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謝容禮的金絲雀後,他的朋友戲稱我是當年的全校第一,如今的學術妲己。
「喻南能留在謝容禮身邊多久?」是圈內人茶餘飯後的笑談。
漸漸地,他們不笑了。
謝容禮為我遣散「後宮」,我成為留在他身邊時間最長的女伴,一年又一年。
所有人等著喝我「上位」的喜酒,謝容禮卻說,他要結婚了。
新娘不是我。
「喻南多年苦等落空,猜猜看,她要纏阿禮多久,一年?兩年?」
我又讓他們失望了。
變賣掉謝容禮贈與的所有資產,乖乖退出他的世界,我用行動告訴所有人——永不。
後來,謝容禮找到我,向我伸出手。
我與他拉開距離,露出指間的戒指,笑容得體:
「求婚戒指,很好看,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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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南,說真的,我不討厭你。
「容禮身邊的女人,能讓我看順眼的不多,你算一個。
「只可惜,你的好運沒能延續。
「陶芙回來了。」
韓川吊兒郎當地笑著,難得沒有嗆我。
「你是聰明人,知道什麼時候能鬧,什麼時候該走。」
謝容禮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韓川掐了煙,起身去迎。
路過我時,他拍了拍我的肩,力道不重,惋惜中帶著警告。
「別想著爭,她站在那兒,你就輸了。
「好自為之。」
我嘴角的笑自始至終沒有落下,只在謝容禮的目光劃過時Ṱũ⁻塌下眉眼,淺淺開口:
「謝先生,要回去了嗎?」
-2-
轎車平穩行駛,謝容禮閉目養神,我無意識地發著呆,任由城市街景從眼中掠過,思緒紛雜。
剛剛的聚會不算正式,謝容禮卻帶了司機——他今晚不會留下來。
「先生,喻小姐,到了。」司機的輕喚打破了安靜。
謝容禮揉捏眉心:「我記得你有個專案著急要做,今晚我就不——」
「這一季的新茶到了,您要不要嘗嘗,醒醒酒?」
打斷他說話是我極少做的事,他的手頓住,看向我時稍帶冷意。
許是我的目光太柔軟,又或是我挽留的姿態太卑微。
他改了主意:「也好。」
偌大的別墅只有我們兩人,開水的煮沸聲有些聒噪,葉片的舒展又異常悄然。
謝容禮抿了一口便放下茶杯,他向來不喜歡這「嚇煞人香」的碧螺春。
「市中心的洋房和這套別墅,我已經讓秘書劃到你名下。
「徐教授那邊我打過招呼,不會影響你以後的發展。
「其他的我找人放在了信託基金,受益人是你。」
我猜,這些事他本打算讓秘書轉告我,不承想被我邀進屋。
我將冷茶倒掉,添了杯白水,仿著他的語氣,緩緩開口:
「劉董的太太下個月初過生日,禮物我已經選好了,按照她往年的喜好,應該不會出錯。
「景風先生的主治大夫下午打電話找您,他說體檢報告沒問題,建議換成新藥。
「下周的晚宴我就不陪先生了,定制的禮服我明天會退掉。」
四周又安靜下來,這次連水聲都沒有。
院中隱隱有光亮,是車燈。
司機沒有將車開進車庫,甚至沒有熄火。
想來是謝容禮交代過,他今天一定會走。
而我已經沒有留下他的理由。
遞上外套,一如無數個送他出門的清晨一樣。
關門前,他說:「禮服很適合你,留下吧。」
我輕聲應下,躊躇幾秒,又道:「先生,提前祝您新婚快樂。」
謝容禮虛虛撫上我的手背,輕輕一拍,終是鬆開。
有些話不必說得太明朗,恰到好處,點到為止。
我們之間的默契讓人眷戀又疲倦。
比如,我沒有臨近 deadline 的項目。
而謝容禮,今晚也沒有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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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那年,我傍上了謝容禮。
用「傍上」這個詞有些難聽,彼時男未婚女未嫁,我沒有破壞誰的家庭,更沒有違法,高興的時候,謝容禮還會介紹我是他「會讀書的小女朋友」。
但我依舊用了這個詞,因為我知道,在謝容禮的圈子裡,我只配用這樣的詞。
我拒絕他幫我進入娛樂圈的建議,選擇繼續讀書深造。
謝容禮有些意外,但並未多言,對自己身邊不越界、不作妖的女人,他一向尊重又大方。
有他保駕護航,在校期間,一路獎項我拿到手軟。
學術妲己——是謝容禮的朋友們給我的定位。
「能留在容禮身邊是你運氣好,也夠大膽。」他的好友韓川這樣講。
韓川說我「大膽」是給我留了顏面,確切地講,他應該想說我「死皮賴臉」。
那時,謝容禮接手集團不久,揮斥方遒、風光無限不假,但明槍暗箭同樣讓他心力交瘁,尤其是給他使絆子的人當中,不乏曾經稱兄道弟的「自己人」。
我找準時機出現在他面前。
貴商雲集的進出口貿易博覽會,我憑藉一張「翻譯人員工作證」,佯裝鎮定地將產品介紹書遞到謝容禮手中。
最後一頁是我自己的簡歷。
「謝先生您好,我叫喻南,曾經受謝家資助在一中上學,如果您不嫌棄,今天由我為您全程服務。」
謝容禮身邊的人個個是人精,從我站在他面前那一刻起,所有人後退一步,自動拉開了距離。
這讓我的自薦枕席有了一絲偶像劇的荒誕感——如果謝容禮沒有當場將我的簡歷揉作一團丟掉的話。
我練習了一周的微笑險些維持不住。
謝容禮脾氣不好是圈內人的共識,識趣的女人此刻應該退得遠遠的,不再出現在他面前,以免被他的怒火波及。
可誠如韓川所言,我比一般人「大膽」。
再次見面,是在謝容禮經常出入的商務茶室。
當他推開門,看到作為茶藝師的我笑著迎候而面露驚訝時,我慶倖自己長了一張還算漂亮的臉,不至於讓人毫無印象。
從他們的談話中我聽出,與謝容禮同坐主位的人,是他目前最大的競爭對手,也是那個令他頭疼不已的「自己人」——華明。
