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我與祝容潯成婚三載。
他對我疏離又客氣,多年分房而睡,卻給足了我主母體面。
我原以爲他不愛我,直到我爹入獄,他連夜奔走,死於他鄉,卻留下血書,求祝家長輩護我周全。
重來一世,我不願連累他,正準備和離,面前忽然閃過一堆字幕。
【別和離啊!他不肯與你同榻而眠是因爲他身患癮症,怕你嫌惡……】
【嗚嗚祝容潯每次病發寧願用匕首自傷,也捨不得傷了連竹!】
【……真是兩個小苦瓜,快給我狠狠在一起!】
我不敢置信,直到親眼撞見祝容潯病發,他眼尾溼紅,顫着聲道:「阿竹,別這樣看我……我不是怪物。」
我心神震顫,主動上前,拂開他汗溼的鬢髮,溫聲道:「夫君,我帶你回房。」
-1-
「夫人,大人公務繁忙,今晚便不過來了,讓您也早些休息。」門外小廝的聲音傳進來時,陡然喚回了我的思緒。
環視着周遭的一切,我意識到,我真的重生了。
回到了剛剛嫁給祝容潯的半年後。
我和祝容潯是兩家聯姻,本就不太熟悉,即便是洞房花燭,他也只是敷衍的與我行過周公之禮便躺到另一邊去睡了,之後更是藉口公務,很少踏進我的房中。
一月三十日,有二十九日他都是忙公事。
多出來的一兩日,也只是來我房裏溜一圈,然後尋個藉口離開。
他對我的態度疏離又清冷,只不過因着連祝兩家的關係,在人前會給足我主母的體面。
我原想着這樣的日子將就着過便也算了,直到嫁給他的第三年。
我爹遭人構陷入獄,因着連襟,他連夜爲連家奔走,卻死於他鄉,只留下一封血書,並無一字給我,通篇央求祝家長輩護我周全。
我一早便知——
他這人,看似冷情,卻極重責任。
我知道的。
但那一刻,我也終於確信了。
他對我,是責任,不摻雜半點愛意。
-2-
這個念頭落下,我輕嘆了口氣。
彩歡見我嘆氣,不由得勸慰我:「夫人,夜深了,您也早些歇下吧。」
我沒有聽,只繞到案桌之後,纖細手指拿起毛筆,吩咐道:「你去喚大人過來,就說我有要事與他相商。」
前世他爲救連家而死,算是盡到了責任。
重來一世,連家的事,待我和離歸家後,再另謀他法,總歸還有兩年多的時間,不至於再連累了他。
彩歡應聲而去。
我提筆落下和離二字,心臟莫名悶悶的。
正欲往下寫,面ẗŭₐ前卻忽然出現一堆發着光的字幕。
【寶寶別和離啊!他不肯與你同榻而眠是因爲他身患癮症,怕你嫌惡……】
【嗚嗚嗚祝容潯每次發病寧願用匕首自傷,也捨不得傷了連竹!】
【說是忙公務,實際上是怕見到心上人控制不住自己啊!】
【……真是兩個小苦瓜,快給我狠狠在一起!】
【……】
我訝然地盯着面前發光的字幕,下意識放下了筆。
癮症?
什麼癮症?
我從沒聽聞他的身體有什麼疾病啊。
正困惑間,一道熟悉的清冽嗓音由遠及近:「有何事?」
-3-
我回過神,抬眼看去。
男人一雙丹鳳眼內斂含情,鼻樑高挺,嘴脣嫣紅,瞧着一副康健模樣。
難不成是我眼花了?
我讓彩歡先出去,見狀,彩歡朝我揶揄地眨了眨眼,自覺地退出去,順帶還關上了門。
我:「……」
伴隨着門關上,屋內,燭火燃着。
祝容潯似乎誤會了什麼,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嗯?」
我反應過來自己叫他過來的目的,沉吟了下,用商量的口吻道:「祝容潯,要不我們和離吧?」
想了想,我又補了一句:「你常年勞神傷身,改日請個大夫來府上看看吧,往後要多注意身體。」
祝家是京都的名門,便是請宮裏的太醫來診治都是能的,便是他真的有疾,想必也能治好。
一番話落下,我自認說得沒有什麼問題。
卻不想,男人驟然白了臉色。
他直直盯着我,原先還有些發亮的眼神黯淡下來,如星辰隕落,好半晌,我才聽見他的聲音:「我知道了,若你嫌棄,我願放你自由。」
「但今夜太晚了,明日吧,明日可否?」
「……好。」
聽罷,男人步履匆匆地離開,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離開時的步伐有些凌亂。
面前的字幕在狂飛。
【啊啊啊!還是提了!】
【我都不敢想,祝容潯回去之後得多難過啊!他好不容易娶到了心上人,若不是他的病,他明明可以和心上人舉案齊眉,過詩情畫意的日子……】
【他是名滿京都的貴公子啊,又怎麼敢在她面前露出那樣不堪的一面……】
【明日他又要犯病了,還要忍着心痛與連竹和離,嗚嗚嗚好慘】
我的心口猛地一顫。
我是他的心上人?
