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无归期

爹娘戰死沙場後,十六歲的我繼承了萬貫家財。
已經娶了堂妹的童養夫想納我為妾,二房一大家子等著吃絕戶。
為了守住這偌大的家業,我上稟天子,求了個病秧子做相公。
我一心只想著生個一兒半女,待相公去後能保我後半生榮華,所以每夜削尖了腦袋往相公被窩裡鑽。
誰知我這病弱相公竟坐懷不亂,身子也一天天好轉。
直到那夜醉酒,他將我抵在榻上。
「天天盼著本王死,你就這麼想當寡婦?」

-1-
我的爹娘奉旨鎮守北疆,十數年來恪盡職守,為謝氏王朝守疆衛土,最終雙雙戰死沙場。
這年我十六歲。
爹娘的屍身被運回京城發喪,皇帝追封我阿爹為一等鎮國公,我阿娘為二等安遠大將軍,以示天恩浩蕩。
爹娘棺槨入京前一晚,我那身子康健的祖母晚膳時還多要了一碟醬肘子。
但第二日便悲痛過度,一病不起。
我爹娘戰死沙場,文武百官皆登門悼念。
我那不成器的二叔,既想結交達官顯貴,又想在人前博個善名。
裝模作樣地讓我二嬸幫著操持,實則只是做個樣子,卻不真正盡心盡力。
是我事事親為,不眠不休了好幾日才讓我爹娘走得體面。
才了卻爹娘後事,祖母便遣了婆子請我前去問話。
進了內室才發現二叔二嬸也在。
祖母一見我就哭。
「都怪我這身子不中用,否則少不得要親自操持你爹娘的後事。只是我病中體弱,大夫說不能操勞,這才叫你二嬸幫襯。
「只是可憐了你,這才幾日,整個人就瘦了一大圈!」
祖母病容憔悴,哭聲動情。
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見了,還真要以為她多慈愛仁善。
我垂眸掩去眸中的譏誚,輕聲道:「祖母保重身體要緊,靜姝不過是盡為人子女的本分罷了。」
祖母捏著帕子拭淚,「難為你如此曉事,只是你到底年少,如今又沒了爹娘倚仗,我實在放心不下。」
她說著又痛哭起來,「你往後若是受人欺負,叫我如何向你早去的爹娘交代呀!我苦命的兒!」
二叔與她一唱一和,張口便道:
「母親您這是做什麼,大哥走了,兒子還在呢!您若擔心姝兒受委屈,不如將她過繼到兒子名下。
「咱們本就是一家人,大哥的孩子我必會視如己出,不叫姝兒受一絲委屈!」

-2-
祖母是阿爹的繼母,在阿爹幼時便嫁進白府做了繼室。
她對阿爹不算苛待,但也沒多少真心。
有了二叔後,更是一心一意只為自己兒子的前程打算。
二叔靠著祖父在朝中謀職,走了文官的路子。
阿爹則是自己收拾了行囊參軍,多年未有音信。
再回來時已是軍功在身,得封大將軍。
二叔是個不成器的,靠著前人鋪路,在朝為官多年卻無半點建樹。
反觀我阿爹阿娘,多年戍守邊疆,深得聖上器重。
他們雖遠在邊疆,但聖上的賞賜年年流水一般送到我的院子裡。
二房早就眼紅,卻忌憚我爹娘位高權重,不敢輕舉妄動。
如今我爹娘戰死,我又無外祖,大房一脈只剩我一孤女,豈不是正合他們心意?
看看,這一屋子人狼子野心。
我爹娘才剛走,他們就按捺不住謀奪我的家產了。
祖母又哭了幾句,房中幾人看向我,皆在等我表態。
我故作懵懂,「祖母您這是說的哪兒的話?我爹娘為國捐軀,是聖上親自嘉獎的有功之臣,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欺負我?」
二叔面色有些尷尬,他不自然地避開我的視線,「你祖母也是心疼你,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你祖母對你的心思也是一樣的。」
「祖母的心意,靜姝自然是明白的。」
我望向祖母微微閃爍的目光,眼中擠出兩汪淚。
「可爹娘只靜姝這麼一個女兒,生前靜姝不曾在爹娘身前盡孝,若死後連父母名分也不能保留,靜姝豈非枉為人女?
「祖母難道要孫女做那狼心狗肺、不忠不孝之輩嗎?」
這話一出,幾人齊刷刷地變了臉色。
我朝重孝,祖母可萬萬擔不起教唆之名。
祖母和二叔的臉色都不好看,倒是二嬸上前握住我的手。
「你是個孝順孩子,我和你二叔都是真心疼你,這麼些年看著你長大,心裡早就把你當成了親生孩子。
「所謂過繼,也不過是為了名正言順把你養在膝下,多個女兒來疼。想來若你爹娘在天有靈,也不會見怪。」
二叔連忙附和,「是是是,我們正是這個意思!」
還是二嬸會說話,若是換了幾年前,說不得我真會被她兩句話誆得感激涕零。
可我早過了不知事,被這一大家子人哄得團團轉的年紀。
我反握住二嬸的手,要多誠懇有多誠懇,「二嬸恩德,靜姝感激不盡!」
二嬸面上一喜,以為我要答應,卻又聽我道:
「方才二叔也說了,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講這些虛禮,若您和二叔當真視我如己出,過繼與否又有什麼分別呢?」
「這……」Ŧū́ₕ
二嬸還要再勸,我已軟了身子,扶額向一邊倒去。
我的貼身女使聽夏眼疾手快地扶住我。
祖母驚慌道:「這是怎麼回事?」
隨侍在側的聞冬適時開口:
「回老夫人,我家姑娘為了大爺和夫人的後事連日操勞,已經好幾日不曾合眼。
「老夫人若無別的事,容奴婢先行帶大姑娘回去休息,免得累垮了身子。」
如此祖母便不好再說什麼,交代幾句便讓聞冬扶我下去了。

-3-
出了祖母的院子,聽夏便氣呼呼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老夫人和二爺二夫人那算盤珠子快崩我臉上了!打量我們姑娘好欺負呢?大爺和夫人這才走了幾天?這就盯上姑娘的家產了,也不怕傳出去被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淹死!」
聽夏越說越委屈,翻起往年的舊賬,「從前他們就仗著姑娘年紀小好欺負,誆著姑娘討了多少好東西去!如今愈發不要臉皮了,連大爺和夫人留給姑娘的家產都想占了去!」
我少時不經事,爹娘又常年不在身邊,是真心將二房當作親人親近。
聖上賞賜的綾羅寶飾,堂妹白芙蕖一句喜歡,我便任她挑選。
更有各種珍稀藥材,倘若祖母身子有恙,我二話不說便親手奉上。
遑論二叔宴客、二嬸裁衣,甚至二房銀子吃緊也是從我手裡支用。
我以真心相待,無有不應。
可那日府中設宴,我卻聽到白芙蕖向諸位貴女炫耀新得的珠花。
「這可是新羅國進貢,珍寶齋都沒有的好東西!」
有女娘問她:「這又是你那長房阿姐送你的?」
白芙蕖的語氣是毫不掩飾的得意,「長房那個傻子,我不過說了句喜歡,她便從自己頭髮上拔下來,巴巴地送給我!」
有人羡慕,「你這阿姐對你可真是大方,這樣好的東西都捨得送給你!」
白芙蕖便笑。
「她爹娘遠在北疆,保不齊哪天沒了屍首都找不到,到時候她還不是得仰仗我阿爹?
「那時別說這些小玩意兒,就是整個大房的東西都是我家的!如今這些東西只不過暫時留在她手裡罷了,她憑什麼不給!」
我那時才知道人心隔肚皮,素日與我交好的堂妹背地裡竟是這樣想的。
可見二房在我不知道的背後,又是怎樣言傳身教。
後來我漸漸與二房疏遠,對他們有了提防。
晚膳時,二房派人送來一盅參湯,說是老夫人掛念我的身子,特意命廚房做給我滋補。
我住東院,二房住西院。
素日裡除了晨間問安,兩房向來是各不相干,用膳也是分開的。
祖母特意送湯,倒也難得。
聽夏掀開蓋子看見湯盅裡那小拇指粗細的人參,氣笑了,「難為老夫人挑了這麼根小參須來寒磣咱!」
她將祖母送來的湯盅擱在一邊,另外替我盛了一碗湯。
「姑娘嘗嘗咱們小廚房燉的參湯,我親自去庫房挑的百年老參,聞冬煲了一下午,可比老夫人送來的強多了!」
我見過的好東西多了,倒也不在乎這一兩根人參。
只是我這祖母呀,想討好我,也捨不得下血本。
就像那年我阿爹帶著滿身軍功衣錦還鄉,祖母給二叔做冬衣時,總算能記起給我阿爹納雙鞋底了。
只是她不知我阿爹腳的尺寸,不過做個樣子,一表慈母心罷了。

-4-
用過晚膳,李擇明求見。
他原是我的童養夫,後來娶了二房的白芙蕖。
如今我該喚他一聲妹夫。
「他來做什麼?晦氣得很!」
聽夏挽了袖子就要出去趕人。
我皺了皺眉,「他來東院怕是得了二叔的吩咐。你去了莫要與他多費口舌,只告訴他夜色已深,我歇下了。若他有事,便要他明天白日與二姑娘一道來。」
聽夏依言出去了,聞冬守在窗前問我:「是為了白天的事?」
我與李擇明早沒了往來,今日我剛拒了二叔過繼之事,他便找來了。
只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
我眼神一冷,「二房這是迫不及待了。」
第二日午膳後,李擇明卻是獨自前來。
他先是噓寒問暖,慰我喪親之痛。
前幾日我與他也是打過照面的,只是我忙於操辦喪禮,也沒和他說上什麼話。
我隨手撇去茶杯上的浮沫,懶懶應付。
他卻是先沉不住氣,「我今日來是有正事與你商量。」
我擱下茶盞,這才抬眼看他,「我不是說了,若有事,便與二妹一道來?」
李擇明打量著我的神色,「我知道你不喜芙蕖……」
「那你可知我更不願與你牽扯?」
我冷眼看他,並不遮掩眼中的厭惡。
李擇明仿佛被我的眼神刺傷,白了臉。
「是我對你不起,你怪我也是應當。只是感情之事非我能控制,我與芙蕖的確兩心相悅。」
李擇明是我爹娘從戰場上撿來的遺孤,送進京都錦衣玉食地養著。
爹娘只有我一個女兒,疼我如珠如寶。
他們怕我日後嫁出去在婆家受了委屈,一心想著為我招個上門女婿。
不求能有大作為,只希望能對我好。
李擇明便是爹娘為我選定的夫婿。
爹娘看中李擇明,但也不會強人所難。
所以最初是打著讓我多個玩伴的旗號,把李擇明留在了府裡。
我與李擇明朝夕相處,多少也生出些青梅竹馬的情分。
阿娘問我願不願意讓李擇明做我的夫郎。
她問這話時,李擇明正站在院前的梨樹下,伸手為我折了一枝梨花。
他那時對我好,所以我是願意的。
爹娘也問過李擇明,那時他跪在爹娘面前,發誓會一輩子待我好。
直到後來我撞見他與白芙蕖私會,他面對我的質問,握著白芙蕖的手將她護在身後。
「靜姝,我只把你當妹妹。」
只等及笄,便會與他成婚的妹妹。

