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定國公府世子爺的通房之前,我曾是揚州鹽商養在府裡的瘦馬。
於他們而言,我僅是權貴手中的玩物。
但他們不知,青柳細腰,也是一把溫柔彎刀。
1
月上梢頭,三更天。
世子爺起了身。
我強撐著困意服侍他穿衣。
西風襲窗,屋內燭火輕晃,忽明忽滅地映在他臉上,俊眉朗目,眸光幽深。
整理衣襟時,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了他結實、硬朗的胸膛。
四目相對,我嬌怯地看著他。
他嘴角勾起玩味的笑,像逗弄小獸般,捏了捏我的後頸——
「乖,晚些時候,爺再過來。」
世子走後,守在門外的丫鬟阿彩進來,問我要不要給公子留燈。
我搖了搖頭,於是她上前剪了燭心,又離開。
屋內暗了一度,窗外樹影綽綽。我知道,不出意外的話,他會死在今晚。
臨窗望月,我長髮披散,腰間小衣薄薄一層面料,是芙蓉色。
世子常說這顏色嬌媚,很襯我,愈顯膚白似雪。
他愛我這身皮囊,楚腰纖細,背上還紋了花紅海棠。
夜風拂面,使人清醒,我記起與他初見,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那是三年前的徽州城外。
彼時時局動盪,南方陵城瘟疫蔓延,各地奴變起義同時大爆發。
處處流民逃竄,我便是其中一員。
那時我十七歲,衣衫襤褸,和那幫流民一起,光著腳往徽州城跑。
奉旨領兵平叛江南奴變的定國公世子夏湛,恰好也要進城。
但徽州太守封鎖了城門,連只蒼蠅都不讓進去。
只道天色已晚,流民太多無法核查身份,明日再加派人手開城門。
倒也難怪,奴變起義太可怕,江南還成立了個青幫,那些世家大族,一夜之間被屠滿門是常有的事。
傳聞說青幫的頭子可能就混在流民之中,借機進城打探消息。
饒是夏湛這種身份,也被驚弓之鳥的徽州太守拒之城外。
朝廷不是沒派過人來,在定國公世子之前,西寧府一位姓孫的將軍率先平叛,結果被青幫的人砍了腦袋,掛在揚州城門上。
那年天寒地凍,所有人都進不了城。
我衣衫單薄,又冷又餓。
定國公府的士兵卻在原地搭了帳篷,煮起熱粥。
我第一次見到夏湛時天色漸晚,他領兵至城外,天際殘留淡淡霞光,映在他身上。
他騎在高高的馬背上,一身玄色鎧甲,神情清冷,如天神降臨,望向那幫流民的眼神卻透著慈悲與憐憫。
後來篝火燃起,他命部下將煮好的粥分給了守在城外饑寒交迫的流民。
帳篷裡的褥子也分了出去。
我沒有搶到粥,也沒有分到褥子。
只能蜷縮在城門外的一棵柳樹下,凍得手腳僵硬。
後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裡進了一間溫暖的房子,有被褥裹著,暖和得讓人想哭。
然後我便醒了,夜半時分,借著篝火餘光,看到自己蜷縮在一個男人懷裡,被他身上的大氅包裹著。
是夏湛。
他盤坐在柳樹下,閉目養神。
忽明忽暗的火光映著那張皎月一樣的臉,鼻樑高挺,鴉羽長睫垂下,慈悲如我幼時見過的菩薩像。
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睜眼,我在他懷裡,雙手緊緊地抱著他的身子,臉埋沒在大氅裡,貪婪地分享著這溫暖。
軍營的被褥都被分出去了,連帳篷裡也住進了流民,夏湛雖為定國公世子,也僅有那張大氅。
月光之下,城牆暗影起伏,風拂柳樹,條枝低垂,千絲萬縷,婆娑起舞。
夏湛坐得挺直,身如青松,一動不動。
