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臺之死

祝英臺的死,是一場陰謀。
所有人都歌頌她與梁山伯的化蝶之戀。
卻沒有人想過,他們爲何會化蝶,而不是變成兩隻王八地久天長。
多少年後,一切的真相和錯綜複雜,只有我知道……

-1-
我是英臺小姐的陪嫁丫鬟阿桃。
小姐爲梁山伯殉情,會稽縣人人皆知、人人痛心。
她死在了出嫁的路上,沒有與馬文才禮成。
可我們這些僕人,卻永遠留在了馬府。
馬文纔沒有再娶,也不曾再提過小姐。
小姐死後兩年,國戰爆發。
那年馬文才二十歲,他棄筆從戎,成了英勇善戰的少年將軍。
十四年後,戰死沙場。
聽說,他是溺水而亡,被打撈上來時已泡脹得面目全非。
可江南兒女,自小與水相依,怎會輕易被水溺死?
但這一切已經無法探究了。
馬太守悲痛萬分,連夜出城接回他的屍身。
全府上下掛滿白色靈幡,哀痛哭泣之聲不絕於耳。
我遠遠地看見,棺木中躺着的人,面色死白,看不出半分昔日的少年模樣。
我不恨他,只是覺得這一切都是他的報應,小姐的命、梁山伯的命,都是他欠的債。
作爲最下等的灑掃丫鬟,我被管事婆子安排收整馬文才的房間。
相比於後院女宅,他的東西真不算多,將被褥洗淨封存,書案上的筆墨紙硯鎖入箱中,整個房間也就空蕩蕩的了。
「阿桃,我們先將東西搬到倉庫中,你擦洗完地面,立馬到前院去幫忙。」
我應了聲,伏跪在地上賣力擦洗着,忽然瞥見牀底最深處,有一個上了鎖的木盒子。
用抹布抹開厚重的灰塵,只輕輕一擰,那鎖便鏽損破開,裏面竟是滿滿的書信。
【文才:我已平安歸家,臨穎依依,不盡欲白。英臺親筆。】
【文才:今日雙親又提了議親之事,我言已有心屬之人,望早日登門拜訪。英臺親筆。】
【文才:玉鳳簪甚是好看,我很喜歡,紙短情長,伏惟珍重。英臺親筆。】
英臺親筆,英臺親筆,全部都是英臺親筆……
我不可置信地翻閱着,信件抖落一地,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十四年前,小姐哭喊着衝出花橋,於漫天狂風中消失在梁山伯墓前,隨即風定樹止,兩隻鳳蝶纏繞翩翩,場景歷歷在目。
可眼下這字字句句,卻實實在在地訴說着小姐與馬文才的情投意合!
我又想起大婚那日,小姐滿臉愁容地端坐在銅鏡前,小心翼翼地撫摸着頭上的玉鳳簪。
我原以爲那是梁山伯贈予她的,畢竟會稽縣所有百姓都知道,小姐在書院時便與梁山伯生出了情誼,回府後,更是頻頻相約,遊湖飲茶,郎才女貌。
是馬文才強取豪奪,拆散了他們……
我不敢再想,慌亂將木盒丟入院中枯井,妄圖連同那些書信一起,掩蓋在黑暗中。

-2-
渾渾噩噩地回到前院時,天色已暗。
馬文才的母親,也就是太守夫人,穿着白色喪服,跪倒在火盆邊痛哭,紙錢燃起的火光映紅了棺木。
馬文才在戰場上立功無數,此番英勇殉國,不少百姓前來弔唁。
小姐雖去世已久,馬祝兩家卻依舊是親家,自然也要露面。
十幾年未見,祝老爺和祝夫人早已滿頭白髮。
也是,他們如此疼愛小姐,甚至同意她女扮男裝入了書院。
失了愛女,打擊自然是巨大的。
「夫人,喝口梅茶吧。」
我用新鮮青梅泡了茶遞上。
祝夫人常年乾咳肺虛,小姐在世時,每逢夏季,便與夫人起早入山採摘青梅,煮了茶來喝,長久以往也好了不少。
「阿桃?」
我眼眶一熱,夫人果然還記得我。
我與銀心打小就在小姐跟前伺候着,當年小姐女扮男裝前往萬松書院求學,本是打算挑了我一同前往的,只是臨行前我莫名發了高燒,幾日不退,這差事便輪到了銀心身上。
我跪在祝夫人跟前,請她向馬府求個恩情,帶我回祝府。
小姐待我極好,我想知道真相!
