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遇刺之後得了一個怪病。
白天做皇帝,晚上給貴妃當狗。
開始:「為什麼朕要做這個毒婦的狗?!」
後來朕抱著貴妃的大腿:「朕願意一輩子做貴妃的狗。」
-1-
朕自從遇刺之後,就得了一個怪病。
只要進入夢鄉,就會變成貴妃的狗。
說起貴妃那條狗,朕就來氣。
在朕遇刺昏迷的兩個時辰裡,朕的珍嬪、淑妃、賢妃全都守在朕的榻前為朕祈福。
而朕的貴妃在幹什麼?
朕的貴妃撿了條奶狗,揣懷裡帶進了甘泉宮,一邊假惺惺地抹眼淚,一邊悄悄地去懷裡揉狗頭。
朕怎麼知道?
因為朕的軀體躺在床上,朕的靈魂趴在貴妃的胸上。
是的,在朕昏迷的兩個時辰裡,朕的靈魂附在了那只狗身上。
貴妃入宮六年,朕頭一次發現,這個五毒俱全的女人,身體香香軟軟的。
給朕一種很好親的感覺。
於是朕慫了慫鼻子,鬼使神差地伸出舌頭舔了一口。
貴妃嬌軀一震,朕狗軀一僵。
朕竟然!
-2-
朕從來沒有親過貴妃,因為朕不喜歡她。
貴妃是個綠茶。
表面弱柳扶風,私底下不知道鬥死了多少佳麗。
是個名副其實的毒婦。
朕知道她又毒又壞,但還要留著她。
因為她姓謝。
三大世家,唯謝家馬首是瞻。
朕在前朝拿個主意,還要看貴妃他爹謝晉的臉色。
謝晉若是在朝中惹朕不快,朕表面隱忍不發,晚上便Ṱũ̂⁷會翻貴妃的牌子。
不是寵倖,而是折磨。
朕清楚地記得貴妃剛入宮那晚。
彼時謝晉夥同太后,摁著朕的腦袋,硬要朕納了謝茹,也就是如今的貴妃。
世家坐大,再納個世家女回來,絕非朕所願。
不過那時朕羽翼未豐,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當天晚上,太后截了朕的駕輦,硬把我趕到貴妃的昭德殿。
我帶著一身暗火,不等宮人退去,便在前廳撕開了貴妃的華服。
貴妃揪著我的衣擺,羞怯而難堪地懇求:「陛下,別在這兒,去裡面,好不好……」
我殘忍地笑了笑,拂開她的手:「作什麼態?如此這般,不是你求來的?」
只一句,貴妃便不掙扎了,軟了下來,弱弱地嚷了一聲疼便住口了。
她伸著脖領,將痛吟盡數吞下,伸著細白修長的脖頸,像一隻瀕死的天鵝。
不知道為什麼,她那副分明快要碎了,偏硬撐著的脆弱模樣,讓我異常興奮。
瘋了一樣地欺負她,想讓她流更多的淚,想讓她開口求我。
可直到結束,她都沒再求一聲。
而我卻有些失控了。
我本來以為自己只會待到三更,而實際上我到了五更才走。
走時,衣衫整齊。
而地上的貴妃,慘不忍睹。
衣衫紛亂,滿地髒汙。
貴妃閉著眼睛,面容蒼白,有一瞬間,我疑心她是不是死了。
不過,心軟也只有那一瞬。
是她自找的。
我又沒逼她進宮。
後來,每一次的寵倖,都和第一晚差不多。
我頻頻失控。
她頻頻受傷。
我對床榻之事並不熱衷,也沒什麼怪癖,總體比較溫和。
但對謝茹就不行。
非要弄疼她,非要折辱她,非要看她哭。
把對謝家的怒氣全撒在她身上。
寵倖貴妃一半是迫於世家壓力,例行公事,一半是洩憤。
所以朕從來不給她撫慰。
不親吻,也不擁抱。
仿佛親了她,抱了她,就是向世家低頭了一般Ţṻₙ。
貴妃是世家派來蠱惑朕的妖精。
朕才不會受她迷惑!
-3-
「皇上又昏迷了,早上甘泉宮的近侍叫了幾次都沒醒,現已傳了太醫。春曦宮、靈犀宮、漱秀宮的都去了,娘娘要去看看嗎?」
貴妃盤腿坐榻上,直勾勾地盯著朕,半晌,拉住朕的前肢,把臉埋進朕毛茸茸的肚子上,蹭了蹭。
朕四肢僵硬,動都不敢動。
大……大膽!
貴妃吐息溫熱,吹在朕的毛毛上,又癢又煩。
該死,這個女人怎麼能這麼香軟!
床幃外的宮女又喚了聲:「娘娘?」
貴妃悶悶地說:「不去。」
宮女試探道:「那讓小廚房做碗鴿子湯送過去?」
貴妃應了一聲,抬起頭:「就說我在宮裡為皇上抄經祈福呢。」
騙子。
她在宮裡擼了一上午的狗。
都快把朕的毛給揉禿了。
過了巳時,貴妃正拿著把小梳子給朕梳毛的時候,朕突然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
剛醒就聽見殿外的人聲。
近侍李衛壓著聲音說:「怎麼貴妃娘娘沒來?」
「娘娘忙了半晌,親手熬了鴿子湯,讓奴婢送來,這會兒正在宮裡為皇上抄經祈福呢。」
呵。
親手熬的。
分明是小廚房做的。
還抄經祈福。
你家娘娘給狗梳了一上午毛兒,還紮了小辮兒!
朕睜開眼睛,沒等床邊的幾位妃嬪開口,對服侍的太監說:「讓昭德宮的把湯送進來。」
朕嘗了一口,臉都氣綠了。
好好好。
原來朕喝了六年昭德宮小廚房出品的鴿子湯。
謝茹就沒親手為朕做過一次。
還有臉每次都舉著個紅彤彤的手指頭討同情。
好像朕不喝那個鴿子湯就罪大惡極一般。
當天晚上,朕翻了貴妃的牌子。
進了昭德宮就問:「聽李衛說,你在宮裡抄經,早聽聞貴妃字寫得好,拿給朕瞧瞧。」
貴妃臉上的笑僵了一瞬。
經文拿上來,只有三頁。
朕冷笑:「貴妃一整天閉門不出,就只抄了這些?」
貴妃嘴一撇。
朕心一緊。
這女人又要裝可憐了。
果然,下一秒,貴妃的淚流落了下來,嬌嬌地舉著手:「人家抄經,手都酸了,皇上不心疼,還怪人家經書抄得少。」
這時,那只用紅繩紮了一身小辮兒的京巴犬晃晃蕩蕩地走過來,蹲在了朕的腳邊。
朕閉了閉眼睛,不想看那醜狗的尊容,咬牙切齒:「抄,把地藏經抄三遍,抄不完不許睡覺。」
貴妃完美的笑容崩了一瞬,美目圓睜,裡頭燃燒著熊熊怒火。
容顏平添許多生氣,動人得厲害。
朕覺得好笑。
她還氣上了。
不過,若是她能求一求朕,也可以少抄一點。
但貴妃沒有。
她很快把情緒壓下去,一言不發地去抄佛經。
那種神情,仿佛料定了和朕求情也無用一般。
朕無端地起了火,甩袖踱到內殿,愛抄抄去吧。
閉眼小憩,忽然聽見耳畔壓低的埋怨。
「狗皇帝。」
?
「大黃,要不你去咬他一口?」
?
「算了,他把你殺了可怎麼辦?」
「……」
她在跟狗說話。
這病還真怪,凝神時,便能捕捉那狗的五感。
「你說是不是我爹又氣他了,才叫他想出這麼個折磨人的新法子。」
眼皮一抖,她竟把朕的心思摸透了。
知道朕是在故意折磨她,把氣泄在她身上。
也是,她向來不笨的。
那她,恨嗎?
「不過抄經也好,他床技爛死了,又菜又愛玩兒,每次我還要裝得很舒服,累死了……」
?
