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室和保險櫃

我的丈夫何雲生在急救室搶救時,
爲了湊齊醫藥費,我打開了家裏的保險箱,
卻在裏面發現了一份遺囑,他把所有的遺產都留給了一個女人,王春笛。
那是他年少時的未婚妻,
只是那年鬧饑荒,他入贅我家,換了一份糧食。
當年我不知道這份糧食的去向,可是現在我卻明白了,
原來和我相伴到老的丈夫,心裏的那個人,從來都不是我。

-1-
醫生從手術室裏出來的時候,表情不太好。
「病人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手術不是很成功。」
我一下子慌了神,走過去握着醫生的說:「醫生,你要好好治雲生啊,多少錢我們都治。」
醫生看向我的神情多了些憐憫,只是連連Ṭů¹點頭,要我去交一下費用。
我這才發現身上的錢不夠了,我轉頭叮囑兒子:「楚庭啊,你守着你爸,我回家一趟。」
也許是我人老眼花,錯過了兒子眼裏的一抹心虛。
大夏天的,回到家裏,我出了一身汗,可是打開保險櫃的下一秒,我的心涼到了低。
這個何雲生從不讓我打開的保險櫃裏,全是另一個女人的照片和信件。
我的手顫抖着,往前又後退,最終從最上面拿起來一張泛黃了報紙。
是一則尋人啓事。
1989 年 5 月 23 日,我於 1960 年,與未婚妻王春笛離散,如今我也事業穩定,擔憂你近況如何,若你遇見了困難,可以與我聯繫。
那一瞬間,刺耳的耳鳴聲讓我再也聽不見任何外界的聲音。
我的淚一滴滴的落在保存完好的報紙上,我又倉皇的拂去。
25 年前的 5 月,是兒媳生孫女的那一年,那時候兒子正值事業上升期,我一個人在醫院家裏兩處跑,可何雲生卻在登報尋找自己的未婚妻。
我又唸了一遍未婚妻這三個字。
頗覺自己的人生可笑,王春笛是何雲生的未婚妻,那我是誰?
這保險櫃對我來說,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開了,就關不上了。
我知道我最好把這封報紙放回去,裝作無事發生一樣。
畢竟我們都是七十歲的人了,還能活幾年呢?還值得折騰什麼呢?
可我不甘心啊,我從 20 歲和何雲生結婚,這一輩子,我自認做到了賢妻良母四個字,在家爲何雲生操持家事,在外陪他創業。
我陪他睡過大街,陪他坐三天三夜的火車南下進貨,打拼了半生,我們好不容易安家置業,後來兒子娶了老婆,我又回家拉扯孫女。
這一輩子我像是一輛一直向前的火車,從沒停下過半刻。
現在告訴我,我這一生都活在謊言裏,要我如何當作無事發生?
我枯瘦得、滿是紋路的手從保險櫃裏把裏面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
89 年,何雲生和王春笛重新取得了聯繫。
王春笛在信裏說,自己成了寡婦,一個人拉扯着女兒,日子很是辛苦。
於是何雲生月月給王春笛匯款,有時候是幾百塊,有時候是幾千塊。
我盯着那些匯款單,像是要盯出洞來。
是了,從孫子出生那一年,何雲生突然說,怕我嬌慣兒子,給兒子無節制的轉賬,找了個藉口,把存摺從我這裏全都拿走了。
我一個月靠着他給的幾百塊度日。
有時候想給孫女買玩具,我囊中羞澀,去找何雲生要錢,他ťû₃總是壓着眉,不太高興的說道:「孫女都有了,你還有什麼要花錢的地方?一大把年紀了,不說好好在家裏待著,就知道花錢。」

-2-
那些甜甜膩膩的信件我拆開看了一眼就放在了一邊。
我翻到最下面,看到了一份遺囑。
「在我死後,將我名下的房產、存款與股票,全都留給王春笛女士,身份證號爲:——」
最後一行如是寫道。
看了一眼日期,是何雲生住院時寫下的遺囑。
這封遺囑裏,沒有我、我們的子女,任何一個人的存在。
我的內心悲涼過後,是升起的憤怒。
何雲生將我置於何地?
