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石

因為一封能上大學的推薦信，顧青山和我結了婚。
可婚後第二天，恢復高考的消息就來了。
以後的幾十年裡，顧青山一直在後悔，如果當初他再等一等，就能憑自己的本事考上大學，也就不會錯過自己心愛的女人。
重生回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撕掉了那封推薦信。

-1-
紙張被撕碎的聲音非常清脆。
就像我前世那脆弱而不堪一擊的人生。
前世，顧青山就是因為這封能去上大學的推薦信和我結了婚，而我也把我爹那作戰英雄的面子用了個乾淨。
顧家和我家是鄰居，他家窮，我爹娘心軟，時常照顧他家。
顧青山和我從小一起長大，斯文白淨，愛看書，成績好，跟大隊裡那些皮孩子都不一樣，喜歡上他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們兩家人也順理成章地訂了娃娃親。
我一直以為我們會這樣好一輩子，直到宋玉的到來。
她是城裡來的知青，明豔漂亮，笑起來牙齒白得都能晃人眼，三兩句話就能把性格沉穩的顧青山逗得滿臉通紅，手足無措。
有人誇他們郎才女貌，有人看我的眼神帶著憐憫，我心裡酸澀，卻也無能為力。
就在我以為我要失去顧青山的時候，這個上大學的名額來了。
我爹是當兵的，犧牲在了戰場上，組織上照顧烈屬，於是把推薦上大學的名額給了我。
顧青山做夢都想上大學，於是我便把這個名額給了他，他也迅速和宋玉拉開了距離，和我結了婚。
可在以後的幾十年裡，他們從未真正劃清過界限。
我們結婚當晚，他在照顧生病的宋玉。
顧青山上大學，宋玉考了和他同一個城市的專科學校，兩人校園甜蜜，我在老家照顧他一家老小。
宋玉畢業後分配的工作不理想，顧青山安排她當自己的助理，我在外頂著風雪練攤兒掙辛苦錢。
甚至我懷孕流產的時候，他都在陪著宋玉生孩子坐月子。
家裡家外，工作生活，我和宋玉都包圓兒了，他盡享齊人之福。
可顧青山好面子，即使他把所有的愛和關心都給了宋玉，他也不和我離婚，因為他的一切，都是因為我的這封推薦信得來的，他怕人說他忘本，所以蹉跎了我一輩子，還怪我用這封推薦信捆綁了他的一生。
「小石，該去上工了。」顧青山的聲音從屋外響起。
我連忙把碎紙屑掃進了抽屜裡。
最近農忙，整個大隊都在忙活著種秋小麥。
「好。」
到了地裡，大家齊刷刷地看了過來，因為誰都沒想到顧青山會突然正式和我訂了婚，這些天，大隊裡的議論聲就沒少過。
宋玉也直勾勾地看著我和顧青山，眼神裡帶著哀怨。
顧青山表情有些不自在，兩人對視都像一對勞燕分飛的怨偶。
我當做沒看見，自己忙活自己分ẗů⁹屬的那塊兒地，顧青山在我旁邊。
「青山哥。」宋玉嬌柔的聲音響起，「我插的麥苗怎麼都東倒西歪的？你能不能幫幫我？」
她一臉苦惱的樣子惹人心疼。
顧青山下意識看了我一眼，然後抿唇，「我這邊還沒忙完，你找別人吧。」
「那好吧。」宋玉委屈地點頭，然後突然驚呼了一聲，「啊，好疼！」
「怎麼了？」顧青山下意識跑了過去，急忙問道，「我看看。」
宋玉捂著白嫩的手指，皺起了眉頭，眼淚懸而未決。
「沒事，就是被麥苗劃了一下。」
「怎麼這麼不小心？」顧青山伸出手想看看，卻注意到了周圍瞟過來的眼神，他只能收回手，轉頭問我，Ṭú₌「小石，宋玉同志手傷了，我帶她去找點藥。」
他用一個生硬的稱呼來掩蓋自己對宋玉的關心。
「嗯。」我頭也Ṱû₃沒抬道，繼續手裡的動作。
顧青山帶著宋玉急匆匆地走了，臨走時，宋玉還給了我一個挑釁的眼神。

-2-
「小石啊，你這男人怕是看不住哦。」有人笑著道。
「就是，你瞧青山剛才關心那樣，那麥苗比小孩兒的臉皮還嫩，能劃出什麼口子？」
「可不是嘛，看咱們這手，皴得都跟那老樹皮一樣了，都沒人關心呢。」
我看了看自己粗糙開裂的手，笑了笑，顧青山不過是關心則亂罷了。
