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女生存手札

分手後,我在商場裡面偶遇了前任。
我蓬頭散髮,正手忙腳亂地給孩子換尿不濕。
他衣冠楚楚,眾星拱月地被擁簇著巡視商場。
四目相對,他看見我懷中鬧騰的孩子,臉色瞬間變了,「我的?」
我冷笑著將孩子的臉擺正了對他,「你覺得像嗎?」
他端詳半晌,篤定點頭,「像。」
「薛敞,我們分手三年多了。」我皮笑肉不笑,掂掂懷裡的崽提醒他,「我寶才六個月。」

1
重逢那天起,我的手機一直在遭受各種陌生號碼的騷擾。
各式各樣加好友的資訊層出不窮。
甚至出門身後都遠遠有人跟著。
我無視這些異樣,按部就班地生活。
上早教,逛街遛娃再回家,每天三點一線。
我知道這些都是薛敞的手段。
他向來是個不達目的不甘休的人。
互熬了一周,薛敞耐心散盡,派人將我堵在早教中心門口。
四個人高馬大的保鏢站在我面前,語氣恭敬:「唐小姐,薛先生請您上車聊聊。」
看似尊重,實則無形逼迫。
林肯車在街邊靜默等待,四個保鏢兩前兩後「護送」我上車。
薛敞長腿交疊,屈肘靠著扶手,漫不經心地轉動著戒指,眼睛一直在寶寶身上沒移開過。
我把玩著孩子的小手,他在我懷裡睜著澄澈的眼,天真無邪地笑,「阿噗……」
薛敞莫名其妙被逗笑,朝我張開手,「我抱抱?」
我抱緊孩子往後靠,戒備地看他,「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他表情淡了淡,「只是想看看孩子。」
「哈。」我冷笑出聲,「又不是你的,眼饞什麼?」
「不是我的?」薛敞慢慢嚼著這四個字,嘴角帶著笑,眼神卻逐漸陰沉下來,「難道真是你的?」
「看不出我們有多像?要不要我去做個親子鑒定甩你臉上?」
我換了個姿勢抱娃,不耐煩地說:「少跟我玩這些噁心的手段,我從沒打算回頭吃你這株爛草,也請你高抬貴手別來煩我。」
「而且當初踹掉我的人是你,我們就該老死不相往來,你犯什麼賤還要湊過來喜當爹?」
薛敞臉色轉臭,一個字都沒再說。
他送我到我家樓下。
下車前,我再次警告他:「薛敞,你我最好井水不犯河水,下半輩子都別再見面,就算是給彼此攢功德了。」
回應我的,是他冰冷的側臉和升起的車窗。

2
我和薛敞是青梅竹馬。
更準確地說,他是我爸的養子。
年少情竇初開,差一點我就與他走進婚姻殿堂。
只可惜,一切都是精心構造的陷阱。
心動是假的,多年的深愛與呵護是假的,曾經看我時滿眼深情更是假到不能再假。
他背負著仇恨,處心積慮在我家潛伏多年。
在我們訂婚前夕,他一網收起佈置多年的局,親手將我爸以多項罪名送進監獄。
法院封房的那天,我連同幾個不值錢的行李被一起丟出門外。
當時我無法接受這樣的巨變,坐在雨中崩潰大哭時,他撐著傘走到我身邊。
這輩子我都忘不了,薛敞撐著傘站在那看我的眼神。
臉上皆是漠然,眼神透著一絲憐憫,嘴裡說出的話,是我從沒聽過的刻薄與惡毒。
他說:「唐栗,你有今天,也是你該得的。」
不遠處停著的車來下一個女人,在雨幕中輕聲喚他:「二哥。」
後來我才知道,那才是被他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人。

3
後來的人生,深刻地教育了我懂得什麼叫作落魄的鳳凰不如雞。
我流落街頭食不果腹時,薛敞正情場事業雙得意。
便利店的電視播放著他的新聞,說他攜女伴參加慈善拍賣會,買下天價寶石博紅顏一笑。
彼時我拿著店員好心給的過期麵包,蹲在角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往嘴裡塞。
從小被捧在手心裡長大,我何曾吃過這種苦。
盯著電視時,我在心裡恨恨發誓,那些對不起我的人,遲早有天我會讓他們都付出代價!
豪言壯語很快被殘酷現實磨平。
無權無勢又無能的我,連薛敞的一根腿毛都拔不下來。
甚至連基礎的溫飽都成問題。
我鬥不過他的,更別提報復。
當時是,現在也是。

4
小寶又尿了,躺在床上張著嘴哇哇地哭。
當單親媽媽真的很難。
換完了尿布,他還是反常地大哭不止,我焦頭爛額地抱著他哄,怎麼哄都沒用。
他小臉漲得通紅,聲嘶力竭哭到沙啞。
手足無措時,又接到了房東的電話,他在電話裡支吾地告訴我房子打算賣掉,補錢給我讓我儘快退租。
我心頭發冷,沒閒心跟他吵。
掛了電話,才發現手機裡有條陌生號碼的短信:「井水不犯河水?我偏要。」
腦殘的薛敞向我發出了進攻的訊號。
我反手熟練地拉黑號碼,帶上所有東西和證件,焦急地帶著寶寶出門去醫院。
寶寶腸脹氣腸絞痛,醫生處理後,他在我懷裡嘬著手指慢慢平靜下來。
睡過去時,他還在斷斷續續地抽噎。
深夜的急診室冷冷清清。
寶寶好不容易睡過去,我抱到手臂發麻都不敢動一下。
看著他熟睡的小臉,我彎腰低頭輕輕抵著他的小腦袋。
眼眶酸脹,這一刻才敢讓情緒稍微傾瀉出來。
一道身影無聲立在我面前。
我深吸口氣,把眼淚憋回去,「你能不能別像個狗皮膏藥一樣?」

5
薛敞默不作聲陪我到天亮。
無論我怎麼刺他,他都跟啞巴似的,一言不發。
出醫院時,他甚至還要送我回家。
我氣急敗壞,煩不勝煩,「你賤不賤啊?怎麼,現在是後悔了想跪地求饒請我原諒你?」
薛敞嘴角一抽,單手插在口袋,張嘴就能氣死人,「想多了,純粹看不得你好過。」
我氣極反笑,指著孩子問他:「我現在像好過的樣子?」
「你滾遠點,我看到你就想弄死你。」
他不知腦子哪根筋搭錯,竟微微一笑,「行,給你機會。」
房東二次來催,登門拜訪還提了一堆的水果和營養品。
一個月前簽合同時還很和善,現在處處透著咄咄逼人的意味。
他明說暗指:「當時真是看你可憐,年紀輕輕還一個人帶著孩子。
「現在我也是碰到了事情沒辦法,急著出手房子,已經有買家看好了。
「誰都有困難的時候,咱們互相體諒一下,該補的錢我都會儘量給你多補,只要你儘快搬出去。」
我忍著火氣說:「再快也需要時間,你單方面毀約,最少也得給我一個禮拜找房子吧?」
房東借喝水躲避我質問,沉思片刻,「咱們就直說了吧,也不是不能給你時間去搬,但這事你得問問自己得罪了什麼人。」
「我捫心自問也不算是個壞人,咱們都只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只想安安穩穩生活,哎……都說到這份上了,錢我可以多補給你,你也別為難我。」
事已至此,還有什麼不明白。
薛敞又發來一條短信:「刀子親手給你遞上了,就看你夠不夠膽量接。」

6
我不但夠膽量,我還想親手閹了他。
光腳不怕穿鞋的。
薛敞的車在樓下等著,他沒來,派了幾個保鏢過來幫我拿行李。
本就沒什麼東西,大多都是孩子的物品。
我在想他打算怎麼待我。
小寶一向好帶,路上在我懷裡睡得昏天暗地,全然不知前方等待的是怎樣雲詭波譎的命運。
當車窗外出現了熟悉的景色,那幢陪著我長大的房子出現在眼前。
我坐在車裡,昔日記憶襲來。
酸甜苦辣各種滋味一齊湧上心頭。
這幢房子見證過我人生最幸福的歲月,也見證了我如何從雲端跌到泥裡,被欺騙被背叛,再到像條無家可歸的狗被狠狠踢出去。
我陷入座位中,整個人控制不住地發抖。
保鏢沉默地守在外面,並不催促我下車。
薛敞真是最懂得怎麼羞辱我。
現在我信了,他糾纏我並不是因為後悔,而是真的不想我好過。

7
沒有誰能比我再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
這是我曾經的家啊,可如今物是人非。
接待我的是所謂的管家,她引著我上樓。
薛敞大施恩德,給我安排的房間還是我昔日的臥室。
管家站在旁邊畢恭畢敬,「寶寶的話,先生給他安排了樓下的嬰兒房。」
我面無表情地說:「我兒子只會跟我住在一起。」
管家看了眼小孩,抿了下唇,沒說話,無聲地拒絕。
聽誰的話做事,她心裡相當清楚。
我說:「要麼讓保鏢現在把東西給我擺放好,要麼我把房子燒了。」
管家聽了滿臉震驚,猶豫片刻當著我的面給薛敞致電。
他不以為意的笑聲從手機裡傳出,淡淡地說了句:「隨她。」
由此管家才肯沉默地安排人手,將我帶來的東西一一歸至臥房放好。
