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門

我們村有個不爲人知的祕密,叫作「回門」。
每個去世的老人,都會在下葬第三天晚上回來。
而他們的家人,會一如既往迎他們進門,同喫同住,就像他們還活着一樣。如此招待三天之後,方可真正將他們送走。
今天是我太爺的回門日。
太陽下山的前一秒,我看見太爺渾身是土,站在院子門口。

-1-
我太爺九十歲生日前三天死了。
家裏按照村子的習俗辦了葬禮,下葬的時候卻沒有封棺。棺材蓋鬆鬆地合在棺材上,由我爺爺和幾個兄弟一起抬着放進了墳裏。
我爺拍拍膝蓋站起來,朝我二爺爺道:「回家準備吧,三天回門。」
二爺爺點點頭。
我問奶奶:「什麼回門?誰回來?」
奶奶沒有說話。她的臉色看起來很陰沉,只伸手摸摸我的頭髮。
小時候我就聽說我們村有個奇怪的習俗,叫「回門」,和新娘子無關。每戶人家在回門期間,都緊閉家門,不讓外人隨意進出,養的雞和狗也都要送走。
我從來沒見過回門是什麼樣子。也沒多想。
前兩天家裏一切照舊,沒什麼異常。到了第三天下午,二爺爺,三爺爺,四爺爺,和我大姑奶奶幾家人,都來了我家。
堂屋裏擠滿了人,有人在廚房忙活,有人在佈置院子,桌上擺了一個蛋糕。
我在角落裏逗兔子玩,聽到我爺一邊往蛋糕上插蠟燭,一邊嘆氣道:「爹臨走前,沒說什麼遺願。過好這個大壽,應該就沒什麼問題了吧。」
二爺爺皺着眉頭,只說希望如此。
奶奶把外套給我披上,吩咐我道:「一會兒你就專心喫你的飯,看到什麼都當沒看見。太爺等會兒就要回來了。」
我時不時往院子門口瞥兩眼,心想着,太爺都死了,能怎麼回來?大概是爺爺他們太過思念親人,盡說些我聽不懂的話。
太陽漸漸下山,飯菜陸續擺上桌,大家紛紛入座,卻不動筷子,也沒人說話。
最後一縷陽光消失的那一刻,我看到院子門口站了一個人影。
那人渾身是土,就這麼直立着一動不動。

-2-
我嚇得幾乎要滑下凳子。
明明親眼看着太爺入墳的!
我爺率先站起來,朝門口迎去。二爺爺緊跟其後:ţų⁸「爹,你回來了。」
我驚恐地朝桌上看了一圈,卻發現除了我,人人面色如常,沒有任何驚訝或恐懼的表情,就好像真的只是太爺平時打麻將回家了一般。
太爺被領到桌子主位,身上的灰土從院子門口撲簌簌掉了一路。
「晚飯都準備好了,快喫吧。」
我奶把凳子搬到太爺身後,可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太爺四肢僵硬,膝蓋緊緊繃着,根本就彎不了腿。
二爺爺雙手放在太爺肩膀上,使勁一按,太爺才勉強倒在凳子上。
一大家子人開始喫晚飯。
我根本無心食物,可所有人都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般,平靜地喫着飯。我爺和二爺爺分別坐在太爺兩旁,不停地夾菜到太爺碗裏。
「爹,多喫點,都是您愛喫的。」
太爺慢慢地移動拿筷子的手。我緊緊盯着太爺,他張着嘴,不咀嚼也不吞嚥,飯菜從嘴裏掉出來,掉得到處都是。
桌上除了我爺和二爺爺,沒人大聲說話。
我爺端起蛋糕,遞到太爺眼前:「爹,今天您九十大壽,咱們四世同堂,吹個蠟燭吧。」
太爺一雙渾濁的眼珠轉了轉,盯着蠟燭,張開嘴似乎想吹氣。一股難聞至極的腐臭味頓時飄散在飯桌上。
我被臭得受不了,剛想抬手捂鼻子,就被我媽一下按住了手,微不可見地朝我搖了搖頭。
太爺張了幾下嘴,蠟燭還是沒有熄滅。我爺使了個眼色,幾個堂叔堂嬸立即站起來,從兜裏掏出紅包圍上前:「孫子們孝敬您老的!」
趁太爺分心,我爺趕緊伸手掐滅了蠟燭。

-3-
詭異的一頓飯喫完了,我爺帶人去廚房洗碗,四爺爺拉着我進了裏屋。我奶奶和我爸媽都跟了進來。
四爺爺嚴肅地看着我,我被他的眼神看得有點發毛。
「小桃子,今晚四爺爺要你辦一件大事。」