「小石，你這結婚的日子訂了沒？可得早點兒啊，別到時候出岔子。」鄰居大娘關心我道。
我笑著對她道：「還沒呢，不著急。」
「咋不著急呢？你看那宋玉……」大娘絮絮叨叨。
我啥都沒想，自顧自地忙活，這些麥苗是全大隊的希望，明年的收成就指著這兒呢。
一直到下工的時候，顧青山和宋玉都還沒回來。
我也沒回家，而是蹬上了自行車，去了公社。
我給組織上打了電話。
「徐叔叔，推薦信我收到了，謝謝您，您費心了，不過……」我頓了頓，接著道，「這封推薦信，我不要了。」
「不要了？什麼意思？」
他的聲音帶著怒氣，我知道為了這個名額，上面忙活了很久。
我心裡愧疚，但還是道：「因為我想明白了，這個名額是我爹用命換來的，我不能再用這個去換別人的前途。」
「之前是我不對，只想著自己，現在，還是把這個名額留給更有需要的人吧。」
對面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對面才道：「好。」
「衛國的閨女，果然不是個孬的。」
我笑了笑。
我叫秦石，其實我爹給我取的名兒是秦時，只是上戶口的時候，寫成了秦石。
我爹也經常笑著說，「你這名字算是歪打正著取對了，脾氣又倔又硬，跟那石頭一樣，這一點，像我。」
可我前世一輩子，都沒有成為像他那樣讓人敬佩的人。
前世，這麼好的上大學的機會擺在面前，我怎麼可能不心動呢？我生長在農村，從沒見過外面的世界，我也想飛出去，可僅僅是因為想要讓顧青山圓夢，我放棄了。
這輩子我想好了，我要考大學！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兒。
而且，我也想看看，沒有了這封推薦信，顧青山到底能不能考上大學？能不能和宋玉圓圓滿滿？

-3-
晚上，顧青山來敲門了。
「小石，我剛來找你，你咋不在？」他解釋道，「我下午就是送宋玉去衛生所了，她身體不舒服，沒別的，你別多想。」
「嗯。」
「我下工後去公社問信的事兒了。」我故意道。
果然，顧青山眼睛一亮。
「咋樣了？應該快到了吧？」他一臉期盼。
我不動聲色，「還沒呢，組織上說了，這不是小事情，沒那麼快。」
「這樣啊。」顧青山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沒事兒，反正我們也快結婚了，到時候也算是雙喜臨門了。」
我心裡忍不住笑，那可不是雙喜臨門，前世結婚第二天，恢復高考消息出來的時候，顧青山臉上精彩的表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我娘說了，下個月初八是個好日子，咱們那天結婚，行不？」顧青山問我。
和前世一樣的時間。
我想了想，笑吟吟道：「要不初十吧？我喜歡十這個數字，十全十美。」
「也行。」顧青山沒想太多，點頭答應，「那我回去說一聲。」
「好。」我點頭。
「行，小石，我不跟你說了，我得去看糧倉了。」
糧倉放了大隊的各種農具和收回來的糧食，是全大隊最寶貴的資產，每天晚上都得有人守著，這活兒難熬，一般人不願意去，但工分多，所以顧青山願意去。
他現在，在給自己攢上大學的錢呢。
我笑著送顧青山離開，然後進屋，翻出抽屜裡的碎紙屑，拿出一張新的紙，比著上面的字，抄寫了一遍。
初九那天，恢復高考的消息公佈，我也會把這封「推薦信」給他。
我倒想看看，到那個時候，顧青山會怎麼選擇？
他不是後悔嗎？這次，我給他機會選擇。
我拿著筆，在掛曆上初九那天，畫了個圈。

-4-
我翻出了自己壓箱底的課本，如饑似渴地開始學習起來。
前世，顧青山上大學之後，留校當了老師，人生平順，功成名就，他嫌棄我沒知識文化，怕丟人，從來不帶我到他的同事和學生面前，就算是家裡來客人，也是讓我做好飯菜後在屋裡待著別出來。
我為了配得上他，自己學知識，上夜校，甚至死記硬背完了他書房裡所有的書，為的就是能和他多說兩句話。
