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歲進府,之後到了沈奕安身邊。
每日,他醒我已醒,他睡我未睡。
喫的是剩飯,喝的是冷茶。
所有人都讚我有福氣,能得世子青眼有加。
就連世子都問,青荷啊青荷,如何才能讓你一輩子待在我身邊?
我自是巧言,別說一輩子,我青荷下三代,肯定都是要伺候世子的呀。
沈奕安被我哄得眉開眼笑。
卻在我出府後,瘋狂壓抑。
「楚青荷,你就是個騙子!」
-1-
九歲時,爹爹託人將我賣進了沈家做丫鬟。
什麼都不懂,被分在了洗衣房。
冬日,井水刺骨,十指生瘡。
卻因沒洗乾淨被褥,被管事的媽媽掐着脖子摁在水桶裏醒腦。
着了涼,生了一場大病。
我怕死在洗衣房,索性將半年攢的幾十個銅板,一股腦兒送給了管事趙媽媽。
趙媽媽問我何不恨她,反而給她送錢。
我腦子燒得迷迷糊糊。
「活人才能生恨,人死了還恨什麼。」
趙媽媽見我小小年紀,人卻通透,收了錢,給我灌了三碗湯藥。
病好後,我就跟在趙媽媽手底下做活,日子輕快了起來。
十歲那年,後院要從洗衣房提兩個灑掃院子的女婢。
趙媽媽舉薦了我,不爲別的,只因我說以後月錢兩成歸她買酒喝。
灑掃園子雖清苦,要早起,可好歹不用碰井水,手算是保了下來。
一掃就是一年多,從園子裏掃到了大夫人院子裏。
十一歲那年,陳小娘院子裏的春杏塞我一角碎銀,叫我幫她通風報信,老爺何時回內院。
我看不慣陳小娘逢高踩低的做派,將那角碎銀扔在地上,用掃把掃出了大門外。
陳小娘大概是忘了,冬日大雪連天,園子裏的雪來不及清掃。她非要踏雪迎春,摔了一跤,特意將我叫過去,叫人打了我兩巴掌。至今我右耳還間歇性耳鳴。
我又怎會收她的破銀子。
沒想到這事被大夫人知道了,大夫人將我叫進去,賞了我一根銀釵,升了三等丫鬟。
三等丫鬟好啊,有屋住有花戴。
夫人心情好了,還會賞賜些喫不了的糕點瓜果,我月銀也多了起來。
後來,因着我在家做過飯,就成了小廚房幫工,幫工幹得好,又升了二等丫頭。
這一年我十五,府裏的大公子沈奕安十七,中了二甲四十八名。
夫人甚喜,擴了院子,見我出落得好,撥了我去公子院裏伺候。
因是夫人賞的,沈奕安提拔我管了小廚房。
沈奕安少年老成,雖溫文爾雅,卻並不好伺候。
他萬事都言好,卻萬事不上心。
從不懲罰下人,可院子裏每個人都戰戰兢兢。
後來我在喫食上發現了他的些許小癖好。
比如,今日心情好,青芥喫得多。
今日低氣壓,肉食見底快。
而且他的飯量,粥米皆有變化。
我將這些小變化繪製成冊,久而久之,掌握了公子院裏的晴雨表。
早飯過後,我會提醒屋內伺候的丫鬟該不該躲遠些。
久而久之,沈奕安也察覺了,我被調到了屋裏,伺候他喫飯。
他那點起起伏伏的心情總能在我的美食下漸漸鋪平。
又過了一年,我就升成了沈奕安屋裏的大丫鬟。
每日,他醒我已醒,他睡我未睡。
我任勞任怨,步步驚心。
只爲爬到月銀的巔峯。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條,我對沈奕安絕無二心。
因爲我明白,在這府裏,最忌喫裏爬外。
在沈奕安心裏,最喜安靜乖巧。
我的乖巧顯然得了沈奕安賞識,他放任我爲他鞍前馬後。
閒暇ṱṻₘ時教我算術記賬。
他名下的產業皆由我打理。
我是他養起來的舟,亦是他磨鋒利的劍。
沈奕安總盼着我獨當一面。
卻不知,我的心也被他帶野了。
我總想去他說的北疆南水一看,五嶽巔峯一覽。
我也想去那田耕地頭、名城古都逛逛。
以前我只想攢夠了錢回家。
如今我卻嚮往雲端的自由自在。
所有人都讚我有福氣,能得世子青眼有加。
可我的心卻如同種子萌芽。
過夠了喫剩飯喝冷茶的日子,越來越想離開沈府,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可這些,沈奕安全然不知。
他只會在茶餘飯後,視線隨着我忙東忙西。
然後修長的腿搭在雲凳上,叫我過去幫他倒茶。
我倒了,他捏着不喝,反問我。
「青荷啊青荷,如何才能讓你一輩子待在我身邊?」
我內心深吸一口氣,面子上卻不顯。
「別說一輩子,青荷下三代,肯定都是要伺候世子的呀。」
我巧言,如果我能有下三代的話。
沈奕安被我哄得挑眉輕咳。
清冷冷的人也有了笑模樣。
我清楚地看見Ṫŭ̀ₓ他透紅的耳垂,滾動的喉結。
呀呀呀!這樣的公子也不知以後會便宜了哪家小姐。
誰看見都得爲之瘋狂。
可是,我卻等不到那一天了。
畢竟,這裏不是我的歸宿。
-2-
大夫人喊我去回話。
我到了,她卻又不願意見我。
只讓我立在廊下等。
這一等就等到了華燈初上。
屋裏的丫鬟婆子進去了又出,我人杆子杵着礙事,腳步是挪了又挪。
小丫鬟躲在角落裏對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紅暈就悄悄爬上了臉頰,臊的!