在一中讀書的時候,我見過華明,他是謝容禮的親哥哥謝景風的好哥們。
礙于這層關係,謝容禮對華明未加防備,以至於在接手謝家後的第一個項目被華明打了個措手不及,落於被動。
幽香的茶由燙轉溫,屋內的氣氛卻愈發焦灼。
對於謝家選定謝容禮為接班人這件事,華明耿耿於懷,為謝景風抱不平。
他言辭犀利,指責謝容禮的話越說越難聽,眼看二人就要撕破臉。
咚——
手中的茶盞應聲滑落在案,大片茶水流向華明的膝頭。
我的冒失打斷了這場瀕臨失控的談話。
面對兩個大主顧,茶室老闆連聲致歉,我被按著頭跪在地上替華明擦拭水漬。
被人拖出雅間那一刻,一個力道十足的巴掌摑在我的臉上。
「沒早點看穿你那點花花心思是我眼瞎,跑我這兒玩手段找金主,你以為你是誰!」
我被老闆的巴掌打得眼冒金星,卻絲毫不敢表露情緒。
能與裡面二位做長久買賣的老闆亦非普通人,我犯了忌諱,不敢多話。
兩個保鏢得令上前,要給我一點教訓。
門開了,謝容禮從里間走出,隨手將我拽到身後。
「人我帶走,下不為例。」
只一句話,保住了我。
無論是對於茶室老闆,還是華明。
當晚,我被送到謝容禮的房間。
-4-
我能留在謝容禮身邊七年,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
盡力揣測他的想法,是我這七年最常做的事。
最終得出結論,謝容禮身邊的女人,過分美麗的不夠懂事,聰慧精明的耐不住寂寞,一味順從的缺乏情趣。
就算人們口中再不齒,也不得不承認,做一個優秀的金絲雀也是門大學問。
而我,最擅長做學問。
不知不覺間,我成長為「如何做好謝容禮的情人」這門課的六邊形戰士。
韓川評價我:「高才生就是不一樣,比只會伸手要錢、空有一張皮的花瓶強得多。」
謝容禮闔著眼輕笑,不置可否,我從他隱在雪茄濛濛薄煙後的表情看出,他對我是滿意的。
能得到韓川這句誇讚,源於我替他擋了一樁禍事。
四年前,有人攢了局,將我和韓川當時的女友請到場。
諸如謝容禮、韓川這樣的權貴,想走他們門路的人數不勝數。若不是跟在謝容禮身邊,我這輩子都不會知道,送禮也能有這麼多花樣。
宴請人的請求不過分,只想單獨與謝容禮見一面。
溢美之詞、小恩小惠不足以動搖我們這些聽慣了場面話的枕邊人。
可當一份配套完善、氣候宜人、日進鬥金的海外島嶼永久產權轉讓書推到面前時,我幾乎將桌下的大腿掐到青紫,才控制住自己快要冒綠光的眼睛。
得到我肯定的拒絕後,宴請人起身告辭,行至門口,他似笑非笑地誇了我一句:「不愧是喻南博士,謝先生好眼光。」
是的,當時我已經收到了讀博申請的回復。
我面上雲淡風輕、超然物外,心裡止不住犯嘀咕:以往遇到這種情況,謝容禮總會在事後將禮品原封不動送到我手上,以示對我不惹麻煩的獎勵。這次,應該也不例外吧?
當晚,謝容禮來了我這裡。
他撫著我的後脊輕輕滑動,像撫摸養在國外獵場的美洲豹。
「難為你,這樣的誘惑,換作我都要考慮考慮。」
我當然不會把他這句玩笑話當真,以謝容禮的身家,這樣的利益不值一提。
「劉董特意提了你,說自己冒犯,改日定當賠罪。」
我哪兒敢受那些人的賠罪,繃著臉連連擺手。
這動作逗笑了謝容禮。
「你聰明,韓川這次欠你個人情。」
「什麼?」
「那兩個島上藏了些東西,簽了字,私藏人就是你。雖說是跨國海域,但較真兒追查起來也是件麻煩事。」
胸腔內猛地一跳,劉董這樣大手筆,自然不是針對我們兩個女人,陷阱的目標是誰不言而喻。
「韓川那邊……」
我親眼看著韓川的小女友簽字按下手印。
謝容禮語氣冷然平靜:「接到你的電話後就做了準備,她簽的字,自然和韓川沒關係。」
我背後一陣冷汗。
謝容禮看著我的樣子笑了:「敢在博覽會上試圖勾引,又敢在華明面前賭我保你,怎麼跟了我這麼久,反倒膽小了?」
他總是拿當年的事調侃我。
我扯開話題:「我立了功,謝先生怎麼獎勵我?」
他挑眉:「想要那個島?」
我垂下頭默不作聲,說不心動是假的。
屋內的燈驟然一暗,我的驚呼被壓進謝容禮懷裡。
「其他可以,島不行。」
那晚他格外盡興,在我耳邊纏綿低語。
「萬一你跑了,我上哪兒找你?」
很快,我就收到了謝容禮的「獎勵」——他送走了身邊除我之外的所有女伴。
其中包括一位工作上與他很有默契的女強人。
謝容禮為我「遣散後宮」的事,也是她告訴我的。
說起來,我們互相知道對方的存在,第一次見面卻也是最後一次見面。
「別加冰了,天氣涼,對身體不好。」我自認懂事體貼到了極點。
咖啡廳裡,她盯著我看了許久,發出一聲壓抑顫音的歎息:「原來這才是你贏過所有人的秘訣。」
我不語,靜靜聽她說話。
「我本來不用走的,可是我多說了一句話,就讓他改了主意。」
我的Ŧų⁾心沉沉下墜,有些害怕她開口。
她的眼睛很漂亮,含著淚晶瑩欲泣的樣子更是美得不可方物,我不知道謝容禮怎麼忍心拒絕這樣一個女人。
「我對他說——
「我愛你,我愛你謝容禮。」
我眼眶一酸,不忍直視她的眼睛。
臨走前,她對我說:「就這樣,保持你現在的樣子,千萬不要愛上他。」
我微笑著送她離開,在終於看不見她背影的瞬間低垂眉眼。
「你說得對,可是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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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世俗眼光來看,謝容禮英俊、智慧、強壯、多金。
你如果見過他工作時眼中的嚴肅,內斂又咆哮的野心,就絕不會因為他身邊有不同女人而認為他輕浮或不可靠。
另外,如果你見過他挑戰極限運動的大膽,又會詫異於他的玩心和不羈。
于女人而言,這樣一個男人,可以滿足她立足塵世的一切需求,又能不斷提供充滿刺激的蓬勃生命力。
我這話說得有點誇張,但對我來說,愛上謝容禮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他的朋友們說,喻南是放長線釣大魚,看著乖順,實則心機深得很。