只是這些，他從來不知道，或者說，他只是不在意。
現在，我把前世那種勁頭用在了學習上，我沒了上大學的名額，還想飛出去，就得有破釜沉舟的勇氣才行。
我白天上工，晚上學習，做夢都在算題，就連插麥苗的時候都在背數學公式，累得頭暈眼花，都快忘了和顧青山的事兒，直到他拿著一支樸素的銀簪站在我面前。
「小石，我錢不多，給不了你彩禮，只能給你買個首飾了。」顧青山道，「希望你能喜歡。」
他表情有些囊中羞澀，眼裡卻是一片坦然，因為他篤定，我會理解他。
「小石姐，這簪子可是我陪青山哥一起去縣裡百貨商店挑的，選了好久呢。」宋玉站在他旁邊，捏著聲音道。
她耳朵上那金色的耳飾晃蕩著，刺著我的眼。
我知道，這是顧青山用自己為數不多的錢給她買的，因為和我訂婚而補償給她的，而我只有一把素簪，甚至……
我摸了摸自己的短髮，只覺得可笑。
更可笑的是，就這麼一把破簪子，我前世珍藏了幾十年。
「青山，這簪子……插哪兒呢？」我微笑著問道。
顧青山一愣，這才反應過來。
「不好意思小石，我沒注意，趕明兒我再去縣裡給你換一個。」
沒注意？我爹娘養我養得皮實，我從小到大都是短髮，他竟然說沒注意？
即使我深知顧青山的秉性，也早就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此刻也覺得悲涼。
「不用了。」我故作體貼道，「你把這簪子退了吧，畢竟你上大學還需要錢呢。」
見我這麼為他著想，顧青山眼裡罕見地多了一絲愧疚，他看了一眼宋玉的耳垂，沉默。
「委屈你了。」他道。
我笑，「沒事。」
宋玉不滿地嘟了一下唇，「青山哥，咱們得去知青點了，最近這麼忙，好不容易鬆快一下，說好了今晚大家一起聚一聚的。」
顧青山和那群知青走得近，經常一起談詩詞論文章，只是從來沒帶我去過。
但是這次，他問了我一句，「小石，你去嗎？」
我看著宋玉驟變的臉色，笑容更甚。
「去啊。」

-5-
「歡迎咱們的金童玉女到……」最後一個來字還沒說出口，知青點的人就看見顧青山和宋玉身後的我了。
話戛然而止，眾人面面相覷。
「金童玉女。」我點點頭，贊同，「確實是沒說錯。」
「不是，小石，他們開玩笑呢。」顧青山解釋道。
「沒關係，他們又沒有說錯什麼。」我非常灑脫。
顧青山愣了愣，仔細看了看我的臉色，確定沒什麼異常，才松了口氣。
桌上擺了幾盆菜，還有花生米、桃酥、大白兔奶糖等等，應該是他們一人出了點兒東西湊的。
「今天高興，咱們喝點兒？」一人拿著瓶酒道。
「好啊，今日喝個盡興！」
大家積極回應。
有人看向我，調笑道：「秦石，你也喝點兒吧。」
顧青山開口：「不了，小石她不能……」
「哎呀青山哥，就讓小石姐喝點兒嘛，這是米酒，沒什麼度數的。」顧青山的話還沒說完，宋玉就打斷了他，然後看我。
「小石姐既然跟我們來玩兒，就不要掃興嘛。」
顧青山猶豫地看了我一眼，「小石，那要不你就喝一點兒？應該沒事兒的。」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心虛地避開了。
我不能喝酒，顧青山是知道的。小時候村裡人逗我，拿筷子給我蘸了一點兒酒，我就起了一身的紅疹子，還是顧青山帶我去的衛生所。
「行啊，我喝，不過先說好，我要是出了毛病，你們都得給我出醫藥費。」我冷哼一聲道。
我是烈屬，要是出事兒，沒人擔待得起，於是，沒人敢吱聲了。
他們熱熱鬧鬧地喝了起來，顧青山晚點還要去看糧倉，本來是不喝酒的，卻拗不過宋玉軟軟地勸了兩句，還是喝了。
宋玉很快喝得臉色緋紅，眼神迷離，她扯著自己的衣領說熱，扣子都開了幾顆，幾個男知青不好意思地轉過了頭。
「別動。」顧青山連忙抓住她的手，宋玉就軟軟地靠在了他身上。
「你別喝了。」
「不行，我還要喝，我還差他們酒呢。」宋玉委屈道，「他們都欺負我。」
顧青山只能無奈歎氣，「我幫你喝行了吧？」
他語氣寵溺，宋玉又往他身上靠了靠，幾乎窩進了他懷裡。
兩人黏黏膩膩，渾然忘我。

