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球場上,張家庶女受驚失墜,姚宗策下意識撞開我去救她。
我摔了一嘴泥,鼻血直流。
一氣之下,郡主封號、王公貴婿,我都不要了,跑回虔州找我那愛哭的童養夫。
可這次,童養夫不哭也不笑,瘸著腿,牽著一個同樣面無表情的孩子,注視我落魄濕透的春衫。
一字一頓。
「拋夫棄子,你怎麼敢回來的?」
-1-
「我不嫁了!」
話音一出,皇殿內外,氣氛端得一下凝滯。
皇帝舅舅給我上藥的動作一頓,長目威嚴掃過,跪在殿中帷幔後的姚宗策身影一僵。
許是看到我鼻尖發紅,一臉狼狽,舅舅眼眸稍斂,歎氣。
「這點摔打就受不了了?從前在虔州爬上爬下也不見你喊痛一聲。」
提起家鄉,我嘴一癟,苦悶壓住湧上眼眶的熱意:「那不一樣。」
舅舅沒有做皇帝的時候,我們一家只是窮鄉僻壤裡的兵魯子 ,沒有規矩,不講尊卑,騎馬跑在廣闊山林,怎麼摔都是痛快。
如今,一場戰亂扶持舅舅坐上了明堂,我搖身一變,富貴無極,連夫婿都要挑京城最好的王侯公子。
四世三公的姚家。
放從前,那是說書人口裡雲端上的人物,想都不敢想。
舅舅給我擇了這樣的人為夫,即將還要正式加封我為郡主。我應該高興的。
可我怎麼也忘不了,初進京看到姚宗策時,他低眉行禮前望過來的那一眼。
淡漠疏離,隱隱地厭惡。
我想,情有可原。誰會為逼著娶一個乍然富貴的鄉野女子而歡喜呢。
可人人都道我喜歡他。
他俊秀內斂的眉、烏潤明亮的眼,如虔州春三月的山水,使我確實莫名覺得親近,好像他本該就是我的。
整整一年,我百般討好,希望他在成親前真正認識我。至少明白我不是別人口裡說得那麼差。
書我也讀過不少,就是刺繡笨點,繡得大雁像鴨子,害他脫下外氅時露出錦囊被同僚嘲笑。
但他願意戴,我便以為他還是為我心軟了。
直到今日馬球場上撞見那位同樣從鄉野接回京的張家二小姐,我才第一次從姚宗策臉上看到什麼叫驚慌失措。
他那樣注重儀態的人,發冠都跑掉了,撞開同隊騎在馬上的我,丟下球杆飛身去救忽然墜馬的張家二小姐。
我被撞下馬摔得一嘴泥,鼻子也破了,血流不止,若不是淩空險險避開草地的碎石,只怕臉都毀相了。
這一撞,把我的心也撞得稀巴爛。
他怎麼能這麼對我?我理直氣壯,仿佛受到了某種背叛。儘管他從未說過喜歡我。可下意識我總覺得,他那雙煙雨朦朧的眼裡合該只裝我一個,好像從來如此。我也不明白自己哪兒來的認知。
但他既然不要我,我再喜歡也不能放下尊嚴委屈強求。
我求舅舅退婚。
太天真。
舅舅目光複雜地握緊我受傷的手,眼裡是一個帝王的冷漠,他湊過來溫聲喚我的乳名,意味深長。
「愛姐兒,你是舅舅唯一的親人,你要幫舅舅,不要讓舅舅為難。」
我與姚家的聯姻是朝政,無關私人,更無關兩情相悅。
三月春寒,我垂眸,望著舅舅衣襟上兇猛猙獰的龍紋,忽然感到一陣陌生的冷。
我想回虔州了。
-2-
其實虔州的事,我記不大清。
宮裡的嬤嬤告訴我,舅舅奪位的那場戰爭十分混亂,爹娘因此而死,我摔下馬車失去了部分記憶。
但聽嬤嬤講,她從前在虔州給我當過幾年的奶娘,那地雖偏僻了些,四景卻好。春有花冬有雪;夏日長塘豐草,走馬放鷹;秋時楓葉勝火,熊熊煜煜。
最好玩的是春三月,社戲燈火,樂人走街串巷,揮舞一種五彩的碎絹紙,俗稱「走神」,長及百米,仿佛百萬隻從山坳穿出的蝴蝶在頭頂亮燦燦地飛過,恍若神跡。
嬤嬤手下撫摸給我做的衣裳,笑道:「小時候姑娘拉著陛下帶你去,總哭鬧著不回來,陛下煩了,把你扔給別人,自己鬥雞耍去,回家被你娘揍了好一頓,說你險些被拐子弄走,若不是……」
嬤嬤話一頓,抿嘴含混道:「總之啊,姑娘,你要聽陛下話,他是你舅舅,總不會害你。」
大抵前日摔狠了,頭裡猛地針紮一樣疼,我疑惑:「若不是什麼,他把我扔給了誰?」
「沒誰,無關緊要的人。」嬤嬤抖開衣裳,錦繡鮮亮,起身往我身上比,稱讚,「姑娘穿鵝黃最好看,嫩柳似的,剛好穿去春宴讓姚公子看看。」
我意興闌珊。
舅舅初登大寶,春宴辦得熱鬧,世家宗室子弟、潛邸功臣家眷都准許參加,若沒有前日意外,郡主冊封也會在這日,然後月底我就嫁給姚宗策。
但我倔著不肯服軟,惹了舅舅生氣,前日他陰沉離開的背影似乎暗示我,他會給我一個教訓。
起初我沒當回事,就如嬤嬤所言,他是九五之尊,也是我舅舅,不會害我。
可是春宴上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給了我當頭一棒。
他召功臣張將軍上前,問將軍家的二小姐願不願意為皇家義女。
席間沉寂一片,對面姚宗策握在杯盞間的手指收緊,張將軍惶恐地帶著全家跪地:「臣女蒲柳之質,怎堪受陛下隆恩!」
他們都覺得舅舅此舉是想警告張姚兩家,為我在馬球場的受辱出氣。
可我卻看出,舅舅是在警告我。
他淡笑一聲:「朕親緣薄淺,將軍對朝有功,受得起。」
四下各異的目光悄悄投向我,尖刺一般,我面色蒼白,看向舅舅。他沒有回望,冷硬無情的輪廓仿佛在說:
沒有我,他也能聯姻世家。
而我沒有他,什麼也不是。
-3-
張二小姐被收為皇家義女,封寶成郡主。
我的封號卻遲遲不來。
漸漸,朝廷內外非議聲起,在大內深宮也能聽到議論我失寵的聲音。
嬤嬤勸我向舅舅低頭,見我裝聽不見,她搖頭。
「一家子的強脾氣。」
其實我感到輕鬆,我似懂非懂地告訴嬤嬤:「或許當郡主還不如從前在鄉間做個野丫頭。」
嬤嬤說我糊塗。
我並不糊塗,我記起一些事情。在虔州,我有家,家裡有一條老狗,柴房住著娘給我買來的童養夫。
一個小少年,眉目間是青山淡湖的水秀,一雙和姚宗策一樣纏倦的眼。拼命把我從拐子手裡搶回來,摔破了相,眼尾深深的疤,在一個春雷轟然的夜晚猛然刻進我腦海。
我想起來。
十五歲,我就和他拜了堂。
舅舅瞞了我。
我便也瞞著他,裝作自己什麼都沒想起來,任由他不知出於什麼目的,把張二小姐捧得越來越高。
奪了我的宮殿,脫下我逾制的服飾,就連他親手為我栽的海棠樹也因張二小姐不喜而砍了。
外頭風言風語傳,說張二小姐是舅舅的私生血脈。
照理講,姚宗策應該樂觀其成,畢竟這樣的風向足夠他向舅舅求情改婚,反正都是娶皇家女,娶一個他喜愛的,更有利於世家與皇室的親近。
我悄悄使人托信,暗示他如此去做。
不想他卻面色難看地在金明池將我攔住,眼下一團青黑,仿佛沒休息好,他讓我不要鬧脾氣。
「一次兩次我能忍,久了我可沒有那樣的耐性陪你玩。」
天老爺!誰忍誰啊?
弄清我對他的好感只是因童養夫的移情後,我看他,是一點歡喜也沒有了。
我站定,離他一段距離,認真道:「公子,我這是幫你,改了婚,你娶你的心上人,我回我的虔州,兩不相欠,多好的主意。」
姚宗策難以置信地瞪著我,好似把我剜出個洞,良久,他咬牙切齒哼笑一聲:「好,好得很,你莫要後悔就是了。」
當日,他便氣衝衝地去提了退婚,頂著大雨跪在殿外兩個時辰,硬是把我與他的一樁「緣深情淺」跪沒了。
而我想回虔州的懇求,舅舅只是漠視。
這下,宮裡宮外,我的靠山都倒向了張二小姐。
她得意極了,珠光寶氣地降臨我雜草叢生的偏殿,高聳髮髻上明目張膽地插著當初童養夫送我的新婚禮物,一支海棠金釵。
說起來我一直記不起和她有什麼過節,只知道我們是同鄉,但她地位水漲船高後,便總對我說,這些本來就是我搶她的。
大概她真的是舅舅的血脈吧。
如此,她要回那些虛名富貴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獨獨那根海棠金釵,不屬於她。
我請她還回。
她慢悠悠地抬手撫向金釵,冷笑一聲:「徐元愛,你總是這樣,一副忘得一乾二淨的樣子,仿佛全天下最無辜的人……」
「可你欠這麼多人的,又怎麼算呢!」她語氣一轉,眸色忽厲,拔出金釵,狠狠擲進湖裡。
「想要,就去撿吧。」
我想也沒想,跳進了春寒未消的湖。
刺骨冰冷的湖水隔絕了天地,隱隱約約傳來兩道失聲顫抖的呼喊。
「元愛——」
聽錯了吧。
誰還會緊張我?
