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驚春

小娘希望我嫁得清白:「女人定是做正頭娘子纔好。」
我嘴上嗯嗯啊啊地答應,心裏卻不以爲意。
當販夫走卒的正頭娘子,又要受窮又要挨男人打罵。
當朱門高戶的正頭娘子,又要鬥來鬥去又要耗盡心力管家。
因此小娘前腳剛蹬腿兒,我後腳就在玉京樓掛牌賣身了。
六十兩銀子一夜,概不還價。

-1-
小娘不接客的時候,最常對我說兩句話。
第一句是:「驚春,若不是我命不好,你本該是相府裏的庶女。」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句話確實是對的。
小娘本是秀才獨女,算是清白人家的好出身。
後來小娘父親去世,家中又無男丁,她和母親就被叔伯兄弟賣了。
小娘的母親被賣到了花樓。
小娘則因爲識得幾個字,成了帝都雷家雷相的妾室。
可惜安穩的日子沒過幾天,剛懷上孩子不久。
雷相夫人生妒,挑了個小娘的錯處,把她發賣到了玉京樓。
就這樣,小娘步她母親的後塵,成了個娼婦。
而我出生在玉京樓,無論血脈如何,也不過是娼婦生的小娼婦罷了。
第二句是:「女人要嫁,就要做正頭娘子。」
我每次聽到都嗤之以鼻。
嫁人有什麼了不起的?
當正頭娘子又有什麼了不起的?
做販夫走卒的正頭娘子,捱餓挨凍挖野菜,漿洗織布幹農活。
家裏漢子下了工,洗腳水沒及時打過來,一巴掌就要落下。
若是稍有點美貌,少不得要被拿去典妻或是討好鄉霸衙內。
不同樣是流鶯下場嗎?
無非是還有個名聲上的遮羞布。
做高門大戶的正頭娘子,且不說以我的身份能不能當得成。
便是真的嫁進去了,大家族的婆婆妯娌又有哪個是好相處的,還要操持庶務中饋,撫養子女。
夫君有良心點的可能人老珠黃纔會帶外室小妾回家。
沒良心的,指不定還沒進門,外室通房就先一羣又一羣。
但小娘身子因着接客壞了,因而我也不敢頂撞她。
只得用力點頭,以認可的姿態撫慰小娘的心。
可無論我如何聽話如何乖巧,命運也都不會放過我們母女的。
在我十六歲那年,小娘還是撒手人寰了。
她沒了也好。
葬於三尺黃土下,便不會再受病痛襲擾了。
而且她沒了,我也就不用再裝了。
於是我開開心心地卸下臉上黑灰,抹上胭脂,在玉京樓掛了牌賣笑。
六十兩銀子一夜,概不還價。
可我這不孝女還沒賣出去身子,玉京樓就先換了個主人。

-2-
所有的娼女都被帶到了新主人面前。
新主人面容隱在玉京樓雅間的珠簾後,看不太清楚。
但跪着的我看得分明。
她赤足踩着雙碾玉碎蝶的紫色繡鞋,裸露出的腳背圓潤細膩,顏色竟比朝中大人們腰間的象牙牌還要白上三分。
在玉京樓住了一十六年,見微知著的本事還是有的。
用膝蓋想想,這位不露面的貴人也定當是個絕色。
娼女以姿色定等級,她若是能來玉京樓掛牌,少不得要定個甲上。
可還沒等我細算好這位貴人淪落風塵後一夜能賣多少金銀,她身邊的婢女就開了口:
「主君是女子,深覺女子不易,想要遣散你們。」
「拿了身契和安家的銀錢,便各自回家去吧。」
樓裏絕大部分花娘都神色歡喜,撕碎了身契後拿錢磕頭走人。
轉眼工夫,娼女們便散得乾乾淨淨。
唯獨我站在簾外,渾身僵硬,一動不動。
我是在玉京樓裏生出來的,從小到大沒有離開過玉京樓及其周邊兩條街。
學的也是在風月場上打滾兒的手段。
若是不做娼女,我雷驚春又能去做什麼呢?
見我不動,那簾後的美人終究開了口,聲音低沉柔婉:「可是銀錢不夠用?」
「並非,」我木着一張臉,直視着簾後那個影影綽綽的絕色麗人,「而是想要留在玉京樓。」
「爲什麼?」那人好奇。
我想了想,衝着珠簾內嫵媚一笑:「因爲,妾身是個天生的娼女。」
「沒有人該是天生的娼女,」那人淡淡地開口,「你有難處?」
「無家可歸又心懷貪婪的女人,」我嫣然一笑,聲音輕若遊絮,「也只好做娼女了。」
那人沒有作聲。
珠簾後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我手底下有兩間慈幼堂,還有三家女子書院。」許久,那人緩緩開口。
倒是個好去處。
可我爲什麼做清白女子呢?就是因爲世人眼中的禮義廉恥嗎?
抱歉,我雷驚春不需要呢。
有陽光穿透窗欞,在穿簾子所用的水晶棱珠上折射出絢麗的幻光。
我冷笑着開口,與這位神祕貴人圖窮匕見:
「所以長公主殿下耗盡心力扳倒三皇子,就是爲了解散三皇子名下的玉京樓麼?」
娼女們有娼女們的消息來源。
玉京樓本是三皇子殿下的產業,三皇子因爲貪墨北疆糧草案事發,已被奪爵圈禁。
原本我是不知道誰纔是扳倒三皇子的幕後黑手的。
直到透過珠簾看清楚了那雙好似凝酪羊脂的玉潤雪足,才驚覺出這人正是當今天子的長姐。
也對,除了號稱「帝闕白璧」的長公主李醉晚,哪家的貴女會有這般風姿氣度?
珠簾後的人似是沒有想到一個娼女能半蒙半猜地說出她的身份,登時愣了下。
她身邊的婢子想要對我出言呵斥,卻被她抬手止住了。
「知道得太多,又太愛顯擺,會被殺掉滅口的。」
李醉晚的音色裏不自覺地帶了笑意。
不。
我猜長公主你不會的。
玉京樓的娼女多半都是窮苦人家的女兒妻子,因着種種原因淪落到煙花之地。
你願意把她們都放走,甚至還給了銀錢,就定然狠不下心來殺我。
「玉京樓還有個作用,」我沒有在意李醉晚的威脅,「在胭脂舞樂、杯盞牀笫之間,探聽消息。」
「利用女子的身體來獲得這一切,本宮與我那不爭氣的侄子又有什麼區別呢?」
李醉晚向我拋出了個問題。
「阿蓉剛剛拿着銀子回家了,但她的丈夫是個賭鬼,當初她就是被丈夫賣進來的。」
「公主殿下可以猜猜,她再被賣掉當娼女的時間?三天?七天?半月?」
「世道不變,律法不變,總歸會有人或是自願,或是被迫成爲娼女的。」
「殿下剛剛問我,說如果利用青樓打探消息獲得權勢,與三皇子有什麼不同,不同之處便在這兒了。」
「男子登位,眼裏看到的天下百姓裏,並不包括女子,但女子登位,眼裏能看到的就多了。」
「爲達成目的,便是手段卑劣了些,又有什麼可以指責的呢?」
「終歸這世上,贏到最後的人才能改變一切。」
我說完這些便閉了嘴,靜靜等待着李醉晚的回覆。
簾內的另一個婢女給李醉晚遞過來一張紙。
她抬手,仔仔細細地看完,這才輕笑。
「雷相流落在外的血脈?難怪身在煙花之地卻有這等見識。」
虛虛實實的言語交鋒後,終於迎來了難得的一句誇讚。
我朝着珠簾後行了一禮:「不知長公主意下如何。」
「玉京樓歸你了。」李醉晚低沉的嗓音從簾後傳來。
我抬手掀開珠簾,徑直走了進去,本是想向李醉晚謝恩的。
一見她如月光洗過的面容,話在嘴邊打了個旋兒卻變了:「那就請長公主驗驗貨吧。」
帝闕白璧,天下無雙。
原以爲是世人豔羨權勢,強行爲李醉晚吹捧出來的名聲。
沒想到竟是真的。
玉京樓和附近的幾個花樓都是佳麗如雲,甚至連我自己卸下臉上的僞裝,攬鏡自照時也覺得雪膚花貌。
可在這樣堪稱奪目的容顏下,一切也無非是塵泥罷了。
我還未曾接過客,與其把乾淨的身體交託給那些豬狗不如的好色之徒。
還不如……
還不如交託給這位如春融雪彩、臉欺膩玉的長公主殿下。
李醉晚顯然也明白我的意思,輕笑一聲,屏退了身邊侍婢。
玉爐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
結束後,我得到了玉京樓管事娘子的牙牌,以及六十兩銀子。
前者是李醉晚主動給的。
後者是我主動向李醉晚要的。
就算是長公主來玉京樓找花娘尋歡,也是要給錢的!

-3-
從那日之後,我便成了玉京樓裏的管事娘子。
做了管事娘子的第一件事,便是清點銀錢,裝扮齊整,去了趟明月樓。
阿蓉那個爛賭鬼男人,眼裏除了「貪」,就是「欲」。
她拿了李醉晚遣散花娘的銀子回家,不到半日,就又被她男人轉手賣到了隔壁的明月樓。
李醉晚搞出來的好事,還不得老孃前去收拾爛攤子。
我在心中恨恨地啐了長公主一口,面對着明月樓的人卻裝出副底氣十足的樣子。
明月樓的管事很不好說話。
阿蓉被賣進去,她男人也就到手十五兩銀子。
可是要贖她出來,明月樓跟我開價一百五十兩。
好不容易從李醉晚手裏弄來點錢,還沒有捂熱乎就要再搭給阿蓉。
可沒辦法。
雖都是出來賣的,但明月樓的管事格外狠毒些。
玉京樓好歹還願意爲了格調,爲了名聲,給樓裏的姑娘們篩選下客人。
明月樓可是什麼販夫走卒下九流的人都接。
以阿蓉的美貌,落到這種地方去,不出半個月就會被玩成一堆爛肉。
可這一百五十兩的紋銀,真是漫天要價。
我狠狠地磨了磨牙。
若不是阿蓉在玉京樓裏時常照顧我小娘,是個厚道人,我纔不會去上趕着撈她呢。
黑着臉交了錢,我帶着阿蓉和她的身契回了玉京樓。
梳洗完畢,安神的湯藥放到了阿蓉牀邊,我正要關門出去,她卻說話了:
「小春,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我想起阿蓉每次都會塞給我客人沒有喫完的糕點,心下一軟:「蓉姐,你說。」
「幫我殺了他。」阿蓉的脖子上還留着她男人掐她的傷口,神情卻是從未有過的淒厲。
喲。
以前在玉京樓裏還時常惦念着自家男人會痛改前非贖自己出來呢,怎麼這就改了性了?
「爲什麼?」我有些好奇地問。
阿蓉捶着牀大哭了起來,哭得撕心裂肺:
「這個殺千刀的,我這次回家,聽到他和人牙子說,要把旭姐兒賣進窯子裏……」
旭姐兒是阿蓉的親女兒,今年六歲。
我只覺得一團火在胸膛裏慢慢地燒。
男人啊,只要不埋進城東亂葬崗裏就不會老實的。
「若不是人牙子說旭姐兒太小太瘦怕養不活,她轉頭就要被親爹賣了去……」
阿蓉依舊在哭,哭得昔日裏媚媚的眼睛裏都充斥着血絲。
「小春,我聽說玉京樓的管事換成了你,你若是幫了我,這輩子、下輩子我都給你當牛做馬。」
我用不着牛馬。
但我需要一個能幫得上忙的心腹。
於是我答應了阿蓉,叫來了李醉晚留給我的護衛。
李醉晚名下有女子書院,旭姐兒的年紀剛好可以住進去讀書開蒙。
將旭姐兒安頓好了之後,阿蓉男人的事情也很好處理。
在賭坊裏設個局,將他拖出來打個半死,很簡單。
三個時辰後的夜裏,渾身是血的男人就被拖到了玉京樓,拖到了我和阿蓉的面前。
「殺過人嗎?」我扔了把刀在地上,扭頭看向阿蓉。
阿蓉的手還在哆嗦,這是被毒打多年後,面對施暴者的恐懼。
男人的牙齒都被打掉了半嘴,他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張着血刺呼啦的嘴不住向阿蓉求饒:
「蓉娘,我們兩個也曾經好過的……」
這話不提還好,提起來後,阿蓉的臉色瞬間就變了。
「我十六歲就嫁給了你,爲你操持家務紡織績麻,還要被你抵給樓裏做皮肉生意還賭債!」
「這也就罷了!我只當自己命苦嫁不得良人!可旭姐兒呢?」
「我在樓裏攢了幾個錢就託人帶回家去,生怕旭姐兒過得不好!」
「可好不容易蒙了恩赦出了樓,纔看到我的旭姐兒被你養得又黑又瘦!撿別人掉在地上的點心屑喫!」
「你還商議着把她也賣了換點銀子花!」
阿蓉撿起了地上的刀,狠狠地給了男人一下。
卻又在看到手上和羅裙上沾着的血後,嚇得昏厥過去。
那點子出息,我都不稀罕說她。
我看了看只是被捅成重傷的男人,以及昏死過去的阿蓉,嘆了口氣。
只得親自拔出了男人身上的刀,又給了他一下。
第一次殺人的感覺並不美妙,血染在手指上,黏糊糊的。
可我知道,自己將來,還有很多很多的人要殺。
總歸是要習慣的。
於是強逼自己「欣賞」了半天屍體,這才命令護衛把男人埋進玉京樓的後院。
這個男人生前不曾滋養過妻子和女兒,死後滋養一下花兒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別浪費嘛。

-4-
後院那具埋在花下的屍身和旭姐兒成了我拿捏阿蓉的本錢。
徹底收服阿蓉後,我有意讓她周旋在達官貴人之間。
阿蓉已過了三十歲,作爲花娘年紀不算小。
但她生得容貌柔豔,眉枝如畫,體態微豐,如一朵正盛的牡丹。
兼之她性子溫柔小意,總會有人喜歡的。
例如監察院的趙院使,就對阿蓉興趣大得很,時常出入玉京樓。
京官不比地方大員有外快,向來是喫死俸祿的。
俸祿不夠用了,花樓的錢又拖欠不得,趙大人便打起了自己夫人嫁妝的主意。
誰都不是傻子,嫁妝裏少了那麼多銀錢,夫人哪裏會發現不了?又如何會善罷甘休?
因此那一巴掌,便結結實實地落在了阿蓉的臉上。
「趙夫人好大的威風呀,難爲不了自家男人,就衝到玉京樓裏打我的人。」
我緩緩從二樓下來,好整以暇地看着這一幕。
旋即給了阿蓉一個眼神,示意她趕緊滾蛋騰場子給我。
阿蓉會意,往我身後轉去,逃走時身姿搖曳,像瓣被風吹散的玉蘭花,好看得緊。
趙夫人還想再追,被我伸手攔了下來:「夫人不如去雅間一敘?」
監察院掌管着言官,左右着朝堂的輿論。
李醉晚想要從長公主變成監國長公主,就需要他們的幫助。
因而我特意打聽了趙大人喜好的女子,派阿蓉做了這個局。
若是趙大人識時務,乖乖向長公主繳納投名狀,那麼今日這一巴掌,我們玉京樓認了。
就當是阿蓉勾引別人家男人的報應好了。
反正我會另給阿蓉補償的。
可若是趙大人不識時務,那這一巴掌,我們玉京樓也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不知道你們這羣娼婦又在想什麼花招。」
趙夫人猶疑地看了我一眼,還是屏退了身邊的丫鬟婆子,跟着我進了雅間。
很可惜的是,談崩了。
這個女人啊,抓姦打人的時候倒是囂張至極。
問她要不要慫恿夫君下注時,卻百般推脫,說自己做不了自家男人的主。
嘖。
不過也可以理解。
把眼光放在內宅,是女人們的通病。
誰讓前朝的事情,男人不允許女人們插手呢?
目光短淺不是她們的錯誤,是她們的困境。
我並未說什麼,客客氣氣地送走了趙夫人。
看來只能再苦一苦阿蓉,讓她多陪陪趙大人了。
阿蓉準備了宴席,新練了歌舞,一連陪了趙大人三天,到了第四天,才試探着提起這件事。
未曾料到的是,趙大人原本醉醺醺的迷離表情,慢慢消失不見。
「蓉娘,夫人同我說你是長公主的人,我原以爲是爭風喫醋之言。」
趙大人臉上還印着胭脂,身上也沾了阿蓉的沉水香,袖口上更是沾着酒漬。
可他叱責起長公主用下作手段收買朝臣,行牝雞司晨之實的樣子,格外義正詞嚴。
我躲在屏風後面,聽着他辱罵長公主,臉色一寸一寸地冷了下來。
有些人敬酒不喫喫罰酒,那就只能用事實教教他怎麼做人好了。
趁着上菜的時候,我命婢女們給了阿蓉信號,示意她拖住趙大人。
到了後半夜,果不其然,外面遙遙地傳來了七聲喪鐘。
皇后去世了兩任後,天子嘴上不說,心裏認定了自己克妻,便讓穆貴妃代爲執掌六宮。
穆貴妃性情仁慈柔和,執掌六宮十幾年來未曾出錯,同天子雖名義上不是夫妻,卻有夫妻之情。
貴妃上個月便病重。
長公主李醉晚身邊的醫女,出入宮廷時偷偷給穆貴妃把脈,判斷她活不了多久了。
穆貴妃薨逝,以天子對她的恩寵,定會實行國喪。
而在國喪期間,官員到玉京樓尋歡作樂,被人鬧到皇帝那裏去……樂子可就大了去了。
更兼之皇帝年邁,多疑得很,老覺得自己彈壓不住蠢蠢欲動想要站隊的朝臣。
那麼一個可以順勢清洗朝堂的大把柄送到他手裏,該是個多好的藉口啊。
趙大人,你自求多福哦。
罵完長公主李醉晚之後,趙大人本想離開。
架不住阿蓉實在是很會伏低做小的一個人,加上他喝得也不算少,便乾脆留宿在了我們玉京樓。
接近五更天的時候,窗紗上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個用茶水畫的圓。
小娘命我讀了些書,可阿蓉卻大字不識,這個圓已經算是我倆能夠達成共識的複雜信號了。
「可以了。」我同身後的北城兵馬司副都指揮王載微說道。
五城兵馬司,即中、東、西、南、北五城兵馬指揮司。
爲負責帝都巡捕盜賊,疏理街道溝渠及囚犯、火禁等事的衙門。
王載微是北城兵馬司副都指揮,官位來自於她那個抓捕要犯卻殞命街頭的父親的恩蔭。
當然,她是個女子,因此無論武藝如何,官職都不好繼承。
幸好長公主在陛下面前不經意間過問了此事,她才成爲帝都朝堂裏少見的女官。
可做女官有做女官的難處,背後沒有人的女官,只會被當成個擺設玩物。
因此長公主李醉晚這艘船,王載微再不想登,也得登。
「差個理由,」王載微額髮被夜風吹動,神色老成,「不然沒法解釋我爲什麼會出現在玉京樓。」
「大膽一些,你就說長夜漫漫無人做伴,尋玉京樓的雷娘子煮茶飲酒,行風雅之事麼!」
我對這個面容秀麗中帶着幾分英氣的女官很有好感,邪氣地挑了挑眉。
王載微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沒勁兒。
撩撥一下都不行。
我聳了聳肩,把酒罈摔在乾柴上,扔了根火摺子。
「玉京樓走水了,火勢好大的,我的花娘和客人都在裏面,王都指揮使救命呀。」
我矯揉造作地喊了好幾嗓子。
王載微這才跳到玉京樓二樓,將迷迷瞪瞪的客人與花娘,一個個從被窩裏揪了出來。
此時天已經亮了,正是朝臣們上朝的時候,玉京樓後院又挨着帝都最大的一條官道。
不一會兒,衣衫不整驚魂未定的趙大人,就被同僚們看到了。
眼見爲實麼。
人是清晨被同僚看到的,參他的奏摺是上午在御前現寫的。
沒過中午飯呢,趙大人就被暴怒的老皇帝下了天牢。
皇帝年紀大了,很怕朝臣們棄自己而去,圍繞在幾個兒子身邊。
穆貴妃又是他多年的伴侶,極得他的尊重。
國喪期間留宿花樓,做出這事兒的還是監察百官言行的監察院御史。
皇帝豈能不怒?朝堂上又豈能不血雨腥風一陣兒?
藉着皇帝的疑心,長公主毫不猶豫地下手,她的人在半月之內,就填補了監察院的權力空缺。
所有不服氣的言官,或貶或流。
整個監察院都在李醉晚手裏之後,趙大人終於迎來了自己最後的下場。
菜市口斬首示衆,妻女籍沒爲官妓,逢赦不許贖買。
趙夫人最看不起娼女,最後卻自己成了娼女。
說來也怪可笑的。
世事最恆定的一點就是世事無常,所有人的身家性命無非是上位者的一念之間。
上位者想要捧着你,你就是鑲嵌了珠玉的寶瓶;上位者不想捧了,你就是污泥堆裏的碎陶片。
娼女和官家夫人,無非是螻蟻和稍微大一點的螻蟻的區別罷了。
還不是殊途同歸。