朕睜開眼睛,把額頭上的青筋摁下去。
快步走出內室,來到前殿。
貴妃坐在溫柔的燈火下,腿上盤著一條困倦的狗,一邊奮筆疾書,一邊嘟嘟囔囔。
朕走過去,抽出她手中的筆:「不抄經書了。」
貴妃:「啊?那抄什麼?」
把人打橫抱起,邁入內室,扔到床上,解下玉帶:「你。」
-4-
第二日,朕趕上了早朝,沒有變狗。
離開時貴妃還沒醒,昨晚是過了些。
不過貴妃軟乎乎地告饒,求不過時怒駡嬌嗔比她一言不發地痛苦承受更叫朕興奮。
惹急了像只貓。
會撓一爪子但不疼。
朕後背就被撓了好幾爪子。
膽大包天。
坐在步輦上凝神靜聽,果然聽到了貴妃說話的聲音。
貴妃:「誰把大黃的辮子剪了?」
宮女:「皇上走之前剪的。」
貴妃:「他是不是手癢?」
「……」
朕深吸了一口氣。
不能殺不能殺。她爹是謝晉,這大逆不道的玩意兒不能殺。
提起謝晉朕更生氣。
江陵水患的摺子擺在最前頭,一連三封都是謝家黨羽。
三個月前,朕派方明濟到江陵治水。庭議時,謝黨對此多有不滿,拼命想把使臣換成自己人。
江陵本是謝家封地。後先帝改制,奪了謝家的實權,現今不過留了一個名頭。
現在,方明濟已經被派出去三個月,治水成果斐然,江陵的情況已經得到了控制,謝黨卻依舊緊咬不放。
彈劾方明濟治水無果,導致江陵行瘟疫,死傷三千餘,要求加派官員。
塞上來的人選,全是謝家黨羽。
瘟疫朕是知道的,方明濟的摺子裡寫了。水患後行瘟疫難以避免,不過方明濟已經把瘟疫的範圍控制在了江陵,沒有擴散。
謝党死咬方明濟,不過是因為方濟明不是士族,是科舉選上來的孤臣。
他們怕他。
他們越怕,朕越要用。
「皇上,貴妃娘娘請見。」
李衛傳報,朕扔下手中的摺子:「傳。」
貴妃娘娘帶著她的鴿子湯進來了:「皇上,臣妾煲了湯……」
「呵。」
一聲冷笑,把貴妃嚇閉嘴了。
惴惴地看著朕,像只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驚惶不安的小兔子。
真能裝。
朕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番。
是特地裝扮過的。
真好看。
狐狸精!
無事獻殷勤。
朝她招了招手:「過來。」
貴妃走過來,朕將人攬進懷裡,吸了口,差點被嗆死。
皺眉將人推開:「你熏了什麼?」
貴妃抬起衣袖聞了聞,垂眸:「可能是沾了殿裡的香。」
又說:「那香是皇上特地差人制的,臣妾每天都燃著。皇上說了,只有臣妾有。」
朕怔了片刻,猛然想起。
是有這麼回事。
那香料里加了大量麝香,是為了避子。
朕可以讓她當貴妃,但絕不會讓她生下孩子。
朕瞧著貴妃毫不設防的笑容,心裡突然升起一陣煩躁。
她還以為那是她的殊寵。
又覺得僥倖,幸好她不知道,不然恐怕要恨死朕。
貴妃有多愛朕,朕不是不知道。
朕變狗時,撞翻過她室內的畫筒,畫卷散落,朕窺見上面畫了朕年少時的樣子,每卷畫的角落都題著貴妃的小字「寶珠」。
那些畫,她從沒拿給朕看過。
藏在那裡,逐漸泛黃。
那時朕想,如果貴妃不姓謝該多好。
可惜,她是謝茹。
-5-
貴妃明顯藏了事,估摸又是要求什麼恩典。
但凡她提著「親手煲的湯」來,必定是想用湯換好處的。
只是還沒等她開口,李衛又傳報:「皇上,方太醫求見。」
方明曦?
未等通傳,方明曦已然闖入殿內,朗聲喚:「鄴哥哥,我……」
撞見坐在朕身上的貴妃,面色一僵,僵硬地作揖:「見過貴妃娘娘。」
貴妃的手驟然收緊,挺直了腰,不再靠著朕,雖還微笑著,可朕還是感覺到她的警戒和敵意。
貴妃很討厭方明曦,甚至對她起過殺心。
曾經對方明曦動私刑,被捅到朕面前,在冷宮住了兩個月。
出來後,就不再找方明曦的麻煩了。
朕以為她改了,如今來看,她還是懷恨在心。
朕握住貴妃的手腕,警告地看向她。
方明曦是方明濟的龍鳳胎妹妹,也是朕從小看到大的妹妹。
方明濟是先帝為朕選的伴讀。方明曦從小就任性,總會扮成方明濟的樣子代替他入宮。
朕的童年貧瘠,唯在這兩人身上還能窺見一絲暖色。
貴妃整治誰朕都可以不問不管,但她不能對方明曦動手。
貴妃對上朕的目光,身子慢慢放鬆,緩慢卻堅定地拂開朕的手:「臣妾累了,先行告退。」
不等朕回話,便拖著裙擺離開了。
朕看著空空的掌心,滿腦子都是貴妃剛剛看朕那一眼。
冰冷、失望、譏諷,甚至還有厭惡。
閉上眼睛,凝神靜聽。
貴妃已經到了殿外,抱起宮女手上的狗。
身旁的宮女抱怨:「方太醫也太放肆了些吧,未經通傳便入宣室,皇上竟然也不怪罪。」
貴妃的聲音淡而冷:「有恃無恐罷了。那是皇上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怎麼捨得怪罪?」
胡說!
方明曦何時成了朕心尖上的人了?
朕雖對她有幾分包容,倒也不至於放在心頭。
「鄴哥哥……」
朕收回心神,看向方明曦。
她每次都這麼自然而然地闖入。朕一直覺得,不是什麼大事。她自小便如此,沒什麼規矩。
但別人看來,好像不是這般。
「方太醫,未經通傳便入宣室,壞了規矩。還有朕是皇帝,以名相稱,是大不敬。」
方明曦白了臉,倔強地抬頭,眼裡噙著淚:「那我不叫就是了,為了治你久睡不醒的怪病,我翻了七天的醫術,學了一套按摩的手法,如今看來鄴哥哥……不,皇帝陛下是不需要了。」
說完,竟也不告退,轉身跑了。
朕摔了茶盞,指著她的背影,看向李衛:「誰給她這麼大膽子的?!」
李衛笑眯眯的:「陛下給的。」
「……」
-6-
奏摺是批不成了。
懷裡都是貴妃的味道,滿奏摺都是貴妃的臉,嗔癡怒怨,擾人心神。
想到貴妃的腰,手便是一抽,有些麻癢。
才抱了不到一刻鐘,人就走了。
越想越虧,拉不下來臉入昭德宮找人,便在榻上小憩。
不肖多時,就變成了貴妃腿上的狗。
窩在貴妃香香軟軟的懷裡,心情才舒暢了些。
還沒舒暢多久,就發現室內氣氛有點不對勁。
貴妃沒擼朕!
往四周一看,方明曦怎麼在這裡?
她站在那裡,身後的小太監還端著一碗黑漆漆的湯藥。
方明曦說:「陛下說了,要微臣親眼看著娘娘把藥喝了。」
什麼藥?
為什麼親眼看著?
朕什麼時候說了?
貴妃盯了她片刻,面無表情地說:「翠心,把藥端過來。」
翠心咬牙:「娘娘,不能喝,如此大辱……」
貴妃沉聲厲喝:「端過來!」
翠心眼眶紅了,被逼端過藥,看著貴妃仰頭喝盡。
方明曦帶著人走了。
翠心抹著眼淚,滿臉憤恨:「那香爐日日都點著,一天不敢停。還要在衣裳上熏了那虎狼之藥,叫皇上聞著好放心。如今又何必多此一舉讓人送來避子湯?您貴為四妃之首,謝氏嫡女竟要明晃晃喝下那藥,這不是告訴外人,皇上厭憎您嗎?如此大辱,如此大辱……」
朕如遭雷擊,通體僵硬,腦子一片空白。
她知道。
她知道朕給的香裡有什麼東西。
故意天天熏著,讓朕放心。
朕看著貴妃平靜的臉,有些不懂她了。
她不恨嗎?
為什麼不來質問朕?
為什麼裝作不知道,日日燃著那毒香。
她點香的時候,到底在想些什麼?
「藥不是司徒鄴讓送的。」貴妃輕輕揉著朕的後背,「他做事喜歡萬無一失,謀定後動。謝家還沒死透之前,他不會明晃晃地送來避子湯,平白讓人抓住錯處。」
垂眸冷笑:「司徒鄴不是蠢貨,不會做畫蛇添足的事。」
「那這碗避子湯……」
「是方明曦自作主張。」貴妃譏誚,「她又不是頭一次做這種事了。無非是近日司馬鄴對我親近了些,她坐不住了,特地來噁心我罷了。」
翠心怒上眉梢:「她一個小小醫女,竟如此大膽!」
氣不過一般:「娘娘,我去稟明聖上。」
「不必去。」貴妃笑了笑,「你真以為方明曦蠢嗎?她敢欺上瞞下就料定了我告不贏她。」
垂頭輕嗤:「皇上的心是偏的。我一個惡毒的世家女怎麼會被他單純任性的青梅給欺負了呢?在皇上那兒,向來只有我欺負方明曦的份兒。」
「那就這麼算了嗎?」
貴妃斂眸:「自然不會。」
捏了捏額角,似乎不願意再說。
翠心還想說什麼,被大宮女翠玉拉住了:「娘娘累了。」
貴妃確實很疲憊,抱著朕倚在榻上,不多時便睡著了。
殿外兩個宮女在私語,提到了貴妃,我看了看貴妃的睡容,跳下床,踱過去。
翠玉拉著翠心:「你被調到昭德宮沒幾年,今日的事切不可再有。主子說什麼,你聽著就是。」
翠心怒氣未消:「我就是氣不過,一個醫女,竟在主子面前如此放肆,主子怎麼忍得下?皇上當真一點都不管嗎?」
翠玉沉吟片刻,突然說:「貴妃剛入宮那年,懷過一個孩子。」
朕的心徒然一抖,直直地往下墜。
到底還有多少事,是朕不知道的?