我拼命抓住簪子,緊握在心口,正想憋一口氣遊出去,不想小腿被水草纏住。
完了。
-4-
我心一沉,奮力掙扎下,一左一右兩隻有力的大手把我提上去。
甫一上岸,我咳得撕心裂肺,不遠處的張二小姐似乎嚇傻了,姚宗策和舅舅的發冠散亂,濕答答的水珠順著長發落到我兩側肩膀。
他們一瞬間的神色好像很難過。
「你就那麼想回虔州?」
舅舅望著我。
我皺眉咳嗽兩聲,抬頭誠實道:「那裡有人等我。」
頭頂一聲歎息。
舅舅起身,說出了和姚宗策如出一轍的話。
「你莫要後悔。」
後悔什麼呢,虔州有我的小夫婿,記憶裡待我那般好。所以心裡那道聲音才一直催促我,回去,回去。
於是我走出深宮重重的大內,在一個春雨霏微的三月末,踏回虔州濕漉漉的窄路,順著記憶找到那扇爬滿薔薇的舊門。
「叩叩!
敲了一會兒無人應。
我便蹲在簷下等,雨點「滴答滴答」,昏昏欲睡,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隱雷,我猛然驚醒,看到兩雙一大一小的布鞋。
順著抬頭,小的男孩黑眼睛琉璃石般乾淨,表情與他父親一模一樣。
高大的一邊身影被傘遮住,拎著豆腐,下半張臉淡色薄唇緊抿,語氣很冷。
「你回來做什麼?」
-5-
我「騰」地一下立起,濕漉漉髮絲不舒服黏在額間,千頭萬緒顯露了跡。
這孩子……
男人抬起傘,狹長眼眸刀鋒般飛入鬢,尖削下頜側對我,語氣像一顆顆生硬的石子砸下來。
「你的,忘了?」
怎麼敢忘。
我撒謊:「沒,沒有。」
擠出討好的笑:「我們的兒子嘛。」
男人目光略微怪異。
而小男孩仰頭望我,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不出什麼情緒。
於是我猶豫想要觸碰他的手,也不太敢伸出去,更不敢說什麼「長這麼大了」的沒良心之語。
「拋夫棄子」一座大山無言壓下來,我心虛,恨不能扒開腦子把那些模糊的記憶拽到眼前。
男人叫什麼,孩子幾歲了,他們這一年怎麼過的,我忘了找他們,他們怎麼也不來找我……
雨聲在奇怪的安靜中越落越烈,炙火澆油般打在芭蕉葉嘩啦啦地響。
「阿嚏!」
寒風一吹,我猛地瑟縮,捂嘴打了個噴嚏。
男人傘柄上修長手指握緊,僵持片刻,終究還是將小臂往我這邊移了移。
雨呀!
「啪嗒啪嗒。」
風落薔薇,混著泥水踩在腳底,糾纏不清。
孩子走在傘中間,往左看看我,往右看看他跛著腿淋濕大半肩膀的父親,若有所思。
-6-
院子不大,卻可見主人家照顧得精細。
從結實如新的秋千,到簷下海棠樹間的燕子窩,連角落裡馬棚都打理得乾乾淨淨,一匹老馬懶散垂頭嚼著草料。
走在廊下,我目光移動,定在廊柱上高低錯落的刻痕,從低到高,一筆一筆,述說著兩個孩子的成長。
旁邊名字依次歪歪扭扭寫著:
【徐元愛。
【趙嘉重。】
我心中默念「趙嘉重」。看向前面男人瘦削高大的背影,因跛腳,也沒有拄拐,肩膀在花影斜雨裡一時高一時低,顯得蕭索。
府裡奴僕不多,皆是些年歲大的老人家,看見我,詫異一瞬,揚起慈和的笑。
「姑娘回來了!」
花畦裡拔草的大爺聞聲直起身,扶斗笠眯起眼睛,大聲:「誰家姑娘?嘉重怎麼會帶姑娘回來?」
阿婆嗔怒打了大爺一下:「老頭子你看清楚,是咱家姑娘。」
幾目相對,都是親切的臉,我卻記不起名字,只好抿唇笑笑。
不想大爺陡然甩開鋤頭,很生氣的模樣:「俺曉得了,姑娘准是受了那姚小子的氣,嘿,這是欺負大當家夫婦走了,俺們徐家沒人啦?走,騎俺們烏頭馬來,這回俺老頭子爬去京城也得問那公子哥討個說法!」
我一愣。
身旁的人趕緊拉他回來:「老耿,哎呀,你真是眼睛糊塗,腦子也糊塗了!姑娘在京城有二爺護著,誰敢欺負?」
阿婆不好意思地朝我笑道:「是啊,聽說姑娘馬上都要成婚了,這次回來應該是拜祭大當家夫婦,這麼多年,終於得償所願,嫁得良婿,大當家夫婦在天上也能安心了。」
趙嘉重停步,微微側眸,眾人噤聲,我跟上去。
靜默須臾,他開口:「那是趙媽媽,你母親的陪嫁丫鬟。老耿是老爺的馬夫,其餘幾個都是從前家裡管事的老人。」
我低頭,小聲反駁:「我、我知道。」
他靜靜地望著我。
扛不住壓力,我頹然垂落肩膀:「好吧,之前我受傷,不記得了。」
接著,我眼睛一亮:「但我記得你呀,還有我們的孩子。」
趙嘉重推開東院房門,側臉大半落在陰影裡。
他說他騙了我。
「我們沒有孩子,那個是趙媽媽的孫子,懷安。」
說不清,有些難過。
屋子是我曾經住的,他就像一個最盡責的僕人,找好乾淨衣裙,規規整整地放在屏風後。
眼見他就要走,我趴在屏風上,探出肩膀,不死心:「那我們拜過堂總是真的,我記得十五歲的時候我就嫁給你了。」
他看到我裸露的肩膀,飛快移開眼,攥緊手指:「小人怎敢高攀,大概你只是把當初在廟會貪玩扮新娘的事記混了。」
他不看我已然泛紅的眼睛,垂下眼睫:「你的夫婿在京城,ţŭ⁽等氣消了,還是要回到他身邊的。」
門,輕輕掩上。
怎麼會這樣?
屏風後,我慢慢蹲下,抱緊衣裙,聞著熟悉的花木香,驚覺曾經自己把一個人弄丟,現在想找回來,卻不能了。
-7-
趙嘉重躲著我。
趙媽媽哄我,說他是忙家裡生意。
「自從咱們二爺當了皇帝,大當家夫婦也不幸去世,家裡走水船的生意就撂下了,」趙媽媽低頭慢慢撫過給我做的嫁衣,「從前的人啊,死的死,病的病,幾乎都散完了。」
「旁人都說,徐家如今潑天的錦繡前程,哪裡還用撈那點水上的賣命錢。可是嘉重就不聽,他一聲不吭,舊船他要留,舊人也要留。」
熹微的光一寸寸照亮陳舊的金線,點點星星,在趙媽媽渾濁的眼裡仿佛還存有光彩,含著依戀的不舍。
她搖頭笑:「都笑他傻,放著京城的金山銀山不靠,自己殘,還養一家子老弱病殘。」
聞言,我羞慚地掐緊指尖。
「是我不好,沒有照顧好你們。」
若爹娘在,他們一定不會這樣。
「這是什麼話!」趙媽媽扯過我的手,拍拍我掌心,「從小你就是最好的孩子,沒有小姐脾氣,對最下等的伙夫也樂善好施,後來你被二爺接走,突然不跟家裡聯繫,我們雖擔憂,卻也知道二爺是為你好。如今才曉得,你原來是受傷忘記了,我們心疼還來不及,哪能怪你沒有留在家裡呢。」
可趙嘉重就在怪我。
我從前定是做了讓他很傷心的事,才導致他現在要和我撇清一切關係。
他說什麼都是假的,可分明記憶裡,對著紅蠟燭,我偷偷掀起蓋頭望向他那雙眼睛的歡喜,那麼真。
他說我的心上人是姚宗策,可為何當我在姚宗策身上發現他的影子時,我心裡只有如釋重負。
晴日,極好的天氣,院中海棠、杏,翻飛如雨,我悶悶不樂地趴在窗沿,手接過一掌花瓣,愣愣地見它們又被風吹走。
留不住,什麼都留不住。
趙媽媽終於理好繁複沉重嫁衣上的褶皺,有些高興,又有些惆悵:「夫人繡了一半,後來我眼睛壞了,勉強也繡了一半,到底還是不太配得上你,不過陪你一起嫁去京城,也算個念想了。」
我接過嫁衣,珍重地摸了摸,笑著搖頭:「我不會嫁人了。」
「怎麼?」趙媽媽一愣,急問,「可是姚公子當真待你不好?」
我撥弄衣襟間的如意珍珠扣,輕聲:「他有別的心上人。」
這一聽可不得了,媽媽眉頭緊皺,用力地拍了下桌角。
「他竟然如此負心,當初戰亂姑娘可是救了他的命!」
這事嬤嬤也翻來覆去地講過,說我怎麼奮不顧身,在大雪天把姚宗策從屍坑挖出來,凍出病根,天一寒就手抖。
姚宗策欠我一條命。
人人都說,人人都念。
他娶我是報恩,不娶就是狼心狗肺。
千萬隻恩德的手壓著他,他只能放棄心上人,向我低頭。可這樣,是我所願嗎?沒人問過我。
我和他的婚約是舅舅所賜,我對他的親近,是因為他有一雙趙嘉重的眼睛。
雖然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豁出命去救他。
但我很確信,我喜歡的人,自始至終,都是趙嘉重。
「媽媽,我並不傷心。」
我仰頭,撐起手臂,閉眼往天風裡探。
「因為在我心裡,我已經嫁過一個很好的人了。」哪怕他不承認。
-8-
我逼自己振奮起來,不管趙嘉重怎麼疏離我,我就是賴在他身邊不走。
烈女怕纏郎。
反過來,不也一樣。
他去碼頭盤點生絲、茶葉,我跟著。他上水船檢查帆索、甲板,我也跟著。
可他就是不搭話。
桃花太陽曬得暈眩眩,我頂著衣裳,無精打采地耷拉眼皮,望著前頭穿一身青灰布衣的人。
「你理理我嘛,趙嘉重……」
他不作聲,側身推了推有些松的欄杆,彎腰拿木槌將縫隙處砸實。船太舊了。一路檢查過來,弄得他俊美的輪廓在白日照耀下汗意漣漣。
船艙下鑽出一個黑黢黢的漢子,取下帽子,半大個火燎過的禿頭,漢子拎著酒壺笑道:「將軍,你就理理人家小姑娘吧,跟了一下午了,癡心癡意的,娶回去得了!」
將軍?