-5-
我是將門女兒,自有傲氣風骨。
若他坦坦蕩蕩告知我實情,我絕不會糾纏。
可他偏偏要以這樣不堪的方式,將我的尊嚴和體面狠狠踐踏。
我放了狠話,自此與他恩斷義絕。
如今他又找上來,一句「感情之事非我能控制」就輕輕帶過。
好似他不曾負我,卻是我不近人情了。
我冷笑著看他,「你是讀書人,我父親一介武將,自然不比做文官的二叔于你前途助益良多。你不過是在良心與前程之中做了取捨,如今又扯什麼感情做幌子?」
李擇明瞳孔輕顫,顯然是沒想到會被我看破他隱藏在虛偽表像下的真實面目。
他不自在地捏緊了手中的茶盞,佯裝失落。
「我不知你為何會對我生出這樣的誤會,不管你信不信,我今日來,是特意贖罪的。
「大爺和夫人于我有再造之恩,我牢記在心,日夜不敢忘懷。只待他日銜草結環,報答大爺和夫人大恩。」
說到動情,他紅了眼。
「可如今恩人故去,未能償恩,我實在心有不安。想來大爺與夫人唯一放心不下的只你一人,你與我又有幼時的情分……
「我還記著從前對大爺與夫人的承諾,若姝兒不嫌棄,我願代替大爺和夫人照顧你一生一世!」
李擇明說著伸手想來握我的手,聽夏擋在我身前露出腰間的佩刀,「仔細你的手爪子。」
聽夏和聞冬是阿爹為我培養的護衛,自小習武,武藝高強。
二房正是忌憚她們,故而沒有直接對我下殺手。
刀上的寒光晃得李擇明心顫,他訕訕地收回手。
我眼神示意聽夏退開,問他:「如今你已與二妹成親,該如何照顧我?」
他以為我松了口,笑道:
「姝兒不必擔心,你我從前也是有過婚約的,我欲納你為妾。
「你與芙蕖本就是一同長大的姐妹,婆家亦是娘家,自然不會虧待了你。
「姝兒,你意下如何?」
也虧他說得出口,一旁的聽夏早被氣得七竅生煙,若非我攔著,只怕早沖上去將他大卸八塊了。
我定定地瞧他,直將他看得心虛。
「不如何。
「我身邊不缺伺候的人,就不勞妹夫你費心了。」
我端坐梨花椅,高高在上。
「以你的身份,本就高攀不上我,若非我大房看走了眼,怎會便宜了你個白眼狼苟活至今?
「妄想要我做妾,憑你也配?往後出門前該照照鏡子,平白添了晦氣!」
打發走李擇明,聽夏氣不打一處來,「呸!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瞧瞧自己是什麼東西,給我家姑娘提鞋都不配!」
杯中茶水涼透,隱隱發苦。
過繼不成便想了這麼個法子,二房還真是糟踐我。
「白芙蕖知道二叔的意思嗎?」
聞冬進來給我換了杯茶,「二姑娘一大早就去鬧了,不知道二夫人和她說了些什麼才安撫了她。」
還能說什麼?
總歸是利誘。
二房兩次都沒在我這裡討得了好,想必也不會善罷甘休。
我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他們今日動不了我,假以時日,不知道會想出什麼法子來對付我。
往後就算議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不過是被二房捏在手裡。
聖上為阿爹晉封的鎮國公為世襲爵位,可我阿爹膝下無子,只有我一個小女娘,自然不能襲爵。
憑我一個女娘,怕是護不住這家業,興許連自己也難得保全。
何況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我須得為自己好好籌謀。

-6-
中秋當夜,皇宮設宴。
京中官員,凡四品以上,皆可攜家眷赴宴。
白家赫然在列。
早已不是第一次入宮赴宴,聽夏和聞冬熟練地幫我梳妝打扮。
我在孝期,不宜濃妝豔抹,穿著打扮皆以素雅為主。
出門迎面遇上花團錦簇的二房一行人,花枝招展的白芙蕖扯著帕子嗤笑,「好好的宮宴穿成這樣也不嫌晦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去哭喪呢?」
白芙蕖往日見了我總是要拌句嘴的,這回沒等我開口,一旁的二嬸嚇得一把捂住她的嘴。
「你這丫頭,渾說些什麼!」
皇宮設宴,此去,是哭誰的喪?
白芙蕖向來嬌縱,說話常常不經腦子。
經二嬸提醒,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我笑吟吟地望著她,她狠狠瞪了我一眼,甩開帕子走了。
到了宮裡,離宮宴開始還有些時候。
赴宴的人們各自與相熟的同僚好友結伴閒談,我不適應這樣的場合,叫聽夏和聞冬陪著四處閒逛。
宮中景致盎然,我們行至一處水榭旁,坐在廊下賞池中的紅鯉。
秋夜微風習習,吹皺了一池秋水。
不遠處的官道上傳來腳步聲。
一內侍在前頭掌燈,身後跟著位白袍玉冠的頎長男子。
男子俊美的面容蒼白,時不時掩唇咳嗽兩聲。
他經過時,空氣也染上了縷縷藥香。
是三皇子。
水榭在暗處,他們沒瞧見我們。
待二人走過,聽夏還望著兩人離開的方向。
「那人是誰呀?長得可真好看。」
聞冬漠然地收回視線,「這般羸弱俊美之人,闔宮上下,唯有三皇子。」
「三皇子身子不好,一向不是不參加這種宴會嗎?」
「憋悶久了,總得出來透透氣吧。」
聽夏點點頭,「也是。」
她又撐著下巴歎氣,「可惜了這麼俊俏一張臉,卻是個病秧子,也不曉得有幾年活頭。」
臨近開宴,我帶著聽夏和聞冬回到宴廳落座。
三皇子就在我對面不遠處的斜上首。
方才天色暗,瞧得不真切。
這會兒看得仔細,三皇子這副皮相果真驚為天人。
即使病氣難掩也不妨礙他的美貌。
他從前意氣風發時便是京中不知多少女子的春閨夢裡人,如今再提起他,眾人更多是唏噓不已。
他也曾是一代天驕,如今卻成了短命鬼。
或許是我的視線太專注,三皇子察覺到,望過來。
我急忙閃避,腦袋扭到一旁,盯著宮燈不敢動。
良久,我試探著扭過頭,三皇子恰與旁人談笑。
我才松了一口氣,聽夏湊到我耳邊道:「姑娘,方才三皇子看你呢。」

-7-
既是宮宴,少不得有舞姬獻舞。
年年中秋都有這麼一出,名為「團圓」。
一舞終了,角落裡傳來細細的泣音。
聲音不大,卻因絲竹聲正止而格外惹人注意。
高臺上的皇帝也聽見了,「何人在哭?」
我來不及擦去面上的淚水,上前跪地俯身行禮,「臣女失儀,望陛下恕罪。」
一旁的二叔二嬸早嚇傻了,鵪鶉一樣縮在角落裡不吭聲,生怕受我牽連。
殿前失儀,可是大罪。
座上帝王目光沉沉,「你因何而哭?」
「中秋本是闔家團圓的好日子,可臣女的爹娘戰死沙場,此生再不能團圓。臣女觸景傷情,不想驚擾了聖上,是臣女罪過。」
皇帝一愣,近旁的太監提醒,「陛下,這是鎮國公家的嫡女。」
聽到我的身份,皇帝的目光倏然柔和,「你爹娘為國捐軀,你如此孝心,朕恕你無罪。」
我盈盈跪拜,「謝陛下。」
再聽人提起我爹娘,陛下有些感懷,要許我封賞。
「你想求什麼,朕都可以賞給你,也算慰你爹娘在天之靈。」
等的就是這句話,我掩下眸中的欣喜,朗聲道:「臣女欽慕三皇子殿下已久,請陛下賜婚!」
與其讓二房拿捏我的婚事,謀算我的家產,不如我自己尋個出路。
三皇子謝珣是先皇后嫡出。
若非三年前一場意外毀了他的身子,他如今也是奪儲的有力人選。
現在在外人看來,他不過是個與皇位無緣,沒有前途的病秧子。
可於我而言,他卻是個不可多得的良人。
一來他已有府宅封地,可享榮華富貴。
二來他潔身自好,尚未娶妻,聽聞府中連個通房侍妾也沒有。
若我能嫁給他,進門就是當家主母,全無後宅之爭。
只要我能產下嫡子,便是三皇子唯一的孩子。
他日哪怕三皇子早逝,我的兒子也能承襲爵位封地,得皇室庇佑。
爹娘留給我的家產,也決計不會落入外人手中。
原本以我的家世,配謝珣也不算高攀。
難的是要他點頭。
可若是由皇上開口,那可就不一樣了。
我跪於大殿之中,淚珠滾滾而下。
「臣女發願為爹娘守孝三年,如今仍在孝期,本不該提及此事。
「可臣女夜夜夢見爹娘憂心臣女的終身大事,神魂徘徊世間,久久不肯離去。
「臣女不忍心爹娘難安九泉,日夜垂淚,不得已求告陛下。」
我俯首又是一拜,「求陛下恕臣女不孝,成全臣女爹娘一片愛女之心吧!」

-8-
回府的路上,我與白芙蕖同乘,二叔二嬸則在另一輛馬車上。
我回想著方才離宮時二叔二嬸那黑沉如墨的臉色,險些沒忍住笑出聲來。
陛下金口玉言,指了這樁婚事。
而我的家產將作為嫁妝一同帶進三皇子府,二房一個子兒也撈不著。
白芙蕖早按捺不住,質問道:「你當日萬般推託不肯過繼,是不是早早找了靠山,瞧不上咱們二房!」
我勾唇看她,眼裡沒什麼笑意,「當日之事,我早與二嬸說了明白。倒是你,這麼大反應,難不成真想我嫁與李擇明做妾,同你共侍一夫?」
「我……」
白芙蕖語塞,她自然是不願的。
可難道要說是她二房覬覦我的家產,眼看無望,便惱羞成怒了?
白芙蕖忿忿地閉嘴,再不言語。
馬車到府,我回了自己的東院歇息。
倒是宮裡的動靜驚動了老太太,二房的人一下馬車便直奔祖母院裡。
西院的燭火亮了一整夜。
我的婚事是皇帝親賜,又借了爹娘的由頭,自然是越快越好。
婚期定在半個月後,欽天監挑的好日子。
半個月來,二房倒是規規矩矩。
成婚那日他們歡歡喜喜地送我出嫁,上花轎前祖母和二嬸還裝模作樣掉了兩滴眼淚。
只是我那夫君謝珣,成親半個月都不曾與我圓房。
大婚當晚,我和衣躺在謝珣身側,心跳如擂鼓。
腦子裡反反復複都是嬤嬤塞給我的《春宮圖》。
可我左等右等,最終只等來謝珣替我掖好被角,全無雜念的一句,「快睡吧。」
他身子不好我是知道的,想到他白日裡宴客操勞,沒有精力也正常。
誰知第二日、第三日……即便我故意穿了身輕薄紗衣,也不見他有絲毫凡念。
我這才想到,謝珣病了這些年,或許早虧了身子。
我家相公,怕是不行。
這怎麼得了?
他若不行,我如何生下嫡子?
哪天他病死了,我連個倚仗都沒有!
坐以待斃實在不是我的性子,我吩咐聞冬從庫房裡取來珍藏的黑枸杞,親自煲了一盅當歸枸杞老鴨湯。
估摸著謝珣下朝後該是去了書房,我端著湯盅便去了。
書房裡,謝珣拿著本棋譜,聚精會神地獨自對弈。
他身旁的侍衛瞧見我,恭恭敬敬喚了聲,「皇子妃。」
謝珣抬起頭,如玉的一張臉如古井般無波。
卻賞心悅目。
「夫人有事找我?」
我端著湯盅上前,笑道:「天氣見冷了,我親手煲了湯,給夫君補補身子。」
他是我在眾人面前求來的夫君,我親口承認對他用情至深,因此在他面前,我做足了小女兒情態。
湯盅擱在桌案上,我殷勤地掀開蓋子替他舀了一碗遞過去,「夫君嘗嘗。」
謝珣盯著漂浮在清亮湯麵上的一層黑枸杞,空氣有一瞬間的凝滯。
他欲言又止,最終在我期盼的目光下,沉默地捧著湯碗一飲而盡。
從那天起,我每日變著花樣給謝珣煲湯。
山藥玉竹白鴿湯、黑豆杜仲豬尾湯、蓮子鹿茸烏雞湯……一連七日不重樣。
直到第八日謝珣早朝時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流了鼻血,他回府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夫人,往後我可以不喝湯了嗎?」
我心虛得很,哪裡還敢說話,忙不迭點頭。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只得把生嫡子的事先往後放一放。

