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到的真相

我曾處理過一起,堪稱撕裂人性底線的案件。
事發在某個落後村莊。
當時正值暑假,12 歲的留守兒童在家中獨自分娩,最終難產大出血身亡。
事後,接手搶救的醫院立刻上報了案件,因爲無論胎兒的父親是誰,都已經觸犯刑法了。
然而查下去,我們卻發現,真相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毀三觀。

-1-
該女孩名叫周雲,父母雙亡,一直跟着村裏務農的爺爺周建東一同生活。
在事發後,我們找到痛不欲生的周建東做問詢,才知道:
他作爲周雲唯一的監護人,居然完全不知道孩子已經懷孕了!
這八九個月懷胎過程中,周雲的肚子確實有微微隆起,但周建東以爲她只是單純地長高長胖了。
所以,當天周雲說肚子疼,他也只以爲她是腸胃不舒服而已。
也只讓她好好在家休息,多喝水,沒有特別在意。
可是他怎麼也沒想到,周雲居然是到了分娩的時候。
所以,他也如常般,忙到日落纔回家。
回到家,他才發現不妥:
周雲躺在牀上一動不動,她的下半身,以及牀單被子等,都被鮮血染紅了。
她一定很痛苦,一定痛苦了很久。
這起死亡事故,雖然最終只能定性爲事故,但因造成的社會影響異常惡劣,我們刑偵第一時間就介入,由我跟同事趙俊主要負責偵辦。
因爲她只有 12 歲,按《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條第二款規定,無論她同意與否,與她發生關係的人,均涉嫌觸犯強姦罪。
我們詢問周建東,是否知道周雲有沒有與什麼男人關係過密,周建東卻一問三不知。
在此前提下,我們雖沒有直接開口質疑他,但心裏已經有往這個方向去猜了。
畢竟當時的周建東,才 52 歲。
以前農村的人沒有晚婚晚育的概念,40 歲出頭就當爺爺,是非常常見的。
如果真是他,那可真是泯滅人性。
在沒有證據證明有多人對孩子進行過侵犯的前提下,我們能做的就是 DNA 比對,誰是孩子的父親,誰就是犯人。
但幸好,鑑定結果顯示,周建東並不是周雲胎兒的父親。
那麼,父親到底是誰呢?

-2-
爲了找出真相,我跟趙俊決定走訪整個村莊,包括該村的小學。
這是個年輕人流失率相當高的小村莊,留在村裏常住的大部分是老人與孩子。
周雲有兩個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分別叫楊慧瓊,葉珊珊。
同班同學,且都是留守兒童。
我們在她們監護人的陪伴下,作了簡單的溝通。
可她們因爲周雲的身亡,嚇得連說話都不太敢,所以彙總之後,我們只得到了幾個簡單的信息:
第一,她們偶爾會在週末時,結伴到鎮上的公園去玩,頻率大概是一個月一次,路程不遠,步行三十分就到了。
且恰好上個週末,她們也去過。
第二,平日放學後,她們經常會在一家小賣部裏玩,買糖果喫,做作業,蹭小賣部的電視等。
我們走訪了該小賣部,店主是六十歲的老農,名叫張石震,老光棍。
關於周雲,他倒是記得很清楚,但卻表示都是三個小女孩來他店裏,基本沒有看到有男的陪同。
第三點,在她們所在的學校,校長已經因爲這事忙得團團轉了,畢竟發生這種事,輿論壓力非常大。
而周雲的班主任,是個邋遢的中年人,叫周俊陽。
他抽着煙表示,他一個人要管三個班,什麼都顧不來,所以不太清楚。
畢竟朝夕相處的爺爺周建東都沒發現周雲懷孕,他一個責任心不強的班主任,沒留意到確實也說得過去。
而且這村裏留守上學兒童不少,但是師資卻ƭũⁱ非常緊缺,周俊陽所述並不牽強。
以上,就是初步勘查之下,與周雲有關的大部分信息了。
之所以會全部列出來,因爲這裏面,就藏着整件事的罪惡之源。
就在我們整理資料,準備擴大範圍繼續追查的時候,事情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轉折。

-3-
村裏人做事,很多時候都是直來直往,缺乏理性。
楊慧瓊的父母返村之後,迅速帶着她去了縣城的醫院檢查身體。
結果很不好,處女膜早已破裂。
在父母毒打之下,楊慧瓊指認出了一個人:
張石震,小賣部的老頭子,老光棍。
瞬間,整個村子都炸了。
等我們收到消息趕到現場的時候,村民們已經把小賣部圍得水泄不通。
再晚一點的話,說不定張石震就要被打了。
楊慧瓊的父母非常憤怒,在現場指着張石震的鼻子破口大罵,而楊慧瓊本人則抱着媽媽的大腿,低頭啜泣。
反觀張石震,他都快急哭了。
他一遍一遍地用他那老態龍鍾的口音,解釋自己根本沒有做過那樣的事。
但村民們都義憤填膺。
平時張石震人怎麼樣我們不知道,但他老光棍的身份,確實讓他在此刻陷入了極大的危機。
沒有人想要相信他,雖然大部分村民都是來起鬨的,他們都ṭű̂₈樂意看到這樣一個老光棍是禽獸的結果。
我們迅速維護好現場秩序,把當事人都請回了警局,逐一問詢。
楊慧瓊一直瑟瑟發抖,她父母就更不說了,一直在罵髒話。
可是,因爲前一天我們走訪他們家的時候,楊慧瓊什麼也沒有說,所以我們還是心存疑心的。
可惜的是,我們並不能支開她的父母,單獨問詢於她。
而她,也只磕磕絆絆地告訴我們,說是張石震用零食,零花錢等方式,誘惑她們進去小賣部的裏間,然後對她們實施了猥褻,甚至強姦。
問她爲何此前不說,她驚恐地解釋說,因爲她不知道做那些事會懷孕。
邏輯上倒是說得通。
可是,眼下並沒有任何物證,可以證明張石震對楊慧瓊的侵犯。
張石震本人更是打死不認,甚至老淚縱橫地表示自己是被冤枉的,哭着說自己一把年紀還要被如此污衊,實在太委屈了……
而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鑑定了。
我們馬上安排了張石震與周雲胎兒的鑑定工作,但即使我們有自己的實驗室,還是得隔天才能出結果。
而因爲各種原因,我們不能把張石震留在局裏,只能告誡討要結果的楊慧瓊一家,在等到我們通知之前不要有其他動作。
可是那晚,就出事了。