-5-
我把趙夫人和她的女兒買下來了。
一個官家夫人,一個官家小姐,被官府發賣了二百六十兩紋銀。
在玉京樓混跡多年,別的不懂,這個道理還是懂得。
只要你是女人,在這世上,就會有一個價格。
娼女有娼女的價格,受了連累的官眷有官眷的價格。
都是賣罷了。
若是不想落入被賣的處境,那麼就只能……
我想起長公主,眉目間難得地柔和了一瞬。
別讓我失望,別讓我期待落空,李醉晚。
官差們點清楚了銀子足額後,爲首的這才扯出個笑意:
「官府會定期派人查看,一看人還在不在,有沒有逃跑,二要收取賣身的金花錢。」
「好。」我點了點頭,送走了官差。
剛送走官差,阿蓉就好奇地湊了上來:「什麼是金花錢啊?」
「國朝律法規定,官妓的賣身錢要上繳內廷一半,也就是說,每賣到二兩銀就要上繳一兩給宮裏使用。」
我淡淡地解釋道。
「我倆怎麼沒有?宮裏要那麼多銀錢做什麼?」
阿蓉還是第一次聽說金花錢,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其實我倆也要交金花錢,但都是玉京樓代繳給官府的,十抽一。」
我輕輕拍了拍阿蓉的胳膊。
誰會嫌棄錢多?
幸虧蚊子腿兒上沒有油脂,要不然帝都城裏的蚊子都能被搜刮得一乾二淨。
「宮裏娘娘們裁衣裳做簪子胭脂水粉什麼的都需要錢,這錢就從裏面出。」
阿蓉還想再追問,我溫聲打斷了她:
「你這幾日伺候那個老狗辛苦了,滋補的湯藥我讓婢女送過去了,記得喝。」
送走了阿蓉,我這纔看着地上形容狼狽的趙夫人和趙小姐。
沒有管渾身發抖的趙小姐,我打量着趙夫人:「夫人好久不見。」
趙夫人的臉色青了又白,牙齒咯咯打戰:「我如今落到這種地方,唯有一死!」
好大義凜然的話!
那麼鏗鏘有力的一聲喊,簡直把我們玉京樓都照亮了呢!
「好的呀,那就請夫人赴死。」我認認真真地掏出了條白綾遞了過去。
又補了一句:「二百六十兩紋銀呢,夫人死了,我便只能讓趙小姐賺回來了。」
趙夫人聽懂了我的意思,登時渾身顫抖了起來。
「玉京樓之前的管事,很喜歡逼良爲娼,她在街上看到好看點的小媳婦兒大姑娘,就設局誘惑她們的父兄去賭,輸了錢,這些人就只能賣家裏能賣的一切,賣到最後沒什麼值錢的了,就賣家裏的女眷,嗯,女眷在他們眼裏也不過是貨物罷了……阿蓉就是那麼來玉京樓的。」
我伸手挑了挑油燈裏的燈芯。
趙小姐年僅十四五歲,雖有些懼怕我,但更多的還是少女與生俱來的熱血。
「好壞的女人。」她說完才發現失言,躲在母親身後看着我。
「是啊,所以我上任之後,讓她趴在後院接客,一文錢一次。」
我沒在意趙小姐的小動作,只是笑。
「她也尋過死。第一次上吊不成,我讓人砍斷了她的兩條胳膊。」
「第二次她咬了舌頭,也沒死成,我乾脆把她的舌頭也割了。」
「第三次她意圖撞柱子,還是被人發現了,於是我砍斷了她的雙腿。」
「她現在還在後院,趙夫人要去看看嗎?」
見我真的打算讓婢女拖走她,趙夫人強撐着的體面消失了:
「你……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冷酷地看着她:「自己選吧。要麼你留在玉京樓,你的女兒會服下假死藥換一個身份,從此以後她就是長公主書院裏的學子。要麼你去死,但你最好死利落些,不然我不保證會對你做些什麼,以及你女兒會替你還我這二百六十兩紋銀。」
趙夫人猶豫很久,最終選擇了前者。
趙小姐被女子書院的人帶走時,沒頭沒腦地問了我一句:
「雷娘子,宮裏的貴人爲什麼要定下金花錢這樣不合理的律令呢?」
他們啊,他們都是些獨夫民賊。
我們這些叉ṱù⁹開腿當娼女的人,都要比這些獨夫民賊乾淨上十倍百倍。
「因爲他們是上位者,上位者有權制定一切規則,操縱所有人的人生。」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趙小姐。
「好好讀書吧,長公主打算開女科了,你若是考中,就有權力制定部分規則……」
「我也不知道這權力能做到什麼,但最起碼把你母親從玉京樓接出來不成問題。」
趙小姐點了點頭,深深地朝着母親行了一禮,離開了玉京樓。
小姑娘前腳剛走,我便叫來了阿蓉:「去,給她一巴掌。」
阿蓉猶豫許久,還是掄圓了在趙夫人臉上來了一下。
當日趙夫人給了阿蓉一巴掌,今日我做主,讓阿蓉打回來。
也算兩清。
我本想命婢女把鬢髮被打到散亂的趙夫人送回房去,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你怎麼稱呼?」
「他們都叫我趙夫人或是趙劉氏。」趙夫人喃喃道。
「你的死鬼丈夫害你淪落煙花之地,你還要冠夫姓嗎?」我嗤笑地說。
趙夫人沉默了很久,輕輕開口:「妾姓劉,字風閒。許多年沒有人那麼叫過了。」
做官家夫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配被人提起了。
做了娼女,卻能保留原名。
這世道真是太有趣了,有趣得我想笑出聲來。
「送風娘回去。」我讓婢女送劉風閒回去。
劉風閒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阿蓉這才面帶驚悚地開口問我:
「你真把碧桃四肢砍斷放在後院接客?我天天路過後院我怎麼沒見到?」
碧桃就是玉京樓之前的管事。
也是我拿來嚇唬劉風閒的筏子。
「偷聽?」我笑眯眯地看着阿蓉。
阿蓉瞪大了眼睛,無辜地看着我:「小春,你大人有大量!怎麼會爲了那麼一點小事就罵我!」
我當然不會爲了小事和阿蓉鬧起來。
如果說人世間有誰是真正待我好的,除了小娘,也只有她了。
但我雷驚春是娼女啊,娼女暴露了真心,被人拿捏住,也就離死不遠了。
於是我不輕不重地擰了阿蓉的臉一把。
嗯,這貨最近用花露洗臉的成效不錯麼,手感比起城西的嫩豆腐也不遑多讓。
「你看不到碧桃很正常,因爲這些話都是我編出來嚇唬風孃的。」
我理直氣壯地佔完阿蓉的便宜。
在心裏默默地補了句。
我前腳殺了賣掉你的死鬼老公,後腳就到柴房裏把關押着的碧桃給殺了。
埋一具屍體也是埋,兩具屍體也是埋,何不乾脆再殺一人呢?
倒也省事不是?
「啊,原來是這樣。」阿蓉點了點頭,「風娘好可憐,我們背靠長公主,也不缺錢,要不小春你行行好,把她放走吧。」
她總是那麼好心。
人家之前還扇過她一巴掌,這就拋在腦後了。
「她有用。」我沒多說什麼,只是拒絕了阿蓉。
劉風閒當然有用,她在年少未曾出嫁前,有個青梅竹馬的戀人。
而這位戀人,剛好出身於帝都雷家。
是我那位生父雷相的旁支族人。
當然,除了私仇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雷相門生故吏遍佈整個朝堂,扳倒了他,長公主的路纔是坦途。
餌已布好,魚會什麼時候咬鉤呢?

-6-
趁着這幾日樓裏清閒,我第一次踏入了長公主府。
李醉晚百忙之中抽了個空見我,彎了眉眼讚許:「你做得很好。」
她笑起來的樣子真美啊,讓她身後鑲着南海明珠的檀木鏤花屏風都黯然失色。
我被李醉晚的模樣衝昏了頭腦,鬼使神差地想要伸手去抓她的衣帶。
李醉晚卻搖了搖手,制止了我的行徑:「屋內有人呢。」
「有婢女怕什麼,又不是沒見過我們假鳳虛凰不知天地爲何物……」我不以爲意地癟了癟嘴。
然後看到了從屏風後面轉出來的駙馬,啞然無聲。
不是。
女人說話,他一大老爺們留在內室裏幹什麼?
不覺得自己多餘礙事了嗎?
有些人看上去像是長公主的正室,實際上連臉都不要了擱這兒和玉京樓的娼女爭寵。
八輩子沒見過那麼下賤的男人。
我心裏絲毫沒有撬駙馬牆腳的愧疚感,反而異常生氣地剜了他好幾眼。
「妾身告退。」
被攪和了好事的我,臉上都黑得能擰出汁水來,連禮都不想行,扭頭就走。
沒眼力見的狗東西。
還是從前幾屆科舉中千軍萬馬殺出來的探花郎,有沒有一點自覺在身上的?
看到別人偷長公主,難道不應該關上門等對方結束離開了,再過去恭敬地收拾殘局麼?
就知道杵那裏礙眼,你是個柱子麼杵杵杵?
我氣呼呼地將長公主花園裏開得正好的白芍藥揉了個稀巴爛,這纔出了口惡氣。
看着潔白如玉的花瓣被碾成一團稀爛的糊糊,毀滅欲被滿足,心下登時快意十足。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
反正你們開得再好再豔,也是早晚要變成花泥的,姑娘我提前送你們一程。
不謝。
提了提批帛,扶了扶鬢角的簪子,我剛想昂着頭離開公主府,就被一個小廝叫住了:
「駙馬想與雷姑娘一敘。」
敘什麼?敘舊?
我不記得駙馬的母親也是我玉京樓的粉頭呀,怎麼就有舊了呢?
我剛想拒絕,小廝身後又轉出來兩個侍衛,手還都放在刀上。
好好好,敘,今天不把駙馬的祖宗十八代都一一敘完,我雷驚春就不走了!
剛踏入花廳,還未打量正在練字的駙馬,我身後就捱了一腳。
身後的嬤嬤硬生生把我踹跪下之後,駙馬平靜地看了我一眼:「這不是會行禮麼?」
喲,這是鉚足了勁兒給我下馬威呢。
我剛想爬起來撕爛駙馬那張臉,身後就傳來了李醉晚的聲音:
「駙馬好大的威風,竟把手伸到我身邊人身上了。」
她來得匆忙,髮髻上那支白玉簪子都沒有綰好,搖搖欲墜地橫在臉頰旁。
不知怎的,我心中的委屈和憤怒一下子就平息了。
李醉晚給了我個眼神,我會意,把花廳騰出來給她用於和駙馬對峙。
她身邊的女官銀霜趕緊帶我下去給膝蓋塗了藥。
銀霜替我放下裙子,又送我出府,路上纔沒忍住問了一句:「你何苦招惹駙馬?」
「想招惹便招惹咯。」我笑吟吟地回答她。
又在心裏補了一句。
當然是因爲駙馬姓陳。
那位把我小娘賣進玉京樓的雷家主母也姓陳,駙馬正是她的親侄子。
若是按照正經的嫡庶輩分,我身爲雷相庶女,少不得要稱呼駙馬一聲表哥。
陳家和雷家既是姻親,又是同氣連枝,在朝堂上共進共退,都是長公主李醉晚執掌朝政的阻礙。
所以我並不怕他。
一個未來的死人,再位高權重,又有什麼可怕的?
再說了,對我抖什麼威風啊,駙馬錶哥?
長公主李醉晚要是不喜歡我,我能有爬她牀的機會?
而且我們一家人幹嘛說兩家話啊?
駙馬錶哥用看外室的眼神看我,我可真是會心寒的。
表哥若是覺得我雷驚春當人外室不對,那就和長公主和離分開把殿下讓給我。
那我不就不是外室了麼?
雖然腿疼,但幻想着李醉晚怎麼和駙馬錶哥吵架,我的心情還是大好。
可當婢女遞過來劉家字跡工整的拜帖的時候,我轉瞬間臉色就變了。
風孃的母家打通了官府的關係,想要贖回風娘和趙小姐。
劉風閒被賣到玉京樓已經足有十多天了。
官宦人家最重一個清名,他們贖回去人,然後呢?
浸豬籠?給白綾?家廟剃頭當姑子?
風娘也明白自己的處境,風姿綽約的臉登時一白,求助似的看向我。
她最開始被賣進玉京樓的時候確實也是想死過的。
但尋死不成後,她的狀態便迅速變得麻木而漠然了起來,似乎除了女兒,沒有什麼能夠再讓她掛念。
「你恨我把你當成粉頭嗎?」我沒有避開她的眼神。
風娘蠕動了半天嘴脣:「妾不恨你。先夫自視Ṱŭ̀⁹甚高,掌控着監察院這種朝政咽喉,卻趁着陛下年邁,趁機在幾方勢力之間反覆挑選下注。妾落得今日的下場,無非是受了他連累。」
明白就好。
我冷漠地開口囑咐護衛:「把劉家的人都攆出去。」
這便是要保住風孃的命了。
風娘鬆了口氣,扯出抹微笑來:「多謝雷娘子。」
「快夏至了,」我緩緩吐出一口鬱氣,「我打算帶着阿蓉去山裏避暑,你要去嗎?」
「雷娘子不怕我趁機逃跑嗎?」風娘好奇地反問。
我低低地笑了:「家產抄沒,入了賤籍,夫家倒臺,母家不容……天下之大,你又能往何處去呢?」
其實這話,倒也不單單隻說給劉風閒一個人聽。
曾經我也想過帶着小娘逃離玉京樓的。
放棄仇恨,離開帝都,在鄉下建個小院子,養些小雞小鴨,種地織布爲生。
可入了賤籍,到哪兒都是賤籍。
逃不脫的。
我帶着小娘逃過,也不過是三個月的自由自在。
被鄰居發現了賤籍後,里正舉報到官府,官府親自捉拿,把我們扭送回了玉京樓。
若不是小娘和阿蓉哀哀地朝着碧桃磕頭求饒認錯,那頓毒打足以要了我的命。
所以,對於一個娼女來說,什麼是正確的?什麼又是不正確的?
如果。
我是說如果。
如果做什麼事情都會被侮辱和拋棄。
那麼在我雷驚春眼裏,最起碼在我眼裏。
做什麼事情,都是可以的。

-7-
綠樹濃蔭夏日長。
託長公主拿錢養我們的福,玉京樓暫時不缺錢。
因而掛了個走水修整打烊的牌子,我便帶着手底下的兩個粉頭出去避暑了。
世道難,人心苦。
因而帝都佛道之說盛行,人人都把希望寄託於神靈。
我心裏對此嗤之以鼻,認爲不過是愚民之說罷了。
但架不住風娘和阿蓉都信佛,便乾脆帶着她們來了西郊處的淳化寺小住。
風娘和阿蓉各自捐了些香火錢,又跪在正殿裏許久。
也不知道她們在許些什麼願。
我忽地好奇,就趁着僧人去添燈油的空當,問了問兩人:
「你們都在求些什麼?」
風娘面上露出絲苦笑:「無非是女兒和未來的客人不要難纏罷了。」
她還未曾掛牌接客,有這個擔憂實屬正常。
可她不知道的是,從我買下她的那刻起,她的客人就已經被安排好了。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風娘,沒有開口說話。
阿蓉向來溫柔知禮,等風娘說完她才張嘴:
「想求的可多了去了,希望不要遇到難纏的客人,希望小春能夠健健康康的,還希望神佛原諒妾這個操持風月的娼女,別把妾下油鍋炸上幾道……」
「不需要神佛原諒。」我驟然打斷了阿蓉。
然後抬眸看向淳化寺正殿裏的泥塑菩薩像和後面的供養人壁畫,認認真真地重複了一遍:
「我們三個人中的任何一個,都不需要神佛原諒。」
頓了頓,我直視着正殿最中間的慈悲佛像,勾出個冷笑:
「恰恰相反,神佛需要求我們原諒。」
「若是神佛真的存在,爲何有些人生來就能高高在上,而我們卻只能做泥地裏的娼女?」
「想來他們庇護衆生,庇護得也不怎麼樣呢。」
咔嚓!
正殿外不知何時變得漆黑一片的天幕上,忽地劃過一道巨大的閃電。
將風娘和阿蓉驚慌恐懼的面色照得雪亮。
有風雷自烏雲中滾滾而來。
激盪奔湧,攝人心魄。
我絲毫不懼,踏步出殿,在廊下抬頭直視着天空,一字一句咬得格外清晰:
「怎麼?我質問得沒有道理嗎?」
大雨傾瀉,轉瞬間將淳化寺正殿門口的青石板磚澆了個透徹。
我見狀,乾脆從廊下走到雨中,仰起頭任由雨水砸在自己臉上。
「覺得我是在褻瀆神佛,那爲什麼不乾脆降下天雷呢?」
雨聲和雷聲都沒有蓋住我的質問聲。
雲層中的電光如蜿蜒長蛇不斷閃過,似是蒼天也在發怒。
可最終,天雷卻沒有劈落下來。
雨勢漸停時,我已然是渾身溼透,可仍然沒有罷休。
胡亂擦了一把臉上的水,我直視着正殿裏的雕像,語氣斬釘截鐵:
「泥塑木偶罷了,竟敢高居座上,妄稱神佛!」
「他日給我機會,定要把你們全部推倒砸碎!」
鬧成這個樣子,住持終於出現,黑着臉讓人帶我去客院換衣服了。
我嚴重懷疑一件事。
若不是提前捐了堪稱豐厚的香火錢。
或許淳化寺會讓我領教一下寺裏武僧的技藝。

