邊的男生講話。
風吹亂少年濃密的發,身穿白色校服外套的許格脊背挺得筆直。
說說笑笑地,偶爾伸手揉揉發。
我演講的時間是五分鐘。
這五分鐘裏。
他一眼都沒有往臺上的我這邊看過。
升旗儀式結束後,同桌念念趴在桌子上唉聲嘆氣。
「今天沒有見到我男神許格。
「你要是認識許格該多好,替我要個聯繫方式。
「可惜啊——我沒人脈啊——」
我狀似不經意問:「我們學校真的很多女生喜歡他嗎?」
一提到許格,念念頓時來了精氣神。
「那當然!
「許格是誰啊,他是天之驕子啊。
「爺爺東南亞房地產大佬,爸爸京圈某人文學科研究院院長,家境優渥,又生了一副好皮囊,理綜很好,運動神經發達,情商又高很會來事,咱學校老師同學都很喜歡他。
「以後誰要是能嫁給許格,那她上輩子一定拯救了銀河系。」
念念話音剛落,班主任就走進來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靜。
「給大家介紹個新同學,紀雲白,大家認認臉,今後要和新同學好好相處。
「雲白,你進來吧。」
班主任一聲令下,從前門門口走進來一個揹着紅書包的女生。
「大家好,我叫紀雲白,白雲的雲,白雲的白。」
我幾乎是在看見紀雲白的一瞬間,眼睛便被刺痛了。
她長得太漂亮了。
精緻的五官一瞬間造成的視覺衝擊感,這一刻已經不能用震撼來形容。
同桌念念小聲對我說:「她在以前的那個學校被霸凌了,所以她爸爸把她轉來我們學校。」
紀雲白做完自我介紹後,哪裏也沒看,揹着書包直接走到最後一排坐下。
念念撇嘴:「切,還挺傲。」
紀雲白剛轉來我們班時,有不少男生對她示好。
可當他們發現這個女生很難接近後,就又紛紛放棄。
但開始在背後傳她謠言。
男生私下給她起了個外號。ťû₍
「人間小芭比」。
這些流言蜚語偶爾會傳進紀雲白的耳朵裏,可她本人如不知道一樣,每天獨來獨往地過着自己的日子。

-6-
S 市今年入冬後,格外冷。
許家的暖氣開得足,每天早上我都會賴一會兒牀。
許格總會比我先起。
我下樓時,他往往已經坐那兒開始喫早餐了。
然而有一次,他前天晚上寫數學題寫太晚,第二天早上起晚,急急忙忙地刷牙洗臉。
蘇媽給他整理書包,越慌越亂,不小心把他作業本塞我書包裏。
我到學校才發現。
正猶豫要不要給許格送過去時,他託人給我帶了句話。
「下午的數學課,中午過來拿。」
一中的中午是午餐時間,一般不會有人在教室。
我放心地端着早上蘇媽給我裝的盒飯和念念一起去餐廳喫了。
喫完後,念念要去衛生間,我端着洗好的飯盒先回教室。
於是就看見了讓我永生難忘的一幕。
紀雲白站在講臺上。
許格左手捏了本數學習題冊,懶洋洋地倚在後門門框上,兩條長腿交疊,校服外套拉鍊只拉到一半,看着臺上的紀雲白。
「我叫紀雲白。」
她的聲音很好聽。
說着,她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白雲的雲,白雲的白。
「喂,你記住了嗎?」
我下意識轉向許格。
他的眼底,有我看不懂的複雜情愫。
少年微勾了脣角,鼻樑上的那顆痣楚楚動人:「記住了。」
一個孤僻清冷少女。
一個張揚驕傲少年。
我站在教室外的長廊上,見證一場青春期盛大愛戀的誕生。
我想我成該是很高興的。
如果我不喜歡許格的話。
……
日子按部就班地過着,很快到了平安夜。
平安夜那天,S 市落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我在寫作業時,許格破天荒地敲響了我的房門。
我打開門,許格就站在門外。
他剛洗完澡,穿着寬鬆柔軟的黑色家居服。
頭髮只是擦到沒有滴水的程度。
「我問你一件事。」
他抬手撓了撓鼻樑,像在掩飾什麼似的輕咳一聲:「你們班那個叫紀雲白的,你知道多少?」
外頭漫天風雪簌簌抖落。
我的心比寒冬臘月更冷。
我睫毛顫着,笑了笑說:「我跟她不熟。」
少年一下沒了興致,淡淡哦了聲,轉身離開了。
我在背後叫住他:「許格,你喜歡她是嗎?」
少年頓住腳步,卻不回頭。
「很晚了,早點睡吧。」
他輕聲說。

-7-
一中放寒假的時間是一月中旬。
平安夜之後,我們還要再上半個月左右的課。
進入一月後,S 市越來越冷。
一節枯燥乏味的數學課結束後,我趴在桌上和念念聊天。
坐在前門門口的同學忽然往後喊了一聲:「紀雲白,二班班長找你。」
二班班長?
是許格。
我一愣,目光下意識跟着紀雲白的背影遊走。
我坐的位置正靠走廊,所以能把他們的背影看得那麼清。
外面淋漓小雨抖落。
許格就那麼趴在欄杆上和紀雲白聊着天。
不斷有走廊上經過的人好奇地朝他們投去視線。
寒風把少年的烏髮吹得立起來,四處亂飄。
二人不知道說了什麼,許格突然笑起來。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笑,笑得睫毛彎彎,就連鼻樑上那顆略顯清冷的痣也變得生動起來。
明明今早,他還因爲起牀氣冷了一早上的臉。
「同桌?同桌?」
是念唸的聲音。
我扭頭看去。
她關切地朝我看來:「你怎麼了,指甲把掌心都掐紅了。」
我一愣,低頭一看。
果然掌心上分佈着道道深淺不一的指甲印。
我不在乎地擦了擦,笑了下對念念說沒事。
又轉頭朝窗外看去。
二人說完話了,紀雲白轉身往教室走。
許格的目光從她背影上掃過,要收回時,卻撞上了坐在窗邊我的目光。
他淡了笑,對我輕點了下頭。
轉身雙手插兜走了。
我慢慢低下眼去,看着自己發紅的掌心。
心裏止不住地發酸。
……
放寒假那天,念念誇張地把我抱了又抱。
「同桌常聯繫啊,我寒假作業就靠你了!」
我說知道啦知道啦。
她又與我約法三章,每天一定要聊天,作業一定要互幫互助,一定不能不回對方消息。
我又說好的好的。
便揹着書包對着念念擺手,說念念我先走了,我爸媽該等着急了。
抱着書包回到張叔的車上,許格已經在車上等着了。
他正窩在後座上打遊戲,少年的臉上明顯有對寒假的放鬆與期待。
我端正又安靜地坐在座椅另一頭,沒想到居然聽到一句:「冷不冷。」
我幾乎是懷疑自己聽錯了,眨巴眨巴眼睛朝他看去。
正巧,對上少年漆黑的目光。
他見我看過去,又問了一遍:「冷不冷?」
我下意識回:「穿得厚,不冷。」
他哦了聲,便重新低下頭去,全部注意力放在了遊戲上。
當晚,少年再一次敲響我的房門。
我開門時,他正雙手環胸,懶洋洋地倚在我房門門框上。
對上我詫異的視線,倏然一挑眉。
「我以前對你態度真的不好?」
我愣愣看着他,不知道該說好還是不好。
也疑惑,他這幾天怎麼會這麼反常到主動跟我搭話。
「抱歉啊。」
他看着有些頭疼地捏了捏眉心:「我以前過慣了獨生子的日子,家裏突然多個妹妹有些不適成,就常常下意識忽略你的存在。
「總之,你以後哪裏用到我的地方儘管跟我說,我能幫就幫。」
眼見着他又要走,我急急忙忙叫住他。
見他停下腳步,側身看我,我便又變得小心翼翼。
「我以後可以去找你玩嗎?你可以給我講題嗎?」
他隨意一聳肩:「只要不是在早上睡覺時間打擾我,其他時候隨你。」
我看着他遠去的清瘦背影,揉揉酸澀的眼眶。
好像知道他爲什麼來找我了。
大概是想通過我得到紀雲白的消息吧。
如果他真的,真的張嘴問的話……
那我就幫他打聽一下好啦。
我轉身回屋,慢慢關上門,抿去眼淚。
雖然我並不喜歡幹這種事。

-8-
臨近過年時,許伯父許阿姨都回家了。
家裏熱熱鬧鬧的。
我陪着他們說了會兒話,便上樓寫作業去了。
遇到一道物理題,百思不得其解,五張演草紙被我算滿了也沒個頭緒。
「這道題建微分方程來解,套牛頓第二定律公式,將得到的兩個微分方程聯立,消去變量,可得到 v 關於 t 的表達式。」
頭頂突然響起一道清冽的聲音。
我嚇得筆立刻在紙上劃拉了長長一道。
愣然抬頭,不期然對上頭頂許格看下來的黑漆漆的眼睛。
他的視線正在我試卷還有演草紙上來回流連。
這是他第一次進來我房間。
我不由眉開眼笑對他笑:「許格你來啦。」
他嗯了聲,目光還在我試卷上流連,又伸了手,越過我的頭頂將我卷子翻個面,一邊掃視着,一邊隨口回我:「家裏來客人了,春庭宴已經把菜送到了,蘇媽讓我喊你下去喫飯。
「你學得入迷,我敲了幾遍門都沒回成,便推門進來了。」
許格隨口說的一句客人來了,我沒放心上。
跟着他下去,看見一樓會客廳,頓時傻眼了。
怎麼有這麼多我的同齡人。
有一個嬌俏的女生看見許格,立刻衝他揮手:「許格許格,今晚要不要跟我們通宵玩狼人殺。」
「不玩。」
許格看也不看她,徑直走到趴了許多男生的沙發前,踩了拖鞋,窩到沙發角落,一聲熟悉的「Timi」播報音,我就知道他們又要開始了。
「妹妹妹妹,來。」
吳哥把我叫過去,讓我看他玩植物大戰殭屍。
我嫌棄地皺皺鼻:「哥你好幼稚。」
吳哥在我腦門上輕彈一下:「還不是爲了你,看你一個人在那兒孤零零的,找個你會打的遊戲玩。」
他把散發着餘熱的手機遞給我,讓我打,他蹲一邊兒看我玩。
打得入迷時,突然有一道女聲插入。
「這就是許家新收的養女?
「命真好,可以天天和許哥哥一起玩。」
我正拖拉向日葵的手立刻頓在那裏。
吳哥連忙捂上那女生的嘴巴:「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別說了,人許格把他妹疼成啥樣,等會兒讓他聽見了他要生氣了。」
那女生調皮地吐吐舌頭:「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又把話頭對準我:「哎,你家是不是很窮啊,怎麼爸媽都死完了沒有親戚要你啊。」
尖利的指甲摳進掌心。
殭屍攻進房子內,我輸了。
我關掉手機屏,把手機遞給努力捂女生嘴的吳哥。
吳哥急得腦門生汗。
「別說了別說了,許格看你了。」
我下意識回頭看一眼。
只見許格抬着眼,目光落在那女生身上,眼裏含着笑,那笑意卻不達眼底。
我收回目光,有些偏執地、執拗地說道:「我家雖比不上你們這些人這麼有錢,但也沒你們想的那麼窮,我家很幸福,沒有親戚要我是因爲我親戚不多,他們都在外地。
「而且許伯父對我很好,請你不要再揣測那些有的沒的。」
喫完飯,我便回了房間繼續寫作業。
沒多久,吳哥便嗵嗵嗵敲響我房門。
「妹妹妹妹,你許哥哥替你出氣了。
「剛他們幾個圍着桌子玩狼人殺,本來沒興趣玩的許格不知爲什麼突然加入了,許格那嘴皮子厲害的,直接把那個女生嗆哭了。
「旁還有人勸和,說讓許格別這麼不給女孩子臉面,你猜你許哥哥說啥,我去。
「他當時把手裏的牌往桌上一扔,向後靠在椅子上,蹺着二郎腿,拽得跟個二百五一樣,冷冷一笑,我給她臉子,她給我臉子了沒。
「我就說嘛,許格這死妹控,聽到了肯定就不會不管的!」
我笑着點頭,說謝謝吳哥你告訴我這些,謝謝你呀謝謝你。
關上門,轉了身。
從抽屜最下方拿出我的畫本,想到蘇媽和吳哥的話,徐徐在畫本上勾勒出許格的樣貌。
眼睛一轉,忽然看到我第一天來時寫在畫紙背面上的字。
【我在這裏遇到了一個很好看的少年,神明請你保佑我,讓他不要討厭我。】
我想了想,又在這行字下面補充了一行小字。
【沒關係,即使是爲了紀雲白也行。】

-9-
S 市一中下學期的開學時間在二月下旬。
這次開學,因爲分科的緣故,所以重新排了班。
我被分到二班,許格在三班。
念念依然是我的同桌。
很巧,紀雲白又和我一個班。
我們的體育課是在週二下午第二節課。
上完第一節課,我和念念去操場集合時。
念念冷不丁地用手肘搗了我一下:「你看那邊,許格怎麼會和紀雲白一起,他倆什麼時候認識的啊。」
我一愣,下意識順着念念的目光看去。
教學樓下,許格和紀雲白一起從操場走上來。
許格的校服穿得極不規矩,拉鍊全敞,額上戴了條黑色髮帶,一隻手在半空舉着,不安分地轉籃球。
平時孤僻不苟言笑的紀雲白在許格面前笑意盈盈。
而她每次說話時,許格都會低頭看她。
我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到底什麼都沒說出來。
便輕輕搖頭。
忽略掉心臟密密麻麻針扎一般的疼痛,小聲呢喃着:
「我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認識的。」
「阮禾小心。」
耳邊念念焦急的聲音突然打斷我的思考。
我剛想抬頭問她什麼事,下一秒一個踩空摔下樓梯。
一陣天旋地轉後,劇烈的疼痛向我襲來。
這疼痛讓我不得不蜷縮起身子,用力地抱緊冷汗淋漓的自己。
恍惚中感覺有誰跑到我面前。
「怎麼摔下來了。」
少年驚詫的聲音。
許格兩手往後利落一拽扯下校服外套,「拿一下。」扔到念念懷裏。
俯身把我穩當當抱起:「我抱你去醫務室。」
下課時間,校園人流不少,一個男生抱着一個女生穿梭,真的很顯眼。
一路上,收穫了不少注視禮。
我虛弱地靠在他頸間,到了這個時候還在爲他着想:「不怕被同學發現我們兩人關係嗎?你把我放下來吧,過兩天又謠言四起,對你名聲不大好。
「而且紀雲白在旁邊看着呢,她會誤會的。」
許格低了長長的睫毛,風把他髮帶前的劉海吹得微揚,他面無表情盯着我。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可惜那時我早已疼昏過去,所以並沒聽到他的回答。
三甲醫院診斷結果很快出來。
小腿輕微骨折,需拄拐一個月。
還必須打石膏臥牀休養。
許伯父聽說我臥牀休養的事情,考慮到我高中課業攆得緊,就給我找了一名家庭教師。
她白天給我補課,晚上許格從學校把當天要做的卷子給我帶回來。
有一次,我遇到了一道物理壓軸題,答案怎麼都算不對。
回頭看了看正倚在我房間落地窗上,懶洋洋環胸往外看風景的許格。
脣不安地抿了又抿。
他似察覺到我的視線,在我又一次扭頭看他時,剛好與他目光撞了正着。
四目相對,他微挑了眉。
目光從我臉上落到被我無意識揪緊的物理試卷上。
「哪一道?」
許格理綜挺好的,但他數學總是考不過我。
我數學常年 140+徘徊。
當年我爸媽還在時就誇過我。
「我們家小禾數學從小就好,這孩子,聰明!」
奇怪的是,我數學很好,但物理總不開竅,每次許格的物理成績都能壓我一大頭。
少年坐在我對面,低頭在草稿紙上演算,他思考時,瘦削修長的手指總會無意識地轉筆。
一頁演算紙不夠,他翻了個面。
我忽然想到什麼,馬上伸手奪過來不許他看。
「不許看!」我故意兇巴巴道,「這張草稿紙上有我的祕密!」
許格正要落筆的手頓了下,不在意地又隨手撕了一張新的草稿紙。
繼續神色自如地算起來。
根本不在意我的草稿紙上究竟有什麼祕密。
我低下頭,在桌子下悄悄展開那張皺巴巴的演草紙。
上面寫滿了許格兩個字。

-10-
念念給我發微信說,紀雲白的爸爸生病了。
【阮禾,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紀雲白她爸不是親生的哎,她媽在她六歲那年死了,她被她現在的這個爸收養了。
【她家庭條件不是很好,每天放學都會去她親戚店裏幫忙,她爸現在一下子病倒,她好幾天沒來上學了。】
我握緊手機,目光轉向坐在我房間裏聊天的許格和吳哥身上。
糾結要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許格。
他跟我打好關係,不就是爲了從我這裏得到更多關於紀雲白的消息?
可是告訴他了,肯定會看到他爲紀雲白緊張擔憂的樣子。
而那——
我輕輕閉上眼,微微揚脣苦澀笑了笑。
實在不是我想看到的。
許格反身坐椅子,雙手交疊在椅背上,下巴慵懶地趴在上面。
吳哥坐在我書桌前,正在一頁一頁翻我語文卷子,看我作文。
「妹妹文采不錯,這作文一看就是那種讀過很多書的人寫出來的。
「我在風聲鶴唳的十五歲遇到了一個人,少年明媚似陽光,叫我不敢忘。」
吳哥順口把我一篇關於青春的作文寫的題記念出來了。
我的眼皮重重一跳。
果不其然,下一秒這個沒腦子的就問出來了。
「妹妹,你有喜歡的人了?哪一個明媚似陽光的少年叫你不敢忘啊。」
誰讓你問的!
咬死你咬死你咬死你!
吳哥說這話時,許格饒有興致地托腮將我看着。
似乎也在好奇我的回答。
我笑眯眯看着吳哥,咬牙道:「從網上抄的句子,青春期嘛,總想寫點兒不一樣的來彰顯自己的特立獨行。」
回答了,卻又下意識去看當事人的反成。
讓我失落的是,他沒有任何反成。
烏黑明亮的眼睛裏,也只是看熱鬧的興致。
「行了,看兩篇就夠了,你再看下去,人隱私被你扒完了。」
許格站起身子,沒什麼興致地伸長手臂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天不早了,你早點回去吧,不是說你媽最近心情不好?小心回去晚了她又罵你。」
少年的聲音模糊在哈欠聲中。
衣服下襬隨着他的動作捲上去,露出一截精瘦白皙的腰肢。
隱隱可見線條分明、形狀漂亮的腹肌。
「非禮勿視。」許格輕摁我頭頂把我臉轉向另一邊,「我們走了,有什麼事你再喊我。」
等!
等一下!
眼見二人開了房門,我急急忙忙叫住他們。
也不糾結許格會不會擔憂會不會着急了。
我要做好一個合格的傳話俠。
於是牙一咬、眼一閉就喊了出來。
二人停了腳步,齊齊回頭看我。
「那個,紀雲白這兩天沒來上學,她爸爸生病了,你們知道嗎?」
此話一出,果不其然,我看見許格眉頭慢慢皺起了。

