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巢鳩

夫君新納的妾室是個穿越女。
我被夫君打得頭破血流,奄奄一息的時候。
那個妖豔的狐媚子一邊給我灌藥一邊哭道:
「姐姐你可別死啊,你可是要當皇帝的女人,你要是死了我抱誰的大腿去嗚嗚嗚……」
我死死攥住她的胳膊,嘶啞問她:「你說什麼?」

-1-
夫君有過三個妾。
兩個都被他打死了。
如今又買了第三個,名字叫嬈娘。
她年紀尚小,又活潑伶俐,常常說些自個兒來自千百年後、能通曉古今這樣的怪話。
夫君正得趣,捨不得打她,喝了酒就來打我。
我被打破了頭,耳邊嗡嗡的,喘也喘不上氣。
目中所見皆是昏黃,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我約莫是要死了。
半昏半醒中,我聽到那妖嬈的妾室在悽悽慘慘地哭,手裏瓷勺子噠噠噠地磕着碗沿:
「姐、姐姐,我來給你喂藥了……」
我不怕她給我喂毒藥。
反正被毒死,或是被夫君打死,最後都是一死,也沒什麼分別。
只是我實在倦怠,連嘴都張不開,只能任由她勺子裏的藥湯大半都餵了衣襟。
卻聽她又嗚嗚哭道:
「姐姐你睜開țů₌眼看看我好不好,我,我害怕……」
「姐姐你可千萬別死啊,你以後可是要當皇帝的女人,你要是死了我抱誰的大腿去嗚嗚嗚……」
我腦子裏仿若刀劈斧砍,比夫君拳腳相加時還要痛苦。
我死死攥住她的胳膊,嘶啞問她:「你說什麼?」

-2-
皇帝。
我有多久沒聽過這兩個字了?
我陷入恍惚。
當年父皇昏聵,南方洪澇北方大旱,處處都在鬧饑荒。
四處民不聊生,賊匪橫行。
百姓揭竿而起,九州島遍地戰火。
西邊的青石軍和望族楚氏聯姻,主帥章昆攻無不克,率軍一路殺入京師。
城破那日,母妃因相貌肖似章昆早年姬妾,被當衆擄去,封爲美人。
在京師稱帝后,章昆對母妃千依百順,甚至要爲她修一座芍藥宮。
前朝舊臣人人唾罵母妃不知廉恥,彷彿不如此不足以證明自己的忠烈。
無人知曉,那日母妃在敵軍面前主動暴露行跡,只是爲了掩護我喬裝出宮。
她給我準備了碎銀、銅板和路引。
侍衛搶走我的財物,卻又被敵軍殺死。
我抹花了臉,套上死人衣裳,混跡在人堆裏,成了流民。

-3-
南方打了勝仗,南逃的父皇自刎而死,天下一統。
新帝大悅,終於鬆口帶母妃出宮。
母妃伴在皇帝身側說笑,恰巧和橋下同野狗搶食的我四目相對。
昔日金尊玉貴的武安公主,如今滿頭亂髮髒污油膩,瘦骨嶙峋,赫然已經是個狼狽不堪的小乞兒。
母妃抬手攏發,悄悄拭去了一顆猝不及防的淚珠。
她軟語向皇帝撒嬌要喫胡餅,細細掰成幾塊扔在我腳邊。
從前喂狸奴時,她總小心翼翼地招呼那些小東西:
「來喫,乖,來喫。」
如今她又這麼說,喂的卻不是狸奴了。
而是她最疼的麼女。
生怕喫食被其他乞兒搶走,我顧不得母妃在看,狼吞虎嚥將沾了泥土的胡餅塞進肚子。
喫完了,忍不住又舔沾着碎屑的髒手指。
新帝挑眉問母妃:「可是可憐這孩子?不妨帶回宮裏解悶。」
母妃笑道:
「天下乞兒這麼多,哪裏可憐得過來?多虧聖人一統四海,往後百姓日子好過了,便也就沒有乞兒了……」
後來他們相攜離去,那對遍身羅綺的背影被一些行人擋住,漸漸看不清了。

-4-
楚氏貴女開棚施粥,我搶到一碗。
阿紅抹了抹嘴,旁邊的小癩子興致勃勃道:
「聽說北街又要砍頭了!還是砍的前朝妖妃!你們看不看?」
阿紅皺眉:「不看!砍頭有啥好看的!要看你自個兒看去!」
我頓了頓,用力想了想,又想了想。
「阿紅。」我慢慢道,「我想去看看。」
人頭攢動。
母妃被士兵架着胳膊押在北街口,鏽跡斑斑的鍘刀對準她纖細的脖頸。
北街地上很髒,前些日子,皇姐皇兄他們的血也曾濺在上面。
「妖妃賊心不死,把前朝禍害亡了,又妄圖迷惑聖上!」
「楚相以死進諫,求陛下誅殺此妖,以正乾坤。」
「幸而聖上有龍氣傍身,破了她的妖法!」
「陛下聖明!」
「誅妖妃!正天命!」
「誅妖妃!正天命!」
母妃溫熱的血濺在我臉上,濺在我衣襟上,濺在我衣襟裏掛着的香囊上。
人人慶賀誅妖大戲,人人高呼明君賢臣。
人人皆道妖孽已死,此後天下定能海清河晏,永享太平。
阿紅見我面色不對,以爲我被嚇到,連忙道:
「別看了,咱們別看了……我都說了砍頭沒什麼好看的……」
生怕暴露身份,我不敢哭,不敢流淚,不敢嗚咽。
我沒有母妃了,沒有國了,也沒有家了。

-5-
後來據說,施粥的貴人受了乞丐的衝撞,都尉搜捕全城,有可疑的就地打殺。
但凡要命的乞丐,都一窩蜂地逃往城外。
流民裏的老弱傷殘在城門外牆根處躺了一排,蠅蟲在傷口處徘徊不去。
其中有個健壯些的男人,發現我是個女娃,當衆拽住我的頭髮,要欺辱我。
來扒拉好貨的人牙子見了掙扎中的我,踹開那流民,一悶棍便把我抓去了。
南方紅粉十里,青樓無數,是人牙子彙集之處。
運貨南下途中,有些女孩兒病了傷了,人牙子也不給抓藥,只把病歪歪的那些都扔在最下等的船艙裏。
若是熬不住死了,便直接推下河去,省事幹淨。
船裏被擄來的少女中,有個來歷不凡的。
她是當今楚相的孫女,七皇子的未婚妻。
是施粥時被人牙子趁亂抓去的。
楚氏子弟聯合漕幫在碼頭把守攔截,人牙子一干人等被抓,立地處決。
至於被拐來的女孩兒,要麼交給當地官府,要麼收進楚氏爲奴。
我不願爲奴,謊稱自己是被拐的世家女。
當地一名鰥夫,聽聞我是讀過書的世家女,不惜花了大價錢買通官府,強娶我爲妻。
此人就是我後來的夫君,章璟。
一個衣冠禽獸。

-6-
我睜開眼,往事盡散,眼前只餘那哭哭啼啼的妾。
哭得可真難看。我想。
叫她阿嬈,還不如叫她阿哭。
我渾渾噩噩這麼多年,心志消磨,幾次都險些被章璟打死,還以爲此生報仇無望。
沒想到,這個自稱來自後世的嬈娘,竟說我能爲帝。
似我這般整日捱打、憔悴軟弱的婦人,也能當皇帝嗎?
她畏畏縮縮道:
「我、我歷史學得不好,但我那個垃圾系統斷電前真的跟我說過,要送我去女帝身邊……」
我一顆心狂跳不止,彷彿哪位神仙給我降了一滴甘露,叫我百病全消。
我頓時覺得身上有力氣了,被打破的頭也沒那麼疼了。
我慢慢爬起來,端起藥碗,把剩下的藥一飲而盡,對她說道:
「給我拿點藥材來。我說名字,你去找。」
阿嬈拼命點頭,飛快跑了出去。
我休養了幾天,家裏就堆積了幾天的雜活。
嬈娘做了一小半,累得直哼哼。
「累死我了,他又不缺錢,爲什麼不僱點人?非要老婆小妾幹活?」
她瞪着眼睛,一副心智初開的模樣。
我炮製着藥材,漫不經心回道:
「他不敢。
「你當他爲何要住得這般偏僻?他整日疑神疑鬼,夜難安寢,因此性情格外陰狠兇戾。
「嫁他不過三四年,我便已經跟着搬家數次。依我看,他多半被人追殺過。」
但從上個月起,章璟卻明顯歡喜起來。
有一晚他亢奮到哼起曲子,在院子裏走了半夜。
會是因爲什麼呢?

-7-
月上中天,章璟喝了酒,醉醺醺來尋我。
我已經好了大半,對鏡慢慢梳着髮髻。
這次他不是來打我的,卻是來找我親熱的。
「夫人,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到時我們回京,我許你綾羅綢緞、僕役奴婢!
「待我得登大寶……嗝,你,自派人去北地尋岳父,凡是你的親長兄弟,我都封他們官做!」
我綰髮的手一頓。
「……夫君何出此言?」
我給他遞了一碗安神甜湯,倚在他懷裏柔聲問道。
他大着舌頭,說話顛三倒四,勉強能聽個囫圇。
說,當今聖上章昆曾隨其兄長一起造反,一手帶出了青石軍。
兄長死後,青石軍由章昆接手,他屢戰屢勝,得了楚家家主的賞識,還娶了楚家的小姐。
章璟的親孃玉珠,就是楚夫人的貼身丫鬟,行軍不便時負責侍候章昆。
玉珠眉眼與章昆曾經一名心上人有些相似,章昆見之歡喜,將其收爲姬妾。
後來戰亂,母子二人並幾個下人被亂軍衝散,流落至今。
在外這些年間,下人們死的死跑的跑,玉珠帶着章璟艱難度日,年紀輕輕便去了。
「什、什麼失散!分明是那個姓楚的賊婦自己死了孩兒,見不得我們母子安生,故意把我們丟在亂軍之中!
「後來、聽說爹攻下了京城,我變賣了孃的釵環鐲子託人去口信,竟有人追來殺我……定是那楚後派來的!
「如今爹總算命人來尋,不多時,使者就來上門接我們。
「等我認祖歸宗,就是堂堂正正的皇子。夫人出身名門世家,這皇子妃之位,除了你,還有誰坐得?
「夫人!咱們夫妻二人一心同體,待回了京城,我碰上什麼掣肘之處,岳父他老人家,可得幫幫我這個女婿!」
他嘴裏噴吐着酒氣,就要來親我的嘴。
我着實有些想吐。
我笑着躲開他,道:
「那是自然。你是他女婿,他不幫你,又能幫誰去?
「既說到這,夫君,我也與你講個故事吧。」
他哈哈大笑,「準了!」

-8-
「當年有人給我批命,維鵲有巢,維鳩居之。
「我母親說,夫君修繕宅邸,請我去住。這是日後能嫁個如意郎君的意思。
「我的侍女卻偷偷給我講了個故事。
「侍女說,她爹性子兇惡,酒後愛打人。
「一不小心,竟將她娘打死了。
「後來爹娶了後母,那後孃也不是個好的,好喫懶做,把家裏東西能喫的都喫了,只讓女兒喝稀湯。
「爹每次要打後孃,那後孃就言語挑撥,讓女兒捱打。
「一日,爹靠同鄉得了個差使,去貴人莊子上做馬伕。
「她爹帶着妻子女兒一同去莊子,行至半路,累得火起,又要去打人。
「後孃舉了根棍子,敲在自家男人後腦上,活生生打死了他。
「後母扒了她爹的衣裳自己穿上,找出貴人給的木牌子,把屍體扔進野獸出沒的山溝裏,自己帶着女兒去莊子上任。
「後母雖不會侍候騾馬,卻油滑會鑽營。靠着媚上欺下的本事,排擠其他馬伕,竟混了個小頭目做。
「後來又憑關係,把女兒塞到我那,當了女婢。
「侍女道,這便是維鵲有巢,維鳩居之。」
我慢條斯理說完,夫君臉上已是一片鐵青。
「賤婢,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抿脣一笑。
夫君啊夫君。你說,當皇子妃,如何比得上自己當皇子?
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有什麼可怕的?
若能當一次皇子,便是日後被拆穿、殺了頭,那也是賺的!
他想抬手拽我,卻發現身上早已沒了氣力。
我曼聲道:
「夫君,那碗安神甜湯,滋味可還行?」

-9-
我從髮髻裏抽出一根銅簪,笑眯眯在他臉上比劃。
「夫君,我身懷天意。今日如此,實在情非得已。夫君可否幫幫妾身,成全了我?
「她日妾身僥倖得位,定會給夫君燒香築廟,日日供奉,讓你泉下享盡富貴榮華。」
看章璟面露驚恐,我心底居然生出了異樣的滿足感。
官吏是皇帝的奴婢,小民是官吏的奴婢,婦人是小民的奴婢。
可如今他在怕我呢。
真稀奇啊。
主子在怕奴婢,男人在怕女人。
他這時候不來抱我、要來親我的嘴了呀。
我衝他舔脣笑笑,猛地舉起銅簪。
他用盡全力,推開桌子要跑。
我從背後按住他,簪子對準喉管,狠狠刺了下去。
一下、兩下……
他腥臭的血濺在我的發上,我的眉上,我的臉上。
不知道多少下,章璟不動了。
聽到動靜,嬈娘推門進來,看見我臉上的血,嚇得面色慘白。
我將臉上的血擦淨,動手扒了章璟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
又毀了章璟的臉,給他套了件破舊的女子衣衫。
「前面兩個妹子被他打死,都是報的急病。如今也給他報急病罷,只消說章璟之妻突發惡疾死了。
「章璟早先同官府打點過,如今新朝初立,一切都亂着,想來沒人會多查。」
我平靜吩咐。
嬈娘戰戰兢兢,雙目含淚,哆嗦說她沒碰過死人,不敢扔。
「不敢扔,原也正常。」
我頓了頓,幽幽道:
「只是如今,我已是罪大惡極之人,再沒有回頭路了。若是你背棄了我,去官府告密,我該如何是好?」
嬈娘哭着搖頭:「我不會如此的,姐姐,我絕對不告發你。」
「嬈娘,姐姐信你。」
我也流下淚來,悽楚道:
「但是我又不敢信你。若是、若是你拿着銅簪,也扎他一下,哪怕只是破了油皮,我都能信你。不然,我害怕,我是真的怕呀。」
嬈娘見我淚水漣漣,一時六神無主,口中拒絕也綿軟無力起來。
我握住她的手哭了一場,把這些年的痛楚血淚講給她聽,邊哭邊求她。
嬈娘迷迷糊糊的,握住我塞給她的銅簪,胡亂下手,在章璟脖子上又鑿了幾個洞。
我這才放下了一半的心。
翌日,我作男子打扮,推板車將章璟運到野林子裏,拋屍到深處狼羣出沒之地。
第二天去看,那屍體殘破不堪,被撕扯成幾段。
過幾日再去看,只剩些衣服碎片,連骨頭都沒了。