夜半時分,人羣漸漸散去,馬府前廳只剩下了昏黃的燈火和守夜的和尚。
我挎着包袱離開時,恍惚間看見一隻鳳蝶環繞於棺槨之上。
祝府還是原先的模樣,小姐宅院也還是原先的模樣,只是府上多了一個少爺一個小姐,都是姨娘所生,終於熱鬧了些。
在東南院角的下房中,我見到了銀心,幾年前她得了肺病,早已形容枯槁。
「小姐與梁山伯,真的是兩情相悅嗎?」
「十四年了,終於有人發現了!」銀心突然尖聲笑了出來,又伴着來自肺腑的咳嗽戛然而止。
從相識起,她向來溫潤穩重,如今這模樣,讓我心中沒來由得升起一陣懼怕。
我死死地盯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真相到底是什麼!」
她掙扎着起身下牀,從衣櫥下的木盒中摸出一對耳飾,高舉凝望着:
「山伯……他愛的是我!是我!」

-3-
銀心靠坐在地上,望着從窗戶中透出的日光,陷入了回憶……
十四年前小姐求學途中,在歇腳的驛站偶遇梁山伯,兩人一見如故,義結金蘭。
彼時梁山伯才貌尚佳,憨厚老實,在一衆學子中,倒也算是略微出衆。
小姐未曾見過像他這般ťũⁿ的人,出身貧苦卻上進溫良,他甚至尊重女子,反對世俗偏見。
也就是那時,小姐對他生出了別樣的心思。
「小姐心悅他,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銀心扯着嘴角,不屑地笑着:「她說要將家中九妹許配給山伯,可家中哪有九妹?只不過是她自己罷了。」
「我是個陪讀下人,日子總歸過得苦些,在書院每日伺候小姐洗浴,洗衣灑掃,清理恭桶,還得穿着厚重的束胸,渾身臭烘烘的。」說話間,銀心突然露出柔和的笑:
「山伯是個好人。那日伺候小姐睡下後,我趁着夜色跑到後湖洗浴,可偏偏遇見了他,他識出了我的女兒身。」
「你是說,梁山伯與你有私情?」
銀心聽了我的話,像是被觸到了逆鱗,怒吼道:
「什麼私情?山伯愛我,他放心不下我一個女子,便日日在後湖爲我望風,護我平安,是祝英臺橫插一腳,讓山伯變了心!」
我走上前,拿過那對耳飾,端詳着。
下等成色,做工粗糙,倒是符合梁山伯的家境。
伸直胳膊,將耳飾拿遠,對在窗口處,我輕輕開口:
「銀心,你看這耳飾,遠遠地瞧着像什麼?」
是「九」字,九妹的九,祝家九妹的九!
外頭日光落下,伴隨着一陣急促的呼吸,銀心便斷了氣。
我與兩三個婆子一起,將銀心葬在了郊外。
我立在她的墓碑前,一遍遍在腦海中回憶她嚥氣前說的話,不知幾分真假,不安快要從心口跳出來。
梁山伯愛的到底是小姐,還是銀心,抑或是中途變了心?
小姐到底與馬文才是什麼關係?
小姐到底爲何而死?
這一切的謎團,像無盡的黑霧一樣籠罩着我。

-4-
街上處處在傳,馬府出了靈異之事。
白日裏,太守夫人哀痛過度,不捨愛子,攔着抬棺人,遲遲不願將馬文才的屍身下葬,拉扯之間棺槨翻落在地,衆人急忙護住屍身,不承想這屍體居然溫熱柔軟,可上前探其鼻尖脈搏,又真真是個死人!