我匆匆把這些東西都塞回了保險箱,從裏面取出一個銀行卡,然後趕會了醫院,在大廳繳費成功。
我這纔回到手術室門前。
到的時候我發現手術已經結束了,何雲生被推入了病房。
兒子看見我來了,仔細的端詳了我的表情,見到沒什麼異樣,才笑着說道:「媽,醫生說爸的手術還算成功,就是接下來要小心照顧。」
「等下你去找醫生,醫生會告訴你一些注意事項的。」
兒子理所當然的語氣,聽在我的耳朵裏,有些微妙的不爽。
我的語氣也變得有些硬邦邦:「全靠我一個人照顧啊?」
兒子臉上的笑收斂了一下,他說道:「當然是媽你照顧啊,我工作忙。」
「而且媽你照顧了爸這麼多年了,爸有你照顧,我們才放心啊,知道你最溫柔細心啦!」
說着,他的電話響了,我看過去。
我還沒到老眼昏花的程度,那一晃,我居然在兒子的手機屏幕上,看到了小媽兩個字。
小媽?
何雲生沒姐沒妹的,何楚庭哪裏來的小媽?
我內心的警惕提到了最高。
何楚庭到一邊接電話去了,我走到病房外,看向了裏面的何雲生。
覺得有些心酸。
何雲生以前長得多高大呀,是十里八鄉的俊後生。
可是人到老了,一場病就要了他半條命,佝僂着躺在牀上
可心酸完了,我又開始恨他。
我靠在門邊,突然想起何雲生在被推進手術室之前,把兒子喊到了病房裏,嘀嘀咕咕說了些什麼。
那時候何雲生在說些什麼呢?
大概是沒有提起我的吧,他在遺囑裏說,他死後把他埋進老家的墳裏,另一個空位要留給王春笛。
他說他生前辜負了王春笛,死後要帶着他那個笨笨的未婚妻一起走黃泉路。
何楚庭接完電話,走到我身後,問道:「媽?你怎麼不進去?爸已經醒了。」
我聲音淡淡的問道:「楚庭,小媽是誰?」
「王春笛嗎?」

-3-
何楚庭試圖撒謊的表情僵硬在了臉上,似乎沒想到我會直接戳破這件事。
他尷尬的說道:「媽,什麼小媽啊,你是不是看錯了?」
我轉過頭,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個我一手帶大的親生兒子,居然這樣欺騙我。
我出離的憤怒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爸和王春笛之間的事情了?」
何楚庭見逃不過,他嘆了口氣,勸道:「媽,你和我爸都七十了,還有什麼好折騰的?」
「再說了,我爸和春姨人家兩個也不容易,要不是你,人家兩個早就在一起了,我爸又沒說和你離婚,就是給春姨打點錢,幫助一下人家,您別那麼斤斤計較行嗎?」
「啪——」我抬手就給了何楚庭一個巴掌。
這是我第一次打他。
何楚庭難以置信的看着我,眼裏一瞬間的仇恨讓我有些心驚。
門裏何雲生醒了,聽見我們外面的動靜,咳嗽了兩聲,聲音嘶啞:「楚庭,你怎麼惹你媽生氣了,快和她道個歉。」
何楚庭恨恨看了我一眼:「我爸剛醒就維護你,你還不知足,你非要把我們這個家拆散了你才滿意嗎?」
說完他扭頭就走了。
我眼裏有些茫然,是我把這個家拆散了嗎?
我做錯了什麼呢?
我推開門,緩緩坐在何雲生牀邊。
何雲生溫和的看着我,似乎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想明白了些什麼,他聲音有些虛弱:「鳳亭啊,我走了你怎麼辦?」
「這一下看不住,連楚庭都欺負了你去。」
我看向何雲生的眼睛,怎麼也想不明白,他怎麼就能說出這些話,絲毫不磕絆呢?
何雲生這一輩子,到底愛誰呢?
何雲生喫力的舉起手,想要握住我的手,我的手往後縮了縮。
何雲生愣住了,他詢問似的看向我:「這麼大人啦,還鬧脾氣呢?」
我有些厭煩了,活到這個年紀,還有什麼話是說不得的?