-9-
又過了些日子,明華長公主于碧雲山莊設賞梅宴。
明華長公主與謝珣乃一母所出,又是皇長女,身份尊貴。
長公主設宴,京中權貴自然沒有不赴宴的道理。
是以遇上白家二房也不算意外。
二嬸親親熱熱地拉著我的手,「早知道你也會來,我與你二妹可是一直盼著你呢!」
我身旁站著謝珣,白芙蕖不敢放肆,只好笑著附和,「是啊阿姐,許久不見,妹妹可是想你得緊!」
我環視四周,問道:「怎麼不見祖母?」
長公主不僅設宴賞梅,還特地請了寶音寺的悟心大師開設法會講經。
寶音寺素有國寺之稱,悟心大師德高望重。
祖母素日禮佛,最愛來這類佛家法會。
二嬸道:「天寒地凍的,怕傷了你祖母身子,不好叫她上山。倒是她老人家牽掛著你,你與王爺可還好?」
「有勞祖母記掛,王爺待姝兒極好。」
白芙蕖身邊一直默不作聲的李擇明聽到這句話後,目光沉沉地盯著我臉上的笑容,仿佛在探究真假。
可我卻是真心實意的,謝珣平日待我雖不親近,但總是挑不出錯處的。
李擇明見我笑容不似作偽,臉色更陰沉了幾分。
碧雲山莊漫山遍野栽滿了紅梅,眾人三兩成群,或賞梅,或宴飲。
我與謝珣並肩漫步於梅林之中,二房幾人落後幾步的距離。
日前下過雪,地面濕滑。
謝珣那身子骨可不經摔,我兩隻手圈著他的胳膊,緊緊攙著。
謝珣沒預料到我的動作,手臂一緊。
我原以為謝珣病弱,身子也該單薄,可接觸了才知道,他衣料底下的胳膊,意外地結實。
怎麼就偏偏不行呢?
我垂頭喪氣,冷不丁耳畔傳來謝珣不鹹不淡的一句,「你那妹夫好似對你十分掛心,從方才開始,眼神就落在你身上沒移開過。」
我回頭,正對上李擇明陰沉的目光。
夫妻本是一體,從前的事我也不必瞞他,免得徒生事端。
「我與他從前有過婚約。」
謝珣頓住,而後繼續前行,眼神裡多了些意味不明。
「怕不是舊情難忘。」
察覺到他想抽出手臂,我猛地抱得更緊。
顧不上胳膊肘磕到胸口的疼痛,我連忙道:
「當日爹娘怕我嫁出去受委屈,才招了他做個贅婿,未錄文書,不過是口頭上的婚約。
「且不說他如今是我的妹夫,這般忘恩負義、無才無德之輩,我原也是看不上的!
「更何況夫君才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與他有什麼舊情?」
「不是便不是,你這麼著急做什麼?」
我抬頭看他,謝珣眉眼不復方才冷厲,耳垂似有薄紅。
我委屈,「還不是怕夫君誤會,與我離心。」
其實是不敢說李擇明想納我為妾以占我家產,而我為了守住家產才嫁給謝珣。
李擇明一直盯著我,怕也只是在覬覦我的家產。
我怕謝珣氣得背過氣去,心虛得緊。
眼見謝珣被我糊弄過去,我這才松了口氣。
我一心想著旁的事,沒察覺到謝珣的臉色怪異,似有幾分難言。
好半晌才聽他道:「夫人鬆開些吧,攙太緊了不便行走。」
我松了勁兒,仍攙著他。
「雪天路滑,夫君當心。」

-10-
法會設在晚間,無心佛法之人宴會過後便可下山。
留下參加法會的賓客則可留宿客院一晚,待天明後再行離開。
爹娘的長明燈就供奉於寶音寺,是以悟心大師的法會我自然也是要聽一聽的。
白芙蕖母女也留下了,卻不見了李擇明。
聽二房母女說,李擇明還有公務在身,先行下山了。
眾人用過晚膳,入夜後才開始起壇繞佛。
悟心大師領著一眾僧人盤坐在法壇邊誦經,參加法會的香客們便圍在河邊放河燈。
我手裡捧著河燈,在閃爍的燭光中閉上眼睛,虔心地低聲祈願。
「信女白靜姝,一願阿爹、阿娘與萬千將士英魂安息,來世平安順遂,康健無災,二願能在三皇子病去前順利產下嫡子……」
我睜開眼睛,不遠處的謝珣也正好抬頭,清泠泠一雙眼望過來。
ṭŭ̀₂我莫名打了個寒顫。
兩盞河燈同時被放入河水中,順流漂向遠處,漸漸融入點點燭火之中,再難分辨。
晚間謝珣被長公主請去喝茶,廂房裡留了我一人。
謝珣要我不必等他,先行歇息。
我點了一盞燈,整裝坐在案前。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才等到外間通傳,二房夫人遣了丫鬟來請,說要見我。
冬夜寒涼,聞冬為我披了件斗篷,拿上早就備好的湯婆子才低聲道:「姑娘當心些。」
我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只帶了聽夏便隨那丫鬟一道向外走去。
山中清淨,夜間只有寥寥幾處常年點燈,其餘漆黑一片。
二房那丫鬟在前頭掌燈引路,似是焦急,腳步極快,時不時還要扭頭看我是否跟上。
我由聽夏扶著,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二嬸找我是為何事?見我為何不在廂房,卻要往後山去?」
「這個奴婢倒是不知,二夫人只是吩咐奴婢趕緊帶皇子妃過去,想來是有要緊的事不便為外人知曉。
末了她催促道:「皇子妃還是快些罷,夫人等著呢!」
我與聽夏交換一個眼神,加快了步伐。
丫鬟引我去的地方是後山一處小廂房,雖地處偏僻,但離客院也不算太遠。
若有什麼動靜,也能驚動旁人。
丫鬟停在門外,向我行了一禮,「奴婢不便入內,二夫人還在里間等著,皇子妃快去吧。」
我沒有猶豫地走進殿中,「二……」
才張口發出一個音節,鼻尖猝不及防吸入了一縷異香。
「姑娘當心!」
聽夏臉色一變,剛要動作就被突如其來的一張帕子捂住口鼻,轉瞬失去意識,栽倒在地。
我意識迷蒙,看著從暗處走出一個人影,緩緩蹲在我面前,唇角綻出一個貪婪的笑。
「皇子妃莫怕,奴才一定好好伺候你……」
月上中天,山中一片寂靜。
倏爾後山傳來一聲驚叫,徹底打破了平靜。
早已熟睡的賓客被這叫聲驚醒,一陣雜亂的動靜之後,眾賓客帶著各自的侍衛隨從,烏泱泱一群人點著燈籠來到了聲音來源處。
只是到了那廂房外間,眾人臉色整齊一變。
原以為是山莊進了賊人,卻不想里間竟傳來不堪入耳的喘息聲。
「何人如此放肆,竟敢穢亂此地!」
有人忍不住出聲怒斥,旁人紛紛附和。
突然人群裡傳來一聲,「咦?怎麼不見三皇子妃?」

-11-
這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傳進了在場每一個人耳朵裡。
這麼大的動靜,山中留宿的賓客都露了面,獨獨不見我與謝珣。
眾人這才仿佛被提醒,心中有了猜想。
也有人道:「三皇子身子欠佳,皇子妃或許留在房中照料也不一定。」
這話在理,旁人也不好多說什麼。
僅僅下一秒,白芙蕖從人群中現身,「不久前我見阿姐從廂房出來,正是往這後山而來……」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追問:「什麼時辰的事?」
白芙蕖囁嚅著,「約莫半個時辰之前。」
眾人譁然,這不正好對上了?
恰逢里間傳來又一聲驚喘,有好事者領了侍衛上前想撞開廂房大門卻被阻攔。
「三皇子也未現身,貿然闖入恐怕不好。不如先派人知會長公主,等確認里間人的身份再做定奪?」
白芙蕖卻是等不及了,她撥開眾人便往裡闖,「何須驚動長公主?裡面的人就是白靜姝不錯,我今日就讓這個不知廉恥的賤人……」
「是誰不知廉恥?」
一聲冷喝,白芙蕖不敢置信地扭過頭,看見我仿佛見了鬼。
我隨謝珣踏步而來,身後還跟著長公主並眾僧。
「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驚得聲音都變了調,反應過來的二嬸死死拉住她,「誤會!都是誤會!」
「誤會?」跟在我身旁的長公主冷哼道,「方才眾人可都聽得清楚,白二姑娘信誓旦旦地說裡頭的人是三皇子妃。」
二嬸額頭上冒著虛汗,明顯底氣不足,「關心則亂,芙蕖是怕皇子妃誤入歧途,這才……」
外間鬧出的動靜不小,裡頭的人卻充耳不聞,仍舊沉浸在魚水之歡中。
被二嬸護在懷裡的白芙蕖驟然瞪大眼,重重揮開二嬸的手,往廂房裡跑去。
只聽她驟然失聲尖叫,「夫君!」
而二嬸剩下的話卡在了喉嚨裡,她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滿臉血色盡失。
眾人猛地向里間看去,只見廂房的茶桌上,赤條條兩個男人!
而那被另一人死死按在身下,鬢髮散亂、雙眼迷離的,赫然是白家二房姑爺李擇明!
在場皆是京中權貴,不乏尚未出閣的女娘,哪裡見識過這等香豔場面?
何況還是兩個男人!
嚇壞了的女娘們驚叫一團,各家夫人急忙捂住自家女娘的雙眼,氣急敗壞,「荒唐至極!」
白芙蕖紅著眼撲上去將那交纏的兩人分開,李擇明倒地的時候嘴裡還喘息不止。
白芙蕖崩潰大叫,「怎麼會這樣!私通的明明應該是白靜姝那個賤人!」
「二妹倒是說說,為何應該是我?」
見我穿戴整齊且毫髮無損的模樣,白芙蕖尖叫著撲上來,卻被聽夏擋在身前。
「你為何不在這裡!賤人!你害得我好苦啊!」
我冷下臉,目光如寒霜,「那我倒要問問你,我為何要在這裡,我又是如何害的你?」
二嬸連忙撲上來拉開了白芙蕖,「你二妹只是一時激動說錯了話,姝兒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我冷笑,「一時激動?方才二妹口口聲聲說應該是我與旁人穢亂私通,諸位皆可作證。我如今既已嫁入王府,事關皇家聲譽,怎可就此匆匆帶過?必得盤問清楚才是!」
二嬸白了臉,白芙蕖望向我的目光仿佛淬了毒。
我們三人之間劍拔弩張,旁人不明所以。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方才白二姑娘不是說親眼看見三皇子妃往後山來了嗎?為何現在才到?」
我望著眾人,笑道:
「我的確是出了廂房,夜間寒涼,殿下與長公主飲茶未歸,我憂心殿下身子,出門是為了尋他。
「只是未曾到過後山,天色又黑,我在山中迷了路,幸好遇見悟心大師。得大師引路,方尋到殿下。」
「只不過,」我的目光重新落回二房母女臉上,似笑非笑,「半路上卻聽說有人指證我與人私通……」
慈眉善目的悟心大師雙手合十,「阿彌陀佛,確如施主所言。」
悟心大師功德深厚,他發話,眾人自然是信服的。
一時間,各色目光落在二房母女身上。
心思活絡的,哪還能看不出今夜唱的是哪出戲?
恰在此時,聞冬提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女人,扔在了眾人面前。
赫然是方才引路的二房丫鬟。