弄好一切好,我將熟睡的小寶放到床上,甩了甩酸麻的手。
帶孩子真的太難了。
等會兒他醒了又得喝奶。
裝著奶粉的包,連同我的行李一起收到衣帽間。
我進去翻找,出來卻見一名身形瘦弱的女人站在嬰兒床邊。
她垂眸看著睡熟的小寶,將手伸入嬰兒床中。
我腦海中瞬間拉響警報,母性的本能讓我身體比大腦反應更快,沖過去推開她厲喝:「你做什麼?」
明明沒用多少力氣,她卻輕如紙張般輕飄飄跌倒在地。
我無暇看她,只顧著緊張地檢查孩子。
小寶還在熟睡中,握著拳頭,小臉粉潤呼吸均勻。
一顆心才落地,跌坐在地上的女人臉色蒼白如紙,瘦弱的胳膊撐了幾次都沒能起身。
薛敞正巧在這時出現。
女人無虛弱而無助地喚他:「二哥,疼。」
薛敞臉色鐵青,兩步作一步沖過來,打橫抱起她就往外走。
沒多久,樓下響起救護車的聲音。
我撥開窗簾一角往下望,見那女人躺在擔架上被推上車。
薛敞亦步亦趨地跟在邊上。
上車前他有所察覺,停住上車的腳步,回過頭來遙遙與我對視。
我定定地站在窗邊沒有動,甚至扯了扯嘴角,沖他微微一笑。
這一刻的場面,恰似當年他剛到我家時。
那個女人,我認出來了。
是下雨那天從車上下來,親密喊他二哥的女人。
是慈善拍賣會上,薛敞為她拍下天價珠寶的女人。

8
救護車將人拉走那天起,薛敞也跟著消失。
偌大的房子裡,除了我和小寶外,只剩幾個幽靈般的用人。
別墅裡能看到的擺設基本如舊。
除開三樓明令禁止我上去外,他們不限制我在任何地方活動。
甚至我帶著孩子出門,這幾個用人也不會阻攔。
於是我照舊帶著小寶出門溜達,每次身後都有人遠遠跟著。
薛敞這樣大費周章地把我弄回來,總不會是為了做善事。
從早教中心出來,我轉頭去逛附近商場裡的母嬰店。
最近換季,小寶的衣服該添新了。
小寶對粉色的東西有種莫名喜好,我剛拿了件粉色睡衣。
他看見了就在車裡蹬著小胖腿,比畫著手想要來夠。
我拿兩件不同顏色的衣服並一起逗他,「要哪一個呢?只能選一個哦。」
他毫不猶豫地去夠粉色那件。
但邊上伸來一隻修長的手,快一步截走他想要的東西。
小寶握著小拳頭,瞪著眼睛氣得直哼唧。
突然出現的薛敞手裡捏著小巧的嬰兒服,正反面翻看,隨後垂眼看向車裡的寶寶,眉頭微挑,「男孩子喜歡什麼粉色?」
我劈手奪回衣服,「不勞您操心。」
他扯了下嘴角,雙手插入口袋,跟在我們母子身後晃了一圈。
結帳時他拿出手機,「我來。」
我擰起眉頭。
薛敞:「不願意?」
想多了,我立馬換品,全部挑最貴最好的拿。
導購員面對收銀臺上堆積如山的貨品,一張臉笑成了花。țū⁸
他未置一詞直接付款,身後跟著的保鏢上前來大袋小袋地提走東西。
回去時小寶靠坐在我身上,把玩著新到手的玩具不亦樂乎。
薛敞上車後,目光一直集中在孩子身上。
淺棕色的眸子裡,含著意味不明的打量。
溫文爾雅的皮囊掩飾不住骨子裡透出的陰冷。
「薛敞。」我溫聲開口,「把你這雙噁心的眼睛給我轉開。」
他臉上閃過一瞬的刺痛,又迅速掩飾過去。
目光移向窗外,停了片刻又轉回來。
薛敞屈指在扶手上叩了叩,沉思片刻,帶著明晃晃的惡意問:「唐栗,這幾年去見過你爸嗎?」
見我臉色鐵青,他愉悅地笑了。

9
也沒能笑多久。
車輛在路上和別人發生刮擦。
有驚無險一場,我嚇得緊緊抱住小寶不敢松。
他拿著玩具,一臉蒙地看著我。
司機下車查看,對面駕駛座的車門打開,下來一名中年男人。
雙方交涉時,對面的後座車窗緩緩降下,露出一張五官深邃的俊美面孔。
他微擰的眉心透出幾分煩躁,襯衫挽到了手肘,露出精壯小臂擱在窗沿。
長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目光掃過司機,隨後投向我們所在的後座。
薛敞也看到了。
他眸光微動當即推門下車,繞過車尾走向對面的後座。
顯然是認識。
薛敞過去寒暄,整個過程中雙方一站一坐,車裡的人連腳都沒邁出來半步。
我將小寶換了個方向對著外頭看,他趴在玻璃上眼睛睜得圓溜,握著玩具忽然咚咚地砸著車窗。
聲響引來對面二人注意。
薛敞回頭看了眼,大概說什麼場面話, 最後那位從車裡伸出矜貴的手,與他禮貌性一握。
看著他人回車上,我忍不住開口嘲諷:「吃了唐家那麼多資產,都沒能讓你挺起腰杆做人?」
他隨手整了整衣著,面無表情開口:「唐栗,現在惹毛我對你沒半點好處。」
小寶還在砸窗,毫無意義地啊啊了兩聲。
未起的紛爭就這麼沉寂下去。
和平解決完這場事故,兩位司機各自上車。
車輛駛離的瞬間,我抬頭,正好與對面車裡的男人視線隔空交匯。
我與薛敞一路再無話。
出門時日照當頭,歸來天色已然全黑。
偌大的別墅像頭沉默巨獸,矗立在黑暗之中。
幾盞半死不活的路燈立在邊上,燈下蚊蟲縈繞。
小寶睡過去了,靠在我脖頸處,呼吸均勻而有節律。
薛敞走在我前頭推開門。
本應燈火通明的客廳此時光線暗沉。
端坐在沙發上的女人聞聲合起腿上的書籍,抬頭看過來,「等了你好久,飯菜都涼透了。」
說話的聲音帶著股似曾相識的嬌勁,和她病弱的樣子十分違和。
薛敞走過去,「不是說了不用等我。」
溫靜站起Ṱŭₐ身,十分自然地挽住他胳膊,「也不想等的,看個書的時間天竟然都黑了。」
「先上樓吧,有事要跟你談。」她將我視為空氣,挽著薛敞走開。
「萬勝的高總剛遞消息過來,要明天我們組個飯局……」
尾音消失在合上的電梯門裡。
萬勝集團高奇。
曾經我喊著伯伯的人,是和薛敞聯手害得我家破人亡的兇手之一。
他們堂皇而之地上了三樓,那個我不能靠近的禁區。
抱著小寶回房間,一路上我都在拼命地勸告自己,忍住,忍住。
以前驕傲的唐栗絕無法受這樣的侮辱。
仇人住她曾經的家,給她設禁區,掌控她的自由,在她面前出雙入對。
但凡有機會,我都恨不得開車直接撞死他們,也好過受這樣屈辱。
可這卻正正好中對方下懷。
人家巴不得你自找死路。
幾乎瘋魔的心態和理智在反復拉扯。
放下孩子時,我的手都在發顫。
「唐栗冷靜,唐栗冷靜。」
我拍著自己胸口順氣,連連深呼吸,「不要衝動,不要衝動。」
放在邊上的手機震動,跳出新消息。
男傭:「在。」
男傭:「想看寶寶。」
男傭「拍了拍」我:「拜託。」
小寶仿佛心有感應,在床上扭來扭去,忽然睜開眼,定住一個姿勢。
接著我聽到了悠長的屁聲。
再大的仇恨,突然煙消雲散了。
與此同時,外面傳來敲門聲,我正在拍照,將手機反面向下扣在床上。

10
薛敞十三歲來的我家。
登場時穿著雙破舊的球鞋,一身洗到發白的衣褲。
吃飯全程低頭,連菜都不敢多夾一筷。
飯桌上我爸卻直誇他聰明,年紀小小有膽有魄。
妒忌讓我心頭直冒酸水,故意拿勺子將碗敲得叮叮響打斷我爸的誇獎,同時也引來他嚴肅的教育。
事實證明我爸的確沒看錯人。
十幾年過去,昔日只敢低頭扒飯的少年,如今搖身一變成了這個宅子的主人。
有膽有魄的養子,能幹到把他送去坐牢了。
也不知道他現在在監獄裡面,是怎樣的捶胸頓足。
薛敞組了場飯局。
晚宴就設在這座宅子裡。
赴宴的有昔日和我父親稱兄道弟的人,也有我父親曾經得力的助手。
我不請自來。
一桌豺狼見到我,面色各異。
溫靜陪坐在薛敞身邊,宛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勢。
高奇剛見到我時,故作滿臉驚訝,隨後偽善地笑著地朝我招手,「咱們大小姐什麼時候回來的?過來跟伯伯聊聊。」
席上座位還空著兩個。
一個是高奇身旁,一個是主位。
我沒看他一眼,走到主位隨手拉開椅子坐下。
一刹間,坐席裡鴉雀無聲。
每雙眼睛都盯著我。
溫靜率先繃不住了,「你坐這……不合適吧?」
話是對著我說的,眼睛卻是看著薛敞。
不等薛敞說話。
管家來報:「先生,客人來了。」
貴客登場,眾人起身相迎。
我安穩靠坐在位置裡冷眼旁觀。
皮鞋聲率先登場,緊跟著頎長的身影進入視野。
來人氣勢非凡,舉手投足間皆是貴氣,眉骨高挺一雙深邃含笑眼。
正是昨天和薛敞別車的男人。
以高奇為首,眾人和他一番寒暄。
他們說話時,薛敞走到我身後,撐著椅背俯下身,「別鬧,起來。」
我拿起筷子敲敲碗,歪頭看他,帶著幾分挑釁,「你可以叫人來把我扔出去。」
說話間,來客已自行拉開椅子落座。
就在我身旁。
薛敞不得不放棄與我糾纏。