我直截了當的說道:「何雲生,我看到保險櫃裏的東西了。」
病房裏頓時安靜了下來。
何雲生眼裏滿是慍怒:「誰準你翻我的東西的?」
我反問:「這個家裏,有什麼是我不能翻的?」
我語氣不快,但是沒給何雲生插話的機會:「整整 25 年,你都和王春笛有聯繫,甚至連兒子也知道她的存在,合着全家人都瞞着我一個人。」
「我有哪一點對不起你?」
門敞開着,有幾道腳步聲停在門口。
我不回頭,也知道是兒子、兒媳和孫女。
我也不怕場面鬧得難堪,我做了一輩子世俗意義上的好女人,可到頭來,我卻像是一條可憐的胡塗蟲。
如果我現在不說,我什麼時候說?
留到棺材裏說嗎?
何雲生躺在病牀上,聲音虛弱,但是卻不甘示弱:「我這一輩子,沒對不起過任何人,唯獨對不起春笛。如果當初我娶了她,她也不至於年少就被壞男人給騙了,那男人是個賭鬼,酒後一腳踏空,溺死在河裏,留春笛孤兒寡母兩個,她一個女人不容易。我幫幫她怎麼了?」
我聲音有些冷:「你說的倒是冠冕堂皇,道貌岸然。」
「你幫幫她怎麼了?你把我放在何地?」
何雲生閉了閉眼,他說:「至少我讓你這一輩子過得很幸福!」

-4-
幸福?
我過得幸福嗎?
我二十歲嫁給何雲生,饑荒剛過,我就大着肚子陪何雲生到處跑,他是個有野心的男人,我裏裏外外幫他照顧好父母,還要和他一起看着攤子。
一直忙到生產前,才進了醫院。
從醫院出來,我背上揹着孩子就開始陪何雲生做生意,那時候我們連個房子都沒有。
何雲生第一次做生意就賠了錢,是我厚着臉皮,借遍了親朋好友的錢才陪他翻了身。
帶大了兒子帶孫女,回想我這一生,我忙碌,我麻木,我從未爲自己活過一天,我爲這個家庭耗盡心力。
可我從未有一天感覺到幸福。
想到那封遺囑裏的內容,我站起身,淡淡的說道:「既然你想和王春笛埋在一起,那就喊她來照顧你吧。」
何雲生氣急:「你不可理喻!」
這時候,站在門口的何楚庭出來打圓場了。
「哎,媽,你就別這麼計較了,這事兒我都知道,我爸和春姨根本啥也沒有。」
「我爸就是幫幫人家,男人哪能沒有初戀啊,你也理解一下我爸好不好。」
我回頭看向何楚庭,他今年也四十多了,臉上滿是精明世故的俗氣。
我還記得他小時候,從學校回來,打了一大盆洗腳水搖搖晃晃的放在我面前,笑的甜甜的:「媽媽,我給你洗腳,我們老師說了,媽媽生養我們都很不容易。等我長大了,我不會讓別人欺負你的。」
那天我剛應付完債主,在房間裏狠狠哭了一頓。
可那個說「我不會任何人欺負你的」的孩子長大了。
我有些失望的看着他:「何楚庭,你什麼時候能把我當成一個完整的人來看待。」
何楚庭沒理解我的話,但是不妨礙他繼續說道:「人家春姨一個人帶着孩子不容易,我就認了個乾媽,平時幫我爸跑跑腿,你別小題大做啦,和我爸好好過日子。我說句不好聽的,你和我爸還能活幾年啊,鬧騰什麼,說出去也不嫌丟臉。」
我不輕不重的刺了他一句:「你爸都不覺得丟臉,我怕什麼。」
何楚庭在社會上混久了,把臉面看的比什麼都重要,頓時他惱羞成怒的說道:「我還想着,把春姨接到家裏來,你們兩個照顧我爸,不是兩個人都輕鬆一點。」
「再者說,我爸病還沒好,也是圓了我爸一個念想。」
我想起在手術前他和何雲生的談話。
我聲音淡淡:「這個是你的想法,還是你爸的想法?」
何楚庭圓滑的說道:「我們兩個都覺得這樣好。」
我不禁覺得有些可笑,他們是覺得我一定會妥協媽?