我猛然看著趙嘉重:「你入過行伍?」
漢子嘻嘻笑:「是啊,俺們將軍當初可是十三邊營的千戶,守著威虎關,金兵都打不進來,頂天立地的好兒郎,配姑娘不埋沒!」
威虎關?那不是就挨著舅舅起義軍駐紮的玉州。我記得舅舅說,那時爹娘剛去世,他擔心虔州兵亂,便把我接了過去。
卻從沒說過趙嘉重也跟去了。
欄杆一聲輕捶,趙嘉重瞟來,警告喝道:「老五,酒喝混了吧,這是主子家的貴人,少滿嘴胡沁。」
那老五訕訕地望著我,一拍腦門,搖搖晃晃地作揖:「嗐,小主子啊,瞧俺這沒眼力見的,得罪得罪。」
「他喝醉就喜歡亂吹牛,我不是什麼將軍,」趙嘉重看了看我,掩眸道,「也沒守過關。」
一旁的老五欲言又止,亂七八糟地抓了把稀疏頭髮,偏過頭狠狠地灌了口酒。
我滿腹疑惑,正要開口,水岸邊氣喘吁吁地跑來個麻稈似的瘦巴巴小子,揮手大喊:
「將軍!快回去,老耿頭又在茶攤和人罵架,這回把血都氣吐了!」
-9-
小小的窄門裡,擠滿了人。
血腥氣、哭罵聲,溢滿整個灰撲撲的屋子。
我踮起腳往人與人肩膀中間透出的罅隙裡看。
剛來時在花畦裡罵著要替我出頭的耿叔敞著汗衫,露出血淋淋的胸脯,幾根突刺骨頭刮喇喇地頂起瘦皮,呼哧呼哧冒著不平的臆氣。
嘴裡還在罵,聲音嘶啞,總不肯服氣。
一根禿指用力豎起,也不知要指天,還是問地。
「幾……幾個毛都沒長齊的小畜生……哪、哪裡曉得啥子是打仗,金人和桓王的騎兵來的時候,他們跑得比兔子都快!哪個沖到前頭?!」
他「砰砰」拍著胸膛,像要把一顆心剜出來,要個公平。
「俺啊,是俺!俺這個死了兒子,又死了女兒女婿,土埋身子半截的老不死啊!俺脫了衣裳叫他們看,看俺身上的刀窟窿、劍窟窿,俺們虔州舊兵人人身上都有這樣的窟窿!他們不信!他們不信!」
裡頭有老人勸:「好了,老耿,我們曉得,我們信。」
耿叔哭道:「你們信有啥子用,朝廷信嗎?ŧṻ⁹二爺信嗎?自家人當了皇帝,也不信啊!」
趙嘉重放在門板上的手青筋繃起,轟然推開,天光刺眼。
「耿叔!」
裡頭人一下靜了。
趙嘉重擋住我視線,朝船上那個老五使了個眼色,沉聲:「帶她走,閉好嘴。」
老五愣愣地打了個酒嗝,點頭:「欸。」
門關在我面前,我蹙眉,跟著抬步。
「趙……」
老五趕緊溜到門前,堆起笑:「小主子,這死老頭的屋臭烘烘,有啥好看的,您要逛街不?這兩天山神廟抬春神,外頭花花綠綠可好玩兒啦,好多小姑娘去搶花環。」
他看著大大咧咧,卻謹慎有禮,拿手背隔著袖子輕輕將我往外面推。
「我……我不想去。」我忍不住回頭,想看看耿叔有沒有事。
老五驢唇不對馬嘴,望著前邊,裝聽不見:「哦,想去是吧,好,咱們去玩兒個痛快。」
他力氣可真不小,不至於弄痛我,也讓我無法脫身。
嘴裡還在哄我:「沒事兒,死老頭隔三差五就來這麼一回,老了,撒癔症呢。您家趙媽媽都懶得搭理,您瞧她來看了嗎,欸,沒來,沒來就是沒事兒。」
這樣一說,稍稍使我放心。
但一路穿花分柳,我還是怏怏不樂,連看到嬤嬤口中盛大的「走神廟會」也提不起興趣。
不知是嬤嬤的話誇大,還是長大看過太多錦繡繁華,總覺那抬春神的童男童女死氣沉沉,飛舞的絹紙也褪了色,白蒼蒼的,透出一股不吉利的意味。
花環倒是鮮豔,水淋淋地剛從枝頭摘下來,老五跳起來搶了幾個給我,笑道:「小時候俺搶得更多,要不是現在長大臉皮薄了,哪輪到這些小孩得意。」
我看著懷裡,花環有迎春花,也有杏花、野櫻。
再看老五,他戴上了帽子,遮住火燒過的禿疤,臉頰酒醉的酡紅也散去,方覺他也是個極年輕的小夥子,正是建功立業的好年紀。
卻磋磨在老舊水船裡摸不著前程。
我想了想,試探地問他:「五大哥,你們這些入過行伍、守關立功的將士,按朝廷嘉獎就算沒有升官自願回老家,也可以得良田、領貼銀,名字也能刻石碑在州縣立書傳揚。為何我在虔州沒聽過這樣的事?」
這條賞令,明明舅舅去年登基初就頒佈了。
老五臉色變了變,下頜忍耐繃緊,側頭無所謂地笑了一聲,沒回答我,顧左右而言他。
「小主子折煞俺了,您金尊玉貴,叫俺老五就是抬舉了。」
他不信任我。
我失望地低頭,輕柔撥弄手裡的杏花蕊,低喃:「我也不是什麼金尊玉貴。」
「您還不是?那普天下就沒人夠格了。」老五笑盈盈。
我輕笑,慢慢搖頭。
遊神的樂隊吹打彈唱過來,斜刺裡一陣風吹過,不慎撞了下我,老五橫起眉,抄起袖子把人領口拎起。
「小子沒長眼睛!看不到人啊!」
我正要擺手說「沒事」,卻見老五看清那小子模樣,嫌棄地罵道:「小麻稈你這野猴子又跟誰打架?三天不挨收拾你,皮癢是吧!」
細細一看,原來是方才跑到水岸報信的瘦小子。
他一身破衣裳,腰間不倫不類地系著一條紅搭膊,仰著鼻血橫流的乾巴臉,支斜腿,流裡流氣:「關你屁事。」
老五擰眉抬袖子抹了把他的臉,忽然臉色一凝,問:「你到底跟誰打架了?」
小麻稈還是那句話:「關你屁事。」
老五神情陰沉,按住他肩膀。
「你找那群衙役了。」
小麻稈恨聲,揚起刀痕猙獰的脖頸:「不行嗎!他們欺負老耿頭就是欺負我們虔州舊兵,你們畏畏縮縮怕這怕那,老子上!殺人不過點頭地,又不是沒挨過刀子!」
老五氣得直舉起手,半日也沒打下去,急道:「你這不是給將軍惹事嘛!人沒打死吧?在哪兒打的?」
小麻稈先是閉緊嘴,禁不住老五幾個拳頭招呼下來,齜牙咧嘴地指著後街巷,含糊地嘀咕:「鬼知道死沒死。」
老五趕緊跑去,半道回頭,指著我囑咐小麻稈:「好生護她回家!」
嘩啦啦一陣風,暮去新來的舊樹葉落在腳邊。
四目相對,小麻稈上下打量我一眼,抖著腿:「你誰啊?」
看著他,我腦中靈光一現。能探出實話的人找到了。
春陽明媚,我抿唇勾出一抹溫和的笑,喚他:「小將軍?」
小麻稈傻了,未幹的鼻血滑稽淌過嘴巴,吸溜一下。
「啥?」
-10-
一包燒雞,兩串獅子糖,賄賂了個小將軍。
少年嘴邊吃得冒油,鼓囊囊地臉頰動著,口齒不清。
「唔,你別以為討好我,我就能給你講將軍的事了,我可不做奸細。」
我背著手倒著緩緩走在水橋上:「我也不要你講軍密呀,只要能多瞭解他一點,我就很開心了。」
小麻稈望了我一眼,咂了咂嘴,裝深沉:「小姑娘,可別陷太深,喜歡咱們將軍的女伢多著呢,可誰也沒見過他動心,連眼風也不掃別人一下,你曉得為啥不?」
「為什麼?」我歪頭。
小麻稈吃完燒雞,嘴一抹,搖頭晃腦地指向天邊。
此時黃昏欲沉,夕景倒在江面,石青中泛著赤金,風漸冷起來,吹開山頭薄薄霧氣,露出影影綽綽的彎月。
「我欲將心照明月,」小麻稈手一晃,往街衢又一指,歎息,「奈何明月照溝渠。」
他得意地顯了一把文化,道:「明白跟你說吧,將軍啊,心頭掛著人呢,雖然那人眼瞎,追著別的漢子跑了,但將軍死心眼,就認准她了。你就是天仙下凡,也耐不住他郎心似鐵。」
莫名有種指著鼻子被罵的感覺,我摸了摸鼻尖,虛弱地替自己辯了辯。
「你家將軍這麼好,不能吧,說不定那人別有苦衷呢。」
小麻稈冷笑:「狗屁苦衷!不就是覺得將軍無論有多大本事,都只是她家從拐子手裡買來的下人唄。她一家都是那樣,狗眼看人低,面上菩薩,心裡比哪個都要自命清高,唯恐我們這種下等人髒了他們的眼睛。」
「告訴你,縱然她家現在有人坐到天高的位置,我也瞧不上。」他往後擺了下手。
他很瘦,瘦得在灰濛濛的光影裡像壽衣店賣的紙人,蒼白的長臉上空寥寥地鑽了一對黑眼睛,烏沉沉,燒著憤怒的餘燼。
「在他們那種人眼裡,只有出身高貴的才算人。我們這些不過是讓那些上等人踩著去夠權勢的石頭,連豬狗都不如。」
我說不出話,呆呆地望著他。
小麻稈扯了下唇,眼睛卻沒有笑意,他握了握手裡的獅子糖,陷入回憶。
「說這些,你可能不信。其實一開始我家裡從沒想過我會去當兵殺人,我從小就是病秧子,除了讀書連把鋤頭都扛不動,爺娘拼了命省下吃喝供我上學,希望我讀出來,哪怕只是個秀才,也能有條出路。」
前朝重文輕武,讀書確實是大多農家貧子唯一的出路。
但小麻稈的路沒有那麼容易。
他考中了,第一名,那麼小的年紀,十三歲的秀才。前程無量。
然而榜上卻沒有他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寫的是知縣兒子的名。
「那天我在知縣府門前跪了一夜,我不明白啊,我考了的,為什麼連我的卷子都找不到呢?」小麻稈怔然眨眼,「我不敢回家,爺娘老了,就盼著我光宗耀祖。我想,這輩子完了,不如投江算了。」
他趴在欄杆,這回笑得真實:「就是這條江,我爬都爬上去了,正要跳呢,將軍把我拎下來,給了我另一條生路。」
從軍。那時桓王叛亂,狼煙四起,正是亂世出英雄的好時機。
小麻稈也說不清為何信任這位看起來清瘦,容貌比女孩還漂亮的男子。
「我就看到他那雙眼睛,」小麻稈回想,「清炯炯的,像能把一切鬼魅都照散。他說他要去玉州,他的小主人在那裡,他非得殺出一條功名路,把人搶回他身邊護著,不然他死都不瞑目。」
日頭快要整個墜下山,一圈黯淡的紫光有氣無力地吊在江面。
我躲在陰影裡的嘴唇輕輕顫抖。
一聲長歎,小麻稈仰頭:「玉州……玉州,我一個殺雞都不敢的人,都數不清自己砍斷了多少人的脖子,漢人的、金人的,也記不清身邊死了多少人。到後來連新來同袍的名字都不敢問,因為誰也不知道哪天和自己勾肩搭背的兄弟,一個回頭就身首分離,血噴得像淋了一場暴雨。」