這怎麼可能?
-4-
因着看到了這些字幕,我一夜未眠。
第二日早晨才堪堪入眠,這一覺,就睡到了中午。
意外的是,也無人來打擾。
等我醒來的時候,彩歡才端着水盆進來,我下意識問她:「大人呢?他今日應當休沐吧。」
聽見這話,彩歡面露不忍:「夫人,大人一早便出門去了,說是有急事要忙,會很晚纔回來。」
我:「……」
若是換了從前,我當真會以爲他是去忙公務了。
但現在,我的腦海裏莫名冒出一個念頭。
他這算是逃避和離嗎?
其實想想,前世成婚三載,我們雖算不上恩愛,但卻算得上是相敬如賓。
府裏有長舌的丫鬟嬤嬤嚼我舌根,對我不敬。
他這樣一個寬和仁善的人會親自發落了那些人,爲我立威。
也會在我生辰時,請假休沐,爲我慶賀,送我千金難求的髮簪頭面。
細細想來。
也許也正是因此,哪怕他的態度疏離,我也能與他過得下去。
罷了。
也不是非要馬上和離不可。
還是先治好他的病吧。
……也不知是怎樣的病?
-5-
日落月升。
我一直等到深夜,才聽到前院有了動靜,起身往書房去。
就在這時,眼前的字幕又出現了。
【啊啊啊他又把自己關到書房裏去了,連竹去幹啥?】
【該不會又是提和離的事吧?祝容潯都在外躲一天了,還是躲不過啊。】
【這不是得撞見他犯病的樣子?我去,突然不敢看了(人心黃黃)】
看到最後一句話,我的腳步微頓,沒來由的,心臟忽然狂跳了幾下。
他防病的模樣……?
主院距離他的書房不遠,經過一條長廊就到了。
我沐着月色,踏至書房門口時,卻被他的貼身小廝常一攔住了,青年欲言又止:「夫人,大人在忙公務……」
話音未落,從屋內忽然傳出一聲悶哼。
「嘭」的一聲,不知什麼東西,被掃落在了地上。
我的心頭一緊,想也不想繞開常一,兀自推開了書房的門,走進去,反手關上了門。
無論他有什麼病,總不好叫外人瞧去了。
手背貼在冰涼的木門上,卻緊張得冒汗。
可眼下我卻無心在意這些,看清面前蜷縮在角落裏的男人模樣,眸光驟然劇烈晃動起來。
屋內只點了一盞燈,昏暗又幽深。
明明滅滅裏。
只見往日裏清貴的人此刻髮絲、衣衫都是亂的,男人的胸口劇烈起伏着,眼尾潮紅一片,一隻手上拿着匕首,也不知在手臂上劃了幾刀。
刺目的鮮血順着他的手臂淌下來,流了一地。
可偏生自傷的人察覺不到痛一般,雙眼渙散。
許是聽到動靜,他的瞳孔緩緩聚焦,卻在看清來人時,受了驚,瞳孔猛縮成一點。
幾乎是下意識的。
他攏了攏衣衫,似想要擋住狼狽,卻偏生又擋不住。
一滴淚驀地從他的眼尾滑落。
他躲避着我的視線,嗓音發顫:「阿竹,別這樣看我……我不是怪物。」
我的心口猝然一疼。
原是如此,他纔不敢接近我?
眼見他別過臉去,心神莫名震顫起來,我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反應過來時,手已經輕柔地拂開他汗溼的鬢髮,男人驀然回首,對上那雙通紅的眼眸,我斂下眸,溫聲道:「夫君,我帶你回房。」
我怎麼也不忍心眼睜睜看着他受難。
【啊啊啊啊我就知道,他愛的人一定不會嫌棄他的!】
【別怕,他的病只要周公之禮就能緩解!!】
【……快,原地就做!】
不經意間,目光掃過那些字幕,我的臉頰唰地一紅。
竟要那種解法?