-4-
第二天一大早,張石震的小賣部沒有開門。
熟識的鄰居敲門進去,才發現,他在自己店裏上吊自殺了。
我們去到現場發現,他的店門口被倒了垃圾。
他的店鋪大門上,被用紅色油漆澆潑,並大字寫上了骯髒的詞語。
甚至一旁的牆壁,也被塗上污穢的人體塗鴉。
我們得知,這些都是他昨天被我們帶走後,村民們爲了咒罵他而做的好事。
但是,我們的鑑定結果也出來了,張石震,並不是侵犯周雲的人。
所以他大概率,也不是侵犯楊慧瓊的人。
即便如此,在我們處理他遺體的時候,還是有圍觀的村民在竊竊私語,說他是畏罪自殺。
我們都知道,他不是自殺的,殺死他țū́₆的,其實是惡毒的謠言。
可問題又來了,既然張石震不是那個犯人,那麼楊慧瓊,又爲何會指控他呢?
與此同時,她們的另一個同學,葉珊珊那邊,也傳來不好的消息了。
因爲葉珊珊也是留守兒童,家中只有一個奶奶,父母在外省一時間還沒來得及回,因此昨天楊慧瓊鬧的時候,她還沒有來得及去檢查身體。
但經過那樣一鬧,奶奶馬上拜託鄰居送她們去醫院,檢查結果也如出一轍:
處女膜破裂。
我們還在與村委協商處理張石震的後事呢,楊惠瓊的父母與葉珊珊的奶奶就已經殺到村委處,要討一個公道了。
他們並沒有帶着孩子過來,他們只帶來了情緒。
原本我們還以爲,他們是在責備我們辦案速度太慢,無法立刻找到真兇。
但不是的。
他們似乎,根本不在乎真兇。
因爲在他們宣泄了一通情緒之後,我們聽到的訴求是:
「張石震人都死了,那他要怎麼賠償我們孩子的損失?」
沒錯,就算我們已經強調過,張石震並不是傷害孩子的真兇,他們也並不在乎。
而更混亂的是,他們開始提出條件了。
比如,讓我們解封張石震的小賣部,搜出他的財物,以給他們的孩子作爲賠償。
我們當然不可能答應,畢竟張石震的後事還沒處理完,小賣部當然也是貼着封條的。
村委的人也相當無奈,只能答應他們一定會盡快處理好,儘快找出真兇,當然也會盡快給他們賠償……
折騰了好久,他們才悻悻離去。
這讓我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感覺:
至少楊慧瓊的父母,以及葉珊珊的奶奶,他們並不是太在乎孩子被侵犯的真相。
他們更想要賠償。
另外一點就是,在爭執過程中,其實我們有提出過,能否讓辦案刑警與受害女孩再進行一次溝通。
但家長們都拒絕了。
回憶起來,從案發到現在,我們是沒有任何人,能單獨與被害女孩進行談話的。
因爲這需要監護人的授權,而在每次溝通的時候,她們的監護人都陪在身邊。
一開始,我只認爲他們是在保護孩子。
但是經過村委這麼一鬧之後,我又產生了另一種想法:
也許他們,並不希望我們從孩子嘴裏問出什麼。
也許指認張石震這件事,並不真是孩子的意願。
可眼下,我們還真沒有辦法繞過監護人,直接跟孩子問話。
所以,案子又卡住了。
我們只能朝另一個方向去偵查。

-5-
之前提到過,兩名受害女孩共同供述的經歷中,有一項是:
幾乎每個月的其中一個週末,她們都會結伴到鎮上的公園去玩。
那個公園我們知道,是個開放式公園,在鎮廣場旁邊,靠着一座山,略顯偏僻。
一開始,我們並沒Ṫû⁶有覺得女孩們週末去公園玩是什麼可疑的事。
但因爲實在沒有其他線索了,我們只能把那個公園也查了一遍。
公園很老舊,遊人也很少。
裏面的人工綠化,幾乎都是香樟樹撐起來的。
這種樹樹形高大,樹冠飽滿,遮陰效果好,是南方一種普通而又便宜的行道樹。
可見政府並沒有在這裏投入較多的資金,維護得並不是太好。
查了一圈之後,我們在公園的西南角,發現了一座可疑的房子。
三層樓,造型跟別墅一樣,屋頂卻是可愛的橘黃色。
這個房子坐落在老舊的公園裏,多少有些違和感。
我們上前去敲門,沒有得到回應,裏面似乎是空置了。
但據現場勘查,卻發現無論是腳下的道路,還是房子周圍,積塵都遠遠不及公園其他地方。
也就是說,近期肯定有人打掃過。
爲了弄清楚這個黃房子到底是什麼來歷,用途又是什麼,我們找到了該公園的管理部門。
公園的負責人姓鍾,約五十來歲。
鍾主任告訴我們,這個房子原本是規劃用來經營用途的,比如酒店,飯店等。
可是建好後,卻與之後國家對公園的最新管理政策不相符,開放式公園內不得進行營業。
所以,該建築被相關部門,以違建的名義給封閉了。
我忍不住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那最近有人去過那裏嗎?或者說,是不是有定期打掃?」
鍾主任非常肯定地回答我:
「沒有,都已經被封閉了,根本無法入內,我們管理人員也進不去,門鎖都不是我們的。」
很明顯,他在說謊。
可當時我們並沒有揭穿他的必要,因爲我們也什麼都不知道。
於是,我們又提出了另一項要求:
「好,那請幫我們調一下監控。Ţû³」
我的本意,只是想看看那三個女孩,上個週末是否來過公園。
但鍾主任卻長篇大論地解釋道:
「不好意思,那個建築,裏面跟外面,都沒有安裝任何監控裝置……其實說實話,這個公園許久都沒有維護資金下撥了,監控裝置還是最初裝的那一批,數量也很少,只在大門口和某些地方纔有,後門那邊都沒有監控……」
趙俊也連忙解釋:
「不是看那個房子,我們就要大門口的監控,出入口就行。」
鍾主任這才連連點頭:
「那行,那沒問題,我馬上帶你們去機房……」
話說這個公園,確實夠爛。
偌大一個公園,監控攝像頭居然只有十個左右,而且保存的期限也只有七天。
一般這種公共場合,至少也要保存一個月到三個月纔對。
不過七天也夠用了,我們確實在監控上,找到了受害的三個女孩。
看着屏幕上的她們,手挽手開開心心地進了公園,我心裏有些難受。
畢竟周雲已經不在人世了,而且楊惠瓊與葉珊珊今後的日子,也不會過得很好。
我還注意到另外一個問題:
雖然公園的攝像頭只有十來個,但是那麼多的畫面裏,我們就只從大門口的視頻上看到過她們三人。
之後,就再也沒有見到了。
鍾主任解釋說,那是因爲公園比較大,她們可能是去涼亭那邊寫作業,也有可能是其他地方玩,沒有被攝像頭拍到是非常正常的。
正常嗎?
真不一定。
我們以協助辦案爲由,把監控視頻全都要了一份拷貝,隨後就離開了。
我知道,那個黃房子,大概率是有問題的。
但我那時候還不知道,居然會是那麼可怕的問題。