-12-
二房母女一見到這丫鬟就慌了神,可這丫鬟見到自家主子卻是急切地不停叫喚:「夫人、小姐救我!」
這丫鬟隨身帶著二房的手牌,且眾人白日裡都見過她跟在二房母女身邊,身份自然是抵賴不得的。
聞冬上前行了一禮。
「稟告王爺、皇子妃,皇子妃出門不久,這丫頭便自稱奉了二房夫人的命請皇子妃一敘。
「我見這丫頭行為鬼祟,便想細問,誰知竟從她身上搜出了這個。」
聞冬掏出一個拇指大小的小瓷瓶。
賓客中也有太醫院供職的太醫,得了Ṫũ̂₅長公主授意,太醫上前接過瓷瓶,細細查驗起來。
而後太醫面色一沉,「啟稟長公主,此物為迷情香,性極烈。」
人群議論紛紛,只聽太醫又道:「此前見殿中情景,下官便察覺異常。方才下官已然探過,李大人與那男子身中媚藥,正是此物所致!」
二嬸咬碎了一口銀牙,腳下踉蹌,險些站不穩。
她一個箭步沖上前,狠狠一巴掌扇到丫鬟臉上。
「下賤的東西,白府待你不薄!你竟敢謀害皇子妃,還妄圖攀咬主子!我何時要你去請皇子妃?你府裡的家人若是知道你這般背主,哪還有顏面侍奉身前!」
那丫鬟被打得腦袋偏向一邊,唇角溢出鮮血。
聽了二嬸的話,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忽而哭著向我磕頭賠罪。
「不關夫人與小姐的事,此事全是我一人所為!皇子妃要殺要剮,奴婢不敢有半分怨言!只是二夫人素來向善,皇子妃千萬不能冤枉夫人啊!」
能被二嬸帶在身邊辦事的都是府裡的家生奴才,一家子生死禍福全系在主子手中。
二嬸這是在用家人的命威脅這丫鬟呢。
我冷笑道:「且不說我與你無冤無仇,你要陷害的人是我,可李大人早已下山,又為何出現在這裡呢?莫非是你們二人勾結?」
「這……這……」
丫鬟一時語塞,她本來就是為了替罪,又怎麼敢攀扯二房姑爺?
想了想,她咬牙一口否認。
「不是!是奴婢心悅姑爺,然姑爺一心只有我家姑娘,從不正眼看我!奴婢懷恨在心,這才想設計陷害姑爺和皇子妃!
「皇子妃也並非與奴婢無冤無仇,皇子妃未出閣前就與我家姑娘不和,姑娘良善,不與你計較。
「可姑娘對奴婢有恩,奴婢咽不下這口氣!」
「這就奇了怪了,」我垂眸輕笑,「你對你家姑娘如此忠心,卻又覬覦她的夫君,還為了一己私欲陷害他,豈非背主?」
她答不上話,哀求般望著二房母女。
二房母女尚且避之不及,又怎肯幫她說話?
我看向聞冬,「殿中另一男子的身份可查明了?」
聞冬點點頭,「此人是二夫人身邊的小廝,名叫福全。」
留宿山莊的賓客眾多,為免生事端,賓客及隨行一應人等皆登記在冊。
福全的身份一查便知道了。

-13-
眼見情勢不妙,二嬸忽然跪在長公主面前,痛心疾首道:
「臣婦治下有失,竟在府裡養出這麼兩個爛心腸的下賤東西!還請長公主恕罪,臣婦這就回府將這兩個賤奴發賣,再不叫他們有機會興風作浪!」
她想讓這兩個奴才頂罪,我又哪能叫她如願?
何況此事已然牽扯到我,不清不楚傳揚出去一定會於我聲名有損。
只有在眾人面前將此事撇得乾乾淨淨才能保住我的清譽。
長公主扭頭看我,「三皇子妃以為呢?」
我笑了笑。
「二嬸莫不是記性不好?我方才說過的話,二嬸這麼快就忘了。
「此事牽扯到本皇子妃,便牽扯到皇家,您想私下處置怕是不行了,勢必要交由大理寺審理。」
二嬸猝然抬頭,望向我的目光裡是不再掩飾的怨毒。
「這丫頭已經交代了,何至於鬧到大理寺?果真鬧大了,才是對皇子妃無益!」
我搖頭輕笑。
「非也,這丫頭的口供疑點重重,且方才芙蕖還未進門便一口咬定是我與人私通,怕是無人肯信此事與她無關。
「二嬸既想證明清白,就是要光明正大徹查才好,遮遮掩掩豈不是心虛?」
二嬸咬咬牙,撐在地上的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
我走到被綁的二房丫鬟身前,提醒道:
「進了大理寺,少不得要用刑,這還是次要的。你既已承認是你設計陷害,無論是陷害皇子妃不成,還是陷害當朝官員,都是殺頭的大罪。」
那丫鬟抿了抿唇,「奴婢有罪,死有餘辜。」
「真是個有骨氣的丫頭,只可惜……」
我歎息著搖了搖頭,丫鬟的眼神中帶著提防,「可惜什麼?」
「你一個人死倒也沒什麼,只可惜你的家人無辜被你連累性命。」
丫鬟身軀一震,「不關我家人的事!」
「自然不關你家人的事,」我憐憫道。
「可你陷害皇親,無論事成與否,都是誅九族的大罪。
「我記得你的爹娘,都是老實本分的人。還有你那幼弟,若我沒記錯的話,今年才三歲吧?」
丫鬟臉色慘白,豆大的淚珠從眼眶中滾落,「不!不行!我的家人都是無辜的呀!」
她費力地挪動身軀,「砰砰」向我磕頭,「皇子妃您大發慈悲饒了我家人吧!」
不過片刻,她的額頭就被磕出一片血痕,看上去可憐至極。
我蹲下身制止了她的動作,「你不用求我,你家人的性命全系於你一人身上。」
她愣住了,怔怔地望著我。
我垂眸與她對視,「今夜之事你已脫不了干係,但若你並非主使,即便問罪也不會牽扯到你的家人。你只需要將你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供出幕後主使。」
丫鬟的臉色幾經變換,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高聲道:「奴婢是受白府二夫人指使陷害三皇子妃!」

-14-
「春桃!」
二嬸氣急,再顧不得旁的,想要撲過來撕她的嘴。
長公主一個眼神,她便被護衛牢牢架在原地,急得大罵:「你這賤蹄子竟敢污蔑主子!」
奈何春桃一心只想著怎麼不牽連家人,幾下就交代完了。
「二夫人叫奴婢將三皇子妃引來這後山廂房,福全等在裡頭,待皇子妃進門便將她迷暈,然後……」
她垂下頭,「然後玷污皇子妃清白,再伺機引眾賓客過來,事發後污蔑皇子妃與人苟且。」
「你胡說!我何時要你做這種事!姝兒你千萬不能相信這個賤人的話,二嬸從小最疼你了,又怎麼會害你!」
嚇傻的白芙蕖這時也哭著向我求情,「是啊姐姐!我母親絕不會害你,你一定不能聽信小人之言啊!」
她慌得不成樣子,哪還有方才捉姦時的趾高氣昂?
見我毫不動容,白芙蕖又跪在地上求長公主,「長公主明鑒,這丫鬟分明就是胡亂攀咬,您可千萬不要相信她的鬼話!」
「奴婢沒有說謊!」
春桃急道:
「若您不相信,大可待福全清醒後盤問,看看是否與奴婢所說一致!
「再說那迷情香,是二姑娘親自交給奴婢的,您可以派人去夫人和姑娘的廂房中搜查,定然還未來得及銷贓!」
此話一出,白芙蕖母女雙雙腿軟,跌坐地上。
長公主揮揮手,立刻有兩名婆子帶人向著客院方向而去。
幾人不多時帶回一個小瓶子交給長公主,「在白家二姑娘的隨身包袱中翻出此物。」
先前那位太醫奉命上前,拿著瓶子查驗後點點頭,「確為迷情香。」
這下人證物證俱在,白芙蕖母女辯無可辯。
涉事人等都被押下去嚴加看管,只等明日下山轉交大理寺審理。
眾人看夠了戲,各自回房歇息了。
折騰到半夜,我心中的石頭總算是落了地。
和謝珣並排躺在床上,我卻遲遲沒有睡意。
謝珣也沒睡著,平緩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夜晚格外清晰。
近在咫尺,聽得我耳熱。
「白家二房為何害你?」
我扭過頭,正對上他如墨的眼。
我再回頭,盯著床帳上方繡的金珠,「他們覬覦我爹娘留下的萬貫家財,想據為己有。」
若今日我果真被他們陷害,失了清白的我必然會被皇家休棄,性命或也難保。
那萬貫家財豈不正好落到他們手中?
不知他想到了什麼,又道:「你幼時爹娘不在身邊,難為你在二房手下受了苦。」
我有家財萬貫,受什麼苦?
我心中這般想著,笑眯眯地翻身往謝珣懷裡鑽,「是啊,可苦了,所以夫君往後可得好好疼我。」
謝珣的身體有些僵硬,我剛想退開就感覺身後的被角被仔細掖好,暖意包裹了全身。
我有些昏昏欲睡,突然又聽見謝珣裝似不經意提到,「那位李大人分明早已下山,卻莫名出現在後山,夫人可知何故?」
我早知二房不會放棄謀奪我的家產,在白府留了暗樁留意他們的動靜。
得知他們想借賞梅宴對我下手,我故意留在山中給他們製造機會。
李擇明的確是下了山的,可後來卻鬼鬼祟祟出現在後山的廂房外。
二房陷害我這件事與他也脫不了干係,我發現他後索性將計就計,叫聽夏將他打暈丟進了廂房中。
想陷害我?
不如先自食惡果!
我剛要說話,就聽見窗外響起一聲悶雷,嚇得我縮進被子裡,把頭埋在謝珣懷中。
因幼時沒有爹娘常伴的緣故,我尤其害怕打雷。
我捂著耳朵,謝珣像安撫幼兒般輕輕拍打我的身子,嘴裡哼唱著童謠。
聲音隔著被子傳來,朦朧中帶有奇異的叫人安心的力量。
在這樣溫馨的氛圍中,我閉上眼睛很快睡去,夢中隱約有一道視線良久地注視著我。
我有些發怵,往身前的懷抱中鑽得更緊。