「當時為貴妃看診的便是方明曦,她隱瞞實情,開了一方墮胎藥,騙貴妃喝下。貴妃得知時,孩子已經沒了,她撐著病體,告到御前。」翠玉一頓,聲音含著壓抑多年的隱怒,「分明是召個太醫來診一診就能大白的事,皇上卻只聽信方明曦,一句構陷便定了貴妃的罪。」
「彼時貴妃年輕,忍不得一時之氣,對方明曦動了私刑,事情鬧到了皇上面前,皇上大怒,把貴妃關進了冷宮。」
爪子死死地摳在地上。
原來那時謝茹懲治方明曦,還藏著這番隱情。
當年,謝晉強硬地把謝茹送進宮,朝堂上幾番拿朕的子嗣說道,無非是想讓謝茹生下朕的孩子,鞏固謝家的地位。
朕滿心戾氣,看見謝茹就恨,覺得她進宮就只是為了要孩子。
謝茹來告狀時,朕正氣頭上,只想著謝家父女不讓朕好過,朕也不讓他們好過。根本沒聽謝茹說什麼,只記得借機發難,言語刻薄地羞辱了她一番。
當時,朕是懷著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她,才不在意什麼真相。
朕自以為是地認為,謝茹家世大,不會在宮裡被欺負了去。
確實如她所說,朕覺得只有她欺負別人的份兒。
從沒想過,她竟是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受了天大的委屈。
向朕討個公理,朕卻視而不見。
「冷宮那兩個月,謝家寶珠算是吃盡了有生以來所有的苦。」
翠玉看著殿內的那盞香爐:「從冷宮出來後,皇上就派人送來了那香。貴妃明知那是虎狼之藥,還是燃了。
「那香是方明曦調的,也是方明曦送的。皇上是替方明曦出氣呢,只是這口氣太長,一出就出了五年。」
什麼時候,送香也成了給方明曦出氣了?
用香避子的法子確實是方明曦出的。
朕覺得這法子不惹眼,才交給她去辦。
卻被歪曲成了偏幫方明曦,簡直荒唐。
不想謝茹懷孕,只是ṭûₔ因為她的身份,和旁人有什麼關係?
怪不得謝茹會認為,方明曦是朕的心頭肉。
翠心擦了擦臉上的淚:「娘娘受了這麼大的委屈,為什麼不和謝丞相說,她還有謝丞相啊。」
「傻姑娘,你叫娘娘怎麼說?」翠玉望向里間,「陛下和世家形同水火,本就有隔閡。娘娘怕說了,謝相會因她而衝撞陛下,反倒激化君臣的矛盾。」
「一面是君,一面是家,她修葺還來不及呢。」
朕死死地釘在原地,有些呼吸不上來。
這麼多苦,她竟獨自吞了。
朕知道,這六年來,朕做得有多過分。
想著,她有謝家撐腰,不會垮的。
卻忘了,謝家在撐著她的同時,她也在撐著謝家。
翠玉看著翠心:「所以,以後在昭德宮少提那位,娘娘還能開心點。」
心臟一緊,卻是連朕的名字都提不得嗎?
「娘……娘親……」
朕耳朵動了動,聽到貴妃急切的喃語,飛奔到榻側,縱身跳上床榻。
貴妃沒醒,像是被魘住了,不停叫著娘親。
眉頭緊皺,淚浸潤了鬢髮。
脆弱委屈得像個找不到母親的小孩子。
朕伸出爪子去抹她的眼淚。
別哭了。
謝茹,別哭了。
可她的淚像是流不盡,擦不完。
也是,她受了那麼多委屈。
貴妃終於從夢中驚醒,大口地呼吸,怔愣許久,將朕抱到懷中,濕潤的臉埋進朕的肚皮裡。
「大黃,我夢到娘親了,她喊我救命。」
喃喃自語:「娘親被困江陵已經五個月了,父親派出去的人還沒有回信。如今江陵水患,又行瘟疫……大黃,我好擔心。」
停了片刻:「今早不應該爭一時之氣,若我再求求他,或許就能求個恩典,叫他把母親接回來。」
原來她今早是為此事而來。
不過被方明曦打斷了,沒能說出口。
突然一陣眩暈,未睜眼就聽見李衛的聲音:「陛下,該翻牌子了。」
朕揉著太陽穴睜眼:「不必。擺駕昭德宮。」
朕得給貴妃一個求恩典的機會,否則她今晚要睡不著覺了。
「你可記得,五年前貴妃在甘泉宮長跪半日,告的是誰?所告何事?」
李衛皺眉思忖片刻:「這奴婢還真記得,貴妃狀告方太醫誤診,毒殺娘娘腹中皇子。」
朕敲了敲幾案:「查查。」
-7-
在去昭德宮之前,朕連夜派暗衛前往江陵,下了死命令,帶回謝夫人。
那晚貴妃十分熱情,還拿了圖讓朕選。
朕矜持地選了五個。
貴妃一臉視死如歸。
夜半,朕合衣下床,掐了殿裡燃著的香。
把殿裡所有的香搜出來交給李衛:「扔遠點兒,交代制香司,把往昭德殿送的香,換成『雲和』。取送之事,你親自督辦。」
李衛辦事很快,第二日中午,就查出了結果。
昭德宮宮女所說,無半句虛言。
五年前,方明曦診出貴妃有孕,隱瞞實情,開了一方墮胎藥,送入昭德宮。
貴妃進宮這些年,這般欺上瞞下的事,方明曦辦了不少。
朕握緊竹簡。
因少時情誼,朕信任方家兄妹,卻不想,一葉障目。
朕忘了一件事。
或者說刻意忽略了一件事——方家兄妹和謝家有血海深仇。
謝家樹敵良多,但留有隱患的卻不多。
恐怕謝晉都忘了,曾經被他抄殺的工部小吏方坤還有一雙兒女。
先帝看中方明濟有報仇之志,才選了他做朕的伴讀。
先帝要遞給朕一把乾淨又鋒利的刀,直指謝家的刀。
而謝茹,也是謝家人。
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猜想,朕猛地站起來:「江陵!」
壞了!
仿佛為了印證朕的預感,昨夜派出的暗衛回宮覆命。
不可能這麼快,往返江陵都不止一天,這麼快只能說明……
「啟稟陛下,謝夫人一行已遇難,屬下找到了屍體。」
朕腦子一白,一陣耳鳴。
「查!」
謝夫人本家尤氏也是江陵大姓,不可能一點自保能力都沒有。
暴斃只有一種可能,方明濟他,以公徇私。
不能讓謝茹知道,至少現在,不能讓她知道。
昨日她才求了恩典,巧笑倩兮地與朕撒嬌,今日便……
朕要想想。
朕要好好想想。
「將屍體帶回來,封鎖消息。」
給朕一點時間,一定會有辦法的。
暗衛一臉為難:「皇上恕罪,是謝相的人馬先找到謝夫人的屍首。」
朕將硯臺砸了。
-8-
一封信能傳得多快?
朕只希望,它還沒傳進宮,沒傳入昭德殿。
殿外趨步而來一個小太監,李衛通傳:「陛下,昭德殿來人了,說貴妃娘娘中毒了。」
「什麼?!」
朕快步沖出去,帶翻了幾案。李衛小跑跟在後面。
怎麼會中毒?
今晨起來還好好的。
翠玉等在殿外。李衛追上來,將披風壓在朕的肩膀上,暗暗提醒:「陛下,貴妃娘娘吉人天相,定會沒事。」
朕深吸了一口氣,左手緊握右腕,止住右臂神經性的顫抖:「召御醫了嗎?」
翠玉答:「御醫已經去了。」
朕踏上駕輦:「怎麼會中毒?」
翠玉抿了抿唇,有些為難。
朕加重了聲音:「說!」
「回陛下,娘娘憂思過重,從昨日到午時都沒吃什麼東西țů₊。最後一次吃東西是昨日下午,方太醫給娘娘送了一碗避子湯……」
避子湯。
原來是在這裡等著。
朕垂眼,握緊了扶手,最好不是朕想的那樣:「貴妃中了什麼毒?」
「砒霜。」
李衛看了翠玉一眼,又低下眉。
朕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向後靠在了駕輦上。
氣笑了。
謝茹。
當真狠。
竟能做到這種地步。
為了弄死方明曦,給自己下毒,都不手軟。
今日李衛呈上來竹簡上,寫了昨日方明曦配的避子湯的藥方,並沒有砒霜。
方明曦也不會蠢到明目張膽地把毒藥端給謝茹。
朕氣得頭疼。
竟如此不惜命。
-9-
我以為謝茹會在榻上,但她沒有。
昭德宮燈火通明,謝茹素衣散發歪在上首椅子裡,面色慘白,眼圈紅腫。
她哭過。
為何而哭?