待他人一走開,我轉頭打量這位,向他伸出手,「你好,唐栗。」
男人微微點頭,疏離而客氣地與我交握,「賀川廷。」
高奇幾次拿眼神暗示,薛敞都視而不見。
他在賀川廷另一邊坐下,其他人暗暗交換眼神,隨即相繼落座。
只有溫靜略顯突兀地立在原地,高奇看了圈,拍拍身邊招呼她:「靜靜過來。」
溫靜沒動,面色微僵,高奇臉色沉了沉,喚了第二聲:「靜靜。」
薛敞開口解圍:「坐下吧。」
她這才肯邁開步子,隱隱有幾分委屈。
一桌子人心思各異。
尤其是高奇,說話時視線總有意無意落在我身上,想把我叉出去的心思明明白白寫在臉上。
我當他們是空氣,等菜上來了,便自顧自夾菜吃飯,細嚼慢嚥。
見我不攪事,高奇吞人的目光才逐漸從我身上轉移開。
這頓飯吃沒多久,嬰兒的哭聲由遠至近傳來停在餐廳外面,打斷了眾人熱聊的場面。
高奇問:「怎麼會有孩子的聲音?」
溫靜好心代答:「是唐小姐的兒子。」
高奇愕然,「唐栗哪來的兒子?」
溫靜往後一靠,微微側頭,眼風往外一掃再轉回來,「寶寶哭得好慘,唐小姐不去看看嗎?」
薛敞在這時擱下筷子,對外開口:「把孩子抱過來吧。」
候在外面的用人如蒙聖旨,忙將抱著嗷嗷哭的小寶進來。
一時間寶寶號啕的哭聲響亮地斥滿整個餐廳。
可憐的崽,哭到吹起鼻涕泡。
我還沒動作,薛敞已示意用人將小孩給他。
但他從未抱過孩子,更別說哄了。
一時間像端了個燙手山芋在懷中。
小寶最近有起床氣,醒來的時候又沒看見我,當下鬧得厲害,像個蟲子似的在薛敞懷裡扭個不停。
薛敞哄也不是抱也不是,試圖學著像我一樣拍拍背哄他,誰知小寶壓根不吃這套,一時間略顯狼狽。
孩子在他懷裡,整個身體歪出去。
這時賀川廷開口:「我抱看看。」
他一伸手,小寶直接投入他懷裡。
眾人一看他抱孩子的手勢便知是熟手,賀川廷調整了下姿勢,讓小寶靠在他肩頭,輕輕拍著背低聲哄著。
沒一會兒小寶順氣了,哭聲漸歇。
眾人連連稱讚:「還是賀總厲害!」
「一看就是老手!賀總抱過不少孩子吧?」
賀川廷將情緒穩定下來的小寶放到腿上坐著,抽來紙巾幫他擦淚,「有個兒子。」
眾人訝異。
溫靜插話:「沒想到賀總年紀輕輕,竟然已婚。」
小寶抱著他的手指頭就想啃。
賀川廷抽出手指頭,輕笑,「還沒結婚。」
溫靜瞬間尷尬,不知怎麼介面。
好在賀川廷自己又說:「但是快了。」
又是一片恭喜聲。
眾人推杯換盞,他一手護著寶寶,淡笑著抬手回敬,眸光流轉間似無意般從我身上掃過。
小寶又開始扭身子,想去夠桌上的筷子。
我說:「我來吧,不麻煩您了。」
賀川廷顛了顛腿上的胖娃,「也還好,小孩子抱著不累。」
他想抱著,但小寶不願意了,咿咿呀呀地伸手向我。
我傾身過去,貼著賀川廷的手臂將孩子抱過來。
小寶回到我懷裡才安靜下來。
酒桌話題一換再換,終於切入重點談起項目合作的事情。
我心不在焉地聽著。
薛敞就算能力滔天,也沒辦法獨自造成一個足以摧垮唐氏,將我父親送入監獄的困局。
他依靠的是和高奇等人聯手,長久佈局四方下場圍剿,才有了今日的場面。
獵物總有分食完的時刻。
薛敞不甘於受人驅使。
而高奇年紀大了,總還覺得自己能夠掌控所有局面和人。
男傭曾告訴我,當共同利益變少,爭端就會隨之而起,豺狼聯盟瓦解,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催化這件事情,需要一點外機做助力。
他們相談甚歡時,我抱著孩子離場。
11
底下飯局什麼時候散的我不清楚。
在我給小寶換尿不濕時,薛敞來了。
他站在門口,倚著門框抱臂看我忙碌。
從換好尿不濕,再到沖奶粉喂小孩,喂飽後拍著他排氣再搖著入睡。
我將睡著的孩子彎腰放入搖籃時,身後貼上一具身軀。
薛敞自抱著我,將頭埋在我肩頸間。
我冷聲警告:「放開。」
酒氣彌漫。
他不肯鬆手反倒收緊手臂,小聲地喚著我小名:「唐唐。」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別這麼叫我,很噁心。」
薛敞呵笑了聲,反倒故意念:「唐唐,唐唐,唐……嘶。」
我反手在他腰上用力一掐,卻沒想到惹怒了薛敞,他將我推倒在床上,近乎蠻橫地欺上來。
恐懼到極點,掙扎間我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尖聲大罵:「狗王八蛋!人都不當了要當畜生是不是!」
薛敞伏在我身上停下動作,我腦袋裡一片空白,劇烈地喘氣,試圖擺脫他的桎梏。
然而無濟於事,男女力量懸殊,他體格上佔據了絕對的優勢,輕鬆將我壓在身下。
嬰兒床裡的小寶被驚醒,哇哇大哭起來。
我連推數次無果,抬手再次扇過去,眼淚混著怒駡流淌而下,「滾啊!」
他死死扣住我的腕,理智回籠試圖安撫我:「唐栗!我不動你,我不動你!」
隔著淚,我在薛敞臉上看到慌亂。
遲來的道歉比屎都難吃,我連踹帶踢地掙扎,「滾開!」
「對不起,我酒喝多了。」
他一遍遍道歉,卻絲毫沒有鬆開我的意思。
小寶哭聲越發大,外面的人卻跟死了一樣沒個過來的。
掙扎累了,我喘著氣漸漸平靜下來,「你費盡心思就是想睡我?」
我從他手中抽回手,胡亂地扒自己身上的衣服,「需要玩這些手段嗎?你直說啊,唐栗你這個賤人現在扔大街上都沒人要,還不如主動脫光……」
薛敞惱羞成怒,壓住我的雙手,「夠了!」
他將我扯開的衣領用力攏到一起,翻身從我身上下來躺在邊上,大喘著氣胸膛上下起伏,睜著眼睛愣愣地看著天花板。
曾幾何時,我犯賤到把自己當作禮物送給他。
當時薛敞深夜應酬回來掀開被窩,看到我後也只不過眉心意擰,扯了被子將我重新包裹起來。
面對我的身體,即便他喝到迷糊了,一舉一動遲鈍得像慢動作,也要幫我一件件穿上衣服。
到現在我還記得,他從身後抱著我頭挨頭坐在床上,像搖著孩子一樣哄著,在耳邊繾綣地一遍遍念著我的名字。
他說:「唐栗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白玫瑰。」
「會養玫瑰的人才有資格摘花。」
他說:「唐栗,我不能踐踏你。」
「你再等等我,等我有資格走到你面前好不好。」
可笑的是曾經最寶貝我的人,卻恰恰是推我進地獄的人。
我以手掩臉,側身躬起身體,壓著喉嚨間的哽咽。
時光輪轉重疊。
薛敞從後面環過來,抵著我的背喃喃問:「唐栗,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12
我將哭花臉的小寶重新哄睡著。
薛敞還躺在床上,眼周皆被酒精薰染出淡淡的紅。
他真的醉了,還在自言自語:「我曾經想你走了,死在天涯海角我都不會去找你。」
「可你要是回來找我,不管,什麼原因,恨也好,報復也行,就把你留在身邊互相折磨。」
我嗤笑,「薛敞,你賤不賤啊?」
「賤。」他自嘲地笑,「你不該回來的,更不該在商場守著等我出現。」
「唐栗,我還是想得到你。」
他陷入自我勾畫的藍圖中,開始胡言亂語:「重新開始吧……一輩子這麼長……
「是你爸先對不起我的,現在他得到應有的懲罰了。
「唐栗,你這麼喜歡小孩,那以後我們生一個……
「我們得把這個先送走,喜歡孩子,我們自己生。
「我以後對你好可不可以?」
我差點笑出聲,到現在薛敞都還認為這個孩子是我從哪裡抱來當工具的。
他從不覺得,高傲的唐大小姐會在離開他的幾年間,墮落到未婚生下父不詳的孩子。
或者說,他更認為曾經那麼愛他的唐栗,不可能在離開他短短一年多裡和別人上床生下孩子。
唐栗可以沒有珠寶首飾,可以沒有豪車華服,可以食不果腹流落街頭,可以活得捉襟見肘被命運欺弄碾壓。
唯獨不能墮落,不能失去純潔。
唐栗必須永遠愛他,或恨他,以最簡單執著的心。
我爬過去,揪住他的衣領,賞給他一巴掌,「別做夢了,孩子我自己有了。」
薛敞被我打得偏過頭去,表情懵然而遲鈍。
我拉著他的手隔著衣服貼在肚皮上,聲音輕柔問:「要看看嗎?這裡的幾條妊娠紋都還在呢。」
「孩子我已經生了,可跟你沒關係。」
我貼近他的耳邊問:「你失憶了?去年我求到你面前時,你當著那些人的面說什麼都忘記了嗎?
「父債女償,關你薛某人什麼事?
「什麼下場都是她的命。」
我笑出聲,「托你的福,區區一萬塊我被拖去賣了,一萬塊,你隨手給小姐的小費都比這多吧?