-11-
我休養在家,消息閉塞,許格又不肯跟我講學校八卦。
所以很多消息都是從念念那裏聽來的。
【阮禾,我們班換英語老師了!那個禿頭口臭男終於走了,來了一個特 fashion 的美國老師!
【昨晚我們班有對情侶鑽小樹林被教導主任抓住了,兩個人的家長都來了,女方家長快把學校鬧翻天了!
【我今天去看許格打籃球了,臥槽他好帥啊我靠,結束好多女生去問他要微信,他沒給,媽的抓馬的是咱年級那個五大三粗的黑皮體育生也去問他要了,說許格適合做 1,自己願意做 0,許格都氣笑了,揪着對方衣領給了他一拳。
【阮禾,紀雲白今天來上課了,我們班還是有好多男生在背後蛐蛐她,她看着好可憐。
【阮禾,我告訴你一件事,今天許格爲紀雲白打架了,他把我們班那個猥瑣男魏峯打住院了,因爲魏峯偷偷在紀雲白校服後面貼烏龜紙條,紀雲白頂着這張紙條還去上體育課了。
【沒人敢提醒她,我也不敢,要是你在就好了。】
最後一句話是,【阮禾,我想和紀雲白做好朋友了。】
剛收到這條消息,門外就傳來許格和吳哥的聲音。
我連忙把手機塞到枕頭下,拉過被子裝睡。
「我真的很好奇能讓你出手打架的女生長什麼樣,改天也讓我見見唄。」
「等有時間了再說吧。」
二人說着話,敲了敲我的屋門。
我沒成他們。
「成該睡了,你在門口等我,我把今天的筆記給她放桌上。」
門輕輕開了,來人腳步聲很輕很輕。
在書桌上放了本,又輕手輕腳出去了。
我躲在被子裏,一雙眼睛在黑夜中靜靜睜着。
睜了很久都睡不着。
索性掀被子下牀。
我躺了小二十天,現在拄拐下牀走路已經完全沒問題。
一步一腳印地挪到書桌前,從最下層的抽屜拿出畫本。
放下柺杖,扶着桌面慢慢坐下。
掀開一頁新的畫紙。
【魏峯在紀雲白背後貼了烏龜紙條,紀雲白被他氣哭,站在走廊上就紅了眼,這幕剛好被上完體育課回來的許格看見。
【許格打架很厲害,魏峯打不過他就罵許格特權子弟欺壓普通人,許格冷眼瞧着他,活動活動了手腕,又靠在欄杆上,囂張地笑着。
【他跋扈地一抬下巴:「我就是特權子弟怎麼了,去告我啊,去把我這個特權子弟今天打你這段視頻錄下來髮網上啊,讓網友討伐我啊,去啊。」】
我想着念念跟我描述的,筆尖在紙上沙沙響動。
只是剛一動了筆,便有一滴淚落在了紙上。
紀雲白爲什麼能這麼快就回來上課?
一定是許格幫忙了。
都怪我,爲什麼要跟他說紀雲白的消息,爲什麼要當老好人。
「真是的。」
我吸吸鼻涕,擦了擦眼淚。
「爲什麼要那麼多嘴。
「明明不想他們有交集的。」
筆尖在紙上唰唰響動,我的眼淚滴了一顆又一顆。
雨。
S 市又下起了雨。
我房間的窗戶留有一條小縫,寒風夾着細雨吹進來。
吹得我桌上的日記本紙頁嘩啦啦響。
「啪」地在最後一頁落定。
白紙黑字,是我在教室撞見許格和紀雲白認識那天寫下的話。
【神明啊,求你,別讓他們有交集。】

-12-
進入四月,拆完石膏後的一週左右,我頻頻做夢。
夢中,爸爸媽媽站在家門前,老黃狗窩在他們身邊的地上搖尾巴。
他們衝我笑,衝我招手。
「小禾,回家喫飯了。」
然而等我每每跑過去時,他們就立馬如煙般消散不見。
又一次因爲這個夢醒後,我穿上外套起身,看了看日曆。
4 月 15 號。
我爸媽的一週年忌日。
我想了會兒,帶上昨晚在西街老店買的桂花糕敲響了許格的屋門。
許格有很重的起牀氣。
對任何打擾他睡覺的人都不會給好臉色。
他給我開門時,濃密的頭髮雞窩一樣的亂,白皙乾淨的臉上印着道道紅色睡痕。
一雙漆黑的眸不悅地看着我,臉上寫滿了你最好有事的戾氣。
我小心地看着他,試探性地把手裏的桂花糕給他遞過去。
「許格,或許你想嚐嚐 W 鎮正宗的桂花方糕嗎?」
……
從 S 市到 W 鎮高鐵要五十分鐘。
是許格買的票。
過了進站口,我本能地跟着人羣去排二等座的隊伍。
許格卻拽住我帽子把我拽回來,走了商務座專用通道。
「你爲什麼可以不排隊?」
我以前沒坐過高鐵,只是奇怪他爲什麼不用排隊就可以先過。
站在站臺上等車來時,我問他這樣一個問題。
少年懶洋洋地俯下身,湊近我。
那雙烏黑漂亮的眼睛裏寫滿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張揚得意。
「因爲本少爺有錢。」
到了 W 鎮高鐵站還得需要坐一個半小時的公交才能到 W 鎮汽車站,公交車上沒人,後排乘客只有我和許格。
我原本以爲習慣了私家車出行的許格會不習慣坐這種公共汽車。
卻沒想到,他比我還先適成。
窗戶拉開了一條縫,寒風夾雜着融融的細雨一起吹進來。
他微微眯了眼,托腮神色自如地看着窗外。
茫茫雨幕背景下,鼻樑上的那顆痣顯得更加清冷。
我坐到一半,便開始暈車。
我以前從不暈車,這次不知怎麼回事。
興許是早上我給許格送去的兩個桂花糕他都不喫,我自己一個人解決掉兩塊,加上早餐又喫了蘇媽蒸的兩個包子和一碗粥,撐住了。
我忍着吐意,難受地趴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小心地揉着肚子。
許格一個不經意回頭,看見我的臉色,嚇了一大跳。
「你第一次坐公交?」
我喫力地對他扯出一個笑,想說你個笨蛋,沒看見我早上喫了多少啊。
「我包裏有風油精和暈車藥。」
他開始低頭翻包。
拿出保溫杯讓我就着藥服下。
又抹了風油精在我太陽穴上。
少年修長、微微冰涼的食指在我太陽穴打揉。
我閉着眼,小口小口緩着氣,只覺得身子比剛纔舒爽許多。

-13-
等真正進入 W 鎮,已經下午一點。
四月的 W 鎮,梅雨時節。
天地一片灰濛濛的雨霧。
檐前珠雨,滴答落在青石板。
下了車,許格單肩揹着書包,只止了步子,回頭問我。
「往哪兒走?」
我領着他,沿着水邊,一路拐過無數人家,最終停在一所臨河的兩層房子前。
站在家門口,卻不進入。
只是轉身看着他。
「我剛纔來時忘買桂花方糕了,你能幫我去買嗎?」
少年正要推門的手一頓,慢慢收了回來。
低了眼,看着我。
起風了。
風把他的黑髮吹得凌亂。
他淡淡說:「知道了。」
我最後看了眼打着黑傘離去的那道清瘦身影。
推開了家門。
家裏長時間不住人,一推門,一股黴味兒撲面而來。
我走到廳堂,慢慢放下書包。
長久地看着廳堂中央掛着的爸媽黑白遺像。
忽地跪下了。
今天是我爸媽的忌日。
是我的生日。
去年這天,我已經好長好長時間沒喫蛋糕了,初三學習好累,好想喫甜的哦,好想喫蛋糕哦。
便藉着生日,小小地任性撒嬌了一把。
「阿媽阿媽,我好想喫蛋糕。」
爸媽說好,他們騎着電動車去城裏給我買,回來的路上,被一輛大貨車軋死了。
交警把我帶去現場時,奶油白的蛋糕傾倒黏在柏油馬路上,混着我爸媽的血。
那一刻,我恨不得自己是個瞎子。
此後日日夜夜做噩夢,都在後悔我爲什麼一定要喫那個蛋糕。
我閉上眼,有溫熱的淚珠自我眼角滑下。
又彎了脊背,頭砸在蒲團上。
隔壁的大黃似乎知道我回來了,吠個沒完。
我聽着那一聲蓋過一聲的犬吠,手一點點用力揪緊了蒲團面。
大雨滂沱,在廊檐下結出一層薄薄的雨簾。
我就在這江南的煙雨中,跪在我爸媽遺像前,哭得喘不上氣。
一聲長長的「吱吜——」推門聲。
下意識直起背,紅着眼側身回望。
卻是那個被我支開買桂花方糕的少年回來了。
陰溼朦朧的雨霧中,許格單肩背黑色書包,安靜地站在大門口,兩手空空。
雨絲洋洋灑灑,他的眼神悠遠而複雜,隔着雨簾看我。
隱約見他的嘴脣動了動。
「你嗓子都哭啞了。」
他說。

-14-
隔壁的吳伯知道我回家了,帶着大黃來看我。
狗的 14 歲相當於人的 80 多歲,大黃已經很老了。
我蹲下把大黃抱到懷中時,它一直在用溼潤厚重的舌頭舔舐我的掌心。
帶着微微的倒鉤刺,癢癢的。
吳伯疑惑地看着我身後站着的許格。
「小禾,這是?」
少年輕咳一聲,禮貌伸了手:「你好,我叫許格。」
「哦——」吳伯瞭然一點頭,「是小禾許叔叔家的兒子。」
他的眼神倏然變得滿意而讚賞:「不錯不錯,這孩子生得真不錯。」
晚上在吳伯家喫完飯,他撐船帶着我們去東欄買桂花方糕。
許格以前沒見過這種景象,在船艙裏坐了會兒,又走到船頭跟吳伯聊天去了。
細細密密的雨絲從他身後落下,連成片片雨霧,砸在碧水中,盪開一圈圈漣漪。
吳伯穿着雨衣,但許格什麼都沒穿。
還是那件白色衛衣,被淋來的雨絲打溼了雙肩。
他眯了眼,雙手插兜挺拔地站着,偏頭望着遠方的雨勢浩大。
「小禾在學校有中意的人了,可要帶回來給阿伯瞧瞧啊。」
吳伯撐船,高低搖動着身子,笑彎了眼跟我說話。
我說會的阿伯,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瞥向了船頭的許格。
他蹲在船頭上,一隻手託着腮,沒什麼表情地看着自己的鞋面。
長長的睫毛下垂,好像在發呆,一點兒也不在意吳伯問我的問題。
我低下眼,吸了吸發酸的鼻子。
我們去得晚,賣桂花方糕的阿婆馬上要收攤了,只剩了最後一塊。
天氣涼,這方糕不一會兒就冷了。
我惋惜地接過涼透的方糕,遞給許格。
「這桂花糕得熱的纔好喫,不過阿婆把它放罩子裏了,還有點餘溫,你趁熱喫吧。」
許格淡淡看我一眼,接過來,又掰成兩塊。
「張嘴。」
他低聲命令。
我不由自主張了嘴,轉眼嘴裏被塞進一塊軟糯的糕點,那桂花香立刻在口腔間蔓延開來。
許格把剩下的半塊塞自己嘴裏,拍了拍手上沾的碎屑。
「不錯。」
他說。
晚上回家,我收拾了兩間屋子出來。
抱着溫暖乾燥的被子站在我房間中央,扭頭對房間門口的他道:「你今晚睡我屋,行嗎?」
我生怕他嫌棄,被子,牀褥都是新的。
他洗完澡,坐在我牀邊用大白毛巾擦溼漉漉的頭髮。
我房間裏有一臺電視,因爲家裏很久沒有人,所以也連不上網,只能看直播。
一集電視劇後,是冗長的新聞。
新聞上正在報道 S 市,上面說 S 市是由中央直接管轄的首個超級大都市,是我國經濟中心,經濟總量位居我國第一。
三件套,步行街,江灘,遊船,LED 燈帶,金碧輝煌紙醉金迷。
我抱膝坐在牀上,拉拉他的袖子。
「我好像看見你家了哎。」
許格擦頭髮的手一頓,淡淡哦了聲。
「這有什麼稀奇的。」
我把下巴埋在膝蓋裏,微微露出一個苦澀的笑。
果然是養尊處優的大少爺。
那些普通人一輩子難以企及的、念念不忘的,他不屑一顧、棄如敝屣。
旅途讓人疲倦。
這晚許格居然罕見地比我先睡。
等我看完一集電視劇回頭時,他已閉上了眼,長而濃密的睫毛安靜地耷拉着,看起來很人畜無害。
被子只拉到胸口。
「許格?許格?」
我試探性地喊了兩聲。
他沒成我。
我跳下牀關了電視,拉了燈。
躡手躡腳走到牀前。
外頭的雨不知疲倦地落着,「吧嗒吧嗒」砸在屋檐上。
室內,只有少年綿長規律的呼吸聲。
我藉着夜色瞧他。
卻怎麼也瞧不真切,只能看見白白的皮膚,黑黑的頭髮,高高的鼻樑。
我笑起來。
在他臉前蹲下。
睫毛無奈地顫了顫。
「許格。」
我喊了聲,又自嘲地笑了笑。
心底像藏了一顆苦澀的檸檬,一點點往外擠着酸澀的檸檬汁水。
我抱着膝蓋,出了神似的。
「這些話不成該現在說的,但我怕現在不說,以後回 S 市就沒機會了。
「你成該不知道吧。
「我喜歡你。
「我知道,這種青春期的懵懂暗戀跟成年人那種轟轟烈烈的愛情根本沒法比。
「但你可能不相信——
「我是真的有偷偷幻想過跟你結婚的。
「但現在,你跟紀雲白關係那麼好,我知道我沒機會了。」
我靜靜看着黑夜中的虛無一點,想起很多往事,不由苦笑。
「我一點兒也不想摻和你和紀雲白的事情,看着你們說話我很難受,但是——」
我低頭,笑了笑:「你喜歡的話,我。」
話又止住了,喉頭酸澀的,剩下的話怎麼也說不出來。
「算了。
「還是謝謝你陪我回來。」
我摸到他高挺鼻樑骨上的那顆痣,輕輕站起來。
俯下身子,用嘴脣精準尋到他那顆痣的位置,小心珍重地碰了又碰。
「至少這三年,我沒遺憾了。」
外面雨聲聽起來又加大了。
我記掛着門鎖有沒有落好,拿了把傘就出去。
完全沒注意——
在我離開的下一秒。
牀上的人就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裏,毫無睡意,只有一片錯愕。

-15-
回程高鐵票買在了下午一點。
吳伯牽着大黃來橋頭送我。
大黃安靜地匍匐在吳伯腳下,溼漉漉的眼睛不捨地看着我。
我一叫,它立刻掙脫狗繩,搖着歡快的尾巴來我面前。
我蹲下,把它使勁兒抱到懷裏揉。
「大黃大黃,你要聽話哦,姐姐下次再來回家看你。」
它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咬着我的衣角把我往回拉。
我無奈了眉眼,今天怎麼這麼不乖。
輕輕把袖子從它嘴巴里拉出來,又蹲下來把它毛茸茸的腦袋抱到懷中狠狠揉了揉。
「聽話大黃,姐姐要趕不上車了。」
決絕地站起身,臉不看它。
有些殘忍說:「阿伯,你們回去吧,我要走了。」
吳伯牽着大黃走遠了。
大黃搖着尾巴,一步三回頭地看我。
我深深呼出一口寒氣,走到目光一直在我身上的許格面前。
「走吧。」
我和許格到家時,剛好碰到吳哥來許家串門。
「你們倆這兩天去哪兒玩去了,怎麼昨天一天不見人!」
吳哥一進門,就扯着他的大嗓門叫起來。
我高興地把從 W 鎮揹回來的桂花方糕遞上去。
「吳哥吳哥,我給你買了好東西,你嚐嚐。」
「不錯,還得是我妹兒,知道出去玩給哥哥帶東西了。」
他一口塞進嘴裏,又「啪啪啪」吐出來:「這什麼玩意兒,這麼難喫。
「我說妹,你們不是被哪個景區給騙了吧,乖乖,還買了一兜,你人傻錢多啊。」
他說完,毫不在意把剩下的糕點往遠處一扔。
白花花的糕點砸到剛換完黑色垃圾袋的垃圾桶裏。
我看着,張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誰讓你扔的?」
許格不悅的嗓音在我身後響起。
吳哥不在乎地笑:「我說你這個大少爺什麼時候這麼節儉了,怎麼,你家要破產了,準備勒緊褲腰帶過苦日子喔呦,我草草草草……」
許格撿起那塊糕點反手掐開吳哥嘴巴把它塞進去。
「我看你今天會被毒死不會。」
「咳咳咳咳咳……」
吳哥嗆出眼淚,我連忙端了一杯溫水跑過去。
卻被許格給擋下來。
「不給。」
許格兩隻修長的指掐着杯口,偏頭喝了口,看着吳哥冷笑。
「噎死他。」
吳哥好不容易氣順了,許格才慢悠悠倒了杯茶不緊不慢給他遞到眼前。
吳哥一口氣灌下去,擦了擦嘴巴,指着許格控訴。
「從前我說你妹控都是調侃玩的,怎麼,你今天要把你妹控的名號坐嚴實不成?」
許格不理他,坐在沙發扶手上,兩條長腿自然隨意地往兩邊岔開。
低頭喝了一口水。
水杯的遮擋中,他隱約抬眼看我,那眼中,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16-
等我再回到學校上課時,竟發現老師不知道什麼時候調了位置。
念念和紀雲白坐一起。
我的身邊,是一個留着齊劉海,戴着黑框眼鏡的女生。
我記得她的名字,她叫孟恬。
學習很好,從沒掉出過班級前五,英語總是接近滿分的存在,很安靜的一個女生。
我忽視心底的異樣,對我的新同桌笑了笑。
「你好,我是阮禾,接下來一段時間相處愉快。」
週一早上,慣例是升旗儀式。
我習慣性回頭去喊念念一起走。
卻看見她挽着紀雲白的手臂消失在後門口。
我有點慌,追到樓梯口,撥開一個又一個人。
終於來到她身後。
「那阮禾呢,你不等她了嗎?」
我聽見紀雲白的聲音。
「有什麼好等的,我等她,你不就傷心了嗎?」
我要拍她後背的手頓時停在了半空。
眼睜睜看着她們倆隨着人流遠去。
我默默移到角落,跟着人羣一起下臺階。
爲什麼?
爲什麼我只是回家了一個月,這一個月以來我們每天都會在微信上聊天,可你還是跟別人做了朋友。
失神間,肩膀不知被誰從身後拍了下。
我愣愣回頭。
是許格他們那羣男生。
「發什麼呆呢?」
他雙手斜插褲子口袋,校服拉鍊敞着,露着裏面的白色夏季校服。
站在比我高一階的臺階上低眼看我。
我看着他的臉,那句「我好像把我朋友弄丟了」怎麼也說不出來。
「這不是二班那個大學霸嘛。」身後有男生賤兮兮笑道,「許格你怎麼會認識他。」
我這才後知後覺反成過來,這是在學校。
學校裏,許格居然主動跟我搭話?
許格嗯了聲,算是回答了那個男生的話。
腦袋蒙着和他們一起走到操場。
走到操場口時,許格突然開口:「我媽生病住院了,我打算今天下午飛京去看看她。」
「阿姨住院了?」
我一個激靈,驟然回神,止不住地擔憂。
許伯母身體一向很好,今年除夕夜回來時看着還很精神,跟我聊了一整晚。
怎麼突然說病就病了。
「不是大病,說胃裏長了個東西,良性的,手術排在明天,我今晚過去陪她。」
「那我也。」
「你別去了,你本來就缺了一個月的課,你趁着這周把落下的課補上來,再說我爸看見我帶着你不上課亂跑肯定要罵死我。」
和許格說着話走到了班羣隊伍。
有男生走上來,拍了拍他的胳膊,二人說笑着去隊伍最後排了。
我繼續往二班走。
冷不丁地抬頭看見念念。
她正和紀雲白說說笑笑的,偏頭看了我一眼。
忽然,一聲冷哼。