-6-
我冷眼看著他們親密，直到顧青山終於想起我還在這兒，他才慌亂地解釋。
「小石，宋玉她喝多了，我就只是照顧一下。」
我忍不住想翻白眼，都快把這兒當床了，還照顧？
這要是擱過些年嚴打的時候，這兩人都夠槍斃好幾個來回的。
「青山哥，你別……」這時，宋玉迷迷糊糊地開始嘟囔，「你別和別人結婚好不好？」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全場安靜下來。
顧青山一瞬間收緊了手臂，眼裡有些動容和掙扎，但很快又平靜下來。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是利己主義者，即使是喜歡宋玉，也不會為了宋玉放棄上大學的名額。
「顧青山，你本來就不能和別人結婚！」一個姓王的知青喝高了，大吼道。
我知道這人，他喜歡宋玉。
「宋玉對你那麼好，你們又情投意合，你為什麼非得和那秦石結婚？」他指著顧青山的鼻子罵，「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不就是為了上大學嗎？」
「就為了上大學，你就拋棄了宋玉！你可惡！可恥！」
「你胡說八道什麼？」顧青山被揭穿心思，面皮脹紅。
「我哪兒說錯了？要不是為了上大學，你能看上秦石？秦石有哪一點比得上宋玉？」
我看見宋玉嘴角彎起，顯然是在裝醉。
我故意問顧青山，「青山，他說的是真的嗎？」
「不是。」顧青山飛快地道。
「那我問你，要是沒有這個上大學的名額，你還會跟我結婚嗎？」我繼續道，「或者說，如果有其他的機會能夠上大學，你還會跟我結婚嗎？」
顧青山本想立刻回答「會」，但看著臂彎裡宋玉的臉，他沉默了。
很多時候，不答，便已經是答了。
我面上難過，心裡卻在笑。
希望到時候他真的能堅持現在的想法。

-7-
初九很快到來。
一大早，我拿紅筆在掛曆上畫了個圈，安安靜靜地等著廣播。
恢復高考的消息來了！
大隊長激動的聲音在廣播裡響了三遍，整個大隊都沸騰了！
尤其是那群知青，熱淚盈眶，歡呼雀躍，激動的聲音傳遍山間田野。
「太好了，能考大學了！」
「我們能回城了！」
漫山遍野的風吹過，剛插好的麥苗被吹彎了腰，腦袋一點一點的，似乎也在跟著慶賀這件改變無數人命運的大喜事兒。
只有顧青山，臉色青白，十分精彩。
我也適時地遞上了那封推薦信。
「青山，推薦信來了，你能上大學了！」我歡天喜地地告訴他。
他勉強勾起笑容，眼神複雜地接過了推薦信。
「……謝謝你，小石。」顧青山語速很慢、很低，他表情都有些恍惚，「我能上大學了。」
「青山哥！」宋玉從遠處跑過來，帶著一臉的喜色，「青山哥，恢復高考了！」
「我們可以一起考大學了！」
「你可以不用和秦石結婚了！」
顧青山身體抖了一下，看著手裡的信，眼神有些茫然。
宋玉跑到面前才發現我也在，她也不尷尬，而是撩了一下頭髮，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小石姐，現在恢復高考了，你可沒有能夠拿捏青山哥的東西了。」
「青山哥可以憑自己的本事考上大學了。」
我沒在意宋玉的話，而是笑吟吟地看著出神的顧青山。
顧青山，現在兩個機會擺在了你的面前，這一次，你總不會後悔了吧？

-8-
明天就是婚期了，我篤定顧青山會在今晚之前上門。
果然，顧青山來了。
「小石，我想了很久，我想去報名參加高考，我想試一試，憑自己的本事，能不能考上大學，要是不行的話，我還有推薦信。」
「所以……」他猶豫地看著我，「我們的婚期能不能往後延一延？等到高考之後。」
我看著面前這個相處了半輩子的男人。
我明白顧青山是想做兩手準備，如果考上了大學，就可以和宋玉雙宿雙飛，如果沒考上，也還有我這封推薦信保底。
人，怎麼能、怎麼可以無恥到這種地步？
我氣得身體發抖，卻還是笑著回答他。
「好啊，我支持你。」