殺戮,無邊無際的殺戮。
這些來自窮鄉僻壤的傻子以為這樣就能有個前程,活得像個人樣。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書上不是這樣說麼。
「狗屁,」小麻稈悵然笑道,「都是狗屁。我們虔州的兵砍來的人頭最多,記功本上卻記得最少。功哪兒去了呢?跑到那些軍帳裡整日揮羽扇、紙上談兵的世家子弟頭上。可上面還要我們出力啊,便丟了個千戶的名頭給將軍,讓他繼續為世家子搏性命。」
世家子……
我手指狠狠一顫,忽然想到某種可能,渾身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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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是這樣,沒有往上爬的前程,我們留條命回家也好。但是連這樣的希望,他們也要給我們斷了。」
小麻稈手指捏得「咯咯」發響,沉寂的眼睛燃起滔滔恨火。
「他們簡直不是人,為了謀更多人頭軍功,拿從邊境逃來的流民充數,那可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我們自己的人,我們要護的民啊。」
小麻稈眼裡閃現某種奇異的恐懼。
他殺了那麼多人都沒做過噩夢,可那一天,他看到席子裡的人頭,甚至有女人和小孩。直到現在,還會出現在他夢裡。
「將軍不願和他們同流合污,我們也不願再為那些人拼殺,還想悄悄告去中軍帳,把這些不配為人的東西做的惡行昭告天下。」
但他們險些連命都送了。
上級的人發現他們的行跡,派人屠殺。三千虔州兵,逃回來的不過百人。
後來新朝建立,皇帝就是虔州人,他們以為昭雪仇恨的機會來了。
然而,他們連虔州都出不去。
那些曾經陷害他們的人如今端立朝堂,一個個的大官,碾死他們比碾死一隻螞蟻還容易。
有人試過扮作行商去京城告禦狀,還沒出城門,就被官府的人以莫須有的罪名庾斃在牢房。
老天爺沒有眼睛,那些人有。
虔州上下都是眼線,他們想要苟延殘喘地活,就只能閉緊嘴巴。
落日徹底消弭在群山糾紛之中,氤藍的灰光在小麻稈嶙峋的脊背憐憫地撫摸一瞬,頃刻間,又如夢中泡影,墜入深暗水面。
他深深閉眼吸了口寒氣,好像這樣就能將胸口那團燒不盡的火隨著重重引吐出來。
活著,他們所要不過是有尊嚴地活著。
小麻稈睜眼側過頭,笑對我。
「多謝你願意聽我這些牢騷的話,你是個好姑娘,若是將軍真的能喜歡你就好了。」
我搖頭,倉惶地藏在暗色中。
若他說的是真的,那麼一切都有跡可循。
姚宗策和張家人交好,張大將軍當初跟舅舅在玉州,管的就是威虎關的邊營。姚宗策是有才華,寫的幾篇治兵疏略在文人圈子裡更是抬到很高的位置。
但他之前從沒上過戰場,甚至連邊關都沒踏足過。
一個養尊處優的王孫公子,開國論功時卻比那些白髮蒼蒼的老將還要站得高。為什麼?
舅舅,這些事他知道嗎?他是不是默認了這些人的犧牲,來換取不得罪ṱũ̂₀於巨室,穩定皇位的利益。
那我,我們徐家不就成了助紂為虐的幫兇。
我不敢再細想。
如果這樣,趙嘉重何止該怨我,他應該恨我才對。我丟下他,嫁給一個奪去他和同袍青春性命、功名前程的仇人。
我怎麼還有臉待在這裡,我甚至害怕抬頭對視小麻稈善意的眼睛。
夜ƭųⁿ色籠罩,橋上來了點燈人,星火輝映,浮在暗江。
我捂住臉,下意識提步就走。
「誒,走啦?」小麻稈在後頭追,「你家在哪兒啊,我還沒送你呢!」
我搖頭。
他幾步追上來,彎腰低頭看我,驚慌詫異:「你哭啦!哭啥子啊?」
他手忙腳亂。
「哎呀,將軍雖然心裡有人,但你、你那麼好看,也算天仙了,說不定哪天將軍就心軟了,你再加把勁,大不了我幫你。」
我搖頭,淚珠一滴滴從下巴砸落。
不想剛下橋,迎面撞上兩個人,一雙溫涼的手扶住我肩膀,小麻稈「唰」地停步,迎上男人冰冷的眼。
「將、將軍。」小麻稈呐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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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的老五重重給他腦袋一抽:「要死啊,讓你送人回家,送哪兒來了!」
隨即他把人拉過去,小聲:「怎麼還弄哭了!」
「我啥都沒幹啊。」小麻稈委屈。
趙嘉重目光定在我臉上,靜了靜,抬起手,很輕很輕,指尖濕潤一片,溫聲:「哭什麼?」
我還是搖頭,想從他手裡掙出來,強忍哽咽:「別管我了。」
趙嘉重紋絲不動:「不管你,認得回家的路嗎?」
眼睫顫顫一閉,唇瓣抿緊,又是一行淚。
不能再聽他的聲音了。
我怕我會哭出聲來。
哪裡還有回家的路呢,只有一條回京路要趕。快些找舅舅查清真相,還他和虔州將士一個清清白白。
這是我欠他的。
頭頂一聲輕歎,腿突然騰空,我睜眼,趙嘉重見我不走,半跪下膝,轉身把我背起來。
一旁,老五、小麻稈二人目瞪口呆。
我推了他一下:「放我下來。」
然而看到他跛腳不穩晃了晃,終是心一酸,不敢再亂動。
我趴在他散發竹木清香的背,喃喃:「幹嘛還要對我好,我不值得……」
底下人沒回答。
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為再也聽不到他的真心。
他忽然開口,清潤音色一如記憶裡無限包容。
「因為我想,你一定別有苦衷。」
我用力咬緊下唇:「可我不記得了……」
他掂了下手臂,把我背得更穩:「沒關係,有我相信就夠了。」
月光穿過雲影落在腳尖,不必有燈火,只要有一個人記得回家,便能分辨前路了。
我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身上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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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本以為會輾轉反側,不想回去後被趙媽媽哄著喝了碗甜湯,竟一夜無夢睡到日上三竿。
驚醒起身,窗外霧靄微雨,一個廚房的老阿婆在院子裡掃落花,此外,竟再無旁人。
想起昨日小麻稈打衙役的事,老五說會給趙嘉重帶來麻煩。我圍著院子找了一圈,不見人影,不由得湧起一股慌。
忙跑過去問老阿婆:「您知道趙嘉重去哪兒了嗎?」
老阿婆耳背糊塗,側耳聽了半晌,望著我,微微笑:「愛姐兒別急,大當家和夫人很快就坐船回家了,你要的磨合羅、珠花兒呀,都會給你帶的。」
我著急,連比帶劃:「不是,趙嘉重,高高瘦瘦的,長得很好看那個。」
「他呀!」老阿婆恍然,望向書房,笑道,「他還能在哪兒,定是又在幫你罰抄先生佈置的文章了。愛姐兒,你盡欺負他!」
老阿婆渾濁黃眼裡分不清從前現在,只是記得誰的吩咐,定要看好我。
她拉住我手:「不要出門,外頭有拐子!」
我心急如焚,用力掙開她的手,推著她到廊下避雨。
「阿婆你好好在家,我很快回來!」
裙擺拎起,跳過水坑,落花驚墜一片。
「愛姐兒!」
老阿婆聲音漸遠。
雨線在霧氣裡忽斷忽續,街上許多人往一個方向走,我直覺不祥,心跟著他們跑得快從腔子裡顛出來。
衙門前,圍聚形形色色的人。
知州高坐牌匾下,不怒自威,一聲驚堂木,帶了人上來。
是小麻稈。
「一人做事一人當!」
他挺直腰杆:「他們是我打的,卻不止為私仇,這些年衙門不像衙門,養一群吃官家飯,害官家民的蠹蟲,我早看不順眼,昨日一揍,不過為民除害!」
左側邊立著的三個鼻青臉腫的衙役,聞言一怒:「你是什麼東西!耗子養的玩意兒,踹地上都嫌髒了腳,輪到你在這兒充大爺!」
「我是耗子,卻揍得你們哭爹喊娘,那你們算什麼,耗子不如?」小麻稈挑眉。
人群裡哄然大笑。
我擠在其中,看到趙嘉重眉頭一皺。
他今日還是穿一身舊衣,灰撲撲,然而眉眼太出眾,不少人都認出來,有些小媳婦還故意往他身邊湊,手絹捂嘴輕輕地笑。
堂上一聲:「肅靜。」
案件開始審。
據我所知,衙役不算公差,沒有品級,由衙門從市井中招攬。所以按本朝律法,細究起來,也判不上多重的罪行,頂多以拳腳毆鬥判個打板子或繳贖錢免坐牢的罪名,也就差不多了。
可人群裡,以趙嘉重為首的虔州舊兵個個臉色凝重,仿佛事情沒那麼容易。
堂上,知州的臉看不清,頭上雁翅帽晃了晃。
「你說此事乃你一人所為,經查,你卻是為一個口出妄言、誣衊朝廷陛下的狂民出頭,此人三番五次聚眾鬧事,虛攬軍功。」
知州手指在案面敲了敲,聲音忽冷。
「本朝新繼不過一年,咱們虔州挨著邊境,亂世雖平,金人還在一邊虎視眈眈,然而卻屢屢有你們這種擾亂民心,企圖挑撥朝廷與百姓的魑魅魍魎作祟,不得不叫本官起疑啊。」
什麼意思?