-6-
回去之後,我們以辦案協作爲由,給黃房子的主管單位發文過去,要求進入房內調查。
但沒想到的是,這件我們經常做的小事,居然像點到了炸彈一樣。
我們隊長老徐被叫去開會,回來後,第一時間就找到了負責此案的我跟趙俊。
他說的是:
「你們查案歸查案,但是再也不能涉及那個黃房子了,專心找出那個禽獸吧。」
我們莫名其妙。
我們的線索就與這個黃房子有關,這都不讓查,萬一真與這有關,那我們怎麼可能找得出兇手?
但老徐,卻沒辦法回覆我這個問題。
而我們也真的無法再通過任何方式,去拿到與這個黃房子有關的信息了。
這個方向的偵查也告一段落,因爲恰好,有其他更嚴重的事情發生。
上面張石震的悲劇中,一個應該出現的人,他沒有出現。
就是周雲的爺爺,周建東。
在村裏們都認定張石震是那個侵犯幼童的禽獸之時,周建東卻沒有絲毫行動,甚至都不在小賣部現場,這非常不符合常理。
歸其原因,是因爲他有另外的「懷疑對象」。
只不過,他並沒有第一時間跟我們說,而是自己行動了。
這導致,事情不在任何人的掌控之中。
我們再次見到他時,他已經是一副鼻青臉腫的模樣了。
他在派出所裏哭訴,說他是被害死周雲的犯人打成這個樣子的。
「是周俊陽!他,他不是人……」
周建東一邊老淚縱橫,一邊說着話。
我也迅速從腦袋中把「周俊陽」這個名字挖了出來,他是周雲三個小女孩的班主任,一個邋遢的中年男子。
「不只是老師,不止……他還是咱家,遠房的親戚,小云很敬畏他……沒想到,沒想到他會……」
原來如此。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周建東詳細描述了,他去找周俊陽對峙,並被打成這副模樣的全經過。

-7-
一開始,周建東也並不確定周俊陽就是犯人。
他只是想找這個老親戚瞭解清楚情況,畢竟當初他是特意把周雲交給對方,讓他好好教的。
當週建東在學校宿舍找到周俊陽之後,對方也表現出非常深切的哀悼,並對沒有看好周雲而連聲道歉。
但周建東並沒有責怪對方,他只想知道到底是誰侵犯了周雲,周俊陽理所當然地表示並不知情。
不過,接下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在周建東胡攪蠻纏之下,周俊陽居然表示會給他一筆豐厚的補償金,希望他好好過日子,不要再追究這件事了。
周建東當然覺得事有蹊蹺,就纏着他不放了。
周俊陽也漸漸失去了耐性,見周建東油鹽不進,幾度驅趕他離開。
兩人從口頭爭執上升到肢體拉扯,周俊陽畢竟年輕一些,體力上佔了優勢。
在打倒周建東之後,周俊陽持續大發雷霆,對他破口大罵,說他不識好歹,在叫囂中居然承認了一件事:
三個女學生,的確是被他侵犯的!
據周建東所述,周俊陽的原話爲:
「她們都是我弄的!你又能怎麼樣?老不死的!給你錢還不要,給你臉了嗎?」
聽到這話,我心裏一驚。
這個案件鬧得沸沸揚揚,但凡是個有腦子的普通人,都不會如此口出狂言。
要麼他腦子不好,要麼,他不是普通人。
我們安撫好了周建東,讓他回去等消息,隨後立刻趕往了學校,去找周俊陽。
因爲如果周建東所說屬實,那麼他確實有問題。
比如他爲什麼會無腦地用那句危險的話,去刺激傷害周建東?
明明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再如,爲什麼他會提出補償金這種東西?
就算是學校有這個方案,也不是兩人私下時突然提出。
而這一次與周俊陽的會面,真的讓我們驚掉了下巴。
從警多年,我從未見到過那樣的場面。