他揹着手,在屋裏踱步,緊緊皺着眉頭,「這件事對我們一大家子所有人都特別重要,若是出了岔子,咱們全都得交代在這。
「今天夜裏,你得陪你太爺睡一個屋。」
我嚇了一大跳,磕磕巴巴地問:「四爺爺,您跟我開玩笑呢吧。」
我求助地望向我爸媽,可他們卻用同樣的眼神看着我:「聽你四爺爺的。」
四爺爺在鎮上辦廠子,是我們家裏最有見識的人,他說的話,我不敢不當回事。
「這事,從前你太小,沒告訴過你。可今晚,你再不願意,也得跟你太爺睡一張牀。」
我這才知道,原來「回門」,不止簡單的一天。高壽的老人回了門,必須得挑選家裏最有朝氣的小孩子,且年齡得是雙數,去陪回門的老人連睡三晚。
好喫好睡地招待這三天,第七天才能真正地把人送走。
二爺爺家的堂妹今年七歲,三爺爺家的孫子還太小,家裏只有我最合適。
四爺爺握着我的手,語氣沉重地吩咐道:「這是咱們村裏鐵打的規矩,不是四爺爺要爲難你。前幾年你太奶回門,就是你小堂叔陪了三晚。
「上次回門平安無事,這次也一定辦到。」
外面堂屋裏,我爺高聲招呼太爺:「爹,時候不早了,睡覺吧。牀都已經鋪好了。」
我慌了神,四爺爺陡然緊緊掐住我的手臂:「記住,千萬不要忤逆你太爺!天一亮,我們就敲門進去。」
說完就推着我出去。
我爺笑着拉着我的手,對太爺道:「從前您最喜歡小桃子,經常抱着她給她講故事。今晚讓小桃子陪您一起睡,包您一夜好眠。」
太爺轉動脖子看了我一眼,點點頭,轉身進了西屋。
我用祈求的眼神看着爺爺,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
我爺彎腰輕聲對我說了一句「熬到天亮」,就用不容反抗的力氣推着我進了西屋,啪嗒一下從我身後關上了門。

-4-
屋裏根本沒開燈,黑漆漆的,太爺站在牀邊。
他的臉又凹陷又青黑,和電視裏演的老殭屍一模一樣。
我後背死死抵住門,一步都不敢往裏挪。
太爺抬起手臂,僵硬地朝我招了招手,動作看起來就像個生鏽的木偶,好像下一秒就要散架了。
我肚子使勁憋了憋,才把一股氣從發緊的喉嚨裏通過,勉強發出一點聲音:「太爺,我……我睡相不好,會亂踢,我就睡那邊的長凳吧。」
太爺不爲所動,又招了兩下手。
我拼命按捺住奪門而跑的衝動。
四爺爺告訴我,不能忤逆太爺。有什麼後果,他沒說,我也不敢想。我知道我今晚是逃不過這一劫了。
我一面慢吞吞地往屋裏挪,一面說:「太爺,您先上牀睡,我拿牀被子給您蓋。」
太爺隨着我的移動緩慢地轉動脖子,我似乎能聽到骨頭縫裏發出的碎裂聲。
我不敢看太爺,打開櫃子在裏面裝作翻找的樣子。
被子就在眼前,我兩隻手把櫃裏的衣服被褥翻來翻去,磨磨蹭蹭,嘴裏故意道:「那牀多子多福的被面哪去了?太爺您靠牆睡裏面,我給您蓋被子。」
等我聽到身後一連串咔咔作響,才壯着膽捧出被子,挪到牀前。
太爺已經躺在裏側了。
我眼睛瞄着牀上的輪廓,胡亂把被子撒過去。被子一角蓋住了太爺的臉。
露在被子外的手指拍了拍牀面,示意我趕緊上牀。
那手上長着又尖又長的黑色指甲。
我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太爺,我不困,您先睡,我再玩會兒。」
太爺的手又拍了兩下牀面,尖利的指甲幾乎要戳破牀面。梆梆兩下,聽得我差點要嚇破膽。
我緊貼着牀外緣側躺了下來,稍稍動一下就能掉下牀。想了想又趕緊面朝上,餘光瞥着身側的動靜。
太爺沒再有任何動作。屋裏靜悄悄的,除了我自己的呼吸,什麼都聽不見。
我緊緊繃着弦,即使努力用嘴呼吸,鼻子也怎麼都忽略不了身側傳來的難聞氣味。就像爛肉混合着泥土,又臭又腥。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天色還是黑着,一點沒有亮的意思。
我從不知道時間這麼難熬。
這會兒,估摸着太爺已經「睡」熟了吧?