「活該啊,這就是唐栗遇人不淑的下場。
「什麼白玫瑰,早就被碾爛在泥了,醒醒吧!」
我每說一句,他的臉色寸寸轉白。
眼尾的嫣紅都消散得一乾二淨,目光發直發愣,慢慢下移停在我肚皮上。
停了幾秒,薛敞猛地將我推開,坐起身轉頭看向邊上的小寶。
他仔仔細細打量孩子,僵硬而遲鈍地轉頭過來,表情中透著不解,放輕了聲問:「你在說什麼?」
如入魔障。
「唐栗,你在說什麼胡話?」
我心生警惕,靠近嬰兒床護在面前。
薛敞起身,臉頰上肌肉僵硬地抽動,擠出抹難看的笑。
他步步逼近,近哄騙般的語氣說:「不要為了激怒我故意撒這種謊。」
「再怎麼樣,我也不可能讓人去動你。」
「還撒謊?」我背上冒出冷汗,強自鎮定,「別裝了,需要把你的心肝喊來對質嗎?」
話音落,外面響起敲門聲,咚咚。
咚咚咚。
兩聲敲門後,外面不請自開。
溫靜站在門口,「二哥,賀總說有貴重物品落下了回來取。」
薛敞停住腳步面對著我,語氣森冷,「你自己安排。」
「可是……他說貴重物品在你這。」
門外又多了道頎長的身影,他在溫靜愕然之下走進來。
越過薛敞,當著他的面脫下外套披在我身上,長臂一展將我摟進懷中,「老婆孩子忘記帶了。」
賀川廷年嘴角含笑面若冰霜,目光如刀,「這段時間,勞煩薛總照顧了。」
薛敞似乎不能理解當下發生的事情,又或是根本不願意理解。
他晦暗的目光在我們之間極緩慢地來回打量。
酒精侵蝕了他的大腦,讓他丟掉面具忘了掩飾。
他的神情陰鷙而森冷。
我甚至覺得薛敞下一秒就會掏出把刀,向我們二人捅來。
賀川廷抬手整了整披在我身上的外套,細心地將扣子扣上。
然後彎腰,小心地抱起沉睡的小寶。
「告辭。」
擦肩而過時,他還有意地撞了下木頭一樣的薛敞。
即將走出房門時,薛敞低低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唐栗。」
我沒有停下,也沒回頭。
他又喚了聲:「唐栗!」
聲音拔緊,帶著一絲未明的驚惶。
身後有腳步聲追過來,停在半途。
溫靜急切地喊:「二哥!二哥!」
下樓梯前,我停住腳步回身。
見溫靜死死攥著薛敞的手臂,猶如即將溺死的人緊抓著浮木。
她看我的眼神恐懼而戒備。
薛敞立在那兒,像被籠在蔭翳中。
我們相對而立,中間如有道深不見底的溝壑,誰也跨不過去。
他隨溫靜抱著,癲狂的神色逐漸歸於漠然。
只是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成拳,雙眸充血盛滿不甘。
薛敞朝我扯了扯嘴角,笑得生硬難看,「唐栗,對不起,我今晚喝多了。」
賀川廷呵了聲,不掩鄙夷,「喝沒喝多,你自己心裡沒數嗎?」
13
今天對小寶來說太不順心。
日常出門溜溜沒了。
睡醒看不見媽媽。
睡著還被嚇醒。
好不容易被哄睡,又被折騰抱起一路晃蕩到酒店。
他委屈極了,窩在賀川廷懷裡,扯著嗓子號個不停。
我披著外套蜷在沙發裡,看賀川廷遊刃有餘地哄著孩子。
小寶從出生起,基本上都是他親力親為在照顧。
我毫不懷疑要是男人能餵奶,賀川廷都會親自上陣。
有他這麼個爸,顯得我這媽沒啥用處。
可小寶偏偏還是跟我親。
賀川廷表面什麼都不講,任勞任怨地當著奶爸。
背後,我卻不止一次碰到他暗戳戳地在小孩面前教:「爸爸。
「我是你爸。
「小子,人生第一句話一定要是叫爸爸。
「懂不懂啊!」
幾個月的孩子懂個屁。
無效溝通。
這並不妨礙賀川廷寵他兒子。
小寶哭完了,在他懷裡吮完一瓶奶,美美睡過去。
賀川廷輕手輕腳將他放進搖籃,在他臉蛋上親了口。
有時我真的羡慕極了小寶。
看著這溫馨一幕。
我在背後哭得稀裡嘩啦,怕吵醒孩子,死死捂著嘴,不敢漏出一丁點聲音。
賀川廷直起腰,還沒舒口氣,回身見我這副模樣,瞬間慌了神。
他長腿一邁大步過來,半蹲下身,捧起我的臉緊張地打量,「怎麼了?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
我拽住賀川廷袖口,張嘴無聲號啕:「我,我想我爸爸了。」
有那麼幾秒他仿佛被定住,臉上緩緩出現個問號。
14
我哭得昏天暗地。
情緒就像開閘洩洪的水庫。
賀川廷把我抱到隔壁房。
一開始他還哄,後面哄不住了,乾脆就隨我去。
任由我埋頭在他胸膛,上氣不接下氣地哭,「我真的太難受了,我就想哭一哭。」
他將下巴擱在我肩頭,大掌撫著我的背,無奈地安慰:「沒事沒事,你哭。」
「我,我還有很多話想說。」
「好,你說。」
我斷斷續續地開始講,講這些天的委屈,講我被殘酷現實所打擊,講家再也不是家。
顛三倒四地,像在胡言亂語。
講完了這些,我開始罵薛敞,罵高奇,罵溫靜,一通無能輸出。
對我這些負面情緒,賀川廷全部照單收下,還能情緒平靜地安撫我。
哭累了,我蜷在床上抽噎。
他擰來溫熱的毛巾幫我擦臉擦手。
袖子往上一卷,露出被薛敞掐得泛淤的雙腕。
賀川廷眸光微沉,不動聲色地幫我脫下外套蓋上被子。
他手撐在床邊,低頭吻了吻我腫腫的眼皮,「安心睡一覺,其他事情交給我。」
「賀川廷。」
「嗯?」
我臉埋在被子裡腦子昏昏的,嗡聲問出藏在心底許久的疑惑:「你到底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這個問題似乎有點難以回答。
他眉頭緊鎖思考半晌,長指在床被上有節律地敲了敲,「可能……因為你是我的小祖宗吧?」
自己都不太確定的樣子。
我撇嘴,只當他是在說玩笑話。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睡過安穩覺。
今晚一覺沉沉睡到下半夜渴醒。
寶寶在自個床裡安靜地睡著,而賀川廷不在身旁。
我起身出去找水喝,看見半掩的房門裡透出微弱的光。
賀川廷在裡面講電話。
聲音低低。
我從沒聽過他如此咬牙切齒地說話:「老子出門一趟,回來家被偷了!」
15
賀川廷也是含著金湯匙長大的人。
家世優渥背景雄厚,事業更是做得順風順水。
在外被人追著捧著恭恭敬敬喊賀總的人,在我面前身段低得不像話。
比我爸還慣著我。
最開始賀川廷說幫我報復薛敞時,我完全不信。
我身上沒有利益可圖,一個落魄的無用女人,對他來說根本就沒有任何價值。
這世界上也不缺乏給他賀川廷生孩子的女人。
母憑子貴這條在他那站不住腳。
懷孕的時候我很作,跟個變態似的脾氣陰晴不定。
那段時間又是薛敞活得最風生水起的時候。
我像被大資料監控,有網路的地方總避不開關於他們的新聞。
我常常在白天無故大哭,夜晚通宵伏案寫復仇計畫。
想不開的時候,半夜偷偷摸摸揣上所有證件頂著大肚子出門,單刀赴會打算去找薛敞算帳。
賀川廷開車追了十公里把我拎回來。
那是他第一次跟我發脾氣,那時候我們都還不瞭解產前抑鬱。
我只覺得全世界都在與我作對,糟踐我欺辱我,逼我去死又不讓我死。
瘋瘋癲癲時,能砸的我都砸了,又哭又鬧指著肚子罵賀川廷是人渣。
他一句不否,舉手投降。
我鬧著要絕食,餓死自己和他的崽。
賀川廷連著十多天沒出門,頓頓端著碗一勺一勺地喂著我吃飯。
孕後期我常常腿抽筋疼醒,睡不著時突發奇想要出門兜風。
淩晨時分,他就開著車載我沿江濱路一圈又一圈地轉到天亮。
我要錢他給錢,我要房子他給房子。
好到讓人心虛。
所謂愛不愛,喜不喜歡這種話題,從沒在我們之間出現過。
可是他做的樁樁件件,都在展現著如何寶貝一個人。
甚至我嚷著要報仇,要對不起我的人跪在我的面前低頭認錯。
他都一本正經地拿著本子記下來,標題是《唐小姐的願望清單》。
第十二頁寫著復仇。
我趁著他不在時,翻看過那本所謂的願望清單,裡面大大小小記載的,都是我說過的話或者提過的要求。
很多都是我胡言亂語故意折騰他提出來的,但看的時候我發現,賀川廷能做到的幾乎都認認真真地做了。
我本人看完都覺得自己變態的程度,賀川廷卻毫無怨言地忍受了那麼久。
我真的想不通,想不通這好從何而來。
體驗過絕望,才更恐懼表面幸福的背後是深淵。
生產那天被推進手術室前,那時我第一次問賀川廷:「你到底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當時他的表情也像現在這樣,還帶著一絲我看不懂的苦澀。
他同樣沉思了很久,仿佛認命,又仿佛無奈地長歎口氣,「小祖宗,因為我的命掛在你身上啊。」
賀川廷握著我的手在唇邊親了親,很是認真地說:「你勇敢一點,好好地出來,等你恢復好了我就帶你回去收拾人。」
說罷拍了拍隨身攜帶的清單本。
他說:「唐栗,活著的人才能笑到最後。」
我聽不懂他這句話。
賀川廷對我的瞭解似乎遠高於我對自己的瞭解,這是個謎。
他給我的信任,也遠遠高於我對他的信任。
薛敞說得沒錯,我是故意守在商場等著他出現的。
我瞭解他的心思,就像他自認為瞭解我一樣。
在薛敞的心中,我對他的反應越是激烈越是恨,便代表我對他越是放不下。
他始終不認為我們真的完了,玫瑰要剪刺才能握在手心。
把我丟到塵埃裡碾一遍,蹉掉所有尖角和傲氣,才能讓他更好地掌握。
當年他說我爸作惡多端,自食惡果才會去坐牢。
我爸是惡人,他罪有應得。
可是這麼多年來,薛敞都在幫我爸打下手,處理那些所謂不乾淨的東西時,他又何曾乾淨到哪裡去。
從泥潭中爬出來的蛭,吸飽了血便嫌宿主髒。
天亮時,我交給賀川廷一份 U 盤。
我緊張地看著他,認真解釋:「跟薛敞回去,是為了找這東西,這是我爸留給我的後手。」
也不知道賀川廷有沒有聽出我言下之意,他翻看手裡銀色的小 U 盤,插入電腦中。
小小的 U 盤裡,藏著太多見不得光的東西。
給對人極有可能成為我翻身之仗,給錯人就是我末日之路。
這是我最後一場豪賭。
賀川廷滾動著滑鼠看了好久,我站在邊上杵成一個木頭人,室內靜到我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直到他往後靠舒展肩膀,然後抬手循著我的小臂往下,找到我冰涼的手。
五指張開,穿過我指縫與我十指交握。
他說:「唐栗,相信我。」
不是請求,不是詢問,是無比的堅定及確信。
16
和薛敞再見,是在兩個月後的一場私宴上。
聽說他正在談一樁重要的合作,為了這樁生意,薛敞公司籌備了半年有餘。
如今洽談正進入重要階段,對方邀他參加私人商宴。
薛敞那邊順勢對外放出風聲,暗戳戳地聲稱合作已是板上釘釘的事。
現下外界對他事業的評估大好,公司股票直線飄紅,一片欣欣向榮。
賀川廷帶我出門時,就說了五個字:「走,砸場子去!」
薛敞拼命想搭上的企業,背後有賀川廷的資本控股。
他一定還不知道這件事情。
衣香鬢影的商務宴,薛敞攜溫靜和對方相談甚歡。
直至我們出現,宴會主人起身親自相迎。
我挽著賀川廷的手入座,聽他向在座賓客介紹:「這是我們賀總和唐小姐。」
戲劇在此刻推向高潮。
薛敞與溫靜坐在那,前者還算鎮定,後者神情慢慢轉白。
賀川廷逮了空,悄聲在我耳邊說:「我是不能太破格的,但你可以囂張點。」
我差點被逗笑,抿緊唇硬忍下來,在桌下偷偷伸手去擰他。
不想賀川廷早有準備反扣住我的腕,指尖輕輕剮蹭著故意逗我。
我垂眸,掐著他的指腹玩樂。
對面有道目光尖銳紮來,我看到薛敞陰鬱冰冷的眼神。
他知道我在桌下做什麼,他也曾捉住我故意搗亂的手。
短暫的對視後,我收回目光。
用另一隻手一點點展開賀川廷的手指,與他掌心相印,十指交握。
而後拍下照片,登上棄用很久很久的某個ƭü⁵帳號發出去。
軟體有個功能,當你的特別關注發佈動態後,手機會彈窗提醒。
薛敞和溫靜就坐在對面,哪怕我故意忽略,餘光也難免掃到他們。
照片發出半小時後,本遊刃有餘的薛敞卻在下半場中交談中頻頻出現失誤。
溫靜在旁急得冒汗,極力試圖挽場,但效果甚微。
二人中途相繼離席,再回來後氣氛猶似降至冰點,不說話也不再互動。
宴會結束三天后,岑氏對外宣佈了新的合作夥伴。
不是鐵板上定釘的薛氏,而是原先在競爭佇列中不怎麼突出的行業黑馬。
薛敞與高奇這半年來精心籌備的心血付之一炬。
這一晚我接到通陌生電話,十二秒的通話時間裡,那端只有深淺不一的呼吸聲。
17
再次申請探監,我爸依然拒絕和我見面。
只不過這次遞了句話出來:「你媽媽的祭日快到了,要方便的話,代爸爸去上炷香吧。」
自從出事後,我被迫離開這座城市,至今已有三年多的時間不曾來拜過她。
開始是沒能力來,後面是不敢來。
和過往一樣,一葷一素三炷香。
我在墓碑旁坐了許久。
日暮西沉,天際佈滿霞光,拾著臺階而下時,我看到了薛敞。
晚風卷起他的衣角,他咬著煙低頭,藍色焰火在手心一閃。
聽到腳步聲,薛敞抬頭,一團嫋嫋的白霧從口中呼出模糊了表情。
我轉身換道,他追了過來,「談談。」
可笑,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可以談?