我挺直了腰桿:「我不同意。」
我回頭看着何雲生,聲音決絕:「離婚。」
「什麼?」這下所有人都驚住了。
沒人想到我的答案會是這個。

-5-
何雲生咳嗽着和我道歉:「鳳亭,你何必與我慪氣呢?」
「我和春笛,從沒有過什麼,你是知道的,我當初娶你之前,只是和她有婚約,後來我找到她了,也只是給她轉一些錢,偶爾去看看她罷了。」
兒子附和道:「就是,媽,你看看誰家七十多歲的老人了,還要鬧離婚啊。」
明明做錯的人是何雲生,可是所有人的態度,反倒像是我做錯了一眼。
只有孫女何由站出來,她擋在我身前,揚起下巴:「你們憑什麼這麼說我奶?」
她看向何楚庭:「你可是奶親生的兒子,你不維護自己的媽媽,居然還要責怪她,你就是這樣給我做表率的嗎?」
說着,她一臉生氣:「你居然還叫一個插足別人婚姻的女人小媽,你的三觀還正常嗎?」
何由又看向何雲生:「爺爺,什麼叫如果你當初娶得是那個女人,她就不會生活過得不幸福了?難道當初你不是自願娶的奶奶嗎?」
「分明你就是爲自己的自私找藉口!」
「別說我奶奶今年七十歲要離婚,哪怕她今年已經一百歲了,要離婚,我也支持我奶。」
孫女輕柔有力的聲音,像是一汪清泉撫平了我內心乾涸的大地。
何楚庭憤怒的指着孫女的鼻子罵道:「閉ťŭ⁻嘴!大人的事情用得着你插手嗎?」
我摟着何由,呵斥道:「你閉嘴,我和你爸的事情,用得着你插手嗎?」
可是何由的話,也讓我回想起來,當初何雲生要娶我的緣由。
那幾年,城裏鄉下都在鬧饑荒,到處都找不到糧食,餓死了很多人。
我家在村裏,依山傍水,倒是勉強能撐着幾個人生活。
我和何雲生是高中同學,他是城裏人,喫的是供應糧,可是城裏的糧食也不夠喫,他不知道從哪裏聽說了我家裏還有些餘糧。
居然就那樣上門,雖然缺水,但是他還是盡力把自己打扮的乾乾淨淨,問我:「陳鳳亭,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他表情有些猶豫:「只要你能給我一袋兒糧食。」
「陳鳳亭,我是咱們班學習最好的,我以後一定有大出息的,你放心,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爲了何雲生這句話,我硬生生的從自己一個月的口糧裏,扣下一袋兒給了何雲生。
就這樣,何雲生來我家提親了。
何雲生是城裏人,高中畢業還分配了工作,我爹孃自然沒有什麼不情願的。
可是我從來沒問過何雲生那一袋兒糧食去了哪裏。
我只是聽說何雲生有個在老家訂婚的未婚妻,家裏窮得很,在饑荒時,餓死了爹孃,不知道那未婚妻也死了還是失蹤了。
總之和何雲生的婚約是取消了。
想到這裏,我問何雲生:「何雲生,當初我給你的那一袋兒糧食,你給了誰了?」
何雲生沉默着沒回話,只是垂下了眼睛。
我和何雲生在一起一輩子,哪裏不知道他這反應。
原來當初的那袋兒糧食,他給了王春笛。
怪不得。
原來我一開始,就是輸家。

-6-
何雲生看着我,說道:「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們不如想想現在。」
何由的手握在我的手上,彷彿給了我無限的勇氣和力量。
我勾起脣角:「過去你給了王春笛,未來你給了王春笛,留給我的現在,還是夾雜的王春笛。」
「我有什麼好想的?」
「不如想想我自己的人生。」
何由用力點頭:「就是!我奶有自己的人生!」
我走出病房前,何楚庭喊住我:「媽!你可想好了!你沒房子沒車的,你要和爸離婚,這些可都不是你的。」