「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顧青山松了一口氣，喜笑顏開。
我也笑。
顧青山，這世上哪有這麼兩全其美的事兒？
高考開始報名了，我也把報名表拍在了大隊長的桌上。
他看看我，ṱŭₕ再看看報名表，如此重複了三遍。
這種眼神我見過，在當初我說要把上大學的名額給顧青山的時候。
「小石，你……要考大學？」
「對。」我點頭。
大隊長欲言又止，「小石啊，你這，沒有必要為了一個男人這麼拼啊。」
他覺得我是為了顧青山。
我深吸一口氣，認真道：「叔，我不是為了別人，我是為了自己。」
「啥？」他一臉不相信。
「真的，叔，我想好了，我爹是個英雄，我是他閨女，我也不能是個孬的。」我一字一頓道，「以前是沒機會，現在機會擺在面前了，我一定要抓住，您放心，我不會給我爹丟ṱũ̂⁵臉的。」
大隊長怔了怔，抽了兩口旱煙，然後一言不發地在報名表上簽了字蓋了紅章。
「好好學。」他拍了拍我的肩。
「我會的。」我重重點頭。
考大學的機會擺在面前，雖然只有一個月複習時間，但大家都想拼一把，能報名的都把名報上了。
白天農忙，沒多少時間學習，大隊裡就撥了間空屋子給大家，成立了一個高考複習班，煤油燈一直燃到天亮。
我抱著書本，也去了複習班。

-9-
所有人都一臉意外地看著我，包括顧青山。
宋玉不可置信，「秦石，你也要考大學？」
「你能考我就不能考？」我反問她，「年滿 18 歲，有高中或中專畢業證，身心健康，思想品德優秀，這裡面哪一條我不合格？我憑什麼不能考大學？」
宋玉被我問住，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顧青山卻像是明白了什麼，「小石，我都知道，你是為了我才要考大學的。」
你知道個屁！
我忍著罵人的衝動翻開書本。
前桌坐的王知青就回過頭來。
看見我手裡的書，他眼睛一亮。
「秦石，你把你這書借我唄，反正你就是裝裝樣子，又不是真的要學習。」
現在課本和其他複習資料都是最緊俏的東西，我的書保管得好，又新，一下就被他盯上了，旁邊不少人也在暗戳戳地看著。
我抬眼看他，「你怎麼知道我不學？」
他嗤笑一聲，撇撇嘴道：「就你那水準，你學什麼啊？充其量就是去充個人數而已。」
「這課本在你手裡就可惜了，還是得物盡其用啊。」
「再說了，你又不需要考大學，你靠你那爹，就能比我們過得都好了。」
我臉色冷了下來。
「是嗎？那你是不是挺可惜，你爹沒早死啊？沒能讓你享福，也真是可惜了。」
王知青愣了兩秒，勃然大怒。
「你說什麼！」他脹紅了臉，氣得不行，「秦石，你有什麼好得意的？」
「要我說啊，宋玉真是比你好了千百倍，人家兩人站在一起，那就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你也不看看自己和宋玉的差距，甚至你連名字都比不上人家，一個石頭，一個美玉！」
他已經是口不擇言了。
「石頭，美玉？」我有些好笑，「我為什麼要和她比？毫無意義。」
「而且，你怎麼就知道？」
我停頓一下，看著他，吐出幾個字。
「他山之石，不能攻玉？」

-10-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第一次看見這句話的時候，我怔了很久。
身邊的人都拿我和宋玉比較，說她比我漂亮、聰明、有文化，可從沒人告訴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勤能補拙、笨鳥先飛，這些詞很多時候是落後者用來安慰自己的話，但在困境中，是對人最好的鼓勵和動力。
我鉚足了勁兒學習，因為我知道自己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
就在我沉浸學習的時候，大隊裡出了大事兒。
顧青山和宋玉兩人在糧倉私會被人撞見了，而撞見的人，是王知青。