見我不說話,薛敞熄滅了手中的煙,開門見山:「我手裡還有點東西,關於你爸的。」
近乎明目張膽的威脅。
「薛敞。」我咬牙冷笑,「人在做天在看,你就不怕自己不得好死嗎?」
他表情淡淡,甚至透著一絲嘲諷,「怕就不會有今天了。」
「唐栗,你想靠賀川廷對付我,無非是再多拖個人下水。」
我垂在身旁的手握緊成拳,努力地克制著情緒,「那怎麼辦?你能自己跪在我面前痛哭懺悔?一階一階地磕頭上去跟我媽道歉?」
他扯了下嘴角,宛若聽到一個笑話,「你都跌過一次跟頭了,怎麼就那麼相信他?」
我盯著他的臉,一字一句說:「畢竟不是所有的男人姓薛。」
薛敞故作從容的面具出現裂縫,在我和他擦肩而過時,倏地攥住我的手,「唐栗,只是一個孩子,你就那麼確信他會不計代價地為你付出?」
他認為我靠著生下孩子,和賀川廷達成了某項交易。
我甩開手,忍不住呵笑,「你又是什麼立場來說這些話?
「算計我的是你,讓我一無所有的是你,逼我走投無路的是你,現在又想做救世主了?
「你不配,薛敞。
「我等著你的報應,孤老終生,一無所有才是你該有的結局。」
薛敞單手插在口袋,極輕蔑地笑了,「我倒是想看看賀川廷能為你付出多少,賠上所有事業為你復仇?」
我沒理他,走下一個又一個臺階後,回望過去,他孤索的身影杵在原地遙遙望來。
秋風卷起無數落葉,我想起最後一次祭拜是跟他一起來的。
那時候我還滿心歡喜,認認真真拉著他在墓碑前叩首,「媽,這是薛敞,女兒給您覓的良婿,您要是滿意的話,就請保佑我們長長久久,白頭到老兒孫滿堂。」
天色越來越暗,薛敞的身影變得模糊。
夜色終將降臨,吞噬這片天地也吞噬他。
18
轉眼春節近臨。
小寶最近在學走路,歪歪扭扭就像一隻撲棱著翅膀學飛的幼鳥。
慈父教育有顯著成效,小寶最近黏賀川廷黏得不行,如他所願,第一句學會的就是爸爸。
從會叫爸爸的這一天開始,小寶對這詞運用得越發熟練,困了餓了累了都是爸爸,想去玩想要東西也是爸爸。
甚至想屙粑粑都要用爸爸兩個詞表示。
小傢伙拖著自己出恭的馬桶來找他時,賀川廷正在開視訊會議。
面對兒子滿臉天真地一口一個爸爸,賀川廷端著咖啡定在那兒,欲言又止盛情難卻。
我笑到直不起腰。
年尾事情多,這兩天比較空閒,賀川廷讓司機來接我和小寶去公司。
我沒想到溫靜會在這裡。
他們和賀川廷在談事情,我帶著小寶在邊上玩。
溫靜臨走前還特意過來打招呼,打量了下小寶誇讚著:「寶寶真是越長越可愛。」
她有意抬手撫上了自己平整的腹部,輕輕摩挲,暗含的意味不言而喻,「對了,我和敞哥的婚禮定在年後二月初三。」
一封紅色請柬遞到我面前,「還請賀總和唐小姐屆時有空,前來喝杯喜酒。」
賀川廷接過了那封請柬,「恭喜,佳偶天成。」
她含蓄一笑,透出幾分羞澀。
請帖上邀請的是賀川廷,反手我就扔進垃圾桶。
賀川廷暗示,他給我準備了過年好禮。
大年三十過,初二傍晚有條勁爆且精彩絕倫的抓奸視頻忽然熱傳開。
原配打開酒店房門後,就直沖大床掀開被子。
滿臉浮腫的男人剛睜開,就被迎面一巴掌打蒙過去。
原配以迅不及掩耳的姿態揪住他頭髮,左右開弓賞給他幾個大巴掌,並大聲咒駡:「高奇!不得好死的龜孫!前頭才跟老娘保證了什麼,轉眼又跟這個死賤人勾搭在一起!」
被子全部掀開,露出另一具瘦弱光滑的身軀。
床被下的另一個人是溫靜。
她表情遲鈍眼神迷蒙,像根本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事。
高夫人的氣勢可不是蓋的,揪起她的頭髮,猛烈地就給了幾巴掌。
「不知廉恥的賤人!除了靠劈開腿往上爬,你還會什麼!」
溫靜終於被打醒了,尖叫著,一邊捂被子一邊逃。
但哪逃得掉。
聽說最後兩人都是被擔架抬走的。
兩個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乍然爆出這麼個桃色事件,滿城喧嘩。
薛敞到醫院時,差點被媒體和閃光燈堵得邁不開腳步。
他這邊還沒處理好事情,高夫人轉頭又開了直播,哭訴丈夫出軌資助多年的女學生,兩人暗度陳倉多年。
瞞著自己為小三置業,送錢送資源,甚至還將她提為公司裡的一把手。
她的直播將整個事件推向高峰。
緊接著她又實名舉報高奇多項違法犯罪事實,警方迅速對此立案。
這一波著實打得他們措手不及。
畢竟這段時間,薛敞一直認為賀川廷可能會在商業上對他們下手。
誰知道問題竟然是在內部爆發的。
也多虧了他這幾年愛和溫靜在媒體上面秀,以至於事情爆出來之後,大家都不用猜,就知道是他們的瓜。
    一時間他們風頭無兩,股票卻是大跌特跌。
隨著事情的發酵,我跟薛敞的過往也被挖了出來。
養子恩將仇報的事蹟被大肆宣揚報導,他和溫靜的關係也被順藤摸瓜爆了個底朝天。
他被收養前,曾寄養溫家數年,二人可謂是真正的青梅竹馬。
可笑的是,當年最先資助貧困生溫靜的人是我,被披出來的一張舊照中,我們尚且青澀,瘦小的溫靜站在我身邊怯生生地面對鏡頭。
一時間眾人議論紛紛,薛敞和溫靜一時間名聲掃地。
醫院被圍得水泄不通,薛敞坐車出門,甚至不敢降下車窗。
高夫人肯定早就知道自個丈夫和溫靜間的那點事,忍了那麼多年,卻忽然在這個節點爆發了。
還幾乎是以同歸於盡的節奏在進行。
我忍不住各種試探起賀川廷,我才不信裡面沒有他的手筆。
賀川廷對此表情高深莫測,一邊拿搖鈴逗他兒子,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高家出的事,跟我姓賀的有什麼關係?」
小寶張開雙手,啊啊地表示附和。
我帶小寶去打針,得知溫靜也轉院到這裡。
來都來了,我順帶去趟病房逛了一圈。
進來時護工正支著頭,在旁邊打瞌睡。
陷在床被裡的溫靜面色慘白兩頰凹陷,手上正打著點滴。
我叩了叩床邊,「溫靜。」
她如驚弓之鳥猛顫了下,醒來之後呆了呆,烏漆漆的眼珠子一轉才看到我,神情瞬間變得警惕,乾裂的嘴唇上下一碰,「你來做什麼?」
「帶孩子來打針,聽說你病了就過來看看。」
我上下打量她,微微歎息,「遇到這樣的事情,你真是受委屈了。」
興許是受不了我關懷的腔調,溫靜看著我問:「貓哭耗子假慈悲嗎?」
「對啊。」我勾了勾嘴角,「原本很擔心你沒受什麼傷。」
「現在看你半死不活的,也就安心了。」
我抬手幫她掖了掖被角,「病著吧,不用好起來。」
她臉色漲紅,想拍開我的手,卻拍了個空,瞬間情緒激動起來,拼了命想撐起身體。
奈何兩次努力都起不來,只能嘶啞著嗓子吼:「你滾!」
她抬手想拿旁邊的東西砸我,但床頭沒有任何物品。
護工被嚇醒,看她扯得輸液袋哐哐亂晃,急忙制止。
溫靜指著我對護工大吼:「把她趕出去,趕出去!」
話說得上氣不接下氣,像快不行了般,一張嘴唇瞬間變得烏紫。
護工嚇得急忙摁鈴,沒一會兒護士湧進來。
我漠然地看著這副兵荒馬亂的場面。
一年多前,有群人聲稱是我爸的債主逼上門來,一開始要兩萬塊,我正是落魄,怕惹麻煩東拼西湊給了。
過了一星期,他們又上門來要,兇神惡煞不像是要錢,更像是故意找事。
恰逢薛敞當時在那座城市出差,我走投無路抱著一絲天真的想法到酒店找他。
面都沒見到,只得了兩句話。
「父債女償,關我薛某人什麼事。」
「什麼下場都是她的命。」
如薛敞所言,他的確沒讓人動我。
但溫靜出手了,她拿錢雇了那群人,淡淡丟下一句:「唐小姐嬌貴,下手別太重。」
如果沒有遇見賀川廷,我不知道現在我還在不在這裡。
所以因果報應,什麼下場也是她的命。
19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賀川廷不知什麼時候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布下了天羅地網。
從這一場抓奸戲碼開始,好戲正式拉開帷幕。
薛敞和溫靜印好了請帖,卻沒機會舉行這場婚禮了。
他們一直防著賀川廷在生意上下手,卻沒想到真正崩盤是從高奇開始的。
因果報應終有時,他是怎麼聯合和外人背叛我父親,最後也是怎麼被自己的人內部背叛。
在高奇和溫靜之後。
下一個物件就是薛敞。
他被自己的人舉報涉嫌多項違法行為。
本就不牢固的商業聯盟大廈,因為他們接二連三地出問題,一夜間傾倒。