-8-
在小學的宿舍裏,我們見到了周俊陽。
他熱情地招待了我們,但也清楚我們來勢洶洶所爲何事。
所以,我們還沒來得及問話呢,他就已經迫不及待地給我們展示:
他的左額上,破了一道口子。
據他所說,當時周建東不斷逼迫他說出侵犯周雲的犯人是誰這件事,他自然說不出來。
但這卻觸怒了周建東,他抓起了菸灰缸猛砸周俊陽的額頭,造成了這個傷口。
所以周俊陽纔會反擊,纔會把周建東打了一頓。
至於補償金,以及侵犯周雲等三個女孩的事,他更是連連否認。
他說,這是周建東給他造的謠。
兩方所述大有不同,那肯定有一方是在說謊了。
我們在現場就作出了判斷。
首先,我們讓周俊陽重新描述了周建東襲擊他的經過。
他照做了,但卻做錯了一件事。
他說,周建東突然暴起,用右手拿起茶几上的菸灰缸,重重地砸在他的左額上。
如果是其他人,可能沒問題。
但根據我們對周建東幾次接觸下來,我們又察覺到一件事。
這件事,讓周俊陽的描述,變得不是那麼真實。
我問周俊陽:
「你知道周建東是個左撇子嗎?」
周俊陽茫然地搖了搖頭。
果然只是遠親,可能他甚至都沒有把周建東放在眼裏。
但凡有過相處,他也應該知道這件事。
但他不知道。
爲了圓謊,他笑着說:
「左撇子,也可以用右手啊。」
我耐心地跟他解釋:
「是可以沒有錯,但是如果一個人是突然暴起的話,肯定會有自己最擅用的手去活動,而不是專程用另一隻不常用的手,你明白嗎?」
說罷,我又拿起了那個水晶菸灰缸,說:
「而且這東西,是非常沾指紋的,我們只要帶回去查一查,就知道周建東有沒有碰過它了。」
周俊陽一言不發,似乎是無言以對。
趙俊及時質問他:
「說吧,你爲什麼說謊?」
但我們發現,雖然他被揭穿了,但卻仍然笑而不語,顯得非常淡定。
我們不知道他爲什麼淡定,我們更不知道,他接下來說的話,每一句都在我們的意料之外。

-9-
笑了一會兒之後,周俊陽居然樂呵呵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因爲周建東說的,都是真的啊。」
那時我跟趙俊面面相覷,兩人都愣住了。
「既然你們沒有帶攝像機,也沒有錄音筆,那我就跟你們好好嘮嘮嗑……」
周俊陽的觀察是對的。
警用執法儀是在 2008 年才配備的,那時候我們出門不端着一部 DV 攝像機,就沒有攝錄能力。
「是的,那些女孩都是我搞的,你們又能拿我怎麼樣?」周俊陽還是邊笑邊說。
我跟趙俊人都傻了。
我們碰過自首的,但沒碰過這麼這麼橫的。
一時間,連我都以爲自己耳朵壞掉了。
要知道我們可是刑警。
周俊陽緩緩地繼續說道:
「她們很嫩,玩起來,很爽……而且也很聽話,很好操控。因爲在她們那樣的年紀,老師說的話,就是天。」
「你他媽……」趙俊差點就要站起來了。
我連忙按住他。
周俊陽明顯是在激怒我們,我不想上當。
「我和你們說,這個世界是分層的,還不懂嗎?老師跟學生,就是天上跟地下,我愛怎麼擺佈她們,就怎麼擺佈……」
周俊陽仍然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我不明白他爲什麼會在警察面前如此大放厥詞,不明白他是哪裏來的自信。
「你們不會以爲我是在自首吧?我不會坐牢的。你們弄不清楚狀況嗎?你倆只是底層刑警,不會以爲真的能判我刑吧?呵呵……」
「就是玩壞一個玩具而已,多大事?再說,人也不是我殺的,是她自己活該,命不好。」
「不過,也真是可惜,因爲周雲可是個好玩具,很配合,很帶勁……」
趙俊已經忍無可忍了,他大叫一聲「X 你媽的」,直接上去一拳轟在了周俊陽肥頭大耳的腦袋上。
我雖然知道周俊陽是故意的,但我也沒辦法再按得住身邊的趙俊了,甚至我自己都想動手……
打了一頓之後,我們把他押回了刑偵隊。
我們以爲,這個案件會隨着周俊陽的自曝而拉下帷幕。
但其實,事情纔剛剛開始。

-10-
回去之後,周俊陽拒不配合做筆錄,只是嚷嚷着自己被打了。
我跟趙俊都沒有在意,他不做筆錄也沒事,因爲我們還有其他方法:
第一,讓另外兩個受害女孩站出來指證他。
第二,我們會強制給他採血液樣本,拿去化驗。
只要能與周雲胎兒匹配上,那他就徹底完蛋了。
抓了人,我們首先要通知他的家屬,但這時我們才發現——
周俊陽,在本地沒有家屬。
難怪他會一個人住在教室宿舍裏了。
他的父母早年就已去世,妻子在十多年前就離婚了,一兒一女也被妻子帶走,離開了這個小村子。
這也是爲何週末時其他老師都回家去了,他還會住校的原因。
他沒有家。
我們及時通知了其前妻,但對方非常冷漠,聽到周俊陽被抓,情緒居然沒有任何波動。
這一點,略有可疑。
但我們有更要緊的事要做,也就沒有太放在心上了。
我們趕緊出發,去找楊慧瓊與葉珊珊兩家人。
可是,事情卻沒有想象中那麼順利。
首先是楊慧瓊一家,她的父母嚴詞拒絕了與我們的溝通,並且一口認定張石震就是犯人。
更重要的是,他們還表示,在得到補償之後他們就會離開這裏,讓楊慧瓊遠離這個地方,重新生活。
我們甚至不知道是誰答應了他們可以得到補償,因爲這個案子還在追查中,嫌犯未落網,根本就不存在追償的對象。
但他們拒絕溝通,更拒絕我們對楊慧瓊進行問話。
不僅如此,葉珊珊家也是一樣,她的父母已經回來了,比起奶奶,他們更難交流。
他們也認定張石震就是犯人,並且打着保護女兒的名義,不允許我們再談起任何與這有關的事。
這些家長,就像被買通了一樣。
我跟趙俊頭都大了。
我們再次去到村委,想要找村幹部幫忙動員,但卻一樣被勸離了。
他們的意思是:
「人家自己都不管了,我們外人再怎麼說也沒有用的。」
「你們不知道,他倆家庭,都很重男輕女的……女兒並非獨生,他們是帶着自己的兒子在外地,其樂融融,特意把女兒留下來受苦的。」
「他們之前鬧你們也看到了,就是爲了錢……既然拿到錢了,那肯定不會再說什麼的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質問他們:
「到底是誰給的錢?」
村委幾個人都面面相處覷,甚至一度以爲:
「不是你們爲了平息案件,纔給的錢嗎?」
顯然,他們只是從那兩個家庭裏知道他們收過錢了,但也並不知道是哪個部門出的賠償金。
我想到,周俊陽跟周建東也提過,要給他錢平事……
頓時覺得,事情更古怪了。
我們去找了該村小的校長,想要弄清楚是不是他們作出的賠付,但得到的結果也是:
不是他們。
根本查不出頭緒。
這一天,我們鎩羽而歸,沒有得到任何能指證周俊陽是犯人的證人。
第二天,更不利的消息接踵而來。
DNA 鑑定結果出來了。
周俊陽,排除是周雲胎兒的生物學父親關係。