我悄悄撐起身子,一點一點挪下了牀。
幸好牀結實,不會發出什麼聲音。我回頭看了一眼,太爺的臉還是蒙着被子,沒什麼動靜。
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我轉動門閂想出去,才發現門居然從外面鎖上了!
居然到了要把人鎖在屋裏,都不能離開的地步嗎?
我萬萬不敢再回牀上,小心翼翼坐到了另一邊的長凳上,眼睛在窗戶和大牀來回移動,一刻也不敢鬆懈。

-5-
一睜眼,我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破爛的草蓆上。
屋內環境很破舊,另一邊坐着一個十歲模樣的小男孩,正看着我。
門外進來一箇中年男人。
「娘,家裏沒糧食了,您該上路了。」
我疑惑道:「什麼娘?上什麼路?」
話音出口我就愣了一下,我的聲音怎麼變了?抬手看着自己,我的手臂竟然佈滿褶皺,鬆鬆垮垮,完全就是一副蒼老的皮膚。
我這是在哪兒?
中年男人不耐煩了:「別以爲裝瘋賣傻我就會心軟!是你自己走過去,還是我拿這張草蓆卷着你過去?你自己選!」
我徹底蒙了。不敢置信地從地上爬起來,想在屋裏找面鏡子。
小男孩朝我撲了過來:「奶奶——」
腿完全使不上力氣,我踉蹌着走了幾步,慌亂之下和小男孩絆在一起摔到地上。
中年男人大怒:「你個老毒物,推你孫子幹什麼Ŧů₁!
「我告訴你,今天你不去也得去!沒得商量!」
他使勁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拖起來,我疼得大叫,只能不停地說:「我不去,我不去,我不是你娘。
「鏡子呢?鏡子!我要回去,我要回家。」
中年男人啐了一口:「真瘋了。」
我搖搖晃晃地向門外跑Ŧū₈去,大聲呼喊着,希望有人能聽見。
身後傳來中年男人憤怒的吼聲:「不準出去!想嚷得全村人都聽見,丟我的臉嗎?!」
我回頭,只見一把斧頭朝我臉上劈來。

-6-
猛地一激靈,我瞬間驚醒。
原來是做了個夢!我竟然睡着了。
眼睛正對着窗戶,窗外正浮起了一點亮色。
終於天亮了!
我趕緊向牀上看去。目光移過去的瞬間,我的呼吸幾乎要暫停。
太爺已經把矇住臉的被子拉了下來,轉過臉,正直勾勾看着我。
就在我要失聲大叫的那一刻,門被重重敲了幾下。
我爺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爹,該起牀了。」
我緊緊攥着的手終於放鬆下來,才發現手心裏一直抓着幾根草條。

-7-
第二天晚上,我怕再做夢,硬是睜了一夜的眼。
今天是最後一天,幾個堂叔一大早就過來了,叫太爺去院子裏打麻將。
屋裏,我拉着我爺的手崩潰大哭。
「爺爺,真不行了。我一宿沒睡,可還怎麼上學啊。」
四爺爺上前,讓我把夜裏的情況仔仔細細講給他聽。
聽完,他鬆了口氣。
「如此就好。就這樣繼續,今天再撐過最後一晚,明天一定能把爹送走。」
我媽心疼地摸着我的臉,拿了兩個雞蛋給我滾眼睛:「苦了你,黑眼圈都熬出來了。」
她看着我四爺爺,「就沒有別的辦法?我記得上次王嬸子家說紮了紙人……」
話沒說完,就被四爺爺厲聲打斷。
「別搞那些沒用的!你們想想二十年前趙大寶他們家的下場!」
趙大寶家住村子最南邊。趙大爺據說是村裏第一個回門的人。
回門第一晚,一家人就在深夜全部離奇消失了。房子一夜之間變成了殘垣斷壁,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恐怖的事情。
村民們在村裏和後山搜索了很久,也沒找到人。趙大爺的墳一直空着。
村裏人都說,是趙家人招待不周,趙大爺把全家人連肉帶骨頭全喫了。
自此以後,回門就成了全村誰都不敢怠慢的大事。
四爺爺嘆了口氣,屋裏一時沉默了下來。
最後是我大姑奶奶打破了沉默:「讓我家豆子頂一晚上吧,他膽大。連續三天不睡,小桃子也受不了。」
表弟今年也是十歲。
給回門的老人陪屋,應該是血緣越近的子孫越好。四爺爺有點不同意,架不住我實在是憔悴得不像人樣,只好勉強點了頭。
等堂屋裏人散去,我悄悄拉住四爺爺到了東屋,把那幾根草條給四爺爺看。
我家沒有草蓆,這幾根草條和夢裏那張草蓆的料子一模一樣。
這個夢特別真實,我從來沒做過如此清晰的夢境。我不敢告訴其他人,怕他們擔心,只敢告訴四爺爺。
四爺爺沒說話,看了一眼院子裏打牌的太爺。
「今晚你若是再做夢,仔細着些,看清楚你在哪裏。這個夢不簡單。」
喫過午飯我去補眠。
我一直在想着那個小男孩。我拼命回想夢裏那個中年男人的臉,很確信沒見過他。但那個小男孩的五官,卻莫名有點熟悉,彷彿在哪裏見過。
到了晚上,我爺招呼太爺進屋睡覺。
「爹,小桃子不舒服,今晚讓小豆子陪您一起睡。」
大姑奶奶牽着表弟的手把他往太爺跟前送,太爺卻站在屋門口紋絲不動。
我爺疑惑道:「爹?怎麼不進去。」
太爺絲毫不讓,反而轉頭看向了我。
我心裏咯噔一下。太爺這是鐵了心要我陪!