「送上門的女人,如果她對錢表現得不是那麼感興趣,一定另有所圖。」
蒼天在上,我確實收了謝容禮不少錢,可主動求他的事,只有一件。
請求他幫我解決掉老家的繼父。
那是我在謝容禮身邊的第二年Ťü₈,被他養出了幾分嬌氣,也學會觀察他的心情。
謝容禮當時的表情不算意外,想來在我主動獻媚那天,有關我的所有資訊就被送上了他的辦公桌。
「果然膽子大。」他處理郵件的手絲毫未停。
我摸不准他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只能忐忑地等消息。
幾天後,隨著我想聽到的結果一同到來的,還有給我媽遷墳的手續。
謝容禮的大秘辦事周到俐落,我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在直系親屬那一欄簽上名字。
「先生說了,一切都已辦妥,喻小姐不必擔心。」
我愣愣地接過檔,公墓選址是普通人家能負擔得起的價格,相較于謝容禮送我的各種天價禮物,這實在算不得什麼,可就這樣薄薄一張紙,卻在我的心上重重一擊。
想到我媽,我對她的感情很複雜,除去我無法剔骨割肉償還的生恩,她給予我的母愛,像冬天濕透的棉大衣,穿或不穿,都是徹骨的寒意。
我氣她的無能,惱她的懦弱,恨她將我當成血包餵養她的男人,怨她將我生下又視我為仇敵。
可聽到她去世的消息,我心中還是五味雜陳。
謝容禮是個細心的人,他知道,讓我隆重處理我媽的身後事,等於背叛幼年飽受折磨的自己;可我若不管不顧,放任她被草草掩埋於荒郊野嶺,又難說將來不會後悔。
所以他替我做了決定。
你看,突破一個人的心防多麼容易,縱使知道這些事他只需要吩咐下去,不用動一根手指,我也忍不住想,他真的為我花了心思。
韓川總說我幸運,我認為他說得對。
一是留在謝容禮身邊,走上普通人一生都無法觸及的捷徑。
二是在我心泛漣漪,以為自己與謝容禮的其他女人有所不同時,老天給我提了醒。
那時的我,將自己纏綿悱惻、不足為外人道的情絲寫進日記,假裝隨意地遺落在書房某個角落,希望不著痕跡地被謝容禮看到。
就在我為放不放書簽,謝容禮有沒有耐心翻到我最想讓他看到的內容而糾結了好幾天時,專案組長的電話將我拉回現實。
我最新的研究課題被人舉報了。
這位組長是圈內人,我與謝容禮的關係不是秘密。
他暗戳戳提醒,舉報我的是最近人氣正旺的歌壇小Ţú⁵天后。
不待我細問與小天后何怨何仇,電話另一端顧左右而言他的態度給了我答案。
我媽遷墳的事被這位小天后知道了。
對謝容禮身邊的人而言,今天你得的錢多些,明天她多些,都不是要緊事。
要緊的是他將誰看得重要,甚至為其家人費了心思。
對我的舉報是一次下馬威。
如果是現在的我,會有條不紊地搜集證據自證清白,並將出言詆毀我的人逐一告上法庭。
我背靠謝容禮不假,但我自認業務能力配得上所獲榮譽,不會讓這種爭風吃醋的事影響到我的學業和事業。
可當時的我懵了,小天后的粉絲一味抨擊,跟風主張嚴查我的言論越來越多,謝容禮卻絲毫沒有為我做主的意向。
鋪天蓋地的負面評論像潮水一般淹沒我,四周擠滿了等著看我身敗名裂、灰溜溜滾出高校的人。
我以為自己被放棄了,躲在家裡不敢出門,直到一個月後,針對我的惡評一夜清空,學校官網登出公告證明我的清白。
同時,小天后的黑料接踵而至,與她有關的代言、綜藝立時撇清關係,娛樂圈查無此人。
我劫後餘生般搜索她的名字,卻看到她的粉絲拍到她在國外救助站排隊領食品券。
照片中的她形容枯槁、蓬頭垢面,躲避鏡頭的樣子很難讓人相信曾經的她在舞臺上是多麼光鮮亮麗。
那天晚上我發了高燒,夢裡的我被學校開除,繼父將我押回老家。小天后拿著食物狼吞虎嚥,被人發到網上嘲笑奚落。
而謝容禮懷中攬著新人,丟給我們淡淡的兩個字:「麻煩。」
我從夢中驚醒,連滾帶爬摸到書房,在角落找到那本日記。
沉沉夜色裡,點火燒了個一乾二淨。
從那天起,我收斂心思,逐漸向六邊形戰士靠攏。
如果非要從各項指標裡挑出分數最高的,那一定是「懂事」。
眾人都以為我的「上位」近在眼前。
幾個好事者甚至在謝容禮心情不錯時打趣:「謝總這是徹底收了心,什麼時候吃上你們的喜酒?」
然而,最多就是這樣了,一切總要回到正軌。
周圍人的態度恢復如初,上位者不經意的輕視,早有預料的揶揄,有時還帶一些憐憫。
我從這些轉變中,窺探到陶芙回國的消息。
我暗中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只希望到時不要太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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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到了。
臨窗而立,我目送謝容禮的車開遠,嗅著室內殘餘的一點茶香,緊繃的肩膀終於塌下。
這感覺很奇妙,好似淋了一場提前備好傘的大雨,衣服被打濕邊角,但整個人還算得體。
唯獨濕透了一雙鞋。
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知曉。
我沉默著收拾東西,將貼身物品一一打包。
這間別墅,最後一次為我燈火通明。
天亮了,我力求成為房產仲介和奢侈品回收店的今日首位客戶。
「對,全部賣掉,連房帶傢俱。」
視線在屋內環顧,我的聲音沒有一絲徹夜未眠的疲憊。
「一件不留。」
-7-
「離開謝容禮?你瘋了!
「那麼大棵搖錢樹,你說不要就不要了?!」
我捂住耳朵,忍不住出言提醒:「首先,我是被人甩了,沒有選擇權。其次,當年是你指著我的鼻子,罵我靠男人上位不要臉。」
何琳,哦不,現在應該叫小何總了。
她懶懶後仰,將自己摔進進口頭等小牛皮全包的老闆椅。
「當年是當年,妄想清高比命高,對於你們這種關係戶,左一個看不起,右一個瞧不上,錯把臉皮當成寶,實際肚子都填不飽。
「現在呢?