-11-
突然之間,我們失去一切把周俊陽入罪的方法了。
要物證沒物證,要人證也沒人證,更要命的是,我們並沒有得到周俊陽的口供。
沒錯,我跟趙俊都親耳聽到,他承認了自己就是犯人。
但問題是,自從他來到刑偵隊之後,就立刻改口了。
再加上非常重要的一點:
他身上有傷。
他也以此爲由,指控我們暴力執法,刑訊逼供。
老徐找我們談話了。
他當然是相信我們的,但問題是,壓力是從上面而來的。
「你們倆,惹大麻煩了。」
老徐嘆了一口氣,才繼續說道:
「大局長接到市刑偵支隊的投訴,說我們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想要屈打成招,就是周俊陽那個案子。那個,你們中的誰,是不是還摸過那個菸灰缸?」
我摸過,上面有我的指紋。
趙俊想要反駁,但我知道事情不妙,立刻就把他按住了。
非常不妙。
無論是周俊陽左額上被菸灰缸打爆的傷口,還是趙俊揍他時留下的皮外傷,都能充分地印證這項指控。
我馬上接過話說道:
「我接受處罰。」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周俊陽爲何會那麼大放厥詞了。
也許,也許他只是想給我一個下馬威。
讓我們知道,這個案件,繼續查下去也不會有結果的。
而聽到我說這話,趙俊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我。
老徐則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才說:
「你休息幾天吧。趙俊你呢,你弄別的案子去吧,這個案子不用跟了……」
趙俊還想說點什麼,我還是按住了他。
我可不想兩個人都被趕去休息,那樣就真的沒人管了。
老徐說完就跑了,他大概也知道點什麼,但又不方便跟我們明着說。
他一走,趙俊就開始埋怨我了,但我只告訴他一點:
「你不能被停職,你得留在這裏盯着這個案子,無論是誰接手,都要查下去,明白嗎?」
趙俊這才反應過來,我是被停職了。
而且,如果他剛剛反應再大一點,說不定老徐也會直接讓他停職。
那一刻,他也才明白,原來事情真的不簡單。
周俊陽沒有誇大其詞,這個世界,是真的分層級的。
一開始我們還沒弄懂這句話,還以爲單純只是說老師與學生。
不是的,他在暗示,他擁有上層的庇護。
就如這次的案件干擾,是來自上層的壓力。
雖然很不甘心,可這就是現實,我們很有可能失去查下去的權利了。
除了周俊陽之外,到底還有誰侵犯了那三個女孩?
這件事,與那個黃房子有沒有關係?
黃房子又是什麼來歷?
本來,我以爲我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但是,事情還有轉折。

-12-
下午,我接到了趙俊的電話,他的聲音非常委屈。
他說,他不僅得親手放了周俊陽,還得跟他當面道歉。
不然也得停職。
而周俊陽笑眯眯地對他大手一揮,很大方地表示:
「我原諒你了,以後辦事注意點,不要冤枉好人。」
趙俊差點把牙給咬碎。
我讓他少安毋躁,事情肯定不會就這樣結束的。
因爲,我覺得周俊陽不僅壞,而且蠢。
他是有充足的信心,覺得他上面的人會保他。
而原因可能很簡單:
他手中,有別人與他共同犯罪的證據,他能威脅到別人。
可他還是太蠢了,惹出這種事的刺頭,即使是保,也只是保他不會捅婁子。
能坐在上面的人,沒有傻的。
果然,當晚就出大事了!
我是沒想到事情居然來得這麼快,而我什麼都做不了。
周俊陽死了。
同時,也確定他就是侵犯周雲的犯人之一。
我們並沒有抓錯人。
因此,老徐一通電話打過來,讓我趕緊回去幫忙。
我回去的時候,同事們已經完成兇案現場的勘查了。
首先,周俊陽死在了他的單人教室宿舍裏。
現場非常血腥。
他明顯是被謀殺的,因爲他被綁在了臥室的電腦椅上。
致命傷是後腦勺的鈍器傷,兇器爲一把家用鐵錘。
兇手應是決心要置他於死地,因爲他的後腦勺幾乎被擊穿。
除此之外,他身上還有各種各樣的傷痕。
別說是屍檢之後才能確認的內傷,單是外傷都讓我們歎爲觀止。
比如全身都存在,被砍刀造成的大量砍傷。
比如面部肉眼可見瘀青,以及被活生生拔下來的牙齒。
還有他的手指頭與腳指頭,幾乎全爛,兇器也是那把錘子。
以及最爲殘忍的,用剪刀造成的物理去勢傷害。
而且,從現場外濺的血液判斷,周俊陽身上的傷,大概率是活着時造成的。
兇手與他,必有大仇。
因爲是暑假,教師宿舍幾乎沒有其他住戶,所以也沒有目擊者。
那年代,學校的監控攝像頭還不具備夜視功能,當夜看門的阿伯又擅離職守,跑去喝酒去了。
約等於,學校那道大門沒有任何作用。
但不重要,我們不難猜到兇手是誰。
周建東。
案發後,我們第一時間試圖聯繫他,但卻無果。
他的家中,也早已空無一人。
好在兇案現場殘留的線索頗多,兇手幾乎沒有任何反偵查能力,現場提取到了他的腳印、指紋、毛髮等證據。
包括兇器上,也赤裸裸地留下了指紋。
而這些證據,與在周建東家中提取到的,通通能夠匹配得上。
這說明,周建東是兇手無誤了。