一等女婢犯錯,並不需要如何打罵,主家對你橫眉冷眼就足以讓你在院中失了威信。
同時,好日子過慣了,會讓你有種人上人的錯覺,臉皮就逐漸薄了起來。
我努力忽視四處打量的目光,低着頭沉思。
公子院子裏的衣食住行一如往常,並不曾錯了半分,丫鬟僕從各司其職,也沒什麼好說的。
唯一有問題的,大概就是我……
我低頭看着自己蔥白的手指,纖細的臂腕,再往上,大概還有一張人見人誇、杏花粉黛的臉。
加上公子這幾日離開內院的時間,稍稍晚了那麼一刻鐘。
「呼!」
我呼出好大一口濁氣。
心底很是委屈,長成這樣難道是我的錯嗎?
難道要讓我找把刀劃了自己的臉,然後再在公子屋裏伺候嗎?
我又沒去爬牀,爲什麼要罰我?
我什麼都沒做,不,我什麼都做得很好,爲什麼還要受這些莫須有的冤枉氣?
我自認我對大夫人還是有三分了解的,如若我此時服個軟,她大抵會給我臺階下。
可是,我卻不願跪下求情。
我選擇了站着裝傻充愣,彷彿這般就能維護我那幼小又可笑的自尊。
屋裏點了燈,夫人還是沒叫我進去。
院外清風徐來,伴着一股熟悉的檀香走近。
我鼻頭輕嗅,遂抬眼,看見了那道熟悉的高瘦人影。
他彷彿尋常的來請安,只在我身邊稍頓足,側目看了過來。
四目相對的一瞬,我委屈得差點掉下淚來,匆忙低頭。
隔了一會兒,他腳步邁開,進了屋內。
接着就是母慈子孝,歡聲笑語,席間誰也沒有提起我。
又等了兩刻鐘,沈奕安出了屋,大步往外,路過我時大聲吩咐。
「還不趕緊跟上!」
我看了一眼屋內,選擇跟沈奕安回去。
沈奕安的步子很大,他走一步,我要小跑兩步才能跟緊。
路過院子裏假山的背光處,他腳步一頓,我一頭紮了上去。
「啊!」我抬手揉着發痛的腦門。
沈奕安卻嘆了口氣,側身將我的另一隻手拽進他寬大的雲袖下。
「站了多久,手爲何這樣冰冷?」
沈奕安的手指乾燥溫熱,裹着我的手,溫度瞬間傳遍四肢百骸,激得我渾身一震。
「怎的也不使人去前院喚我一聲,你也不用站到這個時候。」
他自言自語,藉着夜色遮掩,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向前。
我卻後知後覺,這般不妥,萬一被人瞧見……
我想將手抽出來:「公子?」
沈奕安卻沒鬆手:「再握一會兒,等你暖和一些我再鬆手。」
他好像光芒萬丈,這一刻我放任自己被他牽着,心中千絲百縷。
-3-
第二日,沈奕安一出門,我就去了大夫人院子負荊請罪。
昨日的放縱已經夠本,再不低頭求饒,只有死路一條。
大夫人這回沒讓我跪着,很快喚了我進去。
「青荷你快來看,張大人府上送來些絹花,聽說是張家二小姐親手做的。你幫我看看,哪朵更好看?」
我上前瞅了一眼,盒子裏的絹花栩栩如生,以假亂真,看得出來是下了功夫的。
「夫人,張二小姐手巧心靈,必定都是精品。」
「你倒是會說話,可在我心裏啊,這絹花做得再好,也比不過咱們府裏的柏樹挺拔。」
我低着頭沒說話,大夫人的意思不言而喻。
張二小姐是好,可卻配不上我兒子沈奕安。
張二小姐,官宦嫡女,都配不上沈奕安,我一個狗屎堆裏摸爬滾打上來的小賤婢,就更不能肖想了。
我瞬間跪地,與夫人磕了三個頭。
「夫人,青荷得您賞識,才撥到公子院子伺候,這幾年兢兢業業,並無半點逾越之舉,以後也萬不敢有非分之想。
「而且家裏父母年紀大了,只得我一個女兒,還盼着我年紀大了能放出府去,陪伴左右,還望夫人明察。」
我一磕到底。
良久,大夫人才出聲。
「起來吧!我說什麼了就嚇成這樣,咱們沈家是開明人家,如若將來公子離不得你,自會給你一個名分。不過那也是在公子正經的妻過門之後。
「如若在那之前,他院子裏若傳出什麼不該有的風聲,壞了公子的清譽,我定不輕饒。」