-8-
用熏籠燻幹頭發,重新盤起髻來,又換了衣裳,喝了大碗防治風寒的苦藥。
這才晃晃悠悠地去前面找風娘和阿蓉。
也不知剛纔那幕有沒有嚇壞她們兩個。
剛湊近淳化寺正殿,阿蓉嬌嬌柔柔的聲音就飄了過來:
「該買哪束花供佛呢?我拿不太定主意,風娘你覺得呢?」
進淳化寺門口時,我就看到了正殿門口廊下有賣花的沙彌。
還有心思挑選供佛的花木,想來是兩人沒有因我而受驚。
風娘還未曾開口,一個陌生而清越的女聲忽地插話:
「這位娘子,你左手邊的梔子就剛好。」
衣裙瓔珞微微摩擦響動的聲音傳來。
阿蓉應當是轉頭回身望向來人,忽地訝異:「小春?」
我腳步一頓,乾脆利落地站住,繼續靜靜地聽着正殿內的動靜。
「娘子認錯人了吧?」
隔着一道牆壁,那人的聲音再度響起。
阿蓉似是反應過來,語調裏帶着歉意:「這位娘子和妾的主人樣貌相似,妾失禮了。」
那人笑道:「無妨。」
頓了頓,阿蓉有些爲難地說:「娘子推薦的梔子很香很甜,但其中有朵花瓣邊緣已然泛黃,好可惜。」
「這些花木來到淳化寺,使命就是供佛。」
「這束梔子花因爲花瓣邊緣泛黃,別人可能不會挑選它。」
「但娘子若是買了,把它送到佛前供養,便是娘子成全了這束梔子。」
「也是娘子與梔子有善緣,因而在無意中積累了功德。」
那女子含笑開口,勸說着阿蓉。
每句話都似是帶着禪意,又似是無心之言。
阿蓉恍然大悟,開開心心地掏了銅板,買下了那束梔子。
待到阿蓉拉着風娘一起進正殿供花後,我才緩緩地從影壁後轉了出來。
賣花的沙彌似是得了囑咐,見到我後,雙手合十地喊了聲「阿彌陀佛」便匆匆離去。
一時間,淳化寺正殿廊下,只剩下我和那位身着鵝黃衣裙的陌生女子。
聽到我的腳步聲,那陌生女子轉頭,露出半截如畫的眉枝和嫣紅的脣角。
饒是做了心理準備,我還是愣住了瞬間。
眼前的女子肌膚嫩如新摘的茭白,被正殿供奉的油燈映得剔透晶瑩,微帶透明。
她的五官更是嫺麗端雅,兼之舉手投足的那股溫和的書卷氣。
竟是個不遜於長公主的絕色。
若不是眉目間同我有八成相似,暴露了她出身雷家的事實。
高低我得冒着被住持活活打死的風險,在佛門重地再行自薦枕蓆之事。
「需要我自報名號嗎?」女子靜靜地凝視着我,忽地一笑。
不必。
我知道你。
我的親姐姐,雷相和大夫人唯一的嫡女。
雷狩雪。
我把這三個字在心口處過了遍,壓下胸中隱隱的殺戮慾望。
在不知道對方來意如何的情況下,最好讓她先開口。
「十二歲的時候,母親身邊的嬤嬤說漏了嘴,我才知道自己還有個妹妹。」
雷狩雪站在階下,沒有回身,而是抬頭望着瓦片上滴落的殘雨。
妹妹。
這個稱呼,真是太可笑了。
我死死地凝視着雷狩雪從鵝黃衣領裏露出來的那片白皙的脖頸。
那麼秀麗嫺雅的美人,想必被擰斷脖子的那瞬,聲音也會好聽吧。
「母親視你和你的小娘爲禁忌,那時我也小,便一直沒有出相府尋你。」
「我及笄之後,打聽到人在玉京樓,便抽空尋了過去。」
「看到的,卻是玉京樓管事把你吊起來打。」
是帶着小娘逃出玉京樓,又因着賤籍被抓回來的那次。
雷狩雪那時,竟在現場看着我捱打嗎?
說不清道不明的屈辱感再度湧上心頭。
甚至因着眼前人和我立場相悖,這份難堪幾乎要壓斷我的脊樑。
「但我注意的不是你身上的傷,而是你有一雙燃燒着仇恨的眼睛。」
雷狩雪裙裾揚起個優雅的弧度,回身直面着我。
「我本想把你贖出來安置。」
「可你的嗔心太重了些,小春。」
她的臉上,皆是嘆惋。
此時烏雲散盡,淳化寺正殿外青石板上的積水倒映着夕陽,波光瀲灩。
我靜靜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幕,忽然刻薄地笑了:
「雷狩雪,你真是個僞善的賤人。」
她能坐而談禪,她能嫺靜淡然,只是因爲她剛巧比較幸運罷了。
很幸運地託生在雷相府邸成爲大家閨秀。
很幸運地從內宅主母肚子裏爬出來成爲嫡女。
所以她理解Ṫũₘ不了被命運凌辱的娼女。
又因爲不理解,所以她對被凌辱的人發起了以憐憫爲名的羞辱。
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被賣到玉京樓的人是她,叉開腿當婊子的那個人是她。
她還能笑得出來嗎?
也可能確實笑得出來。
畢竟倚門賣笑,又何嘗不是一種笑?
雷狩雪臉上無可指摘的微笑神情,隨着我的那聲「賤人」,像是被打碎的水晶瓶般轉瞬崩裂。
她並未放下身段同我對罵,而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拂袖而去。
待雷狩雪消失許久,阿蓉才期期艾艾地走到我身邊,遞給我個鑲着明珠的荷包。
「小春,那是剛纔那位娘子給的。」
我接過精美的荷包,緩緩打開。
裏面是兩張薄薄的紙。
一張是官府的放籍書,蓋着硃紅色的泥印,署名處是空白的。
只Ŧṻₒ要我提筆寫下自己的名字,從此就不是賤籍娼女之流。
另一張是江南餘杭某處宅院的地契,署名處同樣也是空白的。
六進六出的宅院,剛好在西湖邊上,價值豈止千金。
晚了。
若是小娘還活着,或許我會毫不猶豫地接下來呢。
疲倦地闔了闔眼,走到正殿的佛龕前,我抖手把兩張紙丟進青煙嫋嫋的香爐裏。
放籍書上的朱印慢慢在火中捲曲。
最後化爲溫熱的灰燼。

-9-
禮佛結束回到玉京樓之後,我並沒有第一時間開張。
相反,我默默地坐在玉京樓最高處,凝視着整個歡場的佈局。
除卻娼女們所居住接客的六層小樓外,玉京樓的前後院都是江南園林制式。
湘簾翠幌,清池小山,花木掩映於朱欄曲楹間。
暮色盡,夜風起。
雖無客,但青樓點燈的規矩並不會變。
站在高處往下看,各色花型的燈遙遙望去宛如光焰凝結的倒懸星河。
「小春,你在想什麼?」
阿蓉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身後。
「在想玉京樓的大小。」我微微嘆息,「從有記憶的時候起,我便隨小娘生活在玉京樓裏。那時年紀還小,總覺得玉京樓很大,大到我與小娘都逃出帝都了,還是被抓了回來。後來長公主把玉京樓的地契給了我,我才發現玉京樓其實很小,佔地也只有七畝上下,小得可憐。阿蓉,你覺得玉京樓是大還是小呢?」
阿蓉抖開手裏的薄斗篷,披在我身上:
「妾也不知道呢。」
我緊了緊斗篷,聲音又輕又冷:「你去找一趟王載微。」
博山爐裏輕若細絲的煙塵嫋嫋,荷花的冷香飄蕩在雅間裏。
王載微秀麗的臉上略帶不虞:「何事?」
我打開博山爐的插銷,往裏面續了枚香丸。
「此次叫王大人過來,是想談上次在玉京樓裏沒有談完的風月之事呢。」
我笑着伸手,想要覆上王載微的臉龐,卻被對方避開了。
「自從扳倒了趙院使,你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我嗎?」
王載微像只炸了毛又強自按捺住的雪白貓咪,壓低了嗓子警告我:
「雷驚春,你最好找我有正事要幹。」
我並沒有說話,而是將烏木小几上的一張明黃色的紙推給了王載微。
一紙明調暗貶至江南的陛下口諭。
王載微驟然平靜下來,她不是蠢人,立刻發問:「是長公主的意思?」
「我向長公主提議的,」我搖了搖頭,「除了避開帝都漩渦外,還有一事要你從旁協助。」
王載微眉頭一挑,顯然就要發問。
我卻立刻衝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開口。
靜謐的雅間裏,只有手指蘸着茶水寫字的沙沙聲。
待到茶水都蒸發殆盡,王載微這才回過神來,衝着我點了點頭。
我衝着她揚起一個嫵媚的笑容,伸手替她整了整衣襟,呵氣如蘭:
「那就那麼定下了,王大人一切小心,妾在玉京樓等你回來爲妾贖身。」
依舊是調笑之語。
可這次,王載微沒有選擇躲開。
她盯着我爲她整理衣襟的手,眉眼認真:
「好啊。能從江南活着回來,我就給你贖身。」
不是。
我開玩笑的。
你怎麼還當真了?
可能是人性本賤的緣故,我還是更喜歡我們高傲冷肅的王大人拒絕我的驕慢樣子。
因而在察覺到王載微有上鉤意願之後,我立刻倒退兩步,同她扯開距離。
風月場上的話都是騙人的。
聽聽算了。
別當真啊,王大人。
「妾不會離開玉京樓的。」
搖了搖頭,我笑得滴水不漏。
「長公主提過雷家的事情,」王載微瞭然點頭,「我知道你不會輕易離開玉京樓的。」
「那你還說要爲我贖身?」我挑眉。
王載微側着頭想了想:「騙你的,小春。你老調戲我,我不得扳回一局嗎?」
虧我剛剛還爲這王八蛋的安危有些擔憂!
現在看看,王載微你還是死在江南別回來的好!
在我陰惻惻欲要殺人的神情下,王載微打開窗戶,輕輕衝我頷首。
旋即跳窗而下,落地寂靜如貓,幾個縱躍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滾得倒是快。」
我望着王載微離開的方向,從牙縫裏生擠出句話來。
可臉上還是忍不住綻出個笑意。
所有的籌謀策劃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又如何贏不下這一局呢?
鋪陳紙筆,將顏料在小硯臺裏一一倒好,我係發彎腰,開始作畫。
玉京樓裏不乏通文墨的貴客。
爲了留住客人,我從小便在後院裏跟隨着年老色衰退下來的娼女們學畫。
畫工並不算多麼驚豔,但勉強稱得上精細。
寥寥幾筆,景色就已躍然於生宣之上,栩栩如生。
緩慢地塗塗抹抹,待畫完之後,我搖了搖雅間的鈴鐺,喚來了阿蓉:
「將這幅畫以宋錦裱起來,我要送人。」
阿蓉欲要捲起這幅畫,卻在看到畫的內容時愣住了:
「小春,你這畫上是不是少了點什麼?」
畫上除了雪與紅梅,便只有一亭,亭中對坐着兩個女子。
一個宮裝高髻,鵝黃衫裙,顯然是個貴女。
另一個垂下兩縷頭髮,翠色褙子桃紅抹胸,打扮豔麗俗氣,分明是勾欄地出來的。
二女中間有木製案几,桌上放着爐子,坐着小茶壺。
冬日煮雪賞梅本是雅事。
然而小茶壺裏沒有茶水,爐子下面也未曾有柴薪火焰。
「未曾少些什麼,就這樣裱起來吧。」我勾起一抹笑意。
冰天雪地,紅梅勝景。
釜底抽柴薪,壺中亦無水。
這局別的不賭,只賭命。
且看卿與我誰輸誰贏吧。

-10-
玉京樓有意放出來了風娘掛牌的消息。
她那位青梅竹馬到底是惦記着舊情,竟真的被釣上來了。
官賣娼女無法贖身,那人乾脆尋上了我,談了談價格,將風娘包了半年。
半年時間,自是足夠我探聽到所有想要探聽到的消息了。
因而我樂見其成地同意了。
風娘有昔年舊人相護,自是感慨萬分。
得知不用接其他客人後,更是在背地裏偷偷哭了好幾場。
燈火分明月,笙歌雜暖風。
日子就在飲酒作樂中慢慢過去,直到七夕乞巧節的到來。
全然屬於女子的節日,一年到頭也只有七夕,所以今日玉京樓沒有開張。
更重要的是,李醉晚正兒八經給我下了張拜帖。
帖子上的簪花小楷端正中不失風流,措辭更是清麗婉轉。
長公主親自提筆,邀請我七夕一同與她把臂同遊,共看燈火。
我雖是個冷了心肺的娼女,面對這份深恩,也不禁動容。
所以整個下午,我都抓着風娘和阿蓉,爲我參謀着挑選衣服首飾。
願意狠下心來和自己較勁兒,多多少少都是會有些收穫的。
當夜出現在李醉晚面前時,我未曾錯過她眼中一閃而逝的驚豔。
登上馬車也來不及整裙襬,連忙把懷中已經捂熱的錦盒遞過去。
我垂下眼睫,輕聲開口:「不知道公主喜不喜歡。」
李醉晚倚在馬車車壁上,伸手拈起錦盒裏那隻打磨粗糙的青玉鐲。
「小春自己打磨的嗎?」她的聲音如溪水淙淙。
我飛快地點了點頭,眸光裏摻着哀怨:
「唯願此環如明月,暫代妾身,常伴殿下。」
其實這隻玉鐲已經做好很久了。
只是長公主殿下最近太忙,忙到都沒空找我這個舊人。
李醉晚似是察覺到了我的怨念,伸手將玉鐲套上,彎起眉眼:
「我很喜歡。」
我那絲哀怨如同見到了春光的殘雪,瞬間就被融化得乾乾淨淨。
待到李醉晚用戴着青玉鐲的手拉住了我的手後,更是愣住。
隨即,歡喜到像是心中湧出千萬只雪白的蝴蝶。
因着這份歡喜,我開始得寸進尺,不依不饒:
「那殿下更喜歡玉環,還是更喜歡我?」
李醉晚側着臉欣賞着素白皓腕,神色慵懶地反問我:
「本宮什麼樣子的首飾沒有呢?」
「無非是愛屋及烏,喜歡爲我打磨玉環的人罷了。」
有了確切答案後,我不再追問。
兩個人戴着面紗,夾在熙熙攘攘的人羣裏。
彎月如刀懸掛在夜幕上,李醉晚的手拉着我的,骨節分明,纖而不弱。
有風吹起我紫綾裙帶,和李醉晚白羅裙帶略有糾纏。
恍然間也有了錯覺。
覺得雷驚春在這世上,並不算是孤身一人。
盛宴散去,月上三更。
我喝了些酒,醉醺醺地在巷口告別長公主馬車,打算徒步一段回玉京樓的時候。
卻被在暗處潛伏的人,手疾眼快地捂住了嘴,拖到了沒有燈的小道上。
錯覺被一寸寸打碎,露出殘忍的現實來。
陳駙馬提着燈,站在了被按在泥地裏的我面前,清俊的臉上皆是漠然:
「留具全屍吧。」
陳駙馬身邊的嬤嬤低聲提議:「若是殺了這賤人,公主問起來只怕是不好交代……」
「確實,」陳駙馬冷淡的表情褪去,笑容玩味,「那就把她兩隻手打斷好了。」
十指豈止是連心?
棍棒重重砸在雙手上的時候,疼痛差點讓我昏厥過去。
嘴裏被粗暴地塞進去了麻核,連求救都無法做到。
正當我以爲今晚要栽在這個毫無血緣的駙馬錶哥身上時,嘆惋聲傳來:
「表哥,莫要動手。」
雷狩雪的鵝黃裙襬姍姍停在陳駙馬面前,倒是讓對方喫了一驚。
「表妹?你怎麼在這兒?」
雷狩雪揮開動手的下人,自懷中掏出一瓶傷藥放在了我面前。
隨後再度重複了一遍:「表哥,放了她吧。」
「給我個理由,」陳駙馬面色難看,「這賤人屢次三番地勾引長公主……」
「她是父親的風流債。」雷狩雪輕嘆。
陳駙馬頓時啞了聲音。
雷狩雪柔聲開口:
「若不是我娘容不得人,現下她應當同我一樣,也叫你表哥。」
陳駙馬反應過來,嫌惡地看着地上氣息奄奄的我:
「就算不是娼女,無非是個小小庶女。」
「什麼骯髒貨色,阿貓阿狗生的取樂玩意兒,也配叫我表哥?」
雷狩雪平淡開口:「表哥慎言。無論如何,她是父親的血脈。」
提起雷相,陳駙馬登時不再說話。
良久,他冷哼一聲:「看在表妹的面子上,放你一馬。」
「再敢勾引長公主,就不是今日那麼簡單了。」
說完,陳駙馬衝着雷狩雪點了點頭:「表妹,告辭。」
馬車粼粼的聲音在暗夜中遠去。
雷狩雪彎腰,想要扶起我的胳膊將我架起來,卻被我勉力避了過去。
她也不惱,轉身出了巷子,叩響了玉京樓的大門。
不一會兒,阿蓉就衝到了我面前:「小春,你怎麼樣?」
見到我的雙手以不自然的弧度彎曲着,阿蓉更是惶惶落淚。
慌亂中,她抄起雷狩雪留下的那瓶藥,打開後聞了聞,眼前一亮。
正要往我手背上倒,我卻輕輕搖了搖頭:
「扔了……」
阿蓉低聲勸慰我:「小春,這是上好的傷藥,尋常買不到的。」
所以呢?
所以我要向雷狩雪低頭,接受這份假惺惺的好意嗎?
我闔了闔眼睛。
抱歉了,雷驚春做不到呢。
隨即伸出變形嚴重的左手,鉤住了瓷瓶的細長瓶頸,將它扔了出去。
簡簡單單的一個動作,帶來的疼痛讓我眼前陣陣發黑。
就連額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
徹底昏過去之前,餘光只見掛着雷氏家徽的馬車車簾放下。
駟馬並蹄,行駛平穩。
車輪把這瓶價值千金的傷藥碾了個粉碎,並未揚起半點泥塵。