「現在?不止看不起,我還恨!恨我自己不是關係戶!恨我傍不上謝容禮這種搖錢樹!」
我被何琳咬牙切齒的模樣逗樂,不由想起與她實在算不上友好的第一次見面。
那是某次學術分享會,我作為研究團隊的一員,理所當然地參會演講。
誰料剛回到休息間,就被人劈頭蓋臉潑了一身水。
「不要臉!你靠出賣身體搶了別人的機會,還有臉在臺上演講,靠男人上位的爛貨!」
我抹了把臉,攔住上前的保鏢,看向來人。
面前的姑娘一臉稚氣,連罵人的話都只會兩句。
「我搶了誰的機會?」我問。
「在場所有人!任何人!」
我將論文遞給她,示意她隨便問。
何琳眼神輕蔑,對我遞到手邊的資料視若無睹。她料定我徒有其表,問了一個最基礎的問題。
我擦著頭髮,坦然回答。
何琳不信邪,接二連三拋出問題,角度愈發刁鑽。
我學著她的樣子,將資料擱置一旁,迎上她的目光,一一回答。
直到她漲紅著臉,再也問不出任何相關問題。
「即便如此,你也是靠男人上位。」
我點頭:「是,那又如何?」
何琳瞪大眼。
「我說,是,我靠男人上位,獲得進團隊的機會,那又如何?
「即便不是我,還會有別人。選擇關係戶不公平,只選寒門學子就是公平嗎?
「還是說,只有選了你,才叫公平?」
何琳抿唇:「我沒這麼說!」
我微笑:「好,剛剛會上的新項目你應該也看到了,只要你替我擦乾衣服並為你的無理行為道歉,A 組的名額之一就是你的。」
「幹不幹?」
……
「屠龍少年終成惡龍啊……」
何琳唏噓,同樣憶起了往事。
「你這個女人,哄人真有兩把刷子。當初我正天人交戰呢,被你左一句『女性要獨立,但不是孤立』,右一句『擺在眼前的機會,不抓是傻子』唬住了,上了你的賊船。
「說來好笑,謝容禮花錢養著你,你又用他的錢提攜我,怎麼不算資源再分配呢?托你的福,我過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她起身,站在這座城市最高的建築,透過落地窗俯瞰全城。
「這樣的生活我很滿足。
「可是喻南,你甘心嗎?」
-8-
我明白何琳的意思。
她想說,謝容禮心裡未必沒有我,陶芙也未必是不可戰勝的白月光。
我這麼多年都付出去了,應該再搏一搏。
可她不懂謝容禮對陶芙的執念。
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是謝容禮某次醉後失態。
他描繪著我的眉眼,低低呢喃:「如果你是陶芙,你會選……」
「如果你是」——這個假設很微妙。
被假設者應該是提問者的信任物件,他可以放鬆警惕,問出這個問題。
卻不是他真正想問的人。
謝容禮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答案?
而這個答案,真正的陶芙是否永遠不會給出?
酒醒後的謝容禮當然不會跟我講陶芙的事,我更不會多嘴詢問。
只在那點兒可憐的嫉妒心作祟時,偷偷打聽這個名字。
我一遍遍流覽得到的資訊,逐字琢磨,試圖找到些什麼。
找到什麼呢?陶芙的缺點?
大眾視角下的陶芙完美到無懈可擊。
她的家世、才學、容貌、性格,應該可以說是所有普通家庭女孩的夢想。
珠玉在前,我送到謝容禮手中的那份簡歷,被揉成一團扔掉也不奇怪。
如果非說有什麼不盡如人意,那大概是她父親的公司近些年走了下坡路。
但這跟她本人沒有任何關係,甚至她的回國,還為董事會增添了扭轉公司形勢的信心。
我自嘲一笑,自己竟因為謝容禮,而對一個素昧平生的女生充滿敵意。
這可不好。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謝容禮從不會任由自己和陶芙的事被公開討論,哪怕是一張合照。
何琳對此不以為然:「也許他只是不想自己的花邊新聞被曝光。」
我搖搖頭。
這種事你要對比來看。
比如那位小天后,紅過糊過,風光過也落魄過,謝容禮從未刻意隱瞞與她的關係。
他們二人在劇組被偷拍的照片,與小天后在國外救濟站前狼吞虎嚥的照片並列出現在網上。
並非大方官宣,而是毫不在意。
再比如我,但凡謝容禮對我的隱私稍加保護,何琳未必能將那杯水準確無誤地潑在我的臉上。
但他絕不會容忍陶芙被類似的事打擾。
所以,愛與不愛,其實很明顯。
-9-
我給自己放了長假,帳戶上好多位數的餘額是我這七年唯一得到的東西。
不虧。
何琳的消息發來時,我正在維也納森林的小村莊裡散步。
照片上交換戒指的新人男俊女靚,無比登對。
我盯著照片,不知過了多久,只覺雙腿都有些麻木。
抬頭一看,竟已是夕陽餘暉。
失去陽光照射的草地,清香中凝透了苦澀。
耳邊陣陣嗡鳴,往事如電影播放。
「小南,聽你爸的,女孩子讀那麼多書沒用,我們給你物色了個好人家,你在廠裡打幾年工,一成年就嫁過去,有你的好日子。」
「這個女生為什麼不在資助名單裡?她明明是最早一批申請人。」
「長得好看要避嫌?什麼狗屁道理!加上她的名字。」
「喻南,學校選你作為新生代表發言,好好準備。」
「你就是謝家資助的那個全縣第一?」
「五官不錯,黑了點。」
「喻南又是第一。」
「會考試有什麼用,出了學校照樣給我們打工。」
「她家是窮,但她現在和我們站在一樣的地方,祖輩間的差距從她這一代開始縮小,該感到緊張和危機的是我們。」
「謝容禮?他確實也在這個大學,但是作為交換生出國了,上周剛離開,你們認識?」
「謝先生您好,我叫喻南,曾經受謝家資助在一中上學,如果您不嫌棄,今天由我為您全程服務。」
……
我的視線終於從螢幕移開,淚在同一時間滑落,表情卻是笑的。
因為照片中的謝容禮,嘴角亦是揚起。
我為他高興。
何琳口中的「不甘心」,在我這裡不存在。
從始至終,我想要的並非留在謝容禮身邊。
一切只是我自己的瘋狂與狂歡,是我的一廂情願。
從我認識他,到我走近他,時隔七年。
我留給自己陪伴他的時間,也是七年。
世人眼中的逐利不齒,是我按部就班、不敢行差踏錯一步的謹慎人生中,唯一一次任性。
我跟著謝容禮體驗過很多極限項目,經歷過許多生死瞬間。
他和教練們都訝異於我的冷靜。
他不會知道,我這輩子心率的極限,是畢業那年,我鼓足勇氣站在他面前。
謝容禮的其他女人提醒我,讓我不要愛上他。
țŭ̀ₔ我對著她的背影說太晚了。
確實太晚,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早在他記得我的名字之前,我已經愛了他許多年。