衆人皆說,馬文才在戰場上殺敵無數,護佑百姓,這是上蒼顯靈。
我站在馬府門前,擠在烏泱泱的人羣中,窺着靈堂裏的景象,衆人正緩緩合上棺木。
忽然間,一隻鳳蝶從棺槨中飛出,朝着外街越飛越遠。
我丟了手中的籃子,急忙跟上。
這隻鳳蝶,我在離開馬府時見過,而小姐也是化蝶而亡。
一切的一切,一定是有關聯的。
跟着鳳蝶,我在城門關閉的最後一刻出了城,穿過茫茫花海,進入一片樹林,腳下的鞋子已經被磨爛,腳滲出了血跡,我不知疲憊地往前走着。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我還是跟丟了。
頓時渾身泄了氣,累倒在樹下,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天已大亮,可映入眼簾的,竟是漫天飛舞的鳳蝶,不是一隻兩隻,是無數只!
我像是受了指引一般,下意識地往前繼續走着,遠遠看見了一戶人家,似乎有一白衣女子背立在院中。
近了!我感覺離真相近了!
心臟猛烈地跳動着,我漸漸奔跑起來,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清晰,伺候了小姐十餘年,那女子的身高體態、姿勢動作,分明就是英臺小姐!
「小姐!」
我聲嘶力竭地喊着。
可在白衣女子轉過身的一剎那,我頓時停下腳步,心頭「咯噔」一聲,整個腦袋嗡嗡作響!
她有着與小姐不二的身姿、相同的相貌,可麪皮上卻佈滿了黃黑相間的條紋!
就像一隻鳳蝶!

-5-
「你是……阿桃?」她艱難地想了許久,才叫出我的名字。
我強忍住心中的恐懼:「你是小姐嗎?」
她面上的條紋,確實不似常人,甚至有些嚇人。
可除去這些,她真的與小姐一模一樣!
她淺淺地笑着,像是沒有驚訝於我的到來,將我扶入屋內,倒了茶水,一顰一笑之間十分淡然。
我滿是警惕地看着她,質疑着真假。
太可疑了,若她是英臺小姐,爲何還活着?又爲何不回祝府?還有這滿臉的印記……
思忖之間,她悄然出聲:「那日你打碎的翠玉瓷瓶,都藏好了嗎?」
我愣住,小姐出嫁那日,府中上下忙成一團,我失手打碎了小姐陪嫁的瓷瓶,據說價值百兩,是將我剝了皮賣掉都填不上的數目。
我那時嚇作一團,是英臺小姐偷偷喚了我過去,讓我趁着衆人忙亂,將碎片埋在後院。
此事只有小姐知道。
她一定就是小姐!
眼淚頓時奪眶而出,我跪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觸碰她,無數的疑問堵在了喉嚨口,只憋出一句:
「小姐不是變成蝴蝶飛走了嗎?」
「若我說,我原本就是蝶呢?」
她輕搖手指捏訣,瞬間化成了一隻鳳蝶!
我愣在原地,久久不知起身。
原來,英臺小姐並不是化成蝴蝶,她原本就是一隻修行千年的蝶妖,只是化成了人形!
「那梁山伯呢?銀心說他們二人……」
英臺小姐打斷了我的話:「他愛的,可以是我,可以是九妹,也可以是任何一個祝家女兒。」
這便通了,梁山伯起初對銀心百般照顧,只是誤以爲銀心便是那位祝家九妹,一番苦心追求後,才發現自己認錯了人,扭頭便開始哄騙小姐,當真是個心思惡臭的!
「那……馬文才呢?」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文才……他葬在何處?」
「小姐要去祭拜嗎?」
「我要去掘了他的墳,送他最後一程。」
小姐閉上眼,雙手擺出陣法,無數黃黑相間的鳳蝶從她麪皮上飛出,一張臉變得光滑白嫩,正如十四年前一般。

-6-
我心下一震,到底是什麼深仇大恨,要掘了過世人的墳墓,讓人不得安寧?
可在那些書信中,小姐與馬文才明明情投意合啊。
我不敢再問,只是跟着小姐踏上了回去的路。
路過一座村子時,天色已暗,小姐卻十分心急,一刻不願停歇。可我是個凡人,連日來的奔波早已喫不消。
街上已經沒了什麼人,好不容易找了一家小茶館歇腳。
掌櫃是一個跛腳駝背的老漢,他親自炒了些菜讓我們墊墊肚子,還送了自家釀的花蜜酒。
我連聲道謝地接過,正要嚐嚐,小姐卻突然掀翻酒杯,酒水潑灑一地,扭頭看去,那酒水都變成了扭動的蠕蟲,地面上頃刻間出現了一個指頭大小的洞來!