-13-
至於是如何判定,周俊陽爲性侵兒童案犯人的?
除了上述殺人現場的物證,我們在周俊陽家中還有其他收穫。
黑暗污穢的收穫。
那時,電腦已經漸漸普及,周俊陽宿舍中也有一臺個人電腦,但是設置了密碼。
這是我跟趙俊之前沒能接觸到的東西。
一來是因爲當時事情太多了,二來我們也沒時間把搜查令辦下來,強行搜,我們絕對無法破開密碼。
但發生了命案,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技偵同事可以迅速介入,並破開密碼。
之後,在該電腦硬盤的隱藏文件裏,找到了一些非常可怕的視頻。
總結四個字就是:
侵犯女童。
我們在視頻裏,看到了熟悉的人。
周雲,楊慧瓊,葉珊珊,都赫然在列。
她們可都是周俊陽的學生。
以此,幾乎可以推定,周俊陽就是侵犯幾個女童的犯人了。
而周建東殺死周俊陽的動機就很明顯,他是在爲死去的孫女報仇。
另外,我也想到,周俊陽在十多年前就已經離婚,且子女也都不跟他生活這件事。
而在通知其前妻時,對方態度冷漠,幾乎毫不關心。
離婚也好,前妻的冷漠也好,也許都是同一個原因——
她應是察覺到周俊陽這反人類的噁心癖好,才離開他,並帶走當時年幼的子女的。
我再次致電了周俊陽前妻,含蓄地詢問她是否知情,但對方只在言語中暗示知道此事,並明確表示不想過多談及。
這也正常,她應該是很不容易,才從這個惡魔身邊逃離的。
我也不多糾纏,畢竟沒必要給她再增添不好的回憶。
之所以會去確認這件事,其實是爲了確定周俊陽作案的時間長度。
根據以往經驗,此類案犯在長時間犯案而沒有被及時抓住後,非常有可能找到「志同道合」的同夥。
因爲我們手中還有非常重要的證據:
周雲胎兒的親生父親,並非周俊陽。
即是說,周俊陽很大可能有同夥。
而接下來同事提取到的證據,也側面印證了我這個猜測。

-14-
技偵同事整理了那些骯髒的視頻,裏面除了受害女童之外,沒有任何一個犯人出鏡。
但他們發現,拍攝地點,並不是該小學的任何一個地方。
場所大多是同一個,因此可以判斷,周俊陽與同夥,應有一個固定的犯案據點。
其中,某個視頻恰好能拍到了窗外,外面是一棵高大的香樟樹。
這樹在南方多作爲行道樹種植,根本不能作爲地標辨認。
可是,我卻第一時間想到了那個公園。
黃房子。
不僅因爲那裏到處都是香樟樹。
更是因爲,周雲她們,每週都會去那個公園「遊玩」。
也許周俊陽與他的禽獸同夥們,就是在黃房子裏共同作案的。
因此,我們都覺得,這非常有必要查下去。
於是,我馬上跟老徐匯報了這件事。
但還沒說完,就被他狠狠打斷了:
「你們別本末倒置了,現在在逃的犯人不去抓,想什麼呢?周建東呢?把他先給我抓起來啊,他可是個殺人犯!」
沒錯,那時候周建東仍然在逃。
但是我覺得,他並不能逃多久。
就周俊陽一案的案發現場可以看得出來,他是一點反偵查能力都沒有的,抓到他只是時間問題。
而且在逃期間他大概率也不會傷人,因爲殺死周俊陽的根本動機,是爲自己孫女復仇。
他是殺人犯,但不是隨意傷人的惡徒。
我此前與他接觸過,至少我是這麼認爲的。
只是當我這麼說的時候,卻又被老徐痛罵了一頓。
而且事實證明,我也猜錯了,因爲周建東真的再次犯案了。
我以爲周建東出逃只是爲了躲避刑罰,可是我沒有想到另一個可能性。
因爲我們不知道,那晚周俊陽被綁起來後,到底跟周建東說了些什麼。

-15-
周建東雖然沒有反偵察能力,但他能跑能躲,對村子附近的山林異常熟悉,非常難以摸清下落。
他正值五十歲壯年,勞作大半生,身體很紮實,不然也不能把周俊陽控制得那麼好,虐殺得那麼輕而易舉。
也正是如此,我們並未在他犯下下一樁案件之前抓住他。
而且這一次他下手的對象,竟然也是我們認識的人。
鍾主任。
也就是他們鎮上,那個小公園的負責人。
但好在,鍾主任比較幸運,他並沒有被殺死,只是被砍傷並且進了醫院。
據他所描述,那是夜裏八九點的樣子。
他從單位加班出來,步行穿過公園,想從後門走捷徑回家,黑暗中卻突然跳出來一個身影。
只見那身影沒有任何言語,提着一把水果刀就追着他砍。
鍾主任雖然拔腿就跑,但仍然被連續砍中了好幾刀。
肩膀,背上,都受了傷。
好在他倒下之前大聲呼救,公園裏的兩個保安聞訊趕了過來,那持刀歹徒才放過他迅速逃離。
在醫院裏,我們給他看了周建東的照片,鍾主任一口咬定是此人無疑。
於是,大追捕開始了。
發生瞭如此惡性的案件,上頭自然非常重視,隊長老徐親自帶隊,聯合各單位對周建東進行圍捕。
包括治安攝像頭,交通攝像頭,全部都就位,只爲了抓住周建東。
如此大陣仗,我以爲機會到了。
我跟老徐提了一嘴,說我們必須弄清楚周建東爲什麼會襲擊鐘主任。
這裏面肯定有貓膩,那晚的周俊陽,在周建東殘暴的虐待之下,肯定跟他透露了不少東西。
也許其中就有鍾主任,也許還有那個黃房子。
甚至有躲在這一切背後的禽獸,那些侵犯幼童沒有底線的人渣。
老徐卻完全無視,並且嚴厲地告訴我:
目前最重要的,只是抓住周建東,其他以後再說。
這是命令。