絕不能忤逆太爺,我牢牢記着這句話。所以我立即上前,對太爺道:「我感覺好多了,太爺,咱們進屋吧。」
太爺終於轉身進去了。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8-
意識回籠的一瞬間,一把斧子帶着呼嘯聲,直衝我面門劈來。
我偏頭閃過,斧子重重地砍在地上,砸出了一個深深的裂縫。
中年男人舉起斧頭,身後的小男孩飛奔而來,使勁抱住他的腿開始哭號:「爹,不要啊!」
趁着中年男人被拖住的時機,我爬起來向外面狂奔而去。
兩條不中用的腿竟然跑出了點力氣,我朝着一條小路就沒命地跑去。跑着跑着才發現,這是條上山的路。
這裏大約是後山,滿是荒草和黃土,目光所及的範圍,所有樹的樹皮都已經被扒光了。
「老而不死就是災。村裏已經死了那麼多人,你還想禍害我多久?」
不遠處傳來中年男人的怒吼和斧頭拖地的聲音。
「別人家的娘,知道孫子餓得睡不着覺,都自己悄悄了結,不浪費家裏一點口糧。只有你,賴着不肯死!」
怒吼聲越來越近,我四處環看,想找個能藏身的地方。
前方山壁上有幾個拱形的洞。
我急忙跑上前,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翻身進了洞裏。
屁股摔地,有什麼東西硌得我生疼。
洞內的氣味非常難聞,我定睛一看,才發現洞裏堆滿了屍骨。
身下這個甚至還是新鮮的,脖子上還繞着一條草繩。所有的屍體都穿着破破爛爛的衣服,衣不蔽體。
「躲到哪裏去了?老東西怎麼跑這麼快。」伴隨着斧頭一下一下砸地的聲音。
我緊貼着石牆,把自己藏在洞口下方。
外面的聲音逐漸走遠,我稍稍放下心,開始打量洞內的情況。
這是個藏骨洞。
許多骸骨已經非常久遠,幾乎要和石頭化爲一體。一些腿骨已經斷裂,還有一些發黑的骨架。明顯都是被隨意地丟進來的。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我又爲什麼會在這裏?
我努力回想剛纔的一切。那中年男人的口音我十分熟悉,就是我們村的鄉音。如果這裏就是我們村,爲什麼和現在的村子看起來完全不一樣。
家裏人從不讓我到後山玩,我也從來不知道後山上有這些藏骨洞。
我正沉思着,就聽到上方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抬頭一看,只見中年男人的臉探進洞口,朝我咧開嘴笑。
「嘻嘻,找到你了,娘。」
他利索地跳了下來,手裏持着斧頭,嘴角幾乎要咧到耳朵根。
「老東西自己進棺材嘍。既然進來了,你就別想出去。」
我雙手撐地拼命向後退,卻被滿地的骸骨絆住,眼睜睜看着男人舉起斧頭。
利刃劈破我腦門的一剎那,我來不及體會到任何疼痛,耳邊只聽到洞外小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9-
「啊——」
我大叫一聲,瞬間從牀上彈起。
目及之處一片黑暗,我意識到自己還在房間裏。
糟了!
我連滾帶爬下牀,回頭看了一眼。
太爺伸直手臂,直挺挺地從牀上站起,脖子咯吱咯吱地轉了過來。
黑暗裏,太爺兩隻眼睛像老鼠一樣泛着綠光,就像兩盞鬼火。
我頓時頭皮發麻,四肢着地爬着躲到了衣櫃旁邊的角落裏。
太爺下了牀,開始在屋裏四處尋望,眼看着就要往我的方向過來。
我拼命想着以前看過的電影。那裏面都是怎麼演的?對,只要屏住呼吸,殭屍就找不到人。
我急忙捂住口鼻,一個堅硬的東西懟到臉上。
是一塊碎骨頭。原來我剛纔一直握在手裏。
這也是我從夢裏帶出來的?