那日,我是抖着腿回去的。
跟着我回去的,還有張二小姐做的一盒絹花。
大夫人只挑了一朵,其餘皆賜給了我。
院子裏的姐妹,稀罕得不得了。
說還是我得大夫人賞識,我笑笑沒說話,讓她們把絹花分了。
恩威並施,誰又能理解我的如履薄冰,逆水行舟?
-4-
哥哥來了,在二門上等。
我去得稍晚些。
哥哥皮膚黝黑,一笑一口白牙,人卻精神得很。
衣料也穿得體面,看得出來日子過得不錯。
他年前已經娶妻,如今正是春風得意時。
「阿妹,爹孃讓我來看看你。」
哥哥給我帶了許多鄉下的特產。
言談間,說家裏用我寄回去的銀兩翻新了房子,爹孃一間,哥嫂一間,幼弟一間,就連未出世的侄兒都考慮到了,獨獨沒有我的。
「那將來我回去住哪兒?」
「啊?」哥哥窘迫,「阿妹還回去嗎?」
「不回去,難不成一輩子待在這高門大戶裏當丫鬟嗎?」
哥哥錯愕不安,我卻在他的神色中讀懂。
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以爲,我會在這府裏當一輩子差吧。
他們就沒想過我也會有年老色衰的一天嗎?
我老了,難不成席子一卷,丟到南山去自生自滅嗎?
雖我即使出府也沒準備歸家,可我依然止不住地心涼。
送哥哥出府的時候,碰上了大夫人院子裏的馮媽媽。
我趕緊拉着哥哥的手裝不捨。
「孃親替我說的那門親事我很是滿意,就是不知,人家等不等得起我出府。」
馮媽媽聽了一耳朵,走沒影了。
哥哥還很是納悶。
「孃親啥時候給你說親了?」
「你別管,這些首飾你拿出去變賣了,給家裏添置傢俱吧。」
「怎的這麼多?」哥哥問。
「剩下的就攢着,就當是我給爹孃的養老錢。」
哥哥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我心道一場養育之恩,爹孃以後就交給你了。
-5-
回院子的路上,被趙媽媽攔住了去路。
「青荷,青荷,求你給我趙老婆子一條活路吧。」
我繞了半天沒繞開,忍着氣笑問。
「趙媽媽不在漿洗房好喫好喝地待着,怎麼出來了?」
趙媽媽立馬就給我跪下了。
「青荷姑娘呀,是我老婆子有眼不識泰山。」趙媽媽說着就給了自己兩巴掌,「當初就不該刁難姑娘。如今老婆子我年歲大了,卻要去幹挑水的重活,實在是苦不堪言。求青荷姑娘高抬貴手,放過我吧。」
說實話,我還沒真工夫收拾趙媽媽。
可擋不住我如今是公子院裏的管事人。
多的是人逢高踩低。
更何況我當大丫鬟的時候還有心捉弄。
專門撥出兩成月例,叫小丫鬟給趙媽媽送去過。
我猜趙媽媽日子不會好過,可如今她老臉蠟黃,手裂腿瘸。
可真是……可真是太讓我開心了。
趙媽媽主動掏出一個錢包:「這些都是這些年在姑娘你那得的銀子,趙老婆子都拿來了,求你放過我吧。」
我看着那薄薄的錢袋子,忽地笑了。
「趙媽媽,想當年我可是掏出了全部身家,才能在您手底下討回一條性命。如今您只還回本就屬於我的,是不是不大好啊!」
「這……」趙媽媽一臉掙扎,如若讓她將多年積蓄全贈與我,我想她是捨不得的。
可供她做的選擇真的不多。
「趙媽媽,我現在給你兩條路。要麼花錢買平安,以後漿洗房的管事還是你,要麼你自可以出府去自謀生路。」
趙媽媽哭得老淚橫秋,最後還是選了後者。
她送來的匣子,比我給哥哥的家當都多。
心情好,晚上多喫了兩碗大米飯。
走路都覺得輕快了不少。
公子沈奕安連連瞧了我好幾眼。
「前幾日還悶悶不樂的,今日爲何如此開心?」
我很想說,女兒家的事情你少打聽。
不過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回:「能伺候公子,自然是日日都開心的。」
「呵!」沈奕安冷笑,「慣會哄人。」
哈!