早晨走時,她氣色還算得上紅潤,才幾個時辰就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
「鄴哥哥……」
聽到方明曦的聲音,我才看見殿內跪著兩個人,一個是陳御醫,一個是方明曦。
方明曦跪走到我身側,含淚道:「貴妃娘娘說我下毒害她,可是我沒有。」
朕垂目看她,還未言語,便聽貴妃輕緩地說:「你沒有下毒,難不成是陛下要害本宮嗎?」
她撫著大黃的背:「如方太醫所說,那避子湯,是陛下派你送過來的,難不成往湯里加砒霜是陛下的旨意?」
朕看了她一眼,正對上貴妃的目光,有些怔愣。
她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是了,是眼睛。
漆黑、冰冷,又格外堅毅。
多好看,只是尋不見朕的身影。
早前她見朕,雖然隱隱埋著怨恨,到底還有幾分裝出來的情誼。
如今,竟連那虛情假意都沒有了。
心臟漏了一拍。
別這麼看我。
用這種冷漠的眼神。
我避開她的視線,看向方明曦:「朕何時讓你給貴妃送過避子湯?」
方明曦抓住朕的衣擺,仰頭淌淚,連連搖頭:「我只是想替鄴哥哥分憂。鄴哥哥,你相信我,我沒有給貴妃下毒,真的沒有……」
貴妃歪了歪頭:「那在皇上賜的香料裡加入麝香,也是在為陛下分憂嗎?」
嗤笑一聲:「難不成,這麝香,是陛下讓你添的?」
貴妃的目光一把冰冷的劍,刺進來,把朕剖開。
譏諷地看著朕和方明曦,像看兩條噁心的蟲子。
朕握住拇指上的扳指,大概明白謝茹想做什麼了。
給自己下毒,把朕抬出來,逼到這種程度,不是想定方明曦的罪,是想要方明曦的命。
她勢在必得。
方明曦也想明白了,癱坐在地上,表情有些呆滯。
朕垂目:「方太醫,貴妃問你話呢。」
方明曦面色蒼白:「鄴哥哥……」
朕靜靜地看著她,平聲說:「回貴妃的話。」
「不是。」方明曦勾出一抹慘笑,「是微臣私自在香料裡,添了麝香。」
貴妃別了別鬢髮,問:「方明曦毒害貴妃,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如何處置?
方明濟還在江陵為朕衝鋒陷陣呢。
殺方明曦,愧對方卿。
不殺方明曦,愧對謝茹。
等等,再等等。
朕會還你一個公道,只是需再等等。
可看著謝茹的眼睛,我說不出來。
她對我失望透頂,我不想再讓她失望。
我不想讓她那麼冷漠地看著我,仿佛與我陌路。
「陛下不忍心,就由臣妾來代勞吧。」
謝茹扶著翠心站起來,緩步走過來。
躬身抬起方明曦的臉:「謀害貴妃,罪該萬死。」
一道冷光從眼前劃過,血濺在朕的衣擺上。
方明曦瞪大了眼睛,脖子上插著一支銀簪,鮮血「汩汩」流出。
她朝朕伸出手,想說什麼,卻只能發出「呵呵」的聲音。
謝茹拔出簪子,血濺在她的臉上。
她那麼白,被血染髒了。
朕歎了口氣。
罷了,她開心就好。
抬手,用衣袖去擦她臉上的血。
越擦越髒。
貴妃漂亮的眼睛開始下雨,她靜靜地、面無表情地流淚。
朕又去擦她的淚:「都出氣了,怎麼還哭了?」
貴妃眼睛裡終於有了一絲不解和茫然,猛地吐出來一口血,身子往下倒。
朕終於有機會把她攬入懷中:「毒要往別人杯子裡下,你怎麼反倒往自己身上下?」
把人打橫抱起,往室內走:「既然決定舉刀,那就把刀尖對準仇人,不要為難自己。」
她緩緩舉起手,將那染血的簪子抵在朕的心口。
朕甚感欣慰,垂眸一笑:「對,就是這樣。朕的貴妃,學得真快。」
貴妃昏迷前說:「司徒鄴,我好後悔。」
朕在她發頂親了一口。
別後悔。
無論什麼。
別後悔。
-10-
李衛說,他已經封鎖皇宮,謝家的信送不進來。
朕換上朝服,側頭看了一眼還在熟睡中的貴妃:「你以為她為什麼破釜沉舟,自損八百也要殺了方明曦?」
用指腹揉開她眉心結的怨:「為了討好朕,平衡世家和朕之間的關係,她可是忍了方明曦六年。」
自嘲一笑:「不必封鎖了,信早就傳進來了。」
她什麼都知道了。
知道謝夫人已死,甚至知道死於何人之手。
所以才哭腫了眼。
所以才不惜給自己下毒,也要殺了方明曦。
撤手,起身,看著黯淡的天幕:「李衛,該上朝了。」
庭議時不見謝晉,說是生病。
朝堂空前平和。
風雨來前的錯覺罷了。
朕趁機辦了幾個謝家黨羽,在書房的案上拆開了暗衛密報。
下麵還蓋著一封來自江陵的信,署名方明濟。
江陵瘟疫肆虐,有人鼓動難民出逃,一時動亂。
方明濟為了避免疫病擴散,殺了出逃者三千餘眾。
此番種種一一在信中稟明。
謝夫人是那三千餘眾之一。
江陵勢力盤綜錯雜,世家托大,方明濟一介孤臣,遇到的阻力可想而知。
此次治災,不僅為治水,還為集權。
朕派方明濟去時,給了他殺人的權利。
信末落字:【已得江陵,不負所托,不日歸朝請罪。】
-11-
朕不敢去昭德宮。
怕貴妃的眼神,只能靠睡覺變狗,才能和她親近一些。
變成大黃醒來時,聞到了火灰的味道。
昭德宮的後院火光沖天,貴妃倚在柱子上,火光在她眼中跳動,妄圖給她的眸子染上暖色。
翠心翠玉從殿內搬出來許多畫卷:「娘娘,真的要燒嗎?」
玉手拂過畫卷,緩緩抽出一支,揚手扔向大火。
畫卷在空中散開,火光一閃,我看到了那畫上的人。
是個十歲左右的少年,手提墨筆,目光無神,茫然地看著窗戶,臉上被誰用筆劃了幾道墨痕,像貓的鬍子。
——「師父說西院來了個貴客,你見過他嗎?」
——「我叫靜恒,師父取的。」
——「你眼睛怎麼了?」
——「我很漂亮的,你摸摸,這是眼睛、鼻子、嘴巴……」
——「阿彰,我要回家一趟,回來給你帶姆媽做的桂花糕。你可要想我。喏,你再摸摸我,免得忘了。」
我仿佛從夢中驚醒,撲向那大火。
不要!
不要燒!
-12-
我十歲時突發眼疾,被父皇送到靜安寺修養治病。
說是靜養,不過是為了躲禍。
好好的突發眼疾,父皇甚至無法嚴懲下毒的人。
宮妃後面,都站著龐大的世家。
司馬家的皇帝就落魄到這種地步。
靜安寺不大,但足夠安靜。
吵鬧的只有一個人。
她從牆上跳下來,把風給撞碎了。
靜安寺的住持給她取了法名,叫靜恒。
但是她倒不怎麼靜,總背著小鋤頭,鬼鬼祟祟地翻到西院挖筍吃。
我自然看不見她挖筍,但她動靜實在太大。
跳下來「咚」的一聲。
在角落裡吭吭哧哧、嘿嘿咻咻、嘟嘟囔囔。
鳥都被她嚇散了一群。
沒人敢進西院,她倒好,一來來了三天。
我終於忍不住走到她身後,問:「你在幹什麼?」
她嚇得叫了一聲,像碰到什麼,疼得又叫了一聲,細細抽氣。
說話時,聲音都帶了淚似的:「你是西院的貴客?」
抱怨:「你走路怎麼沒聲兒。」
我疑心有聲音她也不見得聽見,她幹得實在投入。
我聽見她拍拍身上的土,聽見她的腳步,然後她的呼吸吹在我臉上。
熱熱的,有股桂花香。
「我把挖來的筍分你一半,你不要跟住持告狀。」
我對筍沒興趣,她扯著我不放,就地起火煮了,硬是把脆筍塞我嘴裡。
不過,就給我吃了一口。
我疑心她是想把我變成同犯,便不會去告她的狀。
於是有些賭氣:「你把剩下的筍都給我,我不告訴住持。」
她吸了口氣,痛心疾首:「你怎麼這麼貪嘴!」
我笑了一下。
我瞎了之後,第一次這麼開心。
後來她報復我,欺負我瞎,趁我睡覺,在我臉上塗鴉。
其實,她一來我就醒了。
濕涼的毛筆從我臉上劃過時,想睜眼嚇她一跳,聽見她「嗤嗤」地笑,便又不想了。
不過她實在有些壞,分明在我臉上塗畫了,還誇我今天特別俊朗,拉我去院子裡看荷花,叫路過的沙彌笑我。
我說我看不見。
她說:「我講給你聽。」
她說荷花是粉白的,怕我想像不到,非摘了花瓣往我嘴裡送。
我每天都要吃很多奇怪的東西,花瓣、樹葉,或者什麼草。
她說,吃下去就知道了。
好在,她沒逼我吃蝴蝶。
她說她很漂亮,拉著我的手往她臉上蓋:「你摸摸看,我好看著呢。」
摸完了又憂慮:「你記得住嗎?」
我故意說:「記不住。」
她有些沮喪:「那怎麼辦啊?」
「你每天給我摸一遍,我就記住了。」
我喜歡摸摸她。
軟軟的,像她提起來就流口水的桂花糕。
我沒吃過她口中姆媽做的桂花糕。
想來,和她差不多。
她叫我等著,她要回家一趟,歸來給我帶桂花糕。
但是,我沒有等到。
眼睛覆命那天她還沒回來。
父皇派人來接我,靜安寺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包括她。
沒有人會告訴她,應該把桂花糕送到哪裡。
我出靜安寺的時候,想讓侍衛去查她,想把乾脆把她帶回宮裡,想讓她陪我一輩子。
我是皇儲,我有這個權力。
但是我知道,皇宮養不活一棵小桂花。
她會死掉的。
我想讓她活著,連同我那份一起。
我想在她心裡活到十一歲,不是司徒鄴,而是一個有點呆的瞎子。
可她,怎麼會是謝茹。
可她,怎麼能是謝茹?!