來不及細想,太爺的腳步已經來到我面前。我死死屏住呼吸。
太爺的臉就在我眼前,兩隻冒着綠光的眼睛幾乎能把我的臉照亮。
太爺感知了一番,似乎真的沒發現我在這裏,慢慢轉過身向屋子另一角過去。
一直屏住呼吸不可能,我必須拖ṭú₁到天亮!
趁着機會,我閃身躲進了衣櫃。
衣櫃裏鋪着厚厚的被褥和衣服,我用被子捂住口鼻,才淺淺吸了一口氣。腦子裏開始想着新做的夢。
我兩次醒來都發現手上握着不屬於現實世界的東西,那說明我並不是單純地做夢,而是真實地到了那個地方。
這和太爺有關嗎?如果是,他想告訴我什麼?
那個藏骨洞裏的骸骨,有折斷的,有發黑的,又破碎又亂,根本就是隨意丟棄的,很多一看就不是正常死亡,是被殺死的。
是我們村裏的人嗎?
我鼻子在厚厚的被褥裏艱難地呼吸,已經感覺到頭腦發暈。
天怎麼還不亮!我快撐不住了。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不知道多久,我迷迷糊糊地,隱約從櫃門縫隙裏看到了一點光亮。
下一秒就被一團綠光取代。
太爺的眼睛正貼着櫃門,透過門縫死死盯着裏面。
吱呀一聲,櫃門重重地打開了。我忍不住尖叫:「爺爺!」
就在太爺伸手向我臉上抓來的一刻,門被一下子撞開,我爺和二爺爺,三爺爺幾個人衝進來,四爺爺緊隨其後,手裏拿着一瓶水,迅速潑了太爺一身。
太爺身上冒出一陣白煙,隨後倒在了地上。

-10-
我撲進爺爺懷裏大哭。
屋內的燈被打開,待我們朝地上的太爺看去時,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太爺已經變得完全不見人形。
他的眼珠暴漲,嘴脣也沒了,身上的皮肉里長出了無數鋒利的,長長的黑色尖利石塊,長得滿身都是,整個人就像是一個怪石嶙峋的異形怪獸。
我爺顫抖着聲音,問四爺爺:
「老四,咱們還能送爹走嗎?」
四爺爺狠狠一咬牙:「送,必須得送!今天送不走,就永遠走不了了!
「叫大家都過來!」
很快,外面堂屋裏烏泱泱跪了一地的人;裏面,我爺和幾個兄弟圍成一圈,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爹,第七天了,您該走了。」
幾個人上前想抬起太爺。
詭異的是,任憑我爺他們怎麼使勁,都抬不動太爺分毫。
鋒利的石塊還割傷了我爺的手。
又叫了屋外幾個堂叔進來。八個大男人鉚足了勁,地上的太爺就是一動不動。
四爺爺臉色發白:「完了。爹這是不肯走啊!」
「那……那怎麼辦?老四你想想辦法啊!」
四爺爺轉頭看了看我,又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爹,您既然沒有遺願,爲何不願走,我們一大家子還有自己的日子要過啊。」
太爺沒有反應。
四爺爺拽住我,把我按着也跪在地上:「爹,您是不是捨不得小桃子?讓她和您一起走怎麼樣?」
話音剛落,屋外的我爸媽就衝了進來。
「四爺你瘋了是不是!竟然說出這種話,難道真要爲了個老朽骨,搭上我們女兒一條命不成!」
我媽跪下不停地給太爺磕頭:「爺,您行行好,放過小桃子吧!她才十二歲啊。」
四爺爺惱怒地把我媽拎起來,所有人退出屋外。
「快閉嘴!沒看見爹已經變成什麼樣子了!
「之前村裏那麼多人回門,什麼時候有過這種情況?你難道想讓我們家也落得和趙大寶他們家一樣的下場嗎?