我會哄人,你還樂意被人哄呢!
別以爲我沒瞧見你蹺起來的後腳跟。
-6-
沈奕安的公職最近下來了,補了一個六品的文職實缺。
所有人都歡天喜地。
沈奕安表面上風輕雲淡,只有我知道他心中其實沒多少歡喜。
夜晚,對月獨酌,清風相伴。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沈奕安亦想逃出這牢籠。
他的理想應該絕不是照本宣科的文書工作。
「青荷,你說我去工部的話是不是會更好?」
「公子,老爺和大夫人是不會同意您外放爲官的,您能做的只有平步青雲。」
沈奕安沒說話,卻對着孤月醉到人事不知。
「青荷,那你可願陪着我壯志凌雲?」
伺候沈奕安躺下,他醉眼矇矓,語調輕揚,拉着我的手不願放手。
一同伺候的丫鬟春芽捂着嘴笑。
我用力抽出手,幫公子掩好被子。
「公子,您喝多了,將來自有少夫人陪您壯志凌雲呢!」
沈奕安睡了,我的心卻躁動不安。
春芽也沒睡,撞了撞我的肩膀,問我爲何不留在內室陪着公子。
沈奕安今夜是孤獨寂寞的,我若留下,他必定不會拒絕。
可我不能。
「少夫人進門之前,大夫人是不會允許婢女爬牀的。」
春芽撇撇嘴:「大夫人還能管到公子的牀上不成,也就只能嚇住你。你沒看多少人想往公子身上撲?」
「那你爲什麼不去?」我問春芽。
春芽紅着臉道:「你明知我與李尋青梅竹馬。」
春芽又道:「我見公子是喜歡你的,那日你被大夫人叫去,公子回院子飯都沒喫,扭頭就去接你了……」
「春芽。」我打斷了她的話,「我想出府了……」
「爲什麼出府?以公子對你的重視,將來肯定會給你個姨娘之位的啊。」
「然後呢?姨娘做得好,一輩子卑躬屈膝,看人臉色,還要提心吊膽什麼時候被髮賣出去;做得不好,與少夫人爭風喫醋,明槍暗箭,日日活在爾虞我詐裏。」
春芽道:「那倒也是。將來我嫁於李尋,這些肯定是全都不用操心的。畢竟他聽我的,他家裏娶了我已經感恩戴德了。將來我再替公子管着城外的莊子,日子別提多自在了。」
「是啊!我也想像你一樣,能做自己。」
我對春芽說。
「可是。」春芽一臉愁容,「公子知道你的想法嗎?」
我:……
管他知道或是不知道呢!
-7-
沈奕安的婚事訂了下來。
不出意外應是家世顯赫的建安侯家獨女。
聽聞那女子自小教養在建安侯身邊。
學問見識不輸男兒。
曾得皇后親贊「巾幗不讓鬚眉」的就是她。
沈奕安見了一面,回來很是高興。
「青荷,蕭氏還跟隨祖父上過戰場,原來女子也可以如她一般活得熱烈。」
我真誠地爲他高興。
「公子沒去過北地,想必蕭家小姐一定能與公子講講北地的風情習慣。」
「是!」沈奕安滿臉興奮,「她很是有些男子的胸襟氣派,一定不是個小氣不能容人的女子。」
我低眉斂笑。
後宅裏待久了,什麼樣的女子都見過一些。
沒有哪家夫人是真正大度到能與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相公的。
除非她不愛他。
哪怕只有三分在乎,爲了一席之地,她也會爭。
之所以會三妻四妾,那都是被迫無奈,達到的微妙平衡罷了。
一有機會,誰不想把另一個徹底踩在腳下?