-13-
「大黃!」謝茹一聲驚呼,「快攔住它!」
火焰燒焦了皮毛,太監拽住我,把我扯回來,拍滅我身上沾的火星。
我眼睜睜看著火舌舔舐那幅畫,把我和她的十一歲燒成灰燼。
那火,仿佛燒在我的皮膚上。
灼得我生疼。
謝茹撲過來,抱起我反復看:「怎麼樣?有沒有受傷,毛都燒掉一塊兒,本來就醜,這下更醜了。竟然往火裡撲,不要你的狗命了!」
我看著她近在咫尺關切的臉,抬起爪子……
眼睛、鼻子、嘴巴……
明明是我摸到的樣子,這麼多年,我竟然認不出來。
明明細細摸過那麼多遍。
明明自信再見到,能立刻認出來。
可她認出了我,而我卻認不出她。
果真是,瞎了。
「燒疼了吧。」她什麼都不知道,以為我是燒疼的,用袖子擦我的淚,吩咐宮女,「去禦膳房拿些燒傷的藥來,要快。」
說完,抱著我,頭也不回地往殿裡走。
身後火光沖天,一幅幅畫卷轉瞬成灰。
我掙開她的懷抱,沖向燒畫的宮女,咬住她的衣擺,喉嚨中發出哼嚀。
別燒了。
別……燒了。
宮女猶疑:「娘娘?」
謝茹站在回廊的暗影裡,靜默片刻,走出來,俯身抱住我,低聲說:「繼續。」
「若是喜歡,改日給你畫一幅。」她撫摸我的脊背,輕聲說,「是我記錯了,他不是咱們的阿彰。他是大樑的昏君。大黃乖,我們不要他。」
-14-
一陣錐心之痛,我從睡夢中醒過來。
李衛小聲喚著:「皇上,皇上。」
我揉著太陽穴,腦子裡滿是謝茹那句「不要他了」。
朕握住李衛地腕:「去昭德宮。」
我要見謝茹。
見她,告訴她,我是阿彰。
一分不想等。
怕慢一步,她真就不要我了。
李衛有些為難:「皇上,慈甯宮急召,太后娘娘發病了。御醫說,情況怕是不太好。」
頓了一下,怕朕不去一般:「昭德宮那位也去了。」
朕到慈甯宮時,宮妃在殿外跪了一群。
謝茹跪在最前頭,眉目間隱有擔心。
才剛能下床,便又要到這裡跪著。
吩咐李衛:「叫她們散了,又不是太醫,跪著有什麼用。」
宮女又來叫了一回,說太后要見朕。
到殿內,太后稟退左右,沖朕招手:「彰兒,你來,讓母后再看看你。」
朕跪伏在床邊,任她撫摸。
「和你父皇真像。」她眼含淚花,「你怨母后嗎?」
父皇剛去世時,世家把持朝政,逼朕廢除先帝所改之制,讓朕做他們手裡的木偶。
朕孤立無援,只能死撐。
在朕最需要她的時候,她站在了謝家那邊。
怨嗎?
或許怨過。
她或許也沒想聽回答,只問了一句,便轉開了話題。
「春喜說,謝茹來了。」
朕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太后說:「哀家知道你不喜歡她,但你不要磋磨她。哀家死後,你就放她去南山給你哀家守陵,也省得在宮裡礙你的眼。」
恐慌湧上心頭,朕急喝:「不行!」
太后抬眼看過來,有些詫異。
朕深吸了一口氣:「宮裡比她賢德的大有人在,母后再挑一個吧。」
「你真以為我非要你的妃子為我守陵不可嗎?」太後半合眼睛,有些疲累的樣子,「你要是不喜歡謝茹,就放她出宮,她和別人不一樣。當初她進宮為妃,謝ŧü⁰晉不同意,她便到慈甯宮給我磕頭。這宮裡奔著什麼來的都有,權啊、勢啊、名望啊。唯獨她,是奔著你來的。所以,你不要她,就把放出去。」
出了慈甯宮已是月上中天,李衛給朕搭上披風。
朕下了臺階,突然噴出一口血。
李衛驚呼一聲,扶住朕,大聲疾呼:「快傳太醫!」
朕握住他的胳膊:「不用。」
朕沒病,朕只是心疼了。
心疼謝茹。
心疼她一顆赤子之心,卻被朕刻意羞辱,以至鮮血淋漓。
到如今,不敢再把心掏出來給朕看。
朕的,靜恒啊。
-15-
太后歿了。
朕燒了那張命謝茹守陵的懿旨。
南山寒,她體弱,受不住。
謝晉為亡妻發喪,謝茹歸家奔喪。
走之前,我問了三遍何時回宮,才終於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覆。
七之後,我出宮相迎。
謝茹笑得很完美,但眼睛始終冰冷。
不要緊。
我握住她的手,才止住了顫抖。
她回來了,別的都不要緊。
謝茹回宮的第三天,方明濟返京入宮,要回方明曦的遺骨,被謝茹堵在了宣室之內。
「聽說方大人在江陵殺了三千手百姓,好不威風。」
方明濟垂首:「不是百姓,是暴民。」
「殺都殺了,死人又不會跳起來說話。自然是大人說什麼,就是什麼。」沖我一禮,「陛下英明,自有定奪。」
我握緊了扳指:「李衛,送貴妃回宮。」
謝茹抬頭,微笑重複:「請陛下定奪。」
又一次,將朕架上高臺。
我不敢看她,怒吼:「李衛!」
李衛忙不迭地上前,低聲道:「哎喲,我的貴妃祖宗誒,快隨奴才去吧。」
謝茹拂開李衛,直視方明濟:「本宮想問問大人,本宮的母親,江陵尤氏,也是暴民嗎?」
不等方明濟回話便厲聲呵斥:「為兄者殺我母親,為姊者下毒害我,你們方氏兄妹,與謝家何仇何怨?」
她垂眸冷笑:
「哦。我想起來了,成康二十五年,我爹奉命抄斬了一位貪污的工部小吏,名方坤。事情辦得不漂亮,叫他跑了一雙兒女。」
回身再拜:「陛下,方明濟為罪臣之後,當斬。」
我鬆開玉扳指,看向方明濟:「方卿,你退下吧。」
稟退左右,垂視站得筆直的謝茹:「除了方明濟,你可以提任何條件。」
謝茹的眼睛仿佛燃著兩團火:「放過方明濟,那江陵枉死的三千難民算什麼?我的母親死了,可這三千其中,又有多少母親,多少兒女!