-15-
碧雲山莊一事鬧到了聖前,陛下發了好大一通脾氣,下令徹查。
這不查不打緊,一查下去還牽扯出了五皇子和朝中眾位大臣。
朝中立儲之爭不斷,而皇帝正值壯年,最忌諱皇子結黨營私。
帝王最不能忍受旁人覬覦自己的龍座,親生兒子也不例外。
而五皇子卻在背地裡拉攏了好些臣子站隊,白府二房就是其中之一。
皇上為此重罰了五皇子,不僅削了他的職務,還罰他閉門思過。
除此之外,皇上為碧雲山莊一事安撫我,特賜下許多封賞。
我隨謝珣一同進宮謝恩時,正巧碰上了跪在養心殿外脫簪請罪的趙皇后。
想來是為她唯一的兒子求情。
皇帝不肯見她,派了近身的太監請我們進去。
越過趙皇后身邊時,我福身行了一禮,再抬眼時正對上她冷厲的目光。
她怕是記恨上牽連出五皇子的我了。
我心下一沉,收回視線。
皇上給我們二人賜座,又問起謝珣的身子,「聽太醫說,你近來身子又不好了?」
三年前隱麓山秋獵,皇上遇刺,謝珣捨命救駕,傷了心肺,身子便不好了。
我也是入府後才知,陛下垂憐,御賜一太醫住在三皇子府,專為謝珣療養身體。
太醫每隔半個月還要向皇帝上呈一次脈案。
說是關心謝珣的身子,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太醫分明就是皇帝安插在謝珣府裡的眼線。
皇帝不信任謝珣。
可,為什麼呢?
我垂眸掩去眼底的紛雜情緒,聽得身旁謝珣溫聲道:「有勞父皇掛心,兒臣前日感染了風寒,不是什麼要緊事。」
「你身子不好,素日裡也要比旁人注意些。」皇帝又看向我,「三皇子妃也該上心些。」
我點頭稱是,「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出宮的路上下了雪,我撐著傘,與謝珣並肩向宮外走。
長長的宮道一眼望不到盡頭,我回頭望去,來時的腳步也慢慢被風雪掩蓋。
我突然就想起跪在養心殿外的趙皇后,那麼冷的一雙眼。
「怎麼了?」謝珣問我。
我抬頭望著他被飄雪沾濕的睫毛,在這一刻忽然有些後怕和愧疚。
我招惹了惹不起的人,或許還會連累我的夫君。
謝珣手無實權,我又無娘家倚仗,而對方卻是母族強盛的中宮皇后。
若她存心報復……我不敢想。
我搖搖頭,「有些冷,我們快快回家吧。」
謝珣的視線落在我的肩頭,而後他蹙眉將偏向他的油紙傘扶正。
「你也該顧著自己。」
他說著抬手拂去薄薄一層落在我肩上的雪,「小心濕了斗篷。」
心中湧出一絲暖意,我抬眸沖他笑,「夫君要緊。」
雪還在下,卻又沒那麼冷了。

-16-
白芙蕖母女陷害我一事人證物證俱全,起初她們還狡辯,受了刑後都老實了。
她們大抵知道此次難逃一劫,不敢連累二房其他人,誰也沒供出來就認了罪。
最終白芙蕖母女並春桃、福全四人被處斬。
李擇明雖然未受牽連,可當日那般情景被人撞破,他也無顏見人。
只好告了病假,終日閉門不出。
二房亂成了一鍋粥,老夫人病得臥床不起,我那二叔在朝堂之上被禦史罵得抬不起頭。
但聽說五皇子外祖趙太師一派的朝臣都在為二叔說話,和禦史台那幫人吵得不可開交。
與此同時,白府的暗樁傳信給我,二叔近日常夜訪五皇子府,許久才離開。
五皇子仍被禁足,此時為避嫌,與二叔劃清界限才是上策。
此舉屬實耐人尋味,除非二叔于他還有用處,或者……他有把柄在二叔手上?
我按下心中思緒,吩咐暗樁盯緊二叔,若有異動,即刻稟告。
我心中不安,總覺得或許還有大事發生。
這種不安持續到了夜間,謝珣沒有回房。
謝珣身子不好,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以休養為由與我分房而睡。
少則兩三日,多則半個月,其間閉門不出,除了請脈的太醫,誰也不肯見。
近段時間更頻繁了些,且白日朝堂出了事,夜裡謝珣就病了。
我心中總是不安。
趁天色不算晚,我親自做了碗甜羹給謝珣送去。
謝珣的貼身侍衛攔在門外,「夫人請回吧,殿下睡了。」
我軟了語氣求他,「我放心不下,想進去看一眼,殿下無礙我也就放心了。就看一眼,絕不打擾殿下歇息,你看成嗎?」
侍衛攔在門前,屹然不動,「夫人還是不要為難屬下。」
聽夏不滿,要上前理論。
我攔住她,「罷了,先回去吧。」
聞冬伺候我梳洗,見銅鏡中的我愁眉不展,問道:「姑娘在擔心什麼?」
我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只是心中不安,這朝中局勢複雜,怕是有異變。」
聞冬神情嚴肅起來,「三皇子向來遠離朝堂紛爭,即便局勢有變,也應當牽連不到咱們。」
我歎口氣,「可我擔心皇后,她恐怕不會放過我。」
聞冬寬慰我。
「如今五皇子被罰,皇后自顧不暇,又如何尋您的麻煩?
「再者您是功臣遺屬,如今又是皇子妃,只要尋不到錯處,皇后也不敢明面上為難您。
「即便是在暗處使勁兒,我與聽夏總會護著您的。」
我握住聞冬的手,發自內心感歎,「幸好還有你和聽夏,我才不至於感到孤立無援。」

-17-
如此又過了幾日,我依舊見不到謝珣。
某夜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遂披了衣裳喚聽夏陪我出門走走。
遠遠瞧見我素日喂魚的湖畔涼亭裡站了幾個人,其中一人瞧著身形打扮,竟是謝珣。
「夫君!」
我走過去,那一行人瞧見我,皆是靜了一瞬。
謝珣瞧著與平日沒有什麼不同,瞧我的眼神卻透著幾分疏離。
我有些擔心,「夫君可還安好?」
謝珣語氣生硬,「勞夫人掛懷,我還在病中,不好過了病氣給你。」
他說著便要離開,「夜深寒涼,夫人早些回房為好,以免著了風寒。」
我下意識伸手拉他卻被他避開,粗糙的指腹劃過我的手心,硌得慌。
我心中一震。
謝珣的手,不該是這般觸感。
來不及確認,那一行人已經走遠。
「姑娘,回去吧。」
聽夏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回,我們向主院而去。
路上我始終想著方才的事,腦中浮現一個荒唐的念頭。
「方才你可瞧清了他的相貌?與往日有無不同?」
聽夏不明所以,「三皇子?奴婢瞧著並無不同啊!」
的確,方才那人與謝珣無論是相貌、身形還是聲音都無任何區別,只除了那只手。
可這好似也不能說明什麼,謝珣沒有孿生兄弟,天下也不會有第二個謝珣,更沒人膽大包天敢在這府裡冒充三皇子。
他不是謝珣又能是誰?
約莫是我憂思過重產生錯覺罷了。
我按下心中的異樣,勉強說服了自己。
直到第八日,謝珣重新露面於人前。
我得到消息,第一時間去尋他。
謝珣並不意外我的到來,桌上擺著沏好的兩盞茶。
「多日不見,夫人瘦了。」
我在他身旁坐下,「我掛念你的身子,食寢不佳。如今見夫君安好,我也總算可以安心了。」
謝珣端起茶杯遞給我,「才得的新茶,夫人嘗嘗。」
袖風拂過,我陡然變了臉色。
「夫君受傷了?」
謝珣常年服藥,身上也染了藥香。
可方才那一瞬,我卻從那熟悉的藥香中捕捉到了一絲淡淡的金瘡藥的味道。
我出身將門,身邊的聽夏和聞冬又常年習武,因此我對金瘡藥、跌打藥一類的氣味格外敏感。
電光火石間,我突然想起幾日前那晚被我忽略的細節。
那男子身上沒有藥香!
我驚懼過甚,竟脫口而出,「那夜我所見之人不是你!」
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不妙,謝珣的神色再不見溫潤,眼神之冷厲叫我心驚。
謝珣站起身,我下意識躲避。
而他卻看也不看我,冷聲吩咐外間侍衛,「送夫人回房。」

-18-
從那日起我便閉門不出。
我惶惶不安,生怕謝珣將我滅口。
一面苦苦思索對策,一面暗自懊惱當初不該稀裡糊塗嫁給謝珣,以為給自己尋了倚仗,焉知不是又一個虎穴?
謝珣找人假扮自己,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對外宣稱閉門休養的這段時間,他本人根本不在府中!
他要出府辦事,又不能為外人知曉,所以用了個金蟬脫殼的法子。
而他又受了傷,既然要用上金瘡藥,那這傷必然是刀劍所致。
可他向來病弱,照理說身子骨根本經不住一刀一劍。
可那日我見他卻面色如常,除卻臉上病氣如昨,半分異樣不顯。
難不成他連病弱都是裝的?
我越想越覺得這猜測有幾分道理,皇上派了太醫做眼線,多半也是有此懷疑。
而三年來太醫每日請脈,皇帝那邊卻拿不到任何證據,可見這太醫實際所忠之人並非天子。
如果真如我所想,那麼三年前那場「意外」或許並非「意外」。
謝珣此人,絕不簡單。
他這些秘密,若有朝一日被皇帝知曉,必然大難臨頭。
而我與他夫妻一體,勢必會受牽連。
我更不能告發此事,否則能不能從謝珣手下活命都難說。
就算僥倖不受牽連,往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更何況我還得罪了皇后……
倘若謝珣肯幫我呢?
謝珣能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耍心機,皇后于他想來也不足為懼。
若我向他投誠,讓他相信我不會洩密。
那麼來日若皇后尋仇,謝珣為了保全自己,也一定會保全我。
我「騰」地從床上坐起來,朝外間大喊:「聞冬快來幫我更衣!我要見謝珣!」
往日聞冬總是很快就應,今日我一連喚了幾聲都不見聞冬進來。
連聽夏也不見人影。
我只好下了床,正要推開門,隱約聽見院內有打鬥聲。
我小心推開一條縫,院內的場景卻讓我一瞬間全身血液逆流。
只見我存放嫁妝的私庫大開,東西散了一地。
聞冬與聽夏兩人各與一名蒙面黑衣人纏鬥,身上都掛了彩。
一名黑衣人眼尖瞧見了我,正要刺來,被聽夏攔住。
「姑娘快跑!」
我推開門沖出去欲搬救兵,驀地膝窩一痛,摔倒在地。
回頭去看,私庫裡又走出一名黑衣人,提劍橫在我頸間。
「玉符在哪兒?」
我的手掌和膝蓋都摔破了皮,鮮紅染紅了白雪,脖頸傳來的涼意與刺痛更讓我不敢輕舉妄動。
「你說的是什麼東西?我從未見過……」
不僅沒見過,此前更從未聽過。
蒙面人冷笑著將劍刺深了一分,「不知死活!這麼重要的東西,白祁山那個老東西除了你還能給誰?」
我不由得一驚,「阿爹?」
蒙面人所說的玉符與阿爹有關?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為何我從未聽阿爹提起過?
「快說玉符在哪兒!否則我殺了你!」
蒙面人惡狠狠地威脅到,手中的劍卻再未深入一分。
他想要的東西還沒找到,他不敢殺我。
我冷靜下來,徐徐道:「我的確不知玉符是何物,你方才在私庫中可有尋到任何可疑之物?若還不信,大可去我房裡翻找,凡有看中的,但憑君取。」
蒙面人略有遲疑,隨後收了劍,「你同我一起去,別想耍花招。」
我點頭,在他的注視下緩緩站起身,而後趁他轉身的工夫猛地拔下頭上的金釵刺去。
蒙面人反應迅速,側身躲避的同時一掌將我掀倒在地。
「跟老子玩陰的!」
他怒不可遏,舉劍刺向我。
電光石火間,一支羽箭破風而來,正中蒙面人胸口。
蒙面人瞪大眼睛,滿目不甘地仰倒在地,再無聲息。
我回頭,謝珣站在院門前,手中執一把弓。