-6-
正愣神間,指尖碰到祝容潯的側臉,觸手的肌膚滾燙。
「別,別碰到我。」手腕驀地被抓住,男人的呼吸明顯加快了些,我有些不知所措的定在原地,訥訥地瞧他。
見狀,祝容潯眼裏浮現出愧色,鬆開握着我的手,也不知是不是痛苦極了,他額上青筋突突地跳,有汗水不斷淌下來,胸口劇烈起伏着,卻還是剋制着道:「我,我沒事,不用看大夫,你回去歇着吧,只是今晚……怕是沒辦法給你寫和離書了。」
似乎說這樣一番話,費了他許多氣力。
他強撐着身子站起來,故作鎮定地對外喊:「常一,去打一桶冷水過來!」
常一候在門外,本就憂心着,聽見吩咐,沒忍住勸阻:「公子,再泡冷水,您的身子骨怕是受不住……」
「去!」一聲厲呵。
他鮮少會用這樣強勢的語氣。
外頭沒了聲響。
待腳步聲遠去,他離我遠了一些,勉力平復着呼吸,像是在極力忍着什麼。
見他死要面子,一股子惱意莫名自心底冒出,我沒忍住皺了眉。
這個時候還提什麼和離書?
若我因他有這癮症就離他而去,那我豈不成了涼薄之人?
【救命!祝容潯是什麼忍者神龜啊!那麼大一個媳婦就在跟前哎!】
【樓上你懂什麼,他是不想被慾望控制,在心上人面前露出醜態,若是任憑本能,那和牲畜何異?】
【我都要急死了,再這樣下去,身體真的會壞吧?難怪短命啊……】
我原先還有些氣,瞥到最後一句,心中一怔。
再抬眼,面前,祝容潯眼神分明已不大清明,卻仍與我隔着一定的距離,無神地望着門口的方向,苦等常一的冷水。
我掃了眼他身後的牀榻,眼神一動。
饒是羞澀,但也不是與他沒有親近過,若真能爲他治病,那事也算不得什麼。
思定,我再度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
還不待我說點什麼,手腕就被扣住,男人微微用力,驀地將我帶進懷裏,失去理智一般啃咬廝磨!
我喫疼出聲,暗暗心驚。
這癮症發作起來……莫不是要將人喫到肚子裏去?
-7-
這一聲,卻喚醒了男人的半分理智。
祝容潯張惶失措地看我,見我蹙了眉,如做錯了事的孩童般,連連後退了幾步,這一退,就到了牀沿:「對,對不住,但我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你快回去。」
最後一個字未落,他就被撲了個正着。
我本就有些腿軟,一時站不住,撲過去,和他一同跌在牀榻上!
我勉強撐起身子,往下瞧去,正想問他有沒有傷着。
猝不及防間,對上一雙暈染了欲色的眼眸。
男人的眼神迷濛,蒼白如瓷的肌膚泛着紅,與往日裏那清貴模樣大不相同,卻莫名勾得人心中火熱。
他真真是好看到了極點。
我幾乎是下意識湊上前,吻上他的脣。
祝容潯的瞳孔頓時一震:「阿竹……」
恰這時,自門外傳來常一的聲音。
「公子,冷水備好了……」
「……」
我想也不想,衝門口道:「你先下去!」
「是。」
常一是個人精,哪裏還能不明白,一句廢話也沒多說,帶着冷水就一溜煙兒跑了。
-8-
屋內的溫度迅速攀高。
我的臉頰發燙,可心臟卻撲通撲通亂跳着,帶着隱祕的興奮。
壓着他的肩膀瞧他,越瞧越滿意,杏眸發亮。
我又輕啄了一下。
他的眸子一深,到底是忍不住,很快反客爲主,細細密密的吻落在我的臉上、脣上。
……
半個時辰後。
祝容潯偃旗息鼓,躺到另一邊平復呼吸。
就這樣?
和洞房那夜並沒有什麼差別啊?
我眨了眨眼,側眸凝視着那背對着我躺着的人,他的脊背光滑,寬肩窄腰,如墨般的發傾灑下來,落了滿背,哪怕是躺着不動,亦透着一股子清雅風正。
嗯。
其實,原先知曉要嫁給他的時候,我並不十分抗拒。
畢竟,他的相貌出衆,又是品行端方的君子。
只是從前以爲他無心於我,便也不作他想。
現在,似乎有什麼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正想着,面前卻又閃過字幕。
【怎麼這麼快?】
【過程呢?我要看過程!】
【嘶,都到這時候了祝容潯竟然還可以剋制,真的是鋼鐵般的意志啊!不得不說,他別太愛了!】
【女主不會覺得這就結束了吧?男主還擱那忍耐呢!】
我:「??」
這話是什麼意思?