「若這三千人出了江陵,死的就不止三千。」
那三千人多為疫病者,沒有活路了,便收了錢,散播言論,暴起出城,意在攪亂江陵。
甚至,攪亂大樑。
「沒有更好的辦法嗎?非殺不可止嗎?遇到問題便殺,便是為官之道,為君之道嗎?」
我被她眼中的失望激怒:「妄議朝政。江陵的情況你又瞭解多少?」
利用江陵疫病,想要趁機起事的,可是謝晉。
這其中的彎彎繞繞,謝晉不會與她講明。
「我瞭解多少?成康二十七年江陵大旱,那一郡的百姓,是我一碗粥一碗粥地送過去救下來的。我救他們,不是為了讓他們死,不是讓他們為了大局無緣無故地成為誰刀下的亡魂。天災不死,反倒叫他們死於人禍,於心何忍?!」
我咬緊牙關,咽下一口腥甜。
我知道。
那年,我也在江陵。
見過道旁施粥的謝茹。
她當時作男裝打扮,一身短衫,臉曬得通紅,還髒兮兮的。
彼時江陵旱情嚴重,百姓餓了許久,看到施粥,竟然哄搶。
謝茹在中間,被推搡了幾下,還吵著難民們慢些。
要看要摔倒,被我拽上了馬。
她眨眨眼睛說:「我見過你。」
彼時我並沒有認出她,她在曬得太黑了,聲音還幹啞,一點都不像桂花糕。
我只當她認出我的身份,想攀關係,在安全的地方把人放下,說:「再施粥,記得先去府衙請官兵壓陣。」
那時,我趕著去府衙詢問旱情,快馬離開,並沒聽清她在後面喊什麼。
若我認真聽一耳朵,會不會聽見她叫我「阿彰」。
「朝中有能力者不在少數,陛下卻因忌憚世家,凡世家舉薦皆棄之如弊。若不是陛下偏信方明濟,這三千人本可以不死。」
許是氣急攻心,謝茹有些站不住了,我快步上前,在她倒下之前將人扶住,聽她罵我一句「昏君」。
倘若神志清醒,她才不會把心裡話
-16-
「怒氣攻心,需要靜養。」陳太醫思忖片刻,「娘娘長年吸食麝香,身子損傷嚴重,前些時日又中毒,元氣大傷,加上思多鬱結,只怕……」
我靠在榻上,拿著濕帕給謝茹擦手:「但說無妨。」
「怕是,會短壽。」
靜了片刻。
朕的心跳,仿佛也停了。
「有病就治。」謝茹的手真小,我合掌便包住了,「陳愛卿。朕不死,她也不能死。」
偏頭看過去:「你明白嗎?」
陳太醫汗如雨下:「臣盡力而為。」
朕覺得他愚笨,索性再說清楚一些:「不是盡力而為。要麼讓朕早死一點,要麼讓她晚死一點。總之,不能她死了,朕還活著。」
-17-
雖然陳太醫那麼說,謝茹看起來倒不像個病人。
比起前幾日,臉色還紅潤了許多。
朕倒不至於認為是送進昭德宮的藥材補品起了作用。
李衛忐忑地問:「陛下,謝相送到昭德宮的密信怎麼處理?」
那薄薄的信封裡,包藏禍心。
裡面寫的什麼,朕再清楚不過了。
在她心裡,我早已成了昏君。
所以,這一次,她站在了謝家那邊。
「給她送過去,她看了高興。」朕寫下一個「忍」,擱筆細看,「往後有昭德宮的信,不必攔著。」
藥材補品流水似的送入昭德宮。
謝茹謝恩謝的勤快,送進去的藥轉手就倒了。
不得已,我只能每天卡著藥點到昭德宮看著她喝藥。
去了幾天,謝茹的厭煩從心頭爬上了眉頭。
一個月後,謝茹請求離宮看望父親。
我拿著汝州傳來的信件,問:「什麼時候回來?」
謝茹說:「不日將返。」
不日就是沒有日子。
我想問問她,謝晉屯兵汝州,她可否知曉。
秦王秘密入京,她是否參與。
可我只是壓下了信,說:「朕派人送你。」
謝茹沒有拒絕。
我登上城樓,看著馬車出了皇宮。
回身對李衛說:「李衛啊,西南有蠱師,能煉一味忘川水,派人去找找。」
-18-
朕在位第十年秋,謝晉夥同秦王逼宮。
那天,謝茹從城外的私宅裡跑了。
三個月前出宮的馬車並沒有把她送回謝家。
大廈將傾,她不過是一顆小小的卵。
可她又是無比珍貴的那一顆。
謝茹糊塗了,被謝家人蠱惑,做不了正確的抉擇。
朕來幫她做。
暗衛來報時,朕正在高臺上等著看這場鬧劇。
而謝晉被快馬而來的謝茹攔在了承武門前。
朕死死地握著手上的扳指,吩咐暗衛:「把她帶上來,不要傷到她。」
城樓下。
謝茹在謝晉面前橫馬:「爹,不能去。」
謝晉說:「寶珠,讓開。」
「陛下一個月前派人去過滄州,滄州軍三天前便已駐軍城外。」謝茹下馬,仰頭看著謝晉,「父親,女兒求您,回去吧,我們不爭了,我們回江陵好不好……」
一聲雷響,謝晉抬頭看了看天,再次重複:「謝茹,讓開。」
謝茹哭著搖頭:「司徒鄴既去滄州請兵,他就什麼都知道了。這道門裡面是天羅地網,你為什麼還要去?!」
「他知道,我才更要去。與其等屠刀落下來,倒不如搏一線生機。」謝晉揮手,命人將謝茹拖開,歎息,「自十年前開始,謝家就沒有退路。你不明白,司徒鄴是不會放過謝家的。」
雨落下那一刻,我聽到的是謝茹淒厲的地哭聲。
暗衛在混亂中把她帶上城樓。
彼時,宮道中已兵刃交接,血流成河。
她掙開暗衛,趴著身子往下看。
突然回身,撲跪到我面前,流著淚搖頭:「陛下,陛下,不要,不要……」
以頭搶地,不停叩首:「我爹是鬼迷心竅,他老了,陛下,求求你放饒他一命,我會帶他去江陵,再不入京……
「你殺了我,是我攛掇他謀反,是我,都是我的錯。」
朕用手托住她的額頭,將她從地上拉起來,解了披風給她裹上。
「別說傻話。」
一支利箭朝謝晉襲去,謝茹睜大了眼睛,厲聲哭喊:「父親!」
我死死地拉著她的手臂,捂住她的眼睛:「下雨了,你受不得涼,我們回去。」
-19-
謝晉夥同秦王逼宮,株連七族。
至此,世家失權。
謝氏被抄那日,朕去了祠堂。
告慰先帝在天之靈。
不負所托,世家已死,司徒家再無掣肘。
朕不會忘了,先帝改制,被謝晉餘眾逼死在金鑾殿上的恥辱Ŧüₗ。
不會忘了世家門內升歌舞、百姓街頭無枕席的慘狀。
不會忘了有才者叩宮門而無響、抱恨而終的不甘;無德者在朝欺上瞞下、蠅營狗苟的不公。
世家當權,隻手遮天。國法不法,不公是公。
朕從未忘記,朕擔起的是一個怎樣千瘡百孔的大樑。
大樑的大業,早在十年前,就已經在朕面前鋪展。
朕清楚地知道每一步應該落在哪兒,怎麼落。
可這中間沖進來了一個謝茹。
成了朕最無法把握的差池。
-20-
昭德宮謝茹是回不去了,作為罪臣之女,她甚至不能再姓謝。
李衛將蠱師帶到朕面前:「陛下,這藥要連喝七日,於身體無害。」
七日後,我去看謝茹,她蜷在床上,像一隻初生的綿羊,警惕而又脆弱。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沖她伸出手:「靜恒,來,過來。」
21.