-11-
手指斷了四根,右掌一處骨裂。
雷狩雪出現得及時,這些傷沒有到覆水難收的地步。
好歹只要我肯靜養,雙手就還都能保住。
李醉晚坐在我牀邊,聽着御醫的回稟,嬌媚無邊的臉上冷若冰霜。
待送走了御醫,她抬起手來,輕輕摸了摸我的臉頰。
我知道她想要去幹什麼,啞着嗓子勸諫:「別去找駙馬的麻煩。」
李醉晚臉上的怒火驟然升騰,穠李夭桃嬌豔凌人的氣息撲面而來。
不愧是皇家血脈。
生起氣來和龍女一樣頭角崢嶸呢。
這樣美貌的女子,哪怕臉上的表情猙獰又憤怒,也自有番動人姿態在。
「爲何?」良久,李醉晚抿了抿嘴脣,放緩了聲音問。
「王大人來信了,此時不宜節外生枝,以免對陳家打草驚蛇。」
我垂眸,望着自己被繃帶緊緊裹纏的雙手,扯出個冷笑。
「那你受的委屈呢?」李醉晚很是不滿,「難道就這麼算了?」
當然不。
若不能報仇,若不能用雷家和陳家的血來祭奠我心裏的火焰。
那麼,忍辱是毫無任何意義的。
「忍到王大人從江南迴來就動手。」我眸光一冷。
「Ţű⁾若是事情能成,煩請殿下把駙馬交給我處置。」
李醉晚什麼都沒說,只是輕輕地伸手,以巧勁兒將我按回榻上。
「都聽你的。」她說。
「但得先養好傷。」她又說。
「我守着你,睡吧。」她最後說。
牀幔被放下的那瞬,燭火暗了瞬。
榻邊人沉沉的影子疊在我身上和被上。
隱隱綽綽的光影中,金尊玉貴的長公主和任人踐踏的娼女,呈現出種詭異的和諧。
成爲一個同盟,一個欲說還休的祕密。
唯獨李醉晚隔着簾幕的呼吸聲遙遙傳來,像是黑暗中寂靜的溪流。
於是我緩緩地閉眼,沉浸在了溪流之下。
完成了帶着隱痛的安眠。
第二日醒來,李醉晚已不見蹤影,窗外唯餘幾朵薔薇開得正好。
阿蓉捧着藥汁進來,見我空茫的神情,出言解釋:
「長公主守了您一夜,實在是脫不開身才被身邊女官催着帶走的。」
「據說是陛下以消暑爲名,在行宮裏開了家宴。」
那確實是要事,脫不開身。
但我胸中依舊不可抑制地湧起了酸澀。
許是人在病中都會格外矯情脆弱些吧。
然後這酸澀的感覺就被阿蓉手裏的苦藥衝沒了。
我不記得自己有什麼東西是值得御醫惦記的啊!
怎麼就用這玩意兒明晃晃地謀害人呢?!
阿蓉伸手,及時把一顆青梅漬成的蜜餞塞進了我的嘴裏:
「良藥苦口,忍一忍吧。」
許是我臉上的不虞之色太過於明顯,阿蓉嘆了口氣。
她坐在榻邊,輕輕避開我的雙手,將我半擁在懷裏。
手指輕柔地穿過我背後散下的發,安撫地拍着我的脊骨:
「等好起來之後,小春就不用喫苦藥了。」
我縮在阿蓉懷裏,像是縮在一個巨大且安全的繭裏,怔怔落淚。
直到淚水沁透了阿蓉腰腹間的衣衫,她才反應過來。
略微手足無措的阿蓉,聲音卻依舊柔軟:
「還以爲我們家驕橫狠辣的小春,是不願流淚的。」
我悶悶的聲音從阿蓉身上傳來:「那是對着旁人。」
世人千千萬萬,我唯願對着你展現出脆弱。
無關風月,只是信任。
阿蓉沒有說話,只是攬着我的胳膊再度緊了緊。
恍惚間忘卻了手掌疼痛。
就連身體也融進了她帶着暖意的懷中,成爲了這個懷抱的一部分。
忽然驚覺。
原來那麼些年,阿蓉都從未與我分離過。
無論承受還是施予,無論行善還是爲惡。
在黑暗扭曲的人世間踽踽前行的路上,至少我們還有心意相通的彼此。
這就夠了。

-12-
夏往秋收,時間真是很神奇的東西。
當初被駙馬下令按在地上打的時候,還以爲自己會死在那個暗夜裏。
原來熬上一熬,傷口會癒合,指骨也會緩緩長好。
待我雙手能夠靈活如初的時候,已是到了重陽節前後。
幾月以來,風娘從她那位時常來玉京樓「探望」的竹馬嘴裏,套到了不少關於雷家的情報。
人無法時時刻刻都保持着警惕。
酒醉之後,牀幃之間,總會透露出信息來的。
這些閒散話語或許有些摻水的成分在。
但相互交織印證還原後,真實度會大大提升。
而只要抓住關鍵的幾條內容,就有把握給那位高高在上的雷相添堵。
父親,女兒不喜歡你坐高堂。
女兒希望你被拉下來,拉到深不見底的泥濘裏。
永生永世,生生世世,被人踐踏羞辱,不得翻身。
連同雷家和陳家一起。
阿蓉在雅間門口守着,風娘呈上來幾張紙。
不愧是官家女眷,一手簪花小楷足以見風娘當初的功底。
我盯着那幾張紙,覺得應該抽空找風娘取取經,讓她指導下我的字體。
風娘見我不說話,許是心下忐忑,臉上也染了些不安:
「寒郎畢竟只是雷家旁支,官職也不高。」
「妾能從他身上得到的,便只有這些了。」
寒郎。
這個稱呼,有些意思。
我聞言,緩緩地將目光從薄薄的紙張挪到風娘臉上。
風娘察覺到了我的目光,略有些懼怕地低下了頭。
「見過外面攤販賣的琉璃花釵嗎?」
玉京樓就坐落在花街正中,來往的娼女樂妓多如過江之鯽。
也因着女子多,賣胭脂水粉簪釵衣裳的小商販,這附近從來不缺。
風娘來玉京樓時間也不短了,自然是見過的。
「妾身見過。」她低着頭開口。
我站起來,走到風娘面前,挑起她的下巴,端詳着她的五官:
「世間女子的命運,就宛若小攤販手中的琉璃花釵。若是有人願意買下仔細收藏,便能在妝匣裏嬌豔欲滴,永遠不會凋敗。可若是在男人手裏傳來傳去地觀賞,或遲或早,都會掉在地上。而落地的瞬間,再漂亮再明豔的琉璃花,也只不過是一地的碎片罷了。」
說完,我鬆開了鉗制風娘下巴的手,靜靜地再度開口:
「別做夢了,更不要相信你那個寒郎的鬼話。」
「你是官賣的娼女,別說平時,便是逢赦也無法贖身。」
「除非你死,或是我背後的主子得了勢,親自下令,不然別指望離開玉京樓。」
風娘不再說話。
有眼淚順着她的下頜滴落在裙裾上,砸出圓圓的水漬。
終還是心軟,我嘆了口氣:「此事完成之後,我會想辦法還你自由身。」
風娘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悄無聲息地落淚。
最後我無奈,還是叫來了阿蓉,把人從雅間扶了出去。
敲打完有可能會被男人哄騙從而不自覺矇騙我的風娘,我這才嘆了口氣。
爲什麼她們就非要相信男人呢?
男人身上究竟有什麼妖術,能把她們個個都騙成這樣?
小娘是這樣的,阿蓉是這樣的,風娘也是這樣的。
看得人頭疼。
強迫自己把這些糟心的事情甩出腦海,我粗粗瀏覽完這幾張紙。
隨後寫了張紙條,一併塞進信鴿腿上的信筒。
鴿子振翅而飛的方向,正是長公主府。
有些事情,李醉晚調動人馬去驗證,比我去驗證,有效率得多。
信鴿飛出去不到三個時辰,長公主府的馬車就停在了玉京樓的後門。
縮進樓裏養傷不少日子,還是第一次出來。
病起不知秋幾許,飛來黃葉滿庭中。
冷風微起,鑽進鼻腔,激得我打了個重重的噴嚏。
正猶豫要不要回去加件衣裳時,阿蓉已急匆匆地抱着斗篷趕到:
「小春,別受風。」
撩起車簾,我望着倚在後門門框上目送着馬車離去的阿蓉。
她來得着急,踏碎庭院一地落葉,裙角處還粘着截短短的枯枝。
這個女人始終靜默,始終溫柔。
也始終守在我身邊。
天下間恨我的人多了去了,與之相對,我有的是收拾他們的手段。
可面對愛着我的人呢?該怎麼樣去回應?
小娘沒有教過我。
我自己,似乎也還沒有悟出來呢。

-13-
李醉晚手底下的人一一驗證了風娘套出來的情報。
約莫四成真,六成假。
其中最惹人注意的一條是,雷家在宛陽祖宅祭祖的時候,規制逾越。
琉璃瓦乃皇家太廟封頂上專用。
王公大臣和平民百姓的祠堂,則只能用次一等的黑活瓦。
可許是雷相的權勢如日中天,連着雷家的族人都開始跋扈了起來。
他們在去年翻修雷氏祠堂的時候,竟用了琉璃瓦。
「這可是實打實的僭越。」我坐在李醉晚的書房裏。
李醉晚的表情也相當微妙:「父皇只是老了,還沒有死。」
「若是他知道自己最信任的雷相,在背地裏幹這種挑戰皇權的事情,估計會雷霆大怒吧。」
桌面上散落着幾張摺子,我隨手翻開看了看。
全都是監察院的官員提前寫好,彈劾雷家僭越之罪的參本。
不愧是言官手筆。
罵起人來,個個都文采飛揚。
都說對子罵父則是無禮。
但無禮這個舉動本身,就很是讓人精神爽利。
我眯着眼睛:「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摺子要呈上去麼?」李醉晚詢問我的意見。
「王載微那邊有消息了嗎?」我反問李醉晚。
李醉晚起身,在書房的博古架上按動了一下。
機關轉動聲很輕,暗格裏,露出個用以裝書信的樟木匣子。
「都在這裏了,」李醉晚說道,「算算馬匹腳程,王大人距離京城也就兩天距離。」
「參吧,參雷家一本狠的。」
我垂下眼睫,如夢囈似的呢喃,心裏充斥着毀滅的快感。
「妾等着殿下的好消息。」
李醉晚理所當然地點頭:「我自是不會讓你失望的。」
兩人對坐到傍晚,書房窗外的晚霞明媚,一瓣秋菊綻在風中。
歲月安然。
安然到彷彿那些殺機與廟堂之上的算計都不存在一樣。
回到玉京樓之後,我將沾着秋夜霜露的斗篷卸下,還給了阿蓉。
阿蓉接過斗篷,正要退下,卻被我叫住:
「把我架子上那幅畫取出來,送到雷相府上,就說是……」
我頓了頓,想起雷相和陳夫人膝下只有雷狩雪一個嫡女。
那雷府中人對她的稱呼應該就不是小姐了,而是大小姐。
「就說是有人送給大小姐的禮物。」
阿蓉取出了那幅畫,領命而去,臨行前又被我叫住:
「雷府門檻高,你多帶幾個侍衛,免得被那羣看門狗爲難。」
阿蓉聞言,露出個哭笑不得的神情便離開了。
我卸下釵環,打了盆水,就着胰子開始洗去臉上的妝容。
粉漬脂痕掉落,清水變得渾濁起來。
水中我與雷狩雪八分相似的臉漸漸模糊。
一縷被水打溼的鬢髮貼在臉上,我胡亂地擦了把水珠,坐在梳妝檯前,摸索着給自己抹上花露。
梳妝檯上銅鏡倒扣。
背面的鏨刻蒲桃紋已然落了層薄薄的灰。
自從我見到雷狩雪那張臉後,便下意識地很少再去照鏡子了。
血脈真是個玄奇的東西。
無論我編織了多少恨意,可在見到那張與我相似的面容時,依舊會下意識地發怔。
我看着雷狩雪,就如同看着另一個不曾被毀滅的自己。
也像是看到了宿命的另外一種可能性。
如何能不下意識地懼怕和逃避呢?
坊間都說,雷相極爲寵愛他唯一的嫡女。
反正我是想象不出來,自己在父親膝下做小女兒態綵衣娛親的樣子。
於我而言。
「父親」這個詞自我識字以來,便成了仇人的代號。
無論小娘再三爲雷相辯解是大夫人狠毒隱瞞,我都不願相信半分。
雷家勢大。
雷相更是權傾朝野。
也不是沒有人勸我算了,勸我放下。
可舔過刀尖上的血,又怎麼能認命做弱者?服氣被踐踏?
我偏不認。
我偏不服。

-14-
雷相被彈劾這件事,在朝堂之上揚起了不小的風波。
他多年爲相,依附於他的門生親信成羣結隊,在朝堂之上更是黨羽遍植。
這些人能夠通過巴結雷相得到權勢,又飛速地將權勢變現成金銀。
雷相是他們奢靡無度,攬盡天下奇珍異寶的倚仗。
這羣人如何能夠眼睜睜地看着雷相被彈劾?
於是面對驟然對雷相羣起而攻之的監察院言官,他們飛速地上摺子反駁。
朝堂之上頓時打起了口水仗。
廟堂和江湖有時相隔並不遠,所以近日裏坊間的街頭巷尾,同樣有不少人開始談論雷相的事情。
輿情洶洶,流言橫飛。
因此雷狩雪送到玉京樓的那張拜帖,也在我意料之中。
似是知曉我對雷家上下的心結,見面地點不是雷府,而是定在了帝都最好的酒樓裏。
我拒絕了。
面對着前來送信的婢女,我以團扇遮面,笑得嫵媚:
「最近有客人包下了妾,雷大小姐若是也想見妾,要加錢的。」
第二次的拜帖很快送到,一併被送到我案几上的,還有六十兩黃金。
在玉京樓與我春風一度,六十兩白銀便夠了。
嘖嘖,直接撒金子,雷狩雪好豪奢的手筆。
難得有客人約出去,開價又是如此大方,我自然從善如流地收下了帖子。
阿蓉替我整理好髮髻妝容,確認無誤後,才目送我上馬車。
見到雷狩雪的時候,她正在動手煮茶。
一脈流水從壺中傾瀉,落在她手中的祭紅茶盞裏。
茶香混合着案几上桂花的花香,氤氳撲鼻,好聞得緊。
「陛下御賜的金瓜貢茶,可惜今年尚未下雪,只能退而求其次,用的陸子泉水。」
雷狩雪將蓋碗推到了我面前,「小春,你試試?」
我淺淺嚐了一口,就將祭紅茶盞放了下來。
「不合口味嗎?」雷狩雪輕聲詢問,「我讓人拿大紅袍來?」
「不是,」我搖了搖頭,誠懇開口,「太燙了。」
遇到我這種不按照常理出牌的傢伙,倒也是蠻爲難雷狩雪的。
在她的沉默裏,我迅速地把茶盞裏的茶水吹了吹。
不那麼燙嘴之後,趕緊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
既收了錢,那該給客人的面子,還是要給足的。
放下祭紅茶盞之後,我主動打破了沉默:「好茶,倒是多謝雷大小姐款待了。」
「你該叫我一聲姐姐。」雷狩雪認真地看着我。
那不行。
給錢也不行。
我不吭聲,雷狩雪便繼續說了下去:「我已經讓人回宛陽老家了。」
「陛下對於犯上的罪名很是敏感,可要脫罪,說難倒也不難。趕在陛下的人到達之前,撤掉僭越的琉璃瓦,收買工匠鄉人改口,再以雷相的權勢勒令地方官府配合着在調查的官員面前澄清,這一劫也就過去了。雷相畢竟爲朝廷效力三十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一旦澄清,陛下不會追究的。」我笑着說道。
「你都知道?」雷狩雪不易察覺地在我面前皺了皺眉。
「那個雷寒是得了你的授意才接近風孃的吧?」我把玩着面前喝空了的建盞。
雷狩雪點了點頭:「不錯,雷家僭越的事情,也是我故意讓雷寒透露出去的。」
「真是個釜底抽薪一箭雙鵰的好計策。」我拍了拍手,讚賞無比。
雷相身在高位幾十年,老家的雷氏宗族子弟,藉着他的名號可是幹了不少「好事」。
欺男霸女、放印子錢、侵佔良田、魚肉百姓、縱橫鄉里……
這些人做的事情,未必會反噬他們自身。
可樁樁件件,最後都會被記在雷相這個靠山的頭上。
想必雷狩雪早就對此有所察覺,認爲這是個大隱患。
奈何雷相一家子都在帝都。
天高皇帝遠,宛陽那邊的宗族未必願意聽從雷狩雪的話收斂。
於是她藉着雷寒的口放出消息,誘使我和長公主入局,以宛陽之事參雷相。
一來,可以以皇帝的忌憚爲筏子,去勒令宛陽的雷氏宗族約束子弟行爲。
二來,可以通過此事,釣出來雷相在朝堂上隱藏的敵人。
最起碼這次所有上摺子奏請皇帝嚴懲雷相的官員們,將來都會被雷狩雪列入重點觀察監視的名單裏。
面對我的讚賞,雷狩雪有些疑惑,但還是按捺住了:
「小春,雷家有愧於你是真,可你對雷家的殺意也是真。」
「你輸這一局,若是肯就此罷手,我會既往不咎。」
「爲你脫籍易如反掌,除此之外,傍身的金銀田地商鋪,只要開口,無所不從。」
她再度勸說道。
真是優渥的條件啊。
如果不是含着那口惡氣咽不下去,咬碎銀牙也想要和雷家這個龐然大物鬥上一鬥。
我說不定還真會執起雷狩雪的手,親親熱熱地叫上一聲姐姐。
畢竟她那麼寬仁大度,婉約嫺靜,不是嗎?
「妾做娼女做久了,不想脫籍呢。」
我彎起眉眼,一口回絕了雷狩雪的好意。
又挑起個足夠詭譎的笑,凝視着雷狩雪:
「而且,客人爲什麼覺得妾輸了這一局呢?」
與此同時,沉悶的響聲傳進了房間。
酒樓離皇宮並不算遠,最高處甚至可以眺望到皇宮一角的紅牆黃瓦。
因此,設置在皇宮外面,訴說冤情的登聞鼓被敲響的時候,聲音也能飄過來。
「陳勤在江南鄉試賄買鑽營,割卷傳遞,頂名冒籍!」
「臣不慎發現此事之後,竟被陳家派出的殺手追殺了近千里!」
「所幸臣逃得一命!僥倖回京!」
「現下人證物證俱在!臣要參陳勤科舉舞弊!負國欺天!」
太遠了,王載微的聲嘶力竭聽不太清。
但她要參陳勤這句吶喊,還是傳進了雷狩雪和我的耳朵裏。
陳勤是陳駙馬的親爹。
也是大夫人的哥哥,雷狩雪的舅舅。
雷狩雪的臉色終於變了。
「客人在淳化寺找到妾的時候,妾就知道客人在監視妾。」
我語調溫柔得能夠滴出水來。
「妾又是個娼女,娼女怎麼會信任風月場上的胡話呢?」
「妾從未相信過雷寒,之所以彈劾雷相,不過是爲了吸引客人的注意力罷了。」
「妾真心想要撼動的,獨陳家一家呢。」
姐姐既能夠釜底抽薪,妹妹自然也能聲東擊西。
沒到結局塵埃落定的時候,又憑什麼認爲自己板上釘釘地贏了呢?
雷狩雪沒和我打口舌官司,而是倉皇起身,匆匆而去。
想必是事發突然,她得趕緊回雷府去想對策。
可又有什麼對策是能糊弄過這種滔天大罪的呢?
科舉舞弊是動搖國本的事情。
陳勤和他身後的陳家,既然敢參與,便要有全家死絕的心理準備。
雷家陳家多年以來在朝堂上同氣連枝,共進共退。
如今我藉着舞弊案剷除陳家,斬掉雷相一臂,不知他會不會痛呢。
只可惜我不在雷府,看不到雷相的神情。
țű̂⁽
真是太好奇了啊。