-9-
我下意識坐起身,探頭去看,只見他手抵在額上,骨節發白,症狀顯然並沒有減輕多少,額上還是簌簌冒汗。
「祝容潯!」
我急地喚了一聲,他猛地回過神,抬眼看來,見我憂心,勉強笑了下:「我沒事了,睡吧,已經好很多了,真的。」
說罷,像是怕我不放心,他還轉了個身,面對着我,隻身軀在隱隱顫抖,皙白的肌膚透着紅。
也是,他這樣清貴自持的人,如何又能放任本能呢?
可偏偏這樣越叫人心疼。
我的心莫名軟了一下,沒再開口,環住他的腰身。
與他額頭貼着額頭。
這樣近的距離。
可以聽見兩人劇烈的怦怦心跳。
良久,似是受不了了,他緩緩睜開眼,眼尾全紅了,近乎是要落淚的模樣,沙啞着聲音祈求:「阿竹,你回去好不好,我怕嚇着你……」
我盯着他的眼睛,啞着聲道:「我不怕。」
似有星光在他眼中燃起,灼灼發亮,又彷彿有一根名爲理智的弦徹底斷開。
雲雨捲土重來。
我彷彿陷入一地沼澤,被他拖拽着一同墜入深淵。
直至天明方休。
-10-
那晚之後,我在房裏休息了好幾日。
彩歡和雲柳伺候的十分盡心,彩歡眼底總帶了笑,揶揄道:「夫人,今晚要去請大人過來一同喫晚飯嗎?」
這幾日,祝容潯又忙得不見人,早出晚歸的,到了夜裏,依舊找藉口想往書房鑽,像是生怕我提和離一事。
我也實在拿他沒轍,知曉他過不了心裏那關,也不強求。
只得先去回了一趟家中,讓父親多留意朝堂一事,父親爲官一向謹慎,對我的擔心有些不明所以,嘴上卻答應着。
我心知事情不發生,很難讓人信服,也只能先做個提醒。
思緒回籠,我覷了眼還在偷笑的彩歡,沒好氣道:「你個傻丫頭,淨忘了正經事,今晚將軍府設宴慶賀老將軍的生辰,咱們府裏也收到了帖子,還不趕快去收拾收拾去!」
這話如醍醐灌頂一般,小丫頭哎呀了聲,忙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懊惱道:「瞧奴婢這記性,一下子就給忘了,這就去!這就去!!」
說罷,與雲柳二人匆匆下去準備了。
我失笑着搖了搖頭。
但一扭頭,見已到了落日時分。
祝容潯也該下朝回來了。
怎的還沒回來?
幾乎是這個念頭堪堪落下,就聽外頭有了動靜,隱隱可聽見大人二字。
料想是祝容潯回來了,我放下筆,起身出了門。
夕陽越過高牆,在走廊上投下橙黃色的光影,還不見人,先見影子。
緊接着,男人修長的身軀出現在垂花門後,踏進來,一個抬眸。
猝不及防間,四目相對。
他眸中閃過訝然,但也只是一瞬,很快,他的神色就恢復了往常的淡然,只眉宇間壓着藏不住的愉悅。
【笑發財了,一回家就看到媳婦,心裏樂壞了吧?】
【嗚嗚他真的好容易滿足啊!】
【求上天給我這樣的一個郎君,讓我發大財也願意!】
我掃過那些滾過的字幕,不由得覺得有些好笑。
「怎麼出來了?」正愣神間,來人已經走到跟前。
我還沉浸在思緒裏,並未多想,一句話脫口而出:「自然是等你。」
話音落下的瞬間。
男人的身子一頓,眸光晃動了下,如陽光下的海水,波光粼粼的,皙白的耳尖染上胭脂色。
他張了張口,正要說什麼,這時候,彩歡已經收拾好,小跑着出來,雲柳跟在她身後,兩人行至我們跟前,行了禮:「夫人,已經準備好了,咱們何時出發去將軍府呀?」
「等會吧。」我回頭看向還站在面前的祝容潯:「你要不要去換身衣裳?今日林老將軍生辰,我們去賀壽。」
「……嗯。」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男人的情緒似乎一下就低了下去。
我不明所以,卻也沒太放在心上。
將軍府素來與連祝兩家交好,老將軍生辰,自然是要去的。
-11-
將軍府坐落在朱雀街上。
因是老將軍的生辰,來來往往間的達官顯貴不少,哪怕是夜裏,也亮如白晝。
待馬車停下。
我與祝容潯下馬車時,恰好撞見林夫人攜子在迎客。
在看見我的那一刻,原本還神情淡淡的林懷鈺神情Ţúⁿ莫名湧出些許激動來。
竟是朝着我這邊走了兩步,卻被林夫人攔住,只得止住腳步,只拿眼神瞧着我。
見狀,祝容潯眉心不經意地一皺,下意識擋在我跟前,與林氏夫婦說話:「林將軍,林夫人。」
林將軍頷首應了:「阿潯來了,快快請進。」