-10-
「……殺妻殺妾,不是律法規定要嚴懲的嗎?」
「我」的死訊報告官府後,嬈娘恍惚了幾日,終於沒忍住來問我。
我放下書,轉頭看她。
「律法是寫了要嚴懲,可那又如何?
「阿嬈,你可知,爲何老百姓深恨變法?」
嬈娘搖頭,只說不知。
我想了想,挑了些在流民堆裏聽來的事,講給她聽。
「前朝有陳姓匠人善造農具,曾造出一種省時省力的陳氏犁。
「皇帝說,要給農人每戶發放,以節省人力。」
「那……那不是好事嗎?」嬈娘遲疑道。
我點點頭:
「的確是好事,只是各地父母官自有章程。」
「有的縣丞說,農戶必須拿家裏的舊犁來換陳氏犁。
「百姓交了舊犁,領到手的陳氏犁卻是壞的。
「官府拿了百姓的舊犁和朝廷下發的好犁,或者勾結商賈轉手賣出去,或者和其他地方換糧,總歸是筆不賠的買賣。
「有的縣丞說,府衙人手不夠,要百姓去縣中領陳氏犁。不來者必有嚴懲。
「自鄉下去往縣裏,衣食住行,哪樣不要錢?
「住個十天半月的,花錢如流水,小門小戶誰撐得住。
「小吏只消發這陳氏犁發得慢些,拖上些時日,百姓自己就上趕着送錢賄賂,求小吏趕緊將犁發給自己,好早日歸家。
「還有的官吏,縣裏客棧酒樓就是自家親戚開的,光靠鄉民投宿住店便能大賺一筆。
「如此各顯神通,一把陳氏犁,能餵飽不少官呢。」
即便如此,在流民們嘴裏,只要點小錢不要命的,已經是難得一見的好官了。
若要小錢的同時還能給百姓些好處,那簡直就是青天。
說到這裏,我喝了口藥湯,竟也不覺得苦了。
「律法規定殺妻要打一百杖,流放千里。但妻子暴病而死就不算殺妻。
「有的婦人家裏父兄強橫,無論女兒是不是暴病而亡,都能聯合官府向夫家索要些錢財。可這裏頭,究竟有幾個是真心爲婦人伸冤?
「至於家裏沒爹沒兄弟的婦人,就算被活活打死了又如何?做丈夫的塞些好處,打點一下,報個病死的名頭,誰都不會去追究。」
「都沒有人覺得不對嗎?」
嬈孃的聲調高了些。
「也有,只是又有什麼用呢?管了一次,誰能次次都管?天下這麼多縣丞,誰又能管得過來?」
阿嬈不說話了,臉上怔怔的。
她倒是經常露出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孩子似的神色。
到底是什麼地方,才能將她護得這麼好呢?
半晌,她才說道:
「我不喜歡這個時代。」
嬈娘抿脣,拽住我衣袖,又重複了一遍:「我不喜歡這裏。」
「沒人叫你喜歡。」
我放下藥碗。
「只是你既來了,要麼學着旁人,把自個兒削磨成適合這天下的模樣,老實活下去。
「要麼,跟我一道,把這天下削磨成你歡喜的樣子。」

-11-
章璟身量不高,我又是婦人裏難得的高個,扮起他來不算難。
嬈娘別的幹不成,調弄脂粉倒是一把好手。
我與章璟本就有四分相似,經她一擺弄,足有六分像。
她給我準備的行頭裏不僅有裹胸,甚至還有假喉結和遮耳洞的東西。
我買來藥材,試了多次才配出了固定妝容的藥汁。
這已經夠了。
我從章璟的箱籠底翻出了一封帶印的書信,一枚信物。
新帝子嗣不豐,章璟回去,多少能封個王。
免得露餡,我便一遍遍走路給嬈娘看,用煙燻啞嗓子說話給她聽,生怕言行舉止還有哪裏似女子。
嬈娘不解道:「何必這麼辛苦呢?已經很像了呀。」
我搖頭道:
「還不夠。
「最起碼,見到他人抬起胳膊時,章璟本人總不會想着伸手護住臉。」
……這是經常捱打的人纔會有的反應。
嬈娘聽了,目光一顫,衝上來抱我。
她邊流淚邊對我說,沒事了,已經不用怕了,以後都會好的。
我摸着她的頭髮,心想。
這下她總不至於還怕我了吧?
前幾日她被我哄騙着下手後,雖未曾說什麼,平日待我總有幾分畏懼。
這可不好。
她會是我唯一的「妾」,還捏着我最大的把柄。
旁人可以怕我,她不行。

-12-
母妃必定想不到,兜兜轉轉這麼多年,她的女兒竟又回到了京城。
嬈娘說,若是怕旁人注意到你的異常之處,便要搶先一步製造別的熱點,用以吸引他們的目光。
是謂「燈下黑」。
於是我想着母妃的臉,見到新帝就嚎啕大哭了一場。
我絕口不提在外度日如何艱難。
只說每每想到自己隻身在外,不能給親爹盡孝,就心中難過,愧不能當。
哭到最後,已是聲音嘶啞,不能言語。
在場衆人無不動容,紛紛稱讚五殿下純孝,至誠至性。
皇帝也配合着說了些場面話,諸如我兒這些年受苦了、前朝狗賊可恨害我們父子分離、你孃的墳也得遷回來云云。
又封我爲定王,將前朝大臣的宅邸賞我作王府。
當今新帝活着的兒子有五個。
太子和二皇子皆是皇帝當小吏時的原配所出。三皇子親孃是個商戶女。我是老五,後面還有個楚皇后所出的老七。
太子喜文,據說脾氣溫和,十分禮賢下士。
二皇子好武,嗜殺,喜收集人骨,對太子這個同母兄長多有不服。
三皇子舅家有錢,因爲在戰場上被二皇子救過一命,對這個兄長死心塌地。
七皇子年紀最小,性情頑劣,卻有楚家這個強悍外戚。
而我,五皇子,母族不行,文不成武不就,毫無根基。
將局面盤算完,嬈娘苦着臉,說起了一手爛牌。
我卻不以爲然。
在新帝這種人手底下討生活,誰又能說,爛牌不是一種好牌呢?
太子手裏實權不多,東宮班底一團糟。
二皇子三皇子不服太子,手下卻有兵權。
皇帝又推脫七皇子年紀小,連王都沒封。
這便足以叫我知曉,這個親口下令殺了我母妃的便宜新爹是個什麼人了。
和我那位親父皇,真真是一模一樣。
也巧了,我最擅長應付的,就是他們這種人。

-13-
搬進王府後,許多人上門拜訪我,意圖鑽營投靠。
送金銀珍玩的有,送嬌妾美婢的也有。
我照單全收,只是從不進旁人的院子,只肯親近嬈娘一個。
夜裏,我照舊翻看着史書,阿嬈在一旁唉聲嘆氣。
我放下書,問她嘆什麼氣。
她煩躁道:
「那幾個新來的女孩都不識字,我本來想在王府開個掃盲班,教她們一些認字算賬的本領。
「誰知道她們壓根不領情!
「有的還對我特別有敵意,在私底下說什麼,我生怕她們得殿下的寵,故意找事情絆着她們。」
越想越氣,她拍桌道:
「你評評理,我這都是爲了誰呀我!」
我想了想,笑了。
「若只想讓她們上進,那也容易。」
幾日後,我行至後院,幾個小姑娘鼓起勇氣攔我的路,拿着些繡活喫食向我邀寵。
我和顏悅色,收了繡活喫食,柔聲考校了些問題。
她們傻眼,滿面羞紅,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我滿眼失望,冷冷道:
「蠢鈍愚魯,不通詩書,不如嬈娘多矣!」
又轉頭問丫鬟:
「嬈娘在何處?我有個典故正要請教於她……」
話語間,我已經將那幾個少女拋下,步履匆匆奔向嬈孃的院子。
不多時,後院裏開始傳出「定王殿下喜好才女」的風聲。
王府的藏書閣很快熱鬧起來,凡是有些心氣的女子都開始咬牙進學。
有人學不會看不懂,就偷偷跑去請教嬈娘。
到了卻發現,旁人早已來了,爭先恐後擠了一屋子。
人緣大漲的阿嬈目瞪口呆,我笑道:
「可是懂了?若指望旁人按你心思去做事,就莫要惦記你想做什麼,得先去琢磨旁人想做什麼。這才能成事呢。」
我以爲嬈娘會歡喜,卻沒想到她轉頭問我:
「您覺得這樣好嗎?」
「有何不好?」
我大爲不解。
「你想讓她們學些東西,如今她們也學了。甚至無需你催促鞭策。」
嬈娘泄氣地靠在一旁:
「可是……可是我更希望,她們學東西是爲了自己,而不是爲了您的青睞。
「……爲了『男人』而學,和爲了自己而學,總歸是不一樣的呀。」
「你說的這些,她們總要念了書,明瞭理,才能知曉。」
我將手中書冊翻過一頁。
「爲了旁人而唸書的女子多了,總會有人想爲了自己而讀的。但不開這個頭,她們或許一輩子都沒這個心思。」

-14-
經過這麼一鬧,嬈孃的名聲卻被這四面漏風的王府傳了出去。
人人都知道了,我府上有個才女。
宮宴上,皇帝因故離席後,七皇子湊過來和我喝酒。
他灌了我幾杯,笑着問我:
「聽聞五哥有個美妾?還讀過書,是個了不得的才女?
「我院裏也有幾個會作詩的小星,要不改日,兄弟幾個換着玩玩?」
我心下一凜,不動聲色道:
「什麼美妾,不過是個鄉下來的村婦,認識幾個字罷了,那字還是瘸腿的!
「兄長我沒見過世面,只是外面日子艱難,平日裏都是徐氏陪着我,實在放不下。
「這要求我沒法應,先自罰三杯,如何?」
我喝完三杯酒,又給七皇子倒了一杯。
七皇子定定看着我,我遞過去的那杯酒也沒接。
「不過是個女人,有什麼放不下的?」
我嘆了口氣。
「七弟可聽說過羊斟慚羹的典故?華元輕視車伕羊斟,少分他一碗羹湯,卻招致天大的禍事,被羊斟親手送入敵營。
「七弟今日輕視女子,來日興許要在女子手上喫個大虧呢。」
七皇子的面色陰沉下來。
「五哥,弟弟長這麼大,還沒被人駁過面子。你是頭一個。」
我的笑容收斂了一些,但也分毫不讓:
「不瞞你說,七弟,前些日子我剛跟父皇和禮官打過招呼,準備給徐氏一個側妃的位子,權當全了這些年的情分。
「七弟的青睞,徐氏只怕是無福消受了。」
我話裏話外盡是回絕之意,七皇子聽了,突然點頭笑了出來。
Ţù³「哈,哈哈哈。好,好啊!
「給你面子叫你一聲兄長,你還真當自己是個人了!
「你那阿母也不過是我楚家的婢子,誰給你的膽子,在我面前拿兄長的款?
「我認你是兄長,你纔是兄長。
「若我不認,你又是什麼東西!」
當衆辱及生母,這已是天大的仇怨。
我若再不做出些反應,「章璟」也沒臉在世上活了。
太子側頭看過來,二皇子和三皇子繼續喫喝說話,充耳不聞。
我仰頭將杯中酒喝乾,酒卮砸到地上的同時,我的拳頭也狠狠砸到了七皇子的臉上。
七皇子怔愣幾息,再回神已是暴怒,掀了桌子直衝過來。
老七的幾個伴讀見狀,都過來拉偏架。
我深知自己勢單力薄,最忌諱陷入重圍。
就一腳踹在七皇子肚子上,也不戀戰,彎身從他們胳膊下面鑽出,提氣便跑。
邊跑還邊大喊:
「七弟!你辱我母妃!這仇我今日且記下了!你小子下次路過我家門口可仔細着點!」
老七氣得不行,大喊:
「給我抓住他!」

-15-
好好一場宴會,登時亂作一片。
我在前面踉蹌逃跑,七皇子帶人追在後面喊打喊殺。
可惜,這莽夫說是皇子,對皇宮的地形還沒我這個前朝餘孽熟。
我繞了個彎,跑到一處橋下,故意打了個滑,被老七的伴讀按住。
橋上一名俊雅文士皺眉望向我們,峨冠博帶,一看就出身世家。
這人生的倒有些眼熟。
我心裏一盤算,卻是當年聯絡漕幫圍剿人牙子的楚氏子,名字似乎叫楚榭的。
見了親戚,七皇子登時大叫:
「表兄!我有心與章璟交好,誰知這豎子竟對我拔拳相向!弟弟心裏不快,想收拾他一番。還望表兄莫要阻攔於我!」
我捱了幾拳,奮力掙扎,仰頭嚷道:
「明明都是你兄長,爲何七弟對我這般兇狠,卻對這姓楚的恭敬有禮?
「七弟,你要記得,旁的那些都是外人,我與你纔是至親兄弟!」
一聽這話,七皇子勃然大怒,呸道:
「你這賤種,親孃是奴婢的貨色,焉能與我表兄相提並論?還敢妄稱是我兄弟!
「我表兄出身湎川楚氏,煌煌數百年,祖上數不清的風流人物!
「你一介鄉野賊子,還敢拿我表兄做筏子!」
他話音剛落,就聽一人沉沉問道:
「他是賤種,那朕是何人?」

-16-
只一霎,原本囂張跋扈的七皇子就變了臉色。
「父,父皇……」
他囁嚅試圖辯解:「兒臣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那個意思,那是哪個意思?」
皇帝冷冷一笑,緩聲道:
「你湎川楚氏,煌煌數百年。
「我章家的兒子,就是賤種賊子?嗯?」
他還有句話沒問出口。
你老七,究竟姓章,還是姓楚?
七皇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戰戰惶惶,汗出如漿,一時竟說不出話。
其他人早已跪倒一大片,請罪聲此起彼伏。
得知原委後,皇帝轉頭也罵了我一頓,說五皇子不知友愛手足,念在爲護生母,其情可憫,閉門思過七日。
尚書左丞楚榭任由七皇子欺辱兄長卻不思勸誡,罰俸半年。
七皇子不孝不悌,上對庶母不敬,下對兄長無禮,禁足一月。
七皇子手下侍從搬弄口舌,挑撥天家骨肉,杖二十。
所有人低頭領罰謝恩,目送皇帝怫然而去。

-17-
離宮之時,楚榭遠遠站在宮門旁,好似在專程等我。
「五殿下。」
我頓住腳步,抬着被老七打得紅腫的側臉,冷冷睨他。
「楚大人,還有何事?若無事,本王還忙着回府上藥。」
他卻不介意我的冷淡,溫聲道:
「臣有一件奇事想說與殿下聽。」
「你說。」
「臣今日才知曉。原來方纔那橋下有個橋洞,在洞旁大聲說話,聖上平日議政的興澤殿內竟能聽得一清二楚。
「殿下說,這是不是奇事?」
「竟有此事?」我皺眉,「難怪今日父皇來得如此之巧。」
「巧?」楚榭似笑非笑,「的確是巧。」
我裝作沒聽懂,越過他繼續走,他卻緩緩道:
「臣心有不解,還望殿下解惑。
「宮苑機關這等祕事,七殿下不知,楚氏也不知。
「殿下又是如何知曉的?」
我腳步一停。
「姓楚的,你這是何意?!」
「殿下覺得是何意,那就是何意。」
他笑吟吟道。
我面色不忿,轉身怒罵:
「那我倒要問了,究竟是誰在七弟耳邊談及本王側妃?
「又是誰慫恿七弟今日向我發難?
「我和七弟鬧翻,背後是誰最爲高興?
「這樁樁件件,你們楚氏可查出來了?
「宴上種種意外,哪樣不是衝我來的?好哇,我剛被七弟帶人追到橋下,你就恰好路過,我還想問問是不是你們串聯好的,怎的如此之巧!
「卻沒想到,你反倒質問起本王這個苦主來了!」
我反問一句,便逼近一步,手指幾乎要戳到對方臉上。
楚榭被我逼得狼狽,皺眉道:
「殿下何必多心,楚某不過隨便一問罷了。」
「隨便問問?」我冷笑一聲,「你那未盡之意,當誰聽不出來?裏頭心思,比七弟可要毒上百倍千倍!
「就算你楚氏功勞再大,我也不能任憑你這般羅織罪名!
「你若是再咄咄逼人,咱們就去父皇面前走一趟,將此事掰扯個清楚明白!」
見我臉上怒氣不似作僞,楚榭這才垂下目光。
「如此。」
他頓了頓,拱手一禮,「是楚某唐突了,望殿下見諒。」
我不再理他,抬腳便走。
身後隱約飄來一句話。
「這一局是殿下贏了,楚某恭候來日。」