說他們通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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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忙看向趙嘉重,他身邊包括老五幾個人都紅了眼,要衝上去,趙嘉重眼疾手快地按住他們,面上看不明情緒,可我瞄到他垂在身側的手握緊什麼東西,流出了血。
堂上還在逼問,硬要小麻稈供出背後的奸細。
小麻稈死死咬住嘴,一聲不吭。
「刁民。」知州移開眼,輕描淡寫地讓人用刑。
一百杖。
不必懂行的人來打,亂棍就能把人打死了。
「轟!」
春凳擺開,兩個衙役動廷杖把小麻稈架起,趴在凳上,杖子高高舉起,第一擊便打在後背腎臟的位置。
「唔。」
一口無聲的血從小麻稈口裡湧出。
他忍著,他不要把任何人拉下水。
然而看的人,卻忍不住。
老五額筋暴起,推開阻攔的人,豁出去,站在堂下:「你們要人死,何必兜兜轉轉找這種藉口。行,不是要奸細嗎,就是俺!抓俺去砍頭淩遲,俺都認,再無別人!」
知州嗤笑搖頭,慢吞吞拂過茶盞裡的水沫子。
「你?你做不成這樣的事。聽說你在水上跑生意,你背後的主家,是誰?」
人群裡倏然寂靜。
四面各異的目光看向趙嘉重。
陰雲複合,雨聲淙淙。
他仰頭看了看天,似乎輕輕笑了下,雨跡順著溫玉般的面龐斑斑駁駁,他鬆開手,像認了命般,朝堂上走去。
我看到那是一枚戴在腰間的玉佩,魚銜海棠,花上落血,他通身灰暗中唯一的亮色。
他站在堂下,如松如柏。
「小人趙嘉重,拜見大人。」
然後,他跪了下去。
久久不起。
我看在眼裡,心裡猛地一震。
「將軍!」老五和小麻稈眼睛通紅,「你跪這狗官做甚,起來,起來!我們不要你護著,我們自己的罪自己扛!」
趙嘉重失神地盯著地,喃喃:「你們有什麼罪?」
「呵,將軍,」知州饒有興致地看向他,「趙嘉重,你是將軍嗎?」
趙嘉重道:「小人不是。」
「那你說他們沒罪,那有罪的就是你嘍?」知州問。
趙嘉重直起身,抬頭直視知州:「是,小人有罪。」
知州滿意笑了,但下一刻,卻聽趙嘉重不緊不慢道:
「小人有罪,罪在不該為了一隅偏安,隱瞞真相,任由帶去守關的三千虔州軍士的傲骨被惡人踐踏。」
人群譁然。
知州擰眉:「你……」
趙嘉重繼續道:「罪在明知自己沒有本事,卻還要強出頭,害得虔州三千軍士受我連累,被奪功名,失性命,喪家之犬一般躲在暗處,連一聲不平都不敢鳴。」
驚堂木重重擊案。
知州瞪住他:「住口,胡言亂語,虔州從無你們這些兵士守關!那些編到張大將軍麾下的將士統統都有賞,名錄在冊,容不得你造假。」
知州哼笑:「你說你們打過金兵,打過桓王?笑話!有何證據?」
趙嘉重撐地起身,拖著傷腿,掀開老五的帽子。
猙獰恐怖的燒疤引得眾人唏噓一片。
「承通二十七年夏,金兵進犯威虎關,兵分兩路成包圍數十日,關內告急,鄭五為救前線,帶著五十個弟兄繞到金營後方,燒去他們的糧草,解了關內之困。此功記在提督內臣秋公公的乾兒子、今夏州都督何綸名下。」
老五強忍悲戚,轉過頭。
「承通二十八年春,桓王帶領騎兵過冰河,與金兵裡應外合,搶奪邊郡十三城,守城的快死光了,大將軍命虔州軍士為死士,撕開敵方側翼口子,為邊郡軍民留一條逃回關的活路。」
趙嘉重扯開小麻竿的衣領,兩指寬的刀疤,棱增突起,再深一寸,絕無活路。
「此功記在今吏部尚書長子蕭瀚文名下。」
堂內外的人交頭接耳,疑色漸露。
清朗聲音從寬闊廳堂緩緩落入在場所有人的耳中。
承通二十九年冬,老耿和八十位老兵忍負重傷,從暗渠爬進金兵駐城……
承通三十年春,一千八百二十六名虔州軍士沒有死在戰場,而是死在回家的路上,家眷收屍都找不到地方……
沙草晨牧,河冰夜渡。
地闊天長,不知歸路。
寄身鋒刃,腷臆誰訴?
靜,死一樣地靜。
突然,我耳邊炸開一道吼聲:「原來我兒子這樣死的!都說他當了逃兵被金人砍死在關外,竟是騙人!」
愈多亡兵家屬聚向廳堂,求告真相。衙役們壓著棒子都攔不住。
喧嘩聲掀翻整個州府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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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靜!」
知州驚堂木都拍爛,掉在地上。
他喘著氣仰倒圈椅:「刁民,一群刁民。!」
一盞涼透了的茶灌入肚,知州方才緩緩回神,他撚了撚鬍鬚,神色莫測地在趙嘉重幾人身上轉了一圈。
「就憑你一面之詞和幾枚刀劍疤就想顛倒黑白,誣陷上頭那些衣冠世胄?趙嘉重,這些年本官和你也打過交道,你是個聰明人,怎麼還犯這樣的糊塗呢?」
趙嘉重不動聲色,拱手。
「大人也說了,是小人一面之詞誣陷朝廷命官,所以這些事皆由小人起,其餘人不過受小人煽動,無辜被矇騙罷了。」
我一下明白過來。
他知道這輩子都抗爭不過上面的權勢,只好要用自己的命換一當眾說出清白的機會與一條虔州舊兵的活路。
「將軍!」
老五和小麻稈驚愕地望著他。
都曾與子同袍,同生共死。他們怎麼忍心讓這個人替他們扛。
很快,人群裡,一個「共犯」站出來,靜默的,岩石一樣,面對知州頭頂那塊「正大光明」的牌匾。
相繼,兩個,三個……
不算小的廳堂,沾滿了舊兵。
要殺,一起殺好了。
當初苟且偷生以為能為死去的亡魂爭一個公道,可誰承想,「公道」二字,寫在書卷,刻在石碑,掛在那些衣冠世胄、杞梓良材嘴上,如一塊一塊不容撼動的巨石,壓住他們的脊背,讓他們累得無法出聲,於是眾人便也麻木臣服,同意了——
這就是公道。
不是公平的公,而是袞袞諸公。
知州笑了。
他點點頭:「逼官是吧,逼官。」
知州振臂揮起他那身朱紅官服,看向外頭的百姓:「還有誰?誰敢為他們擔保作證!都站出來!」
百姓靜默望著,不作聲,卻也沒有走。
我腳步往前一動。
身後一隻手用力拉住我。
是趙媽媽,她流著淚,輕輕搖頭。
我拍拍她手背。
從前總是他護我,我依稀記起來,無論是兒時頑劣遊戲時帶著玩伴故意把他丟在山洞,還是拐子把我們拐走,不顧他受傷先跑。
後來戰場上,明知他也來到玉州,好幾回偷偷來見我,用微薄的貼銀攢下來給我買漂亮首飾和精巧吃食,我卻一心追在姚宗策身後,嫌他丟人,從不肯見。
承通三十年,他和一眾軍士在自家刀鋒下死裡逃生之時,我卻毫無所知,往相反的方向去救姚宗策。
他都沒有怪過我。
他說,我是別有苦衷。
在趙媽媽淚眼注視下,我低頭難過道:「媽媽,我丟下過他很多次了,不能再讓他一個人。」
這回,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就要還他一個公道。
我鬆開媽媽的手,舉步站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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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知州擰眉看向我,再看向擔心護著我的趙嘉重。
他哈哈笑起來,輕慢道:「小女伢,這裡可不是你心疼情郎的地方。」
趙嘉重壓低聲音,扯住我:「阿元,回去!」
我強著,不動,仰起頭。
「他不是我情郎。」
擲地有聲。
「是我夫婿。」
趙嘉重的手怔然一松。
「大人,妻為夫辯,人常之理。」我道。
知州冷笑,悠悠地坐回去:「好,本官就聽聽你怎麼為一個通敵罪犯辯清白。」
我站到最前面。
「大人說他們通敵,可有證據?」
知州眼睛淡淡地盯著前方:「之前已經說過,這些人在市井散播流言,輕蔑朝廷,聽過那些忤逆之言的都是人證。打傷衙役,便是傷證。何況你夫君已承認是他煽動,你還想要什麼證據?」
我道:「大人此前也道,我夫君和他們說的那些守關打仗之語都是空口白牙,每個人身上的舊傷也不算證據。那麼如今大人又說,大人聽過的流言蜚語、見過的衙役傷痕,又算證據。」
我攤手:「小女子不明,這王法證據到底怎麼定。難道本朝律法上明明白白地寫了,百姓說了不算,知州說的才算?」
人群裡幾聲喝彩。
「辯得好!」
「女伢有膽氣!」
還趴在春凳上的小麻稈呆呆地張開嘴,震驚地看向我。
知州陰沉沉地盯著我。
「你個無知婦人知道什麼是律法,什麼是規矩,見到本官,竟然不跪。」
我負手,挺直腰背,微微笑。
「你還沒有那麼大的官威,讓我跪。」
知州拍桌:「大膽!」
他攢眉橫目:「來人,壓著她,給我跪!」
趙嘉重率先一步,護在我身前,後頭老五也過來,堂中一群虔州舊兵看了看彼此,堅定地站過來。
一堵牆般把我與衙役們隔開。
「你們是要造反啊。」
知州咬牙切齒,他手狠狠地抬起來,正要發令,大堂側面的廊房從裡面掀開門簾,傳出一道尖聲細氣的聲音。
「造誰的反,大人這是把自己當哪位了?」
簾子裡先後走出兩人。
前面一個穿葵花胸背團領衫的太監斜乜眼,知州手一抖,忙下座:「哎喲,花公公,都是些刁民,驚動您老了。」
轉眼,他又諂笑,迎上後面那位氣度出眾的男子:「小侯爺。」
我被許多人擋著,看不著,也沒聽清,正納悶,一個檀香四溢的白麵老太監忽然風一樣從這些高大漢子裡擠進來。
小心地按住我衣袖,慈笑著嗔怪道:「哎呀呀,我的小主子!跟陛下賭氣回鄉,可玩兒夠了吧?」