祝容潯說了些慶賀的體面話,將帶來的賀禮交給林家的管事,握着我的手腕往裏走。
我窺他一眼,礙於人多,也沒發問。
到了府內,男女不同席,遂我們自然分開。
我去了女賓席,與其他女眷坐在一處。
女眷在一處,總歸是要說些家長裏短的事,原先在閨閣裏與我交好的江明月笑着湊近我,打趣道:「你與祝大人也成婚半載了,這肚子怎麼還沒點消息?」
我被她說得臉熱,故作鎮定地飲了一盞茶:「這也不是能急的事。」
聞言,江明月喫喫地笑:「是不能急,但你可不知道,我家那位回來總同我說,祝大人每回一下朝就往家裏趕,定是心急見家裏的美嬌娘,可真是羨煞旁人!」
我笑而不語。
哪裏是心急着見我。
祝容潯本就是個內斂的人,估摸着是怕被人逮住去應酬罷。
偏生江明月是個能說的,每每說起來就沒完沒了。
我正不知該如何應付,恰好,來了個丫鬟說有人尋。
如蒙大赦般,我忙起身:「我過去一趟,很快回來。」
見我要走,江明月無趣地撇了撇嘴,卻也不耽誤我的事:「去吧去吧。」
我隨着那丫鬟去了偏院。
原來還當是林夫人找我敘話,卻不想,院子裏等着的人竟是林懷鈺。
月光下。
青年身着青色錦袍,正焦急等待着,一回頭,見到我來,眸中乍然間迸出欣喜之色,幾步朝我走來,可在看我後退半步後又止住了步伐,眼底浮現受傷:「你我之間,何至於這樣生分?」
我別過視線,沒有開口。
我與林懷鈺還有祝容潯雖說都是一同長大的,但同林懷鈺的關係更密切些。
可林懷鈺之前一直說當我是妹妹,是以我嫁給了祝容潯。
——這並不是我怨他的理由。
前世連家出事之後,我最先並不對與我相敬如賓的祝容潯抱什麼希望,第一時間想到的人是他,林懷鈺,希望他念着青梅竹馬之誼救救我父親。
但我在林家門口等了又等,卻等來門房說他出遠門了,不知歸期。
我信以爲真,直到親眼見到他在雲音園聽戲。
那一刻。
方明白,他不是不在,只是不肯幫。
於理,我沒資格怪他袖手旁觀。
可於情,我不能不怨。
最慌亂難過時。
是祝容潯連夜奔走,爲我爹證清白。
想到這,我頓覺與他沒什麼可說的,轉身就要走。
見狀,林懷鈺下意識拽住我的手腕,口不擇言道:「阿竹,明明從前我們的關係是最好的,而且你不知道,祝容潯他有癮症,那樣令人不齒的病,誰知道他之前做過什麼,你不該嫁給他的……!」
話音未落,忽聞垂花門外腳步聲響起,又停下。
似有所感般,我猛地回頭,恰好撞上男人驟然發白的臉。
是祝容潯!!
-12-
我的心臟猛地一跳。
他的眼睛那樣的黑,彷彿沒了半點光亮。
往日裏名滿京都的貴公子此刻站在陰影裏,叫人看不清神情,卻能覺察那籠罩滿身的孤寂和自我厭棄。
下一刻,男人幾乎是沒有停留,扭頭就走,似落荒而逃。
【啊啊啊啊這姓林的好過分啊!怎麼可以拿這種事出來說!】
【氣Ṫų₉死我了,把這男的叉出去!】
【嗚嗚好心疼,男主好像要碎了……】
【完了完了,這下他的病徹底被女主知道了,他一定以爲女主會嫌棄他了吧!可他什麼也沒做錯啊!千萬不要 BE 啊!】
我下意識想追上去,可手腕卻被死死扣着。
林懷鈺還在絮絮叨叨:「阿竹,你信我,這是我Ţü⁰親眼所見的!」
「啪」的一聲脆響,打斷了他的話。
林懷鈺不敢置信地看向我,許是沒想到我會扇他一巴掌。
我狠狠瞪着他,下意識維護:「林公子慎言,我夫君有什麼癮症是我不知道的?我夫君康健得很,莫要咒他!」
「更何況,他視你爲朋友,你卻在背後詆譭他,實在卑劣至極!」
「可是分明是他先搶你在先!」
林懷鈺漲紅了臉,破罐子破摔般大喊,可我已經沒耐心再聽。
心中百般擔憂,看也不看他一眼,大步往垂花門追去。
-13-
我原以爲祝容潯已經率先回府了。
但沒想到,上馬車時,卻見他還在。
只是臉色不太好看。
車廂內的氣氛凝滯。
想了想,我主動拉住他的手:「夫君,你別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觸手冰冷一片。
我從不知,男人的手也可以這樣的冷。
他下意識抽回手。
我:「……」
回去的路上,祝容潯一言不發,只坐在位置上,不知在想什麼。
我還當他在在意林懷鈺說的話,絞盡腦汁準備安撫幾句,卻不想,忽然聽見低低的聲音。
「我和離書已經寫好了。」
我一下怔住。
他這是什麼意思?