我扭頭,一臉平靜:「法院分我多少,那就有多少是我的。」
何楚庭眉毛向下,眼裏有些輕視:「你這一輩子,對家裏也沒什麼貢獻,法院不會分你太多的,你離開了咱們家,可就沒這麼好的日子過了。」
我輕笑一聲:「何楚庭,你媽在賺錢的時候,你小兔Ťũ₃崽子還沒出生呢。」
「我活到七十了,還能餓死自己不成?」
一扭頭,我就看見何由眼睛放光,崇拜的看着我。
「奶,你好帥啊。」
我拍了拍她:「這有什麼帥的。」
何由撅着嘴:「你不知道我爸這個人,特大男子主義,都不知道是跟誰學的,天天在家裏嫌棄我是個女孩兒,又覺得我媽做家庭主婦,不肯給我媽錢。」
聽着何由抱怨,我笑了笑:「我也想不明白,你爸小時候,還挺乖的。」
何由是這個家裏,讓我唯一感到安慰的存在了。
她今年剛好畢業,就業形勢嚴峻,找不到工作。
我看着自己的存款,精打細算的買了一輛二手房車,搞起了直播。
在何由的指點下,我在短視頻平臺上建了一個賬號。
叫做孫女和奶奶的房車旅行。
我在這邊規整房車,那邊我直接起訴了何雲生,何由說現在離婚需要三十天冷靜期,離婚的手續麻煩極了。
不如起訴離婚,第一次失敗了,只要分居滿一年,就可以徹底離婚了。
我想這也是一件好事兒。
我從小就不是一個能閒下來的性格,不然也不能嫁了人,懷着孕都在和何雲生在外面跑業務。
只是那時候我以爲何雲生的事業就是我的事業。
直到開始被困在家裏,看孫女之後我才發現,其實夫妻夫妻,也分得很清。
何雲生把他的公司都當作他一個人的,那些賺的錢都是他的,他想給誰花就給誰花。
沒想到我臨到老了,才悟明白這個道理。
可是七十歲創業,也還不晚。
那句話怎麼說來着,種下一棵樹最好的時間,是十年前,其實是現在。
按照我能活一百歲來看,我餘下的生命還有三十年。
生命多寶貴啊,沒必要糾纏在那ẗū⁹些爛人身上。
我和何由開着房車,開始了全國旅行,我們一邊旅行,一邊拍視頻,一邊直播。
也許是因爲我們孫女和奶奶旅行太引人注目,我們去的第二個旅行地——大理時,我們的賬號就紅了。
我們常常是何由在前面開車,我在後面直播,我戴着老花鏡,和彈幕裏的網友們互動。
她們都親切的叫我陳奶奶。
我第一次看見這個稱呼的時候,才意識到,原來我有自己的名字,我不是誰的妻子,不是誰的母親,我只是我自己。
何由還教會了我談吉他。
我還能在鏡頭前,表演幾個小節目了。

-7-
一年後,當何由的房車又停在海市的時候,我居然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我並非一生都呆在海市,前半生我也曾經和何雲生跑過大半個中國,可那是我們總是充滿警惕,爲了生活奔波,從沒停下來好好看看過。
五十過後,我的生活又被圈在了小小的房子裏,照顧孫女長大成人。
找到我們曾經住的房子裏的時候,我甚至還有些生疏。
何由摟着我的胳膊,問我:「奶奶,如果等下開門,爺爺說他過得不好,說他知道錯了,你會不會原諒他?」
我走的有點慢,可是我還是按照何由說的內容想了想。
如果何雲生說他過得不好,我會不會原諒他?
如果我原諒了他,那我大概率以後還是要呆在家裏照顧他。
如今他做了手術,身體也不如從前了,估計更需要人照顧了,而我年輕時照顧何雲生年老病重的父母,照顧自己的兒子,中年時照顧孫女,年老時還要照顧愛人嗎?
想到這裏,我覺得我這哪裏叫人生,叫泥潭還差不多。
我搖了搖:「我可不要。」
何由仰頭問我:「爲什麼呀?你不愛爺爺了嗎?」
我正奇怪何由不是一直在向我宣揚女性主義,讓我擁有自己的人生重新開始嗎?