後方兩道驚愕的聲音。
「小主子!」
一個來自小麻稈,呆若木雞。
一個來自知州,晴天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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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清太監的臉,不自在地掙開手:「花公公怎麼來了?」
花太監笑了笑,側過身:「不只我呢,您瞧,小侯爺也來接您回家了。」
不遠處,竟是姚宗策。
他目光複雜,看了看站在我身邊的趙嘉重,下頜咬緊了一瞬,抬腳要過來。
我卻飛快移開眼,拉住趙嘉重的手。趙嘉重垂眸,眼睫顫了顫。
姚宗策猛地頓步。
「想必花公公也聽到了,這些虔州舊兵受了多麼大的冤屈,卻連一個查證的機會都沒有。」
我道:「官員的所言所為代表的是陛下的臉面,如此武斷誣衊,這要是傳出去,丟的是陛下的臉,寒的更是天下百姓的心!」
知州面色慘白。
花太監看了眼他,又望向外面隱忍不平的百姓,點點頭。
「查,要清清楚楚地查。」
他面向知州,意味深長:「李大人,衙門審案,本就要讓百姓各抒其冤,不必這麼急赤白臉,動不動就通敵造反。陛下繼位,開的是盛世太平。那些該殺的亂臣賊子早就定了罪,如今四海升平,你等良臣也要明白才是。」
李知州大汗淋漓,彎下腰:「是,是。下官明白,明白。」
不知為何,他悄悄望了姚宗策一眼。
但姚宗策只是愣愣地望著我牽著趙嘉重的手。莫名其妙。
我看向花太監,暗暗嘆服,不愧是經歷兩朝的老內相,三言兩語就穩住了百姓和虔州舊兵的心,春風化雨為這件本該鬧得血淋淋的案子拖下了時間。
既然話說到這份上,至少給趙嘉重他們爭取了一個機會。這種涉及官員軍功虛報的大案,接下來按流程,必要層級上報,三司會審,最後由舅舅判定。
我雖算個皇家人,能上達天聽,卻恰恰因此身份,這事兒若摻和太多,反倒給他們本來的Ţũₓ清白蒙上徇私的陰影。
花太監何其明白,他無言地望著我,示意我此刻再不舍,也不能跟趙嘉重回去了。
可是……
我看著趙嘉重。我怕……
手心被人捏緊,男子微笑,清風朗月。
「足夠了,多謝你。」他緩緩放手,像要把我從髒汙泥濘推回我本該待的錦繡天地。
他溫聲喚我:「阿元,回家吧。」
身後那些虔州舊兵亦報以良善的微笑。
「玩夠了,元愛,」姚宗策面無表情地拉出我,「跟我回去。」
我怔怔地被他拉著往外走。
百姓們自動分開兩道,溫和地望著我離開。只因為我為他們發出了一點不平的聲音。
這便是我朝的百姓,無論經歷多大的苦難,始終保有那份土地裡紮根的堅韌和純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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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京城的官船早已備好。
花太監也知道我這幾日故意磨蹭,只說:「明日一早真該走了,陛下還在宮裡等您呢。」
我趴在手臂上,看窗外,不吭聲。
他們安排的這處宅子裡也植海棠,天色陰晦,細雨打在樹梢,殘紅飄蕭,濺起碎玉般的破裂聲。
後面一聲歎,花太監給我披上厚衣,欲言又止。
我頭也不轉,心裡明白,道:「不必勸了,我知道,我留在這裡也幫不了什麼。您既說了會查,便是舅舅的意思,他們不會有事。我……」
百轉千回,千回百轉,最終落到一句。
「我就是心裡難受。」
我低眸,指尖捏起一片濕潤的花瓣:「您不知道,我辜負他好多好多。我想彌補,彌補不了,我想要他,他不要我。」
甚至許多記憶我還是模模糊糊,想不清楚,連認錯也不知從何認起。
身後靜了片刻,花太監無奈笑歎:「其實……奴婢還是知道些的,當年事您從未辜負過,只是命罷了。」
我訝異回頭:「您知道?」
花太監沉重頷首,踱步來到窗前,目光隨著前方起伏的山巒飄遠。
「當年,到處都不太平,東邊有桓王,北邊有金兵,西南土司又叛亂不止,陛下分身乏術四處征討,得知徐大當家夫婦走水船遇難後,只來得及讓人把你接到玉州,在張大將軍治下護著。」
那時玉州聚集從京城逃來的世家大族,隨便踩著個人不是王公就是勳爵,身邊家丁護衛成群,算是最安全的地界。
「可小主子您總鬧著要回虔州,說什麼童養夫和老媽媽們都在那裡,你要回去護著他們。」
花太監輕:「可連我們這些做奴婢的都曉得,虔州挨著邊境,那些老弱病殘是陛下棄了的。童養夫也不過是大人們開的玩笑,算不得數。」
他斂容,沉聲道:「陛下臨走特意吩咐,您是金枝玉葉,不能和那些人有牽連。」
我緩緩地皺眉。
「所以得知一個從虔州來的窮兵小子總上門想見你,門房要麼瞞著不報,要麼就騙說是外頭的世家女眷來請您遊玩。您向來厭煩那些不知疾苦的公子小姐,每每都回絕。」
我心沉下去,聲音已變冷:「之後呢?」
「之後便都是命了。」花太監歎氣。
他道:「上下一心瞞了您四年,誰承想就在承通三十年,您忽然聽聞趙嘉重就在威虎關,而且似乎遭逢了陷禍。你不顧奴婢們勸阻,騎著馬就去了大將軍營,恰逢那時金兵奸細作亂,一支前鋒營中埋伏,全折在關外了。大將軍帶著人去救援,營裡的殘兵將士看到你,稀裡糊塗,只知外頭都傳陛下要和姚家聯姻,以為你是問小侯爺……便指了前鋒營的路。」
我全身僵硬。
冷雨紛飛中,花太監憐憫地看向我。
我什麼也聽不進去了,腦袋一陣陣鑽痛。
無情的三月雨掠過窗扉,變成承通三十年的那場初春大雪。馬兒帶著我,拼了命地往前跑,雪片落滿眼睫,我滾下馬,扒開人,跳進屍坑。
趙嘉重……趙嘉重……你在哪兒……
他不在。
他不是這些死人中的任何一個。
而在另一方向的山林裡,他正帶著三千軍士在屠殺裡艱難求生,他的腿斷了,沒有人救他,他爬著也想要把弟兄們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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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頭您才知道找錯了,掉頭去關內,可半路雪太大,迷失方向,摔下山崖,救起來醒後便把很多事都忘了。」
花太監低聲。
「小主子,這都是命運捉弄,你和他,沒緣分。」
我忍著淚,譏笑了一下。
「命?若你們一早就告訴我,哪裡會有後頭這麼多事。」
而那些頂冒軍功的事,舅舅不可能不知,他只是冷眼旁觀。
我細想,渾身寒涼。
花太監知道我想什麼,委婉地勸道:「陛下那時需要世家支援,前朝門閥盤踞,寒賤出身從來都是被打壓排斥,徐氏不算高門,要稱帝穩位必得由這些人擁護才行。小主子,為政難,不得罪於巨室方才長久。」
我扯扯唇角。
「那他現在查案,就不得罪他們了?」
不等花太監回答,我自顧自地點頭:「哦,明白了。因為他不那麼需要他們了。」
自古帝王對開國功臣沒有不敲山震虎的,他哪能容忍這些人得意太久呢。
一場大亂,打散了門閥,如今朝中雖世家獨大,寒門新貴亦不少。
舅舅一盤棋,埋在虔州,就等哪日點燃引線,炸得世家戰戰兢兢。不然依那些人的手段,絕不會留著趙嘉重這樣大的隱患。
想明白後,我心裡五味雜陳。
不知是該慶倖舅舅保了舊兵們一條命,還是該為他視天下子民皆為棋的漠然而齒冷。
花太監見我沉默,寬慰道:「小主子別和陛下慪氣,您這些日一走,陛下心裡難過,有時總對奴婢說,『朕從前無用,沒有護好阿姐,如今坐到這把椅子上,總要把阿姐女兒護好』。」
花太監道:「您是他唯一的親人,他逼你嫁姚家,也是想你能永遠金尊玉貴地養在他眼皮下。」
提起娘,我眼睫顫了顫。
我無力地笑了笑:「舅舅不久就會冊封皇后,他很快就有妻有子,不會只有我一個親人的。」
「那寶成郡主也算他的女兒了。」我忽然想起。
花太監搖頭:「張大將軍為討好世家,屢屢冒犯皇威,陛下有意敲打張家,何況他家在這樁頂冒軍功的案子裡也脫不了身。」
那還封郡主給張二小姐……
我疑惑地看向花太監,他移開目光,輕聲道:「年前金國來使者,想與我朝聯姻求好。」
風雨呼嘯,屋頂烏雲間燕雀盤旋。
張二小姐是養在鄉下不受寵的庶女,順理成章成了家族和皇室的犧牲品。
她總說我搶了她的東西。
原來不只是心上人的姻緣,還有註定消磨在黃沙異鄉的青春。
「一定要去嗎……」我低喃,忽然,我想起什麼,抬頭眼睛一亮,「姚宗策已經退Ŧųₓ了和我的婚約,肯定要娶她的,那她是不是就去不成了?」
何況金國前幾年被我們打得那麼慘,回絕聯姻之事也不是不可以。
「這是兩國交好之策,不動干戈,利在千秋!天子一言說出去,哪有收得回來的。」
花太監無奈地望了我一眼,忽而,他看向窗外,一怔,緩緩道:「而且誰說小侯爺和你退婚了?他在殿外跪的那兩個時辰,是求陛下不要悔婚。」
什麼……
我驚愕地順著他視線看去,姚宗策站在海棠樹下,細雨打濕白袍,不知多久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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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騙我!