一陣噁心恐懼在胃中翻湧,來不及反應,那老漢便與小姐打鬥在一起。
不!那不是老漢!
分明是上了年紀的梁山伯!
只是他爲何衰老得如此快,臉上佈滿褶皺,像是六七十歲一般?
「你居然走出了迷境。」梁山伯死死地掐住小姐的脖子,「給我,把珠子給我!」
來不及想太多,我抄起桌上的酒壺,朝着梁山伯的後腦勺狠狠地砸去。
酒水盡數潑灑在他頭上,化成無數蠕蟲。
伴隨着一陣淒厲的尖叫,他抱頭狂扭着身軀,在數百隻蠕蟲的啃噬下逃跑了。
我顫抖着上前扶起小姐:「那是……梁山伯?」
原來,梁山伯早已不是凡人之軀!
當年,他原本只是個貪圖祝家身份地位的貧窮學子,企圖依靠小姐跨越門第溝壑。
可隨着他與銀心的私情被揭露,小姐漸漸疏遠了他,也許就是在那時,馬文才的才情卓然、意氣風發吸引了小姐,兩人越走越近。
梁山伯心有不甘,便使了暗計重傷馬文才,也就是在那時,他窺見了小姐使用法術,吐出一明珠讓人死而復生!
長命百歲在榮華富貴面前,終究更讓人心動!
他日夜癡迷神佛道術,苦研法修妖功,竟真讓他琢磨出些門道來,開始修習煉術,妄想奪了那神通廣大的明珠。
「所以大婚那日,小姐並不是殉情?」我問道。
「衆人都以爲他因我而Ṭű̂₈死,卻不知,是我要想方設法殺了他!」

-7-
「我殺了他兩回,會稽縣一回,出嫁路上一回。」
「可他爲何沒死?難道也成了妖?」
「妖都是修煉化形而來,梁山伯不是,他是由人成魔。」英臺小姐盯着他逃跑的方向說着。
原來,小姐出嫁那日路過他墳前,看到四周魔氣環繞,有破土而出的兇猛之勢,便下定決心賭一把,趁着魔物還未甦醒將他制服!
可魔畢竟是魔,人世間的貪嗔癡恨滋養着他迅速強大,英臺小姐拼了千年道行,傷其丹元,才破了他修煉的根基,可自己也散盡修爲變回原形,到如今也未能恢復幾分。
小姐逃到一片樹林中,陰陽陣法,天地玄妙,這林子妖魔鬼ƭṻⁿ怪進得來,卻出不去。
護住了小姐,卻也困住了小姐……
所以,那些鳳蝶不是偶然,是小姐特意派來引我的,因爲只有凡人才能在那片樹林中找到出去的路。
「你不怕我嗎?」英臺小姐望着我問道。
「小姐保護了我,還打傷了魔頭,就算是妖,也是好妖。」
可梁山伯如今化魔受阻,精元耗盡,已遭反噬,一定會千方百計搶奪小姐身上的明珠。
其實我也不懂明珠是什麼,但我知道,絕不能讓梁山伯得逞!
不敢再耽擱時間,我們便摸着ƭů⁹黑匆匆上了路。
可我們終究低估了梁山伯,未走出幾里,頭頂上的黑夜突然泛出亮光,黑氣盤旋籠繞。
一道黑影從遠處飛來,巨大的衝擊將我與小姐掀翻在地。
是梁山伯,他半個頭已被蠕蟲啃噬,露出猩紅的內裏來,嘴裏一遍遍地念着:「給我,給我!」
我整個人被法術定在原地,雙腿無法挪動半分!
小姐頂着狂風,兩手指尖相合,化出蝶陣,死死抵住攻擊。
兩人膠着着,一時間勝負難分。
突然,梁山伯抽出一把短刀,使了法力朝着小姐隔空刺來。
小姐見狀,輕搖指尖便準備施法。
可待那短刀靠近時,她竟失了神!