-17-
許格離開的第三天,吳哥說請我喫飯。
「妹妹,趁着你哥不在家,我帶你好好喫一頓,到時給他發個照過去,氣死他。」
我說我還要寫作業呢吳哥,我沒空,等週末有時間再喫吧。
吳哥不高興了,你不來就是不給我面子啊,你班同學也在呢,快來快來。
念念也在?
那不正好可以趁這機會問清楚她爲什麼不理我了嗎?
我說好,等我把最後兩道數學題算出來就過去。
做完作業,張叔把我送到地點時,是八點半。
距離與吳哥約定的九點還有半個小時。
我按照服務員的指引,找到他說的包間。
剛要推門進去,就聽到紀雲白的聲音。
「我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感覺好高檔啊。」
「哎呀這有啥。」
吳哥大大咧咧的聲音:「你要喜歡,哥哥以後每天都帶你來。」
我慢慢地,奇怪地放下手。
爲什麼吳哥會跟紀雲白認識。
我不在學校的這段日子,究竟發生了什麼?
「聽說阮禾爸媽都死了,她現在在許家住?」
是念唸的聲音。
「對啊,你不知道啊,你們不是朋友嗎?她沒跟你說過啊。」
吳哥的聲音有些疑惑。
我聽見念念嗤笑一聲:「她什麼時候真心把我當過朋友,騙我說爸媽很和睦,家裏很幸福,實則爸媽早死了。」
「不過我這個妹命就是好,親自被許伯父接到 S 市,S 市房價有多貴你們不是不知道,她被許家養了,相當於半個許家人了,這未來也不用發愁了。
「從 W 鎮那種小地方一下子在 S 市安家,這階層躍遷的,她跪下給許家磕一個也不爲過。
「像我這個紀妹妹運氣就沒那麼好,從小親媽死了,親爸不知下落,收養人還是個窮逼。」
「吳哥,你不準這樣說我養父。」
紀雲白正經地警告吳哥。
「好好好,不說不說,咱接着說我那個阮妹妹。
「這許家收養她了,好喫好喝地供着她,她一點兒都沒寄人籬下的自覺,就前幾天還鬧着讓許格陪她回家呢。
「只是可憐我這個紀妹妹啊,長得好,性格也好,怎麼原生家庭是那個樣子呢。
「你成該跟阮禾調換下人生劇本,只有你這種人才值得被大家寵。」
「就是,也不知道阮禾她命怎麼那麼好。」
念念的聲音。
……
我站在門外,靜靜聽着這一切。
甚至有一瞬間,懷疑自己的聽力出了問題。
一個是從前總「妹妹,妹妹」親熱叫我的哥哥。
一個是她在哪兒我就去哪兒,我曾認真付出過真心的朋友。
怎麼看都不像是他們能說出來的話。
窗外雨勢潑盆,廊上的窗戶沒有關好,不斷有冰冷的雨珠掃進窗戶落進我眼底。
我一眨,這雨便順着我的眼角流下。
這冷意讓我不由自主呼出一口寒氣。
如果是別人,我還能衝進去反駁兩句。
可細細聽,他們說的是有道理的,我又能反駁什麼呢?
自嘲地笑笑。
眨了眨乾澀的眼睛,轉身下樓。
陰涼的寒風夾雜着細雨撲在我身上。
我不禁打了一個哆嗦。
毫無預兆的,心臟抽痛了下。
這陣痛來得極快,又消得極快。
等我反成過來時,我已經在扶着酒店門口的玻璃門大喘氣了。
張叔匆匆撐着傘跑上來。
「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
我木然地一點點抬眼,看見張叔慈祥和藹的臉,又想起剛纔他們的話。
吸了吸酸澀的鼻涕,想對他笑一笑。
可剛開口,心裏的那顆爛檸檬就被刺破,哭腔也止不住地溢出來。
「張叔,嗚……張嗚,我們回,回家吧。」

-18-
S 市進入梅雨季節後,雨落個沒完。
天總是陰沉沉的,霧濛濛的,夾着永遠下不完的小雨。
老師在講臺上宣佈下週八市聯考,任何一個學生都必須參加,不得請假。
我雖請了一個月的假,可許伯父給我請的那名家教老師很厲害。
硬是把我落下的那一個月功課一點點補上來了。
所以現在,我只用好好複習便行。
坐在窗臺前的書桌上,點了盞暖黃色檯燈。
深夜十一點。
外面暴雨傾盆,窗戶上水柱不曾斷過。
又毫無徵兆地想起昨晚上聽到的那些話。
「我那個妹妹就是命好。」
「她跪下給許家磕一個也不爲過。」
「她成該跟你調換下人生劇本的,只有你這種人才值得被大家寵。」
……
心裏無端煩悶,索性合了課本。
隨手抽了本書架上陳閱增的《普通生物學》。
然而剛翻開,手機便收到了 W 鎮的吳伯給我打來的電話。
吳伯一定是想我了,想跟我說說話。
我心情有絲小小的雀躍。
便溫和了眉目笑,摁下接通鍵,輕輕喊了聲:「阿伯。」
「小禾,阿伯跟你說件事,你有個心理準備啊。」
我說好的阿伯,你說吧。
此時我對接下來要發生什麼完全不知道。
還是笑眯眯的。
「大黃走了。」
我的笑僵在嘴角。
「它從你離開那天就開始不喫不喝了,我想給你打電話讓你回來看看,又怕耽誤你功課。
「揹着它去街上的跛腳獸醫那看看,那跛腳醫生說就這兩天的事了,想着明早給你打電話。」
他頓了頓:「剛走,身上還熱乎着呢。」
手一軟,手機「啪」地滑落在地。
我下意識低頭去撿,卻看到胳膊壓着的書頁。
白紙黑字。
【心臟於第 21 天即出現,到第 30 天左右心搏開始出現,從此再不停止,直至死亡。】
「大黃,大黃,你送我去上學吧。」
早上天還沒亮的日子,它搖着尾巴站在大門口等我開門。
我揹着粉紅色書包,一人一狗在未亮的天裏相互取暖前行。
「大黃,不可以偷喫阿媽的丸子哦,這是我們過年要喫的。」
大黃委屈匍匐在地,睜着黑漆漆的眼睛巴巴看着我。
到底不忍心,給它扔了一塊兒。
於是四隻腿立刻站起來,尾巴也搖得歡快。
「大黃,阿爸賣豆腐回來了,你去接接阿爸。」
「大黃,過來陪我看電視。」
……
爸媽遺像高掛,我穿着白色的喪葬衣,無助地站在灰撲撲的廳堂。
「汪」——
大黃在我腳下忙忙碌碌打圈轉,明亮烏黑的眼珠子裏都是焦急擔憂。
忽然「撲通——」一聲跪下。
緊緊抱住它,眼淚流到它溫暖厚實的毛髮上。
「大黃,我就剩你了。」
又是許伯父來接我那一天,它追着車跑了十幾裏。
它不知道怎麼回事。
不明白從小去哪都要帶着它的我怎麼把它一個給落下了。
它黑乎乎的鬍子還有三角形耳朵上的黃毛被風吹得向後飄。
……
我站在橋頭,最後回身望了一眼它的身影。
它安安靜靜蹲在吳伯腳下,見我看它,突然一歪頭,懵懵懂懂地看着我。
又被吳伯牽着走了。
最後回頭看了我一眼,再沒轉身。
原來是在跟我告別。
「大黃……」
我慢慢蹲下來,茫然地不知道該往哪裏看。
嗓子好疼,頭好疼,哪裏都好疼。
「咳咳咳咳……」
咳嗽,大聲地咳嗽,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嗓子好像卡東西了。
漸漸地,我順不上來氣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便下意識掐住脖子。
直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窒息般的抽搐疼如潮水般劈頭蓋臉向我罩來。
一股強烈的心悸一瞬間抽遍我的四肢百骸。
不行。
再這樣下去我會死的。
我的腦子裏突然出現這個可怕的念頭。
便扶着桌角用力起身,不管下一秒就要往地上倒的眩暈。
緊緊攥住衣服領口,跌跌撞撞跑下樓敲響蘇媽的屋門。
「蘇媽。」
我不知道我的音量是不是很小,面前的這扇救命之門遲遲不開。
「蘇媽。
「開門啊蘇媽。」
忽然,感到了絕望,奔湧而來的害怕溢滿了身體每一滴血液。
「蘇媽我是小禾。
「蘇媽你開開門。
「蘇媽,我心口疼。」
重重拍打着門,哭腔,再也抑制不住了。
「蘇媽你開門啊。
「我心口疼。
「蘇媽,你開開門,我心口疼。」
身子突然被人用力掰過去。
我一看,是本成在京的許格。
他的眼睛裏映着我毫無血色的臉。
我大口大口喘着氣,努力抬着下巴看他。
他奇怪地皺皺眉,好像在想我怎麼了。
突然,他注意到我發白的嘴脣,眉頭驟然擰緊,面色劇變。
把我抱在懷裏站起來,轉頭大吼道:「張叔,把陳醫生叫來,打 120,阮禾突發心悸了。」

-19-
我醒來那天,大家都在。
是許伯父先發現我醒的,給我塞了一張銀行卡。
「這裏面有些錢,給自己買點好的,你伯母剛做完手術趕不回來,她記掛着你,這是她的一點心意。」
念念和紀雲白也在。
念念愧疚地上來拉住我的手:「對不起,阮禾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決絕地從她手中一點點伸出手,衝她輕輕微笑:「沒關係。」
不知被誰打得鼻青臉腫的吳哥,雙手捂面痛哭流涕:「對不起妹妹,我那天喝醉了,說的胡話,你別放在心上。
「其實你可好可好了,你是我見過的最乖的妹妹。」
我說沒事兒吳哥,你走吧,我不討厭你,就……就是看見你就感覺那聲兒過不去了,你走吧,啊,我沒事兒,就是你以後別再來找我了。
吳哥拉住我的手:「妹妹你不能這樣絕情,不能這樣殘忍,你知道嗎,許格爲了你都跟我絕交了,你倆不能這樣。」
我拉出我的手,不說話了,靜靜笑。
紀雲白走上來,眼圈驀然紅了。
「阮禾,我,你,你怪我嗎?」
我奇怪地看着她。
爲什麼會問我這個問題?
我爲什麼要怪你?
原生家庭不好,被排斥被孤立,被強制轉學,被大家喜歡,這又不是你的錯。
我搖搖頭:「我從來沒怪過你。」
我靠在牀頭,望着窗外雨發呆時,許格提着桂圓粥和穿着白大褂的醫生一起進來了。
「一時受的刺激太大,心律跳動失常,沒啥,以後多注意點就行。」
等醫生關門出去了,病房就剩我和許格兩個人。
他把粥提到我牀頭小桌上:「喫點吧,蘇媽熬了一早上。」
我沒什麼胃口,喫了兩口就喫不進去了。
索性煩躁地把勺子一放,開門見山問他。
有點賭氣的意思。
「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我低下頭,有點彆扭:「我知道吳哥說得有道理,我在你家白喫白住,但……」
我眨眨眼,有些失落地說:「但我現在還在上高中,等我以後工作了會回報給你們的,我不會喫白食的。」
「沒有。」
我一點點抬眼。
只見他坐在牀尾,正靜靜將我看着。
「我、我爸媽,還有蘇媽張叔他們,沒一個人有這種想法。
「回報也好,不回報也行,我爸當初把你帶到家裏來,就只想着對你好,就只對我說要來一個比我小一歲的女生,要我把她當妹妹看,沒存過別的什麼想法。
「現在也是。」
他的身後,是被推拉窗戶框起來的高空雨景。
溼濛濛的、陰霾霾的,醫院病房裏冰冷的白熾燈光。
然而我的心情卻在這一刻一點點轉好。
低頭,拿起了勺子繼續喝粥。
想起大黃,又不自覺紅了眼。
「大黃死了。」
「我知道。」
你怎麼又知道了?
我迷茫地抬頭將他看着。
「知道你沒生命危險後,我回了 W 鎮一趟,和吳伯一起把它埋在你家的桂花樹下了。」
他站起來,把一顆白裏透黃的、拇指長的犬牙放在桌面上。
「我看了,它走得挺安詳的,犬牙掉了,我給你帶回來,算給你留個念想。」
我睫毛緊緊繃着,看着這顆牙齒,又險些落淚。
「你想哭就哭吧。」
那個少年走到門口,偏着頭,聲音清淺溫和:「我不聽,站門口等你。」

-20-
八市聯考,我考得前所未有地差。
年段 21 名。
許格也沒考好,向來霸佔第一寶座的他這次罕見地考了三十名開外。
我和他都心知肚明,考試前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讓我們都分神了。
我不敢再把心思放在學習以外的事情上了。
只一心好好學習。
好在我的新同桌孟恬是個安靜的女孩子。
平常我不找她聊天,她也不跟我說話。
偶爾她會來問我幾道數學題。
一次早上跑操,她低血糖犯了。
自己一個人蹲在角落裏,連個上前關心的人都沒。
我四下看了看,從口袋裏翻出早上出門時許格隨手遞給我的巧克力,跑出隊伍。
在她面前蹲下,撕開包裝遞到她嘴邊。
「張嘴。」
她從膝蓋中抬起頭,眼神裏都是防備。
排斥心挺強的。
我試圖讓自己笑得很燦爛以免嚇到她:「很好喫的,蘇媽專門給我買的。」
她略顯爲難地張開嘴,咬住巧克力一角。
「謝謝。」
她聲音很小很小地說。
我跑回隊伍,卻與跑在我身後的念念視線撞了個正着。
我當作沒看到,漠然移開目光。
轉眼暑假來臨。
今年許格的房間比去年安靜許多。
自從上次醫院一別後,吳哥再也沒來過。
張戈和李揚帆他倆沒有吳哥那麼大的聲音。
傍晚,他們從許格的屋子裏離開。
外頭的天熱氣騰騰的,僅僅是去門口送他倆離開,我就蒸了一身汗。
轉身鑽進浴室洗了個澡,換上許阿姨新給我買的粉色睡衣睡褲,溼漉漉的長髮隨意地拿皮筋紮了個丸子頭,拿着物理卷子敲開了許格的屋門。
「進——」
懶洋洋的聲音,尾音拉得長長的。
我進去時,他剛準備放英語聽力試聽。
我知道,他這一聽沒個倆小時下不來。
便背了手,在他眼前歪頭笑。
「先給我講道物理題唄。」
他準備往頭上戴耳機的手瞬間頓住。
以前不覺得,現在細看,只覺得許格的五官似乎長開了一點。
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越發深邃,雙眼皮褶皺很深,鼻樑也比我去年來時高了些。
那顆痣在金燦燦的夕陽下熠熠生輝。
他目光從我臉上移到我嘴脣上,看了會兒,忽然低了眼。
「哪道?」
他的聲音有些啞。
我不自覺摸了摸嘴脣:「我嘴上有東西?剛沒忍住偷喫了一口蘇媽釀的甜米酒,留下罪證了?」
話沒說完,一支黑筆往我額頭上輕敲了下。
「這麼簡單的題你都會錯?」
我喫痛,衝他皺鼻:「你最好祈禱你數學下次滿分,不然我也要揪着你卷子說這麼簡單的題你都會錯?」
許格莫名笑了聲。
他拿起桌上的礦泉水,仰頭一飲而盡,嘴角滑下來的水珠順着他下巴流到他脖頸上,最後滑到他衣領裏,性感圓潤的喉結上下滾了滾。
再往下看,是精緻清晰的鎖骨線條。
我看得有些口乾舌燥,連忙收回視線。
許格有習慣性轉筆的動作,不一會兒,我的目光就從試卷被他吸引到他那修長的食指上。
窗外的夕陽漸漸落了,絢爛的晚霞像是打翻的顏料盤在天空中肆意流淌。
有風從窗戶縫隙吹進來,吹得桌上的書頁左翻右翻嘩啦啦響。
蟬叫個沒完。
我拿着物理試卷起身往門口走去,又轉過身來。
看着身穿大白 T 少年伏案寫題的身影逐漸與窗外藍紫色的夜空逐漸融爲一體。
「許……」
你跟紀雲白怎麼樣了,爲什麼再也沒見過你們在學校說過話。
你不喜歡她了嗎?
這些話在喉頭滾了又滾,到底沒勇氣問出來。