不過這些都與我無關。
誰知,剛想到此處,沈奕安就拉了我的手,眉眼雋永溫柔。
「青荷,等蕭家姑娘進門,我與母親要你了可好!」
我的心狠狠一縮,不是不知道沈奕安對我好,可當他親口說出,我還是忍不住地心頭狂跳。
沈奕安,是我伺候了許多年的公子。
可以說他的成長都有我的見證。
我的喜怒哀樂全都繫於他一身,他多次維我護我,不忍見我受苦。
整日朝夕相處,怎能不日久生情?
何況,他雲錦之Ţúₓ姿,誰不仰望?
我也曾幻想與他攜手此生,幻想與他覆雨翻雲。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答應。
色會衰愛會弛,一念成空,一生如履薄冰。
那如何是我想要的自由日子呢。
於是,我低眉將手從他寬厚的掌心中抽了出來。
抬頭,巧笑着對上一雙不解的雙眼。
「公子,爐上溫了茶,要煮幹了呢。」
我走開,慢慢感覺着身後的炙熱成了冰冷……
二房近來被杖斃了一個丫鬟。
三年前被買進來的,識文斷字,一直在二房的公子哥書房伺候。
聽說青天白日的,被二夫人堵在了書房中。那丫鬟渾身上下不僅沒穿衣服,還依着山巒起伏,在身體上被畫了一幅水墨畫。
二夫人差點氣暈了。
說那丫鬟勾引着公子哥不做學問,出妖風。
二夫人說既然那丫鬟不知羞,索性讓婆子將她拖至外院,叫所有不當職的小廝去看,去瞧。
還當着所有人的面,活活被打死了。
有相熟的小廝說,那丫鬟身上的水墨丹青,最後都被血水沖刷乾淨了。死前,那丫鬟只是笑,場面很是妖異。
二夫人立威揚言:「這就是沈家勾引爺們的下場」。
一時間,府內丫鬟人人自危。
沒人知道,我曾在深夜,見過那婢女立於冰冷刺 骨的池水中,沖刷身體。
二房公子年紀雖小,辱人花樣卻多。
喜歡在人體上繪製丹青,再臨摹下來,供友人觀摩。
那婢女曾說:「青荷姐姐,婢女爲何生來就要受如此屈辱?」
我答不上,也幫不得她。
活在這高門內宅,我亦不比她尊貴多少。
我能做的,只是幫她通知親友,去南山收斂屍身。
如若說先前還有動搖,那此事一過,我則更加想快快出府了。
-8-
十八歲生辰一過,離我出府的日子更近了一步。
大夫人叫我過去,說我身契十年將至,問我作何打算。
我給大夫人磕頭謝恩。
言明,家裏會爲我說門門當戶對的好親,我想出府孝敬在父母身邊。
大夫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其實,奕安已向我來要過你。他覺得先前想得太簡單,做妾會辱沒了你,他想給你一個平妻之位。」
我看着不苟言笑的大夫人,瞬間嚇出了一身冷汗。
我止不住地磕頭。
心臟跳得狂亂。
什麼時候?
我竟不知,沈奕安竟會待我到如此地步。
做妾非我所志,如若給我一個平妻之位呢?
一個不能被隨意發賣,一個可以翻身做主的平妻呢?
我願不願意放手一搏?
大夫人同樣相問。
「如若許你平妻,你可還願出府?」
「婢女……」我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腦中頓時清明瞭起來。
「婢女不願。」我解釋道,「非是婢女不知好歹。公子待我恩重如山,夫人您更不用說,可家中母親思念我成疾,我也深知自己斤兩。萬不能恩將仇報,讓人戳公子的脊樑骨,斷了公子的路。求夫人成全。」
我果然猜得不錯,大夫人並不是真的要允我平妻之位,她如此一問,應是試探居多。
只聽大夫人道:
「我果然沒看走眼,你是個好的,伺候公子盡心盡力,也沒有過非分之想。
「其實你也明白,這男人的情愛只在一時。
「女人啊,什麼時候都應該有自己的立場。」
平心而論,大夫人待我不薄。
如若我是在二夫人手底下討生活,想必我死的不是一回兩回。
那日,我向大夫人言明出府之志,同時也讓大夫人替我保密,爲免節外生枝,此時先不要對沈奕安說。
大夫人做事滴水不漏,我要出府的事情再沒人提及。
-9-
五月初,我向沈奕安告了假,將這些年積攢下來的假期一併都休了。
沈奕安知道我要走將近一月,很是不高興了幾天。
直到我說要給他帶老家的艾草熏製的青團丸子,他才勉強同意。
「辦完事就早去早回,記住你說的話。」
沈奕安立在院門前背手叮囑。