「祝你幸福。」
我對著落日許願,即使這個願望與我無關。
「祝,謝容禮幸福。」
-10-
再見到謝容禮,是我與何琳前小半輩子的高光時刻。
我們被評為市級優秀企業家,謝容禮作為特邀代表為我們頒獎。
他投來讚賞欣慰的目光,我的心雖不再為他而悸動,但仍長舒一口氣。
或許是多年前的「自薦」太過不堪,我很慶倖自己有如今的成就,能體面地站在這裡與他對視。
無關風月,算是稍稍彌補內心的遺憾,也不枉費他當年幫我提上資助名單。
「多謝謝總。」何琳眉開眼笑,拍照間隙不忘對我擠眉弄眼。
我從謝容禮手中接過獎,客套地握手道謝。
四年的分別,我們之間再無關聯。
我與別人最大的不同,在於這句「謝謝」多了份真誠,畢竟沒有謝家當年的資助,就沒有我的今天。
晚宴結束後,我顫巍巍邁下臺階。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到我面前。
是謝容禮。
我愣了一秒,這一秒的恍惚讓我以為回到了從前。
在考上大學、自己做兼職賺到錢之前,我從沒穿過裙子,更遑論高跟鞋。
第一次陪謝容禮出席宴會時,高度緊張加上心中默念的禮儀太多,我不出意外地崴了腳。
後來,即便我練就了踩著高跟鞋追公車的好本領,依舊對臺階發怵。
所以每一次,謝容禮都會伸手,穩穩地扶住我。
可今夕非昨夕。
他有妻子了。
「沒關係,我可以的謝先生。」
「我離婚了。」
兩句話重疊在一起,他短短的四個字,穿插在我話音未落的縫隙中。
我來不及驚訝,就被不遠處的閃光燈晃了眼。
「有人偷拍!」我急得拎起裙擺就要追。
公司正處於上升期,對家巴不得抓住我和何琳的錯處。
不管謝容禮這句「離婚」是真是假,原因為何,今晚這張照片都會把我釘在恥辱柱上。
我不再是當年一無所有的喻南,公司是所有合夥人的心血,不能因我的舊事被抹上污點。
「小心腳下!」謝容禮皺著眉攔住我,確認我站穩後沉聲道:「我會處理。」
「可……」
「放心。」
謝容禮的保鏢比我預想的速度還要快,兩句話的功夫,就把人抓了回來。
格式化後的相機被砸了個粉碎,記憶體卡被保鏢隨身攜帶的小利器絞毀。
偷拍者驚魂未定,一個信封拍到他臉上。
啪——的一聲,清脆。
「偷拍還開閃光燈,新手吧?」
「賠你的相機,管好手,沒有下次。」
整個流程行雲流水,偷拍者落荒而逃,保鏢做得輕車熟路,謝容禮面色如常,我看得目瞪口呆。
難怪……
回過神,剛剛的小插曲像沒發生過。
「您和陶小姐……」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我有什麼身份和資格打聽別人的私事。
「對不起,我不該……」
「她喜歡的是我大哥。」
謝容禮點起一支煙,只是夾在指間,任由它燃。
「一直都是。」
即使分開四年,我仍能看懂他的想法,安靜地閉了嘴。
「大哥出車禍斷了腿,由我接管謝氏。我以為地位互換,我成為光芒萬丈眾星捧月的那個人,就能得到她。」
「是我執拗。」
「她的愛與這些東西無關,與我無關。」
「和我結婚是謝陶兩家的決定,她沒得選。這幾年她拼了命挽救陶家,剛做出點成效,就馬不停蹄跟我提了離婚,聽說我大哥在某個島上等她呢。」
「這倆人,」他笑了一聲Ṱũ̂⁺,笑聲中有落寞,更多是釋然,「他們倒是輕鬆自在了,留我整天面對一堆爛攤子。」
我沉默著聽他說話,眼睛一直盯著那支煙。
燃盡了。
我將它從謝容禮指間拿下來,這應該是我們之間最後一次親密地靠近。
「你呢?」他話鋒一轉,又笑了,「瞧我,糊塗了。今天在這種場合見到你,說明你過得很好。不早了,我送你——」
「謝先生。」我後退一步,拉開了與他的距離。
「不麻煩您了,我未婚夫一會兒就到。」
我捋順耳邊的碎發,將戒指露出來。
謝容禮沒說話,四周很安靜。
順著他的目光,我抬起手,微笑道:「求婚戒指,還不錯,對吧?」
「我以為你會穿那件禮服。」
這句轉折迅速又生硬,他沒有繼續「戒指」的話題,我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
「不太合身了。」
「你看起來沒什麼變化。」
「……」
我不記得謝容禮從前會在意這些事。
深吸一口氣,我解釋:「我未婚夫的手藝還不錯,而且……」
我頓了頓,其實現在討論一件四年前的禮服沒有任何意義。
但最終我還是說出口:「您帶我去量體裁衣的前一周,我一直在節食減肥。」
謝容禮的臉色不好,比剛剛聊到陶芙和謝景風時難看多了。
我看得很清楚,沒有言語。
當初我帶著那條裙子逃往國外,白天看似灑脫地購物消費,深夜沒出息地一遍遍點亮手機。
最終等來的,是他和陶芙完婚的消息。
後來,不論是禮服還是謝容禮,連同曾經痛哭流涕的自己,都被我擱置在維也納的酒店和過往歲月裡。
兩廂沉默,我點頭致意後轉身離去。
隨後聽到一聲似有若無的歎息。
「是啊,沒必要去穿多年前的一件舊衣。」
-11-
我的婚禮在三個月後的今天舉行。
昨天半夜,何琳悄悄溜進我的房間,一臉忐忑。
「喻南,你老實跟我說,你是真的想結婚嗎?不是因為又遇到謝容禮,受了刺激或者想躲開他吧?」
何琳如今是公司的業務總監,談判場上雷厲風行,我已經很久沒見到這樣猶豫不定的小何總了。
「今天下午,他送來了這個。」
何琳遞給我一個紙盒,這個「他」是誰,我們心知肚明。
「我看他的樣子,應該是想親手交給你,但不知道為什麼又走了。」
我神色如常,就要打開盒子。
「等等!」何琳壓住我的手,「要不你等婚禮結束後再……」
話沒說完又觸電般撤回。
「算了,怕什麼,人這輩子是活給自己的,拆!」
我失笑,解釋的話一會兒再說,轉手掀起蓋子。
何琳的腦袋湊上來,一字一句念道:「島嶼產權轉讓書?謝容禮送了你一座島?!」
我有一瞬間的失神,不是因為這份價值不菲的禮物,而是回憶席捲而來,心裡咯噔一下。
轉讓書下面還有一張寫著「新婚快樂」的卡片。
不是他的字跡。
這祝福一看就不走心,但我也不介意。
畢竟當年我祝他新婚快樂時,也沒用太好的語氣。
一旁的何琳還在喋喋不休:「大金主還是大金主,喻南,要不你還是逃婚吧!」
我上手捏住她的嘴,「收好吧,萬一咱哪天破產了,還能靠這份大禮東山再起。」
「呸呸呸!」何琳小臉兒一繃,「住口啊,過慣了好日子,我現在聽不得『窮』字,晦氣!」
「原本我還擔心你會動搖心志,現在看來堅定得很嘛!