怎麼現在問出這種問題了。
一低頭就看到了何由眼裏狡黠的光,合着是在考驗我呢。
我也不惱,笑眯眯的說道:「嗯,我現在更愛自己,我還能活多少年呢,當然是我自己更重要啦。」
我敲開了門,開門的卻不是何雲生,而是一個穿着圍裙的女人。
她看見我,眼裏有些驚訝,隨之而來的是淡淡的敵意。
「你找誰啊?」
何由比我反應的更快:「我找我爺爺,你是我爺爺請來的保姆嗎?」
房裏傳來何雲生不悅的聲音:「何由,我看你出去玩了一年,心都玩野了,這是你王奶奶。」
何由嘟嘴:「什麼王奶奶,我就一個奶奶。」
何雲生走到門口,發現我也在的時候,怔了一下。
他又看向了王春笛,王春笛的神色淡了下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王春笛,我仔細的端詳打量着她,她也許比我小几歲,圍裙後的衣服一看就品質上乘,是了,何雲生是不吝嗇於給王春笛轉錢的。
粗略一算,何雲生一個月給王春笛轉的錢,比給我一年的錢還好多。
王春笛自然要過得比我更好。
不過那也是一年前的事情了,這一年我依靠互聯網,轉了一筆錢,我聽從何由的教導,改善了一下自己的生活質量。
何雲生看着我,好半晌才說出來一句話:「鳳亭,你這一年變年輕很多。」
他眼神停留在我身上,一直不肯離開。
我恍惚間,回想起這幾十年,何雲生好像從沒想今天一樣,好好的、正眼看過我。
一旁的王春笛卻生氣了,她脫下身上的圍裙往地上一扔,翻了個白眼就往客廳的沙發上坐下。
何雲生開着門,說道:「進來說吧。」
我往裏走,王春笛揚聲說道:「鞋在櫃子裏,別踩髒了地,還得我收拾。」
一副反客爲主地模樣,何由小聲嘀咕:「你還沒和我爺離婚呢,她這一副女主人的模樣。」

-8-
何雲生坐在沙發上,他像是掩飾尷尬似的說道:「你走了,沒人照顧我,恰好春笛有時間,就搬進來了。」
王春笛卻哼了一聲,看向我:「你和她解釋什麼?」
「雲生哥,當初你要不是爲了讓我活下來,也不會和她結婚。」
「我們當初,只能說是造化弄人。」
「不然也不會搞得你都一大把年紀了,還要被這個狠心的女人拋下在病牀上,她倒是痛快了,全國各地去旅遊,根本就沒考慮過你的死活。」
「要不是我來照顧你了,你就是死在牀上都沒人知道。」
說着,王春笛挑釁似的說道:「陳姐姐啊,我也得謝謝你,要不是你自願讓出這個位置,我就是想照顧雲生哥都沒辦法。」
「雲生哥這麼好的人,還好你眼睛瞎了,看不上。」
一大把年紀了,還搞爭風喫醋這一套。
我可搞不來,我從包裏拎出離婚協議,放在何雲生面前:「今天,我是來找你籤離婚協議的,不過就算你不願意籤也沒關係,我去法院起訴你也一樣的。」
何雲生看着面前的離婚協議,嘴巴有些幹,他抬頭看着我:「你這是何苦呢?」
「我跟你道個歉,之前的事兒,咱們就當不存在吧。」
「臨到老了,還離婚,不象樣子。」
我淡淡笑了:「我回來了,這春笛怎麼辦?」
何雲生被我問住了。
我抬眼看他:「總不至於,你還想着想楚庭說的那樣,我們三個住在一起,我們兩個照顧你一個吧。」
何雲生喝止住我:「你說什麼呢?我做不出來這種事。」
王春笛慢悠悠的說道:「雲生哥,你快簽了吧。這陳姐姐指不定旅遊路上遇見哪個帥老頭了,想和你離婚,和人家雙宿雙飛呢。」
「估計是年輕的時候憋狠了,現在在花枝招展的,跟個猴兒一樣在網上被圍觀呢。」
眼見着王春笛說話越來越難聽,我聲音也涼了下來:「王春笛,這些年何雲生給你打的錢,可都是我們夫妻共同財產,我要是去法院起訴你,你就算連一塊錢都得還給我。」
「你說話別太難聽。」
王春笛頓時訕訕住了嘴。
裝模作樣的摸了摸自己的頭髮,眼睛一瞟,看着何雲生簽完了離婚協議,才甘心。

-9-
走的時候,王春笛還特意把我的東西收拾到了包裏,扔了出來。
「滾滾滾,趕快滾。」