短刀直直地刺入她的心口,血肉模糊。
我隱約間看見,那刀柄上刻着一個「馬」字……

-8-
難道,馬文才的死另有隱情!
「這刀,你是從何處得來?」小姐顫抖地出了聲,死死捂住傷處,血不斷從指縫中溢出。
梁山伯穩住氣息後,輕蔑地笑道:「自然是從它主人處。」
我猜得沒錯,這刀果真是馬文才的。
短刀相贈,平安康健。
這是小姐用明珠救活馬文才後贈予他的,唯願他一生安康。
「他死時,十分痛苦。」梁山伯似乎有些癲狂地輕聲說着。
原來,梁山伯在那村子蹲守了小姐十四年,攻尋林間數百次,終究無所得,便想着從馬文才身上找到突破口。
他扮作敵軍,在戰役接近尾聲時引誘馬文才獨行。
馬文才從軍以來,屢建奇功,意氣風發,便胸有成竹地獨自追殺殘寇。
到了一處蘆葦蕩處,梁山伯從暗處出擊,將馬文才踢落下馬。
馬文才是當過將軍的人,即使毫無法術,也結結實實地與梁山伯打了幾個回合。
可梁山伯不是要馬文才死,而是要百般折磨他,逼小姐現身!
但小姐自己都被困在林中,又如何知曉外面ṭŭ₎的事,更談不上去救人了。
許久,馬文才已經遍體鱗傷,梁山伯終於意識到此法是行不通的,便下了殺心。
梁山伯拖着瘸腿緩緩朝小姐逼近:
「原本他只剩了一口氣,眼睛都快閉上了。可我告訴他你還活着,他便拼了命地掙扎抵抗,想要活下來,被我硬生生刺斷了雙腿丟進湖中,逃也逃不得。」
「用的,便是這把刀了!」
「他沒入湖中時,還緊緊抓住我的腳,問我你在何處。」
小姐捂住耳朵,雙眼猩紅,整個人顫抖着,隨即發了狠般地朝梁山伯攻去!
他們打鬥了許久,小姐逐漸敗下陣來,只見她眉頭緊鎖,緩緩從心口處逼出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
「明珠!給我,給我!」梁山伯瞪大了僅剩的那隻眼睛,貪婪地伸出了手……
觸碰的一剎那,明珠迸裂,巨大的轟鳴聲響徹耳畔。
梁山伯被擊倒在遠處,眼角居然落下一滴淚來,口中字字帶血:
「我知道的,真正的英臺,早就死了!」

-9-
黑氣散去,遠處天邊淺淺泛出天光來,天已經微亮了……
「他說,真正的英臺小姐早就死了,這是什麼意思?」我從巨大的衝擊中緩過神來,朝着眼前的人問道。
失了明珠,「小姐」整個人搖搖欲墜,臉上的黃黑條紋,也重新顯了出來。
「沒錯,你的小姐,早就死在萬松書院了。」她支撐不住地跌倒在地上,「我遇見她時,她已經斷了氣。」
原來,小姐發現梁山伯與銀心早已有了私情,心中悲切萬分,找到梁山伯討要說法,推搡之間,失足摔下了假山,當場便沒了呼吸。
那時,蝶妖受了重傷,化形受阻,便陰差陽錯地借了小姐的身軀,成爲了祝英臺。
這便解釋得通了,成爲祝英臺的蝶妖,自然沒有了對梁山伯的恩愛情誼,甚至只能從旁人的隻言片語中,捕捉過往的蛛絲馬跡。
而銀心,她自始至終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以爲梁山伯愛的是自己,以爲小姐沒有發現他們的私情,一個人帶着不甘和憤恨過完了一生。
我將梁山伯的屍體一把火燒了,種了驅魔的桃樹在周圍,順手澆上大糞。
我心疼小姐,那麼堅韌明媚的姑娘,竟被如此小人害死。
爲何小姐會喜歡上梁山伯?