-14-
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他並沒有回過頭來看我,低聲道:「那晚你提和離的事,我一直有事耽擱了,這幾日正好有空閒——」
他說得淡定,但字幕卻出賣了他。
【他騙你的,他壓根就沒寫好和離書!!就是自卑了想一個人藏起來而已!從來不被愛的人哪怕受了委屈也只想着保全別人!】
【哎,你要是真的同意了,你一走,他估計就要哭死了。】
【祝大人全身上下,嘴最硬。】
「但我現在不想和離了。」我打斷他的話,直白道。
祝容潯是個好郎君,又心儀我,我沒道理要與他和離。
話音落下。
原本還情緒不高的人霎時間抬起頭,這時我才發現,他的眼圈溼潤,如玉一般的面孔上,眼尾一點紅,如點染了胭脂,格外惑人。
我沒由來地覺得心癢癢的。
被我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的喉結微滾,手掌不自覺緊握成拳,呼吸忽然變得急促起來。
【啊啊啊啊連竹一句話,他直接發病了!】
【不得不說,祝大人好誘人啊……連竹喫得真好!】
【斯哈斯哈,好帶感啊!直接戳中我地點了!!】
他ţŭ¹又,發病了?
我一愣。
但想到之後要發生的事,比起之前的擔心,這會兒竟多了幾分期待。
我莫名覺得喉嚨有些渴,再次拉住他的手:「夫君,別怕,我在。」
前世都是他護我,這一世,ẗüₓ也該我護他!
祝容潯深深地望着我,確定在我眼裏沒有看到嫌惡,鴉黑的睫羽輕顫,眼底的情緒翻湧起來,澀聲道:「阿竹,我不髒的。」
「我知道。」我沒有猶豫地回。
聞言,男人的眸光幾經變化,最後反握住我的手。
-15-
祝容潯連夜搬回了主院。
我起先還沒覺得有什麼,直到一月三十日,他二十日都留宿房裏的時候,我終於意識到了大事不妙!
不是。
他的公務呢??
我幽怨地盯着坐在案牘後看公文的祝容潯,絲絲縷縷的光線透過打開的窗欞落在他臉龐,愈發襯的男人容色愈發出衆。
一時看得有些久了,待我回神時,卻見祝容潯正在看我,眼底含了笑:「阿竹,看什麼這樣出神?」
我一下羞窘。
他明知、明知我在看他!