他晚上起夜，湊巧看見宋玉偷偷摸摸地出了知青點。
王知青擔心她，於是跟在了她身後，很快，他就看見了讓自己終身難忘的畫面。
大隊裡轟動了。
雖然有人覺得顧青山和宋玉般配，但顧青山是訂了婚的人，亂搞男女關係，到底是被人詬病的。
顧青山他娘揪著他耳朵來跟我道歉。
「小石，是我們家青山對不住你，要打要罵都隨你，只要你能消氣。」他娘陪著笑臉道歉。
看著這個嗟磨了我不少年月的女人，我只覺得可笑。
她未免不知道自己兒子跟別的女人有苟且，不過是現在東窗事發了，她怕我收回那封推薦信而已。
我看向顧青山，他低頭不語。
「放心吧，嬸兒，我給出去的東西，不會收回的。」我笑。
不過是一張廢紙而已。
顧青山瞬間抬頭，帶著不敢置信和感動看著我。
「是我對不住你，小石，我對不住你。」他不停道歉。
「沒關係，青山，我知道Ŧų₋你不喜歡我，強扭的瓜不甜，我們的婚事，就算了吧。」
顧青山聞言，流出了鱷魚的眼淚。
他娘卻是喜不自勝，我知道，她一直都更喜歡宋玉，前世也沒少拿宋玉貶低我。
兩人走後，有人來了。
「你說的都是真的。」王知青失魂落魄道，「他們倆竟然真的……」
我揚起笑容，哪兒有那麼多的湊巧？是我告訴他，顧青山和宋玉經常在糧倉私會的。
至於我是怎麼知道的，當然是宋玉前世在我面前炫耀的時候說的。
馬上要高考了，我沒心思再和顧青山虛與委蛇，趁早解除婚約為好。
我拍拍他的肩膀。
「別想這麼多了，好好準備高考吧。」
他呆呆地點了點頭。
我要關門的時候，他突然開口：「秦石，對不起。」
我笑了笑，「我不會說沒關係，但我也不會放在心上。」
王知青苦笑，「我之前還想跟宋玉考同一所大學，可現在，我都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了。」
「往前走。」我道，「不知道往哪兒走的時候，就往前走。」
麥苗會為你指明方向，月光會給你照路。
王知青用一種驚異的眼神看著我，「我現在突然覺得，你或許真的能考上大學了。」
我挑挑眉，「當然。」

-11-
一個月的時間，過得太快，在日月交替幾十個輪回之後，就匆匆流逝。
或許，關於努力的日子，總是煎熬又短暫的。
高考來臨那天，我披著熹微的晨光出門。
題目比我想像得更簡單，我答得很順利。
看見語文作文題目的時候，我停住了筆。
「科學有險阻，苦戰能過關。」
這是關於科技進步的命題，我想了想，洋洋灑灑地寫下文章，裡面全是我對未來社會的描述和設想，虛實之間，似乎也寫下了我曾見過的世界。
這個時候的我，也不會想到，科學兩個字，會貫穿我的一生。
等待出成績的日子，更是煎熬。
估分填志願，大家都很躊躇，不敢輕易下筆。
我看了顧青山的志願表，他第一志願填的是推薦信上的那所大學，宋玉填的也是和他同一個城市的學校。
我想了很久，填了京城的大學。
既然要飛出去，就要飛到最遠的地方去。
一月底，最冷的時候，成績出來了。
成績在公社放榜，大家還沒來得及去看，就有人敲鑼打鼓地來了。
是縣教育局的領導和幹事。
領導一臉喜氣地對我們大隊長道：「恭喜啊，王大隊長，你們大隊不得了啊！這次高考可是出了一個狀元啊！」
「狀……狀元？」
大隊長懵了，其他所有人都懵了。
「青山哥，你是狀元啊！」宋玉最先尖叫一聲，「你太厲害了！」
顧青山迷茫震驚的眼神瞬間轉變為狂喜。
「我……我是狀元？」他還有點不敢相信地指著自己問道。
「那當然了。」宋玉肯定道，「你可是我們大隊成績最好的，不是你還會是誰？」
「對對對，應該是青山。」大隊長連忙道。
其他人也跟著點頭，顧青山的成績的確比他們好很多。
顧青山被說服了，或者是，在他心裡，也沒有想過，這個狀元會是其他人。
他走上前，喜氣洋洋地準備接受眾人的慶賀。

-12-
「等一下，這不對啊。」領導叫住顧青山的腳步，皺眉，「這是個女狀元啊。」
女狀元？
大家瞪大眼，面面相覷。
那會是誰？