「當務之急是穩住咱爹,無論怎樣,先把他擡出這間院子,總不能就一直這樣在房子裏。後面咱們再想辦法。」
誰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我進屋,給我太爺磕了三個頭。
「太爺,是曾孫女不孝,沒讓您睡個好覺。我這就和您一起上路。」
我爺他們重新上前,拿了一副竹擔。
這次,太爺很順利地被抬起來了。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除了我爺奶和我爸媽。

-11-
爺爺他們八個人在前面抬着太爺,其餘人跟在後面,全家人浩浩蕩蕩向後山祖墳走去。
一路上模樣嚇人的太爺引得一些村民紛紛驚叫,都跟着一起到了我家祖墳。
說是祖墳,其實包括太爺在內,也就四個人。還有我太奶和曾太爺,曾太奶。
太爺渾身長滿利石,原來的棺材已經放不下了,四爺爺緊急託了人去鎮上買一副新的。
祖墳前擺了供桌和白幡,我跪在地上,身披壽衣,麻木地看着前面的土坑。
待會兒我就要和太爺一起,被埋進土裏了嗎?
四爺爺唸經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不由得又開始想那兩個連續的夢境,目光落在眼前的四個墓碑上。
是了,爲什麼祖墳只有四個人呢?
曾太爺之前的祖宗們都在哪兒?
我想了又想,頭漸漸開始昏沉。
記憶回到七天前的葬禮,我記得當時有一張太爺年輕時的黑白相片,那上面的五官……
對,那個小男孩就是小時候的太爺啊!
四爺爺說過,回門,不僅要如生前一般與之生活,還要完成老人們的遺願,或者未竟的心思。
若完不成,寬容些的老人,也就放過家人離開了。可遺願強烈的,就很難送走。
太爺怎麼可能沒有遺願呢,太爺的遺願就在眼前!
這時,鎮上的棺材送到了,一起來的還有一口小棺材。
四爺爺開始指揮大家把太爺裝進去,準備封棺下葬。
「逝者安息。爹,您走吧,上奈何橋投胎去。不要再留戀人間了。」
我爺爺急忙攔住四爺爺:「怎麼,你真的要讓我孫女陪葬?你不是說你會想辦法?」
四爺爺發狠地看向棺材。
「要是今天送不走,咱們一個都別想活!
「你也看見了,咱爹就是要小桃子和他一起走!沒有小桃子,他就不肯上路!
「我還能有什麼辦法!」
那邊幾個堂叔已經在往棺材上套繩子,準備起棺。
我回頭,所有親戚們都在後面看着我。目光各異,有憐憫的,有驚訝的,有不忍的,可誰都沒有爲我說話。
「小桃子,是因爲你沒服侍好太爺,太爺才……不能爲你一個就……唉。」
圍觀的村民們集體沉默。
我爸一把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我媽張開手臂護住我。
「我不管。死的不是你們家的孩子,你們就如此狠心!今天我就是要把我女兒帶走,我們跑得遠遠的,誰也別想攔着。」
耳邊傳來堂叔們齊心協力的喊聲:「三,二,一,起!」
他們在抬棺了。
棺材紋絲不動。
堂叔們再次使勁,各個手臂青筋暴露,棺材不但沒起來分毫,過了幾秒,竟然開始劇烈晃動起來。
棺材蓋子咚咚直響,裏面的太爺正在用力撞棺,眼看着就要破棺而出。
四爺爺急了:「看啊,爹他發怒了!你們想害死我們所有人嗎?」
其餘人上前把我們團團圍住。
「不準走!你們一家子跑了,留下我們被老太爺喫掉嗎?你們怎麼能這麼自私?!」
我爸拉着我,揮手抵擋所有上前阻攔的人,場面開始混亂起來。
「誰也別想攔着我,我今天絕不會讓你們這些人踩着我女兒的血肉苟活!」
推搡間,我一把掙脫我爸的手,跑到太爺的棺材前,一頭重重磕在地上。
「太爺,曾孫女和您一起去黃泉,您放心上路吧!」
說完,爭吵的人羣一下子安靜下來。
「好好好——」
四爺爺話沒說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棺材不但沒有安靜下來,反而更加劇烈地開始震動。
四周開始狂風大作,天色一下子陰沉下來。
明明是正午,山上卻黑得像入夜。鋒利的大風颳得人臉生疼。
山上所有的墳頭都開始晃動起來,泥土下陷,看着竟然像是地下的骸骨們紛紛要破土而出。
百屍夜行。
人羣一下子慌亂起來,紛紛開口質問四爺爺。
「不是說只要帶走小桃子,太爺就得償所願了嗎?現在是怎麼回事,你要害得我們所有人死在這裏嗎?!」
我看着棺材,輕輕笑了。
你們這些自私的傢伙,哪裏真的瞭解過太爺的願望?