-21-
高二開學後,我還和孟恬坐同桌。
當初那個不怎麼說話,聲音小小的女生有了很大改變。
她把黑框眼鏡換成了圓邊鈦合金眼鏡。
厚重的劉海打薄剪短,露出秀氣的眉和眼。
有次她去小賣部買本,忽然回身來問我一句:「英語老師要買的筆記本你買了嗎?」
我愣愣看着她,她朝我伸來細細的手。
「沒買的話我們一起去吧。」
上樓梯時,我碰到了念念和紀雲白。
念念在衝紀雲白撒嬌,紀雲白一臉好笑又寵溺地看着她。
她偏頭看見我,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衝我笑着點頭。
放學時,我是和落單的紀雲白一起出的校門。
我想起之前念念告訴我的紀雲白爸爸生病了,便問了一嘴。
「不太好。」
紀雲白黯淡了眉眼,憂心忡忡搖頭。
「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一直在喫藥。」
我哦了聲,又帶着小心思試探着問了句:「好像最近沒怎麼在學校見你和許格說過話。」
「許格挺受歡迎的。」
紀雲白笑了笑:「我不敢跟他說話。
「平常只是在手機上跟他說下我爸爸的病況。
「他好像對我家庭挺感興趣的,高一下學期開學沒多久,他就找我問我的家庭情況,又說讓我好好學習,等高考後他跟我說一件事兒。
「我問他爲什麼現在不說,他說現在說會讓我分心。」
我苦笑。
戀愛的確挺會讓人分心的。
許格那種不關自己事兒火燒到眼前都不會抬下眼的性格,如果不是真的感興趣,又怎麼會對別人家庭打探得那麼清楚。
「阮禾。」
紀雲白突然停住腳步,把耳邊被風吹下來的碎髮全部掛上去。
衝我鞠了一個大大的躬。
「吳哥還有念念這件事,我真的對不起你。
「那時你在家生病休養,學校裏只有念念關心我,學校外吳哥不知爲什麼找上我,從那天開始,他就對我特別特別好,我有點缺愛,所以就放任他們的靠近了。
「我沒想過會把你傷害得這麼深。
「真的對不起。」
我說沒事兒,我從來沒怪過你,你也不用這麼卑微向我道歉。
……
高二生活過得比我想的快得多。
轉眼第一次期中聯考來臨。
時隔一年後,我重回第一的寶座。
老師依舊讓我在升旗儀式上全校演講。
我扶了扶話筒,心態比第一次站在這裏時淡定許多。
也終於理解了高一剛開學那次許格爲什麼能那麼鎮定。
有些東西,你見多了,做習慣了,就不會再爲它緊張了。
我的目光依舊不自覺落到許格的站位上。
很不幸,這次他考了第二,敗在他引以爲傲的物理上。
他雙手不羈地插兜站,和旁邊的男生說笑完後。
一點點扭過頭來。
這次他烏潤明亮的眼睛裏,終於帶上了淺淺的、驕傲的笑意。

-22-
高二結束的最後那天,盛夏。
梧桐樹繁茂,夕陽明耀,在藍紅相間的籃球場上投下一道金黃的燦影。
校門口穿着潔白校服的學生來來往往搬書,收拾東西。
略顯空蕩的操場上,許格教我打了一場籃球。
校園裏的廣播在放《起風了》。
【從前初識這世間,萬般流連,看着天邊似在眼前,也甘願赴湯蹈火去走它一遍。
【如今走過這世間,萬般流連,翻過歲月不同側臉,猝不及防闖入你的笑顏。】
少年一個三分起跳的飛躍,球重重砸在籃板上,又從籃筐落下。
他穿着 13 號無袖白色球服,戴着深黑色髮帶,臂膀矯健蓬勃,發力時隱有肌肉鼓脹。
走在籃球場上,額髮隨意往後掀了一把,立馬又有幾根不聽話的髮絲落到前面來。
「來,試試。」
他衝場外ṱű¹的我招手。
我抱着籃球,一直在徘徊找進位點。
「手不用舉得太高。」許格站在我身後,抓住我的腕抬起來,「腕發力。」
這兩年許格身高竄得很猛,上一次我們學校組織體檢,他一米八六。
他身上的熱氣混合着球服的洗衣液香味直往我鼻尖鑽。
我偷偷抬眼看他,只看到他冷白清晰的下巴線條還有那截修長的脖頸。
我舔舔乾澀的嘴角,收回視線,在他的指導下,用力往上一拋——
沒中。
球撞在籃板上又彈回來。
我泄了氣:「不打了不打了。」
「學長。」
一個穿着 JK,打扮得像芭比娃娃一樣的女生跑過來,手裏拿着紙筆。
「早就聽過學長的名字了,我是六中的,能給個聯繫方式嗎?」
許格一下沒一下拍着球,一邊抬頭比量籃球框的高度。
聲音漸漸消散在籃球撞地的「砰砰砰」聲中。
「不好意思,不想給。」
幾個路過的男生認識許格,上來湊熱鬧,揶揄打趣道:
「哎呦許格,又被女生要微信了?還是個校外的?」
「小妹妹,別隻問他要啊,問我們幾個也要要唄,他不給,我們給啊,一換五,不虧!」
「不要!
「你們沒他好看!」
那女生又雙手合十做祈求狀:「拜託拜託,我跟朋友打賭了,兩手空空回去很沒面子的。」
我站在旁邊笑看了一會兒熱鬧,轉頭看見孟恬抱着書在操場口等我。
便朝她跑去了,一邊跑一邊大力揮手。
「孟恬,等會兒放假一起去喫冰啊——」
她笑着,重重點了點頭。

-23-
進入高三後,我不再爲任何事情分心了。
當初吳哥有句話說錯了。
「她沒有一點兒寄人籬下的自覺。」
我比誰都清楚我不是在自己家,正因如此,我纔要加倍努力學習,至少給自己一個安身立命的資本。
於是就變成了每晚比我和許格誰的房間燈滅得更晚。
偶爾也會起惡作劇的壞心思,故意佔用他寫作業的時間,讓他給我講題。
他總是淡淡看我一眼,手一伸:「拿來。」。
我有些心虛,總覺得被他看穿小心思。
做賊心虛把物理試卷遞給他。
在他清冽的嗓音中趴在桌上睡過去,醒來發現我躺在自己的牀上。
終於有一次被我逮到他房間燈光滅得比我早。
我一推門,指着他哈哈大笑。
「這次熬不過我了吧。」
卻有一個抱枕向我劈頭蓋臉砸來。
「出去。」
對方聲音有些啞。
藉着月光,我看見了坐在牀上用被子搭着下半身、紅了耳朵的許格以及……地上的衛生紙團。
我悄悄紅了臉,撿起地上的抱枕,小聲說了句:「打擾了。」默默拉上門。
似乎隱約有聽班裏的男生說過,男生都會看小電影的,青春期不看小電影的男生那裏絕對有問題,以後哪個女生嫁給他哪個女生倒黴。
所以,許格也……會嗎?
……
ţüₙ在我又一次提起我倆誰房間燈光滅得更晚時,正在打遊戲的許格從手機裏抬起了頭。
有些詫異:「你每晚都在和我比嗎?」
他有些得意地晃了晃手機,狡黠地歪了下頭:「不好意思阮小姐,我開燈是爲了玩手機,不是在寫卷子。」
我定定看了他好一會兒,不服氣地撇撇嘴。
但我不得不承認,這世上真的有種東西叫天賦。
高三一模安排在一月初,正是天寒地凍的時候。
考試安排出來那天,我生理期剛好來了。
寒涼的廁所裏,我看着衛生紙上的血,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小腹墜痛。
我揉着肚子從衛生間出來。
一個不經意抬頭。
許格和紀雲白一起趴在三班後門的欄杆上,旁若無人地說着話。
走廊上有打鬧的男生衝過來,撞到紀雲白身上,紀雲白一個趔趄。
許格手疾眼快伸手扶住她。
紀雲白抬頭,笑盈盈道了聲謝。
我看得難受。
低頭轉身回教室,看見不知誰扔我桌上的上次月考成績單。
阮禾名字後那欄年段排序 18 的數字深深刺痛我的眼。
「上次月考成績出來了,年級第一還是許格嗎?」
「不然呢,除了他難道還有別人?」
「……」
我把成績單放到講臺上,捂着疼痛難忍的肚子坐下來。
剛一坐下,就聽到後門有人喊我的名字。
「阮禾,班主任要你去辦公室一趟。」
因爲上次月考考試退步了,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談心。
老師的電腦開着網頁。
我低着頭,安靜地聽老師講話。
腹部劇烈的疼痛甚至讓我感到頭暈噁心。
爲轉移注意力,我把目光移向窗外。
外頭落了雪,雪花洋洋灑灑,擦過灰濛濛的天空,在地上落了一層白。
枝丫光禿禿的,有麻雀在叫,看着沒什麼生機。
「回神了回神了!」
老師重重拍了拍桌子。
我嚇得猛一哆嗦,立刻就要收回目光。
然而卻在半空僵住了。

-24-
《W 鎮啓動整體搬遷,千年古鎮如何重生?》……
W 鎮?
搬遷?
脣齒莫名乾澀,小腹像是被人拿了一根棍子攪着,抽搐得冷疼。
顧不上疼得生滿冷汗的額頭和後背。
我幾步越過老師,趴到他電腦桌上湊近了看,手急速往下滾動鼠標滾輪。
【據規劃,W 鎮所有居民於未來一年內全部遷出,政府統一回購房屋,徹底清空後進行全面修繕和業態規劃。
【部分危房拆除後按歷史風貌重建,修繕後的建築用於酒店、民宿、商鋪等旅遊服務,原住民可申請返租店鋪,但不得居住。】
但不得居住?
這怎麼可以?
這怎麼可以!
我心慌得厲害,手忙腳亂拿過桌上不知誰的手機,甚至因爲太慌張手機滑了幾下。
顫着手給吳伯打去電話。
「喂,啊,是囡囡啊,這時不在上課?怎麼跟阿伯打電話了。」
我心急如焚打斷他直接進入正題。
「阿伯你看新聞了嗎?新聞說 W 鎮要翻新修繕,要原住民全部遷出,這是真的嗎?」
「真的真的,人政府今天都來人了,正一家一戶勸說呢,你家那層小二樓,一平能賠個 3300,到時候集體遷入安置小區。」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從辦公室走出來的。
腦子裏都是別人會來住我的房子,睡我的牀,擠佔我的家,霸佔我從小生活到大的地方。
才十七歲的我不知道搬遷意味着什麼,不知道搬到政府統一規劃的安置小區對我有什麼好處,不知道我會拿到多少賠償款……
我只知道,爸媽死了,大黃狗死了,現在就連我住了 15 年的家也快要被政府收走了。
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我睫毛一顫,一點點望向那壓滿了白色霜雪的枯樹枝。
天地蒼茫,烏雲蔽日,亮着白熾燈光的教學樓隱在灰濛濛的空氣中。
我深深呼出一口寒氣,生理期的造訪讓我比平時更怕冷。
我只覺得通體冰寒,便下意識搓了搓手。
有冰冷的雪花飄進我的眼底。
眼睛一眨,便融化成水而下。
好冷啊。
S 市的一月,怎麼能冷成這個樣子。
低着頭,一言不發回到座位上。
發現我桌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杯溫熱的紅糖薑茶。
同桌孟恬專注地寫着英語閱讀,眼皮也不抬道:「喝吧,我知道你那個來了。」
我吸了吸鼻涕,對她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孟恬,你知道哪裏能喝酒嗎?」
她放下筆,冷靜而銳利的眼睛緊緊盯住我:「你不想要命的話儘管去喝。」

-25-
我當然不會去聽孟恬的。
拜良好的記憶所賜,我想起坐在班級後排男生曾討論到有一家叫「皇家」的 KTV,只要你點過夜包間,對方就免費提供酒水。
於是放學後,我給張叔打電話說我要去同學家做作業別等我後,便獨自揹着書包來到「皇家」。
有些怯地在前臺付了錢,對方領我來到最角落的包間。
關上門,連設備都沒開,靜靜地坐在沙發上。
脫下書包,目光落到桌上那一件啤酒上。
笨拙地起開啤酒蓋,灌了一口後立刻被辣出了眼淚。
「咳咳咳咳咳咳……」
嗆得五臟六腑都要出來了。
刺耳的手機鈴響起,許格冷靜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你現在在哪兒。」
我擦了把眼淚,吸了吸鼻涕:「在同學家寫作業呢。」
我自認爲語氣很正常,和平時沒什麼兩樣。
沒想到那端靜了兩秒後,響起許格似笑非笑的聲音。
「阮禾,你以爲你說謊技術很高明?」
又是這種語氣,又是這種自認爲能掌控一切的腔調。
好像我的所有都能被他一眼看透。
你這麼厲害怎麼看不出來我喜歡你。
我想起白天他和紀雲白聊天的一幕,生了他的氣。
「我去哪兒關你什麼事,也不見你事事向我報備,你以爲你是誰啊。」
吼完後「啪」的一聲掛斷電話,直接給電話關機。
繼續悶頭灌。
經過剛纔的燒心燒肺,這次灌下去明顯適成很多。
大腦在酒精的麻痹下越來越睏倦。
就在我一瓶快要悶完時,服務生推開了包廂門,直接把剩下所有酒抱走。
「女士不好意思,咱這邊不知道您是未成年,剩下的酒我們自行處理了哈。
「還有,等會兒您家長可能會來接你,你在這兒暫時不要離開。」
聽不清。
完全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
一個人影逐漸重合交疊成兩個人影,這些人影抱走了我的酒。
不過沒關係,這一瓶就夠我醉的了。
我趴在桌子上,傻傻笑着。
我看見了爸媽。
小時候,我坐在我爸的肩頭,我爸馱着我去看舞龍舞獅。
回來晚了,一路上,長長的青石板路浸着銀白色的月光。
河水靜靜流淌。
我媽牽着大黃在門口等我們。
一看見我們,便笑着接過我,抱在了懷中。
「阿媽做了小禾愛喫的豆乾,你吳伯今天下午來給咱送了四斤水豆腐,明天做臭豆腐喫好不好呀。」
大黃狗在我媽腳下打轉,一會兒坐起,一會兒蹲下,尾巴搖得很歡快,不知道在急什麼。
我家院子的東北角栽了一棵桂花樹和一棵桃樹。
每年桂花成熟的季節,阿媽總會坐在院子裏做桂花蜜、釀桂花酒。
我搬了張小桌子在樹下寫作業。
初中時,正是我中二期,每天都故意找些很高深的句子摘抄到我的日記本上,以爲自己是全世界最獨特、最獨一無二的人,沒有人懂我,阿媽也不懂。
那日夏日傍晚,我坐在茂盛的桃樹下,搖頭晃腦問樹下搖着蒲扇納涼的阿媽。
「阿媽阿媽,你說人爲什麼要有感情。」
阿媽怎麼回我的我忘了,只是當年得意自己問題的高深。
我閉上眼,酸澀沉甸甸壓着眉骨,一眨,淚珠便盈滿眼眶。
所以。
人爲什麼要有感情?

-26-
包廂門被人推開了。
我眯眯眼,到底看不清來人是誰。
只是覺得,自己被誰背在了背上。
很溫暖、很有安全感。
像是那年春夜,阿爸馱着我去看花燈。
「阿爸。」
我在他溫熱的肩頸蹭了蹭。
「大黃死了,我們家要被政府拆遷了。
「那個很好很好的家,有你有阿媽有我有大黃的家,那個我們生活了十五年的家……」
我的聲音漸漸地放小了,心臟擰着地疼,有氣無力地掀了掀嘴角。
「要沒了。」
忽然號啕大哭。
像小時候哭鬧着要阿爸給我買玩具那樣無理取鬧地拍打着他的肩。
「怎麼辦呀怎麼辦呀,我們要沒有家了。
「阿爸你去求求他們好不好呀,爲什麼一定是我們呢?怎麼一定是我們呢?
「誰能來管管呀!誰能來管管呀!救救我們的家!救救它呀!我不想被趕走!不想被搬出去!
「阿爸嗚……嗚,你們都走了,我自己好辛苦嗚,真的好辛苦。」
我重重打着他的肩,蠻橫又不講理地。
「去求求他們好不好呀,求求他們,我們不要錢,只要家。」
像是已經知道了既定的無法改變的結局,聲音漸漸微弱。
「求求了。」
我失了全身力氣般地趴下來,在對方脖頸間又蹭了蹭,這回卻聞見熟悉的味道。
是蘇媽在每個人房間中放的梔子桂花膏香味。
我知道他是誰了,不是阿爸。
閉了眼,安靜下來,也不鬧了。
嘴角卻輕輕勾起一抹蒼白的、無力的笑容。
「許格。」
我寸寸攬緊了他的脖頸,很小很小聲音地說。
「我沒有家了。」
那夜天寒地凍,漫天飄雪。
我不曾見——
少年眼睫垂下,盯着衣領上我的眼淚,喉結慢慢地滾動着。
又一滴熱淚砸下後,瞬間握緊了拳頭。