我則揹着小包,歡快地朝他揮手作別。
府外很是熱鬧,直覺與每次出府採辦都不一樣。
城外更是熱鬧,一派農忙景象。
我像只逃出牢籠的小鳥,歡快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回家那一刻。
多年未見的母親,見到我摔了瓷盆,滿臉驚恐。
「你怎麼回來了?可是做得不好,被主家趕了回來?」
我還沒來得及回話。
母親拍着大腿哎喲叫起來:「這可如何是好?」
我心情複雜,回家的喜悅會沖淡。
哥哥出門見是我,拉住了母親,將我讓進了屋裏。
以前屋裏兩間破茅草屋已經換成了簇新的泥瓦房,家裏靠牆添置了漆紅柏木大櫃。
爹孃侷促不安地站在我面前,讓我讓到炕上坐。
哥哥新娶的嫂嫂也誠惶誠恐地看着我,輕撫着微微隆起的小腹。
我突然間笑了。
「都坐啊!怎麼倒像是你們來我家做客似的。」
我反客爲主,叫爹孃坐,牽着嫂子安撫。
我告訴他們並不是被主家辭退,相反,是主家看我幹活盡職盡責,許假讓我回家探親。
母親謹慎地笑起來,拉着我的手讚我出落得好。
又說我耳朵上掛的珍珠墜子大,比王管事婆娘家的還要大。
我笑笑,由着她誇我,卻沒有把包裏揣回來的更大的珍珠拿出來。
第二日,我又在家裏住了一日。
鄰里知道我回來了,多的是人提了雞蛋野味,將女孩子拎到我面前,叫我相看。
想託我的路子進府當差。
我笑笑一應拒了。
爲此還得了好些白眼兒,說我如今發達忘本了。
我卻渾不在意了。
-10-
第三日我就藉口假期結束走了。
臨走時,母親追出來,給我塞了十顆煮雞蛋。
她抹着眼淚說記得我愛喫,抱着我說不捨,卻叫我在府裏好好當差。
我看着懷裏的煮雞蛋,很想說,我已經不是九歲的我了。
我不需要煮雞蛋,更不需要她的擁抱。
京郊運河。
船老大王魚眼三年前將魚賣到沈府,結果卻喫死了人。
爲此差點喫了官司。
是我找到證據,原不過是後院女人齷齪的齷齪勾當,才還了他清白。
後來,沈奕安愛海貨,我總讓王魚眼幫忙夾帶,一來二去就熟悉起來。
他也一直當我是救命恩人。
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準備出海,聽聞我正在休假。
「左右來回不過時日路程,青姑娘要不要跟去看看?這個季節,窩了一冬的海貨肥着呢,沿途打魚垂釣,到地方再賣了換錢,很是有一番樂趣。」
我聽了止不住地心動。
「十日真的能回?」
「我王魚眼用性命擔保。」
我決定去。
去看看京城外,沈奕安口中外面的世界。
大船出海的日子,風平浪靜,烈日高懸。
我的心情如脫繮的野馬,從未有過地自由奔放。
這一船,除船老大王魚眼外還有十數個夥計,一個做飯的四十歲婦人,陳婆。
船上的夥計都很隨和,大家都跟着王魚眼叫我「青姑娘」。陳婆不是很健談,總是笑,卻能依照着我的喜好做很美味的海鮮。
船上的日子自由如風。
風和日麗的時候,大家垂釣打海貨,天南地北地講故事,再也沒了內宅的爾虞我詐。
天氣不好的時候,大家擰成一股繩,掌舵瞭望,衆志成城將船駛出陰霾。
靠岸的時候,我也會跟着大家將海貨拎到岸邊去賣,每一分收穫都是快樂的。
王魚眼說,這一帶還算不上海,真正到了海上,那風景才壯觀呢。
自此,我又多了一個一定要去Ťú⁻海上看看的願望。
船行五日,ẗũ̂ₘ終於到了目的地。
這是沿海的一個小縣城,空氣裏都是海風的味道。
有金髮碧眼的人穿行在鬧市。
這裏的屋頂比京城的尖,我最喜歡的是這裏每日時不時落下的綿綿細雨。
幾乎沒有猶豫,我就決定,將來出府後我要來此定居。
爲此,我決定在這裏買一個小宅子。
王魚眼聽了我的計劃,託了相熟的人,買到了一處四合院。不大,屋主留了原本的傢俱,很是溫馨,院子裏有櫻桃樹,很是雅緻。
唯一波折的是回去的時候起了大風,湖面掀翻的巨浪像喫人的怪獸,全船人差點交代在風暴裏。
第一次,我體會到了,生命在大自然面前真的是太過渺小。
-11-
回到府裏,春芽一臉焦急。
「我的好青荷,這麼多天,你去哪兒了?」
「我回家了啊。」
春芽道:
「公子派人去你家尋你了,沒找到,人都快急瘋了。
Ŧű̂⁰
「今日再沒消息,就要去報官了。」
「呃……」
我好像低估了沈奕安對我的執着。