那些虎視眈眈的對手們,趁勢狙擊。
場面恰似回到了當年我父親出事時。
薛敞這段時間裡,屢屢被拍到眼下青黑,滿面胡茬。
他估計都沒想到會被合夥人連累致死。
可能他原以為賀川廷攪黃一單生意只是給我出出氣,之後再無動靜也給了他極大的錯覺。
以至於現在事情突發,薛敞一時間竟無應對能力。
他被舉報的事情經過核實後,警方立案調查。
薛敞焦頭爛額處理這些事情時,聽聞內部又傳出消息。
股東們多票聯投,要卸去薛敞董事的職位。
這場風波鬧了很久,薛敞極力周旋,各方遊走。
在他焦頭爛額時,我又默默發出了一條新動態。
一張我們一家三口的照片。
照片發出時是深夜時分,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出了件事。
薛敞因酒後駕駛致人重傷。
事發後棄車逃逸,成為警方的通緝對象。
他們跌落的速度遠比我想像的還快,我不得不驚歎賀川廷的手段實在了得。
我不懂他是怎麼做到無聲無息間,佈置了這麼一環扣一環的局。
如果是我自己,只會選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
同歸於盡。
因為我什麼都做不了,也只能同歸於盡。
薛敞在逃的消息傳來時,我和賀川廷正在度假。
我窩在太陽傘底下,看著他們父子二人在泳池裡面嬉鬧。
賀川廷在那兒嘀嘀咕咕不知教小寶什麼。
小寶從泳池上來後,屁顛屁顛地摘了朵小花過來送到我面前。
他舉著手奶聲奶氣,兩個字兩個字地往外蹦:「媽媽,結婚。」
驚得賀川廷手忙腳亂往外爬,「哎!不是啊,你小子!」
手一滑,撲通又摔下去。
我看他在水裡掙扎的情況不太對,慌忙從椅子上跳下來,兩步並做一步地沖過去紮入水裡。
剛入水,一雙強而有力的手環過來,他在水中親吻我,掐著我的腰浮上水面,將我抵在泳池邊上。
我猶驚魂未定,「你嚇死我了!」
賀川廷卻笑得狡黠,變戲法般拿出一枚鑽戒。
他執起我的手將戒指戴進去,尺寸完美契合,欣賞了會兒,低頭連著鑽戒吻了吻,「你看,天作之合。」
「結婚吧,賀太太。」
我在那個帳號上發佈了最新動態,戴著婚戒交握的手。
度假結束後,我又去看了溫靜。
薛敞在逃,資產被封,她名下的東西大多都和高奇及薛敞掛鉤。
如今溫靜也住不起那個大別墅,從他們出事之後,連物業費都交不起。
現下她病得奄奄一息,在某個小醫院裡苟延殘喘。
不用我落井下石,憋了很多年悶氣的高夫人自然會去關照她。
我來的時候,溫靜正在病床上發呆。
比起上次見面,如今的她瘦得不像個人,眼眶深凹牙齒外凸,頭髮稀少得可憐,躺床上都得戴個帽子掩飾。
她仿佛沒有認出我,多看了兩眼,死氣沉沉的表情才有了變化。
我從包裡拿出喜糖,擱在她床邊,「也不想給你請帖,就讓你沾沾喜氣吧。」
她眼睛猛然瞪大,呼哧呼哧地急喘氣。
「也不用這麼恨的眼神看著我。」我微微一笑,慢條斯理拿出一張銀行卡,「這裡有一筆錢,你可以拿它救命。」
「前提是,告訴我,薛敞在哪兒?」
狡兔三窟。
薛敞躲在暗處不冒頭,誰都不知道他在哪兒。
但溫靜不可能不知道。
十萬塊,當初溫靜買那幫人收拾我的價格,如今用這個價,也把薛敞的蹤跡給賣了。
警方突襲時,薛敞正準備從邊境出國,計畫還未來得及施行,突如其來的變故逼得他捨棄馬甲再度逃竄。
人逃了,但他還有個地下資金鏈被警方一鍋端。
見不得光的灰色交易,讓罪名又加一等。
至此,薛敞真正走到了末路。
20
時間入夏。
天氣預報有雷雨。
為避風雨,我給賀川廷發去消息,告訴他會晚點回去。
天色陰沉沉,狂風裹著落葉席捲而過,暴雨仿佛隨時會降臨。
我進商場洗手間,正逢午後人流量稀少。
再出來時,被人從後捂住了口鼻,刺鼻的味道傳入鼻腔,短短幾秒我連掙扎都來不及就昏死過去。
再醒來時是在一輛車裡。
許久未見的薛敞坐在駕駛座,握著方向盤穿行在暴風雨中。
雨大大,幾乎看不清外面。
我手腳皆被捆住,縛在副駕駛中。
繩子捆得很緊,我沒辦法掙脫,嘗試地動了幾下便放棄,冷靜開口:「都落魄到絕路逃亡了,還想帶我去哪兒?」
他說:「私奔。」
「你把綁架叫私奔?」
他嗤笑,「你要這麼講也對。」
車輛上了高速,開出很遠很遠的距離。
遠到大雨消失,路面乾燥陽光重見天日。
然而路途還沒盡頭。
他開車走過狹隘的小路,穿過一片蔥蔥郁郁的樹林。
小路出來後視,野豁然開朗。
眼前青山綠水,一灣澄澈的湖泊和大片的青草地。
停車熄火,薛將座椅往後調了個舒坦的姿勢。
他側過頭看我,說了句不著邊際的話:「等到晚上,這裡滿天都是星星。」
「你一無所有了,所以只能來看星星?」
「一無所有?」他嚼著這四個字,呵了聲,面上漸漸爬上冰冷。
「成敗由命,我原本想放過你的,但我沒辦法放過你。」
他撕來膠紙貼住我的嘴,「你乖乖的,像從前一樣陪我一個晚上。」
手伸過來摩挲的我的臉,他的眼中有迷戀也有恨,「入情者生業障,你爸說得對,心不夠狠的男人永遠成不了事。」
「我明明該什麼都得到的,包括你在內。」
我被捆著手捆著腳還封住嘴巴,只能瞪著一雙眼睛看他。
薛敞遮住了我的雙眼,將頭抵過來,「當初決定動手的時候,我已經將你捨棄了。
「現在回想,這才是當時做過最錯誤的決定。
「我應該從頭到尾就把你捆在身邊,恨也好,怨也好,總歸你是我一個人的。
「那時跟你說,你爸欠我很多,我是為了復仇,只是誆你的。」
我將頭很狠往前一懟,撞上他的腦門。
薛敞疼得「嘶」了聲鬆開手,我重見光明,也看見了,他臉上止不住的帶著惡意的笑。
「你是他的掌上明珠,你被捧在手心裡,你活在象牙塔里什麼都不懂,以為有愛就可以。」
他越笑越失控,低下頭肩膀都在聳動,「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因為被你喜歡,我才有資格得到別人的好。
「因為被你喜歡我才能被看得起,因為你喜歡我才能得到資源。
「一切都因為你喜歡,薛敞這個人才有明碼標價的價值。
「什麼看重,什麼培養,全是笑話。」
他抬起頭來。碎發遮掩著猩紅的雙眼,透出濃重的嘲弄與不甘。
「唐栗,你從來不懂我,你也沒愛過真正的我,你喜歡的不過是我在你面前表演出來的薛敞。」
他手裡多了個針管,尖銳的針頭紮進了我手臂肌肉中,冰涼的液體推進,引起微微刺痛。
我拼命扭動身體,卻被他制得死死。
薛敞垂下眼瞼,失控而瘋狂。
失去意識前,我聽到他在我耳邊低低地說:「陪我下地獄吧,你要聽多少懺悔,我都跟你說。」
不知過去多久,我恢復意識並睜開眼,入目的是水面蕩漾的霞光。
捆在手腳的繩索都被拆了,我渾身無力地坐在車裡。
薛敞在旁,面色平靜到詭異。
車頭朝下,正慢慢滑入水中。
冰涼的水透著門縫滲進來,很快地漫過我的腳背。
我驚慌地嘗試開車門,卻發現門已經被鎖死。
車子入水的速度很快,擋風屏上的水已經淹了上來。
薛敞面色平靜,對我笑了笑,「也不算一無所有,至少你在我身邊。」
說完他自己沉默下來,望著滲進車裡的水神色放空。
水位越來越高,車內稀薄的空氣讓我幾乎喘不過來。
我捶著車門,「你開門。」
他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薛敞!」
我喘口氣,恨不得撲過去掐死他,「你憑什麼呢?」
「害我害得這麼慘還不夠,還想要我的命?」
他眼珠子微動。
話音落,我聽到了後座傳來嘩嘩的水聲。
竟是兩邊的車窗都沒關。
我一時激動起來卻手腳無力,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爬過去,就算爬過去了也沒有力氣游泳,只能活活溺死在水裡。
大量的水開始湧進來。
薛敞靜靜地看著我,毫無動作。
水位沒過鼻口前,我終於意識到他在等我開口,等我求他。
求他帶我離開這個困境。
但來不及了,車輛滑墜向湖底深處,冰冷的水徹底沒過我。
希望僅一臂之距,我卻不可能夠得到。
無數紛雜的畫面湧入腦海。
世界仿佛都靜下來,靜得全是我的心跳聲。
就這麼死在這裡嗎?
不,我才不甘心就這樣死去!
我還有兒子,還有賀川廷在等著我!
我拼了命地往外遊掙扎,窒息感襲來,眼前白光閃爍。
被溺死前,我最後看到的是賀川廷的臉。
22
不是幻覺,我真的看到他了!