-16-
拿着命令,我們連夜全城搜捕。
依靠各種攝像頭,我們把周建東的位置,定位在了他們村的某座小山上。
那可是周建東熟悉的地方,作案失手後會去熟悉的地方藏起來,這非常符合邏輯。
況且,我們還在上山的路上找到了新鮮的腳印,與腳印旁植物葉片上的血跡。
這應是周建東逃竄時,手中帶血刀身與葉片碰到時沾染上的。
這說明我們的偵查方向沒有錯。
這山頭不大,且出路明確,我們立刻採取了封堵出入口的方式去搜山。
我們集合上百個警員,用探照燈等照明工具,在漆黑的山上搜索。
說來諷刺,我們寧可出動全城警力,去抓捕一個爲孫女復仇的農民,卻不願花一部分警力去查清楚整個事件,去保護祖國的花朵。
這麼大陣仗,說真的,只要他手中還有武器,只要他沒有第一時間就範,就存在被當場擊斃的可能性。
爲此,我跟趙俊幾乎是衝在最前頭的。
整座山並不大,警員們是一邊搜山一邊往上走,而我們則有意與他們拉開了距離。
幸運的是,我們真的率先找到周建東了。
他躲在了一個破爛的牛棚裏。
這山曾有過短暫的畜牧,因此牛棚也留了下來。
我們用電筒照出了他的身影,他立刻想要跑,趙俊馬上鳴槍示警,並吼道:
「周建東!別跑!放下武器!跪在地上!」
我纔看到,他手裏還提着刀。
聽到震耳欲聾的槍響,他倒是沒有跑了,而是直接面向我們,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我以爲他會束手就擒,但是,他手裏卻還握着那把刀。
「我再說一次!放下武器!」
我們一點點靠近,但也不敢靠得太近。
然後,我聽到了周建東沙啞的聲音,他說:
「放過我……放過我……我,我還有事要做……」
他居然以爲,在殺了人之後,他還能被放走。
周建東繼續用聲嘶力竭的哭腔說着話:
「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我,我的雲兒……她還不瞑目,還有人,還有別人……」
我明白了。
他所說的「還有事要做」,就是尚未殺死的鐘主任,以及周俊陽的所有同夥。
這是不是意味着,周建東在虐殺周俊陽的同時,逼迫他說出了他所有的同夥?
我也連忙喊話:
「周建東!請迅速放下武器!你只要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們,後Ṫũ₇面我們會處理的!請相信我們!」
而周建東回答我的聲音,卻有些憤怒:
「你們?怎麼可能……你們連周俊陽這個王八蛋都動不了!」
這句話,確實把我們給噎住了。
周建東的語氣又軟了下來,又像是在求我們:
「放過我,我還不能死……讓我再殺幾個,我再殺幾個……我殺光他們,我自己會去死!」
他已經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了,他只想再殺幾個禽獸。
但我深知,這是不可能的。
趙俊也知道這一點,他也繼續喊話道:
「周建東!立刻放下武器!你逃不掉的!整座山都被包圍了!」
可是,周建東並沒有乖乖聽話。
他居然又,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似乎知道求我們再不會有任何作用了,他開始咬牙切齒地咆哮着質問我們:
「你們說啊!難道他們不該死嗎?啊?難道他們,他們做了那樣的事,他們害死了我的孫女……他們不該死嗎?」
是啊,他們不該死嗎?
周雲只有十二歲,十二歲。
卻因爲他們的摧殘蹂躪,連懷孕了也不知道,連難產死去了,也只像個垃圾一樣被丟掉。
我無法回應周建東的質問。
而趙俊,也只能再次重複命令道:
「放下武器!放下!快放下!」
我想,趙俊是知道的,留給周建東就範的時間不多了。
因爲剛剛那一聲鳴槍示警,其他隊員們都能聽到。
但是,周建東卻更憤怒了,他似乎老淚縱橫,因爲他的咆哮裏再次帶着哭腔:
「我要給雲兒一個交代!我要……我要給她一個交代!我可以死,但我要殺光他們,我一定要殺光他們……」
他已經,有些瘋狂了。
但是不知道爲何,在某種程度上,我可以理解這種瘋狂。
而趙俊,還在重複着那句:
「放下武器!」
可是太遲了,我已經看到,許多的電筒光快速接近我們了。
幾個不同的方向都是。
趙俊也歇斯底里地大吼:
「把刀放下啊!放下啊!快放下啊!」
語氣之重,就差求他了。
可是周建東卻不願意,也許他並沒有理解我們的用意。
他不知道,這荒郊野嶺,一旦中了子彈,百分之百無法及時就醫。
他居然,開始邁開腳步了。
他手裏還有武器。
「我一定要!殺光他們啊!我活着沒用,我一定要,一定要……」
「放下武器!你要!相信我們啊!」趙俊還在聲嘶力竭地大吼。
「我呸!你們都是一夥的!」
他衝了過來。
「砰!」又一聲槍響。
不是我,也不是趙俊,是趕來的同事。
子彈正中周建東的大腿,他一下子就栽倒在地上了。
我跟趙俊立刻衝了上去,踢開了他手中的砍刀,爲他做了急救。
可讓人絕望的是,這一槍,居然打中了大腿的動脈。
根本無法止住血。
我們把他抬下山,並送往最近的醫院,但於事無補。
他死了。
在醫院,在急救室外,白晃晃的燈光下,我跟趙俊傻傻站了好久好久。
「你們都是一夥的!」
我的耳邊,還在不斷迴盪着這句話。
不禁黯然神傷。
我們,到底跟誰是一夥的?

-17-
兇手伏法,案件很快就被控制住,沒有引起太大的社會動亂。
被害者家屬情緒穩定,死者更穩定。
上面的人很滿意。
但是,在後續跟進中,卻仍有更大的問題出現。
沒錯,還有Ťû₀轉折。
肯定會有的。
因爲我們仍然不知道公園裏那座黃房子裏面,「住」的到底是什麼人。
我再次找了老徐,打算撕破臉也要讓他給我繼續查的權限。
可是沒想到,這一次,居然有了翻轉。
老徐被我纏得無可奈何,只能關上辦公室的門,對我說:
「你不要急,這事其實是我跟其他部門的人聯合在查,你們貿然出動會打草驚蛇,所以之前纔不讓你們隨便亂跑亂調查的。」
我大喫一驚,連忙追問他進度。
老徐解釋說:
「進展很不錯,不出兩天就能收網了,周俊陽當然有同夥,那個公園的鐘主任是一個,其他鄉鎮學校的老師還有幾個,如果不全部摸清楚,怎麼能全都抓得出來?」
「那就太好了!」
我恍然大悟,心中的疑惑也終於放了下來。
而接下來,事情看起來也異常順利。
只是,未免也ṭùₙ太順利了。
順利中,仍然藏着一些瑕疵。