「靜恒,來,過來。」
我看著面前那ţū₌只骨節分明的手,沖他齜了齜牙。
那手並不害怕我,反而又進了幾分,入侵我的領地。
我猛地撲過去,張嘴咬住。
旁邊有個尖細的聲音:「快,快把娘娘拉開!」
我感覺到有人逼近,抓緊了那只手,嘴下更用力了。
「出去。」
「手」說話了,他毫不反抗,任我將他的手咬得鮮血淋漓。
四周的人散開了,很快沒了聲響。
「手」在床邊坐了下來,慢慢把我攬進懷裡:「別怕,靜恒,不怕。」
我在他的安撫下,慢慢放鬆了緊繃地神經,鬆開嘴,仰頭看著他,學話:「靜恒。」
歪了歪頭,又說:「靜恒,不怕。」
「手」看著我,顫抖起來。
他的目光我看不懂。
良久,他掩面,有水從指縫流出來。
我舔了舔唇上的血,有些心虛。
他看起來,疼極了。
-22-
「手」說他叫阿彰,我叫靜恒。
說:「靜恒是阿彰的妻。」
我盯著他手裡香噴噴的糕點吞了口唾沫,點頭:「靜恒是妻。」
阿彰笑了,拈著糕點往前湊了湊,問我:「靜恒是誰的妻?」
我撲上去,一口叼住糕點,含含糊糊地敷衍:「阿彰的,阿彰的。」
吃完了,舔著手指問:「妻是什麼呀?」
阿彰說:「妻是生死相隨。」
我不明白。
-23-
阿彰是個好人。
只有兩點不好。
一是總給我喝苦苦的藥,不喝就不給我吃烤雞。
二是總愛吃我的嘴巴。
看我的眼神跟我看桌子上的烤雞一模一樣。
我總擔心他會吃掉我。
有一次,他果真扒掉我的衣服,我拼命捂住他的嘴,哭著說:「你別吃我,我不好吃。」
阿彰就笑,仰面栽到床上,抱住我歎息:「好了好了,不吃你。」
後來我才明白,阿彰不是想吃我,是想親親我。
可是,他抱我上床時,那副樣子,看起來像要吃人一樣。
青禾給我洗澡時,總是紅著臉,看著我一身紅痕,很高興的樣子:「娘娘福澤厚著呢。」
青禾說,那是帝王恩寵。
後來,我也明白了什麼叫作帝王恩寵。
帝王恩寵從來不寵一個。
有一日,阿彰晚上沒來,飯菜熱了三次,來了一個小太監。
我聽到他低聲對青禾說:「叫娘娘別等了,陛下去了春熙宮。」
青禾來哄我:「娘娘,陛下讓我們不必等,我服侍您用膳吧。」
我問她:「春熙宮是什麼地方,阿彰為什麼要去那裡?」
青禾跪倒在地:「娘娘莫要傷懷,陛下獨寵娘娘數月,聽聞朝堂裡已經有了不滿。春熙宮的淑妃娘娘是鎮遠將軍之女,一年前宮變時有勤王之功,陛下定是要安撫的。娘娘放心,陛下的心,還是在娘娘這裡的。」
「淑妃,娘娘?」我看向西面,春熙宮的方向,「他也會和淑妃娘娘睡覺嗎?」
青禾紅著臉,沉默不語。
我捂住心臟,愣愣地說:「青禾,我胸口好悶啊。」
一滴水滴在手背,我把自己眼睛裡流出來的水遞給她看:「青禾,我哭了。這是我的淚。」
青禾抹了把淚,咬了咬說:「娘娘別傷心,青禾,青禾去把陛下請過來。」
「不必請了。」
阿彰從殿外跨進來,近了,就聞到陌生的梅香。
他蹲在我面前,拭去我臉上的淚,問:「哭什麼?」
「獨自垂淚算什麼本事,你該跑過去把我搶過來。」阿彰沖我笑,「我跟別人睡覺,我是你的,我只跟你睡覺。」
我看著他,反覺得以往和現在都不真實。
反倒是剛剛心如刀割的感覺才真實。
幸福和快樂讓我不踏實,我應當心如刀割。
-24-
「本宮倒要看看,陛下到底藏了個什麼狐狸精,名不正言不順地養在甘泉宮,竟還要遣散後宮!」
我放下筷子:「誰在殿外喧嘩?」
青禾:「奴婢去看看。」
我看著沖進大殿的雍容華貴的女人:「不必了,人已經進來了。」
到了殿內那囂張跋扈的女人反倒安靜下來,驚恐地退了一步:「謝……謝茹?!」
見了鬼一樣,白著臉搖頭:「不可能,不可能,謝茹已經死了。」
我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謝茹是誰?」
扶著青禾走到她身邊,湊近:「我和她很像嗎?」
淑妃很快冷靜下來,半信半疑:「你不是謝茹?」
我笑了笑:「我叫靜恒。」
淑妃突然笑了起來,聲音漸大,雙目赤紅:「人都死了,他竟在宮內養了個替身。」
笑出了淚,又優雅地擦掉:「人活著的時候拼命磋磨,死了又懷念,竟找了個假的……」
止住笑,冷聲道:「男人還真是賤!」
用護甲抬起我的臉:「她這半輩子半點福沒享,福報倒還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美眸中情緒不分明:「謝茹,你何其可笑!」
殿外一陣嘈雜,司徒鄴匆忙趕來:
「送淑妃回宮。」
「瞧瞧,陛下多緊張,是怕這個也沒有了嗎?」
沒等小太監碰到她,便轉身,脖頸伸直,下巴高高揚著:「不必送,本宮自己會走。」
司徒鄴沒有搭理她,猛地撲過來抱住我。
我看著淑妃的背影,在司徒鄴的耳邊問:「阿彰,謝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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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宮中早有這樣的聲音。
我聽見宮女躲在窗子底下嚼舌根子。
說我很像已故的那位貴妃娘娘。
一年前的宮變,宮內近侍大換血,新人比舊人多。
見過那位貴妃娘娘的不多,但總歸有人見過。
司徒鄴什麼都給我,什麼都依我,甚至親自下廚為我做桂花糕。
但唯獨一點,他不許我出甘泉宮。
這一點,也是在我想出甘泉宮時才知道。
司徒鄴把我伺候得太好,整整一年,我竟都沒有想過出去看一看。
侍衛守著宮門,不許我踏出去半步。
淑妃能闖進來,倒是手段不凡的。
出不去,我便找了那位嚼舌根的宮女,叫她給我講講那位謝貴妃。
她說,謝貴妃很得陛下寵愛,那時候,陛下最愛去的就是昭德宮。
我問她:「那麼得寵的人,怎麼就死了。」
那宮女白了臉,怎麼都不肯再說。
「若你不說,我便要告訴陛下,你說我長得很像謝貴妃。」
那宮女連連叩頭:「娘娘饒命,我說,我說。
「謝貴妃因謀逆獲罪,一年前的逼宮的主謀是謝貴妃的父親前丞相謝晉。謝家七族被斬,人頭在城樓前掛了三天,城樓都掛不下了。」
我的腦袋像被刺了一下,想起來漫天飛箭、大雨傾盆,沖刷不掉宮道上的血。
心口一悸,有些喘不上氣。
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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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停地做夢。
夢見竹筍、瞎子、紅鬃馬、少年郎、皇宮、大殿。
夢見無情的眼、殘忍的手、漫天箭雨、無數猩紅。
醒時,便什麼都得忘了。
「恭喜陛下,娘娘這是有喜了。」
朦朧中,聽到有人一聲恭賀。
「真的?」
司徒鄴壓抑著喜悅,只消片刻,聲音又低下去:
「若是生育,她身體可受得住?」
「娘娘體弱,這一年雖然進補調理,但終究……」
「若是……」他停了片刻,似是躊躇,「若是不要這個孩子,慢慢養著,怎麼樣?」
「只是,若是再滑胎,娘娘就不能再孕了。」
「不要緊。」司徒鄴的聲音十分沙啞,像是在勸服自己,「不要緊……只要她好好活著。」
他似乎向床幃看了一眼,一字一句地說:「備一碗滑胎藥來。」
轉頭對青禾說:「讓宮裡的人仔細點,別在她面前多嘴。」
我躺在床上,抹掉眼角的淚。
沒有多少驚訝。
他本就是這般狠心的人。
司徒鄴哄我喝藥時,神情與平常無異,若細看,才能在他眼角窺見一絲不忍。
只是少得可憐。
我問他:「這是什麼藥?」
司徒鄴笑著:「調理身子的,喝完藥給你做桂花糕。」
他很會做桂花糕,比禦廚做得還好吃。
我貪嘴,平時他若用桂花糕哄我喝藥,我都會乖乖的。
但是他騙我了。
這是滑胎藥。
他騙我的不止這一件事。
我是個什麼都不記得的傻子,他能騙我的太多太多。
細看這宮殿,倒像一間華麗的籠子。
「阿彰,我都聽到了。」我打翻了藥碗,「我要把他生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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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鄴拗不過我,壓著脾氣,不在甘泉宮裡發,上朝時全發在朝臣身上。
前朝的消息總能聽到一點。
最多的是朝臣逼著司徒鄴立後立儲。
司徒鄴沒有兒子,就逼著他生。
這事也是奇怪。
司徒鄴年進而立,後宮佳麗繁多,卻無一所出。
我肚子裡這個,是長子。
既然他能力沒問題,不是不能生。
那就只有一個可能了——他不讓生。
都察院手伸得太長,竟開始管教起司徒鄴在哪裡睡覺。
司徒鄴把摺子摔倒御史大夫的臉上,轉頭給他賜了七個美妾,還差太監給人排了個班兒,一周七天,每天一個。
不按著上面來,就是抗旨。
半旬之後,都察院閉嘴了。
司徒鄴的意思很明白,誰插手他的後宮,他就插手誰的後院。
有不信邪的繼續挑戰他,司徒鄴來了一句:「不議國事,腦子都動在女人身上,枉為人臣。不過朕也難辭其咎,後妃太多,才分了諸卿的心。」
於是乾脆遣散後宮,只留下了一個我。
原因是,靜嬪有孕。
朝臣眼含熱淚,之前上書罵我妖妃的也都閉嘴了,連個屁都不敢放,生怕司徒鄴發瘋,連我也趕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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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除我身邊所有的威脅後,司徒鄴不再關著我。
我的活動範圍從甘泉宮到整個後宮各殿。
有時,逛著逛著,就逛到了昭德宮。
昭德宮朱紅的大門緊閉,沒有人氣,周邊的樹都比別處高大一些。
叢木中傳來一聲低哀的犬吠,青禾抱出來一隻卷毛小狗。
很小,剛出生的樣子。
我覺得歡喜,招她過來抱給我摸摸。
手還沒有碰上那小狗,就聽身後一道陌生的聲音。
「謝貴妃也養過一條狗,聽說是只京巴犬。」一個身穿紫色朝服的男人走過來,劍眉星目,頗具君子之姿,「宮變之後,昭德宮被封,宮內舊人被誅殺,那狗也不見了,陛下還差人找過,卻是無果。」
他在昭德宮前站定,望著落魄的牌匾,似是在懷念故人。
「你是誰?」
他拜我:「在下方明濟。」
樞密使,方明濟。
不是文官。
抬眸,臉上掛著一絲不真切的笑:「娘娘不記得我了?