23
賀川廷有如神降,被救出來後,我緩過氣撲進他的懷裡嚇得大哭,「我、我差點以為真的要死在水裡了!」
薛敞也被撈出來。
賀川廷安撫好我之後,走過去拎起地上半死不活的薛敞就開始揍。
周邊的人沒有誰敢出聲阻攔。
直到眼看著薛敞要被打死了,邊上的員警才開口相攔:「賀先生,賀先生!我們冷靜點不犯法!」
賀川廷將薛敞往地上狠狠一扔,猶又不解氣地狠踹了一腳,「活著吧,好好受你的罪!」
他轉身打橫抱起我,薛敞癱在草地上眼睛睜得大大,口鼻皆有鮮血溢出。
他死死看著我,又像是透過我在看得到又失去的所有。
24
薛敞被判刑的消息,是在隔年秋天傳來的。
數罪並罰,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
在他入獄之前,我去見了他。
和所有的犯人一樣,他穿著囚服戴著手銬,頭髮剃成短寸面容消瘦,臉頰凹陷。
我問他:「你後悔過嗎?」
他喉結滾動,隔著玻璃看著我低低開口:「後悔。
「但我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唐栗,最最開始,我要的只是想能配得上你。」
多說無益。
我和賀川廷在這年的秋天舉行婚禮,小寶當花童,還扯著人家小女孩裙子上的花弄哭了對方。
眼見惹禍了,他急忙慌張地哄人家,兩隻小手無所適從,抱也不是拍也不是,只能回過頭來無助地求助他爸。
賀川廷失笑,走過去蹲下身,手把手地教兒子跟人道歉。
他的兄弟在邊上感歎:「找了個老婆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以前可不是這脾氣!」
「不然怎麼是真愛呢?全世界女人都一樣,唯獨咱們嫂子不同。」
他們仿佛領悟到了某種默契,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賀川廷不知從哪ṭű̂ₙ裡拿了個兒童玩具,一把充氣錘子。
他走過去,一個接一個地敲他兄弟,「你們給我收斂點,好不容易娶到的老婆,要是給我嚇跑,看我怎麼對付你們!」
眾人嘻嘻哈哈地開起玩笑。
趁著空閒的時候,賀川廷我耳邊悄聲地說:「再過兩年,就可以給小寶添個妹妹了。」
我勾他脖子靠近耳邊輕聲吐息,「看你表現。」
他笑得放肆,打橫抱起我,惹來現場一片驚呼起哄。
我幸福地將頭埋進他懷中。
被摔碎的人生,是賀川廷用信任和愛一點點幫我拼湊回來的。
婚後第五年,我收到了兩個消息。
一個是我爸在獄中表現積極良好減刑了,最多再半年就能出獄回家。
一個是薛敞的死訊。
他的遺物郵寄到了我手裡,是一張舊照片。
彼時青澀的兩張面孔靠在一起,甜蜜幾乎要從照片裡溢出。
照片的背後,褪色的字跡寫著唐栗愛薛敞。
時隔多年,又有新的筆記跡在底下添上:薛敞愛唐栗,末尾多了三個字:對不起。
我將這張照片付之一炬。
隨著它化為灰燼,壓在心中多年的恨與不甘也逐漸歸為平靜。
我永遠不會原諒他,但也不會再恨他。
番一  賀川廷
唐栗在他面前死了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在燈紅酒綠的會所中,她是被獵殺的無助小白兔,慌亂之下闖入他的包廂中。
衣衫不整,神情驚慌恍惚,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門剛關上不久,外面就有人來敲,「先生,送果盤。」
她蜷在門邊瑟瑟發抖,對他低聲哀求:「不要開門,拜託,拜託求你救救我。」
他支著脹痛的頭,冷眼注視著那個戰慄而絕望的女人。
縱橫商場多年,這種自送上門的獻身手段他不是第一次見。
也有可能是他人安排,又或許真的是巧合遇到命運悲慘的女人。
可周身不適,讓他生不出半點憐惜之心。
外面的敲門聲像針一樣紮著他的腦袋,他厭煩地蹙起眉頭,冷聲警告面前的女人:「出去。」
她眼淚淌下,「我躲一會兒,就躲一會兒可不可以?」
外面的人還在敲,「賀先生?」
他頭痛欲裂,懶得多分給那個女人一眼,直接起身去開門。
外面的確是站著送果盤的服務生,可暗處卻隱著幾個人高馬大的男人。
他一出來,沒多久身後包廂裡傳出了絕望的尖叫聲。
賀川廷沒有理會,也不想理會。
世界不同角落,每天都在上演著各種各樣可憐的故事。
他不是救世主。
司機開車來接他,從會所的後門上車,需要轉個彎才能到外面的大馬路上。
車輛開到轉彎路口時,上空忽然有灰影落下重重砸在地上。
司機緊急刹車,驚魂未定,「有人跳樓了!」
落在地上的女人像摔碎的破布娃娃,大量的鮮血從她身下湧出,她還在抽搐,漂亮眼睜得很大,佈滿灰濛濛的絕望。
賀川廷腦海中空白了一瞬,尋著她落下來的地方往上看,那裡是會所的某個房間窗戶,此時正向外打開,有人影慌張躲避。
那女人死了。
報警處理後續與他無關。
可接連這兩天,他夢裡都出現那雙絕望而漂亮的眼。
第三天,他神情恍惚,出了一場慘烈的車禍。
沒想到再一睜眼,竟又回到了女人墜樓的當晚。
他在包廂裡揉著鈍痛的頭,手機上的時間和日期都是三天前。
發生過的一切,就像是他剛才打盹做的一場夢。
車禍時的劇痛還鮮明地留在身體中。
賀川廷做了個決定,提前離開這個包廂。
就在他往外走時,一個面色驚慌的女人擦著他肩膀跑過。
他腳步定住,回頭目送對方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
賀川廷提喚了司機過來載,原本想讓司機在正門等,電話撥過去時,司機卻說他已經在後門候著了。
算了,他想可能真的只是一場夢。
可同個地方,同一件事情。
她像一隻墜落的風箏,從六樓掉下來,摔死在自己車前。
賀川廷恍惚地下車,看著她死不瞑目。
「媽的。」他不可思議地低喃,「見鬼了嗎?」
還是和夢裡發生過的一樣,報警之後確認這件事情跟他沒關係,賀川廷便離開了現場。
接下來兩天他過得小心翼翼,第三天沒敢開車上路。
但天有不測風雲,他死於一場離譜的意外。
再次睜眼,還是那個包廂。
賀川廷用力地掐了自己一把,確信這的確不是在做夢。
他幾乎是立刻起身往外跑,在走廊上同那個面色驚慌的女人再次擦ŧű̂ₙ肩而過。
這回他不叫司機,也不打算從後門走。
他從正門離開,前腳剛邁出,後腳就有重物落地聲音。
門口的人驚慌失措,尖叫四散。
他僵硬地回過身,看到了熟悉的場景。
還是一樣報警,這回他沒有馬上離開,從員警口中得知失去的女人叫唐栗,還很年輕。
賀川廷無暇再多關注她的資訊,他只知道,接下來幾天,他極有可能死於非命。
果不其然,就在兩天后他意外地摔死在自家浴缸。
再次睜眼,還是那個包廂,還是那個熟悉的時間。
他快被折磨瘋了,誰能接受一個人頻頻摔死在自己面前,接受自己三番兩次死於非命。
賀川廷沖出包廂,在半道上截住那個逃命的絕望女人,拽住她的胳膊恨聲低吼:「你他媽別跑了!」
唐栗眼含著淚,驚恐地茫然地看他。
賀川廷生平第一次這麼多管閒事,擺平那群人救下了她。
也是迫不得已,他只想知道,自己這麼三番兩次地重來,究竟跟面前的女人有沒有關係。
他把唐栗安置在家裡一樓,告訴她救她的代價,就是一周之內不允許她離開這棟房子。
起初唐栗看他的眼神還十分戒備,過了兩三天察覺到沒危險,才敢漸漸平和下來。
賀川廷讓人去查她的資料,不過幾個小時的時間,一部完整的個人資料擺在他面前。
落魄千金?
他撇了下嘴角,確認人並對自己並沒有什麼不利後,將資料塞到了角落。
這一周他過得小心翼翼,連廁所都不敢多上。
安然無恙地活到了第七天。
非常好,賀川廷心情複雜,看來只要不讓她墜樓死亡,自己也不會再重蹈覆轍。
可他還是大意了,放走唐栗的半個月後,賀川廷再次死於一場意外。
然後又不出意外地活了過來。
這次,他確定了,他陷入迴圈,罪魁禍首和這個叫唐栗的女人有關。
著實想不通,已經把人救下了為什麼自己還會死?還會進入迴圈中?
除非是唐栗死在他之前?
這回賀川廷做得更加徹底,將那幾個追捕她的人通通送入警局,並讓人多加關照,確保沒個幾年是絕對出不來的。
然後便將唐栗撈回家裡關著。
可她是個活人,不可能一直被自己關在家裡。
賀川廷放走了她,從她走的那一刻開始,就派人在暗中跟著。
跟了近半個月後,終於發現這女人不太對勁。
她再次死亡是個豔陽天,和中騰的總裁薛敞同坐一輛車,以自殺的方式撞車同歸於盡。
賀川廷親眼看著車輛在眼前爆炸起火,心頭拔涼拔涼的。
果不其然,不久後他又死了。
再次重生,他有了周全的準備,詳細ƭũ̂₌地瞭解唐栗的過往,也得知了她和薛敞之間的恩怨。
然後發現,她近乎愚蠢而執著地向仇人復仇。
差點慘遭淩虐,似乎給她帶來了極大的陰影。
唐栗就像一個裝滿仇恨的殼子。
她不計代價地去復仇,接近薛敞弄死他。
什麼樣的死法似乎都經歷過了,撞車,墜樓,動刀,火燒房子。
有時候是自己赴死,有時候一箭雙雕。
但不管誰死,只要唐栗死了,沒多久他必定跟著走。
賀川廷跟著死了一次又一次才知道,原來自己救的不是小白兔,而是一隻平頭哥。
人都快死麻了。
他不甘於被困在這樣的迴圈裡,同時也摸清了邏輯,唐栗死了,他就會死,從而進入迴圈。
想不死,就得讓唐栗活著。
但她滿心滿眼都是要搞死辜負她的男人,不讓她復仇等於自己就得死。
賀川廷被迫被拉入局,他開始比唐栗還認真地研究復仇計畫。
並在每次的重生生中,靠著上一次對她的瞭解,極力地拉近和她的關係。
效果顯著,唐栗活得越久,他也活得越久,
唐栗有時偏執得不像話,如同入了魔。
賀川廷不得已,只好開始變著法子哄這個小姑娘,重生太多次,學得最多的是怎麼瞭解她。
哄著哄著,有朝一日看著她熟睡蜷在沙發熟睡的樣子,忽然覺得這倔得讓人又惱又恨的小姑娘似乎也沒那麼煩人。
她好像也挺可憐的。
被曾經最愛的人奪走一切,看仇人與曾經的情敵,共用從她家吸血得到的榮華富貴。
轉折是出現在一次意外中,從救下她後,每一次重生發展的軌跡都不太一樣。
這一次她被綁架了,賀川廷跟著追過來,雙雙陷難。
大火燒上來時,逃生的機會只有一個。
唐栗平靜地坐在那裡,將唯一的生機讓給他。
那瞬Ṫű₋間他心中泛起奇怪的滋味,「為什麼是讓我走,你活下來,不才有機會去做想做的事?」
她木木地笑,「賀川廷,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無緣無故這麼照顧我,真的已經很久很久,沒人這麼不圖利益地對我這麼好了。」
「你別白白死在這兒,我不值得。」
這時他才看清唐栗的雙眼,原來不管是第幾次重生,她自始至終都沒對生活產生過希望。
他沒有走,賭了把和唐栗一起死在火中。
而這一次的重來不太一樣。
開場就是柔軟的大床,炙熱的溫度,昏暗的房間。
他救下許多次的小姑娘,裹著被子蜷縮在床一角,眼神木然發直。
陌生的記憶湧入腦海,他發現自己陰差陽錯和唐栗發生了關係。
不再是單純地救她。
事情在這裡發生了轉變,賀川廷不知道這代表了什麼。
是迴圈結束,還是新一輪的迴圈又開始了?