-18-
宴會之事很快傳遍了京師。
皇子鬥毆,爭搶一女。
七皇子爲求佳人,竟羞辱兄長生母。
五皇子不肯相讓,不惜對幼弟拳腳相加!
不多時,阿嬈就成了京城百姓口中才色兼備的絕代佳麗。
今夜月色淺淡,傳言中的絕世佳人又在給我的傷處換藥。
嬈娘嘴脣緊抿,不知在想什麼。
「怎麼,又不高興了?」
我揉了揉臉上的青紫,痛得「嘶」了一聲。
嬈娘搖了搖頭,看向窗外。
那裏只有一輪新月。
「殿下。」
她的聲音有點沙啞。
「我只是覺得……有點害怕。
「這幾日許多人上門拜訪,有人勸您殺了我,有人勸您把我送給七皇子,用來免除災禍。
「當時我躲在簾子後面,渾身都在發抖。
「哪怕聽到您拒絕,我也沒能安心。
「我知道我開始害怕了……我沒有不信您,可我還是怕。
「因爲我什麼都沒有,我只能靠賭。
「可只靠賭,我又能賭到什麼時候呢?
「原本我們是一樣的人。可如今,您和七殿下一句話,就能決定我歸屬於誰,我是生是死。
「旁人嘴裏,我只是個值得被爭搶的對象。以後您和七殿下再起了什麼衝突,我就成了萬惡的導火索。
「就像七殿下犯了錯,那也不是他的錯,而是他手下那些挑撥天家骨肉的侍從的錯一樣。」
我垂下雙目,想到那一年北街地上被腳印和塵土掩埋的血。
母妃,您當年也這樣怕過嗎?
阿嬈收回目光,小心握住我的手,抬頭懇求道:
「殿下,我想在賭桌上放上屬於我的砝碼,我想變得有用。
「若是下次再碰上這種事,我想憑着我給您創造的利益,心安理得地坐在這裏!
「而不是坐立不安,生怕情分被這些麻煩消磨一空。」
我抬眼看向徐嬈。
「那你打算如何變得有用?」
她想了想,起身行了一個標準的宮廷禮。
「如果可以,請殿下借給妾千兩銀子、十幾人手和一處莊子。妾身盡力不讓殿下失望。」
我將她扶起來,允了她。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自稱妾身。

-19-
楚家的報復來得很快。
先是定王府的馬伕強搶民女,被家人告上門來。
又有後院姬妾出門買首飾時,不慎弄斷了侯府小姐的家傳簪子。
管庫房的老李被抓住貪墨,他跪地求饒,說兒子被人引誘着進了賭坊,實在沒了辦法。
今日一件,明日一件,很快我便疲於奔命。
處置安頓了一批或心術不正或被人陷害的下人,下一批又出了新問題。
阿嬈大怒:「還有完沒完了!」
我苦笑:
「當然沒完,今日市井上已經有百姓議論我克妻。」
嬈娘驚恐地看過來,我頷首道:
「別忘了,『我』不僅妾室沒得頗爲蹊蹺,還曾經兩度喪妻。」
這招雖不至於弄死我,但最起碼,以後『章璟』想娶一門有助力的妻室,卻是難了。
但我和阿嬈最怕的卻不是這個。
這個消息意味着,楚氏已經派人去了真正的章璟身死之地。
雖然我們掃尾足夠乾淨,但誰能肯定,楚家不會找到什麼蛛絲馬跡?
若我的女子身份暴露,那才全完了!
阿嬈不由慌了起來:
「那我們該怎麼辦?憑我們如今這點勢力,怎麼可能對付得了楚氏?」
我心念電轉,霍然起身,讓嬈娘幫我從集市上買一捆荊棘來。
「對付?我們爲何要對付楚氏?」
和他們硬碰硬,我會死得很難看。
在楚家面前,我的弱,纔是真正足以護身的利器。

-20-
休沐日,楚家有宴會,聽聞老七也去了。
我把阿嬈買來的荊棘捆在身上,穿上親王規制的禮服,大張旗鼓向着楚府而去。
每走幾步,我就大哭一場,哭訴自己不是人,欺辱幼弟,不敬楚家,活該遭了天譴。
如此這般,等到了楚府門口,我身後已經聚了一大幫看熱鬧的百姓。
「五殿下!」
楚家總管見我披着荊棘跪在門外,險些魂飛魄散:
「您、您這是做什麼呀!」
「老伯,還請您向楚相通報一聲!
「小兒章璟——來負荊請罪了——!」
我大聲說。
不多時,楚相帶着一羣楚家人大步趕來,七皇子果然也在其中。
一堆人圍着我,神情惶急,迭聲求我別跪了。
我卻十分執拗,非跪不可。
「我自恃年長,欺辱幼弟,不敬楚家,這才得罪了鬼神,招來連日的禍事。」
我哭喪着臉,「我已經卜得卦象,今日得不到原諒,我府上這些災禍便不能消解。
「看在我初來乍到的份上,還請諸位寬恕則個!全了我的念想吧!」
身後百姓議論紛紛,都說不愧是楚家。
新帝多虧楚家才得了天下,如今動動手指,連皇子也要跪在楚家門口磕頭。
真真威風!
也不知楚氏是如何報復了五皇子,才讓這位親王當街認錯,好歹是個王爺,當真是沒出息。
楚家人臉色發綠,紛紛道,報復之事都是市井捏造的流言蜚語,荒謬至極!
無論是楚家還是老七都從未怪罪過我,請罪之說從何而來?
我又嗚嗚哭道:
「我明白七弟心意,今日我本要帶我那側妃徐氏一齊來請罪,誰知這蠢婦竟對天賭咒,說她此生絕不二嫁,若是我逼迫於她,她就一頭碰死在我面前!
「我、我當真是對不住七弟!」
市井流言得到本尊親口承認,百姓又是一陣譁然。
七皇子咬牙道:
「五哥別開玩笑了,那可是五哥的側妃,弟弟怎敢無禮?」
楚榭前來拽我起身……沒拽動。
他艱難勸我:
「想必都是誤會,七殿下平日裏再規矩不過的一個人。五殿下如此說,可要傷了他的心了。」
哈,這人嘴上這麼說,但我清楚,我府上那堆事,搞不好都是他的手筆。
七皇子這種蠻橫之輩,怎麼可能用溫火慢燉的折磨招數?
我情真意切道:
「是,楚大人教訓的是。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今日得不到諸位寬宥,我便不回王府了!」
楚相顫巍巍過來扶我:
「殿下這般,實在是折煞老夫!」
我哭道:
「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七弟和楚大人。招來禍事,都是我活該,與人無尤!」
如此這般,一個接一個,人人都要哄我幾句好話。
等他們口也幹了舌也燥了,再三保證無人記恨我。
我才如釋重負,起身整理了衣衫,悽悽慘慘回家去了。
上次我給楚氏上眼藥,皇帝雖然輕輕放下,心裏必然記了一筆。
今日這出,可謂是給那爐燒得旺旺的忌憚之火,又添了把乾柴。
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是我演的又能如何?
能把堂堂王爺逼迫得當衆不要麪皮,演這麼一出認錯大戲,楚家氣焰之囂張可想而知。
不信你看,方纔若是楚相拼着一把年紀也對我下跪,此局立時可解。
可誰讓他要臉呢?

-21-
回到王府,我休整片刻,就讓人拿了拜帖,前往太子府。
這下把楚家得罪死了,若是還不站隊,恐怕別想過安生日子。
嬈娘說過,在起步資金和人脈關係都匱乏的發展初期,貿然創業太容易賠本。
不如先選一家業內大廠打工,業務流程熟悉了翅膀硬了再出來單幹,還能挖走點好苗子。
雖然和太子交集不多,但我臉皮厚。
我上門就對太子痛哭,哭我流落民間受了多少罪,哭想認祖歸宗卻被人追殺,哭好不容易回來還要被外戚欺負。
「兄長!他楚家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我捶胸嚎哭。
我把最近發生的事樁樁件件都數給太子聽,哭道,我們這些做弟弟的受人欺負,還不是得找長兄主持公道?
以前初來乍到,看不清人心好壞。
現在我纔算明白,那幾個兄弟沒一個懂事明理的!
只有長兄掌權,我們這些人才有好日子過。
弟弟願意爲長兄效犬馬之勞,日後長兄的事就是我的事。
長兄讓我參誰,我老五絕無二話!
太子屬官聽了我的委屈,也跟着大罵楚家,跟我細數這些年楚家欺負過東宮多少人,做過多少糟心事。
完了又數落起了剩下那幾個皇子,說他們對太子殿下十分不恭順,就是不如五殿下您懂規矩!
這次五殿下讓他們喫了個啞巴虧,宮裏宮外,誰不暗中叫好?
等我們幾個罵完了,太子纔開了金口。
他道,如今楚家也不好動,父皇尚且得顧忌着些呢。
但日後護着你些卻是不難。咱們天家血脈,何苦和外戚置氣?
五弟聰慧,又識大體,偏偏命途多舛。
如今咱們兄弟齊心,還有什麼坎是過不去的?
一番話說完,我已是淚眼汪汪,滿口都是親哥。

-22-
投靠太子的確好處不少。
喫喝花用藉着各種辦事名義走東宮的賬,攢錢快。
有史書讀,有卷宗看,有不解的地方總能找到人請教。
往日那些對我愛答不理的小吏,如今知道我幫太子做事,迎來送往都恭敬許多。
太子排行老大,好名聲,出了名的禮賢下士,實際上有些心窄。
對那些不如他的、依附他的、捧着他的、崇敬他的、讓他有面子的,他向來寬宏以待。
對那些某處強於他的,他態度就有些不鹹不淡了。
難怪明明身爲嫡長子,又有儲位,手下卻沒什麼能人。
所以我做事,就喜歡自己先做大半。
等只剩下些簡單的小問題,再裝出一副愁得要死要活的樣子,哭天搶地拿去向太子請教。
或者專門留點顯眼疏漏,等着太子挑出來訓斥。
太子又恨鐵不成鋼又搖頭嘆氣,罵我何時能獨當一面。
實際上卻次次受用,眼看着越發器重我了。
上次我給楚家賠禮後,皇帝面上沒說什麼,後來另找由頭髮作了楚家一場,擼了他家幾個官,收了楚氏姻親的一半兵權。
又把楚皇后斥責一頓,罵她教子無方,活像七殿下不是皇帝的兒子。
楚家憋屈難言,但七皇子和楚榭頂多在宴會上排擠我些,朝堂上不陰不陽地刺我幾句,卻也不敢再明着找我麻煩。

-23-
也不知太子從何處尋來的木頭屬官,書讀得不錯,腦子卻不好使。
整日稟報什麼「太子殿下啊,近來東宮貪腐之風太過嚴重,不能不管」,「錢財不夠,必須想辦法開源」,「人才太少,沒什麼可用之才,這可如何是好」,「二皇子三皇子沆瀣一氣,不得不防啊!」「七皇子跋扈,又有楚氏相助,來者不善!」
淨是一些廢話,難道太子心裏沒數嗎?
難道他不知自個兒窮、不知他那幾個弟弟在後面虎視眈眈嗎?
他要是知道如何一勞永逸,還用等到今天?
下屬把難題扔了出來,太子拿不出一個主意,便有損面子,在衆人面前顯得不那麼英明神武。
太子的英明神武有所折損,當然看這下屬也越發可憎。
和這些令人煩心的屬下一比。
我這個只向太子彙報一些易於處理的小麻煩、還每每附上幾樣不同的處理建議,只等太子從中挑選決策的「弟弟」,便顯得越發懂事可親了。
凡有人有求於我,再小再輕而易舉的事,我也擺出爲難模樣,彷彿極爲棘手,晾上許久再做。
而真正一眼就知緊急的要事,如劉長史老母突發重疾,我反而隻字不提難辦之處,迅速拿東宮牌子命人請太醫。
再自掏腰包尋覓幾味難找的藥材補品,買足分量,整整齊齊一併送至府上,只求幫忙幫到底送佛送到西。
事後我並不邀功,更不提人情,只時不時慰問幾句令堂身體可好些了,補品可喫完了。
如此一來,我在太子手下可謂如魚得水,上至太子下至小吏,沒有不喜歡我的。
白日裏我隨同僚一同辦公理事,夜裏又陪太子喝酒。
聽他抱怨舅家兄弟沒腦子、太子妃只知貼補孃家給他拖後腿,不如三皇子妃識大體云云。
如今幾派皇子涇渭分明,二皇子三皇子的同盟來勢洶洶,在朝堂上多次揪住太子一脈不放。
楚家最近緩過了勁,也開始四處發力,沒少給太子添堵。
皇帝看楚家不順眼,看太子也未必順眼到哪去,於是態度曖昧,今日打壓一下這個,明日又打壓一下那個。
這天太子喫了二皇子一個大虧,損失了一個重要職位。
回到太子府後,他怒氣衝衝召集所有食客幕僚,鄭重發問。
二皇子三皇子鐵板一塊,何解?

-24-
衆人吵吵嚷嚷,議論紛紛,卻始終拿不出什麼有用的提議。
我看得分明,有些人不是不知道,只是牽扯到皇家血脈,怕事後背鍋。
若太子是個有君主之儀的,能護住手下,令衆人仰慕,那自然有的是人心甘情願背鍋獻命。
可惜,太子不是。
話茬遞了一圈,衆人口若懸河扯了一堆廢話,又鬧哄哄地散了。
等人散完,我才拉住餘怒未消的太子,低聲道:
「兄長明鑑,弟弟有個法子。」
太子皺眉:「哦țũₑ?」
「既然他們鐵板一塊,咱們便要用那「二桃殺三士」的陽謀分而化之。
「此事也不難。二皇兄三皇兄皆心高氣傲之輩,因此纔不服長兄。這就是個可以利用之處。
「三皇兄曾在戰場上被二皇兄所救,二皇兄喜好收藏人骨。
「只消收買些小兵,在營中爭論二皇兄與三皇兄誰纔是人傑。
「這個說,二皇子嗜殺暴戾,喜好人骨,着實怪異。三皇子武藝精湛,又宅心仁厚,真不知爲何要和二皇子廝混在一起。
「那個說,三皇子當年被敵軍射中屁股,若不是二皇子及時相救,早早就死了,哪能活到今日?他給二皇子當牛做馬一輩子,也還不完這份恩德!
「您再暗中安排個人,聲稱要獻寶劍給當世豪傑,放出風聲只有二皇子才配這把寶劍,轉頭卻大張旗鼓獻給三皇子。
「如此一來,縱然他們清楚這是旁人用計又如何?
「心中芥蒂一生,看他們還如何親如一體?」
太子聽了,哈哈大笑,用力拍着我的肩膀:
「五弟,真有你的!」

-25-
傳言一出,二皇子三皇子都嗤之以鼻,冷笑這不過雕蟲小技。
甚至在外更加抱團,以示他們二人兄弟情深,絕對不會被離間。
但是傳言日漸增多,連他們自己帳下也難免有手下議論。
二皇子和三皇子再親,手下人卻不是一條心,每個屬官心裏都打着各自的算盤。
對三皇子的手下來說,當親王的部下,哪有當皇帝的心腹好?
等跟二皇子拆了夥,他們就能說服自家殿下也爭上一爭。
加上平時兩邊人混在一起,摩擦本來就多。
如今整天吵二皇子三皇子誰更好,一來二去的,火氣就來了。
二三皇子上朝狀態明顯一日比一日煩躁。
一日醉酒,二人拌了幾句嘴,無意間說出真心話,竟然都覺得自己容忍對方頗多,反倒是對方不懂得體諒自己。
於是大吵一架,從此關係冰凍。
太子命人安排鑄劍師千里迢迢來京城,放話說要獻寶劍給年少英豪。
這寶劍來歷不凡,由七七四十九種天材地寶鍛造而成,劍身如秋水,削鐵如泥。
京城人人都說,二皇子戰功累累,這年少英豪非二皇子莫屬。
二皇子在外面謙虛兩句,私底下卻也得意洋洋,連劍的名字都想好了。
誰知,鑄劍師到了京城,卻帶着寶劍直奔三皇子府。
二皇子顏面大失,據說私下裏大動肝火,處置了好一批人。
三皇子的部將笑話二皇子丟人現眼,不慎被二皇子麾下部將聽到。
雙方積怨已久,如今爭執不下,吵出了真火。
一場武鬥過後,二皇子的部將竟當場身死,三皇子手下卻只是輕傷。
三皇子護着自己的手下,死活不肯交人,二皇子大怒。
太子收買的人趁機在下面煽風點火,藉着兩家的名頭到處求援,擴大事態。
最後連兩方岳家也牽扯了進去,甚至鬧得驚動了皇帝。
老二老三捱了訓斥,都低頭領罪。
從此反目成仇,將彼此視爲最大的眼中釘肉中刺。