顧青山臉上的笑瞬間僵硬，他看向宋玉，「小玉，狀元是你？」
宋玉頓時受寵若驚，不敢相信，「我？」
「女生當中，你成績最好，當然是你。」顧青山有些不是滋味兒，「只是沒想到，你這次考得這麼好。」
「我……我也沒想到。」宋玉激動得結巴了。
「不對不對。」領導再次擺手，「也不是叫什麼玉的？女狀元叫秦石，我記得很清楚。」
他篤定道。
這話就像平地裡的一聲驚雷！炸得所有人神魂俱滅，表情都分外精彩。
我心一顫。
是我？
我拿了狀元？
我如夢似幻，差點栽倒在地，只能大口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
「秦……秦石？」大隊長最先反應過來，咽了咽口水道，「這是不是搞錯了？」
「這怎麼會有錯？」領導不滿道，「王大隊長，這狀元出在你們大隊，你咋看著還不太高興呢？」
「高興，我當然高興。」大隊長表情還是有點懵，他喃喃道，「我就是高興得不知該怎麼好了。」
「不可能！」宋玉再次尖叫一聲，「怎麼可能是秦石？她怎麼可能是狀元？一定是弄錯了！一定是！」
她沒了平時那副溫柔似水的樣子，表情都有些猙獰。
顧青山同樣不願意相信。
「對，一定是弄錯了，秦石怎麼可能是狀元呢？」
我是狀元這個事，甚至比他不是狀元更讓他難以接受。
「什麼可能不可能的？」領導終於板起臉，「我們這次高考，公平公正公開，這個狀元，也是實至名歸，沒有任何水分的！」
「你們要是有任何意見，可以去市里看試卷，也順便看一看，自己和人家的差距到底在哪裡？」
訓斥完之後，領導一臉和藹地把喜報給了我。
大隊長恍惚地拍了拍我的肩，「你這丫頭，還真是說到做到啊。」
我盯著手裡的喜報出神，誰都沒有想到，我也沒有想到。
我竟然拿了狀元，我竟然比顧青山和宋玉考得都要好。
直到現在，我才不得不承認，我心裡始終憋著一口氣，那是前世最後一刻不甘心的一口鬱氣。
顧青山看不起我，宋玉看不起我，所有人都看不起我。
直到這一刻，我終於釋懷，他們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到，我甚至能做得更好。
我眼裡滲出淚，又哭又笑。
13。
顧青山考得一般，成績只夠上個一般的專科學校，宋玉也沒好到哪裡去。
我聽王知青說，顧青山看著成績單愣了許久之後，突然跑回了家，然後又借了別人的自行車，飛速出了大隊。
「他不會是覺得自己的成績不對勁，去覆核了吧？」王知青納悶道。
我笑而不語。
我知道顧青山去幹什麼了，他拿著那封推薦信去教育局了，這是他為自己準備好的退路。
只是，他的算盤註定要落空了。
果然，顧青山很快回來了，他帶著一臉的煞氣找到我質問：
「小石，你告訴我，為什麼教育局的領導說我這封推薦信不作數？」他努力壓著火氣，到現在還帶著一絲渺茫的希望。
我眨眨眼，「可能是因為……這信本來就是假的吧。」
顧青山一點點地瞪大眼，「你說什麼？」
「我說，你拿的推ẗũ̂ₔ薦信是假的。」我一字一頓告訴他，「你不是要憑自己的本事考上大學嗎？那還要這個名額幹什麼？當然是要給更需要的人啊。」
「哦，對了。」我從兜裡摸出東西，用力朝天上一揚，「這才是真的推薦信，不過，現在也沒用了。」
紙屑洋洋灑灑落在地上，就像顧青山那破碎的希望。
他目眥欲裂，看著我，渾身都在發抖。
「你騙我，秦石，你騙我！」顧青山怒吼一聲，額頭的青筋都在蹦。
我聳聳肩，「你不也是在騙我嗎？彼此彼此。」
「顧青山，你說不用推薦信，自己也能考上大學，我給過你機會了，可你不中用啊！」
我笑出了眼淚。
顧青山前世後悔了一輩子的事情，還是沒做到啊。
所以，他能怨的，只有他自己。

-14-
我如願去了京城讀大學，甚至拜了顧青山前世都渴望不可及的物理界權威為師。
前世的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也會像顧青山一樣，進入大學，專注學術研究，發光發熱。