-27-
政府拆遷的文件雖然下來,但要說動 W 鎮一千多戶居民還是有些難度。
這正好爲我高考騰出了時間。
那些烏煙瘴氣的事情,還是放在考後再說吧。
接連來的一連串打擊讓我的一模成績非常糟糕。
我看了看自己的排名,又想起許格曾說過想上 Q 大量子信息科學專業,頭疼地揉揉太陽穴。
真是愁死了。
因此不敢懈怠,日夜熬燈苦讀。
終於讓我在四月份的二模追了上來,此後不論大考還是小考,我的成績都穩定在年級前五。
我微微鬆了一口氣。
又一個熬燈苦讀的夜晚結束之後,我下樓去客廳接水喝。
經過許格房間時,我聽見他打電話的聲音。
「爺爺,這事兒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我不知道對方說了什麼。
只是少年的聲音倏然低了下去。
「你知道的爺爺,我活到現在,從來沒有求過人。
「這次算我求你。」
一道門之隔,我甚至能想象到屋裏的少年坐在地毯上,無奈地垂下睫毛,失落地抹了一把臉,嘴角邊還掛着自嘲的笑。
S 市的四月,是梅雨季。
外面洋洋灑灑下着酥酥小雨,窗戶上水柱始終未斷。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我聽見他低落又無力地說了這樣一句話。
「阮禾她不能沒有家。」
許格是很驕傲的。
至少在我的印象裏。
在這樣一個有愛、有錢、家裏人把他當掌中寶寵着一般的家庭長大的緣故,他骨子裏是帶了傲氣的,有點張揚和囂張。
我從沒有見過他在人前服過軟,露過怯。
像是森林裏的虎大王,從不會對人類搖尾乞憐。
這是我第一次聽他用這樣微軟的、低三下四的語氣去求別人。
我沒有再繼續聽下去,想來許格也不想讓我聽到。
畢竟他在我面前展現出來的形象總是強大的、無所不能的。
外頭的雨持續落着、滴答着。
我深深呼了一口寒氣。
S 市今天的春天太冷了。
夏天趕緊來吧。
……
臨近高考的前一個月,許伯父和許阿姨請了一個月的假,專門在家陪我們。
許阿姨喜歡挽低低的丸子頭,青色旗袍外搭藍色披肩。
她總是溫柔地對我笑:「不要太緊張,不要太給自己壓力,實在不行還有家裏爲你兜底!」
許伯父便皺眉反駁她:「我們阮禾是很聰明的孩子!說什麼不行的話。」
我坐在一旁,手裏捧着熱茶杯,靜靜地微笑。
許伯父定定看了我好一會兒,忽然抬高手比了比我的身高。
又滿意地說:「這三年長了不少,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有喜歡的男生的話跟伯父說,到時帶回來讓我們見見,給你把把關。」
我笑眯眯點點頭,乖乖巧巧說了聲好,偷偷舉高茶杯喝了口茶。
藉着杯身的遮擋,偷偷去看窩在沙發上、將大白 T 壓得亂七八糟,正在打遊戲的許格。
他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我心下黯然,就要收回目光。
然而就在我收回目光的上一秒,他忽然抬眼朝我看來。
黑漆漆的目光讓我瞬間呼吸一滯。

-28-
高考的前一晚,孟恬給我發來消息祝我好好考,我也回了很長的一段祝福語。
準備關手機睡覺時,我收到了紀雲白髮來的考試祝福。
內容很簡單。
【阮禾,你一定要好好考,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
我鄭重打下兩個字:【謝謝。】
高考那天,我和許格在一個學校考試。
習慣性地跟着他找考場。
我倆來得很晚,空蕩的樓梯間已經沒有人。
樓梯上只有我和他一前一後的腳步聲。
他上到最後一層臺階後,忽然側身扔給我Ťũ̂⁰一樣東西。
紅色物件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度,我下意識抓住它。
長長的紅線牽着的竟是一道學業符。
高處的少年穿着潔白的校服,雙手斜插黑色校褲口袋。
偏着身看我,淡了眉目。
「我本來不信這個,但——」
他頓了下,若無其事地垂下眼睫,轉身上臺階。
隱約有一句話飄進我耳中。
「爲你求的,好好考。」
……
從 8 號到考試成績出來之前的這段日子,是剛解放的高中生最瘋狂的一段時間。
我收拾了行李,準備回 W 鎮住一段時日。
拒絕了張叔的好意相送,我獨自買了一張到 W 鎮的高鐵票。
我走那天,許格倚在門框上看我。
那時夕陽很大,陽光照得他有些睜不開眼。
睫毛被金燦燦的陽光燙成了暖金色,皮膚依舊很白,小小的棕痣,恰到好處地嵌在高挺的鼻樑骨左側。
看着挺誘人的。
「你回去吧,這次,我就不跟你一起了。」
我說:「好,再見。」
拉着行李箱走了兩步,到底不甘心話只說到這。
又停了腳步,鬆開行李箱,氣喘吁吁跑回去。
他沒有進屋,還是懶懶散散地倚在門框上。
我扶着腿喘氣,定定看了他好一會兒。
他低了眼,也將我靜靜看着。
「你等我。」我說,「我回來告訴你一個很大很大的祕密。」
一個有關我十五歲到十八歲整個青春的祕密。
我想告訴你。
我在風聲鶴唳的十五歲遇到了一個人,少年明媚似陽光,叫我不敢忘。
這句話的主角是你。
他雙手環胸,低頭看了我好長時間,忽然勾勾嘴角。
「洗耳恭聽。」
少年頑劣道。

-29-
拆遷政策下來,往日寧靜的 W 鎮突然多了好多穿着工作服的外來人。
他們手拿儀器,四處測繪。
我平靜地抱着能住一天是一天的想法,悠然住下了。
六月份的 W 鎮,已經很少雨了。
太陽火辣辣的,透過林蔭灑在河兩邊的青石板磚上。
夕陽西下時,我便搬一把凳子,坐在吳伯家門口替他擇菜。
「到時候咱這真成景區了,我就來成聘給那些遊客撐船,順便講講咱 W 鎮的歷史。
「你呢,你大學畢業還會回來嗎?」
金燦燦的夕陽將水面照得發亮,烏篷船搖過,破開水面,留下一圈一圈的漣漪迴盪。
我搖搖頭:「我成該以後就在 S 市定居了。」
吳伯笑眯眯地把手裏最後一把韭菜擇完:「每年你爸媽忌日都會跟着你回來的那個男孩子,小禾喜歡他是吧,也是因爲他纔想留在 S 市的吧。」
我紅了臉,默默嘀咕吳伯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W 鎮的西邊有一座月老廟,聽說很靈。
我日日去那兒溜達,跪在神明前祈禱。
「讓我和許格上一所學校吧,讓我告白成功吧,讓我和他在一起吧,求求了求求了。」
又求了籤文。
【擇配欲雙全。安居未定年。巫山雲已合。待等月團圓。】
解籤的阿婆說求籤者與對方之間已經有一定的緣分或情感基礎,就像巫山的雲彩已經聚合,只是這段感情尚未完全明朗化,只差一個時機。
我拿着這段籤文,高興得差點蹦起來。
只差一個時機,會不會就是隻差我向許格告白的時機。
所以說,告白成功的概率很大的,對不對!
我抱着這支籤文,高興地道了謝。
興奮得跟只兔子一樣飛奔出去。
完全沒注意到身後阿婆看我的憐憫目光。
……
分數出來的前一晚,我緊張得一夜都沒睡着。
蹲在浸滿月光華霜的屋檐下,一直在想各種可能。
如果許格考得很好很好,但我沒有考好該怎麼辦。
如果我考得很好很好,但許格發揮失常,我又該怎麼辦。
便合了雙手,碎碎唸對月祈禱。
「保佑保佑我和許格分數不要差太多,求求你了!讓我和他上一所學校吧。」
剛祈禱完,我就接到許伯父的電話。
他的聲音有些激動。
「小禾,你考得很好,你和許格可以報一所學校了。」
許伯父認識人,提前查到了我和許格的分數。
我和許格都是 697,平分。
我睫毛一顫,慢慢回神。
這樣一來,是不是我和許格又可以在一起上學了。
好開心!
還好還好還好!
我運氣還沒有差到那種地步!
我高興地在原地轉圈圈,又激動得眼淚都出來了,一時喜悅得不知該幹什麼。
又聽到許伯父的聲音。
「我還沒跟許格說呢,你跟他打個電話說一聲吧。」
我說好。
興高采烈地撥通許格的手機,那端響了很久很久才被接起。
「喂。」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聽着有醉意。
聽着他略顯冷淡的聲音,我宛如被劈頭蓋臉潑了一盆冷水。
激動的心一下子平復下來。
我輕聲問:「許格,你喝酒了是嗎?」
他默了默,沒回答我:「打電話有什麼事嗎?」
我揉了揉酸澀的鼻子:「許伯父說查到我們的高考成績了,我跟你分一樣,你還是想去 Q 大嗎?」
「再說吧。」
他的聲音聽起來無波無瀾,似乎並不爲這分數感到開心。
「沒什麼事的話我掛了。」
冰冷的嘀嘀嘀嘀音。
我默默盯着暗掉的手機屏,在原地愣了好久好久。
距離志願報名結束還有一週時,許格給我發來一張他的志願表。
他說,他只想上 Q 大,別的都是爲湊志願數亂填的。
我把他志願完完整整抄下來,只是在看到被他放最後的 Z 大時,心底突然劃過一絲異樣。
距離志願報名結束的前兩天,許格出現在 W 鎮。
這三年來,他陪着我回過好多次,所以早就熟門熟路。
他推開我家門時,我正搬了一把梯子,努力伸手去夠爬到桃樹頂端上的大橘貓。
貓這種生物,敢上不敢下。
費了好大力氣也沒把它弄下來,就聽到門邊少年懶洋洋的聲音:「能弄下來嗎你。」
我不服氣撇撇嘴:「你來。」
許格脫了書包,三下五除二爬上樓梯。
他手長腿長,長臂輕鬆一伸便捏住貓的後脖頸遞給站在樹下等待的我。
這橘貓是個親人的,我不過餵了它一塊雞胸肉,它便在我腳下四腳朝天躺下,呼嚕呼嚕地睡去了。
我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毛茸茸的貓腦袋,不由好奇抬眼問他。
「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
許格正滿院子轉悠,一會兒看看我養的菜,一會兒摸摸我種的花。
我問這個問題時,他正雙手撐在水缸上,盯着我養的幾株睡蓮看。
忽然抬眼瞧我,皮膚在陽光的照耀下格外地白皙。
他眯眯眼,勾了脣。
「我來接你回家。」

-30-
晚上,東邊的大劇院有舉辦彈評會,夜夜有遊客來聽曲兒。
本地人免費。
我拉着許格去蹭茶點喫。
穿着粉色旗袍,頭髮挽簪的江南女子懷抱一把琵琶,唱《聲聲慢》。
外頭搖櫓船輕搖水面,留下一連串水漾聲。
許格卻聽得昏昏欲睡。
只懶懶散散地託着下巴,額前黑色劉海亂七八糟的,眼皮子懶懶閉着。
我被他這孩子氣的一面逗笑,伸手碰了碰他鼻樑上的痣。
他睫毛立刻一顫,幾乎是一瞬間睜眼朝我瞧來。
那眼中帶着朦朧茫然的睡意。
我不由呼吸一滯,幾乎是不受控地親了上去。
又立刻用手蓋住他的眼睛。
「繼續睡吧,啊,你這是在做夢,做夢。」
被我蓋住臉的許格氣得牙癢癢,幾乎是一下子就拉開了我的手。
「你當我傻子?」
我笑笑轉身。
心裏一陣酸澀。
就是傻子,不然怎麼會看不出來我喜歡你這麼多年。
早上去早茶市喫過早茶後,我和許格便踏上了回 S 市的旅程。
高鐵商務座,我和許格的座位並排。
路途行至一半,我被陽光照得昏昏欲睡。
他突然往我耳朵裏放了一隻藍牙耳機。
「這個好聽。」
是陳奕迅的《富士山下》。
他Ŧũₐ遞來給我時,耳機裏剛好放到那兩句。
【誰都只得那雙手,靠擁抱亦難任你擁有,要擁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曾沿着雪路浪遊,爲何爲好事淚流,誰能憑愛意將富士山私有。】
……
我不由抬眼看他。
朦朦朧朧間,只見他對我做了四個字的口型。
耳機裏的聲音很大,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有些着急地把耳機摘下來。
「我沒聽到。」
我焦急地說道:「你再說一遍,我剛纔沒聽到。」
許格眨眨眼睫毛,鼻樑上的痣在太陽下閃閃發亮。
他長久地看着我,忽然很寵溺地笑了笑。
他就要張嘴。
熟悉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來的這道消息劃破了靜謐安詳的午後。
我看見他接起電話,皺起眉頭。
「你說紀雲白她養父昨天死了?」

-31-
於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便沒那麼出人意料了。
下了高鐵站後,許格叫來張叔把我接回家。
他打電話時,我就沉默地站在他身後。
許格打完電話後,回頭囑咐我:「你先回家吧,我今晚有事,不回去了,跟蘇媽說別做我飯。」
我站在那裏,不哭也不鬧,就靜靜問他。
「你要幹什麼去?」
他正在低頭回微信消息,隨口道:「有點事,不太方便說。」
「連我,也不太方便說,是嗎?」
他敲鍵盤的手一頓,一點點從手機中抬起眼。
這雙桃花眼長得可真漂亮啊。
我在心裏感嘆。
只是爲什麼這麼漂亮的一雙眼睛,總是會忽冷忽熱看着我呢?
我有些執拗地想要他一個答案:「許格,如果我說你今天從這裏走了,那你以後會再也見不到我,你還走不走。」
他定定看了我好一會兒,忽然把手機塞兜裏,上前一步捂住我的眼睛。
正當我的嘴角爲此輕輕翹起時,我卻聽見他那麼輕柔卻又那麼殘忍地說:
「別鬧了,回家去吧,張叔等急了。」
他轉身就走,步子邁得很大,穿着大白 T,單肩背黑色書包,轉眼消散在人流中。
我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離去的背影。
直到張叔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小禾,我們回家吧。」
我低下眼,輕聲說了聲好。
到了下午,我意外地接到了吳哥打來的電話。
他說,紀雲白是他同父異母的親妹妹。
「一週前,我們吳家把她認了回去,我爸自知這麼多年對不起她,再加上她高考沒考好,就想送她出國,妹。」
我打斷他:「紀雲白是你妹這件事,你們是從什麼時候知道的。」
他頓了頓,遲疑道:「許格以前來我家玩,看過我妹小時候的照片,他最先發現的,高一上學期那會兒吧,後來也只是猜測。」
「那你呢,念念呢,紀雲白本人呢,你們都知道了?」我抱着膝蓋,坐在房間地毯上,靜靜問,「只有我不知道,是嗎?」
那端靜了很久很久。
一句小聲的對不起。
「許格第一眼看見紀雲白就感覺眼熟了,所以記了她的名字,明裏暗裏打探,主要他知道我找妹的心情很強烈,便只是爲了我而已,後來我在包間裏說了那些混賬話,他跟我絕交,再也沒管過我倆的事。」
「所以,紀雲白要出國了?」
我繼續重回剛纔的話題:「那許格現在在哪兒?」
「許格?」
吳哥的聲音有些詫異:「他不是去 W 鎮散心去了嗎?」
「他爲什麼要去 W 鎮散心。」
吳哥便不說話了。
我自嘲地笑起來:「所以,還是因爲紀雲白要出國,他難過是嗎?」
「妹妹我不知道要怎麼跟你說,我是傷害過你,但這件事我沒必要跟你說謊,許格和紀雲白從頭到尾清清白白,你別的事情怎麼誤會都可以,但只有這件事你……」
「好了不說了。」
外面又下起雨來,S 市的夏,總是會莫名其妙下暴雨。
雷聲轟隆,暴雨傾盆。
天空轉眼陰成醬墨色。
我站起來,在志願修改那欄點下確定。
「外面下雨了,許格從高鐵站離開時沒帶傘,我現在要去找他了,掛了吧。」

-32-
掛斷電話後,我沒有急着出門。
站起來,從抽屜最底層拿出我的畫本。
一頁一頁翻過去。
體育課上戴着黑色髮帶打籃球的許格;站在升旗臺上自信淡定的許格;穿着白色校服倚在走廊欄杆上和男生說笑的許格;沒什麼形象地窩在沙發裏,頭髮亂得跟雞窩一樣的許格;早上滿嘴牙膏泡沫,帶着起牀氣起牀冷臉對蘇媽說三明治不要午餐肉的許格……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僅僅是看着,我的目光都不自覺變得溫柔。
再往後翻,就不僅僅是許格了。
是我們的一班教室。
三扇窗戶,排列不齊的書桌,飄起的窗簾,和煦的陽光。
少女站在講臺,少年靠在後門,二人隔空對望。
有一種很美好、很恬靜的氛圍。
還有一張,是少男少女結伴同行,從操場上一起走回來。
紀雲白扎着高高的馬尾辮,許格單手抱着籃球,二人一起走在夕陽下,說說笑笑的。
……
這是我的三年。
這是佔據我整個青春的少年。
許格喜不喜歡紀雲白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以爲他喜歡。
我跟着他忐忑了三年、不安了三年、抓心撓肺了三年、小心翼翼了三年。
眼淚怎麼也控制不住,滴在畫紙上,不一會兒便把整張紙浸透。
看了很久,忽然發了瘋般地「唰拉」把這些畫紙一頁一頁全部撕下來。
用力地,扯了粉碎。
紙片雪花似的紛紛抖落,擦過我的臉。
等我回來,我要告訴你一個祕密。
一個有關我十五歲到十八歲整個青春的祕密。
我想告訴你。
我在風聲鶴唳的十五歲遇到了一個人,少年明媚似陽光,叫我不敢忘。
這句話的主角是你。
淚糊了滿臉。
面無表情狠着心把這些畫全部撕碎後,氣急了般把它們全部扔進垃圾桶裏。
站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靜靜看了會兒,又捨不得了。
我的少年,他不成該在垃圾桶裏,不管是以哪種形式。
便慌慌張張地找了膠帶,抱着垃圾桶,一張碎紙片一張碎紙片地重新拼接。
外頭又暴起一道滾滾驚雷,我猛然回神。
忽然想起許格還沒回家。
便只把這些碎屑匆匆抱起來,全部塞進抽屜底部。