我氣憤地跑出去,指著他就罵。
「你有毛病吧!」
姚宗策先是一愣,眉頭擰起,後頭聽我說婚約的事,他不自在地抿唇,深深吸氣,偏過頭。
「我還不是為了你,當時你什麼處境也不想想,惹了陛下生氣,我若真不要你,你就成了全天下的笑話!」
他反過來受很大委屈似的:「怎麼,你還怨我?」
我瞪大眼,很不理解:「你又不喜歡我。」
「什麼喜不喜歡,」姚宗策唇抿得更緊,「你我婚約在玉州就定了,我心裡沒旁人,看你也算……順眼,娶你更合兩家之心。」
沒旁人?
「你不是心悅張二小姐嗎?」
姚宗策猛地低眸看過來:「你胡說什麼!她小時候在府裡住過,頗受母親喜愛,把她認作我妹妹,這事你但凡在京中世家圈子裡打聽打聽就知道。」
這麼一想,我當時好像確實懶得打聽。與女孩兒家爭風吃醋的事,我不想去做。
他還在說:「我知道你還在為馬球場上的事生氣,可我真是不小心,那馬一時失控才把你撞著,不是為張二。」
這些都過去了。
當務之急是回到京城,先還虔州舊兵清白,再求舅舅把婚約解了。他沒有心上人,我可有。
此時懶得和他掰扯,我一頭亂麻揮揮手,打算趁最後這點時間,去找趙嘉重說清楚。我從來沒有拋下他,我還要回來和他正兒八經成親的。
姚宗策扯住我的手腕:「話說完了嗎就走,而且這麼晚了,去哪兒?」
「要你管。」我想掙開。
不想這廝忽然發神經,冷聲道:「你敢去找那個姓趙的,我就讓他在這個案子裡翻不了身。」
我愕然停下:「你!」
他把我用力扯回來,低頭道:「你是我未婚妻,卻在外頭公然跟一個瘸子把手親密,我已經夠忍你了。」
心頭火「騰」地一下冒出來。
我推他:「我才是忍你很久了!你是人嗎?沒聽見他受了什麼冤屈?說不定那裡頭還有你家給你頂冒的軍功呢!」
手腕驟然一陣疼,姚宗策呼吸不穩地望著我,聲音竟然隱隱地有些顫抖。
「你把我跟那群庸蠹相提並論?你記起那麼多事,怎麼不想一想我的事?」
他握住我的手往他身上摸,我掙脫不開,他強硬地拿我的手扯開了他的衣襟。
這一扯,卻叫我一愣。
衣襟散亂中的那片鎖骨,玉白一片,然而卻佈滿大大小小的疤痕,最深的一處,靠近心口。
「他們有疤,難道我沒有?」
姚宗策逼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瘸了,你心疼,那我呢?你親手把我從死人坑裡挖出來的!我若和那些冒頂軍功的人一樣,我有福不享,躺到死人坑裡做什麼?玩兒嗎?」
刺目的傷疤讓我有些愧疚。我不該先入為主。
「是我錯怪你了,」我心虛地望著他,「你別放在心上。」
姚宗策面無表情:「晚了,已經記著了。」
我小聲道:「還不是被你氣的,話趕話嘛。快把衣裳穿好,不成體統。」
僵持半晌,終究放開我,他抬手理衣襟,陰陽怪氣。
「你還知道什麼是體統,護著個外男比我這個未婚夫還緊張。」
我無語,跟他說清楚。
「他才是我的童養夫,論先後,我是要和他成親的,我護著他很奇怪嗎?」
不等姚宗策臉色又變陰沉,我飛快地繼續。
「跟你講明白吧,無論是在玉州還是失憶後的京城,我對你好,都是因為你有幾分和他相像罷了。我救了你,又拿你當替身,而你和我有婚約,卻又待我沒什麼溫情,這麼一算,咱們恩怨相抵。回去把婚約一解,各自歡喜!」
一通話砸下來,姚宗策結舌半晌,看我仿佛在看一個狼心狗肺的人。
最後牙齒咬緊,迸出兩個字。
「做夢!」
我以為他是覺得丟他的臉了,便納悶:「有必要這麼生氣嗎?旁人都說你是君子,君子之懷,當蹈仁義而弘大德。還虔州軍士一個清白,也算你積德了嘛。」
不想他一把將我扯過去,連抱帶拖,幾步上階梯,反手一推,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關在了屋子。
「我從來沒承認自己是什麼君子。」他冷冷道,鎖上門。
我氣得跳腳,「砰砰」拍門。
「姚宗策你個混蛋!」
動靜鬧大,花太監出來打圓場。
「兩個小祖宗,可別吵架了。」
我讓花太監把門打開,姚宗策卻說誰敢開,便是跟他過不去。
一整夜,雨,延綿不絕,門,緊鎖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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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京城的船,開了。
我鬱悶地倚著欄杆,往江岸眺望。
心裡把姚策安揍了百八十遍。
而始作俑者還在一旁端著琴譜調弦,「噔噔噔」,聽得火冒。
「能不能別調那破琴了!煩死了。」
我撤手扭頭,瞪著他。
花太監好聲好氣地哄我,姚宗策眼皮都不抬一下:「別理她。她是看有人連送她一面都不來,心裡根本沒她,便專挑軟柿子捏,朝我撒火呢。」
花太監一腦門官司,低聲下氣:「小侯爺,求您也少說兩句。」
好女不跟男鬥。
我忍著氣扭回頭,忽然,遠遠岸上,一個踉蹌的清瘦身影往這裡奔。我眼睛一亮,連忙揮手,還不忘得意地對姚宗策道:「誰說他心裡沒我。」
太遠了,水霧又起,趙嘉重的身影模糊,但我還是看見他一直往前,若不是有人拉住他,險些就掉進了江。
我攏起手掌,大聲喊:「你放心!我一定回來!」
不知他聽到沒有,青霧裡,他青衣的影混作一團,好似一陣風就能吹散了。
很快,船身一個轉彎,就徹底看不見了。
我有些悵惘,轉身,姚宗策陰沉地盯了我一眼,丟開琴,走進船艙,船簾甩得十分響。
又發病。
我向上翻個白眼。
就這樣,十幾日慢悠悠的水船之路,在我和姚宗策三天小吵五天大吵,以及花太監日日念叨自己白頭發都長滿了的聲音中,終於在四月中旬到達了京城。
正是京城絕好的時節,惠風和暢,垂柳熠彩,連呼吸裡都彌漫馥鬱的熏春之氣。
然而那朝堂,也如春日的狂蜂亂蝶,攪得整片京城雲湧風起。
虔州的案子,提到了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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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朝堂吵得如市井菜場。
一樁虔州頂冒軍功的案子掀出了往日多少暗室之謀。彼此攻訐、站隊,唾沫星子噴漫天。
舅舅也由著他們,端坐龍椅,一言不發,閉眼假寐。
他要的就是這樣。
吵,吵得越凶越好。
分裂,懷疑,奸臣變良臣,良臣打成奸臣,一言之間。
火候到了,分崩離析,便是重組勢力的時候了。
這不,那位得意兩朝的大權宦夏太監便為明哲保身,棄了乾兒子,自發請去南京孝陵衛種菜。
舅舅似笑非笑地留他,倒把他嚇得渾身冷汗,連連磕頭,地磚都磕裂了。他還有什麼不清楚,無論外頭世家大族怎麼根深蒂固、怎麼鬧騰,最後天底下說了算的,只有大內這一位。
留下,反而是死路。
以下制上,以賤治貴。這便是帝王心術。
「一大早守在朕這兒來,就是來發呆的?」
禦案後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我連忙回過神,討好地笑了笑。
舅舅頓筆望我一眼:「朕這宮裡缺你這根柱子了?杵哪兒做甚,還不過來給朕磨墨。」
「欸。」我恭謹地過去,拿起徽墨在白玉硯臺裡輕輕磨潤。
正猶豫怎麼開口,舅舅「哼」道:「不當柱子又當啞巴了,去虔州一趟倒帶回不少心眼。」
這麼一說,我更不好開口了。
心裡煩悶,習慣性地做小動作,拿指頭摸了摸鼻尖。
舅舅余光瞄到,橫來一眼,一愣,無奈牽唇。
「長不大,還是長不大呀。」
我疑惑眨眼,只見一片龍袍寬袖拂來,再垂落,一片墨蹟明顯。
這一熟稔動作讓我的忐忑少了許多,我「嘿嘿」一笑,蹲到舅舅身邊,輕輕扯一扯他的袍擺。
「舅舅……」
他直接道:「退婚的事別想。」
我失落一瞬,又仰頭:「那案子……」
他眼神不明垂落:「案子自有三司審理,察官督查,天下人都瞧著,你緊張個什麼?」
「就怕萬一嘛,」我認真道,「那些人,連自家百姓都能殘殺充人頭作軍功,黑成白,好說成奸,讓他們逃掉一個我心裡就不平。」
舅舅挑眉,搖頭:「水至清則無魚,若按你說的事事查個透,只怕朕這朝堂上就站不了幾個人了。」
我道:「舅舅是做大事的人,是明君!」
「帽子抬這麼高,」舅舅湊下頭,輕笑,「你瞧,朕是嗎?」
我當真仔仔細細地將他的眉眼輪廓看了個遍,直看到他鼻尖那顆與娘如出一轍的小痣,道:「是。」
我起身,轉向禦案後那面青綠敷色的金碧山水屏風,靜靜地望著,柔聲道:「娘都說您是。」
「又胡說。」舅舅在身後笑。