我轉頭,朝四爺爺招了招手。
四爺爺愣了。
我指了指墓碑的方向:「四爺爺,曾太爺的墳,是不是去年剛翻修過?」
四爺爺沒反應過來,我爺爺倒是回答了我。
「沒錯。爹去年不知怎麼了,推倒了你曾太爺的墳頭。我們發現了,又給修補回去。」
二爺爺也說自己想起來了。
「說起來,爹他一直就看你曾太爺的墳不爽,以前老是說要把他老人家刨了丟出去,都被我們攔住了。
「祖墳是多麼重要的地方啊,也不知道咱爹在想什麼。」
我放聲大笑。
「來啊,你們不是想活嗎?把咱曾太爺的墳給揚了,大家就有活路!」
「你這死妮子胡說什麼?!瘋了嗎你?」
四爺爺他們驚怒地罵道。
就這一瞬間,墳坑裏突然鑽出了一羣又一羣老鼠,密密麻麻,如潮水般向人羣爬去。
現場一下子炸了鍋,人羣驚叫着四散奔逃,很快又被鼠羣逼到中心無路可走,一些人身上已經爬滿老鼠,被瘋狂噬咬,慘叫聲響徹後山。
我坐在地上,望着哀叫的人羣哈哈大笑。
「咱們村過去遺棄過多少老人啊,這都是大家的報應!
「咱太爺和我無冤無仇,怎麼會單單想要我的命,他是要我們所有人陪葬啊!」
我又面朝棺材,朗聲道。
「太爺,曾孫女知道您的遺願是什麼,我有辦法找到我曾曾太奶的遺骨,讓她入土爲安!」
話音剛落,鼠羣一下子平靜了下來,棺材不動了,狂風也停了。

-12-
所有人都傻了。
「妮兒,你說啥?」
我當着衆人的面,把我的夢境大致講述了一遍,只說是太爺託夢。
年輕一些的人紛紛摸不着頭腦。
「藏骨洞?咱們村裏何時有過這東西?這後山我都走遍了也沒看到什麼洞啊。」
我爺爺卻皺眉沉思起來,和二爺爺,三爺爺對視一眼。
「很多年以前,太久遠了,當時的村子和現在不太一樣……確實聽說過這種事情,大約就在更高一些的山那裏。」
「可,七十多年前,那些洞就被剷平了呀!一鋤頭一鏟子挖平的,就算有骸骨,也都碎成渣和石土混成一體了,更別說都不知運到哪裏去了。你怎麼可能找到?」
我讓人把那副小棺材抬過來,和太爺的棺材並排放在一起,自己跳下墳坑躺了進去。
我要回到那個時代,親手找回曾曾太奶的遺骨。
被鼠羣團團圍住的人們眼巴巴地看向我。
我對我爺說道:
「爺爺,我要在這棺材裏睡上一覺,運氣好我很快就能回來。若是我醒不過來……就把我和太爺一起埋了吧。多少也能平息一點太爺的怨氣。」
入夜之前,我必須帶回曾曾太奶的遺骨,送走太爺。否則一旦時間到了晚上,太爺還留在人間,所有人都得死。
棺材板被合上,我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心中默唸。
來吧,太爺。你想讓我做的事,我來完成。

-13-
睜開眼,一片黑暗。
預想中的斧頭劈開腦顱的痛感沒有傳來。
我猛地大口喘氣,從棺材裏坐起。奇怪,這ṭú⁹次我不是曾曾太奶,是我自己。
周圍黑得可怕,我環望了一圈,我還在後山上,祖墳的位置是一片荒地,沒有任何墓碑。
是了,這個時候,村裏根本沒有需要安葬的老人。
我拔腿就往高處跑。
跑到藏骨洞的位置,我震驚得無以復加。
太多了。一整面山牆上,密密麻麻都是鑿出來的洞穴,不知道究竟丟棄了多少被子孫遺棄的老人。
我根本不可能從裏面找出曾曾太奶。
怎麼辦?