-15-
王載微在江南道潛伏了接近四個月。
人證物證齊全不說,還當着皇帝和朝臣的面撩起了自己的上衫。
倒也不是勾引皇帝和諸位大人,主要是展露出那道近乎豁開她腰腹的傷疤。
更致命的一點是,這道傷疤是在京畿處,與陳家派出的殺手血戰留下來的。
京畿距離皇宮不過五十里路。
難怪都說富貴險中求。
在天子的腳下截殺正兒八經有官身的朝臣,陳勤膽量不小。
陛下震怒。
李醉晚身邊的銀霜也親自下場。
銀霜哭訴,言說駙馬自成婚後,認爲自身仕途不順是因爲尚了長公主。
心懷怨懟又不得對長公主發作,便時常藉故毆打李醉晚身邊的婢子。
銀霜身上的傷痕自然是假的。
可事情到了這一步,駙馬有沒有打過她,已經不重要了。
假作真時真亦假。
陳勤被當着所有朝臣的面剝去了官服,連同陳家在帝都的一百多口子人一同下了詔獄。
駙馬被勒令與李醉晚和離,和他的父親滾去詔獄做伴。
捉拿陳家在江南老家的族人旨意,也當場下發。
面對皇帝的怒火,所有人都噤若寒蟬,沒有誰敢去上前求情。
也包括雷相本人。
朝堂上人精最多,大家心裏都知道,陳家完了。
沒有再去落井下石,已經是衆人看在雷相的面子上,不趕盡殺絕的行爲。
經過三法司會審後,陳家的結局由陛下親自敲定。
斬立決。
聖旨上的硃筆落在旁人眼裏自是刺目。
可落在我雷驚春眼裏,則成了十足十喜慶的一抹紅色。
初冬的寒風和冰刀一樣,一下一下刨着行人的骨。
然而這並不影響百姓們在菜市口熙熙攘攘的擠。
畢竟農閒,又是闔族殺頭的大熱鬧。
看一場,也能與鄰里街坊、親朋好友做做年節談資,不是嗎?
李醉晚派出的侍衛,給我硬在人羣視野最好的地方擠出了一片空地。
讓我得以罩着朱槿色海棠蜀繡斗篷,拿着鎏金手爐,好整以暇地觀賞陳家人的血。
一顆又一顆人頭落地。
待到陳家人都被殺盡,我心裏稍稍寬慰了些許。
正想離開刑場,有個婦人想要衝到我面前,卻被侍衛攔住了。
我看清那婦人的面龐,挑了挑眉毛,輕聲示意:「讓她過來。」
那婦人正是雷相的原配妻子,雷狩雪的親生母親。
陳家倒了之後,她作爲罪臣之女,本該被陛下剝去所有誥命。
奈何雷相到底是上書求情。
只不過到底是雷相門生所吹噓的,雷相爲人情深意重,難棄老妻。
還是雷家既不好處理掉主持中饋二十多年的大夫人,更無法容忍當家主母沾染上污點。
也很難說哦。
許是爲自己的母家送行,大夫人穿着素衣。
然而素衣和歲月,甚至爲母家流下的淚水,都不曾掩蓋她的姿容。
陳氏約莫四十的年紀,哭紅的眼角已有了細細的皺紋。
臉上肌膚卻仍是白皙細膩,猶如上好的珍珠,散發着淡淡的光澤。
比我印象中的小娘好看多了。
嘖,她有如此姿容,掛牌去玉京樓賣春,定能比我小娘賺錢來得多。
我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惡意,用看貨物的神情打量着陳氏。
陳氏本就目睹母家斬刑,受不得激,見到我的眼神,立刻撲了上來:
「賤人!賤人!」
所幸侍衛們眼疾手快地擋在了我面前,沒有讓陳氏碰到我刻意新換的織銀裙。
陳氏目眥欲裂,再也不見高門貴婦人的體面:「雷驚春,你不得好死!」
「我的小侄子才只有三歲……你好狠的心!連孩童也不放過!」
是的呢,陳勤的小兒子只有三歲。
可是,可是。
小娘被夫人您賣入玉京樓的時候,我還是個胎兒呢。
您狠心在前。
我作爲庶女,自然要和當家主母有樣學樣咯。
不喜歡和入了窮巷的瘋狗計較。
因而陳氏的罵聲我不還嘴,只當是歡慶之餘的消遣。
動靜越鬧越大,同樣身着素衣的雷狩雪從後面匆匆趕到。
她眼下略帶青黑,稍顯憔悴,上前低聲勸慰陳氏:
「娘,您本就是戴罪之身,不要再鬧了……」
「傳到父親的耳朵裏,女兒也保不住您……」
我看着雷狩雪右臉上的巴掌印,心下已有猜測。
想必是雷相在陳家倒了之後才知道我的事情,埋怨女兒知情不報吧。
嗯,至於雷相那封替陳氏求情的上書,想必也有她在背後的手筆。
不知道她是拿什麼東西和雷相置換的。
但顯而易見,保下陳氏這一舉動,讓雷狩雪費了不少心血。
否則以她的年紀和心性,絕不可能在人前流露出疲態。
陳氏聽了親生女兒的話,氣得簡直要發瘋。
她奈何不了侍衛,便扭頭一巴掌扇在了親生女兒的臉上:
「那是你的親舅舅!親舅舅!一大家子人命!你竟指責我鬧?!」
雷狩雪右臉上本就被雷相打得不輕。
如今再捱了親生母親一下,麪皮更是紅腫。
有一絲血線順着她的嘴角緩緩地流下,驚心動魄。
「來人,」雷狩雪面對癲狂的母親,低喝一聲,「把我娘送回府上。」
她身邊的侍衛沉默着出現,將依舊在哭號不止的陳氏強行架走了。
我凝視着雷狩雪嘴角的血跡,毫不猶豫地掏了方新帕子遞過去:
「阿蓉新做的,我沒用過。」
雷狩雪接過帕子,將嘴角血跡拭去,輕聲說道:「小春,多謝。」
不客氣。
雷大小姐在我這娼女身上砸了那麼些金子,我總不能見到她落魄就撒手不管。
這顯得我多刻薄,多不近人情啊。
心知雷狩雪出現在刑場上是要爲陳家人收屍,我不欲耽誤她的事情,略一點頭,便要離開。
雷狩雪卻開口叫住了我:「小春,表哥呢?」
「陳駙馬在刑場上,剛被斬首。」我轉身回答。
雷狩雪抬眸,打量我的目光明睿到似是要看穿人的肺腑:
「我與表哥打三歲起就湊在一起玩兒,人是真是假,一眼而已。」
確實。
那只是個身形神似陳駙馬,又施加了易容的死囚犯。
至於陳駙馬本尊,當然是被我偷樑換柱地藏在了玉京樓。
「收殮完畢之後,抽空來玉京樓坐坐吧。」
「妾備了場好戲等着客人。」
我衝着雷狩雪笑笑,笑容裏充滿着暢快之意。
棋至此時,已成死局。
就是不知道客人願不願意舍下這局棋,再度重開了。

-16-
雷狩雪初次光臨玉京樓,已是第二日中午。
時值深冬,朔風凜冽地捲起我與她大氅上鑲的雪白狐毛,徒增幾分嬌俏。
若拋下那些恩仇,倒顯得有些並蒂雙姝的意味。
雷狩雪臉上的傷已被脂粉蓋住,倒也沒有昨個刑場上匆忙一面的憔悴。
「表哥在哪兒?」
我把手爐遞了過去:「客人彆着急啊,跟妾來。」
玉京樓佔地不算太大,不到一盞茶的工夫,我就帶着雷狩雪來了後院。
破敗的地窖門口,掛着塊牌子:「十文一次。」
而地窖的更深處,傳出來「唔唔」的怒吼聲,以及好些淫聲浪語。
陳駙馬看不起娼女。
覺得我雷驚春無非是個阿貓阿狗生的取樂玩意兒。
因此在他下詔獄的第三天,我便求了李醉晚,用死囚犯把他替換了,關在了後院地窖。
後院地窖本是玉京樓前任管事碧桃,用以處置逃跑和反抗的娼女的,裏面擺滿了各種刑具。
但我這人向來心善。
所以只用其中的鍘刀,切斷了陳駙馬的雙手。
然後當着他的面,把他的雙手剁碎了蒸熟,一口一口強喂着他喫了下去。
想想還是有些戾氣藏在心裏。
我怕自己憋出病來,便又祕密請來御醫,給陳駙馬的傷口止血上藥。
待他無性命之憂後,就扒光了衣裳,讓他在地窖裏接客。
十文錢一次。
不愧是曾經的駙馬,位高權重的貴人。
這一身的細皮嫩肉,迎來送往的,可是爲我玉京樓賺到了十幾貫錢呢。
雷狩雪站在地窖門口,聽着這些動靜,玉臉煞白,緊緊攥着衣袖,指節都捏得發緊。
「妾聽說那些身居高位的人都是些下賤貨色。」
「平日裏裝得不染塵埃,一朝入了泥地,和他們看不起的娼女,也沒什麼兩樣嘛!」
「客人覺得這出戏好不好看呢?」
我笑吟吟地給雷狩雪補了誅心的一刀。
雷狩雪猛地閉了閉眼睛,再睜眼時,眸光已是看客般冷淡:
「小春,殺了他吧。」
我驚訝捂嘴,神情惶恐:「客人好狠的心!那可是您的親表哥!」
雷狩雪嫺靜端雅的面孔看不出半分波瀾:
「與其泣涕於折辱之下,不若仗義死節,總能多些體面。」
不愧是曾經名動京城的才女,雷大小姐逼人去死的話術都一套一套的。
我認可地點了點頭,然後讓阿蓉端過來杯毒酒。
侍衛們進去將地窖裏的人全部攆走,唯獨留下陳駙馬。
「客人請便吧。」我好奇地看着雷狩雪。
出身朱門的貴女,也會和我這種娼女一樣殺人嗎?
答案是會的。
雷狩雪端起毒酒,進了地窖,藉着昏暗的油燈,望着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陳駙馬。
良久,她才把毒酒遞到了陳駙馬的嘴邊。
「表妹!」陳駙馬面上起疹,眼球裏全是血絲,「救我!我不想死。」
雷狩雪輕輕搖了搖頭,將那杯毒酒又往陳駙馬嘴邊送了送:
「表哥,陳家除了我娘,已是滿門抄斬。」
「在官府的籍戶上,在世人的眼中,你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我不能爲了救你,給小春留那麼大一個把柄拿捏雷家。」
「更何況,你還在玉京樓裏染了楊梅大瘡……」
「便是救你出去,也只能眼睜睜地望着你一日日爛掉。」
陳駙馬登時明白了雷狩雪的意思。
絕望之下,他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號:「表妹……」
雷狩雪柔聲勸慰:「表哥,乖,喝了吧。」
二人僵持了一盞茶的時間。
最終陳駙馬還是咬緊了牙關,生怕毒酒濺到他嘴裏一滴。
雷狩雪見狀,幽幽地嘆了口氣,放下了毒酒,輕輕地上前,環住了陳駙馬。
她懷裏傳來了肌肉和骨骼被切開的聲音。
陳駙馬的喉頭咯咯作響,雷狩雪卻按住了他的肩膀,再度一抽一送。
不多久,陳駙馬就斷了氣。
雷狩雪把手放開,我這纔看清楚殺死陳駙馬的,是把精緻無比的象牙柄匕首。
「本是備來防身的,卻不料殺的第一個人竟是表哥。」
雷狩雪抽回匕首,語調平淡,蒼白的臉頰上卻掛了一滴淚。
我望着她蔥綾黃的大氅上濺到的血漬,囑咐阿蓉:「去給客人燒水洗澡。」
陳駙馬得的可是髒病,別傳給了她。
待雷狩雪沐浴完畢,換了阿蓉跑腿給她買的新衣裳,重新坐在雅間時,已然是恢復了平靜。
「小春,誅滅陳家滿門,又逼我殺了表哥……」
「你心裏可曾痛快?」
她的音線裏難得地沾染上了哀婉之意。
我以爲自己會很開心。
但面對雷狩雪的委頓,耀武揚威的話到底是沒有說出口來。
於是面對眼前人的詢問,只是別過頭去看向窗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下雪了。」

-17-
帝都初雪下得很大。
似是想要掩蓋着朝堂的動盪與狼藉。
茫茫天地,峨峨帝都,定身周目,六合八極,皆塗然皚皚。
這場雪放晴之後,我把風娘叫了過來。
一紙脫籍的文書,上面劉風閒三個字僅僅規整,不算好看。
我承認,確實得找個先生過來,監督我練練字體,補補短板了。
「按個手印吧,」面對着風孃的訝然,我輕輕開口,「向長公主求的,你自由了。」
陳家倒臺之後,風娘這枚棋子就可有可無了。
我給趙小姐去了封信,得到她奉養母親的承諾之後,這才向李醉晚求了關係。
風娘自打看見了放籍的文書後,就一味地低着頭。
許久,她鬢後斜插的雙頭鸞釵微動。
我注目望去,才發現有晶瑩的淚水順着她的臉頰滾滾而下。
「按個手印,收好文書就走吧,玉京樓不是善地。」我口吻軟了瞬。
風娘強忍着眼淚,朝着我深施了一禮:「這些日子,多謝小春照拂。」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您是個好人。」
你眼瞎麼?
從哪兒看出來我雷驚春是好人的?
先把你的脖子勒緊,讓你窒息,等到你以爲自己要死而絕望的時候,再把白綾鬆開。
你竟真會感覺到先前的暴虐乃是自己的錯覺,從而放鬆警惕,爲上位者的恩賜而喜悅。
蠢得厲害。
我沒說什麼,躲在暗處看着風娘上了書院的馬車。
正在馬車想要踏雪離去的時候,阿蓉追了上去:「娘子且慢行。」
馬車車簾撩開,探出風孃的半張臉來。
阿蓉站在馬車旁,不容推辭地遞過去個雞翅木的大匣子。
那裏面是風娘這些日子來給玉京樓賺的錢。
有李醉晚源源不斷地爲玉京樓提供資金,我並看不上這些銀兩。
她盡數拿走,來日遇到難處,也可傍身。
兩人交談了幾句,載着風孃的馬車這才踏碎地上瓊瑤似的積雪,留下兩道車轍行遠了。
阿蓉回身,剛進玉京樓的大門,就看到了藏在門後暗中觀察的我。
她毫不意外地笑:「怎麼?小春捨不得啊?」
「捨不得又如何?一枚棋子罷了,真以爲我會在意?」我冷笑。
阿蓉笑得前仰後合:
「妾沒明說是捨不得人還是捨不得別的呀。」
「萬一小春是捨不得風娘這些日子來賺的纏頭錢呢?」
我意識到被阿蓉詐了一詐,登時恨恨閉口。
阿蓉笑得更歡。
從前阿蓉可是玉京樓一等一的老實花娘。
如今呢?
好的不學,淨學些沒溜的。
我真是太縱容她的性子了。
「那匣子裝銀錢綽綽有餘,你往裏面添東西了?」我嫌棄地看了眼阿蓉。
「一副銀鎏金的頭面,」阿蓉點了點頭,又想了想,「風娘畢竟陪伴了妾那麼久……」
呵,我就知道。
明明自己也是個娼女,卻天天衝着誰都是副濫好心的樣子。
我翻了個白眼:「拿上我的狐皮大氅,讓車伕把馬車套上。」
馬車晃晃悠悠地載着我和阿蓉來到了帝都最好的首飾鋪子。
不一會兒,馬車晃晃悠悠地再度駛向玉京樓。
阿蓉坐在車廂裏,捧着手上赤金鑲嵌紅寶石的頭面,似是還沒有緩過神來。
「妾受之有愧……」她喃喃道。
「拿着吧,」我抽出支沉甸甸的金釵簪在阿蓉頭上,「再有二十幾天過年了,誰家女眷年節不戴頭面的?」
赤金的流蘇垂下來,低掛在阿蓉頰邊,襯得人有股說不出的明麗嫵媚。
我心念一動,正想要攬過阿蓉的肩膀。
還未伸手,馬車便忽地停了下來。
穩住身形後,我掀開車簾,探頭看去。
前面有輛古樸的馬車攔在路上,藏藍車簾正被趕車的車伕恭敬地捲起。
車廂裏的老者白鬚青袍,身形瘦長,神氣內斂,眸子中英華隱隱。
看清楚此人的面目之後,我明明披着狐裘,卻還是忍不住後脊一寒。
當真是——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來。
陳氏的夫君,雷狩雪的父親,皇帝極爲倚重的雷相,小娘到死都念念不忘的那個人。
雷仲化。
我飛速地反應過來,口吻是一如既往的溫和,言辭卻拉滿了十足十的惡毒之意:
「怎麼,小的打不過妾,就開籠子放老的出來咬人?」
「萬一雷相也弄不死妾這個娼女,那該如何是好呢?」
「或許可以把令尊從宛陽祖墳裏起出來,挪到玉京樓前面放一放?」

-18-
雷仲化端坐朝堂多年。
明顯比我那個便宜姐姐雷狩雪更能沉得住氣。
他把我的挑釁之詞聽了個一清二楚,面上卻如古井般波瀾不驚:
「你孃的棺材,我已經命人從義莊帶走了。」
話語平平淡淡,聽在我耳邊卻如驚雷般炸響。
小娘死後,我發誓要覆滅掉整個雷家,用所有人的血平息她的委屈。
於是我在攀上長公主後,給小娘花重金打了口陰沉木的棺材,送到帝都最貴的義莊停靈。
本想着等雷家倒掉之後,讓小娘入土爲安。
如今棺材卻被雷相帶走了!
染着蔻丹的指甲被硬生生掐斷在掌心,我以一種近乎咬牙切齒的姿態開口:
「把我娘還給我!」
「她不只是你娘,也是老夫的妾室。」雷相老神在在地說。
好,好一個妾室。
小娘被陳氏發賣進玉京樓,成了二等花娘。
爲了保住我,不知道在私底下向管事碧桃磕了多少個頭
生下我後,月子都來不及坐,就被碧桃以恢復身條爲由,一日只給一餐。
她跪在管事碧桃腳下苦苦哀求的時候,你可曾記得她是你的妾室?
她大着肚子去陪酒,強顏歡笑欲吐又不敢吐的時候,你可曾記得她是你的妾室?
她在坐月子的時候被斷了飲食,被迫下牀練舞,惡露從大腿一直流到繡花鞋的時候。
雷相,你又可曾記得她是你的妾室?
你不記得!
若不是我藉着長公主的勢把陳家一大家子送到了黃泉路上!
你這種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壓根就不會記得我和我小娘這兩個螻蟻!
人到了情緒的盡頭,反而會沉默下來。
「你想要什麼?」
我無視了掌心的刺痛,任由血液滴在雪白的狐裘上。
「雷家的血脈,絕不可以流落煙花之地。」
雷相口氣倨傲,言下之意十分清晰。
這是讓我認祖歸宗呢。
想到這兒,我胸口劇烈地起伏了一下,差點沒有背過氣去。
不動聲色地避開阿蓉那隻爲我順氣的手,我強行按捺住情緒,輕聲開口:
「好,我回雷家,父親容我去玉京樓收拾一下。」
「現在就走,沒有選擇。」
雷相見我屈從於他,口吻依舊不喜不怒。
雷府的侍衛們慢慢地圍住了我的馬車。
在雷相的示意下,爲首的侍衛長將脫籍文書遞給了我。
我盯着脫籍文書許久,終究還是用右手食指蘸了點掌心處的血,按下了手印。
「請二小姐上車。」
侍衛長收起了我的脫籍文書轉交給雷相,恭敬垂首。
一輛同樣掛着雷家家徽的新馬車停在了我面前。
我緩緩地脫下染着血的狐裘,把玉京樓管事的牙牌遞給了阿蓉:
「玉京樓的事情,你多照拂。」
阿蓉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懵懵地看着我。
全然一副沒反應過來的樣子。
我不願她被捲入雷家和長公主之間的爭鬥,更不願意讓雷相得知她對我的重要性。
只匆匆將白狐裘捲了起來,並着牙牌塞到她懷裏。
趁着彎腰的工夫,低聲衝着她說:「染血就不能用了,可惜了這件好皮子。」
倉促之間,我也只能暗示阿蓉到這兒了。
侍衛長再次催促:「請二小姐上車。」
我沒吭聲,從玉京樓的馬車裏緩緩下車,又慢慢爬上了雷府的馬車。
雷府的馬車車廂很大,裏面有兩個打扮齊整的婢女已經在等我了。
「奴婢翠微/蘇眉,見過二小姐。」
婢女的行禮極爲標準,看着就是豪門富戶的出身,規矩得很。
本想挑刺的我,挑不出什麼刺來,只能坐下後閉着眼睛不搭理她們。
馬車從角門一路駛進雷府的時候,胸口那口惡氣才緩緩地被我強壓下去。
氣一順了之後,我表面低着頭假寐,心中卻覺得事情開始有趣起來了。
雷相想要把我抓進雷府監管起來,可這也未必全然不利於我。
因着是娼女出身,我從小讀的書不算多。
可我讀過的每本書,我都記得。
書上說,近水樓臺先得月。
書上還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未有知而不行者。
現下,我雷驚春要去驗證驗證一下書上的道理了。