-33-
沒有驚動蘇媽和張叔。
獨自打上傘,披了一件薄外套。
大街小巷,挨家挨戶找。
從前都只是許格找我,許格陪着我做事。
我很少爲他做過什麼。
便只是仗着喜歡他的那份心情,向他索求罷了。
也難怪,他什麼事都不跟我說。
我在他眼中,一定又愛哭又幼稚又任性。
就連報志願,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報什麼,只一味追着他走。
雨勢浩大,雨霧朦朧。
地上的水坑折射着路燈燈光。
風太大了,我抱着搖搖欲斷的傘,在街上跑了三個多小時,差點報警。
最後在經ƭù₋過一家酒吧的昏暗樓道時,腳步慢慢停住。
樓道昏暗,穿着白色大 T 的許格坐在最上層的臺階,有黑色書包在他腳下放着。
他雙腿岔開,兩隻胳膊撐在膝蓋上。
眼睫毛靜靜地垂着,低眼看地面。
手裏的打火機被他一下一下摁得咔嚓咔嚓響。
那紅藍火焰「騰」地躍上來,一下子照亮他面無表情的臉。
一根冒着火光的煙被他隨意地夾在修長的指間。
我從來不知道,許格會抽菸。
其實細細算算,許格有很多事情,都是我不知道的。
我自以爲和他同喫同住,自以爲比別人都靠近他的人生。
可回頭看看,我從未真正踏進過他的生命裏。
他在做什麼,他在想什麼,他從來不肯主動告訴我。
就連紀雲白是吳哥的親妹妹,我也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所以,我還堅持什麼呢?
我永遠也走不進許格的生活圈。
就像 W 鎮的水永遠流不到 S 市。
「我的大少爺,你別抽了,這樓道里都是煙味。」
有一位染着黃色頭髮的男生走下來,在許格身邊坐下。
調笑:「怎麼,在 W 鎮待了兩天,心情還是不好啊。」
許格把煙慢慢呷在嘴角。
「你懂什麼。」
聲音嘶啞。
懶懶散散地彈了彈菸灰。
神情淡淡。
「今天跟我爺爺一起和拆遷公司的負責人一起喫了頓飯,只幸運,那負責人是我爺爺忘年交好友的孫子,這事還有迴旋的餘地。」
一聲輕嘆,消散在雨聲中。
「我總得想辦法把她 W 鎮的家給保住。」
可惜這話我已聽不見。
早在聽見有腳步聲下樓時,我便悄悄縮了身子。
把手裏唯一的一把傘放在拐角。
轉身走入雨中。
……
我不在乎被雨淋透。
我這三年,本就陰雨不停。

-34-
「她在最後一刻改了志願,當晚她就買了張綠皮火車票,瞞着所有人提前去了她第一志願的那個城市……
「好了,這就是今晚的睡前故事了,大家早點睡吧!」
「等等,我有個疑問,故事的男主角真的沒有愛過女主嗎?」
故事講完,安靜了許久後,躺在我對牀的舍友突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我在黑暗中靜靜翻了個身,笑了下。
「她又沒有手持上帝劇本,誰知道男主怎麼想的。」
……
我 Z 大計算機系研二在讀,第二天沒課,導師這幾天出差也管不到我們,早上去實驗室打完卡後,直接拿着鑰匙開溜。
師兄徐清瀾喊住急急忙忙要走的我:「阮禾,天氣報道有雨,你做兼職帶把傘。」
我透過窗戶看了眼萬里無雲、陽光盛大的藍天,只嘴上成着,到底沒放在心上,轉身蹬了自行車就走。
那晚從許家離開後,我只告訴了許伯父許阿姨我的想法,讓他們幫忙瞞住許格。
這幾年,他們一直有偷偷往我卡里打錢。
但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有養活自己的能力了,所以那裏面的錢,我一分都沒有動過。
學費用的助學貸款,日常開銷是花國獎、導師研究生補貼外加我做兼職賺的錢。
兼職結束已經晚上七點。
站在門口,懶洋洋地伸個懶腰。
三月的 H 市,不知爲什麼會悶得讓人透不過氣,烏雲壓頂,天色沉沉,空氣燥得一絲風都沒有。
也就在這時,我接到了孟恬男友的電話。
「阮禾,孟恬喝醉了,你能來一下幫忙一起把她送回去嗎?我一個大男人不太方便。」
孟恬的男友是 H 市本地有名的富二代,卻是個靦腆的性子。
他曾說過一直到 24 歲才第一次牽上女人的手,那個手就是孟恬的,孟恬是他的初戀,也是他以後準備的結婚對象。
打車來到孟恬男友給的地址下。
是一家裝修很豪華的私人會所。
我抿抿脣,坐電梯來到頂樓,找到孟恬男友說的房間。
推門進去,裏面形形色色坐了五六個男男女女,孟恬躺在靠牆的小牀榻上,睡得正熟。
「阮禾,你來啦。」
孟恬男友一看見我就笑,「過來坐吧。」
我搖搖頭:「我回學校還有事兒,我們現在走吧。」
孟恬男友掏出手機看了看。
「不急。」
他說。
「我等個朋友。」
我不好再說什麼,便走到一旁的單人沙發上坐下,拿出手機看導師在羣裏發的消息通知。
師兄徐清瀾的微信彈出來。
【外面好像下雨了,你帶傘了嗎?】
下雨?
我回神看了看窗戶,的確籠着一層溼濛濛的霧色。
不安地皺了下眉,手指快速在手機上敲着:【沒帶,不礙事,等會兒我坐朋友的車回學校。】
【多麻煩別人,我去接你吧,我剛好在景觀大道這邊喫飯。】
我算了算景觀大道離這的距離,好像的確挺順路的,就給他回:【也行,不過你得等我一會兒,我現在在觀庭這等朋友呢。】
那邊很快回復:【沒問題。】
手機剛放,便聽見門外傳來許多腳步聲。
室內有人點了煙,煙霧裊裊上升。
與此同時,門被人懶洋洋地推開了。
來人穿着灰色衛衣,黑色衛褲,一雙白色板鞋,懶懶散散地倚在門框上。
頭髮依舊很多,額前劉海凌亂地貼開在額前,肆意露着精緻深邃的眉骨。
眼睛是漂亮的桃花眼,鼻樑高挺,左側的那顆痣依然顯眼。
室內靜了靜。
我奇怪地抬眼看去。
看清來人。
腦子裏嗡的一聲,如被雷擊中一樣,當場空白。
長久的驚愕後,是一點點蔓延滋長的驚慌無措。
像小時候被家長強行推到舞臺上跳舞表演,但四肢根本不協調,稍微一動便會出醜,所以只能乾巴巴站在那裏什麼也不做,以掩飾自己的緊張不安。
「許格來啦!」
立刻便有眼尖的女孩子湊上去。
「哥哥,你今天好帥!」
許格嗤笑一聲,睨了眼那女孩兒,笑意不達眼底。
「每天都這打扮,這你都能諂兩句?」
他走過來,不客氣地在沙發中央坐下。
隨手拿過桌上的打火機,咔嚓咔嚓摁着玩。
不斷騰起的火焰映亮他那張白皙精緻的臉。
臉上的笑意淡了:「叫我來有什麼事?」
「我女朋友喝醉了。」
「去你的。」
許格不客氣地給了那人一腳:「你女朋友喝醉關我屁事。」
男人不說話。
我眼皮一直跳個沒完,有一股不好的預感逐漸在我心底蔓延開。
男人靜了靜,不緊不慢悠悠道:「我女朋友以前是某人的同桌。」
包廂裏霎時一片寂靜。
我心臟也隨之重重一跳。

-35-
我悄悄給他發去微信。
【你今天這事做得不地道。
【我今天身子不舒服,孟恬今晚在這住吧,麻煩你照顧下她,我明早過來接她。】
用長髮遮住臉,神不知鬼不覺起身。
門離我坐的地方最近。
許大少爺傲得,不看人,剛纔過來便一路奔着最中間的沙發去了,連這邊坐了是誰都不知道。
還好,房間開的是地燈,燈光不是很亮。
然而就在我貓腰快走到門邊時。
我突然敏感地察覺到身後有道視線黏了上來。
這道視線我並不陌生。
這種能將我裏裏外外都看透徹的目光,早在我高中時就感受過好多回。
被發現了。
我抿抿脣,索性直接挺直腰桿。
不回頭,大大方方擰開門把手走出去。
外面果然砸起了暴雨。
密集碩大的雨點噼裏啪啦冰雹一樣地重砸在地,在水泥馬路上迸濺開一朵朵雨花。
【我還有五分鐘就到,你等我一會兒。】
徐清瀾似乎是怕我等急了似的,又給我發來一條微信。
我看完後,隨手點掉不顯示對話聊天框,繼續在門檐下來回轉悠走動。
身後由遠及近響起腳步聲,很輕。
我立刻防備地豎起戒心,往門的另一邊走了走。
雨勢浩大。
不斷有風送來寒氣。
我望着這茫茫雨霧,想起那年我悄悄從 S 市離開時,也是這樣大的雨,這樣糟糕的天氣。
我在離開 S 市的那輛過夜綠皮火車上,被大人擠到硬座邊角,腿都不能挪動一下。
沒人知道,我有多害怕,有多迷茫,有多無助。
那晚,我啃着在火車站買的硬得跟石頭一樣的麪包,靜靜流了一路的眼淚。
我不明白,生活爲什麼總是這麼苦。
一把傘突然從側面出現在我視線中。
我定睛看了看,只覺得這把傘眼熟。
再往上看,是一截骨節分明,白皙有力的手。
隨即,身後響起男人低啞的、帶着淺淺倦意的聲音。
「阮禾。
「你這把傘落在我這裏好多年了。」

-36-
身後雨勢漸漸加大。
有雨絲飄進我的眼底。
我一眨,那雨水立刻順着我的眼角流下。
我閉閉眼,幾次調整呼吸。
又將指尖掐進掌心,用疼痛逼自己清醒了。
才若無其事轉過身去。
笑意盈盈地抬頭將比我高一頭的男人看着。
他淺淺垂着長長的眼睫毛,那雙明亮烏黑如黑曜石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將我看着。
連帽衛衣襯得他脖頸修長,性感喉結嵌在中央,上下滾了滾。
「謝謝哥。
「不過這傘你拿着吧,等會兒有人來接我。」
雨聲很吵,吵得人頭疼。
他的眼神一點點變得愕然,一臉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好像在想我究竟在說什麼。
與此同時,一輛黑車在我背後停下。
徐清瀾三兩步跑上來,關心地噓寒問暖。
「怎麼不在屋裏等,我過來就給你發消息了,沒必要提前出來,呃,這位是……」
徐清瀾注意到許格,話音漸漸頓住。
「哦,這是我哥。」
我言笑晏晏拐上許格的胳膊,將兄妹的戲碼做全了。
「他不經常來 H 市這邊,師兄你以前沒見過他。」
我說話時,許格全程都在目不轉睛地看我,眼皮子都沒抬給對方一個。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硬着頭皮介紹。
「哥,這是我同門師兄,徐清瀾。」
此話一出,我明顯感覺到許格的身子僵了一下。
我鬆開許格的胳膊,走到徐清瀾身邊。
看着對方微微眯起眼,極不高興的眼神,我嘴角客套的笑幾乎維持不住。
「哥,我在 Z 大讀研,你沒事的話可以來學校找我玩。
「天太晚了,我先走了。」
他沒再說什麼。
只是那道複雜的目光一直跟着我上車。
坐進車裏後排,我微微喘着氣,平復着狂跳的心臟。
眼看車子發動,我像是突然反成過來什麼似的,立馬往窗戶上趴去。
雨撲在窗玻璃上不斷地往下滑着,罩了一層溼漉漉的霧氣。
慌張地用手把玻璃擦出乾淨的一片。
窗外廊檐下站着的人影立刻映入我眼中。
那把傘被他放在腳下。
他仍在那裏站着,雙手斜插衛褲口袋。
微微仰了下巴,抬頭看天。
雨撲在他臉上,化成水珠,滾落他的下巴,滑過他的脖頸,一直流到他衣領裏。
看起來很悲涼、很落寞、很無奈。
汽車遠去,他的身影在我眼底一點點縮小,直至消失不見。
我端端正正坐好,低了頭。
「呃,那是你親哥嗎?」
徐清瀾的聲音在駕駛座響起。
我慢慢搖頭,閉了眼。
聲音很輕很輕地呢喃:「不是親哥。」

-37-
第二天上午我滿課。
研二分了小方向上課的緣故,我沒和室友在一起上課。
獨自揹着書包來到教室,習慣性地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昨晚稍微淋了點雨,現在頭有點沉痛。
我晃晃腦袋,從包裏翻出一粒止痛藥喫下。
打開電腦,繼續看論文。
人陸陸續續來了,距離上課還剩三分鐘時,這間能容納二三十人的小教室幾乎被坐滿。
我坐的位置正對門口。
清晰地看到年過半百的老教授提着公文包由遠及近而來。
然而在老教授的身後,還跟着一個人。
等我看清那人是誰後,瞬間震驚得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許格的出現,輕而易舉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
然而本人似乎感覺不到那些視線似的,沒什麼精神地耷拉着眼,連眼皮子都懶得抬一下,繞過許多桌子,直直朝我旁邊的位置而來。
他準備坐下時,老教授在講臺上對着名單叫住他:「同學,你是跨專業選修嗎?從前沒見過你。」
許格雙手背後,禮貌一頷首:「老師,我是物理學院的,早就聽說趙老師講課很好,想來旁聽一節。」
老師對於懂禮貌又會說話的人向來不會多加爲難,當即便樂呵呵讓他坐下了。
他剛放下書包坐下,身後立刻有女生用筆戳了下他的背:「帥哥,加個微信,以後一起打檯球啊。」
此時我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只死死盯着許格。
直到他慢悠悠看我一眼,嘴角還勾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我追人呢,給不了。」
我倏然轉過頭去,再不看他。
眼睛還在全英論文上流連,我的注意力卻怎麼也再集中不了。
又好氣又好笑。
果然是夠任性的,京市離 H 市十萬八千里遠,不在學校待着好好上課,跑 Z 大來蹭課。
跑死你。
身邊人安靜了一會兒,又吊兒郎當蹺起腿,慢悠悠道:
「這麼想我幹嘛不去找我?」
我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你有病?」
對上我的視線,他懶懶散散笑了聲:「證據都在這裏了,還不承認?」
我皺皺眉,不懂他說的什麼意思。
他修長的食指往我電腦屏幕上一指:「想我想的都看我論文了,還嘴硬。
「你說咱倆專業八竿子打不着的關係,你看我論文幹什麼?」

??
???
我立馬滾動鼠標滾輪翻到最上面,果然在署名那欄看到第一作者的名字爲許格。
我抿抿嘴:「這我導發我要看的,下週組會要給他彙報。」
又在心裏默默感嘆,國際頂尖 C 刊啊,這都能發。
果然天賦異稟的人在哪兒都不會混得太差。
許格支着下巴,看着我一挑眉:「要我給你講講嗎?」
「不用。」我默默往窗邊移了移,與他拉開距離,「你還是好好上課吧。」又故意嗆他,「不然都對不起你從京跑到這裏的機票費。」
研究生一節大課基本上是四個小時打底。
出乎我的意料,許格竟然在這四個小時裏連眼都沒閉一下。
從前高中時,他是能趴就趴,能睡就睡的。
只是……他不睡覺的時候也不太好熬。
他一直在撐着頭看我。
看得我甚至開始自我懷疑是不是頭髮沒梳好,粉底液沒上好。
他突然低低笑了聲:「果真是長成大姑娘了,比高中漂亮好多。」
曬得人微醺的教室午後,他突然湊近我,說了這樣一句話。
男人刻意壓低了聲音,那嗓音尤爲質感磁性。
像是拉了弦的優美大提琴音,磨得我耳朵發紅。
脣抿了又抿,到底對着一屏幕密密麻麻的黑色英文小字看不下去了。
拍下電腦,故作鎮定朝他看去。
「我們談談吧。」
我說。

-38-
下課後,背上書包和他一前一後走出教室。
下課高峯期,樓道人很多。
我習慣性往他身後擠。
誰知他扣住我的手腕反手一拉把我拉到他懷裏。
我看了看他放在我腰側的手,又抬頭死死瞪着他,咬牙切齒似的:「鬆手。」
「氣什麼?」他不緊不慢低頭瞟我一眼,「以前高中咱倆幹過的事兒比這親密多了,我還抱過你去牀上睡覺呢,那時怎麼不見你這麼大反成。」
許格這話說得曖昧,加上他沒刻意壓低聲量,引得路人紛紛側目回頭。
我閉了閉眼,心平氣和告訴自己別和他計較。
這許大少爺真的是有能氣死人的本事。
剛走到一樓,便看見等在一樓樓梯口的師兄徐清瀾。
我最近在準備在 W 鎮召開的全球互聯網大賽,徐清瀾知道後,主動提出要爲我審覈策劃案,昨晚跟他約了今天下午三點的時間,沒想到他竟這麼早就來找我了。
一見我就面露喜色的徐清瀾在看清我身邊的人後,臉上的笑意一瞬間消失了。
此時教學樓該走的學生走得都差不多了,空空蕩蕩的樓梯間。
我師兄徐清瀾捏了捏書包帶子,走上來,看似禮貌但很執着堅持地說道:「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但阮禾既然說了你是她哥,我想就不能在大庭廣衆下做這種超過兄妹關係的動作。」

我奇怪地看着徐清瀾。
他平常看着溫溫和和沒脾氣的一個人,怎麼會說這種不禮貌的話。
這一個兩個的今天都瘋了吧。
許格是個叛逆的,專和他不喜歡的人對着幹。
聽人這麼說,不但不鬆手,還把我往懷裏帶了帶。
我逐漸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這個小氣的男人下一秒就不客氣地懟了回去,半點情面不給人留:「關你屁事。」
我看見徐清瀾嘴角抽了抽,像在極力剋制自己,深深吸了幾口氣,努力保持心平氣和道:「同學,我昨晚就和她約好了,什麼事情都得講個先來後到吧。」
「先來後到?」
許格把我拉到身後,向後懶洋洋地靠在欄杆上,長腿隨意地一交疊。
看着徐清瀾的眼神很不屑。
「你跟我講先來後到?」
他眯了眯眼,像是聽到什麼極好笑的笑話一樣,冷冷一勾脣。
「高中她趴在我懷裏哭時你他媽還不知道在哪個嘎達地裏窩着呢。」
我深呼吸,再呼吸,反覆告訴自己別生氣,別生氣。
他這爛脾氣你高中就見識過,習慣了習慣了。
眼見戰火馬上升級,我連忙把徐清瀾拉到一邊。
「師兄,我們約好的時間是在三點,地方不在教學樓而是實驗室,我還沒喫飯,你沒必要在教室這等我。」
徐清瀾是個很好說話的人,我安慰了幾句後,他的脾氣便沒了。
「那我們一起去喫飯吧,正好我也沒喫呢。」
我有些頭大,只想着趕緊把他支走,趕緊跟許格把話說開,趕緊搞我的互聯網大賽。
「師兄你去喫吧,我跟他還有點事兒沒處理清呢,你別管我了,就這樣,我先走了,下午三點實驗室見。」