我想了很久,猜想大概是因爲她生在富庶之家,從沒見過這種又窮又當的男人,覺得很新鮮吧。
我看着蝶妖虛弱的模樣:「你還要去找馬文才?」
她輕輕點了點頭。
「我看過你寫給他的信,你很愛他。」
「他竟還收着。」蝶妖忽地抬起頭,張了張口,哽咽地說着。
「可他這一世愛的到底是我,還是英臺呢?」

-10-
「什麼意思?馬文才也是妖怪?」我驚恐出聲。
「自然不是,他原本是佛家子弟……」
五百年前,適逢靈山修會,仙、佛、神三界不少小輩紛紛聚集一處切磋交流,以求精進道業。
彼時鳳蝶還只是個剛剛化形的小妖,誤打誤撞進了靈山地界。
可靈山仙氣環繞,怎是她一個妖物能隨意褻瀆的?很快她便被值守的弟子發現,那弟子不費吹灰之力將她束縛住,準備丟進鎖妖塔內。
這鎖妖塔內鎖的皆是修煉了上千年的妖,塔內有靈珠鎮壓,衆妖皆被壓制住,無法修煉,更無法化形,聚集了深厚的怨氣。小小蝶妖若是進去了,定會灰飛煙滅。
蝶妖拼命掙扎,好不容易尋了空子逃跑。
可這靈山實在太大,妖在此處,更是使不出法術。
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時,佛念出現了。
「佛念?」
「對,就是如今的文才。」蝶妖溫和地笑着,像是回到了五百年前一般。
佛念將蝶妖帶離了靈山,可蝶妖本就是個不入流的小妖,被靈山仙氣壓制太久,又受了傷,已然有些撐不住了。
他渡給蝶妖修爲,衣不解帶地照顧了她好幾日,可依舊無濟於事。
佛念滿心慈悲,不忍看蝶妖枉費數百年修爲,便前往西海之邊,求無妄靈草。
他俯身蹲在蝶妖面前:「你若等我十日,我必回來救活你。」
佛珠輕叩,轉身之間,佛念已經刻在了蝶妖心中。
可十日後,佛念並不曾歸來,蝶妖已經撐到精疲力竭了。
她豁出最後的力氣,沿着佛念離開的方向尋找,心灰意冷之際,發現了渾身是血的佛念。他早已不省人事,手中卻還緊緊握着靈草。
原來,佛念與守護靈草的黑龍苦苦糾纏了好幾日,終於尋了機會偷走靈草,救了蝶妖,卻也破了戒。
「佛家不可偷盜。他被送入輪迴,用十世劫難洗淨佛心……」
可佛念,真真只是破了偷盜戒嗎?

-11-
輪迴不是易事,須在死後十日內將丹心送到西邊盡頭,纔算是歷劫完成。
從聽到馬文才的死訊到今日,恰恰第十日!
已經沒有時間了!
我當了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換了兩匹快馬,直奔會稽縣內。
蝶妖用紗帽遮臉,倒也是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此時天色太早,即使馬府墳院所在之處人煙稀少,但掘墳這事還是太過張揚。加上蝶妖如今身負重傷,還要留着法力前往西邊盡頭,我們準備等到入夜之後再行事。
「阿桃!」
萬不承想,我們竟遇見了祝夫人!
我心下一緊,連忙擋在蝶妖面前,「撲通」一聲朝夫人跪下:「夫人,阿桃家鄉遭了匪寇,收到信後太過心急,才不辭而別,請夫人責罰。」
我聲勢浩大地哭喊着,妄想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可母親終歸是母親!
哪怕只是一個身形,一個動作,她都能認出養了十餘年、日夜唸了十四年的愛女。
祝夫人絲毫沒有理會我,直愣愣地朝着蝶妖走去,顫抖着伸出手想要揭開她的紗帽。
蝶妖慌亂地擠開衆人逃跑,一衆僕人趕忙追上去。
待我趕到時,蝶妖跌坐在巷中,紗帽墜落,抬起一張刀痕遍佈的臉看着衆人,滿臉的血跡糊住了黃黑條紋,也糊住了英臺小姐的面容。
我忙撿起紗帽替她遮住:「夫人,這是我老家的姐姐,剛從匪寇刀下逃出來投奔我……」

-12-
我不知祝夫人是否真信了我的話,只看見她撐住旁邊丫鬟的手定了片刻,端莊體面地離開了。
「你何苦要做到這個地步,認下這個母親不是更方便行事嗎?」我有些心疼地看着蝶妖。
「我不能讓她第二次失去女兒了。」
蝶妖攏好紗帽,開口道:「我還要請你幫個忙。」
丹心絕非俗物,是仙家修煉的根基,也靠着仙家才能保有靈氣。兩者相輔相生,若是離體片刻便會靈氣消散。
除非將其置於妖冥盒中,方可護其形態。
「那盒子你見過的。」
我心下了然,必定是那時被我丟入枯井中的盒子了。
可如今我離了馬府,又有什麼理由再進去?又如何將盒子從枯井中取出呢?