-19-
院中積雪未化,我只著中衣,衣鬢散亂,凍得瑟瑟發抖。
侍衛魚貫而入,謝珣解下他的大氅將我緊緊包裹。
「別怕,沒事了。」
帶著熟悉氣息的暖意讓我紅了眼,劫後餘生的慶倖溢滿胸腔,我撲進謝珣懷中嚎啕大哭。
「夫君!」
索性聽夏和聞冬受傷不重,被帶下去包紮。
謝珣親自將我抱回房,安頓在榻上。
廂房中有地龍銀炭,身子很快回暖。
我裹在狐毛大氅之下,後背冒出細密的汗。
「我知道你是裝病。」
謝珣半眯著眼,「前幾日不是還怕得不敢見我,如今又不怕了?」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你是我的夫君,夫妻一體,我不會害你,夫君自然也捨不得害我。」
他聽懂了我的弦外之音,「你倒是聰明。」
他又問我:「你就不好奇?」
我老老實實,「ẗŭ̀ₜ該我曉得的,夫君自會告訴我。」
謝珣很滿意,我見他笑,親親熱熱地抱住他的手臂,剛想提起旁的事,就聽他倒吸一口涼氣。
「夫君怎麼了?」
謝珣皺眉,「你碰到我傷處了。」
我連忙鬆手,挽起他的衣袖,果然見他小臂上纏著厚厚一圈紗布。
紗布之上,還有幾道半新不舊的傷疤,我把衣袖又往上卷了卷,只見他肩膀上還有一道陳年箭傷。
謝珣見我愣住,以為我是嚇到了,安撫道:「已經沒事……」
而我目光猶疑,試探道:「你不肯同我圓房,是不是怕我發現你身上有新傷?」
謝珣一瞬語塞,而後搖搖頭。
「不全是,我早知道你二叔與老五勾結,以為你是他們的人。
「可經碧雲山莊一事我才知誤會了你,順便借此把老五推了出來。」
我恍然大悟,「是你做的!」
難怪五皇子會被牽連,原來有謝珣暗中推波助瀾。
說完我又感到奇怪,「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不是夫人說的,你我夫妻一體?」
他把「夫妻」二字咬得極重,帶著點揶揄的意味。
我莫名有些臉紅,又明白他這是信任我的意思,那麼我也該拿出點誠意來。
「前些日子,朝堂上我二叔被禦史彈劾,而趙太師一派在這風聲鶴唳的關頭竟然還幫他說話,你不覺得蹊蹺嗎?」
謝珣沒說話,眼神示意我繼續。
「我收到消息,近日二叔往五皇子府去得勤,且都是避人耳目,喬裝改扮後深夜從五皇子府側門悄悄進。
「我推斷二人之間還有旁的見不得人的勾當,或許二皇子還有把柄在我二叔手中,才不得不保他。」
謝珣敏銳地開口:「你知道什麼?」
我這才問道:「夫君可知『玉符』?」

-20-
說完我仔細觀察謝珣神色,不放過他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只見謝珣坦蕩搖頭,不似作偽,「是為何物?」
我歎口氣,「我也不知,只從那蒙面人口中得知他們今日正是為了此物而來。且……」
我停頓一下才繼續道:「且此物大約是我阿爹所有,如今不知所蹤,他們懷疑到了我身上,可我卻從未聽阿爹提起過。」
謝珣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懷疑今日之事與五皇子有關?」
我點點頭,「沒錯,如果我們能查到有關『玉符』的消息,或許就能知道我二叔和五皇子打的什麼主意了。」
二房千方百計搶奪我的家產,怕也與這「玉符」有關。
「玉符」必然是件頂重要的東西。
事關我阿爹,我必須查個清楚。
但我人微力薄,只能借謝珣的手。
謝珣沒有立刻表態,垂眸審視我,嘴角帶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夫人這是想拿我做筏子?」
這人真是精明過了頭,想瞞過他還真是不容易。
我也沒想著否認,反問他:「難不成夫君不想從中謀利?」
這麼好的對付五皇子的機會,我不信他不動心。
果然,謝珣不置可否地笑笑,「我會安排人著手調查此事。」
「有勞夫君。」
可惜今日那三個蒙面人一個活口都沒能留下,另外兩個黑衣人見形勢不妙紛紛服毒自盡了,否則說不準也能套出些有用的資訊。
只看謝珣本事如何了,希望不要讓我失望才好。

-21-
半個月後,謝珣為我帶回來一個人。
那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鬼鬼祟祟徘徊在府門外好幾天。
後來甚至想趁夜潛入府中,被早有準備的侍衛們逮了個正著。
這人被擒後什麼也不肯說,直到侍衛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塊白家親兵的權杖。
謝珣這才將人帶到了我面前。
孰料這人在看見我的那一刻老淚縱橫,急喚道:「姑娘!」
待我瞧清這人的臉,不由得失聲驚叫:「姜叔!」
姜叔是我阿爹的部下,與阿爹有過命的交情。
雁北關一戰,白家軍死傷慘重,隨阿爹阿娘深入敵軍腹地的一隊親兵更是無一生還。
姜叔恰在此列。
可他為什麼還活著?又為什麼會變成這副模樣?
我讓謝珣摒退眾人,房間裡只剩下我和姜叔二人。
姜叔這才沒了顧忌,泣不成聲,「姑娘!您一定要為主帥和將軍報仇啊!」
我聞言驚詫不已,細問之下才從姜叔口中得知了一個驚天秘密。
阿爹阿娘及一隊親兵在雁北關遭遇敵軍埋伏,姜叔是唯一的倖存者。
姜叔從死人堆裡睜眼時,恰巧看見有一夥人在遍地屍體中翻找。
他不動聲色,從那夥人的交談中得知他們是五皇子的人,正在找我爹娘的屍體。
「我們被埋伏根本就不是意外,這一切都是五皇子的陰謀!是他害死了主帥和將軍!他害死了我多年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們!」
姜叔情緒激動,眼神中迸發出洶湧的恨意。
我只覺遍體生寒,「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姜叔咬牙道:「他是為了兵權。」
我不解,「可即便他設計害死我爹娘,我爹手中的兵權也只會收歸陛下手中,五皇子這樣做不是白費功夫嗎?」
姜叔搖搖頭。
「主帥統領十萬兵馬,其中半數都是微時就跟隨主帥出生入死的親兵。明面上這十萬兵馬都聽從虎符號令,實際上那五萬親兵唯聽令于主帥。
「而主帥手中有一信物能號令那五萬親兵,換句話說,得信物者,得軍心。」
我忽然福至心靈,「那信物是否為『玉符』?」
姜叔激動道:「正是!姑娘也知此物?」
「不算是……」
接著我告訴了姜叔前幾日發生的事,姜叔聽後氣憤不已。
「為防居心叵測之人,玉符已經多年不曾示於人前。那夥人沒能從主帥和將軍那裡找到玉符,這才把主意打到了姑娘身上!」
我下意識皺起眉頭,「姜叔,有多少人知道玉符的事?」
姜叔恨恨道:「此物只有與主帥親近的幾名副將知曉,主帥身邊出了叛徒,與五皇子裡應外合害死了弟兄們!」
想起自己枉死的弟兄,姜叔再也忍不住淚水決堤。
他一路隱姓埋名,從北疆千里迢迢來到京都,就是為了替與他並肩作戰的弟兄們討一個公道。
我握緊了袖中的手,竭力壓抑住心中翻湧的恨意,鄭重地向姜叔承諾道:
「多謝您將真相告知我,白靜姝在此立誓,就算豁出這條性命,我也一定會為爹娘與枉死的將士們報仇鳴冤!」

-22-
離開房間,我徑直去找了謝珣。
他在書房,我推門而入,跪于謝珣身前,盈盈一拜。
「白靜姝願助三皇子殿下榮登大寶,求殿下為北疆枉死的將士伸冤!」
從我猜到謝珣裝病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他的野心。
隱麓山意外發生前,謝珣是本朝最出色的皇子,為最受朝臣屬意的儲君人選。
然皇帝忌諱自己兒子的出類拔萃,暗中扶持趙皇后所生的五皇子,以達到制衡謝珣的目的。
謝珣外祖曾是助先皇打下江山的開國功臣,後因皇帝忌憚而備受打壓,多年前就已解甲歸田,遠離廟堂。
因此面對外祖強盛的五皇子,謝珣處境頗為艱難。
直到三年前那場意外,謝珣表面淡出奪儲之爭,實則韜光養晦。
我有理由懷疑,隱麓山救駕重傷,根本就是謝珣精心安排的一出苦肉計!
書房裡安靜得落針可聞,謝珣端坐上首,我依舊跪得筆直。
金絲祥雲紋樣的皂靴駐足於我身前,謝珣氣定神閑,仿佛不知道我說出了多麼不得了的話。
「你要如何幫我?」
我取下頸間從不離身的環佩,雙手呈上,「北疆五萬精兵,但憑殿下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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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和姜叔談話時我就在思考,玉符這麼重要的東西,不在阿爹手中,難不成阿爹真的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留給了我?
可阿爹留給我的金銀玉器不計其數,我又該怎麼分辨呢?
電光石火間,我想起了五年前,阿爹親手為我戴上的白玉環佩。
我還記得阿爹當時鄭重其事地叮囑我,「姝兒千萬要記住,任何時候都不要把這環佩取下。」
這環佩看起來平平無奇,僅勝在玉質通透。
因著阿爹的囑咐,我從不離身。
外人就算瞧見,也不會把這並不算貴重的玩意兒放在心上。
我方才已經向姜叔確認,此環佩正是能號令白家五萬親兵的玉符。
謝珣目光陡然變得幽深,他雙手將我扶起,盯著我手中的環佩,篤定道:「玉符。」
我說過,謝珣很精明。
我毫不意外他能猜到,一五一十地將方才我與姜叔的對話都說給他聽。
謝珣的神色是我從未見過的肅穆,良久,他凝望著我的雙眼,承諾道:「我答應你,一定為你爹娘還有萬千枉死的北疆將士報仇雪恨!」
其實我把一切對謝珣和盤托出,不是因為我多信任他。
而是我在賭。
謝珣和五皇子之間的鬥爭已經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謝珣有野心、有能力、有手段。
我賭謝珣能贏。