-19-
許是我這條爛命還有用,雷府對我的待遇還不錯。
爲我安排的院子佔地不小,風格古樸素雅,更兼之栽種了十幾株紅梅。
豔紅色花瓣上還沾着未化的雪屑,寒風吹拂間,冷香絲絲縷縷,撲面而來。
內間更是奢華。
檀木爲梁,珍珠爲簾。
書房裏沉香木的架上擺着各種各樣的古籍孤本,臥房裏牀上鋪陳着暖玉枕頭和雲錦衾被。
若沒有裏裏外外站着的十幾個二等三等婢女監視,當真是瑤池仙娥的居所。
如此豪奢的手筆,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民脂民膏在。
我垂下眼眸,隨意找了個地方坐着發呆。
阿蓉現下回到了玉京樓嗎?
雷相的人有沒有爲難她?
李醉晚看到我那件白狐裘上的信號了嗎?
她會聽我的話去行事嗎?
正沉溺於自己的思緒之中,翠微上前低聲詢問:
「二小姐,大小姐在院子外面。」
是雷狩雪啊。
「不想見。」我先是搖了搖頭,然後忽地想起她對我的態度,又改了口風,「算了,讓她進來。」
地龍暖烘烘的,因此雷狩雪斗篷下的衣衫倒也簡單。
妃色綾襖配了條月華裙,愈發顯得她整個人身段輕柔,如同天側霞光。
「小春,」雷狩雪像是我與她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住着舒服麼?」
見我不開口,她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親自指揮婢子們佈置的,可還喜歡?」
我木着一張臉,只是盯着雷狩雪的裙裾上的蘭花刺繡發愣。
窺見了我的目光之後,雷狩雪立刻招手叫來翠微:
「去,跟管家說,明日讓沐娘子上門,給小春量體裁衣。」
「把庫房裏所有的料子都拿出來,任由她選。」
帝都的沐娘子是天底下最好的繡娘。
且沐娘子平日裏只是打理祖傳的奪春暉鋪子,輕易不會上門出活的。
讓她出馬爲我量體裁衣,價格便是千金也打不住。
雷狩雪這是要玩什麼花招?
翠微領命,正要離去的時候,雷狩雪又想了想,再度叫住了她:
「順便把陛下賜的夜明珠找來照明,等會兒天色就暗下去了,燭火傷眼。」
夜明珠很快被翠微送了過來。
柔和的珠光點亮了雷狩雪和我有着八分相似的面孔,清輝奪人。
她今日就和喫錯藥了一般,見我不欲搭理她,愈發過分了起來。
竟伸出手來拉住了我的手,細細地開始絮叨了起來。
話裏盡是親近之意:
「沒想到父親真的把你找了回來,我還以爲他做不到呢。」
「我自小被母親管教得極嚴,三歲開蒙便要跟着女夫子讀書。」
「閨閣女子需要學的不需要學的,我都要學,否則母親和父親便會不悅。」
「怕有婢子找我玩,分散了我的心思,院中與我同齡的婢子都被遣散出去了,盡留下那些無趣古板的老嬤嬤。」
雷狩雪的手很暖。
我不自在地抽了兩下,卻沒有較過她的手勁兒。
她不動聲色地死死地扣住我的手腕,語氣愈發溫柔了起來:
「小春,第一次知道你的存在時,我當真是欣喜若狂。」
「無數個日日夜夜,我都在悄悄想着你是個什麼性格什麼長相的姑娘……」
「可想來想去我也就只能得出一個結論,無論你是什麼樣子的,你都是我血濃於水的妹妹。」
「我向嬤嬤和母親套話,得知你在玉京樓受苦,便把每個月的月例銀子存了起來,想要打通關節,再買好宅地,將你安置好。」
「那日我去玉京樓,其實不是去看你笑話的,是爲你贖身的。」
「你那時帶着你母親出逃,又被玉京樓的管事碧桃抓回去,用鞭子打得渾身是血,奄奄一息。」
「可你的眼睛那麼明亮,那麼倔強,又那麼不顧一切……」
「我知道木已成舟,你恨上了父親和我母親,勉強把你帶回雷府,你也只會仇恨於我,認定了這是施捨,於是便把身上所有銀子給了碧桃,讓她放過你。」
我渾身上下一僵,不可置信地望着雷狩雪。
那時我差點被打到斷氣,碧桃卻啐了口在地上,讓人停手。
碧桃怒氣衝衝,言說要不是有人力保,定會打死我這個不知好歹的貨。
我以爲是小娘的求情做了數。
原來竟是她使了銀子?!
雷狩雪見到我不可置信的神情,輕輕地笑了起來,聲音如風般縹渺:
「小春,你比我想象中更生機勃勃,可你總是那麼不聽話……」
「如今表哥死了,母親被軟禁在佛堂,父親也將你接了回來。」
「你會愛我嗎?」
「會放棄仇恨,把我當成真正的姐姐來看待嗎?」
我心頭震響,如同再度聽到了淳化寺的佛鐘。
振聾發聵。
「我不知道。」我別過臉去,不再看雷狩雪期待的神情。
這句倒是實話。
雷狩雪就淺淺地笑了:「不知道嗎?這樣也好。」
「小春啊,你既回來了,便一直一直留在雷府陪着我吧。」
「知道抑或是不知道,都無所謂了。」
雷狩雪那張秀雅的面龐宛如幅工筆仕女圖般嫺靜。
可這副溫柔姿態,落在我眼裏,終究是不可抑制地帶來了些心驚膽戰之意。
兩人對坐無言許久,我還是開口了:
「小娘的棺槨呢?」
「姨娘的棺槨被父親埋在帝都西山雷家的墓園裏。」
雷狩雪回答我。
我闔了闔眼,再不說話。
無論如何,我會把小娘帶走的。
不管別人甚至在九泉之下的小娘自己怎麼看,我都絕對不會承認她屬於雷家。
天色已暮,室內寂靜。
內間裏珠光盈盈,外面院子裏更是燈燭浩蕩。
雪再度落了下來,落在了那十幾株怒放的紅梅上。
綿軟而又冰涼。

-20-
我被困住了。
被雷府這間古樸靜雅的院子困住了,被臥房裏堪稱豪奢的佈置困住了。
更被那些看似恭謹,實則我走到哪兒她們跟到哪兒的婢女困住了。
來到雷府的第十天,我依舊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走了之後玉京樓的情況。
更不知道長公主李醉晚得知了此事後是什麼反應。
我可以出自己的院子。
但每當我想要接近雷相的議事廳和書房時,就有侍衛不動聲色地攔住我的去路。
我可以用書房裏的上好生宣和灑金徽墨寫任何書信。
但每當我試圖收買或是利誘婢女們給我送信,不到兩個時辰,敢與我搭話的人就會消失在我面前。
我也可以求見雷相。
但我心裏清楚,這個老賊是不可能放我走的。
我同樣可以去找雷狩雪。
但那日我初來雷府,她說的那些話足以讓我對她避而遠之。
硬碰硬的對抗,我雷驚春自是怡然不懼。
可這種軟刀子下,再多的雄心壯志也會被生生磨成歲月靜好。
真想燒掉雷府和自己的院落啊。
可就算真動手那麼幹了,逃掉的概率也並不算高。
雷相囑咐在前,雷狩雪盯着在後,真亂起來,半個雷府僕婢都會盯着我的舉動。
放火燒院固然能得一時痛快,但激怒了雷相,怎țū́ₕ麼收尾會很麻煩。
雷狩雪確實不想殺我,可雷相就不同了。
畢竟現在人在雷府的屋檐下,該低頭還是要低頭,該折腰還是要折腰。
我挫敗地翻着膝蓋上的書頁,心思卻如窗外的飄雪般不定。
「小春是覺得冬日無聊了嗎?」
雷狩雪不請自來,笑吟吟地看着我:
「若是覺得悶,我下帖子叫些官家小姐一起打邊爐,也好熱鬧熱鬧?」
我有氣無力地擺擺手:
「不想見,聊不來。」
我在玉京樓多年,和官家小姐基本上屬於兩個物種了。
和聊不來的人坐着交際,和逼迫自己喫名貴卻又不順口的食物一樣。
皆是讓人心情鬱郁的事情。
「那去郊外的莊子上冬獵?」雷狩雪繼續問。
冬獵是不是就是有機會接觸到外界了?
我抓着書的右手下意識地緊了下,旋即又很快鬆了開來。
還是雷狩雪早已經佈下天羅地網?
想要趁此機會,把所有想要接觸到我的人都一網打盡?
我把自己試探的神色藏得很好,懶洋洋地換了個看書姿勢。
「冬獵好玩嗎?」
我這十天在雷府裏待得整個人懨懨的,難得對一件事情感興趣。
雷狩雪便真的令人着手準備冬獵事宜。
又過了兩天,雷狩雪準備好了。
她挑了個晴天下午,帶着我和一隊侍衛,預備出發去京畿莊子上。
因着我不會騎馬,她便明目張膽地和我同乘一騎。
她手持繮繩剛要打馬出發,迎面就駛來了接雷相下朝的馬車。
雷相撩開轎簾,正撞見我被雷狩雪圈在懷裏的樣子。
以雷相的城府,見到這一幕,也不由得目光微動,面露訝然:
「最近你似乎很是開心。」
雷狩雪左手攬着我的腰,把我整個人按在她懷裏,右手緊握繮繩。
面對雷相的疑問,她臉上難得地迸發出飛揚的神采:
「父親,女兒多年願景,終究得償,當然高興。」
我聞言,臉上的神情登時比起屋檐上未化的雪還要冷上三分。
虧我還以爲雷狩雪僅僅是因着出身帶來了些不通人情的僞善。
現在看看,我這個便宜姐姐,就是個帶着執念的瘋子。
「早去早回,」雷相揮揮手,示意雷狩雪別帶着那麼多人堵在雷府大門口,「別誤了正事。」
烈烈寒風起,慘慘飛雲浮。
帝都連着兩場雪,街面上頗爲蕭索,百姓們幾乎都貓在屋子裏躲避寒風。
雷狩雪得了我,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將馬縱得極快,不一會兒便出了帝都。
霜濃凝廣隰,冰厚結清流。
天氣過分寒冷,京畿處的小溪流已然是完全凍住。
雷狩雪在溪流前勒了馬,親手扶着我下來,身後的侍衛忙開始在上游鑿冰,預備捕魚做飯。
她垂首,目不轉睛地看着我,眼中滿是繾綣:
「方纔姐姐開心,所以騎馬快了些,小春可凍着了?」
「並未。」我搖了搖頭。
這倒是實話。
怕出行時太冷凍着我,雷狩雪將陛下御賜的紫貂皮都給我做成了風帽。
一路行來,外界寒風雖冷,卻並未侵襲我半分。
甚至雷狩雪的懷抱太暖和,暖和到我鼻尖都沁出了些汗跡。
「這條溪水是專門供給雷家洗衣所用,尋常人靠近不得,算是乾淨。」
雷狩雪對我的順從很是滿意,主動爲我介紹:
「裏面的魚不算肥碩,但肉質嫩而緊實,做成魚湯再好不過,小春可以嚐嚐。」
縱使見識到了雷府的豪奢,我也不由得咋舌:
「那麼好的一條溪水,僅僅用作洗衣?」
「是,」雷狩雪淺笑,「府上的飲用,另有兩處山泉泉眼,有機會帶你去看。」
「你那麼信佛,就該信佛家說的衆生平等。」
我皺眉,望向雷狩雪:
「衆生平等,但雷家凌駕於衆生之上。」
雷狩雪對着我笑,笑容溫和而婉約,像是三月風裏新綻的迎春花:
「至於我禮佛的原因,一來是帝都的小姐公子們崇佛,我需要代表雷家融入他們當中去。」
「二來嘛……」
「自然是想求一求神佛,保佑妹妹你,早日回到我身邊。」
我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開口:「你有病。」
病得還不輕。
「小春給我治嗎?」雷狩雪眨了眨眼,語調俏皮。
我重重地翻了個白眼:「我管你去死。」
雷狩雪看着逃到侍衛身邊盯着他們抓魚的我,笑得愈發大聲。
有手腳麻利的婢女在溪邊架起了火堆。
我懶得搭理雷狩雪,新奇地看了會兒鑿冰,覺得有些冷意泛上來,又躥到了火堆旁取暖。
雷狩雪卻不肯放過我:
「小春,你恨姐姐嗎?」
我別過頭去,不想搭理這人。
乍看高門貴女,風姿嫺雅,實則沒臉沒皮,討厭得很。
「恨我,恨雷家的人太多了。」
「雷家辜負你良多,你不喜父親厭惡母親,全然是人之常情。」
「但你得對姐姐好一些,再好一些。」
雷狩雪見我不答話,嗓音輕飄飄地落在了我耳側。
乾柴燃得噼裏啪啦,我的心尖似乎也被火苗舔舐了一下。
有些麻癢,也有些疼。

-21-
冬獵大致還是很有趣的。
挖陷阱抓野兔和狍子,鑿開凍住的溪面撈魚,帶着婢女們組隊打雪仗……
冰雕的匠人雕了晶瑩剔透的小動物,正放在我的窗欞外。
一開窗就能看到這些精細的小玩意兒。
若不是身處雷家,又實在擔憂朝中局勢,我可能會開心百倍千倍。
不過很快,事情就有了些轉機。
王載微混在了雷狩雪請來的冰嬉隊伍裏。
她臉上抹了層厚厚的油彩,混雜在人羣中,不動聲色地衝着我做了個口型。
三更。
我按捺住心中的狂喜,老老實實地坐在那裏看冰嬉。
甚至都沒有陰陽怪氣地衝着雷狩雪說話,惹來對方懷疑地打量了兩眼。
到了晚間三更,王載微果然揭了屋頂瓦片,順着屋樑悄無聲息地滑落。
屋內守着的婢女被我以睡覺爲名都攆了出去,可外面守着的人不少。
我趕緊示意王載微去我牀上,放下羅帳把兩個人都遮了個嚴嚴實實。
不便出聲的情況下,也只能抓着王載微的手心寫字。
【殿下有聽從我的話嗎?】
王載微伸手回握,以飛快的速度在我胳膊上寫:【殿下已經和柳家敲定了盟約。】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李醉晚控制住了監察院這種喉舌,又以科舉舞弊案的方式扳倒了陳家。
在朝堂上的文臣清流那裏,嚴格來說算是已經通關了。
現下和其他皇子們相比,缺乏的也只是武將們的支持。
陳駙馬被我弄死之後,長公主空出來的駙馬位置,剛好可以用來和武將結盟。
此事我早就想對李醉晚提及。
奈何還未開口,就被雷相以我孃的棺材反將一軍,被迫回了雷家。
那日倉促之下,我只得用掌心的血在身上白狐裘內裏,粗粗地描畫了一個柳葉痕跡。
常年鎮守邊關的柳大將軍,家中還有兩個不曾定親的兒子。
無論李醉晚的婚事落在誰身上,都能夠通過姻親的方式得到部分柳家兵權。
如今王載微帶回來的消息,無疑是讓我放下心來。
阿蓉應當平安無事,不然她也不可能把狐裘上的暗示傳給李醉晚。
而且,李醉晚也沒閒着。
敲定了和柳家的盟約,謀國的事情便已經有了六成以上的勝算。
【陛下的身體如何?】我繼續在王載微的手心追問。
王載微輕輕搖了搖頭。
【陛下病重時,雷家定會找來禁軍封鎖宮闈,隔絕內外。】
【轉告殿下,提前收買御醫與宦官,讓他們看緊陛下的脈案與狀況。】
【一有陛下不好的苗頭,直接調動邊疆兵力,包圍帝都。】
我面無表情地寫着。
朝堂上的你來我往,不過是一時得失罷了。
真正決定勝負的關鍵,只可能是在陛下瀕臨死亡的那天刀兵相見。
誰打贏了,誰就有權力判定輸家的罪。
王載微藉着夜明珠的珠光,一字一句地把我的話看在眼裏,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想對李醉晚說的話已經盡數說完。
即便是在雷家的莊子上,守衛也相對森嚴,不能再留王載微在我的房間裏了。
剛想打手勢趕人,外間已經傳來了喧譁。
「讓我看看,是哪隻小老鼠藏在妹妹的閨房裏!」
雷狩雪的聲音近在咫尺。
王載微面色一變,順着房梁想要原路返回,卻暴露了蹤跡。
屋頂上登時傳來劈里啪啦的打鬥聲,不時有碎瓦落砸進我的房間裏。
雷狩雪破門而入,臉上盡是陰霾的神情。
她先是抬手給了我一巴掌,打得我別過臉去。
旋即抓起我的手腕將我往外拖,一邊拖一邊發狠似的開口:
「小春,我就知道你今日在裝乖。」
「等姐姐當着你的面殺了來人,斷了你的念想,你就老實了。」
我繡鞋都沒有穿好,就被雷狩雪踉踉蹌蹌地拽出了房門。
赤腳踩在冰涼的地面上,我登時被寒氣激得打了個哆嗦。
王載微武藝不弱,但在雷家重重侍衛的圍攻下,想要脫身還是不易。
不一會兒,便陷入了苦戰。
王載微從江南帶回的證據扳倒了陳家,今夜又不曾蒙面。
雷狩雪自然認出了她,揚聲冷笑:「是王大人啊,既然來了,就別走了吧。」
「不需要活口。」她豁然抬頭,衝着屋頂上的雷家侍衛下令。
雷家參與圍攻王載微的十幾個侍衛本想活捉王載微,因而才讓她撐了那麼久。
自家主子明言不要活口,那些侍衛的刀勢頓時開始凌厲了起來。
王載微一時不慎,腰間腿上,都多了幾道血口。
我心中着急,便也衝着屋頂大喊:「截殺朝廷命官形同造反,你們豈敢?」
這話落在雷狩雪耳裏,更是火上澆油。
「王大人路遇山匪,不幸被亂刀砍死,與任何人都無關,你們儘可動手!」
她冷冷地衝着雷家侍衛吩咐。
見到我心急如焚的表情,雷狩雪更是憤怒,扭頭衝着一旁服侍的翠微低喝:「拿我的弓來。」
翠微回身進屋,很快便把冬獵所用的弓箭拿了出來。
早在打獵射狍子的時候,我便知道我這位便宜姐姐的弓馬很是嫺熟精湛。
果不其然,雷狩雪搭弓後眼睛半眯,在人羣中稍稍瞄準後,驟然發出一箭。
箭矢的破空聲和王載微的悶哼聲同時傳來。
她那一箭不曾虛發,徑直射穿了王載微的左肩。
眼見雷狩雪從箭囊裏撈出第二支箭,我顧不了那麼許多。
乾脆搶先一步,從箭囊中也掏出一支長箭,箭頭搭在了雷狩雪脖頸上。
「讓她走!」我咬牙衝着雷狩雪喊道,「不然我就……」
眼見大小姐被劫持,翠微驚呼一聲。
包圍圈裏某個雷家侍衛聞聲下看,動作微頓。
王載微登時抓住機會,捂住左肩從屋頂跳了下去。
「你就如何?」
雷狩雪身形一僵,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你就要爲了個外人來殺姐姐嗎?!」
我抿了抿嘴脣,沒有吭聲。
余光中見屋頂還有人想要去追王載微,箭頭登時往雷狩雪脖頸處送了送。
明肌雪般玲瓏的脖頸處,流下了一抹血線。
「廢物!還不快追!帶屍體回來覆命!」
雷狩雪無視了架在脖頸上的利器,衝着侍衛們吼道。
她執掌雷府不算久,但威壓甚重。
侍衛們聞言皆是齊齊一激靈,轉身立刻去追王載微了。
「你以爲我真的不會殺你嗎?」我渾身都在哆嗦。
雷狩雪昂起頭來,絲毫不讓地看着我,表情倔強得像個假意不饞糖果的幼童。
「動手啊,小春。」
我持着長箭,毫不猶豫地捅了下去。
身形卻是一歪。
旁邊翠微見事態緊急,乾脆利落地整個人撞了過來。
儘管捅歪了,但雷狩雪脖頸上還是被我這一下,劃出了第二道長長的血口。
血珠涔涔,染紅了她的襟口。
可雷狩雪彷彿無知無覺般,只趁着我身形不穩之時,毫不猶豫地劈手奪過長箭,隨意地扔在地上。
箭頭與青石板地面碰撞出清脆的響聲。
今夜無星無月,唯有連綿不絕的冷風掠過院子。
兩個身上流淌着相同血脈的女人,彼此絲毫不讓地對視。
臉上都充斥着殺意。
良久,雷狩雪率先轉頭,看着縮在角落裏不敢作聲的翠微開口:「把明醫女找來。」
翠微如蒙大赦,夾着不存在的尾巴逃離了院子。
雷狩雪徑直進了我的屋子,拿出鞋襪,隨手丟在了我面前,聲音冷淡:
「穿上。裸足於地,不符合閨閣禮儀。」
我低頭才發現赤裸的腳已然在寒風中僵硬,開始青紫。
剛剛一片混亂,精神緊繃,自己都沒有察覺到。
不承想雷狩雪在混亂之中還注意到了這點。
可是注意到了又如何?
越是面對居高臨下的訓斥,我越不願意屈服:
「我本就是玉京樓出身的野雞,登不上大雅之堂的。」
「和你雷大小姐這隻鳳凰當然不同。」
雷狩雪聞言並未說話,只是側過臉去凝視着王載微消失不見的方向。
她本就下頜尖利,臉上殺氣又被滿院燈火浸到透亮。
整個人褪去了嫺靜雅緻的外皮,露出鋒銳的骨。
像是要斬開暗夜一線裂痕的刀鋒。
我心中忽地爲雷狩雪這沉默有些不安。