「以後雲生哥可是我的老伴兒了。」
我看着那包裏的東西,才發現和何雲生一起過了半生,原來屬於我的東西才這麼一丁點兒。
何由搶先一步拎了起來,白了王春笛一眼:「破壞人家家庭的老妖婆。」
王春笛氣急敗壞的往外衝出來,何由連忙拉着我就往電梯裏跑。
剛到樓Ṫű̂⁸下,我就接到了何楚庭的電話。
電話那頭他語氣不耐:「媽,你鬧騰完了沒有?你還真打算和我爸離婚啊?」
「你消停點兒不行嗎?在網上丟人現眼還不夠啊?一大把年紀了,安安生生過日子不行嗎?你就是被何由那個丫頭片子洗腦了。」
「追求什麼自由?半截兒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
「哎算了,那離婚協議你籤都簽了,你現在也沒地方去,你去我家住着去吧。」
話說到這兒,我還以爲是何楚庭刀子嘴豆腐心,總算想起來心疼自己親媽了。
沒想到下一句,何楚庭就壓低了聲音:「我在外面找了個女人,說是給我懷了個兒子,這可是咱們何家的香火,你得去給我照顧好了。」
我站在原地,聲音譏嘲:「何楚庭,你是個人嗎?你幹得這事兒惡不噁心?」
「你把你媽當什麼了?」
電話那頭的何楚庭頓時急了:「媽,你懂什麼啊?」
「就是因爲我生的是個丫頭,所以遺囑裏,我爸可是一分錢都沒留給我。我早就打聽過了,王姨她兒子可是生了個兒子,我懷疑我爸就是看在那孫子的份上才把錢都給她們母子都。」
我嘆了口氣:「聽你這話的意思,是你以爲你爸和王春笛還有個兒子?」
何楚庭理直氣壯的說道:「那當然了,不然爲什麼我爸遺囑裏只寫王姨的名字。」
聽見何楚庭還要再說,我冷笑一聲說道:「你還不如你爸呢,你爸至少是個多情種,雖然誰也辜負,但是好歹他對每個人都多少有點兒愛。」
「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畜生。」
說完,我掛了電話。
一轉頭,看見何由的臉上滿是眼淚。
「奶,我都聽見了,他怎麼能這麼對我媽?」
我摸了摸何由的腦袋:「是奶對不起你媽,沒把你爸教好。」
「你放心啊,別管你爸的,到時候奶死了,錢都是你和你媽的。」
何由摟着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先是說:「奶,我不要你死!」
又說:「奶,我和我媽不要你的錢,以後我賺大錢養你和我媽。」
我笑眯眯的點點頭:「你不是說了,我們女人應該獨立,生命不息,奮鬥不止嗎?」
何由這才抽抽嗒嗒的從我懷裏出來。

-10-
我沒在海市多過停留,就開啓了新的旅程。
我和何由火了之後,看我們的人越來越多。
可是網上卻突然出現了一股風向,很多媒體賬號開始罵我和何由。
點開看了我才知道,原來是王春笛也開了一個賬號。
她在賬號裏,自稱要曝光我的真面目。
「陳鳳亭說什麼和孫女兒全國旅遊,其實就是拋棄了重病在牀的丈夫,自己一個人捲了家裏的錢去旅遊了。」
「我是何雲生的初戀情人,就是因爲聽說他一個人沒人照顧,我纔來他家裏照顧他的。」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到了老了,正好他也單身,我也單身,我們就在一起了。」
這下,王春笛說得有理有據的。
那些營銷號爲了博取流量。
把我和何由說成了兩個打女拳的女人,喫着人血饅頭,實則拋妻棄子的冷血人物。
原本和平安靜的直播間,開始多了很多辱罵我們的人。
我戴着老花鏡,看着手機裏的評論。
我經歷了這些年的風雨,這些惡評早已經影響不到我什麼。
何由卻是個暴脾氣,拿過手機就開始訴苦:「什麼叫我奶奶拋棄我爺啊!」
「那王春笛把我爺我奶都攪散了,現在還在網上污衊我奶!」
「她早就和我爺有往來了,我爺爺從 89 年一直到現在,每個月都給她轉錢呢!那匯款單都有一大摞!」