-23-
我和謝珣達成合作。
他著手對付五皇子,我在姜叔的協助下聯繫爹娘舊部。
半個月後,發生了一件震動朝野的大事。
南地夷州郡百姓聯名上告,趙太師妻族外甥陳泰,借趙太師之勢為非作歹,無惡不作。
那狀紙所書字字泣血,末尾Ŧú⁻厚厚一遝都是一個個鮮紅的指印,如血淚般懾人。
皇帝看重此事,派人去夷州郡當地詳查。
這才知道,陳泰仗著自己是趙太師的親眷,在當地大肆斂財,不僅欺男霸女,強佔民田,甚至連當地知府都不放在眼裡。
上個月還當街打死了一個不肯將祖田讓給他的農戶。
皇帝震怒,才下令處決了陳泰,便有人狀告趙太師賣爵鬻官,一併呈上來的還有趙太師多年來結黨營私,聯合自己門生黨同伐異的證據。
趙太師還沒來得及喊冤,就被摘了烏紗帽下了大獄。
皇后冒著大雨在養心殿外跪到半夜,沒見到皇上,自己先發了高熱。
皇帝便以養病為由將皇后幽閉于景仁宮,任何人都不許探視。
就像當初忌憚謝珣的外祖功高震主一樣,皇帝忌憚日漸顯赫的趙氏一族已久,好不容易有拔其黨羽,肅清朝堂的機會,皇帝又怎麼肯放過?
五皇子自己的禁足還未解,一眨眼,外祖和母后相繼倒了。
他在府裡急得團團轉,恰在此時,民間有傳言,雁北關之戰,鎮國公與安遠大將軍之死並非意外,而是人為。
且矛頭直指因戰場立功而受封的平北將軍林常虎——姜叔口中那個背叛我阿爹的叛徒。
沒有皇帝不想在史書上留個好名聲,爹娘生前或許也被皇帝忌憚,但後來他們是為國捐軀的功臣,皇帝大肆表彰以示皇恩。
如今功臣的死因有蹊蹺,為博名聲,皇帝必須為其主持公道。
是以皇帝下旨徹查此案。
誰知聖旨發下的隔天,林常虎不見了。

-24-
京畿營幾乎將京都翻了個底朝天也半點不見林常虎的行蹤。
誰也不知,林常虎從鬼門關走了一遭,正藏匿在三皇子府。
五皇子怕他與林常虎合謀害死我爹娘的事情敗露,派了殺手刺殺林常虎想斬草除根,結果被早有準備的謝珣派人將林常虎救下。
待林常虎醒來,我直截了當地替他指了兩條路。
其一,我將他綁了丟去五皇子府。
其二,告知我全部真相。
林常虎自嘲道:「我告訴你,你就肯放過我了?總歸是難逃一死。」
我淡然一笑。
「林將軍可想好了,若是落到五皇子手中,你的妻兒都沒有活路。
「而我,會將你交給陛下,公堂之上,你尚可為自己辯駁一二。
「林將軍行伍出身,自然也清楚主謀與從犯之別。」
我點到即止,林常虎驟然變了臉色。
殘害忠良,若為從犯,則罪責全在一人,至多不過殺頭。
若為主謀,禍必及妻兒。
林常虎痛苦地閉上眼,最終選擇將一切和盤托出。
此外,林常虎還交代,他的書房中藏有與五皇子密謀往來的全部信件。
根據他的供述,謝珣派去的暗衛在林常虎書架上的暗格裡找到了那些信件。
信件中,除了二人密謀殺害我爹娘,還提到了玉符。
我將提到玉符的那封信留下,剩餘的全數交給了林常虎。
與此同時,我開始頻繁出入白府。
三天后,失蹤多時的林常虎拖著重傷未愈的身體出現在朝堂之上,控訴五皇子與他勾結,殘害忠良,後又殺人滅口之行徑,並呈上了他與五皇子密謀的信件。
林常虎是個聰明人,知道若牽扯到兵權,無論主從,他的妻兒都難逃一死,因此半點不曾提及玉符。
皇帝看完信件後大發雷霆,當朝下令將五皇子下獄,由大理寺全權審理。
趙皇后這下徹底坐不住了,不顧禁令強闖養心殿。
卻被皇帝申飭,直接廢了後位。
朝堂局勢一夕之間更改,眾皇子中如今最得君心的變成了向來平庸的四皇子。
四皇子的母親原是一灑掃宮女,出身卑賤,性格懦弱,養出的兒子也碌碌無為。
殊不知君心難測,正值壯年的皇帝需要的,不是出色的皇子,而是不會對皇位產生任何威脅的棋子。
就在眾大臣都以為皇帝要立四皇子為儲時,皇帝重病了。
而本該關在天牢的五皇子以侍疾為由,帶兵接管了整座皇宮。

-25-
五皇子舉事突然,京城一夜之間風雲突變。
我和謝珣連夜喬裝出城避難,半道被五皇子的追兵截獲,押送進了皇宮。
大殿之上燈火通明,除了我和謝珣,還有一眾官員的妻兒親眷被關押在內。
五皇子身著一襲嶄新龍袍,宛如一隻鬥勝的公雞昂首踏入殿內。
他身後的御林軍拖著一個渾身血淋淋的人丟到我面前,我認出,那是林常虎。
林常虎已經沒了氣息,儼然成了一具屍體。
五皇子趾高氣昂,欣賞著我因驚懼而蒼白的臉色。
「白祁山要是早聽話把你嫁給我,何至於走到這個地步?可惜啊……」
幼時阿爹領我進宮,趙皇后說與我有緣,勸說阿爹替我與五皇子定親。
阿爹以我年紀尚小為由婉拒,不久後就帶回了李擇明。
想來那時阿爹就察覺到,趙皇后相中了他手中的兵權。
阿爹不願我捲入奪儲之爭,又怕有朝一日我因此身陷險境,於是給了我玉符傍身。
哪知到最後,玉符卻成了他和我阿娘的催命符。
我握緊拳頭,恨意幾乎凝成實質從眼中噴薄而出。
我盯著他那身龍袍,咬牙道:「陛下重病臥床,殿下卻已黃袍加身,難道不怕史書工筆,後世之人的口誅筆伐嗎?」
五皇子仰頭大笑,「史書向來是由勝利者書寫,如今乾坤已定,我即是正統!」
如此倡狂之言響徹大殿,官眷們護著幼兒縮在角落,頭也不敢抬。
「不過我還有一樁心願未了,到底是不踏實。」
他忽然用力攥住我的下巴,力道之大,令我忍不住皺眉。
「告訴我玉符在哪兒,說出來我可以饒你不死。」
我直視他的目光,恨恨道:「你害死了我爹娘,我就是死,也絕不會讓你如願!」
五皇子獰笑起來,眸光變得兇狠。
他揚起手臂,我戰慄著閉上眼。
掌風從我臉上拂過,身旁傳來一聲悶哼。
我猝然睜開眼,謝珣被打倒在地,唇角溢出鮮血。
「夫君!」

-26-
我大驚失色,想上前查看他的傷勢,卻被五皇子攔住。
五皇子一個眼神,便有御林軍上前對倒地的謝珣拳打腳踢。
五皇子掐著我的後頸,逼迫我親眼看著眼前這一幕。
我掙扎未果,紅了眼眶,「你瘋了!謝珣會死的!」
五皇子笑容陰狠,「你不肯說,我不殺你,但總有人要代你受過。」
我質問道:「難道你真的擔得起弑兄的罪名嗎?」
 然而他只是垂眸看著我笑,「那就要看看,到底是你的嘴硬,還是謝珣的命硬。」
眼見謝珣已經昏死過去,五皇子還沒有停手的意思。
我終於忍不住哭喊道:「住手!我說!」
目的達成,五皇子擺擺手,御林軍收回了拳頭。
不甘的淚水自眼角滑落,我淒然一笑,「五皇子以為,若玉符在手,我還會在此受制於你嗎?」
五皇子沉下臉,只聽我道:「玉符根本不在我手中。」
「撒謊!這麼要緊的東西,白祁山除了你還能給誰!」
 我搖搖頭。
「阿爹的確把玉符給了我,旁的什麼也沒說,我只以為那是個普通物件兒。
「直到那日五皇子的人闖進我的私庫,我才得知玉符的存在。
「細想之下才回憶起,阿爹曾交給我一枚白玉鎮紙,囑咐我仔細收好,可惜我未能領悟阿爹深意,隨手放在了書案上。」
五皇子急道:「那鎮紙現在何處?」
「我那二房堂妹見那鎮紙模樣討巧,向我討了去。」
五皇子不信,「你阿爹囑咐過你,你就那麼輕易贈了旁人去?」
我迎著他探究的目光,淡然道:
「我幼時與堂妹親厚,她相中的東西,我向來不吝予取。五皇子若是不信,打聽一二便知真假。」
白芙蕖把搶我的東西當作談資四處炫耀,京中權貴沒幾個不知道的。
五皇子自然也有耳聞。
他臉色凝重,心生動搖。
我趁機又添了把柴,「五皇子耳通目達,自當知曉這段日子我頻繁出入白府。」
五皇子沒否認,等著我的下文。
我勾唇輕笑,「我與二房早已撕破了臉,五皇子就沒懷疑過,我幾次出入白府是為了什麼?難不成是想與我祖母和二叔敘舊嗎?」
話罷,五皇子匆匆破門而出。
殿外傳來他興奮的號令聲,「來人!去白府!」

-27-
是夜,白家二房幾人還在睡夢中就被打砸、哭喊聲驚醒。
御林軍將整個白府翻了個底朝天,玉器、鎮紙等物件找出了一籮筐,卻只見五皇子越來越沉的臉色。
最終白家二房一干人等皆被下了大獄。
二叔原本還做著等五皇子登基,自己平步青雲的美夢,一朝下獄,慌得六神無主。
得知前因後果,更是嚇得一句囫圇話都不會說。
他一介文官,打死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能和號令萬軍的玉符扯上關係。
最要緊的是,二房從我手裡拿走的東西不知凡幾,他哪裡還記得那勞什子白玉鎮紙?
哪天丟了、碎了、隨手賞給下人了也說不定,可若真是這樣,他哪還有命活?
沒辦法,他只能咬死了從未見過此物。
白芙蕖死了,白玉鎮紙之事死無對證。
五皇子並不完全信任我,但也懷疑二房。
他只能寄希望於對白府的搜查,以及對二房幾人的嚴審。
我卻不敢放鬆警惕,緩兵之計並不能為我拖延太久的時間。
果然,半個月後,一無所獲的五皇子終於發現了不對勁。
可惜為時已晚,一支五萬兵馬的軍隊以「救駕」之名殺進了京都。
而那領兵之人,正是謝珣。
京畿營統領來報時,五皇子正掐著我的脖子問我玉符的下落。
他聞言不敢置信,盯著我身邊的「謝珣」又問了一遍,「你說那人是誰?」
肖統領臉都白了,他飛快地掃了一眼我身旁的人,艱難道:「我們都親眼看清楚了,領兵之人正是三皇子殿下!」