正說着話,沈奕安一陣風似的步了進來,多日不見,他好像神情憔悴。
見面就抬起臂膀,將我摟在了懷中。
我踮着腳才能勉強窩在他臂彎裏。
春芽識趣地出去帶上了房門。
脖子裏傳來溫熱,一陣酥癢,我抬起手,不知該放在他寬闊的後背,還是肩膀。
他的懷抱很緊,像要把我勒進他生命中一般。
良久,頭頂有悶悶的聲音。
「我以爲你再也不回來了。」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連一句解釋的話都說不出口。
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現如今還在我和春芽的屋子裏,沈奕安着急尋進來。
人高馬大地站在這裏,存在感極強。
「公子,這於理不合。」
我想把他推開,沈奕安卻更緊地將我摟在了懷中。
「青荷,你可曾厭我?」
這樣的沈奕安是我不熟悉的。
他少年得志,除了現如今的職位不盡如人意,好像一切都能做到最好。
假以時日,我也相信他一定會飛黃騰達。
他意氣勃發,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小心又謹慎。
看着這樣的他,我的心是痛的。
我想,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遇見如他這般的少年郎。
我知道我的回答意味着什麼,可我看是遵着自己的心意。
「沈奕安。」我第一次喚他的名字,「我並不曾厭你。」
相反,我還很喜歡你。
如若沒有身份限制,我願放手一搏。
原諒我沒有愛你的勇氣。
話一說完,沈奕安的吻就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
我在這柔情裏沉淪。
我們兩個都如同那蓬頭稚子,在不熟悉的領域裏橫衝直撞。
第一次草草結束,兩個人的體驗都不是很成功。
我疼,他也難受。
很快,沈奕安就重整旗鼓。結束的時候,淚水與汗水交織在一起,很是有點食髓知味。
事後,沈奕安將隨身戴了很多年的一枚玉扳指套在了我拇指上。
我藉着窗口掃進來的月色,舉起來瞧。
扳指反射着柔柔的碧光,這一扳指,價值連城。
我戴着並不適合,卻沒捨得還給他。
沈奕安要叫水,我卻攔住了他。
「公子,你今晚能不洗澡嗎,就當是爲了我。」
只要一叫水,明日想必我就會被抬爲沈奕安的屋裏人。
可是我,並不願。
沈奕安只當我是不願意委屈人後,被人詬病。
「還說不是厭我?」沈奕安咬着我的肩膀,「青荷的心莫不是鐵石做的,也太過堅韌了。」
自是血肉做的,才害怕得到了再失去。
「我已將與蕭姑娘的親事退了。我與她明說,有一從小養在身邊的鐘情女子想爲平妻,她並不願意。這門婚事就不是太行了。」
「公子也太過任性了些,誰又能容忍一個婢女?」
「哼!」沈奕安道,「不願意拉倒,我便不娶妻,這樣一輩子也挺好。」
「公子說笑了,你不爲自己考慮,也要爲整個沈家的興衰考慮的。」
享受了世家帶來的紅利,有些事註定做不得主的。
人都不知被春芽支到了哪裏,我們都沒說話,院子裏靜悄悄的。
這一晚的荒唐,並沒有多少人知道。
-12-
隔天,我在後花園遇到了二房裏的小公子。
才十六歲不過,眼神就看女人就帶着從上到下的審視。
讓人感覺赤條條地站在他面前。
我本欲躲開,他卻攔住了我。
「青荷姐姐,跟着我哥這麼久連個名分都沒有,不如跟了我。」
被他作踐死了丫鬟這才幾日,他就又死灰復燃了。
我本可以拒絕的,不過我轉念一想,卻忍着噁心接了他的招。
「二公子能給我名分嗎?」我裝作委屈又招人的模樣。
他一看有戲,立馬變本加厲。
承諾我金銀地位,讓我跟他去他書房。
我暗地裏給跟在身後的小丫鬟打手勢,一邊跟着二公子去了他的書房。
一進書房,二公子就不老實了起來。
我忍着給他兩巴掌的衝動,陪着他虛與委蛇。
我說聽聞二公子善水墨丹青,二公子邪笑着讓我等着,他這就展示給我看。
然後他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本厚厚的畫冊,裏面有死去的丫鬟,也有別的女子。
他還讚我身材好,要爲我也畫一幅。