-26-
計策大獲成功,太子喜不自勝。
在他看來,只要沒了三皇子的幫助,二皇子自然不足爲懼。
他又有儲位在身,大義天然站在他這邊。
如今對手敗落,他心滿意足,贈了我不少金銀,直誇我計謀過人。
高興過後,太子再看我,神情卻又莫測了起來。
我心裏暗歎。
這個蠢上司,我還能不知道他嗎?
太子素來是個不能容人的。
昔日我蠢鈍不堪,只一心恭維他,他自然看我無比順眼。
如今我的計策好用,他雖得了好處,高興過後,卻會覺得我這個人心思深沉,不得不防。
今日我能離間二三皇子,明日焉知我不會離間他與旁人?
一連幾個月,太子都對我淡淡的。
夏時,北方旱着,南方的庸州卻又遭了水災。
剛遭了災,朝廷的賑災銀子就撥過去了。
可三個月後,湞州太守卻上奏說,庸州的流民仍大批湧往他們這些相鄰的地方,幾乎成作亂之勢。
於是皇帝打算找個人,去庸州賑災查賬。
庸州太守此人是皇帝同鄉,當年一同起義的情分。
他獨子因替皇帝擋箭而身死。此後太守便再無子嗣。
任誰一眼都能看出,去庸州查賬是個苦差事。
按規矩嚴辦了,必定會涼了其他功臣的心。
衆人跟着皇帝打天下,可不就爲了自己日後的富貴榮華?
如今皇帝得了天下,卻要拿功臣開刀。
哪天功臣生了怨氣,鬧起事來,查賬這位未必不會被皇帝推出去當息事寧人的筏子。
可若任由庸州太守貪墨,最後百姓被逼得造反,何嘗不是一樁值得殺頭的大罪?
更何況,那庸州太守和本地豪族又不是泥捏的。
要是狠勁上來,去查賬的可憐蟲有沒有命回來都不好說。
幹得好了平白得罪人,幹不好了要賠命,好處又沒多少。
幾個被點名的大臣都百般推諉,太子的妻弟卻站出來,笑呵呵舉薦了我。
太子妻弟的意思,那就是太子的意思了。
朝堂上登時人人贊同,沒有說不合適的。
我一沒有母族相助,二沒有皇帝寵愛,三朝中無人,四沒有岳家。
人年輕好騙,還是個皇子。
如今連背後的太子也不保我了。
我不去庸州,還有誰能去呢?
不過太子這招卸磨殺驢實在有些難看。
東宮衆人頗爲兔死狐悲。
到了我臨行那日,居然有不少來給我送行的。
我對他們謝了又謝,談到太子只是嘆氣,卻不肯說一句不滿。
他們也跟着我一同嘆氣,送了又送,這才心事重重地回去了。
進了馬車,嬈娘皺眉問我:
「殿下在東宮向來謹慎,爲何要急着對付二三皇子,出這個落不着好處的風頭?
「如今又和太子離了心,唉,這事鬧的!」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
「去庸州固然兇險。可那又如何?在另一件兇險的事面前,庸州還不算什麼。
「世上之事總會有些弊端,但只要利大於弊,就儘可以去做。
「至於利在何處……等我們從庸州回來,你便知道了。」

-27-
庸州田間的水還沒有完全排幹,四處泥濘,路邊堆了不少流民遺骨。
可到了接風宴上,席上卻珍饈美饌,管絃絲竹。
還有幾名美婢盈盈福身,端上幾盤黃金,美其名曰程儀。
我環視一圈,庸州太守和豪族子弟態度和氣,笑臉相迎,只是都在暗中觀察我的神情。
角落裏還有幾個小官,也在死死盯着我。
我摟着嬈娘擺手:
「不瞞各位,本王許久沒出過京城,聽說庸州風景秀麗,實在很想見識一番哪。不說那些掃興的事,喫酒,喫酒!」
話音一落,庸州太守喜笑顏開,幾個小官面色不好,暗中咬牙。
我把這些人面孔記下。
到了夜半,我猛地睜開眼,用力把嬈娘推下小榻,自己借力滾落到地上。
行刺的人見一擊不中,撲下來又捅了第二次。
我拉住對方的腿,用力往旁邊一拽。
我拳腳不行,力氣也不大。
誰知這一拽,竟把那刺客拽倒了。
凳子被碰翻在地,發出巨響。
我趁機上去用肘部抵住刺客咽喉,讓嬈娘過來制住刺客的雙手。
不多時,有人來敲門:
「定王殿下,聽見您屋裏有聲響,可有什麼事?」
我和嬈娘對視一眼,她立刻會意,高聲撒嬌道:
「殿下!這人誰啊?好生不懂規矩!」
我不耐煩道:
「給老子滾!本王屋裏的事,也輪得到你打聽?再來問一聲,你腦袋就別要了!」
「殿下息怒,殿下饒命,是小的不懂事,小的這就滾,這就滾。」
等外面重回清靜,我才收回視線,放鬆了掐脖子的手。
打破寂靜的是一聲疑問。
「你是女的?」

-28-
問話的是嬈娘。
地上的刺客十分眼熟,正是白天那些小官中的一個。
白天我沒仔細看,沒成想,那些官員里居然有個女人。
她緘口不言,擺出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
我笑道:
「讓我猜一猜,你爲何要殺我。
「你想把事情鬧大,是也不是?
「我好歹是個親王,若我死在庸州,朝廷定然不會坐視不管。聖人想治庸州太守的罪,徹查賑災銀之事,此時也有了藉口。」
女刺客眼神一滯,顯出些訝色。
我讓嬈娘把她放開,給自己倒了杯茶。
「坐。」
刺客狐疑起身,問我:「你不殺我?」
「爲何要殺?」
我喝了口茶,抬眼看她。
「本王此行前來只爲賑災,先把百姓安頓了,旁的那些事,譬如你爲何能做官,爲何能來接風宴,又和何人共謀刺殺我……都可以押後再說。
「你若真爲了庸州好,不妨與我說說,庸州有多少豪族,勢力如何,各自有什麼恩怨?誰能做主?
「庸州太守和誰家最爲交好?庸州原本人口幾何,如今多少流民,多少百姓沒了田舍?」
翌日,我拿着女刺客的口供,先找庸州太守,又給庸州幾個世家遞了話。
我說,要同他們做一樁穩賺不賠的生意。
那些世家子原本不以爲然,只以爲我要借勢敲竹槓。
在我打開一隻木匣後,他們卻呼吸一滯,睜大了眼。
只見匣內寶光燦燦,如新霞初綻,如飛瀑碎金。
正是一匣成色頂級的珍珠。

-29-
當初嬈娘問我要錢要人,信誓旦旦說要爲我賺來大筆銀錢。
做起來卻十分不順。
我爲她弄來河沙,供她造那種結實耐熱、可用作門窗器皿的神物「鈣納玻璃」。
可她口中那負責降低「熔點」的「純鹼」,卻讓我束手無策了。
鹼礦稀少,尚且不知去哪裏開採,更別提要進行「規模生產」。
至於阿嬈說的能採出純鹼的湖,皆在千里之外的邊陲,此事談何容易?
阿嬈退而求其次,打算通過燒草木灰制鹼。
結果一來雜質頗多,二不穩定。
最後不得不換了鉛黃,燒製出的玻璃和琉璃相差不大,太過易碎,也不耐高溫。
嬈娘打定主意要制鹼,沒多久卻沮喪告訴我,她卡在了制「氨」的那步。
「沒有實驗室,沒有氨水,我往哪造氨氣?
「我連高溫高壓都搞不出來……要是能造出氨,那還搞什麼玻璃啊,直接上化肥和硝酸炸藥,我們能一路打到地中海去!」
那天她說了很多我聽不懂的話,喝了很多酒,哭得很痛。
她遺憾放棄玻璃,轉投香皂。
我不忍地告訴她,她說的那種「香皂」,其實宮中世家早已有了,正是草木灰、皂莢和豬脂所制。
嬈娘重整旗鼓,誓要製出雪白的砂糖,釀出舉世無匹的烈酒,到時定能賺得盆滿鉢滿。
直到我們翻看了本朝律令——世人逐利,爲了防止民間用糧食大量製糖釀酒以致口糧不足,本朝酒稅和糖稅奇高無比,私自販酒賣糖會被嚴懲。
嬈娘大受打擊,又哭了半日。
我以爲她會就此放棄,沒想到她哭歸哭,卻從未想過從此罷手。
她頂着一雙哭腫的眼,奔波到南邊尋找珠貝。
以母貝做「外套膜」和「珠核」,就能種養珍珠。
第一匣珍珠問世的那天,阿嬈拉着我喝了整宿的酒。
她又哭又笑,不停問我:
「殿下,我在這個時代也能活下來的,是不是?」
她每問一聲,我都回一聲「是」。

-30-
如今我要和庸州談的,就是「賞珠會」的生意。
好珠難尋,這些珍珠又碩大明亮,色澤豔麗,賞珠會的風聲剛放出去,便有許多商賈前來庸州。
要辦賞珠會,豪族們自然要修新的園子。
此時流民衆多,勞工價廉,修園蓋樓比平時還要划得來。
於是庸州流民總算有了差事。
庸州多水,嬈娘命人買了些臨水的地做養珠場。
除了我從京裏帶來的部曲外,珠場只許僱傭女子。
嬈娘對女工們承諾,在養珠場幹滿八年,便能帶着養珠的技術離去。到時若想自行養珠,定王殿下絕不阻攔。
賞珠會上,徐氏珠大受追捧。
我命人告知商賈,要換徐氏珠,不能用金銀,只能用糧食作抵。
囤積糧食的本地豪族爭相出價,外地商戶也趕緊調運糧食前來庸州,徐氏珠很快被掃蕩一空。
手裏有了糧食,我便讓裴直開工修築堤壩,僱流民來搬運沙石。
壩上不僅管飯,還能發放不少糧米。
爲防止有人下了工毆打女眷,我又加了一條規矩。
做工者必須讓家中婦人來領糧米,若有婦人帶傷之事,一次扣錢,兩次加倍,三次辭退。
婦人若過不下去,自可去戶曹處登記和離,來珠場或者壩上幫工。
見日子有了盼頭,百姓們做工之餘,在地裏挖溝排水,重新修整田畝,又像野草般活了下去。

-31-
入夜,庸州太守找上我,脫帽伏地,道:
「定王殿下在上,臣有罪。」
我問他:「大人罪在何處?」
「貪腐。」
「大人爲何今日前來告罪?」我問。
他垂頭道:
「罪臣孫女以死相逼,如今剛救下來,郎中還在診治。
「臣這輩子什麼指望都沒了,只剩這個孫女。
「她性情剛烈,生活清苦,不願用不義之財。
「只盼殿下網開一面,莫要牽累無辜。」
他口中那孫女,正是之前來行刺我的女刺客。
刺客身爲女人,卻能做官,甚至並非如我這般女扮男裝,而是堂堂正正的「戶曹」,自然是有門路的。
當年庸州太守獨子身死,兒媳改嫁七個月後卻生下一名女嬰。
數年後,太守ťű₋得知此事,疑心女孩兒是獨子骨血,就把她接來身邊,起名裴直,請人教養。
此女性情狷直,嫉惡如仇,又聰穎過人,自小便幫祖父處理文書。
後來庸州的戶曹病死,接替者又在山路遇了劫匪。
堆積的事務一時找不到人處理,便由裴直暫代了。
自她上任後,民戶籍賬,田宅數目,未有一次疏漏。
比起前任戶曹毫不遜色,甚至猶有過之。
庸州太守力排衆議,也不上奏朝廷,就這麼讓裴直胡里胡塗地「暫代」了下去。
「其實今日你來與不來,干係都不大。你燒了賑災銀的賬簿,裴直卻憑着過目不忘的本事,硬生生將那賬簿又默了出來。
「如今我手下的人已經快馬加鞭,僞裝成商賈,將賬簿送往京城去了。」
我靜靜說道。
「殿下將此事告知老夫,難道不怕我走投無路,命人殺了殿下,就此反了嗎?」
太守猛地抬頭看我。
我卻笑了。
「你不會的。你還有事相求,如何敢對我出手?我賭的不是你的良知和膽子,是利。」
庸州太守沉默片刻,問道:
「臣自知罪孽深重,只是殿下,王朝更迭世家輪替,您可知,爲何千百年來,貪腐之事從未斷絕?」
我不說知,也不說不知,只讓他說下去。
「前朝之時,臣的叔父曾在曲縣任縣令。
「叔父以萬民爲己任,立誓要做清官,爲民請命。
「後來有一次,太守公子來了曲縣,豪奴打死了人。
「我當時遊學回去,聽人說,叔父放太守公子歸去,銷了案子,只說死者是因病亡故,恰好倒在那公子面前。
「我年輕氣盛,質問叔父,可還記得曾經的誓言?
「叔父說,若不如此,日後太守報復,那死者的家人只怕一個都保不住。
「說曲縣曾有一潑皮勒索百姓,卻發病身亡。潑皮兄弟鬧事告官,還試圖賄賂叔父。
「叔父判了案,赦免無辜百姓,判案月餘,州府卻說要改判。
「州府接了錢,判百姓賠償大筆錢財,否則流放千里。
「叔父不服,把案子留檔上報,卻在考覈時因爲旁人治地沒有未完案件,他的治地有,又被斥責又被降級。
「最後百姓沒能得救,他也險些丟了官。」
庸州太守笑了一聲。
「殿下,若是您,會如何做?若是當好官便能救百姓,那誰都想做好官。就怕當了好官,卻仍救不了百姓,還平白將自己搭了進去!」
不等我說話,他又道:
「殿下,臣起初也是想做好官的。誰想做貪官污吏呢?
「可人人都貪,我若不貪,別人就要羣起而攻之!因爲我知他們貪污,就有了他們的把柄。他們卻沒有我的把柄,於是倍感憂懼。
「我要麼加入他們,成爲與他們一樣的人,要麼被他們弄死。可我還有一腔抱負未酬,如何能死?
「旁人來塞銀子給我,無不笑面盈盈。我接了纔是給面子,纔是皆大歡喜,不接反而得罪了他們。
「塞銀子的,或者是恩人,或者是親朋,或者是至交。
「殿下,我願當清官,可當清官就要做孤家寡人嗎?當清官就要斬斷恩義嗎?
「我瀕死時旁人救我,我發達榮華了卻連這點小事都不願做,以後誰還肯助我?
「殿下,我不貪,可世上有的是人貪。我一人不貪,對這世道而言又有什麼用處?
「清廉的好官得罪了許多人,在朝中難以爲繼。那些貪的,卻能結成一張大網,左右逢源!
「最後我被他們連手打垮,世上便少了一個初心爲民的官,只剩那些寡廉鮮恥的貪官!
「我只能先貪一點,活下來,日後我掌了權,我才能真正按我的心意去爲民做事,才能不畏懼那些結黨營私的小人!」
說到這裏,他語調高了起來:
「殿下,臣錯了嗎?」
我看着他,慢慢道:
「你如今已是一州太守,你仍然不覺得自己掌權了嗎?那你要到何日纔算掌權?
「你說你一心爲民,想要爲民做事,可如今,你已經成了你嘴裏那些寡廉鮮恥的貪官。
「你怎知其他貪官,不曾發過爲民請命的宏願?
「裴直靠着你纔讀了書識了字,靠着你才能擔任戶曹之職。你對於她來說,恩重如山。可她寧願赴死,將一切都歸還於你,也不願花用這些災民的人命錢。
「你不敢得罪人,不敢赴死,爲何裴直就敢?」
庸州太守默然片刻。
「可若她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殿下,世間不會有人知道裴直這個人,這孩子也改不了這個世道。」
「那也未必。」我說道,「人赤條條來到世上,不曾帶任何金銀。這樣的人難道生來就會貪污嗎?按你所說,若世間貪污者衆多,天地渾濁,會將好人也逼成貪官。但若世間人人清廉,天地清明,那麼貪官便無所遁形。
「你貪墨一文,世上濁氣便多一分。裴直爲民赴死,世上清氣便多一分。便是她死了,有人路過墳冢看到碑文,亦將有感其德行,以她的品德要求自己。這怎麼會沒有用處呢?」
庸州太守嘆了口氣:
「不說這個了,殿下還年輕,日後早晚會懂的。
「您之前說,罪臣有求與您,這倒是不假。
「老夫貪墨賑災銀,已是死罪,但聖人那邊多半也不想將我裴家趕盡殺絕。
「臣只求殿下收直娘爲妾,讓她後半生有個依靠。我兒能留一條血脈在世上,臣也知足了。」