-28-
直到親眼見到那赤馬銀槍之人,五皇子才肯相信謝珣真的殺進來了。
謝珣身騎戰馬,一劍便取一人首級,鋒芒畢露,一如當年。
再看身旁被禁軍押送而來的那張與謝珣一模一樣的臉,五皇子氣急敗壞,細看之下才終於發現這人耳後有一道近乎隱形的瘢痕。
他伸出手,竟直接從這人臉上揭下一層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
此人名遊升,善口技,工畫皮。
一手易容術出神入化。
五皇子將那人皮面具狠狠擲在地上,對我怒目而視,「你們敢耍我!」
我被人押著,看著他憤怒到扭曲的表情只覺得快意盎然,「殿下再看,究竟鹿死誰手?」
謝珣領ẗű₌著的那五萬精兵,都是戰場上真刀實劍拼殺出來的。
皇城裡那群酒囊飯袋,又豈會是他們的對手?
禁軍節節敗退,眼看宮門即將失守。
五皇子持劍脅迫我,站上了宮門之巔。
「謝珣,你現在交出玉符請罪,我饒她不死!」
謝珣才砍下一顆人頭,面上染了鮮血,抬頭望過來的那一眼,肅殺之氣盡顯。
軍中幾位副將同Ťű̂₅我阿爹肝膽相照,自小待我親近,此時見我受了挾持,紛紛策馬圍攏在宮牆下。
聽夏和聞冬隨軍攻城,此刻也縱馬趕了過來。
更有性急的執槍怒喝:「休要動她!」
見此情景,五皇子轉驚為喜,哈哈大笑,「謝珣!你有玉符又如何?白家軍到底姓白,他們效忠的,是白家的人!」
謝珣握緊了手中銀槍,如玉的臉在鐵甲的映襯下更顯冷肅。
「若你敢動她,這五萬白家軍都不會放過你。」
五皇子無懼無畏。
「現在白靜姝的命捏在我手裡,要怎麼樣,還不是我說了算?
「謝珣,我給你兩個選擇。
「下馬受降,交出玉符,我留你全屍。」
「否則,」他笑得不懷好意,「你猜這些人是會效忠手持玉符的你,眼睜睜看著白靜姝喪命。還是會轉而聽令於我,將你亂刀砍死呢?」
謝珣如鷹般銳利的眼神越過我,落在我身後的五皇子身上。
我感受到身後的五皇子身子猛地一抖,手中的劍幾乎不穩。
他或許是為自己對謝珣的畏懼感到惱羞成怒,不待謝珣選擇,忽而情緒激動地對城牆下的親兵副將道:
「白祁山已死,玉符不過一介死物,算不得數,白靜姝才是你們應效忠之人!生擒謝珣,歸順於我,我可保白靜姝不死!」
此話一出,各色目光落在謝珣身上,如芒在背。
眼見自己一番話起了作用,五皇子的臉色由陰轉晴,蠱惑道:「爾等今日之過既往不咎,待我登基……」
他的表情凝固在臉上,死死瞪著不知何時已與他相對的我。
長劍穿胸而過,五皇子倒下的時候,滿眼不可置信。
他太得意忘形了。
我是將門的女兒,怎麼可能不會用劍?

-29-
五皇子一死,禁軍很快降了。
謝珣直入宮門,從「重病臥床」的皇帝手中拿到了傳國玉璽,並擬了賜死廢後趙氏的詔書。
皇帝禪位給謝珣,連夜被送往行宮養病。
我原以為謝珣會親手殺了他。
「他被老五下了毒,沒幾天活頭了。」
謝珣說這話時臉上還有乾涸的血跡,在燭火閃爍的微光裡,叫人看得一陣恍惚。
他親自斬下了趙氏的腦袋,此刻正擺在先皇后的供桌上。
多年臥薪嚐膽,一朝夙願得償。
謝珣醉了酒,難得失態,不依不饒地要我與他對飲。
我推拒不過,只好一飲而盡。
烈酒入喉,嗆得我直咳嗽。
謝珣看著我的狼狽模樣,忽然湊過來吻我。
我匆匆避開,帶著酒氣的吻擦過我的嘴角。
一時間兩人都有些怔忪。
我低下頭退開了一些,「殿下,您醉了。」
自那日獻上玉符後,我便尊稱他為「殿下」。
謝珣對此並無表態,許是今夜飲了酒,他忽然計較起來。
「你從前不還親親熱熱地一口一個夫君嗎?」
他漆黑的眸子瞧著我,竟生生瞧出了幾分委屈。
「殿下即將登基,靜姝……不敢無禮。」
我偏頭避開他的視線,順勢為自己斟了一杯酒,「還未恭賀殿下大業得成……」
謝珣卻扼住我的手腕,按下那杯酒,「你始終是我的妻,我會給你皇后的尊榮。」
我心頭一緊,想說的話堵在喉嚨口,終是無言。
謝珣登基後的第一件事是籌備我的封後大典。
先皇病了幾個月,堆積了許多國事等著新皇處理。
謝珣忙得腳不沾地,直到大典前夜才得空來看我。
我給他沏了杯新茶,「國事要緊,可陛下也該顧著身子才是。」
謝珣飲了茶,摟著我躺在榻上,喃喃道:「也不知為何,朕只有同你在一處才能睡得好。」
我抬頭瞧他,他已然閉上眼睛,發出平緩的呼吸聲。
他自然能睡得好,我在茶水裡可是放了足量的蒙汗藥。

-30-
封後大典前夜,我逃了。
只不過才逃了五百里就被攔下了。
旭日初升,謝珣站在晨光裡咬牙切齒,「跟我回宮。」
他沒想過我會算計他,臉色沉得嚇人。
我搖搖頭,「戲演完了,陛下還捨不得謝幕嗎?」
謝珣一怔,不等他回答,我又道:「姜叔的突然出現根本就不是意外,對麼?」
刹那間,謝珣臉上血色盡失。
除了我爹娘死亡的真相,姜叔還告訴我,他千里迢迢從北疆來到京都,本想面呈天子,揭發五皇子的罪行。
可還不等他找到機會面見先皇,才入京都就洩露了身份,遭人追殺。
奇怪的是,追殺他的人並不急著殺他滅口,而是將他引到三皇子府後便消失無蹤。
姜叔瞧見了我,這才得知我已成了三皇子妃。
他不敢再冒險求見先皇,選擇將一切告訴了我。
「你早知玉符一定在我手中,精心設計這一出大戲,就是為了讓我心甘情願將玉符獻給你。陛下智謀過人,靜姝拜服。」
謝珣的喉結滾了滾,握緊了手中的韁繩,「你早知道,為何還……」
我抬眼望他,淡然一笑,「各取所需,彼此互相利用罷了。」
謝珣想要玉符,而我想要報仇。
我們之間不過是利益置換。
而今我在他身上一無所求,自然不會一輩子綁在他身邊。
謝珣卻不肯放我走,「做後宮之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好嗎?」
我搖頭淺笑,「陛下無非是忌憚我,倒不如敞開了說乾脆。」
謝珣登基後對有功之臣論功行賞,唯獨對昔日助他攻城的白家軍的封賞遲遲沒有定論。
當日五皇子的話終究是在他的心中泛起了漣漪。
他留下我,是為了制衡白家軍。
就像先皇忌憚我的爹娘,將我留在京城為人質一般。
謝珣沉了臉,他不再與我虛與委蛇,而是召出了隱藏在四處的弓箭手。
「朕不會給你第二個選擇。」

-31-
聽夏與聞冬二人早已一左一右護著我,見此情景,兩人都上前一步將我緊緊護在身後。
聽夏握著刀,眼中閃著寒光,「姑娘別怕,我與聞冬拼死也要為姑娘殺出一條生路來!」
謝珣有備而來,抵抗也不過是垂死掙扎。
我駕馬撥開擋在身前的兩人,問謝珣道:「若我回宮,你果真能安心嗎?」
謝珣抿著唇,不答話。
「不會的。」我替他回答,「你會像先皇因忌憚你的外祖而害死先皇后一樣害死我。」
一旦在心底埋下懷疑的種子, 就再難拔除。
我歎息一聲, 「謝珣,我不想和你走到那一步。」
「更何況, 」我望著他的眼睛,「你不是給我種了蠱嗎?」
那夜謝珣喂我喝下的酒裡下了蠱。
一旦我對他起了殺心, 便會爆體而亡。
此蠱源自北疆, 我幾乎是一瞬間就發現了。
謝珣握著韁繩的手顫了顫, 他用一種複雜至極的眼神望著我, 仿佛從來沒有看清我。
「謝珣, 」我對上他的眼睛,「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你。」
最初我嫁給謝珣時, 所求不過是一安身之隅,守住爹娘的遺產。
後來得知真相,所求所願也僅僅是為枉死的爹娘報仇而已。
如我所說,我與謝珣之間彼此算計利用,一路走來,也算彼此扶持。
我們互不相欠。
而今恩怨俱了, 我想要自由。
謝珣沉默著與我對峙良久, 最終抬手揮退了弓箭手。
天空中不知何時聚集了幾片烏雲, 陰沉沉地籠罩在頭頂。
他似乎想說些什麼, 幾次欲言又止。
「要下雨了。」
謝珣說完又補充道:「或許會打雷。」
我抬頭望瞭望天,迎著他隱含希冀的目光笑道:「是啊, 要抓緊趕路了。」
謝珣眼中的希冀一下子就散了, 眼神一寸寸黯淡。
「雨天濕滑,你……趕路慢行。」
我向他一拜, 「此去無歸期, 願君長安樂。」

-32-
往北疆的路上,聽夏頻頻看我,欲言又止。
我覺得好笑, 「你想說什麼?」
聽夏一張臉皺成了苦瓜。
「那狗皇帝給姑娘下了蠱!您對他沒有殺心還好, 可倘若哪天他疑心病又犯了, 到時候天涯海角把您抓回去, 您豈不是任他宰割了?」
聽夏越說越怕,忽而調轉馬頭要往回去,「不行, 我現在回去把他綁了, 逼他交出解藥!」
我連忙攔住她,「欸!回來回來!」
好不容易把她拉回來, 我好氣又好笑地戳了戳她的額頭,「難不成你家姑娘是個傻子,真會將性命交到旁人手裡, 任人拿捏?」
聽夏愣愣地看著我, 「可……」
「我根本就沒喝下那杯酒!」
聞冬聽見這話也瞪大了眼睛, 「方才您是故意提起此事的?」
我點點頭,謝珣多疑,只有讓他以為我心甘情願喝下了蠱酒才能真正取信於他。
謝珣或許對我有幾分真心,可我不會蠢到拿命去賭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再重也重不過皇權。
與其困守在牢籠一般的深宮裡與謝珣彼此猜忌、提防,不如去往大千世界肆意快活。
這場雨終究沒有落下,烏雲散去, 陽光劈開雲層灑落人間。
我策馬揚鞭,身後聽夏和聞冬縱馬追趕,與我一同奔赴遠方。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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