蝶妖握住我的手懇求道:「如今我法力即將消耗殆盡,確實行動受限,但此次你只需助我進入馬府即可。」
我敲開了馬府的後門,見到了往日與我交好的灑掃姐妹,只言離開馬府時還有些行囊落下,回來取一趟。
轉身合上木門時,我悄然望向隱在暗處的蝶妖,故意將門閂鬆開。
我磨磨蹭蹭地在房內兜轉着,十分擔憂蝶妖的處境。
驟然聽見後院一陣喧鬧,趕忙奪門而出。
只見府中的婆子死死地扣住蝶妖的胳膊,要將她拉去見官。
「我看着這人偷偷從後門潛入,必定沒安好心!」
婆子呼喊着護院,一羣膀大腰粗的下人陸續聞聲而來,將Ṫų₍蝶妖扭住,動彈不得。
下一秒,婆子便要伸手去揭了蝶妖的紗帽!
「慢着!」
竟是祝夫人!
她清退了隨行的僕人,神色鎮定地開口:「這是我祝家的下人,我吩咐她與阿桃一同來馬府收拾行囊的。」
婆子聞言,恭敬地問了安,匆忙帶着那些個護院走了。
我摸不清祝夫人的心思,只能慌亂地跪在地上,將頭伏得低低的。
她略過我走向蝶妖,低聲哽咽着開口:
「今年山上的青梅熟了,你可願嚐嚐?」

-13-
我不知祝夫人是何時認出來這是小姐的,也不知祝夫人到底有沒有認出來這不是小姐。
只見蝶妖往後退了一步,將自己與祝夫人拉開距離。
「夫人,青梅年年出新芽,已與舊時不同味了。」
祝夫人頓住,思考了片刻,已是滿臉淚痕了。
她捂住心口,艱難地喘着氣,我趕忙起身扶住。
「敢問姑娘,舊時青梅滋味甚好,還能再飲一回嗎?」
蝶妖不曾再開口,只是轉身入了馬文才的舊院,那裏已是無人居住之地,倒也沒人看守。
蝶妖取了盒子回頭時,祝夫人坐在樹下,我靜靜地跪在一旁,不敢言語。
「也罷,終究我也是欠了你們的。」她輕輕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夫人,城南莽黃村有一片青梅林,在那處,你或許能尋得舊時滋味。」
離了馬府,我追問蝶妖那話到底是何意。
她只是告訴我,生死循環,有死必有生,舊人是否能相識,只能看天意了。
入夜,我帶她來到了馬文才墳前,她撫摸着碑身久久不語,渾身無力地顫抖着。
捏訣施法,墳破出一條通道來,從中緩緩升出一枚發着金光的珠子來。
這便是丹心了,馬文才屍身數日不僵,便是此物護着的。
「你要走了?」我悄然出聲,「送完丹心,你還回來嗎?」
她搖搖頭:「那顆破損的明珠,是我千年修煉的根本,我活不成了。」
她又從懷間摸出先前盒子中的那些書信遞給我:「我送了佛念九世Ṫůₕ,這是最後一回,自此兩不相欠了……」
說完,蝶妖化成原形,不敢停歇地朝着西邊無盡處飛去。
而我手中的那些書信,也化成了玉鳳簪……
這世間,只剩下我一個知曉真相的人了。
番外:第十一世
無盡的夜,無盡的西天,終究還是沒能到得了。
佛曰,一切皆是因果使然。
時間變幻,又是一場輪迴……
我是蘇扶搖,東巷豆腐西施的女兒,母親年輕時是十里八鄉的美人,與俊俏且十分貧窮的秀才父親情投意合,本是挺湊合的一對兒。
不承想,父親在我三歲時落水死了。
家裏沒有男人,我與母親的日子更加艱難。
那日母親身體不適,我替她顧攤。一個穿着像乞丐的男子從橋上滾下,像是餓急了,氣若游絲地向我討飯。
我沒有飯,只剩一板豆腐是要賣了貼補家用的。
可這光天化日,人不能死在攤前,既晦氣又怕被賴上。
原來,他叫沈序,是個帶髮修行的小和尚,幼年時便跟着一閒遊和尚相依爲命,風餐露宿、磕磕絆絆倒也長大成人了。
可前幾日,那老和尚去世了,他用了身上所有的銀錢料理好了後事。
可這天地間,也只剩他一人了。
怕他噎住,我端了碗涼茶放在地上,可他竟伸出黑乎乎的手來抓我衣裙,我驚得跳起來踹了他一腳!