-32-
回京路上,嬈娘突然道:
「殿下,像庸州太守這樣的貪官,居然也肯讓孫女讀書做官,爲她謀劃前程。您不知曉,在我們那個時代,還有父母不許女兒讀書呢。
「太守雖然貪,對孫女卻真不壞。」
我啼笑皆非:
「你從此事上,就看出了這個?」
嬈娘一愣,「那不然呢?」
我問她:
「若是那太守還有個孫子,你說裴直還有沒有書讀,有沒有官做?」
「這個……」她一時語塞。
「你覺得女子做官驚世駭俗,可歷朝歷代,若是皇帝高興,便是飛禽走獸也能做官封侯。裴直做官,於太守來說,和白鶴做官並無差異。
「想必他兒子生前就想出仕,他不過藉着裴直,一償獨子的夙願罷了。
「否則,他就會知曉,讓一個做過戶曹的女人後半生給人當妾,究竟是怎樣的羞辱了。
「裴直自己是寧願去死的。只是在太守眼裏,裴直的『道』在傳宗接代面前,不值一提。」
嬈娘不服氣:
「那殿下從此事中看出了什麼?」
我慢吞吞道:
「我看出了……只要家裏沒了男丁,家中長輩又不願過繼,女子也能繼承家業,得長輩傾力扶持。」
嬈娘打了個哈欠,「這也太難了點,想碰上裴直這條件,去廟裏燒高香還差不多……」
「事在人爲,何必燒香拜神?」
我沾了茶水,在桌上寫:
「若是家中男嗣死絕了,不就輪到女兒了麼?」
嬈娘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抓住我的手。
她還未說什麼,卻見馬車一陣搖晃,馬匹受驚嘶鳴。
一道流矢穿過車窗,釘在我臉側,尾羽發出嗡嗡的顫響。
車伕被一箭封喉,不遠處馬蹄聲大作。
不過片刻,其中一匹馬停在車外,來人漠然道:
「臣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定王殿下。卻不知,殿下肯不肯賞光一敘?」

-33-
我被抓了。
一處破舊宅院裏,滿面憔悴的楚榭坐在上首,冷冷俯視我。
我從未見過他這種神情,惱怒,倉皇,孤注一擲。
便是他死了爹,想來都不至於如此。
能讓他這麼失態的,怕是隻有他們楚氏一族唯一的指望了。
我毫不畏懼,昂頭喝問他:
「楚榭,你可知罪?」
他冷笑一聲:
「楚某何罪之有?」
「擅自離京,劫持親王,妨礙公務。」
我淡淡地說。
「山林多匪類,定王殿下回京路上遇襲,下落不明。臣一直在京中養病,怎麼是臣劫持了親王呢?」
楚榭說。
我怒視他:
「你!」
「定王殿下想來記性不大好。」
楚榭溫和道:
「若是殿下不記得自己做了何事,臣便提醒您一句。
「您可還記得楊順?」
我當然記得,我太記得了。
承恩公之子,太子和二皇子的表弟,一棵愚魯衝動又喜歡自作聰明的牆頭草。
楚榭接着道:
「去歲開春,楊順去酒樓裏喫酒,卻聽到隔壁廂房裏有兩人在說話。
「殿下可知,那二人說了什麼?
不等我回答,楚榭抬手便砸碎了一個茶碗。
「當初五殿下給太子出謀劃策,我還曾私下譏笑說,五皇子立功心切,竟犯了太子大忌,他日必被厭棄。
「可笑我聰明一世,卻沒想到,那些攛掇太子扔你去庸州的謀士,居然正是五殿下安排的。
「我竟從未想過,好端端的,你爲何要故意引太子猜忌?又爲何要設法去庸州?」
我閉口不語。
「不說話了是嗎?那楚某來替殿下說。因爲ţūₒ五殿下算算時間,覺得七殿下大限已至。等七殿下身死那日,京城便成了是非之地。
「所以這趟庸州之行,五殿下竟是去躲災禍的。」
楚榭每說一個字,臉上便愈發冰冷。
「……七弟如何了?」
我沉默了許久,才澀聲問道。
「好啊,好啊,虧殿下還記得七殿下這個弟弟。」
楚榭一字一頓:
「他痛苦萬分,整日腹痛頭痛,神情癲狂,無法安寢。直到死那日,痛楚也未曾停息。
「這一切,只因楊順在酒樓裏聽到隔壁兩個道士笑語,說,人人都道吞食金丹能成仙,實則金丹由丹砂煉製,內有大毒。
「朝中上下無人不知,七皇子好玩耍,喜求仙問道,喜稀奇之物。
「楊順立功心切,想幫表兄剷除繼後嫡子。只要七皇子一死,再嫁禍三皇子,無論太子還是二皇子繼位,他都是皇親國戚。
「五殿下真是妙計,楊順一個人,便將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和七皇子都扯了進去。
「唯獨五皇子您,爲太子獻計卻招來忌憚,作爲棄子派遣庸州,這件事竟和你全無干系!可誰又知道,你纔是這出戏的幕後主使?」
我仍不肯承認:
「我從不知,楚大人竟還擅長寫話本。這故事編得着實精彩,只是,證據呢?」
「證據?我楚家做事,何時需要證據?」
楚榭走到我面前,伸手掐住我的脖頸,咬牙道:
「你是做得很乾淨,可如今你落到我的手裏,我楚榭讓你死,你又能奈我何?」
我被掐得面色慘白,雙腿無力踢騰幾下。
「咳、咳咳……楚大人、有、有話好好說……」
「七殿下身死,姑母無寵,後宮更是多年未曾有人誕下龍種。
「便是再送一個族妹進宮,生下孩兒,也不知能不能活!」
楚榭咬牙切齒:
「你叫我如何跟你好好說?你毀我楚氏大計,今日就算親手掐死你,也難消我心頭之恨!」
「咳……」
我的指甲用力嵌進他的手背,斷斷續續道:
「我、我是女子……我求你,就算殺我,也讓我以女子身份去死……」
話音未落,楚榭便鬆了手,驚愕至極道:
「你說什麼?」

-34-
我衣衫半敞,重新綁上束胸,任由那驗身丫鬟離去。
片刻後,楚榭又來,我已經整理好衣物,頭髮披散,呆呆坐在窗前。
「你,你……」
楚榭一時竟好似不知道該說什麼,「你怎會是女子?」
我幽幽嘆了口氣。
「當年之事,楚大人想必再清楚不過了。
「原本楚家看上的是伯父,可惜伯父早死,楚家便又在父皇身上下注。
「我娘跟隨小姐一同出嫁。行軍路上艱苦,楚小姐受不住累,父皇身邊又需要有人照顧,就派了我娘隨軍。
「營中少女子,父皇要納我娘,我娘又如何能做主?可楚小姐眼中,我娘已是罪大惡極了。
「後來楚小姐頭胎沒養住,孩兒死了,遷怒我娘,要將她打殺了。
「幸而我娘有孕,這才僥倖未死。可我娘聽其他奴婢議論,若是生不出男胎,性命依然難保。
「我娘一時驚懼,就收買了穩婆,謊稱我是個兒郎。
「流落民間後,我年歲漸長,知曉自己身份有異。只是這世道,一介女子在外生存多有不便,我就仍做男子打扮,爲了掩人耳目,還納了妾、娶了妻。」
「……而後,你那妻妾發現了你的祕密,以此要挾於你,所以你纔將她們滅口,謊稱暴病而死?」
楚榭問我。
我驚詫看他,「你怎知此事?」
楚榭道:「我派人去那地方查過,你做得並不高明,漏洞百出。只是這事做不來多少文章,我便暫時擱置了。」
我默然點頭:
「我也不想殺她們……只是若身份暴露,我那點資產,豈不被人活喫了去?
「後來父皇找我回去,我一時頭昏,忘了自己身份,竟稀里胡塗地封了王。後面就再難回頭了。」
說到這裏,我忍不住掩面而泣。
聽了這番話,楚榭眼中異彩連連,上來握住我的手,態度也軟化許多。
「你一介女兒家,性軟好哭,在這喫人的官場上週旋,竟還能想出那樣一石三鳥的法子……我心中又是憐惜又是敬佩。
「我自幼翻看史書典籍,讀了許多奇女子典故,心中自然向而往之,可未曾想,身邊便藏了一個舉世無雙的奇女子!」
我搖頭道:
「我、我不過是一介狠心婦人,哪裏算得上什麼奇女子?這件事說來也是巧了,我並未有心牽扯太子和二三皇子,實在是七弟他,他與我有大仇,我不能不報。」
楚榭皺眉道:「他與你有何仇怨?」
我邊哭邊道:
「當年楚後曾派人追殺我們母女,爲躲追兵,我娘不得不帶我搬家數次。
「一日刺客又來,我娘捱了一刀,熱甚不退,撐了半個月便亡故了。
「楚後殺我娘,我殺她兒子,何錯之有?
我紅着眼圈道: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我並不後悔。你若要我抵命,我也認了!
「只是我擔驚受怕這麼多年,從未過過一天安生日子,從未有一日以女兒家面目示人。憑什麼旁的女子都能做的事情,偏偏我做不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你若能圓了我的念想,那這條命給你便給你了!被人看出了謀算,我章璟願賭服輸!」
聽到這裏,楚榭臉上顯出動容之色,他一把將我拉去,凝視我雙眼,急切道:
「什麼抵命?如今我對你什麼態度,你還看不出來嗎?
「七殿下性情頑劣,我心中對他也是厭煩得很,只是礙於親戚情分,不能不管他罷了!要用你換他的命,我如何能從?」
他又柔聲道:
「璟娘,我之前不曾告訴你,往日裏你在朝堂上與我針鋒相對,數次破了我的謀算,明明勢單力薄,卻又總能以奇招制勝,我心中雖不服氣,卻也對你另眼相看。
「如今知道,與我對弈的竟是個女子,怎不叫我傾心仰慕?
「我曾立誓,只有世間頂好的女子才配得上我,可尋覓多年,我卻始終未曾見過能與我並肩的女子。
「眼下我才知,原來並非人間沒有這等佳人,只是我眼拙,未曾認出你罷了。」
我被他說得臉上發熱,抬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卻被這一眼瞪得莞爾,低頭湊到我耳邊說話。
「你害羞了……璟娘,你心中也是有我的,是也不是?」
我氣惱道:
「誰心裏有你?你整日給我添亂,處處難爲我,這次又看破了我的算計,我惱你恨你還來不及!」
他卻瞭然一笑:
「是,你恨死我了,能叫你日夜怨恨,那也是我的福氣。」
和他打鬧一陣,我纔想起什麼似的,不經意問道:
「還有一事,我、我的妾室呢?她與我一路走來,扶持頗多,你若是敢傷她一分,我這輩子都不會理你了。」
「早已安置妥當了,你放心,她只受了些驚嚇,身上並無外傷。」
楚榭說完,又喝醋似的道:
「你心中這麼惦記她,還認她是你的妾?那又置我於何地?」
我嘻嘻調笑:「她是我的妾,你端莊賢良,聰慧識大體,自然是正妻。」

-35-
楚榭買來釵環羅裙,供我穿戴。
我換上女裝,對着銅鏡,十分生疏似的,彷彿手腳都不知該往何處擺放。
楚榭怔怔望着我,許久才低下頭,輕咳一聲:
「……殿下見諒,是楚某失態了。」
我訥訥不能言,趕緊將視線挪開,免得他發現我在笑。
……我自認做戲的本事已經不差。
卻不想,此人更是箇中好手。
楚榭想必以爲,我的算計到七皇子身死便結束了。
可惜那只是個開始。
我家底淺,朝中無人,旁人聯成一片,我卻勢單力薄。
這樣的我,只能給兄弟們添些亂子,卻動搖不了他們的根基。
我靠着章璟的巢穴,終於棲在了高枝上。
如今想更上一層樓,自然要尋覓新的巢穴了。
而其中,漏洞最大的,便是楚家和老七。
只要老七一死,楚榭必然暴怒。
楚榭是個聰明人,我只消讓人不着痕跡泄露些和七皇子之死有關的情報給他,他自然會推測出此事與我有關,在身邊人的慫恿下私自截殺我。
畢竟他自詡聰明,如何能忍受有人當着他的面算計死了老七?
只要他一來,就算是中套了。
楚氏枝繁葉茂,族內並非鐵板一塊。
就算楚榭當上家主,他仍然要聽他爹、聽他祖父的。
倘若七皇子登基,楚家也不過是姻親外戚。
楚榭仍然要提防七皇子卸磨殺驢,數十年後,仍然要爲了七皇子妃的孩子繼位之事而四處張羅。
如今,七皇子死了,楚氏最大的依仗倒了。
心神震盪之下,楚榭卻得知,在他手心裏捏着的五皇子竟是個女子,還是個愛慕他的女子。
更妙的是,此事旁人都不知情,連楚榭親爹都不知。
七皇子明面上看不起女子,楚榭心底裏看不起女子。
他向來覺着,女子天生就比男子好掌控,即使看着聰慧強悍,心性也是有缺漏的。
到時推了我上位做皇帝,我誕下他的孩子,放在宮妃名下……
對楚榭來說,這就是一次不着痕跡的換血,和篡位無異。
一代帝王會被情愛和孩子束縛,對他百依百順。
下一任帝王,將是他的親骨肉!
這光明正大的誘惑,叫他如何不心動?
這魚餌,叫他如何不喫?