我側耳聽見外院有動靜,執意不從,二公子就撲上來扯我的衣服。
「都到這兒了,還裝什麼清高?整日放着大美人在屋卻無動於衷,我哥是不是不行啊?」
「救命啊!」我捂着胸口,沒承想二公子看似柔弱,力氣卻極大,竟一把將我的雲袖扯斷。
這一下驚呼不是作假,所幸房門被人從外一腳踹開。
我抬眼,果見沈奕安匆匆趕來。
他見我被二公子壓在身下,沒什麼表情地衝了上來,拎着二公子的後腦勺將他拽起。
然後照着他的下體一腳踹了上去。
那一腳毫不留情,二公子被踹飛出去撞在桌角才停下來。
痛苦地捂着下體號叫,污穢物從下體流出。
有小廝跟進來,又衝出去稟報。
沈奕安沒管任何人,他抖着手臂將我扶起來,脫了外袍將我裹住,擁着我向外走。
路過二公子的時候,他冷哼了一聲。
「剛纔你是用哪隻手摸我的人的?」顯然沈奕安的火氣還沒下去,並不打算放過二公子。
「這隻還是這隻?」
沈奕安說完,就用腳碾在了二公子的手指上。
用了十足的力氣,二公子顧不得下體,叫聲悽慘又ṭú₌凌厲。
我心底默唸了一聲活該。
不替冤死的丫鬟們出這口惡氣,我出府都難安。
就是利用沈奕安,讓我很是不安。
沈奕安將我送到院子門口,見我無恙,他扭頭走了。
說是要親自去二房謝罪。
我呼出一口氣。
人情啊!是這個世界上最難還的東西了。
我欠了情,不知該何時來還了。
-13-
二公子聽說不能人道了,手指也斷了一根,再不能作畫。
我很是出了口惡氣。
與此同時,沈奕安被罰跪祠堂五日。
我被大夫人叫了去。
大夫人將還有半年的身契還給了我。
言明, 我再不能留在府裏了。
她嫌我攪和了公子和蕭家的婚事。
我也覺得此時沈奕安正在祠堂裏關禁閉,是走的最好時機。
我出府的那日, 天空下起了暴雨。
沈奕安Ṱüₗ不知是不是心有所感, 讓人傳話, 非要喫我親手做的什錦八寶飯。
大夫人派來的兩個婆子, 本看着我不讓。
我卻跪求,讓她們允許我做好了飯再走。
若不然公子喫不到我做的飯,恐將立馬就會發現我不在府裏。
婆子請示了大夫人,大夫人允了。
我給沈奕安做了一碗料很足的八寶飯。
希望他喫了,能念在我過去的好,原諒我今日的不辭而別。
從沈府走的時候,我只帶走了沈奕安送給我的玉扳指。
-14-
碼頭依舊熙熙攘攘,王魚眼得了信, 站在船頭迎接我。
「青姑娘,你那小院子我日日派人打掃,聽你的吩咐,養了一隻狸貓。
「陳婆跟着我們原也顛簸, 就留下來照顧你,省了找廚娘的工夫。」
「多謝!」
我沒什麼表情地道謝, 進了船艙倒頭就睡, 只盼再醒來, 一切如過眼雲煙。
五年後,雲市。
街面上多一家爆火的琉璃店。
店裏的琉璃器精美絕倫,聽聞都是老闆出海淘來的。
店後,一間鬧中取靜的四合院中,櫻桃樹下一把嬌椅上躺着一道纖瘦的人影。
人影隨着搖椅一搖一蕩, 看樣子是個美人。
美人一本書遮在臉上, 只留下白皙的脖頸。
那裏, 一根青絲墜着一枚熠熠生輝的青色扳指, 看樣子是個男子的飾物。
一眼瞧去,就是個很有些故事的嬌美人。
嬌美人大概是睡夠了,也不知一直在假寐。
頓足側耳聽了一會兒院中動靜, 然後清亮地高呼了一聲。
「安楚楚。」
「哎, 孃親, 我在這裏。」
應聲從後罩房奔出一道小小的火紅身影。那小身影梳着雙髻, 腳步極快, 仔細看,眉眼萌美,渾身卻滿是泥垢。
小女孩跑到樹下,一下子撲到女子懷裏,伸手掀開了女子臉上的書, 露出下面一張傾城美顏。
「孃親喚我何事?我正忙着蓋房子呢。」
女子也不嫌髒, 伸手捏住小女孩的胖嘟嘟的臉頰:「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要練完字才能玩泥巴。」
「楚楚已經練完了哦,孃親你什麼時候帶我出海, 泥巴我都玩膩了。」
女子莞爾一笑:「自是想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
天地本闊,誰說女子不可徜徉極樂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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