「真的,」我注視那片輝煌的山水,仿佛透過此回到兒時虔州的夢裡,「小時候舅舅鬧著參軍,娘就對爹說,『二哥兒呀,就是沒籠頭的馬,不著家』。」
身後很靜。
我繼續道:「但她隨即又笑了,很驕傲的樣子,道『這樣也好,大丈夫,就要敢去闖!他有自己的天地,是做大事的人,他去守天下,我便守著爹娘留下的產業,以後無論他是風風光光,還是失意受挫,至少知道有個家不會散,永遠,候著他。』。」
面前的金綠山水,起伏廣大,山野間走馬車夫,挑擔遊子,街衢裡商旅縱橫,皇城高樓。
我一寸寸隔空珍重撫過,輕輕道:「舅舅,您看,這便是您的天地,江山如畫,四海升平。您說我是您唯一的親人,彼此的家。如今可不一樣了,天下都是您的子民,九州都是您的家。您平定亂世,殫精竭慮,不就為了能好好把這麼大個家治安穩,把您的子民護在羽翼下,再不受無辜殘害,有冤的平冤,有志的明志。然後天下人便明白,他們的帝王值得他們去輔佐,去擁護,乃至千秋萬歲,世世代代。」
指尖漸停,我回首彎眼笑。
「您能做這麼大的事,難道還不是明君麼?」
門窗大開,好光好景,紗幔罩著舅舅高大的影子緩緩飄動。
對著那扇屏風,他無言注目。
身後,丹檻炫日,繡桷迎風。
幾個月後,虔州舊兵一案塵埃落定,陛下最後判決下令,恢復三千舊兵該有的功勞,死者立碑,生者複名。
頂冒者諸如蕭、何之人梟首,傳首九邊,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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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與姚宗策的婚約也終在我的連日跪求下,真正散了。
舅舅仿佛一下疲憊了,他望著我,目光悲傷。
「京城不好麼,就這麼想離開?」
我跪著深深向他拜了一禮,抬頭,輕聲:「舅舅,我長大了,和您與爹娘一樣,有想護的人,想守的家。」
舅舅複雜地望瞭望我,抿嘴抬起奏摺,遮住臉。
「翅膀硬了,管不住啊。不過你看中的那人想進徐家門,沒那麼容易,明年恩科,先試試他的本事吧。」
這是鬆口了。
我欣喜地立起來,作揖:「多謝舅舅!」
奏摺後,一聲歎,舅舅眼不看心不煩,擺擺手讓我滾。
我提起裙擺開心地往殿外跑。
已是夏時,濃蔭匝地,花枝「沙沙」搖擺,流光溢彩。
一片錦緞如雲,停在宮廊拐角處。
我停住腳步,看向那人。
張二小姐側頸,優雅地望向天邊晴光。
「為著一個跛腳下人,丟了往後榮華尊貴,值得嗎?」
我想起嬤嬤說,她其實是自願私下求請舅舅讓她去和親的。
我便反問:「為了榮華尊貴,遠赴朔北之野,值嗎?」
一點光從她眼睫顫動,她輕笑一聲,定在我身上。
「我和你不一樣。在虔州時你一家老小便視你如珠似寶,而我只是爹十多個兒女中最不起眼的庶女,看著他越爬越高,做的事越來越膽大,我便知道,家裡是靠不住了。既然他從未顧過我,我也只好只顧自己了。」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搖頭:「少可憐我,你總這樣,讓人討厭。日後誰過得好還不一定呢。」
想起從前與她兒時同鄉的日子,我一笑:「是,你一向厲害。」
她一愣,也笑:「你記起來了。」
「是啊,我記得你騎馬還是我教的呢。」我走過去。
與她並肩了,她側眸:「你總是故意鬆開韁繩悄悄跳下去,騙我你一țúₙ直在身後,讓我受驚摔一身泥巴。」
「嚴師出高徒,不然你的馬也不會騎得這麼好了。」我道。
她「哼」一聲:「哄人精。」
我也「哼」:「告狀鬼。」
「那時我每次從家塾蹺課,是不是都是你告的狀,害我被娘揍屁股。」我看她。
她回懟:「你也沒受什麼苦啊,藤條還沒打到身上,你那個童養夫便哭兮兮地撲上去替你挨打。」
兩人相對,「撲哧」一笑,眉眼彎彎。
我轉過頭,望著宮牆四圍的蒼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要不,我們和好吧,人一輩子多短啊,你也沒那麼討厭我吧。」
她怔了怔,忽然走快幾步,讓我只能看到她纖瘦的背影。
「才不要!」
她揮揮手。
「我還是討厭你,一直不會忘了你。」
這年秋,她以郡主身份嫁去金國,隨嫁佛像、醫書,金玉珠寶,看上去一切似乎真如她所要的榮華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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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也是個哄人精。
話說得好聽,可等趙嘉重真在第二年考中了進士,他又故意把人刷到後頭名次,讓趙嘉重做不了京官,先要派到外頭歷練幾年。
我哀怨地望著他。
舅舅心虛地擋住拿奏摺的臉:「這都是閣裡的老大人判的名次,朕總不能因為你,給他大開門戶徇私吧。你如今不過虛虛二十有一,再挑幾年夫婿朕又不是養不起,急什麼?」
我撐頭鬱悶了半日,想了想,其實這樣對趙嘉重也好。他是個有自尊的人,不會甘願跛著腳一輩子守在虔州水船裡磋磨志氣。
「好吧!」我妥協了,狀似開明,「你走吧!」
他衣著簡單,頭上只插一根海棠木束髮,通身配飾還是那枚我從前送他的生辰玉佩。
站在江邊,一雙眼,不說話也脈脈含情似的。
他看出我強撐,彎下腰,偏頭看我躲閃的眼:「阿元,我不去做官了,好不好?」
我倏然抬眼:「那怎麼行,你沒本事可進不了我徐家族譜!」
「我不在乎,我可以給你做小,就養在外頭,小主子什麼時候高興,就來臨幸我。」他笑道。
我呆了半晌,看到他眼裡明晃晃的笑意,氣又氣不起來,打他一下。
「還想我養你,你個沒出息的,快走快走,不評個三年官員考績第一,就別回來啦!」
他故意吃痛捂住手,等我去碰,又將我拉到懷裡,靠在我肩膀,擁緊。
「阿元,我是真捨不得你。」
須臾,他分開,雙手托住我臉頰,指尖溫存撫摸,煙雨霏微的桃花眼裡,仿佛落不盡的憂愁細雨。
「可我也是真怕配不上你。」
他低喃:「我真希望你對我壞一點,再壞一點。」
我失笑,:「你還嫌我小時候不夠欺負你?」
「不夠,」他微微笑,「幾輩子都不夠。」
還是要走的。
但這一走,不是為分離,而是為更好地相逢。
煙波江上,目送許久,等我回過神,才看到對面驛站茶攤裡,姚宗策佩刀端坐,一直望著這裡。
到底算個熟人,直勾勾地盯著,我也不能裝作眼瞎,便走過去,瞄到他的馬匹和隨從。
便寒暄地問一句:「去哪兒?」
他扯唇:「你在乎?」
話不投機半句多。
我掉頭就走。
「等等, 」他似乎服氣了, 語氣柔下來,「再跟我說兩句話吧,以後都煩不到你了。」
坐回茶攤,他為我洗乾淨杯盞,倒一盞熱茶, 自己也不喝, 就看我喝。
我道:「看, 只要你好好說話, 咱們還是能和平相處的。」
他低垂著目光,坐在陰影裡,看不清是不是在笑:「在你失憶前, 我們在玉州有很多這種時候, 只是你不願意回想罷了。」
模模糊糊地,我是真記不清楚。
他緩緩地摩挲茶盞:「你總說失憶後我待你不好,總拿厭煩的目光看你, 其實我是賭氣, 因為正如你之前所說, 無論失憶前後, 你看我總像看另一個人, 在玉州時, 還常常把我叫成他的名字。我以為失憶了你便忘了,但還是沒有, 你說, 這讓我怎麼甘心呢。」
我啞口無言。
周圍一下陷入一種有些尷尬,卻隱隱沉重的氛圍。
還是他先打破沉寂,從袖袋拿出一枚熟悉的錦囊放在桌上,淡笑:「以後好歹練練繡技, 免得新郎官日後在同僚面前出醜。」
說罷,他拿起佩刀, 走出茶攤, 翻身上馬。
臨行,陽光太盛,我沒看明他的神情,只聽馬兒嘶鳴,遠遠地, 他道:「裡面的東西就當日後你成婚的賀禮了,或戴或丟, 都隨你。」
我怔愣佇立。
周圍有行人, 看到姚宗策遠去, 議論道:「聽說小侯爺這是頂那些罷了Ťŭ̀ₕ官的將軍,守關去了!」
「好好的爵位安穩不襲,受那些苦做什麼?」
「嗐, 誰知道, 大概他跟京裡那些公子哥不同吧。」
錦囊沉甸甸, 我打開一看。
一枚大雁青玉環。京中貴族常以此取代大雁作為聘禮,意求與婦同好,白首一生。
我沒有戴, 也沒有丟。
成婚之日將它小心地放入了木匣,束之高閣,此生從未想起去打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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