-36-
在楚榭相助下,七皇子之事中我的那點痕跡都被抹除,全部推給了楊順。
明面上,楚榭仍舊是因七皇子之死而備受打擊,重病休養的能臣。
而我仍舊是對京城之事一無所知,忙完了庸州之事往回趕的五皇子。
京中風雲變幻,因爲七皇子的死,身爲楊順表兄的太子和二皇子都遭到了皇帝的厭棄。
楊順被賜死,承恩公滿門流放,太子儲君之位被廢。
七皇子是幼子,皇帝一直以來多爲偏寵。
如今白髮人送黑髮人,皇帝一氣之下,打仗時留下的舊傷也崩裂了。
我剛回到京城,便有人彈劾我,說我在庸州只知玩樂,辦什麼賞珠會,勞民傷財。
庸州豪族在朝中的人脈上奏反駁,說五皇子賞珠會所賺錢糧皆用來安置流民,若是如此還算勞民傷財,卻不知賢德之人該當如何了。
皇帝擺擺手,說:
「小五此行庸州,事無鉅細,皆私下稟報了朕,未曾擅專。
「賞珠會賺取了錢糧幾何,安置多少災民,多少流民重蓋屋舍,多少土地重新開荒,樁樁件件都登記在冊,不曾有遺漏的。」
聽了皇帝的迴護之意,有眼色的都偃旗息鼓,不再揪着我不放了。
他們不知,皇帝護着我,只是因爲我讓了一分養珠的利潤出來,充給皇帝的私庫罷了。
庸州太守愧對皇恩,留書求聖人照看他孫女裴直,自戕而死,死後家財抄沒,盡數充公。
裴直獻賬冊有功,拼死以護百姓,忠勇無雙,值得嘉獎。
在我的活動下,裴直仍舊在庸州任戶曹。
這次卻是有朝廷任命,有印有俸祿有造冊,實實在在的官吏了。

-37-
回京之後,楚榭總有意無意出現在我面前。
他私底下與我一同登山賞景,給我洗手做湯,爲我蒔花制香,贈我香囊玉佩。
我慢慢對他動心,羞澀,流露懵懂,照嬈娘說的那般,對他展露「剛強外表下的那點脆弱」。
夜裏嬈娘在小榻上悄聲問我,楚榭大人如何?可知情識趣?可侍候得我高興?
又說,他性子那麼厲害,不太饒人,也不知會不會委屈了殿下。
我忍不住笑了。
「他再厲害,也不是什麼聖賢,不過是個男人罷了。」
嬈娘不解,「男人又如何?」
「女子更容易審視自己,男子更容易原諒自己。女人攬鏡自照,往往覺得自己渺小。男人攬鏡自照,卻經常覺得自己高大。
「人的身軀對螞蟻來說很大,所以人不會費盡心思去辨認每一隻螞蟻的長相,更不會揣摩螞蟻的心思。現在我在他心裏,就是這樣一隻螞蟻。」
自發現我女子身份那天起,楚榭眼中的我便矮小起來了。
他不再平視我,只肯說些糊弄我的話,低頭向我投來施捨的一瞥。
彷彿我的性子隨着身份轉換,已然變得柔軟、無害而易騙。
曾經他喫過的虧,嚥下的惡氣,也都不必再去計較了。
因爲我這個對手已經在一件事上永永遠遠輸給他了——我是個女子。
「噢,那我懂了。」
嬈娘恍然,也笑道:
「眼神不好使,把虎豹當螞蟻,可是會被喫光的。」
那之後,不知楚榭如何說動了長輩,楚家的勢力開始不着痕跡地幫我。
我故作不知,有楚家一脈的人上門投靠也語焉不詳,從未承當過什麼。
嬈娘問我,楚家的人既然送上門來,要不要順勢加以利用。
我卻一口回絕,只說不行。
並再三叮囑她,楚氏行事,我們不能過問分毫。
兩邊的人也儘量涇渭分明一些,不要互相摻和。
嬈娘問爲什麼,我只說,等等你就懂了。

-38-
自從老七死後,皇帝舊傷反反覆覆,多年未曾痊癒。
今年天冷,他又生了一場大病。
他把幾個皇子叫進宮,問我們,歷朝歷代,開國之君都想着萬世綿延,卻未見有國祚永續的。如今我們章家天下,能千秋萬代否?
大皇子率先出列,對皇帝說:「定然是能的,天佑我章氏,只要父皇早日康復,又何止千秋萬代呢?」
皇帝笑了笑,什麼都沒說。
二皇子說,天下雖然一統,外敵卻虎視眈眈。聽聞草原那邊東鹿部落新任首領悍勇無匹,等將其他部落攻下,一統草原,多半就要向我們動手了。如果不選出一個能征善戰的繼任者,後面不好說。
皇帝點點頭,又讓三皇子說。
三皇子如今一心和二皇子唱反調,立即意有所指道,如今我章氏江山看似穩固,但若是讓那等只知窮兵黷武的不肖子孫掌了權,勞民傷財,百姓敢怒不敢言,日後出些災禍也未可知。
到了我,我想了想,問道:
「父皇,孩兒以前沒想過這個,如今卻覺得奇怪,爲何歷朝歷代,都沒有長盛不衰的朝代呢?」
皇帝饒有興趣地看着我:
「是啊,爲何沒有呢?」
我掰着指頭數了數:
「孩兒自幼沒有老師教導,回京後只翻看過些史書。但縱觀史書,卻能發現,凡是上個朝代犯過的錯,下個朝代多半不會再犯,但又會亡於新的過錯。
「這一朝亡於分封,下一朝便要削藩了。
「但是削了宗室,朝廷總要用人。讓人辦事,不能不分些權柄出去,這就將外戚抬起來了。
「這個朝代亡於外戚,下個朝代便防着外戚,只是外戚勢弱,世家又威風起來了。
「這個朝代亡於世家,下個朝代便提防世家,天長日久,寒門武將又變得不可一世。
「想來若是削了寒門武將,抬了文臣,興許文臣又成心腹大患。
「可若壓了文臣,去抬商賈,誰又能知道日後不是滅國之禍呢?」
我的幾個兄弟面色各異,皇帝卻起了興致,讓我繼續說。
「今夏,兒臣在院裏納涼,卻見一棵小樹枯死,侍從說,是因蟬蟲太多,聚衆產卵的緣故。
「樹有根鬚,蟬卻沒有。蟬無法紮根土地而活,更無法惠澤其他生靈,只能從樹裏掠奪汁液餵養自己。
「宗室,外戚,宦官,世家,寒門,文臣,武將,商賈……他們並無不同,都是蟬。這些個蟬兒,只能從國家、從黎民百姓這棵樹上身上掠取糧食。每個王朝的覆滅,蓋因某隻蟬長得太大。大蟬從樹裏掠取的汁液過多,樹便要枯死。樹木四分五裂,於是蟬都沒了食物,只能互相殘殺吞食。
「但若是沒了蟬,或是蟬過於孱弱,其他樹上的蟬就要來喫這棵樹,其他樹也要來絞死這棵樹,佔據土地。
「因此,兒臣認爲,想要讓國祚永續,千秋萬代,便萬萬不能讓任何一隻蟬過大,也不能讓蟬過小。樹供養蟬多有不易,蟬更要愛之,養之。聽聞世上有些蟬,會搶掠其他樹,用以供養自己的樹,大約也是有用的。
「不然,樹便會像其他朝代那般,建朝之初如春分,國力抽條生長。而後幾代如夏時碩茂,一時繁盛至極。等入了秋,國力如枯葉,但尚可支撐一二。最後尾大不掉,積重難返,天地濁氣充盈,江山分崩離析。
「有些人愛說,若末代皇帝不做什麼,或者做什麼,便能避免覆國之險。
「兒臣卻覺着,那朝代氣數已盡,沒了這件事,也總有另一件事壓垮河山。」
聽了我的話,皇帝放下藥湯,竟咳嗽起來。
我連忙上前侍候他服藥,他問了我幾個問題,我都一一答了。
我那幾個兄弟看我的眼神愈發不悅,皇帝彷彿想起了什麼,轉頭問二皇子:
「方纔你說,草原東鹿部落新首領不得不防,若是讓你對付她,你會如何做?」
二皇子道:「兒臣願爲中軍將,領二十萬大軍前往。」
皇帝笑罵:
「就你那點本事!往日你去打仗,哪次不是郭、許他們幾個老傢伙幫你?」
又看向我:
「老五,你來說說。」
我思忖片刻,回道:
「東鹿部落新任首領是老首領的侄女,並非親生女。聽聞那老首領還有一親生女兒,落敗後多有不甘,在當地也有些威望。
「兒臣想着,不妨暗中派人運些糧食財帛前往,扶植另一個親生女,藉助她的名義在當地拉攏與新首領利益不合之輩。
「新王上位必定拉拔自己人,往日貴族沒了優待,心中記恨,爲了維持好日子,自然會去投奔王女。王女是親生女,天然佔了大義。
「聽聞當地還信仰幾個本土神,可找些熟悉神典的僧人道士之流,爲那幾個神編造新的典故經書,收買他們本族的潑皮無賴騙子去宣講。
「這些騙子分成幾派,一派抓新王不夠虔誠之處,把災禍按在她頭上;一派卻說新王是有神庇佑的;一派鼓吹王女是正統;一派貶低王女,說她失去了神的恩澤。如此一來,想必當地百姓,無論支持誰的,都有去處可選。
「等這些派系壯大,咱們再暗中發力,引人爭執誰纔是正統,甚至爲此開戰。如此可保邊境幾十年無憂。」
我一氣說完,不止幾個皇子有些忌憚,連皇帝看我的目光也帶上了審視。
皇帝什麼都沒說,揮手讓我們退下了。

-39-
自那天后,我便遭到了數次暗殺。
或是乘涼,屋裏進了毒蛇。
或是出行時馬受了驚。
這些時日楚榭要見我,我都避而不見。
我傳信給他說,我一時忘形,說了些招人忌憚的毒辣東西。
之前我替大皇子謀劃,離間了老二老三。
如今我又與楚家親密,勢力漸長,威脅也漸長。
那幾個兄弟中,怕是有人想要殺我了。
若是楚榭來見我,多半也要受我的連累。
若再遇上驚馬之事,豈不是要多搭上一條性命?
況且,我畢竟是女兒身,無論如何也不能繼承大統,新君必定出自我那幾個兄弟。
往後楚氏仍要在皇帝手下討生活,如今和我走太近並無用處,甚至可能得罪日後新君,豈不是大大的划不來?
若實在有空,不妨去親近其他幾個皇子。
反正來日方長,見面不必急於一時。
楚榭收了我的書信,立刻回了我一封。
他讓我不要畏懼其餘皇子,說他們身爲兄長,一無謀略,二無胸襟,殿下身爲女兒身,膽識卻勝過他們數倍。
如今他們容不下殿下,殿下卻讓楚氏去親近他們,豈不是在折辱楚氏?
最後他約我休沐日相見,他倒要看看,是誰人在背後弄鬼。
我還沒回書信,卻又一次遇上了禍事。
這次仍是驚馬,我摔傷了一條腿,只能閉門休養,再難外出了。
楚榭要來探望我,我卻說,前幾日又在後廚裏查出了毒物,若是招待他時害了他性命,叫我怎能心安?
他便派人送信說,他近日得了一樣稀罕東西,這幾日便要送我一份大禮。
我心知他說的大禮是什麼。
那是嬈娘在莊子裏搗鼓數月搞出的奇物,費了些力氣纔不着痕跡送到他手上。
被我這苦肉計一逼,楚榭經受過叫人害死七皇子的苦楚,這次必然更怕一切重演。
若我被人害死,他豈不是又落得一場空?
因爲害怕,他會更激進,更不冷靜。
而這,就是我的良機。
到了秋狩日,幾位皇子並朝中文武齊聚獵場,只有我還在養腿傷。
皇帝知道我近些時日多災多難,安慰了我幾句。
還說我這腿好了之後多半怕受寒,今日他獵一隻狐狸,給我做護腿。
我立刻千恩萬謝,抹淚直哭。
剛過不久,卻聽人說,幾個皇子爲追一頭靈鹿追到了山下。
誰知天降玄雷,山石崩裂,幾個殿下都被埋在了山石下頭,至今還沒挖出來。
皇帝驚聞噩耗,當即吐出一口鮮血,昏迷不醒。
我撐着傷腿喊來太醫,卻因牽動了傷口,發起熱來,也跟着厥了過去。

-40-
等我醒來,已經是兩日後了。
嬈娘對我說,山石崩裂,十分難挖,等兵士挖開一看,三個皇子俱已沒氣了。
皇侄最大的才三歲,如今皇子只剩我一個,橫看豎看,那背後的兇手都像極了我。
如此關頭,皇帝卻並未懷疑我,還傳召我去宮裏侍疾。
我在王府哭了許久,把雙眼哭得紅腫不堪,這才罷休。
楚榭進屋時,看到我這副尊榮,不禁心疼起我:
「傻姑娘,怎的哭成這樣?」
我神情低落:
「這次進宮侍疾,父皇必然心情不佳,我若不哭慘點,只怕要被他遷怒了。」
楚榭卻笑了。
「事到如今,你還有何可怕的?」
「我如何不怕!那可是父皇,天下都是他一手打下來的,我這點道行在他面前,且不夠看呢!」
我軟綿綿地說。
楚榭聽罷,一手將我攬入懷裏,低聲道:
「璟娘,你可想要江山?」
我聞言大驚,一把推開他,「你瘋了!」
「如何是我瘋了?眼下有資格繼承大統的只你一個,你不繼位,還有誰能當此大任?」
他笑着說。
我搖頭道:
「我只是一介女流,怎能染指帝位……」
「歷朝歷代,女子繼位的又不是沒有。」楚榭強硬道。
我反駁他:
「那些都是后妃繼位,卻沒有一個公主能登基的。罷了,我一個假皇子,哪裏算得上公主呢?
「況且,如今我那幾個兄弟都死了,父皇必定疑心我,恨我。
「不僅如此,我那早逝的伯父家裏還有個堂兄,父皇想必寧可傳位給堂兄,也不會給我。」
楚榭頷首,「正因如此,我們纔要先下手爲強。
「明日你進宮侍疾,聖人身邊的大太監會遞給你一碗藥,你且將那碗藥餵給聖人,一滴不漏。
「等聖人駕崩,你就是這天下之主!
「到了那時,我們便能雙宿雙棲,再不用怕被誰拆穿身份了。」
「……」
「……」
我沉默片刻,眼中含淚,抬頭質問他:
「……楚榭,我原本不想問你。
「既然楚氏有能力在父皇身邊安插人手,你們自行下毒便是,何必讓我進宮一趟?
「爲何這碗藥,一定要讓我來喂?」
楚榭避開我的視線:
「璟娘,我……」
我打斷他,「你不信我,想拿我的把柄。日後我登基爲帝,這碗弒君的毒藥便是操控拿捏我最好的手段。是也不是?」
楚榭不語半晌,重重嘆了口氣。
「璟娘,我信你,楚氏卻不信。你必須有些把柄在楚氏手上,他們才肯放心助你登基。
「日後你成了新君,如何安撫朝臣,如何接掌朝政……都需要楚氏幫你。
「這件事,是我祖父要求的。我……不能違逆祖父。」
我紅了眼圈。
「好你個楚榭,你不能違逆祖父,便讓我去做那弒父弒君的千古罪人?」
楚榭冰冷道:
「璟娘,你莫要忘了。他不僅是你的君父,還是隨時能疑你、殺你的仇敵。
「幾位殿下之事,的確是我做的。可我也是爲了你。
「璟娘,你已經沒有退路了。
「你說,若是陛下知道此事,如何能放過你?你又如何讓他相信,你對此事分毫不知?」