「睡覺去了,明兒還得早起呢,你也早點睡吧,新娘子掛著黑眼圈可不好看。」
何琳打著哈欠往外走,我出聲叫住她。
「何琳。」
她腳步一頓,沒有回頭,但ṭű̂⁴明顯在意著我的回答。
「人與人之間的命運羈絆、糾葛交纏,到了一定程度就會被自動叫停。
「我與他之間本就是我強求來的,就算機關算盡,這一切也在四年前結束了。
「我愛過他,這並不影響我也會愛上別人。
「我一點兒也不勉強,你別擔心。」
何琳迅速抹了一把臉:「誰擔心了?我是怕公司失去一個技術大拿,虧錢!
「睡覺去了。」
何琳一貫這樣,嘴硬心軟。
當年,我們年輕氣盛、針鋒相對,她看不慣我的作為,親手潑我冷水。
但也在替我吹幹衣服時,彆扭地將自己的衣服脫下扔給我。
冷風一吹,明明胳膊上都是雞皮疙瘩,嘴上卻不肯饒人:「先套上,免得凍感冒了訛上我。」
現在,她站在台下,一手捧著花束,一手擦眼淚,哭得稀裡嘩啦。
我環視一圈,台下是我的好友,她們是我為自己選擇的家人。
身側是說著「我願意」的丈夫。
也是他,在徹底瞭解我後,認真對我說:
「想要錢,就去掙;想要愛,就去尋。
「喻南,你沒做錯。
「我也沒錯,我在勇敢地追求吾愛。
「親愛的喻南小姐,你願意嫁給我嗎?」
明媚的陽光從天窗灑下,屬於我的紅毯熠熠生輝,正如我將來的人生。
「我願意。」
全場歡呼聲響起時,我對著燦陽許願,這次的願望與我有關。
祝我幸福。
祝喻南幸福。
番外(謝容禮):
-1-
謝景風和陶芙的婚禮辦得很簡單,在他們相約的島上舉行,只請了親朋,沒有一個外人。
儀式接近尾聲,眾人一擁而上,哄鬧著謝景風。
他剛做完一場修復手術,勉強能擺脫拐杖,只是站立行走時還略微不穩。
陶芙擋在他身前,假裝板起臉呵退所有人。
此情此景,我腦中想起的卻是另一個人。
一個同樣敢護在我身前的女人。
酒水桌前,華明向我遙遙舉杯,神情挑釁。
謝景風剛出事時,他一心認定是我所為,動用所有關係對我發起攻擊,誓要將我從謝家掌權人的位置拉下。
直到案件查清與我無關,雙方才偃旗息鼓。
但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再難回到最初。
正如今日,婚禮的安保事宜由他親自督辦,無不盡心。
只因提前得知了我會出席。
身旁一陣香氣,精緻漂亮的女郎來搭訕,不知是誰的朋友。
我隨手遞上一杯酒,指向華明:「去潑他。」
「啊?」女郎呆愣,「可那是華總……」
「我知道是他。」
女郎僵在原地,我與華明,她都不敢得罪。
「誒誒誒,別欺負人家小姑娘。」韓川適時出現,從女郎手中接過酒,替她解了圍。
漂亮女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匆匆離去。
此刻的我在她眼中應該不再是金主,而是個無理取鬧的瘋人。
「女人真是奇怪,愛錢時愛得要命,愛你時又不在乎你有沒有錢。」
韓川感歎,瞥我一眼後又調侃:
「聽說喻南的婚禮也在這個月,這算什麼,前任重獲幸福月?」
我懶得理他,自他知道喻南揚起戒指拒絕我後,幸災樂禍的表情時常出現在他臉上。
「別以喻南的標準要求別人,容禮,你這是侮辱她。」
我知道,可我難以克制。
喻南在我身邊七年,曾經我為擁有這樣貼心的女伴愉悅,如今卻笑不出來。
我只當她處處適應我,殊不知自己也在無聲無息中習慣有她。
我忍不住拿旁人與她作比較。
結婚後的陶芙是,剛剛的女郎也是。
韓川的話偏袒意味很強,Ṭū⁴我投去疑惑的目光。
他微微歎氣,遞給我一個牛皮紙袋。
「你讓我查的東西都在這裡,我也是看了後才知道,原來喻南她早就……
「算了,你自己回去看吧。」
-2-
喻南剛到我身邊時,有關她的背景我查過。
家境貧困,母親和繼父對她不好,成績優異,高中受謝家資助,考上大學,畢業後來到我身邊。
除了高中和大學與我是一樣的學校,沒有任何異常。
不是誰家派來的眼線,不存在危險和威脅。
一個尋求庇護、有些貪財的漂亮女人——這是當年我對喻南的印象。
即便後來她愈發合我的心意,優秀、懂事、聰慧這些標籤穩穩貼在她的身上。
這個第一印象始終沒有改變。
回到家,我通知秘書取消明天所有行程。
韓川的神情不同以往,我有預感,這個紙袋可能會讓我無法繼續明天的工作。
韓川對這種事很擅長,不止近四年,喻南從小到大所有資料,他查了個底兒掉。
許是嫌文字不夠寫實,資料中夾雜著大量她讀書時的照片。
幼年的她沒什麼照片,即便有,也是瘦弱的小猴兒樣。
直到高中,這朵從雜石縫隙中掙扎而出的小花才逐漸舒展,綻放出原本的動人模樣。
她梳著馬尾,手中捧著第一名的獎盃或獎狀,站在領獎臺上。
這些照片有的被張貼在校園一角,有的是不曾公開的廢片。
中學生年輕好動,攝影師需要從大量廢片中挑出所有人目視前方的正式照片。
而這些廢片中,喻南的眼神無一例外,皆是看向我的方向。
-3-
喻南愛我這件事,我沒懷疑過,甚至早早就知道。
因為她的那本日記。
她大概以為我沒看過。
那個本子的封面畫風懷舊,很有年代感,約莫是她上學時就在用的。
奇怪的是,本子很舊,內容卻很新,都是來到我身邊後的記錄。
我草草翻閱,每一頁都寫滿了對我的感情。
她不是粗枝大葉的人,東西出現在我的書房,證明她想讓我看到。
合上日記本的瞬間,我下意識搖了搖頭。
她越界了。
就像她最喜歡的碧螺春,香味煞人,也太過逼人,一旦沾染,久久不散。
我並不喜歡這樣的人和物。
那時,身邊另一個女人常常向我抱怨我對喻南太好。
往常我會安撫幾句,但那天我未發一言。
得了我的默許,她眼睛一亮,隨後發動粉絲,造勢威脅喻南。
輿論的力量我懂,整整一個月,我知道她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秘書將監控交給我,視頻中的喻南臉色蒼白,明明是陰天,她卻執意要把窗簾拉上,纖細的胳膊高高舉起,她瘦了很多。
我看了很久。
按我的習慣,我與她之間就算結束了。
可那天不知怎麼,我想起我們第二次見面的場景。