哼。
實在可惡。
【嘿嘿嘿好甜愛磕!】
【不過連竹她爹快要出事了吧?還有多久來着,多希望別再發生……】
【沒事噠,到最後祝容潯死了,連竹也沒活着啊!】
看清這些字幕,我臉上的笑慢慢消散。
確實。
前世的我,也沒活下來。
-16-
「怎麼了?」驀地,關切的詢問聲敲在耳畔,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沒事,該到用飯的時辰了。」
見狀,他的眸光微閃ƭű̂ₜ,沒再多問。
就在這時,彩歡進來稟告:「夫人,祝夫人來了。」
聽到這個稱呼,我渾身下意識一顫。
但盡力保持着冷靜:「快請。」
沒過多久,就聽見有腳步聲傳來,緊接着,一位打扮華麗的婦人出現在門外,看清女人的那一刻,我渾身無意識一顫。
緊接着,手就被握住了。
我回眸,恰好對上祝容潯關切的目光。
我的眸光微微晃動,勉強露出一個笑來。
前世祝容潯死後,哪怕他央求祝家長輩護我周全,但祝夫人卻怨我害死了她的長子,將我趕出祝府。
連家已倒,我孤立無援,昔日舊友皆閉門謝客。
走投無路之下,我揣着的銀兩被流氓搶走,爲了留住清白,自絕於街頭。
死之前,我遙遙看見祝府的馬車。
裏面正坐着祝夫人,女人厭恨的眼神一閃而過,令人心驚。
祝容潯明顯察覺到我的情緒不對,可祝夫人在場,他沒有多問,只神情淡淡道:「母親怎麼來了?」
祝夫人身後還跟着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一進來便直奔他的博古架:「哎,哥哥,這個好看,送給我好不好?」
我一眼認出,那是祝容潯很喜愛的青瓷瓶,閒來無事時便會賞玩一番。
但依着祝容潯大方的脾性……
「放下。」
淡淡地一聲呵斥。
少年訝然地瞪大了眼,手上一個不小心,青瓷瓶落地,「嘭」一聲,摔得粉碎。
我皺了皺眉,下意識說:「你怎麼這樣不小心?!」
「這裏哪有你說話的份!」
見我開口,祝夫人冷下臉,厲聲喝道。
這一刻,她的模樣,與前世我死之前的模樣重合。
我白了臉色。
可下一刻,就聽見祝容潯冷冷的聲音:「母親若是來找麻煩的,那大可自行離去!」
這話一出,全場寂靜。
-17-
饒是我也沒想到,一向溫潤端方的人對祝夫人會這樣不假辭色。
祝夫人也是愣了一會兒,好半晌,她的眼圈忽然紅了,一把拉過祝容潯:「走,母親有話與你說!」
祝容潯不明所以,回頭看了我一眼,見我頷首,這才不情不願地跟去。
待兩人去了後院,我回過神來,叫彩歡進來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祝容葉還在,瞧了我一眼,眼珠子轉了轉,忽然湊過來道,略帶惡意道:「嫂子,我哥哥有那種病,也不知你受不受得住?」
我瞪圓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見狀,祝容葉嘿嘿笑了笑:「嫂嫂別驚訝呀,你猜爲什麼哥哥明明父母在堂,還要出府另住?」
難道不是因爲聖上賜了他府邸嗎?
這是祝容潯對我說的。
前世我還爲此開心過,覺得不用應付婆母公爹還有小叔子,卻不想,還有另一層緣由?
【啊啊啊!讓我衝進去打死這個件貨!】
【祝家多年前被貶謫,就將長子留在京都親戚家,受盡冷眼和嘲諷,祝家夫婦卻生下次子,數年不曾回來,等回來時又得知長子有那樣的病,父親漠視,母親嫌惡,就連弟弟也嘲笑他……】
【哭死了,他不懂得愛人,只知道用命去守護對方!】
【祝容潯這輩子唯一愛過的人,最後還死在了他母親手裏……若是他得知真相,會瘋吧!】
幾乎是這句話閃過的瞬間,我的腦海裏慢慢湧出些許記憶。
原來,這就是爲何年少的祝容潯永遠不開心的原因。
哪怕我請他喫松子糖,他也只是拿着不喫,盡顯疏離。
胸腔內泛出酸澀感。
是啊。
他不懂得如何愛人,卻願意豁出一條命來護我。
這樣的人,又如何讓我不心動呢?
眼淚盈於眼眶。
祝容葉見我落淚,神情頓了頓,譏諷道:「喂,你哭什麼?你不覺得他很噁心嗎?」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我打斷。
「不,噁心的人是你們!」
我的目光很冷,一時將他唬住。
沒再多看他一眼,我兀自去了後院。
才堪堪走近,就聽見一道尖銳的女聲。
「你爲何不聽勸,母親是爲了你好!」
「……」
祝容潯沒有回應。
僵持了好一陣,祝夫人忽然軟了聲音:「母親虧欠你良多,你放心,母親一定會彌補你。」
祝容潯睨她一眼,開腔道:「不必,我已經不需要了。」
寡淡又疏離的態度,刺痛了祝夫人的心。
以至於她回眸看見我時,恨得眼睛都紅了。
我直視着她,並不避退。
倒是祝容潯第一時間看見我,上前一步,擋住了那怨恨的眼神,側着臉,警惕道:「母親若是無事,就回去吧。」
祝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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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談話不歡而散。
等祝家人走了,祝容潯低眸看我,詢問道:「沒事吧?我弟弟,沒對你不敬吧?」
我回視他,實誠道:「有。」
他的眼底立時浮現緊張。
見狀,我拉住他的手,笑道:「但他是他,你是你,我不會遷怒你的。」
「阿竹……」
他擁住我,喉結微滾了下,緩緩低下頭來。
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近到呼吸可聞。
恰在這時,彩歡急吼吼跑過來,遠遠地就喊了一聲。
「大人,夫人,現在用飯不?」
我霎時間推開他,欲蓋彌彰地應了聲:「啊,好,用飯!」
祝容潯被推開了也不惱,脣角揚起笑:「都聽阿竹的。」
我覷他一眼,沒忍住也跟着笑。
心裏頭莫名暖暖的。
這樣的日子,好像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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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後,祝夫人沒再上門。
我原來心裏還有些不自在,但時日久了,也就漸漸淡忘了。
冬去春來,兩年飛快過去。
我時刻擔心父親的事,要祝容潯也多加留意。
前世父親捲入亂王案裏,不得翻身,如今沒有落入陷阱,倒是林家被下了大獄,被判秋日處斬。
祝容潯告訴我說,林將軍私底下站隊亂王,所幸我父親這一世早早與他少了往來,這才免於被牽連。
——自打老將軍生辰之後,我私心裏不想與林家再有牽扯,便叫父親也少來往,免得爲着從前的事生出許多麻煩來。
我如今是祝家媳,父親生怕我在祝家過得不好,自是無有不應的。
得知消息,我渾身一顫,想到某種可能,急聲道:「你的消息可準確?」
我分明記得,前世的時候林家非但沒有事,還升官加爵了!