-22-
不安是有理由的。
因爲那個明醫女剛進房間,醫箱還沒有放穩當,雷狩雪就淡然開口了:
「我妹妹不太聽話。」
明醫女琉璃似的眼眸在我身上略微停留,然後藏在面紗下的嘴角一抽:
「你妹妹那麼大個人了,怕是過了小兒多動的年紀吧?」
雷狩雪輕嗤了一聲:「叫你來不是爲了讓你開藥的,而是讓你把她的腳筋抽了的。」
我聽明白了雷狩雪的意思,臉色一變。
明醫女同樣訝然:「抽腳筋的話,人會變成瘸子。」
「瘸了比跑了強。」雷狩雪聲音裏都似乎凝結出了冰碴子。
明醫女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低聲勸說道:「腳筋一旦抽出,絕對無法復原。」
雷狩雪面無表情:「雷家可以養她一輩子。」
明醫女再三向雷狩雪確認,到底還是沒有拗過對方。
只得說自己需要準備些烈酒,浸泡刀具,以便消毒。
「還需要些麻沸散,得現調。」明醫女還表示。
烈酒和藥材莊子上有現成的,翠微忙帶着明醫女下去準備了。
房間裏只剩下雷狩雪和我。
「別怕,明韶醫術很好,抽腳筋不會痛的。」
「等你瘸了,姐姐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照顧你一生一世了。」
興許是我臉色太差,雷狩雪終究看不下去,柔聲寬慰了我兩句。
還不如不寬慰呢!
我整個人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
就知道開青樓一定會有報應!
現在看看,報應來得真是太快了!
我強忍着心中驚懼,想要求饒,張了好幾次嘴,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身在玉京樓,在風月場上摸爬滾打多年,我自然也是知道些人世間的道理的。
上位者想要饒過你。
那無論你做錯了什麼,對方都會找藉口放過你。
上位者不想饒過你。
那無論你怎麼樣掏心掏肺地付出忠誠,對方都會找藉口弄死你。
與其涕淚橫流苦苦哀求,不如硬氣一點,直接認栽得了。
好歹還能保存些臉面在。
可是當我被一羣婢女死死按住,強行灌下麻沸散時,還是忍不住瞳孔緊縮。
明韶摸了摸我的脈,確認麻沸散生效後,用烈酒將手中銀光閃閃的小刀洗了一遍。
寒刃慢慢湊近了我的左腳腳踝。
正在這時,一旁只是冷眼盯着的雷狩雪忽然開口:「等等。」
「改主意了?」明韶的刀鋒一停。
雷狩雪坐到了我的牀榻邊,仔細打量着我蒼白的面容。
「挑斷腳筋,風險頗大。」
明韶似是也不願助紂爲虐,深以爲然地點了點頭:
「確實,傷口照料起來也很是麻煩,不如……」
明韶話音未落就被雷狩雪驟然打斷。
「我的意思是,」雷狩雪伸手,撥開我前額的幾縷碎髮,動作憐惜輕柔,「小春向來鬼主意多,心裏又含着股子惡氣,對他人狠,對自己也狠。僅僅只是挑斷腳筋,怕是不夠,萬一她瘸着腿繼續鬧事呢?這樣,明韶,你受累,把她手筋一併挑斷吧。」
明韶聞言差點沒拿穩手裏那柄小刀。
沉默了很久,她抬頭看着雷狩雪,語氣認真:
「挑斷腳筋只會瘸,但若是四肢筋脈盡斷,你這妹妹下半輩子就只能癱在牀上當廢人了。」
「以我的醫術,做到挑斷筋脈的同時保全你妹妹的性命不算困難。」
「但我既承蒙過你大恩,又把你視爲朋友,還是想重申,一旦下刀,筋脈絕無接續可能。」
「你再想想?」
雷狩雪仔細想了想,以一種同樣認真的語氣反問明韶:
「四肢俱廢,癱在牀上,滿心滿眼都只有我這個姐姐,不是更好嗎?」
明韶無奈,嘆了口氣,囑咐翠微再煮一些麻沸散。
事態越緊急,我腦海越是冷靜。
別慌,小春,總會有對策的。
可想來想去,似乎只有苦肉計能夠施展一下了。
在玉京樓多年,別的不行,眼淚還是能信手拈來的。
於是一滴淚從我眼角沁了下來,滑到頰邊。
雷狩雪看到了我那滴淚,忽地眉頭輕挑:
「明韶,麻沸散的解藥。我聽聽小春想說什麼。」
「麻沸散和情字一樣,無解。」
明韶重新爲我把脈,確認藥效的同時,眉眼冷淡地說:
「半個時辰後,你妹妹就能開口說話了。」
雷狩雪立刻給了翠微一個眼神。
翠微會意,把明韶客客氣氣地請到廂房喝茶去了。
臨走前還很貼心地爲我和雷狩雪帶上了門。
隨着時間推移,麻沸散的藥力一點一點消融。
待到勉強能動之後,我強撐着胳膊翻了個身,把頭埋進枕頭裏號啕大哭。
「哭什麼,」雷狩雪泄了臉上殺氣,口吻也軟了幾分,「姐姐對你那麼好,你同外人勾結也就算了,還在衆目睽睽之下拿銳器要殺姐姐。那麼多下人侍衛都看着呢……今天姐姐的臉算是被你丟了個乾淨。」
我不知道怎麼接她這話。
只好整個人縮在被子裏邊哭邊抖。
「怕了?」雷狩雪扳過我的肩膀,拿了條帕子仔仔細細地替我擦眼淚鼻涕,「怕了就說兩句好聽的哄哄姐姐,說不定姐姐心情好了,就抬抬手放你一馬。」
什麼尊嚴什麼臉面什麼氣節,這些都是虛無的。
只有我雷驚春還沒有被挑斷的手筋腳筋是真的。
爲了保全自己,把腰折到地面上也不是不行。
「姐姐,」我頭次在雷狩雪面前服軟,拽着她的衣角,抽抽噎噎地說,「對不起。」
「再叫一聲。」雷狩雪替我擦眼淚的手微頓。
我自是懂得這人眉眼高低,乖乖又開口:「姐姐……」
雷狩雪眼眸裏的冰碴子化開了一半:「乖。」
她叫來翠微,囑咐翠微把明韶送回去。
翠微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下去傳話了。
聽到明韶告辭離開的聲音,我確認自己不會被挑斷四肢筋脈後,這才軟倒在了牀上。
雷家實在不是善地。
真是關關難過關關過。
還未等我這口氣徹底鬆懈下來,雷狩雪淺淡的聲音又自頭頂飄了過來: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哦,小春。」
一條細細的金屬鏈子被雷狩雪囑咐人拿來,環扣清脆一響,鎖在了我的腳踝上。
鎖鏈的另一頭,則被死死地嵌在了牆上。
我凝視着這條鏈子許久,到底是忍下了這口惡氣。
在玉京樓裏忍了那麼多年,不差這一天兩天的不是?

-23-
腳受了冷,心受了驚。
那日之後我便開始高燒,渾渾噩噩地被雷狩雪從莊子上帶回了雷府。
明韶受邀爲我治病,乾脆住在了雷府上。
一碗一碗的苦藥灌下去,待到我病情稍稍有起色時,已經到了除夕。
因着是年節,雷狩雪難得鬆了口風,把我腳踝上的鏈子暫時解開了。
雖然活動的範圍僅限於院子,但足夠我坐在明韶面前假意聊天,實則套話。
明韶爲我診病,也與我混了個臉熟。
此刻摘下面紗的她正坐在我的房間裏,手持鉗子扒拉着火盆裏煨下去的紅薯。
我看着明韶清冷的右半張側臉,不由得想起她左半張側臉上兩處恐怖的烙痕舊疤。
如此清雅動人的容貌,來我們玉京樓定能成爲花魁娘子。
究竟是誰那麼狠心,毀去她容貌的呢?
明韶好不容易扒拉出個剛熟的紅薯,見我盯着她看,以爲我想喫,乾脆將紅薯遞了過來:
「小春,小心燙手。」
我卻搖了搖頭,沒有接她手裏的紅薯。
許是我眼中惋惜之色太過於明顯,明韶意識到了什麼,緩緩地笑了:
「小春在好奇我的故事?」
「可以問嗎?」我順勢開口。
「沒什麼可好奇的。」雷狩雪掀開簾子,帶着微微的寒氣坐到了我身邊,「小醫女鄉間義診,礙了當地醫館的財路。人家找了個瀕死之人假意求醫,實則藉着死人鬧事,將小醫女送進了縣衙。買通衙役先打得奄奄一息不說,還怕她攀附男人翻身找後賬,用燒Ṱűₕ紅的烙鐵毀了她的臉。」
「但醫毒本就不分家,僥倖死裏逃生後,小醫女便把那些人連同官差縣令,共一百多人齊齊滅門。」明韶笑吟吟地補上,「此後流落江湖,被人追殺了足足三年多,直到遇到你姐姐,這才成了雷府上的門客。」
我本想借着明韶臉上的疤打開她的心門,從而套話得知外界消息。
雷狩雪及時出現,倒讓我的想法白白落空了。
知道她心思深,我不敢讓她發覺端倪,所以不再追問。
只不言不語地接過紅薯,細細吹散熱氣,剝好了放在銀盤裏。
「姐姐,」我把銀盤遞給了雷狩雪,「你嚐嚐,小心燙。」
她信手接過銀盤,拿起勺子默默喫起紅薯。
火盆裏的炭火靜靜地燃燒,將房間烘得暖意融融,也驅散了雷狩雪頭臉上的寒意。
明韶見狀,笑着衝我眨了下眼,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房間。
她一走,雷狩雪便抬手遞過來一勺紅薯到我嘴邊:「給。」
我看了一眼被雷狩雪抿過的勺子,毫不猶豫地張嘴吞下了紅薯,嘴甜道:「謝謝姐姐。」
雷狩雪同我分食完一個紅薯後,靜靜地轉頭,凝視了我許久。
目光意味不明:
「小春最近老實了很多。」
我恭順地垂下頭:「應該的。」
「呵,」雷狩雪忽地輕笑,「也可能只是表面老實。」
這話夾槍帶棍,顯然她還是對我有所懷疑。
我不好回話,爲了掩飾自己的尷尬,只得默默翻動火盆裏其他還未煨熟的紅薯。
雷狩雪嘴上卻沒有輕易饒過認慫的我:
「別指望李醉晚來救你,她正自顧不暇呢。」
「年底正是朝貢的時候,各國來使都會陸陸續續抵達帝都。」
「一個沒了駙馬的長公主,爲國出嫁,不是剛剛好麼?」
「等她嫁出去,你正好收收心思,老老實實地陪着姐姐。」
我豁然抬頭,語氣和表情同樣冷凝:「姐姐那麼在意長公主,是因爲對我做過她入幕之賓的事還念念不忘嗎?」
許是入幕之賓四個字刺激到了雷狩雪。
她抬手就把銀盤連同勺子摔在了地上。
好大一聲響。
我想起上次她揚言要挑斷我手筋腳筋一事,立刻像鵪鶉一樣,縮起了脖子。
翠微聞聲趕到,見狀連忙半跪着收拾地上的狼藉。
雷狩雪臉色難看:「正月初五……算了,十五,過完元宵再把她鎖回去。」
說完,雷狩雪摔了簾子就離開了。
唯獨我盯着她裹在厚重冬衣裏的纖細脖頸,垂下的臉上露出了抹冷笑。
雷狩雪,你我不愧是流着相同血脈的姐妹。
竟不約而同地想着給李醉晚找個新駙馬。
只是你怎麼就知道,這些前來朝貢的小國使臣裏,沒有長公主府的同盟呢?
我心裏想起自己在玉京樓雅間裏親手寫下的策略,脣角微勾。
想要奪權的人,又怎麼可能只會在帝都那麼狹窄的地方佈局?
把我鎖在身邊,你就可以贏嗎?
要知道,想要雷府垮臺的,不止我一個人啊。
姐姐。

-24-
除夕夜很快就不期而至。
可即便是守歲這樣的好日子,雷府家宴上的氣氛也很詭異。
被從小佛堂裏放出來的陳氏就不說了。
全家死絕頂着罪婦名頭,還要被迫和仇人在一張桌子上喫飯……
我要是她,別說有好臉色。
我不當場掀桌子,把菜扣對方髮髻上,都算我雷驚春涵養過人好吧。
雷相表情中也有些隱隱的疲憊。
這些日子前來朝貢的周邊小國不少。
陛下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很多瑣碎雜務,都是交給雷相處理的。
李醉晚勢力逐漸強大,又因爲丟了我這個人,瘋了般地跟本就立場不和的雷相一黨找茬。
即便是以雷仲化的手腕,那麼多破事積攢下來,也極大地耗費了他的心力。
我無甚表情地盯着雷相在燭火中閃爍着銀光的兩鬢,心下冷然。
權傾朝野的好日子過了太久。
總會有人扳着手指頭等你倒臺的。
衆人之中唯一興致勃勃的可能就是雷狩雪這個瘋子。
一羣有深仇大恨還貌合神離的人,聚在一起舉行家宴。
虧她想得出來。
雷狩雪親自動手舀了一碗湯,挪到了我面前:「小春,嚐嚐這碗魚翅。」
我還未曾端起面前祕色瓷的蓮花湯碗,陳氏就忍不住將手中筷子朝着飯桌正中間摔去。
沉重的烏木鑲象牙金筷當場就砸碎了兩個裝着八珍的盤子。
雷狩雪及時抬袖,擋在了我面前。
碎瓷片沒有蹦在我身上,卻傷到了她白皙的手掌。
血從雷狩雪的手背上沁出。
她淡定地拿出帕子捂在手上,長眉一挑:
「娘累了不想參加家宴的話,就回小佛堂繼續禮佛吧。」
陳氏色變,眼看着就要對自己的女兒破口大罵。
雷相揉了揉眉心,聲調裏充滿着不耐煩:「非要一紙休書,你才肯老實?」
陳氏啞然,被婢女們客客氣氣地請了下去。
桌子被很快地收拾妥當,山珍海味像流水一般上來,彷彿剛剛的插曲沒有發生般。
雷相隨意喫了幾口,也徑直拂袖而去。
「很可笑吧?」雷狩雪慢慢地喝了口濃白的魚翅湯,「門當戶對,兩姓聯姻。世家公子和大家閨秀,爲了家族利益聯姻,表面金尊玉貴地風光了半輩子。事實上呢?兩個都不懂得情爲何物的人,生了個誰也不愛的女兒,還要勒令女兒變得和他們一樣,權衡利弊地活着,爲家族延續榮光。」
我沉默着拿起公筷,在雷狩雪面前的盤子裏放下了一塊炙鹿肉。
雷狩雪夾起炙鹿肉塞進嘴裏,嚥下去之後纔開口問我:
「喝酒嗎?」
按規矩,過年守歲的時候不應該喝酒,但雷相和陳氏都不在。
而且我想喝。
雷狩雪便讓人上了些果酒。
我和她心情都不是很好,因而就對坐着一杯一杯地喝了下去。
未承想到這果酒初時甘甜,漸漸地酒勁兒就湧上了頭臉。
醉意順着血流淌過軀幹和四肢,雷狩雪清明的雙眸也逐漸迷濛了起來。
她斜倚在我的肩膀上,攬着我不撒手:
「小春……還好有你。」
淚水順着她的眼眶流了滿頰,讓雷狩雪整個人宛如棵被雨淋到溼漉漉的花樹。
姐姐呀姐姐。
你明明是個瘋子。
喝多了之後,怎麼還哭得像個好人呢?
我抬起手,本打算推開雷狩雪。
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將五指緩緩覆蓋在了她的手背上。
誰都有不理智的時候。
我也是。
偶爾縱容一下失意的瘋子,也沒什麼吧。
正當我準備喚翠微過來,讓她扶着雷狩雪回房間睡覺的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了沉悶的鐘聲。
一共九下。
九是至尊之數。
九聲喪鐘則代表着……
那位掌控了天下接近四十年,積威甚重的陛下,今夜駕崩了。
而在雷府之外,傳來了隱隱約約的躁動聲與士兵闖進來的聲音。
翠微慌亂地跑進花廳,我站了起來,將半醉半醒的雷狩雪推到她懷裏。
下一瞬,渾身戎裝的王載微出現在廳堂門口。
「喲,」我心知塵埃落定,但還是沒忍住打趣道,「王大人沒死啊。」
王載微左肩的傷顯然未好,她看了看我,抬起右手抽刀。
脆響過後,鎖在我腳上的腳鐐應聲而斷。
「不曾把你從玉京樓裏贖身出來,又怎麼敢死?」
王載微先是朝着我調笑一句,這才抬頭揚聲:
「奉長公主之命,你自由了,小春。」