「走開啊,狗東西!」
但也算是救了他一命。
許是我心地太善良,加上既有母親的美貌,又有父親的才學,不久便福報降臨。
中秋會上,我絞盡腦汁寫出了一首《蝶歸》,在京城名聲大噪,入了侯爺的眼,他將我接入侯府當妾。
榮華富貴終於輪到我了!
我盡心竭力地討好着侯爺。
侯爺要早起上朝,我便起得更早,替他穿戴洗漱;
侯爺要專心練劍,我便坐在桂花樹下,準備好點心茶水,爲他鼓掌喝彩;
侯爺要處理公事,我便點燈研磨,陪他熬夜提神……
可好景不長,遠在寒山寺養病的沈二姑娘回來了,她是侯爺的青梅竹馬。
原來,我僅僅是個替身,侯爺很快便厭棄了我。
據說前幾個妾室死的死,賣的賣,沒一個好下場。
侯爺怒髮衝冠爲紅顏, 在大街上將我打傷,我頂着百姓們探究嘲笑的目光往回走時, 是沈序給了我兩個銅板, 讓我不要丟了面子, 找輛馬車回去。
我本覺得他是在羞辱我, 這點錢連塊豆腐都買不起。
可他昂着那張明媚乾淨的臉轉身離開時,我分明看到, 他黑色的褲子上, 在圓滾滾的屁股處, 破了個指甲蓋大小的洞, 露出白花花的肉來……
他確實窮。
後來, 我計劃逃跑,求沈序幫幫我。可他思忖良久,看着我回答道:「我是佛門中人, 七規八戒, 不可犯之。」
我啐了他一口,只覺得這話真是狼心狗肺:「我偏不信,你這輩子什麼戒都沒破過!就算這輩子沒有,你能保證自己上輩子、上上輩子都沒有嗎?」
我承認,自己是有些惱羞成怒,滿口胡言亂語了。
不久以後,我得了機會ṭũ̂ₚ去慧法寺上香, 將攢下的銀錢裝在箱子中,用衣物蓋上。
在半山腰時,趁僕人出去打水的時機, 我將馬牽到崖邊, 用匕首刺了馬屁股, 脫了外衣撕爛丟在地上,又背上值錢的東西, 在山間小路的荊棘野草裏一步步蹬着, 鞋襪溼了也顧不得。
本就是窮人家出身, 我體力很好, 跑得很快。
到了一處,我看見沈序伏在灌木叢邊,眼睛亮亮地朝我揮手。
今日他倒是換掉了那條破洞的褲子, 一身粗麻勁裝, 頭上扎着玄色髮帶, 多了幾分少年氣。
「你還是來了!」
「我只是想着,以後一個和尚一個尼姑, 也能有個伴。」
我翻個白眼,來不及與他鬥嘴,便被他拉着一路向西跑, 穿過一片茫茫花海,進入了一片樹林, 來到一戶廢棄的屋子前。
「以後, 我們就住這兒了。」
沈序笑着, 眼中像是有化不開的哀愁,似是在透過我看着另外一個人,卻又轉瞬即逝。
他牽起我的手, 在掌心中放下一支玉鳳簪。
一剎那,我彷彿看到了無盡黑夜中,那隻隕落的蝶……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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