直播間裏的網友卻說:「這是你們的直播間,還不是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
「空口無憑,你們兩個倒是能說會道,黑的都能說成白的。」
「就是,我支持春笛奶奶,春笛奶奶一看就是慈愛的長相,和這個精明的老女人一點兒都不一樣。」
何由氣得跳腳,就差和彈幕吵起來了。
見狀,我拿着手機裏拍下的保險櫃的照片。
在網上發了一個帖子。
《我用一袋糧食換來的愛情。》
在ťù₂裏面,我講述了我和何雲生這漫長又充滿謊言的一生。
那些匯款單,信件,全都成了我的左證。
王春笛要是以爲我是個好欺負的女人,那可就錯了。
年輕的時候我爲了嫁給何雲生,能餓自己一個月。
在火車上和小偷對峙,小偷手裏拿着刀我也從來都不畏懼的。
我是個膽子大、有魄力、有決斷的女人。
不然也不會在看見保險櫃的時候,就當機立斷的和何雲生離婚。
發完帖子,我又給何雲生打了個電話。
「我看在我們曾經的那些日子上,我不想說難聽話,但你要是放任王春笛一次一次招惹我,那我下次做出什麼來,我就不清楚了。」
何雲生聲音有些ṭūₖ苦澀:「鳳亭, 打擾你了。」
我直接掛斷電話。
我有些奇怪,當我好欺負的時候, 大家都不拿我當個人來看待,好像我天生就是遷就她們的。
可是一旦我顯露出自己的脾氣了,所有人都開始尊重我了。
老話說得沒錯,人善被人欺。
經過這一場風波, 我的粉絲更多了。
在我七十歲這年,我的人生拐了一個彎兒,從火車軌道上一路撒歡兒到了狂野之上。

-11-
而再聽說何雲生的消息, 居然是半年後。
這半年來, 何雲生爲了約束王春笛的脾氣,控制上了王春笛的經濟。
而王春笛嬌慣兒子,兒子居然一大把年紀迷上了賭博,很快欠了一大筆賭債。
她們母子二人還不上賭債的窟窿, 居然打上了何雲生遺囑的主意。
王春笛半夜起牀, 悄悄把房間的窗戶打開了。
何雲生就偏癱被送進了醫院。
在醫生問何雲生病因的時候,他失望的看了一眼王春笛, 嘴裏卻喊着我的名字。
那時候我還在海南度假, 我坐飛機趕到醫院的時候,何雲生已經快不行了。
他更瘦了, 我幾乎沒認出他來。
何雲生看着我, 就委屈的喊我的名字:「鳳亭,他們都欺負我。」
我恍惚間, 好像回到了何雲生一夜破產的那一天, 他也是用這樣的語氣喊我的名字。
「鳳亭, 怎麼辦, 我創業失敗了。」
那天我摟着何雲生, 笑着說道:「你娶我的時候不是說了?你有大出息,要對我好一輩子, 沒事兒,你以後絕對會賺大錢的。」
可是後來,何雲生賺了大錢, 錢卻沒有給我花。
我收回思緒, 坐在了病牀邊,並沒有回應何雲生。
何雲生伸出手,想抓我的手:「等我死後, 我們埋在一起吧?」
他討好似的說道:「你不在, 我不知道路怎麼走?」
我把何雲生的手放進被子裏好好蓋住, 然後搖了搖頭。

我輕聲說:「雲生,我不和你埋在一塊兒。」
「這一輩子, 我已經做夠別人的妻子了。」
「我不要在墓碑上的名字, 是誰的妻子了。」
「哪怕我的骨灰隨便灑進海里,都比這樣好。」
「你是王春笛的救命恩人,你們是兩輩子的緣分, 那墳的另一邊兒, 還是留給王春笛吧。」
何雲生還想說什麼, 可是他的氣息已經越來越微弱了。
我坐在椅子上,安靜的看着何雲生走了。
病房裏傳來王春笛的哭聲。
我不知道王春笛有沒有後悔,可是最後何雲生的遺產還是分成了兩份, 一份給了王春笛,一份兒給了我。
我把我的那份留給了何由。
然後繼續踏上了旅途。
屬於我自己的人生,纔剛剛開始。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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