今時不同往日，我已經脫胎換骨。
我成了跟著老師一起，朝著科學的海洋，一個猛子紮進去，就不知年月。
顧青山和宋玉的後來，我也聽說過一些。
兩人在一個城市，讀了專科學校，濃情蜜意過幾年，等到他們大學畢業之後，就結了婚，不過婚後沒兩年，宋玉就跑了。
原因很簡單，沒錢。
前世，顧青山功成名就，能掙錢又體面，宋玉自然心甘情願當他的紅顏知己幾十年。
可現在，顧青山畢業分配的工作，就是拿一點兒死工資，宋玉忍了又忍，還是受不了苦日子，就跟一個下海經商掙大錢的萬元戶跑了。
顧青山氣急敗壞，去找宋玉算帳的路上，被公車撞了。
聽說他車禍醒來之後，就有些神神叨叨的，精神也不太正常。
不過這些事情，我也只是聽了一耳朵，沒太在意。
直到顧青山出現在我面前。
「秦石。」他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死死地盯著我。
「你幹什麼？」
我皺眉看他，他一身邋遢，不修邊幅，跟我記憶中時刻要保持體面的顧青山天差地別。
只不過這個眼神……
我抿唇不語。
這很像前世顧青山的眼神。
「你怎麼可能考上了大學？還是京大。」顧青山看著我身上的白大褂，不敢相信地喃喃道，「這身衣服，這身衣服明明應該是我穿的。」
他模樣有些癲狂。
我心頭一震。
果然是那個顧青山。
「不對，你不是秦石！」他突然大吼一聲，瘋狂搖頭，「秦石不是這個樣子的。」
「她沒知識，沒文化，沒教養，粗俗野蠻，只會待在家裡哼哧哼哧地幹活兒，永遠都是灰頭土臉的，她不是你這個樣子的。」
他極力否認自己看到的一切，還活在前世的虛妄中。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我鎮定道，「腦子不好就去看病, 我沒閒工夫跟你扯這些！」
我轉身離開，他還想繼續追上來，但被隨身保護我的警衛抓住了。
我只聽見他在後面怒吼。
「秦石，你是不是也回來了？你告訴我，是不是！」
我腳步一頓, 然後繼續往前走。
知道我是重生的又怎麼樣？我現在的一切，是我努力拼命得來的。
我無愧於心。
13。
我本以為, 顧青山回來了, 憑他前世多年的研究和自身水準，應該很快會聲名鵲起, 但我卻一直沒有聽到他的名字。
「老師, 您聽說過顧青山這個名字嗎？」我終於忍不住問了一下老師。
「誰？顧青山？」老師回憶了一下, 「好像有點印象。」
「哦對，我想起來了，他之前給我寫過信, 說想跟著我學習, 還附上了自己的一些研究手稿。」他皺眉道, 「但是那些東西, 太過淺顯, 只有一個大致的輪廓，根本沒有細節和過程, 但又做了總結。」
「這就很奇怪了，一個東西只有結果沒有過程。」陳教授納悶兒道, ťṻ₁「我甚至都懷疑, 他那些東西是從其他地方抄來的, 根本不是他自己研究出來的。」
我愣住了。
一個顧青山固有的形象在我心裡崩塌。
我本以為, 他雖然不是個好丈夫，但至少是個認真負責的科研者，可如今看來，他前世的一切也只是沽名釣譽。
難怪, 他嫌棄我時總顯得色厲內荏。
難怪, 他收那麼多學生。
難怪，書房裡的書都那麼新……
他真是，什麼身份都沒做好啊。
我想笑, 笑我自己。
竟然為了這樣一個人，困住了自己的一生。
「發什麼愣呢？你認識那個叫顧青山的？」陳教授問我。
「認識，不過不重要。」
從很久之前, 顧青山就只是我人生中的一粒沙了，甚至不需要風吹, 我眨眨眼就不見了。
「嗯，你等會兒學術交流會的發言稿準備好了嗎？」老師提醒我, 「今天你可是主講人。」
我笑了笑, 「都準備好了, 老師。」
「那就好。」
一刻鐘後, 我走進禮堂。
面對台下眾多專家學者認真的臉，我微微一笑, 開口自我介紹。
「大家好，我是今天的主講人，我叫秦石, 頑石的石……」
我是愚鈍、笨拙的頑石，可我還是相信勤能補拙，笨鳥先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