-18-
兩天之後,老徐帶着我們去收網了。
此案涉及多位未成年幼女,更涉及轄內四位不同鄉鎮小學的教師,這還沒算上已被害的周俊陽。
所以一切低調行事,免得引起社會輿論,造成不穩定局面。
是的,維持穩定,纔是我們的第一要素。
據這四位老師與公園負責人鍾主任坦白,他們沆瀣一氣,用威逼利誘的方式洗腦控制女學生,最終達到玩弄她們身體的目的。
簡直禽獸不如。
而鍾主任,則負責提供場所,也就是那所黃房子。
在被抓後,嫌犯們態度都非常好,雖然有些證據並不確鑿,可是他們都主動認罪了。
要知道,這可是強姦罪,他們很有可能都會坐十年以上的牢獄。
但這些伶牙俐齒的老師,居然沒有一個爲自己做任何辯解。
並非說主動認罪不是好事,而是他們這種情況,總讓人覺得彷彿是受到了極大的制約。
這種制約,甚至比坐十年牢還要讓他們害怕。
比如生命安全威脅,甚至家庭安全威脅。
這讓我不禁聯想到周俊陽的死。
是的,他是被周建東親手殺死的。
但他真的是,因爲周建東而死的嗎?
會不會有其他的原因?
比如,上層有人,要他死。
因爲他大放厥詞了。
沒有人會像他那樣在警方面前猖狂,保他這一次容易,下一次呢?
下一次,萬一他捅出更大的簍子呢?
所以他纔剛剛走出警局,當天晚上就死了。
所以,鍾主任以及其他犯人們,纔會認罪認得毫不猶豫,認得情真意切。
可我也沒有任何證據。
另外一點,還是黃房子。
鍾主任表示,那個房子就是他們週末相聚,交換學生資源的地方,沒有其他作用。
我不信這裏面沒有錢財交易。
甚至錢權交易。
要知道,要把那個黃房子據爲己有,這可不是鍾主任一個人能夠操作得下來的。
同時,那幾個教師收入都不高,給不出什麼錢。
而把黃房子提供給一羣變態禽獸玩弄孩童使用,卻沒有得到巨大的經濟收益,就非常不合理。
沒有人會冒着極大的風險,做收益極小的事情。
況且,有件事我還耿耿於懷。
就是當我要去查黃房子時,剛剛聯繫上相關部門,老徐就直接被喊去開會了。
這種能量,不是鍾主任能有的。
我繼續跟老徐作反饋,他也同意我的看法,說是會往上反映,該深查就深查。
可惜的是,纔剛反映上去,我們就雙雙被大局長叫進了辦公室。

-19-
大局長先是一通稱讚,對老徐帶領的刑偵隊大爲誇獎,對我們一連破了數個案件讚不絕口。
爾後話鋒一變,開始說起我們在整個社會中承擔的作用,強調爲社會作貢獻纔是最重要的。
老徐據理力爭,強調要查出真相。
大局長的言辭卻越來越犀利,明面上是在談案件,但實際上,他談得更多的卻是更深的東西。
其中有一句話特別刺耳,他是這麼說的:
「受害者家屬,賠償到位就行,需要什麼真相嗎?我們?我們都只不過是維穩的工具而已,有什麼資格接觸真相?」
說得我跟老徐那是啞口無言。
因爲他說得對。
在賠償到位之後,楊慧瓊與葉珊珊的家人,早就不追究了。
雖然我們連哪個部門給出的賠償,賠了多少錢都不知道。
但大局長所說的,全是對的。
就如周俊陽所言,我們的世界,是有層級的。
而暴力機關,只是用來維繫底層的工具。
對於我們這一層級,只要穩定就好。
還有一句話,大局長是這樣說的:
「肯定會有真相的,但是這個真相,並不該由我們去弄出來,你們放心,我一定會給你們一個交代的。」
這話暗示着,這個案件所涉及的人,是更上層級。
而上層的事,只能由上層去解決。
別說是讓我們解決了,連探索真相都是不被允許的。
從大局長辦公室出來之後,老徐直接點上了一支菸,都不管是否在室內了。
我們一邊走,一邊說話。
我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了老徐,我認爲,不管是周俊陽也好,其他犯案老師也好,也許他們,充其量也都只是皮條客,拉「貨源」的而已。
黃房子,是「消費場所」。
而「消費者」,在上一層級。
他,或他們,有錢,有權。
在那個年代,甚至有取走他人生命的能量。
老徐默不作聲,只是猛抽菸。
也許他也猜到了,不過他想得卻更多。
「也許是件好事。」
我大爲不解。
老徐皺着眉,吐出一口煙,才緩緩說道:
「哪怕我們弄清楚了一切,也沒有用的,你知道前幾年,有一個很離譜的法條修正嗎?」
我馬上攪動腦筋,聯想當下的案件,立刻就想到了。
嫖宿幼女罪。
1997 年,即此案案發五年前,刑法修訂,使得嫖宿幼女罪成了單獨的刑法罪名。
這個罪名,與原來刑法中的「強姦罪」相區別。
即是說,以本案爲例,如果是按我們猜的那樣,幕後黑手不會再以強姦論處,而是以嫖宿幼女罪入刑,一般也只是五年起步。
我頓時,懂了。
就算我們抓到了那些人,也不能嚴懲他們。
也許大局長,是對的。
「等吧,等一個真相。」
老徐再次吐出一口煙,煙霧,淹沒了他的臉。

-20-
大約半年後,上面颳起了一陣颶風。
幾個不同領域的大領導相繼倒臺。
幾個資產排在前位的大老闆同樣被捕。
紀檢與經偵通通介入。
全部入刑。
大部分罪名都很重,甚至還有死刑。
也許,算是惡有惡報了吧?
同時,那個黃房子也終於被拆了。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大局長所說的,那個「交代」。
也許是吧。
但我們永遠不知道那個黃房子裏,曾發生過怎麼樣骯髒污穢的交易。
也許真相真的存在。
但有些真相,我們永遠都看不到。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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