-41-
腦中迴盪着楚榭這句話,我手中的湯碗便是一陣震顫。
皇帝坐在牀邊,沙啞喚我過去。
「老五,你還愣着做什麼?」
我額頭沁出冷汗,端碗的手又在哆嗦。
皇帝定定看着我。
他眼下青黑,臉上溝壑縱橫,頭上生出白髮,竟似憑空老了許多歲。
他又催促一遍:
「可是傻了?怎的不端藥過來?」
我走到牀前,看着眼前帝王深不見底的雙眼,深深吸了口氣。
「父皇。」
我決然道:
「這碗藥,您不能喝。」
說罷,我舉起藥碗,狠狠砸在地上。
碎瓷片和藥湯四濺,在牀帳上洇出溼跡。
皇帝卻好似並不驚訝,平靜問我:
「哦?朕爲何不能喝?」
我跪在地上叩首,渾身戰慄,顫聲道:
「回稟父皇,楚氏逆賊大逆不道,意圖謀反,要挾兒臣毒害君父。
「您身邊有楚氏安插的人,還請父皇傳召禁軍護駕,將逆賊處死!」
皇帝看了我良久,卻未曾喚人進來。
我額上冷汗滴落在地,這皇宮竟似死了一般,連個進來收拾碎瓷的宮女太監都無。
直到看夠了,皇帝才慢慢笑了起來。
「楚氏那邊朕自有安排。不必你操心。
「只是老五啊。
「你是不是覺得,眼下如此作態,朕便能信你?」
皇帝頷首,神情愈發和藹:
「是了,你想的原也不錯。
「反正木已成舟,你是最後活下來的那個。
「但凡朕想安生過日子,就得裝聾作啞,權當你那幾個兄長的死,和你全無干系。
「你說,是也不是?嗯?」
我後腦脊背一片酥麻,一時竟然不知該說什麼。
見我不答,皇帝突然大發雷霆,神情暴怒:
「啊?說話啊!聾了嗎?朕問你是也不是?!」
衰老的帝王撿了手邊金器狠狠砸來,我不閃不避,正好被砸中肩膀。
他枯瘦的手指和質問一同指向我。
「——你這!不仁不義不忠不信不孝不悌的東西!
「朕原本已經屬意你爲儲君,連封太子的詔書都擬好了!
「可你呢?你是怎麼對朕的?
「你把你那幾個兄長全殺了,一個不留!
「那都是你的血親!和你同出一源的兄弟!
「他們平日裏待你是不好,可也不曾對你下這般的狠手!你這畜生卻、你這、你這畜生……咳、咳咳咳……」
說到這裏,他竟似怒上心頭,捂嘴又是一陣咳嗽。
我仰頭膝行兩步,失聲喊道:
「父皇!兒臣沒有!
「兒臣敢對天發誓!幾位兄長的死並非兒臣所爲!兒臣也是受人矇蔽!」
「你如何作證?你如何讓朕相信你沒有?」
皇帝擦去脣邊的血,低頭冷冷逼視我。
我呆立半晌,嘴脣顫抖,竟然百口莫辯。
「怎麼不說了?啊?朕問你如何作證?!說話!」
被劈頭蓋臉喝問叱罵,我眼裏不由蓄滿了淚水。
彷彿已經被逼到絕境,我突然發瘋一樣扯掉頭冠,任由頭髮披散,痛哭道:
「請父皇明鑑——兒臣、兒臣其實——是女兒身啊!」
皇帝睜大了眼,似是全沒料到這個答案,半個身子都直了起來:
「你說什麼!?
「你,你給朕再說一遍?」
我邊哭邊喊道:
「父皇當那楚氏拿何事要挾兒臣謀反?正是兒臣的女子身份啊!欺君瞞父是大罪,兒臣心中惶恐,一時才犯了胡塗,險些受制於人!
「父皇不妨想想,若是兒臣的兄長都死了,讓堂兄繼了位,兒臣從此便是個隔了輩的無寵公主!兒臣當真不知,殺了兄弟們對兒臣究竟有何益處!
「是,兒臣平日裏是有些小把戲小心思,父皇不知內情,只覺得兒臣狼子野心,可兒臣心知自己立身不正,必有災殃。
「若是繼了位,兒臣的女子身份又怎能逃過宮人的耳目?還不是遲早被人拆穿,到時仍要被逼讓位於堂兄!
「既然如此,兒臣又怎會犯了胡塗,親手做下此等惡事?
「父皇,您可以不信兒臣,但您萬萬不能一葉障目,放過了害兄長的真兇!」
皇帝閉了閉眼,揚聲讓人傳召驗身嬤嬤入殿。
嬤嬤報了驗身結果,皇帝胸口起伏,竟又吐出一口血來。
「都愚弄朕,都騙朕,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
我從裏間出來,哽咽道:
「父皇,兒臣並非有意欺瞞父皇,當年楚後意圖殺害母妃,下人都說只有生男孩才能保全性命。母妃爲求自保,便買通了穩婆。
「後來母妃帶兒臣一同流落民間,兒臣又不懂事țũ⁶,真當自己生來是男兒……
「等回了京,面了聖,兒臣纔想起自己的真實身份,想將真相告知父皇,卻又不敢!兒臣害怕,兒臣真的怕呀!
「如今將此事說出來,兒臣已是不打算活了。父皇要殺要剮,都是兒臣該受的。只要山河無恙,兒臣絕無半分怨言!」
皇帝咳了半天,這才回過神來,咬牙道:「楚氏、楚氏!」
他抬頭盯着我,眼中全是血絲:
「五兒,你告訴朕,你的真實身份,楚氏知是不知?」
我低頭惴惴道:
「只有一人知曉……就是楚家的楚榭。兒臣一次不慎落水,是楚榭救的我。」
「自那以後,他便對你殷勤備至,說傾慕你,是也不是?」
「……是。」
我咬脣道:
「他說……他從未見過孩兒這樣的女子。孩兒未曾與男子親近過,當時心中十分歡喜,卻不想險些釀成大錯。」
皇帝想來已經參透楚家的算計,大笑幾聲,咬牙道:
「想要偷天換日,鳩佔鵲巢?好一個楚榭、好一個楚氏!
「枉朕平日待你們不薄!可未曾想,竟一個個藏着這般歹毒的心思!
「可笑我英明一世,卻被楚家絕了子嗣,如今竟只剩一個女兒……」
是啊,真是可憐。
他辛辛苦苦打下了天下,如今一個兒子都沒了,只剩下了一個女兒。
一個女兒,又能做什麼呢?
雖然這個女兒能力也有一些,可她畢竟是個女子……
皇帝心裏,想必就是這麼想的吧?
我垂下眼簾,遮住了許多心思。

-42-
楚氏謀逆,戕害皇子,凡姻親牽涉其中者,盡皆拿下,或流放或秋後問斬。
朝堂頓時一空,大臣們無不戰戰兢兢,唯恐與謀逆大案扯上關係。
楚氏經營多年,勢力盤根錯節,一批一批人被下了牢獄,朝堂一時竟空了不少。
我趁機舉薦提拔了一些在東宮交好的官員,他們與我有舊,如今見我不忘當日情誼,又知道我並非先太子那般心胸狹隘之輩,自然樂意爲我效命。
將有牽連之人盡數拔除後,皇帝的精神越發不濟了。
今日帶我批完奏摺後,他靠在牀榻上歇息片刻,突然招手讓我過去。
「我兒。」
我雖疑惑,仍聽話前去,卻聽他溫聲問我:
「眼下就咱們爺兒倆,沒有外人,有什麼話都能說。
「朕今日是想問你,若朕打算封你爲太女,你可願意?」
我驚懼萬分:「這、這如何使得?」
皇帝瞪眼:
「你是朕的女兒,流着朕的血。朕親手打下的天下,給自己閨女是天經地義的事,如何使不得?」
我苦着臉:
「父皇,要說兒臣心裏對權勢沒想法,那定然是假的。
「但兒臣着實不想再過日夜擔憂,唯恐被人拆穿的日子了。
「這次楚氏靠着這個把柄就能拿捏號令兒臣,下次若是旁人拿住了這個把柄,兒臣豈不是又要聽旁人擺佈?
「到時天下改姓,江山旁落,兒臣有何顏面去地下見列祖列宗?」
我垂首跪下:
「爲今之計,只能先處置了楚氏這幫亂臣賊子,再請父皇過繼堂兄,早日立儲,以安社稷。」
聽了我的話,皇帝面露陰沉,怒道:
「那小兒資質平庸,性情毒辣,不堪爲君!你若是想氣死我,便只管推舉你堂兄去!」
他發火一陣,見我面露茫然,惶恐難言,這才放低了聲音:
「念在你不懂,朕就不與你計較了。只是此事你休要再提。
「莫說朕,便是那幾個隨朕打天下的老東西,聽了你這番話也不會同意。」
我見好就收,這纔不再追問了。
我嘴上推舉堂兄江陰王,心裏卻十分清楚。
皇帝寧肯傳位給我這個女兒,也不願將皇位拱手讓給他的侄子。
因爲我的好伯父,青石軍最初的首領,正是死在皇帝手裏。
參與此事的部下中,活下來的那幾個,如今皆位高權重,在朝中頗有分量。
若是大伯一脈的堂兄繼了位,掌了權,難保不會查出當年首領亡故真相。
到時,誰能睡得安穩?
誰不怕被秋後算賬,累及家人?
就連皇帝自己也怕,怕他侄子繼位後會在史書裏編排他,怕侄子追封他自己的親爹爲帝。
皇帝擺擺手,將奏摺分給我一半,令我學着批閱。
我接下奏摺,心知皇帝雖然分權給我,但若我真的擅自做主,只怕又要招了他的厭棄。
於是事事請教,十分恭敬,只敢處置一些小事,絕不讓他有權柄被分薄之感。
又時時作小女兒態,關心他身體起居,親侍湯藥,如尋常女兒對老父。
他雖然罵我不中用,嘆我到底是個女兒家,性子軟,但明顯待我比待太子要寬和許多。
……畢竟太子着急掌權,我卻不急。

-43-
皇帝近來身體狀況急轉直下,人也佝僂了許多。
他怕自己大限將至,來不及安排身後事,這些日子總私下召集保皇黨心腹與我認識。
他考慮頗爲細緻,先召見的是輔國公和鎮國公。
這兩家戰功顯赫,家中青年男丁皆戰死,留了幾個女孩兒。
輔國公原本要過繼族中子弟,誰知那族侄到了輔國公府,不僅大放厥詞,連手腳也不太乾淨,甚至偷拿了一件輔國公麼子遺物出去典當。
輔國公暴怒,將人趕走後,正發愁以後的事,就被皇帝招來了。
皇帝開口就交了底:五皇子其實是個丫頭。
「朕屬意小五繼位,這孩子手段雖生嫩,但自有一套章法,比她那幾個命不好的兄長倒是強上不少。
鎮國公梗着脖子:
「這、聖上,以前也沒聽說過讓公主繼承大統的!這不是亂了那什麼嗎?」
他又使勁想了想:「對,這叫那個、亂了祖宗之法!」
「祖宗之法?」
輔國公在一旁飛快回嘴:
「你家以前是種地的,你老祖宗規定過,家裏一個月才準喫一次肉,你眼下怎麼頓頓喫肉?
「你說,你是不是亂了祖宗之法?」
鎮國公怒:「你!」
「我什麼我?你這個豬腦子也不想想,要是五殿下不能繼位,後面就剩誰了?」
輔國公扯着嗓子問。
鎮國公這纔想起什麼,白了臉,不說話了。
皇帝咳嗽兩聲,擺了擺手:
「都沒異議了?那這兩日,就在你們府上挑一挑,看家裏哪個丫頭願意在小五身邊做事。
「小五是個重情的孩子,想來日後也不會虧待了她們。
「過些時日,會有人在朝中提及此事,到時候該說什麼,不用朕教你們吧?」
二人十分識相:「臣領旨。」

-44-
沒幾日便有人上奏,說如今儲位空懸,社稷不穩,請皇帝立儲,以安民心。
不少人皆緊隨其後。
皇帝和顏悅色,問道,衆卿家看來,如今誰能擔此大任?
一人道,五皇子心懷仁義,在庸州賑災時販賣家財收容流民,臨走時百姓皆來相送,足以見得品格高潔,擔得起儲君之位。
又有人說,自從陛下抱恙之後,五皇子親侍湯藥,侍疾之事從不假手於人,至純至孝,堪爲儲君。
一堆人將我如此吹捧一番,皇帝便倦怠道,既然如此,那就五皇子吧。
衆臣剛喊完聖上英明,卻聽皇帝繼續道,之前有事未曾告知諸位,今日說想來也一樣。
小五出生之時,朕突然生了場怪病,有道人說,若想破了此局,只需叫這孩子作男兒打扮,便能爲父擋災。於是這丫頭就扮了多年兒郎。
今日既然要立她爲儲,朕怕日後有人拿此事做筏子,危及江山社稷,便先在朝上定下,回頭開了玉牒,再修一遭,也就罷了。
朝中頓時如沸水揚鍋,炸開一片。
有說這不合禮數的,有說有違祖制的。
更有些人,果然想起了那許久不曾現身人前的江陰王。
誰知,提江陰王的人一張嘴,先被一干重臣罵成了篩子。
越是核心的那些人,反江陰王越是厲害,直把另一幫人吼得不知身在何處。
只爲此事,朝堂吵了數月有餘。
有些是大老粗,不會說話,光靠嗓門取勝。
有些引經據典,這邊力證乾坤不可亂,另一邊將前朝甚至更早的女子登基之事一一列舉,質問對方爲何后妃能繼位,有天家血脈的公主卻不行?
更有甚者搞出了天降祥瑞,說種種異象無不昭示,立公主爲儲乃是順天之舉。
最終,在皇帝的強硬、功臣的推波助瀾、民間的造勢下,我被冊封爲皇太女。
冊封那晚,我取出那隻沾了母妃血跡的香囊,對月喫了幾盅酒。
我說,母妃,您看到了嗎?
旁人說你是亂國禍水時,你最好真的是。

-45-
問斬之期近了,我來到天牢,去探望楚榭。
他精神不差,也沒有受什麼苦楚,只是神態憔悴許多。
他瞥我一眼,語帶諷刺:
「看殿下安然無恙,罪臣就放心了。」
我放下一碟小菜,笑問他:
「楚榭,你這話可是在怪我?」
他閉上眼,充耳不聞。
「那正好,我也在怪你呢。你可能不知道,我心裏有多恨你。」
我柔聲說。
他神情一動,憤怒層層翻了上來,冷笑道:
「殿下背棄盟約,踩着楚家向陛下投誠,害我滿門,累我雙親……
「如今殿下春風得意,卻反過來說,你恨我?」
「是啊。」
我點點頭,心滿意足道:
「真好啊。
「你有所不知,當年你我初見,你站在橋上,真真風姿俊秀。我卻被老七按在地上,狼狽至極。
「當時我就暗中發誓,早晚有一天,我要叫你們這些人都趴在我的腳下,仰望我的鞋底。
「你是楚家精心供養的郎君,許是不知曉,世上有許多人,一出生就是帶恨的。
「對我而言,你楚榭可怖,七皇弟可怖,楚相可怖,太子、老二老三……人人都可怖。
「你們怕什麼呢?怕奪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怕不能讓別人服從你,怕旁人不受控於你們的權勢,怕棋子不肯割下自己的肉給你喫。
「而我呢,我弱小,毫無勢力,沒有任何倚靠之物,像一棵隨時可以被人攀折的野草。
「隨便一個人,一個力氣大些的挑夫,一個潑皮,就能侮辱我,奪走我的一切,讓我去死。
「更何況你呢?你不是潑皮,你比潑皮強得多。
「你有那麼多食客,那麼多部曲,那麼多良田土地。你有名望,有世人的擁戴,有身爲男人的、理所當然參與爭奪的資格。哪怕在男人裏,你也是當之無愧的上層人物。
「我那麼仰慕你,那麼憧憬你,那麼渴望你,那麼嫉妒你,那麼畏懼你。
「每次看到你處理卷宗,每次看到你調派楚家勢力,我都在想,真好啊,真迷人啊。
「若是我能成爲你就好了,要是你的一切都能屬於我就好了。
「——所以我要殺了你。
「當年我的母親,她就是因爲弱小,卻又不敢先下手,所以死在了你們手裏。我不會重蹈覆轍。
「我會無比重視你們。我會承認你們的強大,承認我的弱小。我要比你們更瞭解你們自己,我明白你們的強悍與脆弱,知道你們的所求與恐懼。
「這樣,我才能找到殺死你的利器——那是你們自己呀。
「是你的野心殺了你,你的權力殺了你,你的強大殺了你,你的貪慾殺了你。
「是你手中擁有的一切殺了你,總之不是我。
「我是做不到的。我不過是一株孤立無援的、只能在狂風中顫抖的野草,我又有什麼能力呢?
「在萬物都不利於我的人間裏,我只能,順勢而爲罷了。」
說到最後,我眼圈微紅,已是哭了。
「章璟,你瘋了。」
聽完我的話,楚榭喉頭滾動,卻吐出了這樣幾個字。
好像男人見了令他們無法招架的女人,便總喜歡將她們歸爲瘋婦。
不過,如今手掌重權的是我,被關在牢裏的是他。
只要我一聲令下,在世人眼裏變成瘋子的,究竟會是誰呢?
「若是覺得輸給瘋子能讓你好受一些,那你將我看作瘋子也無妨。」
我擦拭淚水,又笑了出來。
「我的確愛極了你,你這樣譏諷我,我也肯叫你做個明白鬼。
「那日我端藥進去時,父皇已經知道了楚氏的謀劃,安排了天羅地網等你們鑽。楚榭,你可知,是誰出賣了你?」
見他竟似不知,我大失所望,搖了搖頭。
「你竟然想不到嗎?我還以爲你早就料到了。
「是你姑母,楚相嫡女,楚皇后楚琴。」
「姑母?」
楚榭抬頭,「她爲何要如此?」
「誰能知曉呢?多半因爲,當啞巴太久了吧。」我說。
「當年楚相不許她去書院讀書,楚琴沒說什麼。
「逼她嫁給大她十幾歲的父皇,她也沒說什麼。
「你們派了個和父皇老情人有幾分相似的丫鬟去服侍,她只對丫鬟撒氣,仍沒對你們說什麼。
「七皇子年長,你們攛掇老七奪位,帶他四處樹敵,她還是沒說什麼。
「再後來,老七死了,你們便將楚後扔作棄子,想着要送族女進宮,再扶植一個皇子登帝位。
「她終於忍不住,張開啞了半生的嘴,對父皇說了句話。
「到了陰曹地府,你可莫要忘了,你們楚氏,就是死在這句話之下。
「我想,這也未嘗不是一段佳話,你說呢?」