她被打了一巴掌,白皙的臉上指印異常明顯,看起來可憐極了,偏偏咬著牙不肯出聲。
直到我出面護下她,那雙眼睛瞬間有了光彩。
被網暴的一個月,她一個電話也沒有打給我,如同當時咬牙死撐。
我心裡的弦一松。
罷了,小姑娘懂什麼,這樣的教訓太過了,再給她一次機會吧。
我將視頻刪除,秘書懂我的意思,派人結束了這場風波。
喻南沒讓我失望,她很聰明,自此之後再沒出過差錯,我也再未見過那本日記。
-4-
我對陶芙的執念由來已久。
她是唯一不會區別對待我和謝景風的人。
謝景風是我大哥,承載著謝家最大的期望,他的學業、能力、眼界,父母無不嚴加管教。
而對我,則是「差不多」就好。
封建社會「長子穩,次子險」的理論被他們運用得淋漓盡致。
謝景風的母校以嚴苛聞名,各家將最看重的孩子送去,校內老師也不會因你的身份放寬管教。
而我所在的一中,是全市出名的貴族學校,父母將我送來的最大目的是結交人脈,以便日後做謝景風的輔助。
我對管理者的身份並不在意,只是被偏心放大了逆反心。
我偏要與謝景風比,偏要讓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
但往往事與願違。
我愛陶芙嗎?
在我對愛只有狹隘的認知時,我認為是愛的。
自以為擁有她,就得到了年少時唯一的光和救贖。
但當她真的嫁給我,卻每天眉頭緊鎖時,我又不確定了。
不只是她毫無喜色,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像中開心。
「陶芙姐。」我對她還是以前的稱呼。
民政局門前,她終於拿到了離婚證,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我向你道歉。你我的婚事,其實背後是我向你父親施壓。」
她拍拍我的肩,「我知道,我怨過你,怨過我爸,也怨過景風對我的放棄。
「但真要認定是你們任何一個人的錯,我又說不出口。
「我爸愛我,這與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一輩子打拼的事業走向末路不衝突。你很優秀,在他看來感情可以培養,將我嫁給你不是壞事。
「景風當年傷重,至今不能和正常人一樣,他不願委屈我,也因父母不公對你感到抱歉。對於他的放棄,我生氣也心疼。
「而你,容禮。」她的目光溫柔,和小時候安慰我時一樣。
「你只是被困在過去。
「我早就跟你說過,你對我那不是愛。
「你總反問我什麼才是愛。
「可是千人千面,我知道自己的心之所屬,卻無法給你答案。」
我啞然。
她回國後對我一直冷淡,這是對我說話最多的一次。
「你的書房有一罐茶葉,我記得你不喜歡碧螺春,也從來不喝,但它保存得最完好
「碧螺春有個別名——佛動心。」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所以我想,什麼是愛,你應該知道,只是自己沒有發現。」
-5-
我將所有資料和照片看完,唯余一張光碟,以及有關喻南未婚夫的調查。
那也是我最想知道的事——喻南選擇他的原因。
她愛我,我無比確定。
我不相信她就這樣徹底離開我的生命。
視頻是一家酒吧包廂的監控,喻南和她的朋友們在玩真心話大冒險。
她選了真心話。
「好,這場輪到小南!請回答——你和男朋友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喻南唇角含笑,悠悠道:「高中,學校操場。」
旁人滿臉八卦:「居然這麼早就認識!詳細講講!」
她身邊的男人就是她的未婚夫,視頻裡的他目光炯炯,顯然也驚訝於這個答案,期待她接下來的話。
我心頭煩躁,起身倒了杯酒,刻意忽視他的臉。
「那時候我是貧困生,受人資助才上了高中。同學們非富即貴,難免有人貶低幾句。」
「他在我某次被當眾奚落的時候站出來說——她家是窮,但她現在和我們站在一樣的地方,祖輩間的差距從她這一代開始縮小,該感到緊張和危機的是我們。」
「喔——」眾人起哄,「英雄救美啊!」
嘭——
杯子落地,濃烈的酒氣散開。
我難以置信地看向那個男人,對照資料上的家世背景,他的身份在我腦中逐漸清晰。
他叫雲彥,的確是我和喻南的同窗,上學時,我們打過幾次照面。
後來全家移民去了國外,漸漸失去聯繫。
我沒想到喻南的未婚夫居然是他。
最讓我感到意外的是,那句替她解圍的話,最初出自我口。
當年的我熱血衝動,得知有個小姑娘因為我獲得了資助名額,獲得了改變命運的機會,正義感爆棚,決定好人做到底。
我隨口囑咐校方:「給她安排個露臉的機會,免得被人欺負了。」
對於這種小要求,校領導當然不會反對。
可當時的我沒想到,在開學典禮發言反而給她帶去了麻煩。
極少數人看到她的優秀,更多人看到她的貧窮。
我警告過他們很多遍,那句話也說過很多遍。
可她親耳聽到的一次,卻不是由我說出口。
視頻還在繼續播放。
雲彥:「你居然記得,我以為……」
「你以為我對你毫無印象,以為在我心裡,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維也納森林公園。」喻南笑著挽住他的手臂。
我的心因她對他的親密停跳一瞬,後又驟然緊縮,隨著呼吸一陣一陣地疼。
影像裡的喻南不受我影響,她繼續說著話。
「要說英雄救美也沒錯,在維也納時我差點暈倒,雲彥一把扶住我,非要送我去醫院。被我拒絕後硬是留下電話,直到我平安回到酒店發消息給他才放心。」
「我記得那天是——」
雲彥搶先一步回答,他口中的日期讓我如墜冰窟。
曾經,他借我的話在喻南心中留下痕跡。
後來,在我親手斬斷她最後一份思念那天,他們再次相遇。
如今,她要嫁給他。
-6-
我喝到酩酊大醉。
身體不受控地癱倒,頭腦卻是從未有過的清醒。
我給自己下了定義——傲慢且不自知。
傲慢到以為得到金錢權勢就能奪走陶芙對謝景風的愛,自負到以為只要我回頭,喻南就會在原地等我。
同時,我終於意識到,我愛喻南。