-25-
脫身之後,我第一時間並沒有去找正在忙於發動宮變奪權的李醉晚。
也沒有囑咐王載微將雷府所有人拿下關押。
而是徑直要了匹馬,頂着寒風,一路狂奔到了玉京樓門口。
自我接手玉京樓成爲管事,又有了長公主府的資金支持後。
娼女們的身契大部分都被我做主歸還,又是除夕這樣的日子。
玉京樓就格外空蕩。
可再骯髒再空蕩的地方又如何呢?
只要有那個人在身邊,就不覺得骯髒,空蕩處也會被填得很滿很滿。
我迫不及待地跳下馬,瘋狂地拍打着玉京樓的大門,胸腔裏那顆心在夜色裏怦怦直跳。
過了許久,裏面終於有人應門。
阿蓉打開條門縫,半張姝麗的容顏小心翼翼地探了出來。
見到是我,阿蓉先是驚訝,隨後整個人都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小春!」
「是我,」我柔聲安慰道,「我被帶走這些時日,你嚇壞了吧?」
兩個人之間,明明我要小些年紀,她要年長些。
但阿蓉素日裏都把我當成主心骨,反倒對我言聽計從。
見我回來,她難免情緒外露些,撲進了我懷裏:
「妾沒有害怕,妾只是擔心小春的安危……」
我憐惜地伸手,摸了摸阿蓉的臉。
聞着她身上淺淡的脂粉香,終於安定下來。
「無須擔心,從今往後,我再不會丟下你一個人。」
於我雷驚春而言。
阿蓉是一個我少時缺失的軟弱的影子。
不像雷相拋棄我,不像小娘不懂我。
也不像李醉晚那麼高不可攀,更不像雷狩雪這個偏執的瘋癲的姐姐。
世上只有她是完完全全屬於我的。
都說鏡裏花難折,可笑的無非是探手之情。
可是,可是,誰又不是個癡人呢?
正當我想要拉起阿蓉踏進玉京樓的時候,身後卻忽然傳來個熟悉無比的聲音:
「倒是我找錯了對手,李醉晚在你眼裏也不過爾爾。」
「小春真正的心之所向,是這個不起眼的娼女啊。」
我下意識地將阿蓉重重推回到玉京樓門檻內,反手拉死大門上的銅環,厲聲呵斥:
「別出來!聽到什麼動靜都別出來!」
旋即,我豁然回頭。
翠微攙扶着雷狩雪,兩個人正站在我身後不遠處。
血順着她腰腹間的口子流下,打溼了裙裾。
她以長劍撐着自己搖搖欲墜的身軀,微微顫抖着開口。
身後,則是一隊盔甲上有雷家家徽的甲士。
同樣個個浴血。
陰養私兵,雷家好大的膽量。
「大小姐,再不離開帝都,被柳家的人馬圍住,就很難脫困了。」
翠微輕聲提示道。
玉京樓佔地七畝上下,若阿蓉有心躲避,倉促間這些人未必能找到她。
雷狩雪身上縈繞着血氣和微不可察的果酒味道,明眸死死地盯着我身後緊閉的大門。
「那就點火,」她斬釘截鐵地囑咐,「連同那個娼女,一併燒死在這樓裏。」
前後門兩道出口都被堵死。
火焰升騰而起。
我脖子上被架上刀帶走時,聲嘶力竭地痛罵着一切,內心卻並不驚慌。
當初接手玉京樓的時候,便料到了可能會有這天。
挖地道的人,是長公主府上派來的工匠,而負責督工的,恰恰就是我和阿蓉。
燒吧。
無所謂。
甚至說燒得越乾淨越好。
這座困住我和阿蓉的牢籠,早就該被一把火燃盡的。

-26-
李醉晚發動宮變當天,就派人馬包圍住了雷府。
奈何雷狩雪早早在府上養了私兵。
被圍起來的時候,猝然發難,打了王載微個措手不及。
硬生生衝破了包圍圈。
問題是,雷狩雪逃離帝都的時候,既沒有帶上雷相,也沒有帶上陳氏。
反倒是把我掠走了。
佛家最忌諱「我執」。
我這倒黴姐姐禮佛那麼多年,竟依舊是副執念深重的樣子。
可見此人心不誠。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肯放棄復仇的我和不肯拋棄執念的雷狩雪,是同樣的人。
要不是刀還架在脖子上,我幾乎要爲這個發現放聲大笑。
既是嘲笑雷狩雪,也是嘲笑我自己。
承認吧,雷驚春。
無論你怎麼逃避,雷相和雷狩雪的存在都會在反反覆覆地提醒着你。
你們身上流着一樣的血。
你們三個在本質上是一樣的人。
王載微被雷狩雪再度重傷,李醉晚又留在帝都平定亂局不能輕易脫身。
於是攔截雷狩雪的人就成了柳家的那位小兒子柳庭芝。
柳小將軍人如其名,恰似庭中芝蘭玉樹。
最起碼比起陳駙馬這位前任寬仁得多。
他沒有乾脆利落地射死我這個人質回京請罪,反而耐心地和雷狩雪周旋了一路。
周旋着周旋着,就周旋到了斷崖邊上。
京畿處追逃上百里,雷狩雪身邊的私兵死傷大半,又逢斷崖,早已無處可逃。
然而直到此刻,她也沒有放開我。
懸崖數十丈,下面是尚未凍透的冰河,而眼前的柳庭芝也帶着軍士半包圍了過來。
「小春,你想和姐姐一起死嗎?」
雷狩雪身受重傷,又馬不停蹄地逃亡許久,聲音虛弱。
我自玉京樓門口被她帶走,就一路沉默,拒絕與她做任何交流。
一個窮途末路之人,又有什麼可以騙的呢?
饒是做娼女做了那麼久,此時我也不願再對雷狩雪耍心機使手段了。
「開口喚你,無非是權宜之計的周旋。」
「我從沒有認可過你是我姐姐這件事,不要再自稱了。」
「雷狩雪,你不覺得自己噁心嗎?」
我坦誠地回身望着雷狩雪,撕破了我和她之間最後的和平。
「你拉我跳崖,我會認栽,這不假。」
「但就算攜手到了黃泉路上,陰司判官前,我也不會承認你是我姐姐的。」
柳庭芝帶着他的人馬已經圍了上來。
雷狩雪扯着嘴角,緩緩地鬆開了鉗制住我的手,仰身朝懸崖下倒去。
「可我承認,小春。」
鵝黃色裙裾如細碎迎春花般砸在了河水中,輕微地翻滾起伏了下,便消失不見了。
天地之間,忽地寂靜。
我呆呆地望着崖下裹着碎冰滔滔東流的銀色河水。
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抓住什麼,回過神來的時候卻撲了個空。
柳庭芝畢竟是個男子,不太方便上前查探情況。
於是夾雜在人羣裏做他副手的王載微急急地衝上前來,將跌坐在地的我攙扶起來。
我順勢轉過臉來,王載微忽地愣住。
「小春,你爲何流淚?」

-27-
在我被柳庭芝護送回帝都時,所有的事情都塵埃落定了。
李醉晚毫不猶豫地斬殺了自己的幾個侄子,順利登基。
她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取消境內青樓。
所有的娼女都得到了一筆安身立命的錢財。
有家的皆被遣散回家。
沒有家的則按照朝廷的安排,或讀書,或做工。
李醉晚的旨意裏還說,若是有貧苦人家依舊想要賣女兒的話,可以賣進女子書院。
這是我與女帝陛下的約定之一。
具體履行得如何且不論,她有履行的心,於天下女子而言就是好事。
第二道旨意則是將雷相全家處斬。
這是我和女帝陛下的第二個約定。
然而此時此刻,我並不想去觀斬,也不想再對雷相或者陳氏說什麼故弄玄虛的話。
我只想去找到阿蓉。
太累了啊。
復仇路上跌跌撞撞走了那麼久,就算不是一個人,也消耗了我太多太多的心力。
塵埃落定之後,我連仇恨都不願意想起,只想着在她的懷裏,或許能夠得到喘息的契機。
小娘的棺材被我從雷家的墓園裏起了出來。
我將她的屍骸仔細地燒成了灰燼,拿上好的青瓷骨灰罐裝好。
這個被世道困住了一輩子的娼女,終於在死後的若干年裏,獲得了應有的公道和自由。
玉京樓被雷狩雪燒成了一片焦土。
連同我和阿蓉的身契一起,化爲了灰燼。
重獲自由的阿蓉從地道中逃離,不僅毫髮無傷,還將我平日裏用的首飾衣裳帶出來大半。
「小春,你年輕,以後日子還長,沒有銀錢傍身可不好。」
阿蓉用帕子擦乾淨玉京樓石凳上的焦灰,待我坐下後,順從地倚在了我懷裏。
她細細地數着從火場裏倉促救出來的銀票,一一點清數目之後,按照數額大小整理好,塞進了荷包裏。
然後阿蓉把荷包掛回我的腰間,感嘆着說:
「玉京樓沒了,我們也不用賣笑,也不用交金花錢了,真好。」
「旭姐兒已經託付給書院的女夫子了,我很放心。」
「我們以後要去哪兒啊,小春?」
我看着阿蓉明豔動人的面容,遲疑片刻,緩緩抬手摟住了她的腰肢:
「無論去哪兒,我都會帶上你。」
阿蓉仰頭,看了我好一會兒:「小春,你不高興嗎?」
我脣角原本掛着的笑容僵住,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語調也不由自主地堅硬起來:「大仇得報,我很高興。」
焦糊的廢墟之上,年長的美豔婦人和她年輕驕橫的女主人靜靜地依偎着,彷彿這就是地老天荒。
誰都沒有再繼續開口。

-28-
處理完紛雜的事務,離開帝都時已經是盛夏。
李醉晚並沒有親自出面,而是派出了王載微騎着馬送行。
「小春,爲什麼不願留下呢?」
王載微好奇地問我。
當然一是因爲陛下的世界太大了,容不下我雷驚春。
爲了得到兵權,陛下娶了柳小將軍柳庭芝做皇夫。
爲了麻痹雷相,做出自己定下婚約的假象,陛下又在年前的宮宴上答應了迎娶丹西的小王子做側君。
二是因爲我過年閒着無聊時,也曾捫心自問過。
對於女帝陛下來說,雷驚春這個人,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若是真有那麼重要,陳駙馬幾次三番地爲難,陛下爲何每次都姍姍來遲呢?
我被雷狩雪困在雷家那麼久,也沒有等到任何救援。
想明白這一點。
再熱的心,也就一寸一寸地冷下去了。
有些事情,嘴上哄騙哄騙他人可以,但決不能反反覆覆地在腦海裏哄騙自己。
真這樣幹了,現下自然看不出什麼,將來定會出大問題的。
三則是因爲做朝廷鷹犬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雷相和他背後的雷家再怎麼貪婪,也是爲先帝勤勤懇懇打理過多年朝政的。
可新帝登基,換天之後,還不是全家老老少少除了雷狩雪全都被拉到刑場上來了一刀。
朝堂之上,百官之中,坊間之下,又有誰曾經記得老頭子的功勞?
能背叛你的從來都不是敵人,而是站在一起站在身後的人。
功成不解謀身退,直到帝都血染衣。
焉能不讓我再度心驚?
對於李醉晚這個人。
我的態度很清楚。
給長公主賣身是可以的,畢竟貞潔和肉體是最不值錢的。
給女帝陛下賣命就免談了,因爲命只有一條,玩沒了就真沒有了。
留下做官甚至是進女帝后宮這種愚蠢的錯誤,我雷驚春纔不會去犯。
我心下爲了王載微的天真嗤笑,面上卻是一片溫軟:
「玉京樓困住我太久了,我想帶着蓉娘四處走走,看看這大好河山。」
王載微聞言,將一塊免死金牌遞給了我:
「陛下給的,行到各處,見物如見人。」
辛辛苦苦籌謀一場,該得的報酬還是要拿的。
把免死金牌仔細地收在懷裏,京畿外的河道處,我正要拱手,開口打發王載微回去。
變故突生。
新生的葦草裏傳來陣嘻嘻哈哈的追逐之聲。
髒兮兮的女子身影赤着腳從草叢裏鑽出來,瘋瘋癲癲地笑,全然不顧面前有兩個陌生人。
看清楚了來者面容後,我如遭雷擊地立在原地。
王載微的腰間長劍也在同一時間,瞬間出鞘。
是雷狩雪。
明韶氣喘吁吁地從葦草叢裏鑽出來,髮髻上的蜘蛛網都來不及摘,瞧見的就是這個場面。
見到王載微手裏寒光閃閃的利器,雷狩雪被嚇了一跳,縮在了明韶身後,涕淚橫流:
「妹妹,有兇女人想打我。」
「我打不過,你幫我上去打她……」
明韶無奈,從醫箱裏掏出一塊麥芽糖,耐心地哄了雷狩雪半天,才讓她安靜下來。
順利地爲雷狩雪穿好鞋子,眼見她蹲下玩螞蟻去了,明韶這才衝着我和王載微一點頭:
「她摔下懸崖,撞到了頭,僥倖未死。」
可她瘋了。
不僅瘋了,還把所有的前塵舊事都忘了。
甚至還錯把旁人當成了自己的親妹妹……
我神情複雜地看着拿草葉逗螞蟻的雷狩雪,心中默默地替明韶補上了事情的後續。
王載微皺眉打量了雷狩雪很久:「此事我定會回稟陛下。」
她是李醉晚的心腹,雷家犯下的又是謀逆重罪。
回宮後闡述雷狩雪還活着的事實是理所當然,也是職責之內。
「幫我向陛下帶句話。」我忽地開口。
王載微自是明白我的意思:「雷家如此待你,你還要保下她?」
我樂意,不行嗎?
我抿緊了嘴脣,並未回覆王載微的話,而是再度重申:「幫我向陛下帶句話。」
王載微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定當帶到。」
「雖然坊間都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但若是連小節都不拘,那麼大事自當難成。」
我垂下眼眸,不去看任何人,只輕輕地開口:
「還望陛下看在欠我一段情意的分兒上,別和瘋子計較。」
說完,我掏出袖口裏的免死金牌,遞給了明韶。
蠢人坐不穩女帝的位置。
李醉晚應當懂得我是什麼意思。
有這句話,有這塊牌子。
再怎麼樣,雷狩雪都能活下去。
明韶嘆了口氣,伸手接下了牌子,緩緩地闡述了一個事實:「陛下若是不放心,儘可以派宮中御醫來查驗,她不會清醒過來了。」
王載微跳上馬離開。
她前腳剛走,我立刻扭頭質問明韶,聲音裏帶着自己也無法察覺的尖刻:「你對自己的醫術那麼自信,爲什麼治不好她?」
「我活得了命,我活得了心嗎?」明韶差點把醫箱解下來砸我頭上,「她是什麼人,是爲了什麼瘋的,旁人不清楚,你不清楚嗎?」
是。
我清楚雷狩雪是什麼人。
也清楚一個道理。
人此生最在意的是什麼,就會被什麼永永遠遠地所牽絆, 直到命途盡頭的破滅與自戕。
明韶能救回來的是肉體上的摧折,救不回來的是心神上的破滅。
然而,然而。
雷狩雪見到明韶表情不好,以爲她被我欺負了,氣沖沖地抄起地上的一個土塊,砸在了我的裙角上。
「不許欺負我妹妹……」
土塊四濺開來, 污了羅裙。
我氣息一滯, 忽然就失了和任何人計較的力氣。
嘴脣嚅動了半天,到底沒有開口和雷狩雪解釋些什麼。
明韶把醫箱裏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 塞到了雷狩雪手裏讓她玩, 終於把吵嚷不休的她安撫下來。
奈何安靜了沒大一會兒, 雷狩雪又鬧着要阿蓉頭上的簪花。
阿蓉並未計較雷狩雪曾經想要殺她這件事。
反倒好脾氣地摘下了簪花, 哄雷狩雪玩兒。
「帝都的事情傳到這兒過, 我略有耳聞, 」明韶搖了搖頭, 看着正在和阿蓉玩得起勁的雷狩雪,「她瘋了也好,瘋了……就不用面對雷家倒了的事實。」
我沒開口說話,只覺得萬物恍然。
天色此刻已晚,雷狩雪玩累了, 拉着明韶便要離開:「妹妹,妹妹我餓了。」
臨別前,阿蓉將幾張大額銀票不由分說地塞進了明韶懷裏。
明韶一隻手被雷狩雪半拉半拖着往回走, 見狀扭頭。
看到我沒有反對, 明韶到底沒有拒絕阿蓉的好意,收了銀票。
暮色沉沉,兩個女子的窈窕身影很快就被官道的盡頭所吞沒。
我右手覆上胸前衣襟,緊抓着不放。
彷彿這樣做,心下就不會發空了。
阿蓉輕輕拉了拉我的袖口, 我這才回過神來,眼前恢復清明,開口囑咐:
「走吧。」
馬車掉了個頭,往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
伏在阿蓉的肩膀處, 我凝視着她沉寂在暮色裏的玉顏,眼神專注:「我想娶你。」
阿蓉正在擦拭小娘骨灰罐的手重重一顫。
旋即,她不可置信地喃喃開口:
「妾身嫁過人, 生過女兒,做過娼女,陪過客人, 還比小春你大了足足一十七年……」
我驟然打斷了她:「可那又怎麼樣呢?」
你比我大十七歲又怎麼樣呢?
你嫁過人又怎麼樣呢?
你生過女兒又怎麼樣呢?
你做過娼女陪過客人又怎麼樣呢?
情意是會以出身、年齡、貞潔、能力, 甚至人品所轉移的嗎?
那些東西, 值得去在乎嗎?
雷驚春當然什麼都知道,但雷驚春還是想娶你。
阿蓉透亮的眼中神情複雜, 幾分悽迷, 幾分釋懷。
然而即便是出了玉京樓,她也依舊習慣性地再一次縱容了我:
「好。」
車簾被晚風拂起,月亮出來了半盞,洗得青石板如流玉般光潔, 兩隻冠鶴自葦叢騰空而上,掠過雲中,不知纏纏綿綿飛向何方。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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