「當年宣室之內,娘娘可是指著我的鼻子罵,為江陵三千餘眾鳴不平,力逼陛下取我性命。」
看向我的肚子,語意不明:「如今,竟也如剪了爪子的貓,甘心做個宮妃,為人生兒育女了。」
我眯起眼睛:「你認識我?」
方明濟揣起手,微笑:「謝茹,別來無恙。」
「說錯了,我叫靜恒,不是謝茹。」
方明濟壓近,在我耳邊低語:「娘娘,你騙過了自己,騙過了陛下,騙不過我。那蠱師是我送到李公公手裡的。我還知道,那藥,娘娘一口也沒喝。」
我後退一步,死死地握住青禾的手臂:「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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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遠遠地跟在後面,我握著青禾的手臂不放,壓低聲音:「你的主子,是方明濟。」
一年前,謝氏七族被誅殺,我被關在甘泉宮,生不得死不成。
司徒鄴派十二個宮女日夜輪守,日日有藥送進來。
那藥我喝了兩劑。
後來聽宮女閒話,無意中說起,陛下請了個蠱師,煉製了一味忘川。
送到我跟前的藥,能抹除人的記憶。
那宮女便是青禾。
這樣的機密,青禾不該知道,更不該口無遮攔地說出來。
她是個遞信的。
我不知道青禾是誰的人,又為什麼幫我。
但當時孤立無援的我,已經無暇考量別的。
不管是誰伸來的手,我都得握住。
那藥我沒喝,司徒鄴也沒有發現。
要騙司徒鄴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敏感多疑,任何真情流露,都可能被發現。
要Ṱû₉騙過他,就要先騙過我自己。
這一年,我做得很好。
司徒鄴完全信任我,覺得我忘了,覺得我全身心地依附他,像一隻羔羊。
起初,我不明白司徒鄴為什麼不殺我。
直到他叫我靜恒。
我恨到全身顫抖,我恨不得咬破他的喉嚨。
他叫我靜恒。
他有什麼資格在殺我全家之後,叫我靜恒!
他若不知道,記不起來,那他只是個無情的君王。
可他知道。
他明知道,卻如此待我。
叫我十餘年的相思愛戀顯得可悲可笑。
他大可以與我說明,說他不愛我,說他不可能愛上謝氏女。
說兒時妄言不作數。
我是謝家嫡女,我沒有那麼賤。
他若說了,我拼死也要出宮去,再不求什麼君臣相合。
可他不,他不愛我,也不放我。
他磋磨我,他折磨我。
他拿著謝家,捏住我的把柄,把我困在高牆之中,一點點地殺掉了我。
又在塵埃落定之後,做一副情聖的樣子。
妄想抹去我的記憶,再續前緣。
令人作嘔。
江陵三千人。
謝家七族。
昭德宮六十餘人。
司徒鄴欠我數千人命。
我要他死。
不僅要他死,還要他最愛的天下。
「娘娘恕罪。」話雖這麼說,可青禾面上沒有絲毫驚惶。
我鬆開她的手臂,輕輕握住她的手:「我若叫你死,你活不過今晚。」
「青禾明白。」她低眉垂眼,「青禾是娘娘的人,娘娘叫我死,我就去死。」
我笑了:「方明濟把你教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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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方明濟為什麼找我。
因為他害怕。
有孕之後,司徒鄴恨不得把我拴在身上,把我當個瓷器捧著,生怕一不小心摔碎了。
為此,他把公文搬到昌和殿,批文時並不避著我。
也是,我一個記憶盡失的傻子,倒是沒什麼好防的。
正是如此,我發現了些端倪。
司徒鄴不信任方明濟。
一年前同仇敵愾的君臣,也生了間隙。
一個狼子野心,結黨營私;一個了然於胸,隱忍不發。
司徒鄴喜歡忍,默默佈局,忍到對手狗急跳牆再一網打盡。
在此之前,他會裝出一副一無所知的冤種樣子,讓人放鬆警惕。
這種趣味確實可惡。
他扔下參方明濟的摺子,對李衛說:「這人心哪,會越養越大。」
方明濟很瞭解司徒鄴,所以他要留一條後路,這路就是我肚子裡的孩子。
來年春天,我順利產下一子,僥倖沒死。
司徒鄴很高興,賜名玥。
司徒玥三歲,司徒鄴依舊沒有立儲的意思。
反倒在宗室裡挑了個孩子,放在身邊養著。
他對司徒玥很好,卻不想讓他當皇帝。
雖然他叫我忘了我姓謝,他卻一直記著。
他不會立司徒玥,因為他是我的孩子——罪臣謝氏所出。
但既然有皇子,那麼宗親始終差一點。
就算司徒玥不想做儲君,但他只要是司徒鄴的兒子,就會有無數的人推著他,把他推上那個高位。
方明濟就是最大的皇子党。
擁護司徒玥,發展黨羽。
司徒鄴聽之任之,看似無所謂作為,實際在琢磨刀往哪裡下刀能砍得更乾淨。
明和十五年,新任刑部侍郎當堂參樞密使方明濟貪污受賄,私自養兵煉器。此案牽連甚廣,陛下震怒,特封欽差,徹查此案。
方明濟被收監,青禾把信傳到我這裡。
我燒了信,對青禾說:「死了一個皇子党,會有千千萬萬個皇子党。他做了這麼久樞密使,也該換換人了。」
這四年,可不是只有方明濟在努力。
與虎謀皮,我絲毫不敢懈怠。
方明濟借皇子之名結黨,但卻忘了,那些人信的是權勢滔天的樞密使,是會成為儲君的皇子。
不是他方明濟。
青禾雙目赤紅:「沒有大人,就沒有娘娘的今天。若是大理寺審問,大人倒了,難道娘娘和殿下能獨善其身?」
「你曾經說本宮福澤深厚。」我用護甲抬起青禾的下巴,「你覺得,陛下會殺我嗎?」
青禾瞬間白了臉。
五年,司徒鄴是怎樣對我,她最清楚。
司徒鄴會懷疑我,會查我,但絕不會殺我。
他要殺我,又怎麼會等五年。
我要憑著帝王恩寵,殺死我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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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明濟被抓後。
司徒鄴三天沒有來過昌和殿。
大雨那夜,他沾著一身水霧跨進來,讓宮女抱走了玥兒,摒退左右。
他的衣擺還沾著血,眼尾進雨了一般,激出了紅暈。
「靜恒,方明濟死了。」冰冷的雨滴從他睫毛滴落,「還未提審便發病身亡。朕倒不知,他還有病。」
我沒有說話,我知道,這個時候,我不該說話。
司徒鄴猜得沒錯,方明濟是我殺的。
「朝臣逼我立儲,幾乎全數都寫玥兒的名字。」司徒鄴站在那裡,遠遠地看著我,「我想問問你,你想讓玥兒做儲君嗎?」
我溫和地說:「全憑陛下定奪。」
「那玥兒願意嗎?」他扯了扯唇,「他願意做一個身不由己的儲君嗎?像個工具一樣,被人操持一輩子。」
我突然覺得窒息,扶著幾案,深喘了幾口。
沒關係的,為了復仇,你什麼都可以做。
謝茹,不要心軟!不要心軟!
司徒鄴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前, 倒了杯溫水, 送到我的唇邊:「靜恒,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叫我陛下的?」
冰冷的手掌握住我的臉,將溫水灌下去。
我來不及吞咽,水溢出雙唇。
司徒鄴便吻上來, 吻去那水珠, 輕聲說:「若是司徒玥願意,我便立他。」
將我的手拉向他的玉帶:「濕衣服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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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床上,我才直觀地感受到司徒鄴的怒氣。
整整一夜沒叫人消停。
早上宮女看了我身上的痕跡都倒抽了一口冷氣,竊竊私語,揣測陛下有特殊癖好。
我冷笑一聲,任她們造謠。
我最喜歡眾口鑠金,把死的說成活的。
人人都說要立皇子為儲君時,那這事便是成了。
但司徒鄴遲遲不動,我想起他那晚的話。
他說, 要司徒玥願意。
司徒玥才三歲半,他不知道什麼叫作儲君,他只知道要聽娘親的話。
當玥兒跪在司徒鄴面前的時候,司徒鄴踹翻了桌子, 抖著手指我, 眼眶赤紅:「他是你兒子!」
我微笑不語。
「好……好好好。」司徒鄴似哭似笑,提筆擬旨,「我給, 我給。」
明和十六年,司徒鄴立儲,封司徒玥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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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和十七年,司徒鄴重病,太子監國。
是秋, 雨連綿下了三天。
李衛在殿前跪了一整日。
我踏出宮門那一刻,李衛老淚縱橫, 重重叩首:「請娘娘,垂憐!」
他求我去看一眼司徒鄴。
殿內沒有人,司徒鄴不在床上,他盤坐在窗邊, 似是在看雨。
但我知道,他已經看不見了。
「十日秋」是我仔細挑選出來的毒。
一點一點入侵, 先奪五感,然後是五臟肺腑。
人死之日, 全身潰爛。
如今, 已經侵蝕到眼睛了。
司徒鄴沒有回頭,背對著我說:「靜恒,你給我帶了桂花糕嗎?」
「沒有桂花糕, 我的姆媽死了, 她的頭顱掛在城牆上。」
司徒鄴說:「謝茹,來世,我不做皇帝了。」
「不做皇帝,做靜安寺瞎眼的沙彌。」他偏頭, 似乎笑了一下,「是不是,就能等到你的桂花糕?」
(完)
作者署名: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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