不是時間上的習慣,不是佔有欲的作祟,也不是被她感動。
只是愛她。
愛到不敢承認,愛到妒火中燒。
我沒辦法容忍她真的離開我,沒辦法想像她用曾經看我的目光,看向別的男人。
我將雲彥的資料看了一遍又一遍。
以我現在的能力,摧毀他的事業、家庭,甚至家族都是易如反掌。
我有無數種方法讓他離開喻南,威逼也好,利誘也罷,甚至更殘忍一些,都可以做到悄無聲息、無人在意。
多年前我做錯了,我應該拒絕喻南進屋喝茶的邀請,這樣就不會說出與她分開的話。
其實那天我一直在猶豫,猶豫著帶了司機,猶豫著沒有阻止韓川對她的警告,猶豫著要不要過陣子再讓她離開。
而這次,我不會再猶豫。
下定決心後,我打開了保險箱。
裡面除了謝家最機密的檔,還有一張泛黃的橫格紙。
這是我從喻南的日記本上撕下的一頁。
整本日記寫滿她的情意,我唯獨撕下這張。
上面只有六個字:
【謝容禮,我愛你。】
-7-
我決定帶著這頁日記去找喻南。
雲彥到底是我的同窗,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動他。
同時,我更卑劣地希望喻南能為了我自願離開他。
借著月色,我再次看向這頁日記。
「怎麼還有字印?」我懷疑是自己喝多了眼花。
傾斜紙張,沒看錯。
略一思索,我找來紫外線燈。
當年有一段時間,班上女生流行用一種隱形筆寫紙條。
男生們不解,紛紛表示那些紙條丟給我們都不會看。
在燈光的照射下,紙上密密麻麻,全是字跡。
來自學生時期的喻南。
我的手激動到顫抖,迫不及待想瞭解那個被我忽視和遺忘的喻南,以及她對我最初的愛意。
【我曾以為窮是一切惡意的來源,其實不然,這個認知太狹隘。這些人比我富足,可他們也會嫉妒,也會無故中傷他人,原來有錢人也是普通人。】
【我考了第一,老師說我能上很好的大學。】
【原來他就是謝容禮。】
【我想當面對他說謝謝,因為他我才能繼續上學。可是他好像很受歡迎,周圍總有很多人,我有些不好意思。】
【領獎臺好大,謝容禮在另一側,我看不清他,我不會近視了吧?】
【她們都說謝容禮脾氣差,我沒覺得啊,他總是維護我,我聽到過很多次,每次還要假裝路過,演戲真難。】
【這個人好像是謝容禮的朋友,叫雲彥。謝謝你為我說話,雖然用的是謝容禮說過很多次的話,哈哈~你們的好意我都記得,希望將來有機會報答你們。】
【學習有點累,保持第一也有點累,但好過在家裡。】
【我和謝容禮考上同一所大學了!】
【明天報到,這次我一定要主動跟他打招呼,該怎麼介紹自己呢?這身衣服是不是有點難看?】
【他出國了,我沒見到他。】
【去國外的機票好貴,不過做家教比打臨時工掙錢,很快能攢夠。】
【他不在那個國家了,有人說他假期會去奧地利滑雪。】
【我們的世界,距離真的很遙遠。】
【他回國了!】
【我拿到貿易博覽會的入場證明了!】
【我見到他了,他還是不認得我,簡歷也被扔掉了。】
【再試一次,再試一次。】
【我不應該笑這麼大,臉好疼,可是我好高興。】
【我終於……來到他身邊。】
如果面前有鏡子,我一定能看到自己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你們中過彩票嗎?
大獎,能改變命運那種。
我中了。
可惜過期了。
-8-
我想起曾經陪她在家看過的一部電影。
「你遇見一個人,犯了一個錯,你想彌補想還清, 到最後才發現你根本無力回天, 犯下的罪過永遠無法彌補, 我們永遠無法還清欠下的。」
「辜負一個真心愛你的人是否會遭到報應?」
我的回答是「不會」。
「報應」這個詞業障太深, 尋常人用不到。
但你以後的生活也不會很美滿,因為你沒有識別和把握良人的能力。
曾經,有這樣一個人帶著對我的愛卑微到塵埃裡, 我卻將其定義為弱勢。
我輕視排斥,我浪費揮霍。
可實際上我並不是天性灑脫, 心如木石。
她在身邊時, 我自鳴得意。
她走了,我又患得患失。
我像個愣頭小子, 找盡機會出現在喻南面前。
禮物、項目、合作, 只要她想, 只要我有。
我想效仿影視劇中所演,我的糾纏, 她的退讓;我的改進,她的動搖;我的懺悔,她的原諒。
然而得到的只有真誠的婉拒:謝先生, 我不需要這些。
她不需要。
我從她的眼睛中真切地看到困擾。
摧毀一個人的希望其實很簡單。
你把自己引以為傲的一切拱手奉上, 而她看著你, 搖了搖頭,輕輕說道:
好像不是我想要的呢。
-9-
喻南婚禮的前一天, 我去找她了。
帶著她很喜歡的那個島, 也是我唯一沒有送給她的禮物。
曾經我說,其他的可以,島不行。
現在我想告訴她, 島可以, 其他的也可以。
自由可以,愛也可以。
-10-
我見到了她, 卻沒有跟她見面。
她和雲彥在一起佈置婚禮現場,忙得熱火朝天。
我該怎麼做呢?
沖上去將人搶走, 困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看她像陶芙一樣日日以淚洗面,對我充滿怨懟, 消耗最後一絲情誼?
還是平靜地走上前, 當著雲彥的面祝她幸福?
我都做不到。
我看了她很久,終於確定,她臉上的笑容發自內心。
也終於認清現實,她不再愛我了。
其實我早該看清。
在明知她有多難過,卻強忍著對我說「新婚快樂」的時候。
在同處一城, 卻四年沒有任何「偶遇」的時候。
在她明知那些維護的話是我所說,卻淡然將它記在別人身上的時候。
在數年後重逢,她展示戒指,問我好不好看的時候。
她從來沒有過錯, 是我一直在錯過。
我隨手拉住一個工作人員:「麻煩你替我寫一張新婚快樂的卡片。」
被我拽住的人一臉莫名, 他大概會想,這個人手腳完好,為什麼不自己寫, 難道不認字?
我沒解釋,只在他寫好時道了謝。
不親手寫下這句祝福,是我唯一能做的抗議。
只是再也無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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