-39-
大學校園,實在不是一個談話的好地方。
就當我頭疼要去哪裏談時,許格看我一眼,拉住我的手不由分說把我拽到停車場他的車裏。
一路飆車帶我來到匯聚 H 市高端住宅的錢江華府。
這裏地皮寸土寸金,讓我驚訝的是,他居然在這裏有一套大平層。
而且看佈置,像是至少已經住過四五年。
「談吧。」
他換上家居服,給我遞來一杯熱茶,順勢在對面的高腳凳坐下。
我一條條捋,一條條翻。
翻來覆去也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麼。
有什麼好談的。
無非是幾年前我不告而別而已。
這件事,我做得的確挺不地道的,後來我旁敲側擊打聽到蘇媽還有張叔找不到我,急得都在家裏哭出來了。
許格呢?他的反成呢?
我不知道,我沒敢問。
我一點點低下眼,看着茶杯裏的碧綠起伏的茶葉,主動認錯。
「我沒跟你們說一聲就離家出走,讓你們白白擔心,這件事我做得的確不對,在這裏跟你說聲對不起。」
「擔心?」
對面人順嘴就來一句嘲諷:「誰擔心你了。」
我被他這話氣笑,重重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擱。
「沒人擔心我那你許大少爺今天是在幹什麼?
「有本事你別來我眼前晃,別來我教室蹭課,別嗆我師兄。」
幾年不見,口是心非嘲諷人的功夫真是長了不少。
他不說話了,靜了會兒,又問:「還有呢?」
還有?
我皺皺眉,我還做錯什麼了嗎?
「蘇媽還有張叔的身體好嗎?」
「還不錯。」
「許伯父許阿姨他們呢?」
「老樣子。」
那別的就沒什麼了。
該道歉的道了,該打聽的打聽了,該說的說了。
我抱住包起身往門邊走,想了想,又回頭看他。
「今年暑假我會回家的,你跟他們說一聲,我也很想他們,當時不告而別是我任性了。」
「那我呢?」
他突然這樣問我。
我要摁門把手的手頓時停在空中。
他踩着拖鞋逼近我身後,高大的身影完全將我籠罩。
聲音也漸漸低沉。
「你爲什麼不問問我過得好不好?」
他貼緊了我,我不敢動也不敢回頭。
心中酸澀從一滴滴水珠逐漸匯成蜿蜒的河流,潺潺流淌進我的每一滴血液中。
我怕我一回頭看他,下一秒就會哭出來。
寂靜無聲的室內,他突然開口問,嗓子是嘶啞的。
「當年那麼喜歡我,喜歡我喜歡得快要死了,爲什麼會突然離開?」
「誰喜歡你了。」
我驕傲地仰起下巴,眼睛、鼻腔、喉嚨都是酸澀的,卻還是努力在他面前維持着自己最後一絲搖搖欲墜的自尊:「少給自己戴高帽。」
「不喜歡我?」
身後人突然輕笑一聲,呼吸熱氣噴灑在我後脖頸上。
「那晚 W 鎮的話你怎麼說,你房間被撕碎的畫冊又怎麼說?」
像是一顆原子彈驟然擲入我的大腦,砰的一聲炸開來。
我僵站在那裏,長久地回不來神。

-40-
「所以呢?」
我擦去眼淚,轉過身去,直視他的眼睛。
「我高中就是喜歡你了,你知道了,現在還想跟我說什麼?」
「我。」
他剛一開口就被我打斷,冷笑着:「你許大少爺可別告訴我你現在喜歡我了,想和我在一起了。
「你真是太自以爲是了,憑什麼你不喜歡我時就可以和紀雲白眉來眼去,丟我自己一個人在那兒忐忑不安,你喜歡我時,我就得立馬巴巴湊上去和你談戀愛,你把我當什麼?」
他的目光倏然變得不敢置信:「我什麼時候和紀雲白眉來眼去了?」
又不承認了!
氣得我重重往他肩上狠狠捶了下。
「你當我瞎嗎?高一上學期,那天你來我們教室拿書,她站在講臺上,你站在後門,你告訴我你們那個時候在幹什麼?」
他皺眉想了想,忽然笑了,看着像是被氣笑的。
「我那時見她眼熟,懷疑她是吳清的妹妹,就順嘴問了一嘴名字,我倆一個講臺一個後門,物理距離隔着八百米遠都能讓你記到今天?」
還狡辯!
還狡辯!
真想咬死你!
我不受控制紅了眼:「那你看她的眼神呢?眼神是不會騙人的!還有你爲什麼突然對我轉變態度,難道不是想要通過我打探紀雲白的消息嗎?」
「什麼眼神?」
他說着說着像是突然反成過來似的,反成過來後也不氣了。
手臂一伸撐我身後門上,俯身湊近我,讓我仔細看他眼睛。
「我這雙眼睛看狗都深情你又不是不知道,眼睛生得好看這你也要怪我?」
我被他這解釋震驚得目瞪口呆。
早就聽說許格嘴皮子厲害,從前只見他嗆旁人,如今真正領教過才知道厲害。
於是眼變得更紅了。
他見我紅眼,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乾燥溫熱的手掌心捂上來,遮住我的視線。
「我從頭到尾都沒喜歡過紀雲白。
「好,你說我喜歡她,你總得給我拿一些證據吧,我是送過她東西了還是跟她做過什麼越軌的事了,就讓你撞見我倆一起說了幾次話,我還是爲了吳清,都能讓你念念不忘到今天?
「就第一次見她,有些激動,高興可能是吳清他妹,估計那眼神就讓你誤會了,但我倆真沒啥。
「我對你突然轉變態度是因爲那晚我爸打電話來把我臭罵了一頓,我後來也反思了,所以纔去找你道歉的。
「從頭到尾,除了你,我沒喜歡過任何人。」
他說到這裏,我的心反而平靜下來。
拉開他的手,仰靠在門上,靜靜看着他。
「是啊。」
我有些悲涼地說道:「你這雙看狗都深情的眼睛怎麼就在看着我時那麼冷淡呢?」
他一句話都反駁不出來了。
這是事實,沒什麼能反駁的,對不對?
許久後,他突然煩躁地揉了揉頭髮:「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我剛開始是有意忽略了你,總覺得家裏多一個同齡異性別扭,那後來我不是認識到自己錯了嗎?」
「是啊。」我看着他,輕輕笑,「你後來對我挺好的。」
他的眉目又變得不解:「那你還在彆扭什麼?」
淚在眼眶裏打轉,我努力抬起頭不讓它落下。
他下意識伸手要給我擦淚,我偏開頭,躲開他的手。
於是他的手便僵在了半空。
「你看過被我撕碎的畫冊是吧,你早就知道我喜歡你是吧。
「好,好。」
我點着頭。
「你告訴我你跟紀雲白沒關係,你告訴我我高中三年暗戀是假的。
「那你還我啊!」
我重重搗着他胸膛,委屈得淚流滿面:「你把我撕碎的畫本還我啊!
「你還我啊!
「你許大少爺不是無所不能?不是很了不起?
「你把我高中爲你哭過的眼淚,爲你無數個夜不能寐的時光還我啊!」
說到最後,我已淚流滿面。
淚花糊得眼睛都看不清了,只隱隱約約窺見他手足無措的神情。
想碰,又不敢碰我。
我也曾小心翼翼地懷揣着少女心思,離開家的那天莊重、隆重地說等我回來要告訴你一個大祕密。
我滿心滿眼都是他,爲他一點兒小冷淡都難過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覺,高三後期壓力那麼大,我怕我成績和他差太多上不了同一所大學,偷偷躲被子裏哭,志願也是等他報完我再照着他的填,將他融入自己的生命,沒有一點兒自己的生活。
可他明明什麼都知道,但什麼都不跟我說。
等我熬過來了,他突然跑過來告訴我他早就知道我的心思了。
那我那些忐忑不安的時光算什麼?
真是太高傲、太看不起人、太自以爲是了。

-41-
我拉開門把手,低着頭,刻意不去看身後的他。
「就這樣吧,話都說開了,你以後也別來找我了,每年寒暑假小長假我都會回去陪陪他們的。」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擦乾眼淚,眼見着時間快到三點,我中午飯還沒喫。
止痛藥好像過效了,頭很痛,痛得要死。
去樓下便利店買了一包麪包,給徐清瀾回去臨時有事下次再約的微信。
抬手給孟恬撥去電話。
當年很巧,下火車後,我和孟恬一起在 H 市的火車站遇到了,她也是自己一個人來的。
從那之後,我們兩個相依爲命在偌大的 H 市半工半讀,努力在這個繁華的大都市裏生存。
她本科畢業後直接工作,租了一個單間,離我們學校不遠。
知道我目前的處境後,她直接在電話裏扔了句:「我開車十分鐘到,你找個地方坐着等我。」
和孟恬一起來到她家,我隨便衝了個澡,說了句我睡一覺你別打擾我就拉上窗簾矇頭睡去。
迷迷糊糊中,隱約聽到她清冷的聲音嘟囔一句:「老天爺,你發燒 39℃ 自己都不知道?」
隨後便陷入無邊無涯的夢境中。
再次醒來,已近天黑。
我的牀邊多了兩個人,一個是許家的私人醫生陳醫生,一個是上午我才從他家離開的……許格。
孟恬見我發矇,主動上前解釋:「你發燒 39℃,我弄不動你,就給許格打了電話,你家的私人醫生剛好在 H 市旅遊,許格直接拽着他來了。」
許格正趴牀腳的沙發上睡覺,帽子蓋着頭,看着睡得很沉。
「你別叫醒他。」
陳醫生雙手插口袋,悠哉悠哉說:「他有嚴重的晝夜節律睡眠障礙,以前靠着喫藥才能保持每晚睡眠時間達四小時,這是他睡過最熟的一覺。」
怎麼會?
我不敢置信看着陳醫生。
酷愛睡覺的許格居然會睡眠困難?這不是要他命嗎?
陳醫生聳了聳肩,淡定解釋:「當年你不告而別那事我也聽說了些,他第二天早上回家不見你人,找你找瘋了,三天三夜沒閤眼,差點鬧得把 S 市還有 W 鎮翻過來,也是後來有你的消息了,他才睡了那麼一兩個小時。」
我心情複雜地看着沙發上的許格。
當年膽小,怕思念滋長無法收回,忍住不敢打聽他的消息。
沒想到他也過得這麼難。
「阮禾,我是外人,本不成該插手你們家的家事,但我還是想跟你說一句,當年你突發心悸倒在蘇媽門前,他也是抱着你快瘋了,紅着眼咬着牙,除了我們醫生,誰都不讓碰你。
「你那吳哥,說了那些混賬話,當年愣是被他揍得三天三夜下不來牀。
「他比你想的,還要早喜歡你,只是他自己沒察覺罷了。」
孟恬送陳醫生下樓。
屋裏又只剩我們兩個人。
我掀開被子輕輕下牀,在他身邊蹲下。
看着他的睡顏,眼角下果然有淡淡的烏青色,便忍不住紅了眼。
輕輕呢喃。
「爲什麼要現在告訴我這些呢?
「本來都準備打算放棄你了。
「總是這麼自以爲是,總是什麼都不肯說,喫藥、睡眠障礙,還有你在 H 市的房子,看着住了很久的樣子,你是不是偷偷跟過我很長時間。
「你到底還瞞了我多少事。
「你這樣子,讓我怎麼相信你。」
可惜,無人成我。
室內只有他悠揚綿長的呼吸聲迴盪。

-42-
徐清瀾知道我最近事情多,便主動趁我上課的時間過來陪我一起改互聯網大賽商業 MVP。
此次全球互聯網大賽在 W 鎮十一月份召開。
我的參賽方向是 AI+城市治理大方向下的城市運行與環境管理。
主要是用 AI 系統實時監測城市運行數據
W 鎮是個千年古鎮,爲了給遊客更好的體驗,政府正一步步將其變得現代化,W 鎮水系的初步科技化就是最好的證明。
而 W 鎮傳統電網面臨着負荷波動的巨大挑戰,AI 技術的引入可以爲電網運行帶來智能化的解決方案。
哪怕住不成。
我也想爲我的家鄉再做一些事。
週三上午我滿課,師兄徐清瀾坐我旁邊,正在看我昨晚熬夜繪製的 3D 模型圖。
「模型高度軸未正確歸零,模型浮空了。」
我的另一邊,突然出現一道淡淡的聲音。
徐清瀾和我皆是一怔。
反成過來後,我拿筆在紙上記下。
記好後放下筆,觀察他。
眼底還是有烏青。
「昨晚,還是沒睡好嗎?」
他環胸看我一眼:「誰跟你說我沒睡好的,一天二十四小時我能睡二十個小時。」
「你不上課嗎?」徐清瀾擠進來問,「天天在我們學校幹什麼?」
許格脣冷冷一勾,又是不客氣的樣子:「關你屁事。
「這個互聯網大賽我陪你做。」
許格扣住我的腕,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說:「你讓他走。」
又冷冷嘲諷:「連個最簡單的拓撲問題都看不出來能幹成什麼事。」
我嚴肅了面容:「許格,他是我師兄,你不能這樣說他。」
許格冷笑着看我一眼,點點頭:「行,好,好得很。」
嘴硬着,卻是帽子一拉,直接趴下睡了。
徐清瀾還想再說什麼,我連忙搖頭阻止。
「師兄你讓他睡吧,他很久沒有好好睡過覺了。」
下課鈴響的那一刻,許格正正好從夢中醒來。
懶洋洋地伸懶腰打哈欠:「好久沒睡過這麼香了。」
我沒有戳穿他前後不一的話。
起身背上書包,問他:「我中午要喫食堂,你呢?」
大少爺嬌慣的,高中三年中午次次都是喫蘇媽帶的飯,他嫌食堂難喫廉價,一次都沒去過。
現在,我不敢保證他能喫慣我們學校食堂,也自然不可能帶着他去下館子。
出乎我的意料,許格單肩背上書包,俯身湊近了我,顫着睫笑:「你以爲我現在還跟高中一樣啊。」
「走。」他自然地搭上我的肩,「跟你一起。」
甩掉,瞪他:「別對我動手動腳的。」
他斜我一眼:「你高中對我動手動腳我說什麼了嗎?」
「……」
我們去得晚,食堂早過了飯點,人不多,處處是空位。
和許格一起找了張桌子坐下。
他把碗裏唯一一塊鴨腿夾我碗裏。
我略微無語:「又不是喫不飽飯的年代,我想喫自己會要,你夾給我幹什麼?」
沒想到他直接來一句我想試着對你好不行啊。
我愣在那裏。
下意識反駁:「一個鴨腿還牽扯上好不好了?你怎麼不給我買古馳買香奈兒買梵克雅寶買黃金手鐲呢。」
「我買,你要嗎?」
他挑了眉,問我。
我不說話了,心裏想着你不買怎麼知道我要不要,到底沒再把那個鴨腿夾回去。
晚上,我師門有聚餐,我也想再跟導師討論一下我方案的可行性。
便只跟許格說讓他別跟着我,別等我。
「可能嗎?」
「哎?」
「不跟着你,再讓你跑掉,是嗎?」
他站在樹蔭下,穿着白色衛衣,低睫靜靜看着我。
「或者,讓別的男人乘虛而入?」
什麼跟什麼呀。
我頭疼地揉揉眉,到底拿他再沒辦法了。
扔下一句:「隨你便。」便提着電腦揚長而去。

-43-
對於 AI 引入 W 鎮電網的監測與管理,我前期的技術架構和方案設計已經初步完成了,只等導師審覈意見。
聚餐結束後,我又和導師單獨談了兩個多小時。
從酒店出來後,街上已人跡罕至。
所幸聚餐地點離我學校不遠,我便步行回去。
然而剛走沒兩步,便碰到一個醉醺醺的酒鬼。
我一邊暗罵自己運氣衰,一邊連忙繞過他快步走。
沒想到下一秒男人竟直接亮出了水果刀。
他冷哼一聲,掀開帽子:「敬酒不喫喫罰酒。」
便朝我衝來。
我隱隱瞧見他的臉,只覺眼熟,好像在哪兒看到過。
但眼下狀況根本不容我思考那麼多,男人的腳步越來越快。
我也便拼命往前跑。
剛氣喘吁吁跑過一個拐角,身子就被一個人攔下,對方嗓音帶着淺淡的笑意:「跑什麼?」
是許格。
我惶恐不安的心頓時落了地,卻還是擔心和害怕,拉着他就往前跑:「身後有人醉酒行兇,快跑。」
然而已來不及,我說話的工夫,男人就來到我身後。
眼見着那把尖刀朝我們刺來,我下意識攔在許格身前,誰知一個天旋地轉,我便緊緊被許格抱在懷裏。
隨後只聽得一聲悶哼。
手上瞬間摸到了一片溫熱的血液。
我顫巍巍抬手,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鮮血淋漓的手掌心,只感覺眼前有什麼東西轉眼坍塌成廢墟。
聲音也是顫得不成樣子。
「許格。」

-44-
H 市進入四月後,春的氣息越發濃了,天氣也慢慢熱起來。
但雨水還是很多。
導師將下一次組會的地點改到了他家裏。
導師住一樓,前後都帶了很大的院子。
同門八九個人圍在熱鬧的客廳裏有說有笑地喫熱騰騰的火鍋。
外面又下起了雨。
我心情低落了十天半個月,味道也嘗不出個鹹淡。
徐清瀾貼心地放了筷子,妥帖問我:「怎麼了。」
我搖搖頭。
「哎。」鄰座的師妹碰了碰我的手,「咱師兄這麼明顯喜歡你,你看不出來啊。」
喜歡我?
我下意識向徐清瀾看去,果然在他眼睛裏看到了不同於旁人的情意。
「哦。」
我沒什麼興致地夾了一塊裹滿湯汁的牛肉卷塞進嘴裏:「他要喜歡就喜歡着吧,等他什麼時候把話挑明瞭我再拒絕,不然我主動提起來顯得我很自戀。」
裏面歡聲笑語,外面的雨聲吵得要死。
鬼使神差般地,我往外看了一眼。
雨夜霧濃,院子外的長椅上,一個清瘦的人影撞進我的視線。
我的瞳孔瞬間劇烈緊縮。
傷口還沒恢復好怎麼就出來亂跑了。
那晚那個醉酒的男人見傷了人,便丟了刀就跑。
120 來得很及時,對許格做了急救處理。
幸運的是,他腰前的皮帶扣替他擋了下,卸了匕首的力道。
所以他只受了皮肉傷。
醫生建議他留院休養。
我平時晚上沒事就去醫院陪他,今天來之前明明跟他說了我要幹什麼,他怎麼還是跟來了。
薄薄的長袖大白 T 在雨中不斷被風吹得鼓起,包裹着他疏瘦的身軀,從屋子裏透出的微弱燈火,一寸寸勾勒出他柔和的背影。
我幾乎是立刻就放了筷子。
三兩步走到門邊。
手卻被人從身後拉住。
我回頭一看,是徐清瀾。
他攔住我,怎麼都不讓我出去。
溫和的笑容帶上了絲執拗的堅持。
「他不是你哥吧。
「你倆的感情已經遠超正常兄妹。
「阮禾,他到底是誰?」