-46-
我離開天牢,來到一處宅邸,對此間主人講了今日之事。
那人對我笑道:
「你同他說這個,簡直和對牛彈琴無異了。
「他自小便目下無塵,哪裏看得見他那夜夜睜眼捱到天明的姑母?」
此人青裙如柳,手中還捧着一卷書,說不出的清秀文雅。
正是楚家的嫡小姐,楚榭的堂妹,曾經的七皇子妃,楚棲。

-47-
當年楚棲在京城施粥,身邊僕從衆多,卻被人牙子擄走。
我和楚棲被扔在下等船艙裏,她身體不好,多次生病,差點沒扛過去。
我惦記着喫過她一碗粥的恩德,又在流民乞丐堆裏學過些藥理醫術,便出手幫了她幾次。
她昏沉醒來,見我施救,苦澀道:
「萍水相逢的生人救我,我至親的姐妹卻害我。」
我答道:
「你衣飾華貴,出身不凡,若是你家人來尋你,見你死了,這一船人想必都難活。
「我哪裏是在救你?不過救自己罷了。」
楚棲問我:「你讀過書?還認得我身上的布料?你姓甚名誰,是哪家的姊妹?」
我搖頭不語。
她見我不說話,也不追問,只看着外面江水嘆氣。
「其實,若是她想要這門婚事,我決計不會不給,何必要走到這步?」
我隨口道:
「興許她就是恨你這樣的做派呢。從你手裏搶來的,想必是比你拱手讓來的要香甜。」
「可爲何,女兒家之間便要爭搶呢?」
楚棲鬱郁道:
「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
「我爹納了外室,我叔父會替他遮掩。有兵士看中了將軍的姬妾,將軍慨然一笑,便把姬妾拱手讓人,成就一段『大丈夫』間的美談。
「爲何男子能這般,女子卻不能?是我們生來就不能齊心嗎?」
我奇怪看向她:
「你爲何會如此想?」
楚棲低聲道:
「你就當我書讀多了,迷了神智吧。
「我爹我娘已經算頂頂疼愛我的長輩,可我只能分得一份嫁妝,家業祖產同我全無干系。
「連旁支的兄弟都能在朝堂做官,我卻不能。
「我將這話說與妹妹聽,她轉頭就向父親告狀,令我得了一頓訓斥。
「我不明白,女子和男子生來有異,爲何連秉性也多有不如?
「若我們姐妹能連手,一同向家裏要官要產業,是否境況會有所不同呢?」

-48-
「……你的確是讀書讀傻了腦子。」
我掐死一隻衣袖上的蟲子,漫不經心道:
「你金尊玉貴,應是不知道,民間窮苦百姓也常說,爲何士大夫之間官官相護,百姓卻無法齊心。爲何富戶之間能擰成一股,貧家之間卻無法齊心。
「可縱觀歷朝歷代,有的開國皇帝是更夫出身,有的皇帝是農戶出身,有的皇帝是后妃出身。鄉里賢德之人被舉薦做官比比皆是。可見窮富、官民皆能互相轉化,本身秉性並無不同。女子和男子之間亦是如此,何來『天生的差異』?」
「既無差異,那爲何百姓不能齊心?爲何貧家不能齊心?爲何女子不能齊心?」
楚棲雙目湛湛,急聲問我。
我想了想,回道:
「我聽說,馬能日行百里,養馬人有鞭子和繩索。一兩匹馬未必能戰勝養馬人,幾十匹必然是能的。可一個人奴役幾十匹馬,卻不會被馬踩死。爲何?
「養馬人生來就有繼承自長輩的財富,手中又有許多馬匹,足以給馬提供許多好處。馬兒手中的財富卻只有自己。它們供養自己喫草料尚且不夠,更別說幫助其他馬匹了。
「也即是說,馬兒依靠養馬人才能得利,與馬交好卻得不到多少好處。
「當馬兒聚衆鬧事時,往往只想多要些草料作爲辛勞報酬。幾口草料對每匹馬來說並不豐厚,可對於養馬人來說,每匹馬都多喫些草料,許多馬的草料加起來,便是一大筆錢財。
「所以在馬心中,幾口草料的事,不成便不成了,養馬人卻能爲了這一大筆錢財拼命。這是兩者決心之間的差異。
「其他的養馬人怕自己手下的馬學着造反,使自己損失大筆錢財,也會拼了性命去幫這個養馬人。他們之間能靠着情財往來結成朋黨,馬匹之間卻不能。
「爲了省下這一大筆草料錢,養馬人便有決心去收買其中幾匹馬。哪怕許諾豐厚報償,比起妥協要損失的大筆錢財來說也微不足道。可對於這幾匹馬來說,己身比預期中已經獲利更多,還有什麼必要爭下去呢?
「除了收買,養馬人或許還會用暴烈的手段報復其中出頭的馬匹。爲了幾口草料就有損性命,對馬來說十分不值當。被恐嚇的馬權衡利弊,自然也會叛變,轉而出賣或攻擊原先的同伴。
「當這些馬因爲威逼利誘叛變後,剩下的馬往往會失去鬥志,也不再嘶鳴要求自己本就該得到的草料。於是馬又一次沒能踩死養馬人,繼續過着奴隸的日子。這就是天地間一次次重演的事情啊!」
楚棲怔然片刻,口中喃喃:
「不錯,我父親、祖父就是養馬人,我、姐妹、母親、姨娘、祖母便是馬匹……連我自己方纔也說,父親疼愛我,卻不給我家產官職。因爲我知曉母親祖母並不能分家產與官職給我,討好她們也是無用。ṱű̂₀」
她猛地抓緊我的手,力道之大,幾乎將我掀翻:
「您是有見識的人,我想知道,這一切可有解法?」
我苦笑一聲,指了指自己。
「我若是有解法,如今還能和你一道,被困在人牙子手裏,等着爲奴爲婢嗎?」
她一時泄氣,苦澀道:「也是。」
「不過。」我想了想,「若是日後想到了解法,我定會來找你的。只盼你莫要變了想法。」
她同我立誓:「若有那日,棲若不相助,不爲人也!」

-49-
沒成想,後來楚棲沒變,我卻在章璟手裏受了幾年折辱,險些忘了志向。
再次遇到楚棲時,她已是七皇子妃。
我在祭祖大典上認祖歸宗,卻被觀禮的楚棲一眼認出。
當年她被救走時已經昏迷不醒,自然不知我去了何處。
如今見我成了五皇子,她心中激盪,想方設法與我私下相見。
「混跡於養馬人之間,化作人形,借力打力,損敵養己……這可是您的解法?」
我費了些力氣纔想起昔日舟上談話,回道:
「不錯,既然養馬人之間以利結盟,那麼成爲養馬人,自然也能以利破之。」
說話間,我自忖身份暴露,正殺心大起,卻見楚棲深深一拜,哭道:
「當日誓言,棲不敢有一日相忘。爲成大業,我願供您驅使,以效犬馬。
「只求天下千里馬皆能爲人,世間再無囹圄。」
於是我滿腦子對付她的鬼蜮伎倆全都散去。
……轉而換成了對付七皇子的。
楚榭不曾想過,楊順那樣的草包,究竟如何確保安插的道士能讓七皇子每日食用丹藥?
我又是如何確切得知老七身體近況,算着日子策劃出京?
他以爲,楊順是障眼法,背後是我。
其實楊順和我都是障眼法。
真正害死七皇子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堂妹,楚家親手選的七皇子妃。
七皇子一死,楚氏一族就將楚後拋諸腦後。楚後恨上了楚家所有人,唯獨信任楚棲這個與她同爲棄子的侄女。
楚後向皇帝告密,背後吹風發力的也是楚棲。
楚榭似乎有所覺察,隱隱猜出他身邊有我的人,卻從未懷疑到楚棲身上。
女子一生榮辱皆繫於父親夫君與兒子。
誰能想到,楚棲會背叛父兄,謀殺親夫,不顧兒子?
如今楚氏傾覆,眼前這個背棄了生身家族的女人,正拿了她擬定的科舉章程給我看。
「女子與男子同科參考?」
我想了想,道:
「步子太大,恐怕難成……不過倒是可以先扔出去,將水攪渾,再談其他的。
「屆時朝中必然爭吵,那羣老匹夫自然是不同意的。還有些人兒子不成器,女兒卻天資過人,說不定會想要搏一搏。
「等他們吵破天去,我再着人擬一份單開女科的奏章。女科錄用人數與科舉分開,並不佔恩科名額。他們見朕退了一步,反對者興許能少一大半。」
說完,我又道:
「你這份想法雖好,卻總有些不着實際之處。婦人不識字者衆多,哪有那麼多能作文章的女子?
「選出來些識字的,我留在宮裏。再招些能耕會織善理賬的巧婦,去跟嬈娘學造東西。」
「不識字……不如我去當山長,開個女學出來。」楚棲自薦。
我一口回絕:
「還不是時候,這幾年先讓百姓休養生息。等嬈娘弄出了造價更低廉的ṭų₍紙,印字更省力的法子,南邊珠場規模再大一些,女子手裏有了錢,再談女學的事情。」
「那我要做什麼?」楚棲有些悶悶不樂。
「我派人送你去庸州,你先在裴直身邊打打下手,學一學如何與民打交道,如何在官場周旋。等你學成了,正好幫我帶女科選出的那批女吏。」

-50-
皇帝身體欠佳,爲了養病,提前禪讓了皇位。
由我處理瑣事,他作爲太上皇把控朝政。
只是太上皇近日來反反覆覆生病,說話也漸漸沒人能聽懂了。
據說他年輕時,能拉動兩石的大弓。
如今的他又衰老,又孱弱,連一個稚童都能輕易要了他的命。
難怪帝王都怕老。
內司阿紅將藥灌到他嘴裏,我笑眯眯道:
「阿紅,動作輕些,這些可都是好藥,莫要浪費了。」
太上皇嘴裏嗚嗚的,不知在說什麼。
我擺手讓侍女下去,自己接過剩下的藥,吹涼了喂他。
「章昆,聽聞你年少窮困時,曾心悅一名貴女。
「後來你稱霸一方,見到我娘,覺得她十分眼熟,就強納她爲妾。是也不是?
「你納了她,用權勢掠奪了她,卻又不曾在乎她的性命。
「楚氏覺得我娘不能留,逼你殺了她,你就命人殺了她。
「你最氣惱的,是楚氏拿帝王的名聲威逼於你。至於我娘,一個前朝妃子,殺了就殺了,有什麼要緊的?」
太上皇聞言,目眥欲裂,渾濁的眼珠死死盯着我。
「你……」
他呵呵喘氣,一個字也說不出。
我笑吟吟道:
「是了,此事朕竟未跟你提起過,不過今日再說,想來也是一樣的。
「你納了章璟他娘,又搶了我娘,皆是因爲,她們都與你的心上人有些肖似。
「於是朕與章璟他孃親,便也有了幾分相似。
「就是這點相似,令朕假扮章璟這麼多年都無人懷疑。
「今日您就要上路了,女兒素來心善,不忍叫您胡塗一輩子。
「便想着,讓您做個明白鬼。
「朕呀,不叫什麼章璟。身上沒有半點您的血脈。
「姓就不說了,我原名道常,前朝百姓稱我武安公主。
「朕幼時,曾有道人給朕批命,『維鵲有巢,維鳩居之』。」
尾聲
曦昭二十七年,太女太傅徐嬈昏倒于田間。
她的五臟六腑如枯草般迅速衰敗,太醫署診治多日,竟找不出根由。
嬈娘說,她這幾日聽見了「系統」開機的聲音,讓我放心,她並非真死,只是要回家去了。
「陛下,等我回去,或許會將這邊所見所聞,都當成黃粱一夢呢。
「但總歸我不會忘記陛下的,我要將陛下的故事講給每個認識的人聽,一天說上八十遍……」
我心中難過,卻不忍掃了她的興,強笑着問她:
「那朕倒要聽聽,你打算講朕什麼壞話?」
「我要講,曾有一匹千里馬……
「她被養馬人鞭打奴役,天長日久,就不想做馬了,也想做人。
「於是這匹馬踩死了養馬人的孩子,那養馬人胡里胡塗,將馬當成了自己的孩子,精心養了起來。
「養着養着,這匹駿馬竟真被養成了人。
「她成了人,也將其他馬,一併拉拔成了人的樣子。
「陛下,這世間的故事,好生荒謬啊……」
我順着她的話說:「嗯,荒謬至極。」
嬈娘又道:
「陛下,臣前些日子謊稱失火,偷偷燒了許多圖紙,毀了許多技術。
「您心知肚明,卻沒有怪我。臣心中,着實是感激您的。」
我嘆氣:「那本就是你的東西。你不喜歡,自行處置便是,朕爲何要怪你?」
嬈娘笑了。
「您不知曉……我、我來自千百年後,那裏沒有帝王,沒有地主,人人不用交農稅,女子皆能上學工作……
「……雖然也有些不足之處,但比起旁的地方,已是強上許多。我有時嘴上抱怨,心裏卻喜歡那裏。
「可那些東西,卻也並非天上掉下來的。是革來的,是爭來的,是在矛盾衝突最激烈之時, 用血和命堆來的。
「起初我年輕氣盛,做事並未想太多。可後來我卻忍不住想, 我帶來了那麼多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東西, 爲封建王朝添了磚、加了瓦……
「我緩和了好多本應尖銳的矛盾, 爲人們煮了一鍋消磨意志的溫水……
「於是皇權變得愈發堅固,愈發難以打破了。
「那天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們有了船、有了炮、有了不屈辱的歷史,可我們也有了,有了許多趕不走的主子……
「我不想要主子,不想回到家裏,卻發現,我的故土成了有皇帝有貴族的國……」
說到這裏, 她已流下淚來,淚水沿着眼角滑落, 沾溼了乾枯的鬢髮。
「我只是個普通人, 我擔不起這樣的罪責……陛下, 我害怕……」
我用力握住她的手:
「阿嬈, 你別想太多, 如你曾經所說, 有些東西是必然趨勢, 不是一人之力可以改變的。你總覺得你做的這些能左右天下大勢, 又何嘗不是一種倨傲呢?」
嬈娘喫力地點點頭, 眼中光彩愈發渙散。
「或許吧, 身處歷史洪流,才知自己渺小,才知無能爲力……
「我只是個普通人,一個小人物, 我沒有預測未來的超前眼光, 沒有陛下的心志……
「我不知道自己會影響什麼, 會改變什麼, 所以我才害怕責任,畏懼退縮……
「但即便如此, 臣依然覺着, 能遇見陛下, 真的很好很好。
「陛下, 您別哭呀。您該高興纔是。
「徐氏阿嬈,今日要歸家去啦。
「媽,今天早上喫什麼?我都快餓死了……」
……
那人雙手垂下,我閉上眼呆坐半晌,久久不語。
一雙手捧着絲絹, 輕輕在我臉上擦拭。
我一手教養大的太女低聲問我:
「母皇, 老師說她不信鬼神, 不信身後事,那治喪之事,就莫要大操大辦了吧?」
我睜開眼, 彷彿第一次認識這個女兒。
「哦?那你的意思是?」
她靜靜道:
「女兒想着,總該將史書上,有關老師的記載儘量抹去。
「老師是後世來客,孩兒也不知她亡故後, 回的是哪個故鄉。
「假使那故鄉與此處相通,老師年少時必定會在史書上看到自己的事蹟。
「倘若她心生懼怕……等她再來到千百年前,究竟還會不會對您鼎力相助?」
END
作者署名:舊街十七路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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