我轉念一想,也許遺骨根本不在這些藏骨洞裏,否則太爺早就找到了,根本不會在心裏記掛了幾十年。
我轉身朝山下跑去。
剛進村子,我就被地上的什麼東西給絆倒在地。
村子裏黑漆漆的,寂靜得可怕。我仔細一看,才發現絆倒我的是個死人。
越往村子裏走,地上的屍體越多。橫七豎八,有些甚至殘缺不全。
只有少數幾戶人家還點着燈。
我尋了很久,纔看到一處院子,和我當時跑出去的很像,屋裏有人。
我毫不猶豫,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一股肉香鑽入鼻子。
我心裏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飛快地踢開屋門闖進去。
屋裏架着一口大鍋,燒開的湯咕嘟咕嘟冒着熱氣,一根骨頭在湯裏若隱若現。
牆角放着一件破破爛爛的草衣,正是我之前穿的那件。
小男孩坐在鍋旁,嚥着口水問一旁的男人:「爹,咱哪來的肉?」
中年男人呵斥道:「別管那麼多,喫就是了。」
見我闖進來,兩人俱是一愣。
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隨即眼冒綠光。他站起來,伸手去摸牆邊的斧子。我趁機一腳踢翻了大鍋。
肉湯灑了一地,一根大腿骨咕嚕咕嚕滾了好幾圈。
「天殺的,哪來的小賤人,弄了老子的口糧,老子砍死你!」
我彎腰躲過斧頭,跑過去撿起了那根骨頭。
回頭欲跑,中年男人堵住門,惡狠狠地盯着我:
「砍了你,正好再煮一鍋肉,夠我們爺倆喫三天!」
說完掄起斧頭朝我衝過來。
小男孩伸手ŧů₅去攔他,被他一腳踢飛老遠。我躲閃不及,眼睜睜看着他掄圓了手臂,揚起斧子朝我劈來。
斧片在空中滑了出去,剩餘一個空木棍重重地敲在我腦門上,我頓時眼冒金星,疼得大叫。
中年男人把我捆了起來,去院子裏打水準備另起燒鍋。
「老東西肉太柴了不好喫,這個年紀小,活煮了喫,新鮮。」
他去了院子裏,我聽到外面傳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
「……老劉,你家喫什麼呢,這麼香。」
中年男人先是不耐煩道:「姓趙的,別老在我家門口晃悠,沒東西給你喫。」
復又話鋒一轉,嘿嘿笑道:
「想喫啊,外面地上不多的是,隨便撿個回去唄。」
我在屋裏拼命扭動手腕,好不容易掙脫了繩子,跑過去撿起了骨頭抱在懷裏。
小男孩看着我,沒有出聲。
我蹲在窗戶下面偷偷朝外看去。
那姓趙的陌生男人笑着道:「我不是來討要食物的,我是來給你家送喫的來了。」
他從身後拿出一個罐子,裏面散發出肉香。
「家裏喫剩的,給你送點。外面那些都臭了,還喫什麼。喫這個。」
中年男人,不, 我曾太爺,聞到肉香, 一把奪過罐子, 打開就狼吞虎嚥喫了起來。
姓趙的男人微笑着看向站在屋門口的小男孩:「看見了嗎,以後餓了, 就這樣把你爹煮了, 做成肉湯, 能喫好幾頓哩!」
說完,冷不丁從背後抽出一把菜刀, 一刀砍在了曾太爺肩膀上,ṭű̂⁻ 頓時血汩汩直冒。
小男孩大叫:「趙叔!」
兩人在院子裏打成一團, 趙叔的菜刀在曾太爺身上像切菜一般砍了好幾刀。
他丟下菜刀,哈哈大笑。
「一個都別活, 哈哈哈哈哈哈!易父而啖, 易母而食,我們這個村啊, 都該死啊, 我們全都要下十八層地獄!
「先砍死你,回家再砍死我兒子,都別活!我詛咒這個村子永無安寧之日, 哈哈哈哈哈!」
他笑完, 就看見站在院子裏,手持大腿骨的我。
「外地的?」
他手裏的菜刀慢慢舉起來,我卻絲毫沒露出害怕的表情。
我慢慢靠近趙叔, 臉上掛起了微笑。
「急什麼?多活幾年, 多攢幾個後代, 一起團滅了豈不能贖更多的罪?」
趙叔愣了, 我則飛快地向村外跑去。

-14-
跳進棺材的一瞬間,我從小棺材裏醒來,一把推開棺蓋, 手裏抱着那根大腿骨。
我爺爺奶奶,爸媽圍着墳坑站了一圈。焦急無比。
我舉着那截白骨, 面向衆人大聲道:
「來啊,刨了曾太爺的墳,把咱老祖宗換進去!」
鼠羣退去, 待衆人氣喘吁吁地把新墳填好,棺材裏的太爺已經恢復了原樣, 眼睛安詳地閉着。
四爺爺喜出望外, 急忙指揮衆人填坑,立上了太爺的墓碑。
天色亮起來,山上的一切都歸於平靜。
「太好了,太好了, 咱爹他終於走了!我們沒事了!」

-15-
下山的路上,我聽到人羣裏竊竊私語。
「看到劉家老太爺的那副模樣了嗎?太嚇人了。」
「一個比一個難送了,ţŭₑ以後輪到我家那位……不知道得費多大勁。」
「不如把山上的墳都剷平了算了,一把火燒乾淨, 省得那些老朽骨又變成什麼怪物回來報復。」
「是啊是啊,一勞永逸。」
我回頭看向山上。
林林總總的墓碑似乎在搖動,我好像看見一個又一個長滿利石的怪物正從地下爬出來。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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