「我豈會騙你?」祝容潯頗爲無奈道。
我的脣輕顫着:「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難怪林懷鈺不肯幫我。
林家就是罪魁禍首,他如何敢幫?又如何會幫?
或許,也是林家的人斷送了祝容潯的性命!
其中大抵還有我的緣故。
——畢竟林懷鈺是因爲我纔對祝容潯有惡意。
所有的線索串聯在一起,我忽然說不出什麼話來。
見我臉色蒼白, 祝容潯連忙將我擁入懷裏:「阿竹,你別嚇我, 怎麼了?」
我抬眼, 見他眉目裏寫滿了擔憂, 心臟一縮, 泛出心疼,故作輕鬆地問:「沒有, 就是在想,你是什麼時候心儀我的啊?」
乍然這麼一問,倒是讓祝容潯問住了。
他的耳尖微紅, 輕咳了聲:「那年你送的松子糖,很甜, 以前母親只會給弟弟買……」
我的眼淚忍不住落下,見他慌神, 猛地撲進他懷裏:「阿潯,我想告訴你, 從現在起,會有兩個人很愛很愛你。」
「兩個人?」
他訝然。
我拉着他的手移向腹部, 脣角彎了彎:「我,還有我們的孩子。」
他的瞳孔微震,似是不敢置信,良久,才小心翼翼地撫上我的腹部, 鎮定道:「我們的孩子?」
「嗯。」
奇怪。
我還以爲他會很開心呢。
沒想到還挺淡定。
但我沒想到的是,在這之後的好多天裏,府里人人都說,祝大人總莫名其妙傻樂,沐浴樂,看公文也樂,甚至在朝上都險些笑出聲。
我扶額:「……」
清冷的祝大人也太可愛了吧?
【臨安發來賀電!恭喜恭喜!】
【皇帝:朕說的話就那麼好笑?(黑人問號)】
【哈哈哈哈祝天長地久!】
祝容潯番外
祝容潯生平做得最不地道的一件事。
就是在林懷鈺讓阿竹難過的時候, 第一時間上門提了親。
他明知林懷鈺只是一時沒認清自己的心,卻還是這麼做了。
說他趁虛而入也好,說他卑鄙自私也罷。
阿竹那Ŧų¹樣好的姑娘, 如光一般, 他就如那撲火的蛾子, 控制不住地追向她。
但祝容潯深知。
阿竹不喜歡他。
可他是那樣的自私。
在洞房花燭時, 他與她肌膚相親,他幾乎要控制不住發病。
所幸他忍耐住了, 沒有嚇到她。
但也不知是不是食髓知味, 他的病一發不可收拾。
每每浸泡在冷水裏時,他總想到她的臉。
可理智讓他明白, 不能被她看見。
不能!
絕對不能!
他實在沒有勇氣看見她嫌惡的眼神。
會瘋的,他真的會瘋的!
可祝容潯沒想到的是。
那一晚,在他發病意識模糊的時候, 阿竹來了。
他恐懼、害怕, 狼狽到了極點,躲閃着她的目光:「阿竹,別這樣看我……我不是怪物。」
話雖這麼說,但他在心裏早已給自己判了死刑。
卻不想, 柳暗花明。
阿竹沒有嫌棄他,還拉住了他,將他從自棄的深淵裏拉了出來。
她是他的光。
哪怕母親莫名其妙說他會因她而死。
沒關係。
他甘之如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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