沒人能給他答案,他只能自己慢慢摸索。
不管在哪一次的重來,平頭哥……
不對,平頭妹的復仇之路從未結束。
賀川廷都恨不得雇個殺手,一槍爆了他們幾個的頭了事。
這次重來,唐栗懷孕了。
他們之間的關係有了質變的躍升。
孕三個月的時候,唐栗又死了。
薛敞設了個局,給她遞了假消息,矇騙她父親留了一招後手,鉗制仇人。
這傻姑娘真的上當了,屁顛屁顛地過去。
反復來了那麼多招,且有記憶的他,自然看破這只不過是一個誘餌。
但他沒有證據,也沒有能力,讓唐栗知道這是假的。
她趁著賀川廷沒注意溜出去,還沒見到薛敞,先見到了溫靜,發生衝突後唐栗又走向命運終結。
雖然這次一樣也拉了個墊背的。
可賀川廷史無前例地恐慌起來,抱著渾身是血的她,害怕這是最後一次迴圈。
唐栗死後,他從來沒有這麼急切地等待死亡來臨。
直到又一次睜開眼,身處眼熟且柔軟的大床上,看著身邊和上一次神情一模一樣的女人時。
賀川廷松了口氣,好在重來了。
可他也有預感,這樣的迴圈可能要結束了。
他重新仔細地將過往一條條拎出來分析,仔細梳理,終於得出幾個結果。
一是要讓唐栗報仇。
二是讓唐栗真正信任自己。
三是可能等她如願後,真正放下心結,就是迴圈結束的時候。
他猜得沒有錯,在這次的迴圈當中,他利用了整個孕期的時間,一步步讓唐栗學著信任自己。
反反復複地向她保證,自己會幫她報仇,會讓她得到想要的結果。
等小孩大一點,唐栗的情緒也相對穩定後。
他才敢帶著這對母子回來,讓唐栗如願地接近薛敞,去取所謂的證據。
其實到最後他都沒有告訴唐栗,她偷回來的 U 盤根本沒有半點用。
唐父想保住女兒的最好方式,就是不給她遞任何東西,更別說留證據了。
不讓她攪入這趟渾水,就是對她最大的保護。
薛敞心思縝密,唐家那棟房子法拍一年後就被他接手,又怎麼可能讓她離開三年之後,回去住一趟,就找到一個至關重要的證據。
薛敞真的比狗還不如。
賀川廷到最後都隱瞞著唐栗這個真相,她不需要知道這麼多,她只需要得償所願就好。
反正到唐家住也不會有什麼風險,裡面安插滿了他的人,所以唐栗受到危險時他第一時間出現了。
因為有了先前無數次的經驗,賀川廷早在回來之前,便展開了對薛敞等人的佈局。
在沙盤上演練了無數遍的局,實施起來不能說易如反掌,但順風順水是真的。
可能薛敞到死都不明白,為什麼會這麼容易輸得如此徹底。
他也不需要明白,安安靜靜躺地下,就是對自己媳婦最大的安慰。
賀川廷實在死怕了。
好在這次後,迴圈真正結束了。
於他來說,也終於迎來歲月靜好的時刻。
那老婆懷著孕,坐在窗邊的搖椅上,給兒子講著故事。
她聲音恬靜:「從前的從前,有個老王八……」
番外二  薛敞
後悔嗎?
悔的,卻也不悔。
初入唐家,站在樓下看著躲在窗簾後面偷看自己的小女孩時,他就明白,那是和自己兩個世界的人。
自卑深刻在骨子,時間久了,就成了自己的底色。
人生第一次延伸出邪惡的欲望,是在少女初長成時。
被嬌養的花骨朵在枝頭含苞欲放,向自己釋放著清香。
誰能拒絕獨佔的誘惑。
薛敞最慶倖的是,自己擁有一張長得還算不錯的臉。
在她情竇初開時,這張臉成了自己最有利益的資本。
他有意無意地放鉤,引導著女孩的目光,一點一點往自己身上聚攏。
可他也知道,真實的自己卑劣而陰鬱。
她不可能會喜歡這樣的自己。
薛敞有意識地開始學著偽裝,裝出一切她喜歡的模樣。
付出有了回報,少女看他的眼神越發羞澀而沉迷。
彼時溫靜偷偷找到他,因為家庭變故,如今她生活艱難,希望這個昔日的青梅竹馬哥哥,伸以援手。
畢竟他現在的日子,看起來還過得不錯。
薛敞卻難以啟齒,如今他也不過是靠țũ̂₀著唐家生活讀書,根本沒有金錢上的能力能夠幫助她。
可他沒受得住溫靜的眼淚攻勢,畢竟有好幾年的真實情感在。
他是真正將溫靜當作妹妹看待過的。
所以薛敞想了點法子,引著唐栗去資助她。
介紹溫靜時,他表情十分淡然說,這是自己在做義工時認識的可憐學生,家庭條件不好,面臨著被退學的命運。
唐栗很信任他。
一年兩千元的學費,對她來說不過是一筆零花錢。
人與人之間的對比,在財富的襯托之下,顯得分外殘忍。
溫靜不過小他們兩歲,個子瘦瘦小小,背著書包站在低著頭,眼淚在眶中打轉,看起來更加惹人憐惜。
薛敞看著她,仿佛看到了最開始到唐家的自己。
他明白溫靜哭,並不是因為被可憐。
而是因為相當的年紀裡,她被動接受天之驕女的憐憫。
僅有的自尊,被踩到泥土裡。
大約是這樣,他和溫靜才有那麼多共同語言。
他沒愛過溫靜,他很清楚,自始至終真正喜歡的人只有唐栗。
可現實的生活,現實的人和事一直在教他明白,什麼叫雲與泥之別。
在女兒面前對他大誇大贊的唐父,轉過身後卻以冰冷的態度敲打他。
那些話也將薛敞的夢徹底敲碎。
他始終忘不了,唐父坐在寬大的皮椅裡,指間夾著雪茄,一臉嘲諷而又輕蔑地問他:「你憑什麼跟我女兒在一起?
「你問問自己有什麼資格得到她?
「圍繞在她身邊的,哪一個不是天之驕子,哪個不出類拔萃?要錢有錢,要家世有家世,你站在他們之間,算個什麼東西呢?
「也就是她現在小,見的人不多,所以才喜歡你。
「等她長大了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就會知道這世界不僅只有你薛敞一人好。」
他從未如此羞恥而憤怒。
的確,在唐父說這話之前,他真的以為對方將自己視作未來的女婿。
可原來自己不過是逗他女兒消遣的玩意。
真正催化他欲望和野心的,是溫靜大一時遭受的事情。
在酒店勤工儉學的她,被客人強行帶走。
那個客人是唐父所謂的朋友,高奇。
薛敞卑微地跪在地上乞求,唐父卻怎麼也不肯施以援手。
他只用略帶複雜的目光看著薛敞,「心思不正,這樣的下場,是她自己應得的。」
可惜當時他沒有聽懂唐父的言下之意。
他滿心認為人如螻蟻,就是任人欺淩。
溫靜能有什麼錯呢?
她艱苦又頑強地活著,不屈于命運的淩虐,她本可以有更好更光明的未來。
可她卻葬在了那個老畜生手裡。
區區三萬塊,買一個女孩子的清白。
溫靜在他懷裡哭得歇斯底里時,他整顆心都是麻木的。
在醫院安撫完她後回到家,恰逢小公主生日。
眾人齊聚一堂,歡歡樂樂好不熱鬧。
就連欺淩過溫靜的畜生也在人群之中,笑得一臉偽善地拍手祝賀。
薛敞隱在暗處,看著她戴著皇冠,眾星拱月地吹蠟燭。
他想到了在醫院裡面,孤身一人淒慘的溫靜。
是否終有一天自己也會走上溫靜的道路,看夠世面的小公主,遇到更好的人,便一腳踹了自己。
心魔生,業障起。
之後種種他再難回想,溫靜是怎麼和高奇勾搭上的。
而高奇又是用怎樣的利益來誘惑自己,步步養大他的貪欲。
他花了很長的時間,讓自己變成帶著虛偽的面具的惡鬼。
金錢、權勢、欲望吞噬了他的真心。
他忘記了自己想變強大的初衷,或是他根本沒有所謂的初衷,有的只是單純的貪欲。
原本薛敞真的打算,在那天結束唐栗的生命。
就算不是他的,也不能是別人的。
他的小玫瑰不該被別人染指。
可將她硬生生推到別人懷裡的卻是自己。
最後沒能下手。
這些年真的太累太累了,他得到過也失去過。
唐栗咒他,孤老終生,一無所有。
比起遭報應,他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無數雙黑色的手拉著他往下墜沉,在瀕死之際,幻覺出現了。
他仿佛又回到年少,活潑俏皮的少女在高處沖他喊:「薛敞,你接住我啊!」
他歡喜地張開手臂,接到的卻是一捧如風沙消散的身影。
懷抱空空,汲汲營營一生終無所得。
□ 阿一咪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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