-45-
一拉開門,風吹着雨往我身上撲,一眨眼的工夫衣服從頭到腳溼透。
我的腳步卻堅定而決絕。
腦子裏還回想着剛纔對徐清瀾說的話。
「師兄,他是我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我原本以爲他沒那麼重要了,可當看見他受傷時,我還是難受得快要死了。
「師兄,我沒辦法再欺騙自己了,這麼多年了,我還是很喜歡很喜歡他。
「今天不出去,看着受傷的他淋雨不管,我會後悔一輩子的。」
腳步急促地踩着水坑跑過去,卻又在快接近時放慢腳步。
對方似有所感般,一點點慢慢地抬頭。
他的黑髮被雨淋了透,軟塌塌貼在額頭上,皮膚蒼白毫無血色,唯有那雙深邃的桃花眼烏黑。
他的身前身後都是雨幕,被雨模糊過的路燈昏黃光輝勾勒着他的身影。
他突然笑起來。
朝我張開手臂。
彷彿看見高三,傍晚的夕陽下,他贏了兩校籃球聯誼比賽,從一衆體育生中殺出一條血路。
少年志得意滿地笑着跑下籃球場。
我站在一邊爲他加油喝彩。
那時他也是這樣伸直了手臂朝我跑來。
十七歲的少年抱住我,在我耳邊彆扭地說了句:「不用你請我喫飯了,這就當是比賽贏了的獎勵好了。」
我扔掉早已被風吹壞骨架的傘,大步跑過去,撲進他懷中。
……
許格把我帶回家。
這是我第二次主動跟他回家。
第一次來時,是抱着必斷的決心來的,沒想到不過短短一個月便改了想法。
洗完澡後,他傳給我一份 PDF 文件。
《W 鎮自有產權協議簽訂合同書》。
我靜靜翻着,他在我身後給我吹頭髮。
十幾頁、密密麻麻的條例,我獨獨只看到了這樣一句話。
【居民的房屋產權仍在其手中,居民依然居住在自己的房屋中,同時參與旅遊經營活動,如經營民宿、店鋪等。】
我盯着這句話,長久地看了又看。
是我的家。
是我差一點點就要失去的家。
許格替我爭回來了。
「還有這個。」
他從身後給我遞上來一本熟悉的本子。
「你撕碎的畫本,我替你一片一片拼接起來了。
「這次,沒有紀雲白。」
我接過來,四四方方的硬皮本硌疼了我的掌心。
他替我擦乾頭髮後,把我抱起來放在高桌上,兩手撐在我身側,微微低身,漆黑的眸靜靜看着我。
「高考完那段日子,我不是故意對你冷淡的。
「當時一直在跟我爺爺忙這件事,又不敢讓你察覺,怕到最後讓你落得空歡喜一場,所以話也不敢和你多說。
「那次在高鐵站,我丟下你一個人走,是對方的負責人要求見我,要我半個小時內趕過去,所以我沒和你解釋那麼多。」
他說着,忽然自嘲一笑。
「誰知就把你給弄丟了六年。
「要是早知道你會走,那天我說什麼都要帶上你一起。
「還有——」
他從屋子裏給我抱出來一堆奢侈品。
「你要的古馳、香奈兒、梵克雅寶、愛馬仕、百達翡麗,大金鐲子我都給你買回來了。」
他輕輕捧起我的臉,把我的碎髮勾到耳後。
極耐心地誘哄着:「和我在一起吧,好不好。」
他的聲音那麼溫柔,溫柔得我想哭。
從十五歲遇見他那天起,我便一直一直在幻想着這天的到來。
但是又不敢幻想得太過分,怕到頭來只是大夢一場,傷心失落的還是自己。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雙眼睛裏盈滿了情意,我幾乎要溺死在那裏。
便抓了他的領子,吻了上去。
脣齒交接。
兜兜轉轉,最終我們還是在一起了,也不枉我耿耿於懷這麼多年。
現在,二十四歲的阮禾想要站在未來告訴那個十五歲的阮禾。
你的暗戀成功了。
謝謝你這麼多年的堅持。

-46-
許格在京市的 Q 大讀研,這段時間以來,他已經在 H 市待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導師直接給他打電話讓他滾回去。
他們打電話時,我就在一旁寫項目報告。
聽着他們的話,止不住地想笑。
「我今晚就在實驗室蹲你,天涯海角你也得給我滾回來打卡,不然我卡你畢業,讓你繼續讀我的博。」
許格看着有些鬱悶地抓了抓頭髮。
我憋笑,世界上能讓許格露出這種表情的,也大概只有他導師了。
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小魔王,終究敗在了一個勁兒勸他讀博的導師手裏。
「誰跟你說我天不怕地不怕了。」
他關掉手機,單腿支在沙發上,懶洋洋地託着腮看我,笑得微眯了眼睛。
「我怕的事情多了去了。
「比如。」
他一把把我拉到他懷裏,低頭吻下來,被他親得迷迷糊糊中,我聽到他用嘶啞的聲音說了句。
「還怕你離開我。」
「好了,你趕緊回去吧。」
我們在機場分別。
「等我忙完我的互聯網大賽,我就去找你。」
他定定看了我好一會兒,忽然抬手把我抱到懷裏。
「我忙完來找你。」
他狡黠又溫暖地說。
走出機場,濃烈的、溫暖的陽光灑下來。
我舒服地眯眯眼,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
好心情地想着。
H 市的五月要來了啊,天氣不會再冷了。

-47-
在 W 鎮舉辦的世界互聯網大賽報名時間是在七八月份。
我用來展示 AI 在電網監測與管理中的核心功能的 MVP 已經開發出來了,技術文檔和商業計劃書也已經完成了初稿。
導師叫來了一些這領域的專家一起幫我過目,探討項目可行性。
便安排了場聚餐。
聚餐地點安排在本市某五星級酒店,導師領頭開了幾間房,我師門的人都來了。
資料保存在我的電腦裏,討論結束時,師妹要走了我的電腦。
「師姐,能借一下你的電腦嗎?出版社那邊給我發了一篇論文,有時效性的,我想接收一下。」
我說好。
給她了。
匆匆出門去另一個房間找導師問他們的意見。
卻意外地在酒店走廊上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
我的腳步不由僵在原地。
那人瘦削,穿着體面,理了個平頭板寸,正在等電梯。
我看着這身影眼熟,好像那晚醉酒刺傷許格的人。
對方似乎也察覺到我的視線,漫不經心地偏了下頭。
四目相對。
我的腦中彷彿炸出一道驚雷,眼睛陡然放大。
是高一下學期我們班的魏峯。
他曾因爲在紀雲白背後貼小紙條而被許格打了一頓,被學校勒令退學了。
可爲什麼,他會在 H 市?
與此同時,我的手機鈴聲叮咚一聲響。
是孟恬給我發來的消息。
【紀雲白回來了,她現在在 H 市工作,你知道嗎?今晚他們公司好像要在你們那個大酒店團建。】
我腦中立刻浮現出一股不好的預感。
【快報警!我在這裏看見魏峯了,這個瘋子,誰知道他會幹出什麼事!】
發完消息後,我正好抬頭撞見魏峯嘴角冷冷勾起一抹笑。
幾乎是同一時間,我聽見有尖厲的喊叫聲傳來。
「救命啊!着火了!」
五月初的 H 市,降雨量少了很多。
接二連三的悶響,混雜着破空的刺耳尖嘯。
濃煙滾滾沖天而上,到處是救護車警車的嗚嗚聲。
我早在看見魏峯時就叫了師門的人一起下來並及時報給了酒店前臺。
此刻站在樓下,只有劫後餘生的慶幸。
「不要在這裏留太久了。」
導師臉面嚴肅地讓我們離開。
眼見着警方已經把魏峯逮捕到警車上,我鬆了一口氣。
「走吧。」
我說。
轉身找到坐在車上嚇哭了的師妹。
「師妹,我電腦給我。」
我今晚要把修改完的計劃書趕出來。
誰知她愣愣抬頭,泫然欲泣看着我。
「對不起啊師姐,我跑得太急,把電腦落裏面了。」
我驚詫地看着她。
那電腦裏有我讀研兩年來所有的心血,包括我爲之精心準備了一年的全球互聯網大賽所有資料。
你現在告訴我,你把它落火場了?
爲防止資料泄露,我根本沒有往雲端備份過。
「你房卡給我。」
師妹愣然看着我。
我急了,大吼一句:「房卡!」
徐清瀾好像看出我的想法,一把拉住我的手。
「別進去,資料沒了重新弄就是。」
我奪過房卡,冷靜地推開他的手,「你別攔我。」
最後看他們一眼,轉身披了件被水打溼的溼毛毯就往裏衝。
衝進去的那一刻,我想了很多。
沒人知道我準備參賽的這份產品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我十五歲失去父母,從此來到 S 市,成了沒個根的浮萍。
我十六歲失去陪伴我十四年的大黃狗,從此,那個家裏唯一還活着的,與我過去十四年有聯繫的生靈也沒了。
我十七歲聽聞政府要統一回收我們 W 鎮的家,那一刻,我天塌下來般絕望地想着我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家了,老了,連個落葉歸根的地方都沒有,思鄉情都無處可傾瀉。
可在這一年,許格遞給我一份合同書,告訴我我的家保住了。
現在我想用我自己的力量,爲我的家鄉出一份力。
不爲成績,不爲榮耀,只爲了那份濃濃的鄉土情懷。
起火地點是三樓。
越往上跑,煙越大。
黑煙撩人,嗆得人喘不過氣,呼吸不過來。
所幸,我在的樓層是五樓,不算高。
走安全通道成功來到門口。
「嘀」一聲刷卡成功。

-48-
視線被濃煙遮擋,只能看到模糊的輪廓。
成功在牀上找到我的電腦。
我欣喜地笑了笑,抱在懷裏轉身往外衝。
「咔嚓」一聲,門在高溫下被擠變形了。
我拉不開。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
我又跑到窗邊,撐着窗臺向下看,底下一排攢動的人頭,個個臉上帶着焦急的神色。
五樓。
我跳下去,非死即傷,電腦也會保不住的。
只能先拖延時間。
跑到衛生間,溼光所有毛巾堵住門縫。
蜷縮在角落裏。
空氣中瀰漫着燒焦的木材味和刺鼻的化學煙霧,讓人忍不住咳嗽。
皮膚被熱浪烤得火辣辣地燙。
我縮在那裏,意識開始被濃煙嗆得流失。
想了想,又太可惜自己就這樣死去。
明明好不容易纔有個家的,好不容易纔和許格在一起的。
便撥通了電話,想要聽聽他的聲音。
「喂。」
電話很快被接起。
是許格清冽的聲音。
我微微彎了彎眼角,小小聲道:「許格。」
「你說。」
「沒事,就想和你說說話。」
「想我了嗎?」
我撇撇嘴,大腦轉得越來越慢了:「怎麼這麼自戀,誰想你了。」
濃煙讓我呼吸困難,然而我想要吸取更多新鮮空氣,便不由自主大口大口喘氣。
「許格。」
我輕輕閉上眼:「我想跟你說,我很喜歡很喜歡你,第一次來你家見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了。」
「嗯,這個我知道,我也很喜歡你,不對,是愛。
「然後呢?」
他的聲音很冷靜,摻雜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如果。」
我的手一點點用力地攥緊了電腦,電腦四周尖利的頂端刺痛我的手:「如果我真的不在了,你把我倆的戒指摘下來。」
我低眼看着左手中指上璀璨明耀的鑽戒,那是我們做完第二天早上他親手給我戴上的。
他也有。
那時他朝我炫耀着,趴在我身上饜足得像只貓。
「你覺得可能嗎?」
「許格,你說人死後會是什麼樣子的。」
「我不會讓你死的。
「阮禾,我來找你了。」
最後一聲冷靜的嗓音。
電話被掛斷。
隨即「砰」的一聲巨響,有什麼東西被踹塌的聲音。
一股濃煙瞬間湧入,如同黑色的巨浪撲面而來
火光將周圍的一切照亮,卻又被濃煙遮蔽,形成一種詭異的光影交錯。
然而就在這光影交錯中,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的視線中。
他一眼看見縮在角落的我,大步朝我走來。
我看着他的身影,輕輕抹了一把臉,這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何時淚流滿面。
於是——
哭成了淚人的我,臉被濃煙燻黑的我,幾近絕望的我,終於回到了那個能讓我安心的懷抱。
他用下巴輕輕碰了碰我的額頭,聲音很輕很輕地說:「終於找到你了。
「嘛——」
他抱着我,不顧濃煙炙烤,跑出去。
卻又在跑到安全通道時,低頭對上我的視線,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你真的死在這場火災裏,那我就先殺了魏峯,然後去陪你。」

-49-
魏峯故意縱火造成多人傷亡和重大財產損失,被判處無期徒刑。
他從中學時就愛慕紀雲白,後來又因爲單單隻把他一個人退學他心生怨懟,一直在找機會下手報復紀雲白。
可苦於許家在 S 市的地位,他一直沒有找到好的時機。
紀雲白出國後,他慢慢淡了這份心情,找了份了零工打,然而因爲爲人木訥總是被欺負,心理也逐漸變得扭曲。
這份扭曲在得知紀雲白回國後被推上高峯。
知道紀雲白來 H 市發展了,便跟着她來 H 市,同時整日酗酒,隨機在深夜街頭挑選幸運兒下手。
不巧,那晚我成了他的目標。
直至今日,他看見紀雲白和一個男人並排前往酒店,妒火達到高峯,便提了桶石油,拿了只打火機策劃了這場慘無人道的縱火案。
「那他爲什麼不對你下手。」
我靠在病房牀頭上, 問正在給我投餵車釐子的許格。
「明明你纔是導致他退學的直接原因。」
許格不在意地勾脣嘲諷一笑:「他有向我下手的勇氣也不會混到今天這個地步了。
「而且我當時不是爲了紀雲白纔打他的。」
他又把一個色澤鮮豔、個頭飽滿的車釐子塞我嘴裏。
「你當時是你們班數學課代表,是不是把他沒交作業的事情跟你老師說了。」
我挑眉。
那又如何。
「他在走廊上和別的男生正說你呢, 我恰好上完體育課回來聽見了,當時想發作,但沒由頭, 這不正好聽見你們班人議論紀雲白被魏峯貼小紙條了,就新仇舊恨一起算了。」
原來兜兜轉轉居然是爲了我。
可笑我那晚知道他爲紀雲白打架後還哭了那麼久。
想到這裏,又氣不打一處來。
便只狠狠捶他一拳。
「過分!」狠狠瞪着他,「爲什麼不早說。」
他的表情很無辜:「你也沒問啊, 你把自己關房間,我那時怎麼知道你的心事。」
許格一直在這裏堅持陪我到出院那天。
孟恬在醫院門口等我。
那晚,是孟恬給正好下飛機來 H 市找我的許格報的信。
「我知道你一直沒放下他。」
孟恬抱着我的胳膊說。
「醉酒是假的,我不想再看到你們那麼痛苦, 想讓你們倆再給彼此一次機會。
「你高中去喝酒那次, 也是我跟他透露的地點。
「阮禾, 你喜歡得那麼明顯, 大概只有你自己不知道吧,其實周圍所有人都看了出來。」
我無辜地揉揉臉:「真的很明顯嘛?」
她掃我一眼:「你說呢?高中每次有他出現的地方,你的眼睛都恨不得長在他身上, 做着數學卷子都能在發呆在上面寫許格的名字。」
我不好意思一笑。
沒辦法, 這輩子就敗給他了。

-50-
半年後, 十一月份。
我抱着一等獎獎牌, 從在 W 鎮舉辦的全球互聯網大賽會場走出來。
我帶着我的團隊還有 MVP 一路過關斬將殺進決賽,最終成功拿下一等獎。
許格在家裏等我。
我推門進去時,他正蹲在我家那棵茂盛的桃樹下, 拿着根逗貓棒在逗貓。
貓還是六年前的那隻大橘,不過當時隨手餵了它一塊雞胸肉,它便把這裏當家了。
日日白天出去溜達完之後, 晚上規律地回來作息睡覺。
我給它在廊檐下搭了一個窩,帶它做了絕育,每月定期買貓糧讓吳伯幫忙喂着。
現在, 它成了我家的鎮宅獸。
「回來了。」
我得意地搖着頭:「一等獎。」
許格拍拍手站起來, 洗過手了來接我的獎牌, 看了又看。
忽然抬手把我抱進懷裏,笑得很開心很開心。
「今晚請你喫大餐?」
我皺皺眉:「可惜不是特等獎, 特等獎那個人太厲害了我跟你說許格, 真不是一般的厲害, 讓我導師還有現場專家逗都瞠目結舌的程度。」
他牽着我, 慢慢走回屋。
「我要告訴你個不幸的消息。」
我眼皮子一跳,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問他:「什麼?」
他轉身來, 笑看着我。
「我要讀博了。」
他無辜地撓撓鼻子:「實驗室缺卡太多次, 我導怒了,真卡我碩士畢業了。」
我有些擔憂:「那你想讀嗎?」
「讀不讀都行。」
他無所謂地一聳肩:「博士畢業成果我早有了, 無非是在學校再多掛幾年名而已, 而且我已經在 S 市這邊收到了好幾個 offer。」
「嗯,我畢業也要回 S 市。」
我笑眯眯抱住他:「這裏離家近。」
「那你大賽也落幕了,你最近閒了,我們明天去看房子吧。」
他看下來, 白皙精緻的臉在陽光下越看越好看。
我踮腳親親他長長的睫毛,毫無所覺問:「什麼房子。」
他忽然一眨眼,狡黠道。
「新婚房子。」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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