我聽到他鏗鏘有力的心跳,也聞到了他身上好聞的雪松香,淩冽得令人心顫。
昔有柳下惠坐懷不亂,今有定國公世子君子慎獨。
若不是我身上散發著臭味,頭髮亂糟糟的打了結,一臉髒兮兮的污垢,此番此景,想必也能成為一樁美談。
那晚我在他懷裡睡得很沉、很香。
次日醒來,太陽已經出來,城門也打開了。
我蓋著大氅睡在柳樹下,陽光有些刺眼,身邊已空無一人。
後來再次見到夏湛,是兩年後。
說起來也就是一年前的事,京城春日樓,我因不肯接客,被老鴇和兩個龜公追打到了街上
京中勾欄瓦舍那麼多,沒人會在意一個妓奴的死活。
但是定國公府的馬車恰好經過,我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地沖了上去。
再後來,夏湛施施然地站在了我面前。
青石板路,他一身鑲金錦袍,名貴皂靴踩在腳下。
我當然一眼就認出了他,那張臉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神明俊朗,矜傲得讓人過目不忘。
我抱住了他的腳,他理所當然地不認識我,輕挑眉毛,眼中波瀾不驚。
但我篤定了那個菩薩一般在徽州城外救下我的人,一定會救我第二次。
我艱難地比劃著手勢,告訴他我見過他。
一旁的老鴇上前踢了我一腳,嗓音尖細,獰笑著揮起手裡的鞭子——
「世子爺豈是你這種下賤胚子能認識的,不肯接客也就罷了,今日還衝撞了貴人,看我不打死你!」
我護著頭,生生地挨了一鞭子,纖細的胳膊上露出滿滿的淤青打痕。
之後的鞭子卻沒有再揮下來。
定國公府的人一腳將她踹開了。
夏湛屈尊降貴地看著我,先是細細地打量,然後彎下腰用乾淨、修長的手指撚過我的下巴,狹長眼中閃過一絲愣怔。
五十兩銀子,我就被買進了定國公府。
我原來的名字叫柳兒,夏湛不喜歡,改為玉姿。
從此我成了定國公府的一名婢女。
三個月後,被世子爺收了房。
我還記得那日他入宮回來,天色已晚,照例先去淨房沐浴。
往日伺候他的侍童卻將衣服交給了我。
饒是有心理準備,冷不丁地被他拉進浴桶,也是嚇白了臉。
「撲通」一聲,水漫了一地,我衣衫盡濕,十分狼狽。
他看著我出醜,胳膊隨意地搭在桶壁上,似笑非笑。那雙漆黑不見底的眼睛,促狹地著看我,充滿了惡趣味。
我是他從勾欄瓦舍買下的妓奴,更早之前,我還是揚州世家大族養在府裡的瘦馬。
這樣的身份,註定了不可能是清白之身。
這些在夏湛意料之中,他並不在乎。
當然不在乎,江南繁華之地,大戶人家養的揚州瘦馬都是千挑萬選,奇貨可居。
更何況我的主家曾是當地最有名的鹽商,官紳大族,富可敵國。
他們挑選瘦馬的時候,看面容、手臂、膚色、眉眼、腳趾、聲音、牙齒……處處都完美無缺,再經方方面面的調教,歌舞書畫樣樣精通,才叫奇貨。
我曾是主家老爺最滿意的作品。
可是後來我成了啞巴,因為主家來的客人總喜歡聽我唱曲,還想聽些淫靡之音,所以我毒啞了自己。
夏湛知道這些的時候,望向我的眼中帶著憐憫,神情柔軟地摸了摸我的臉。
我的眼睫垂下,安靜乖巧地貼著他的手,嘴角噙笑,一如當初對我的主人一般虔誠。
成為他的女人,是我心甘情願,也是蓄謀已久。
沒有男人能抵制住一個奇貨可居的揚州瘦馬。
夏湛也不例外。
即便他出身聲名顯赫的定國公府,是老國公膝下唯一的嫡子。
即便當朝太后是他嫡親的姑母,皇帝是他表兄。
即便這位世子爺是出了名的端正自持的君子。
但是當我服侍他寬衣,看似低眉順眼,那細微的咬唇動作,以及不小心觸碰到他身體的繞指柔,氣息曖昧。
自幼被調教服侍男人,勾引皆是骨子裡的東西。
長明燈下他目光沉沉,我能感覺到他在看我,玩味地打量,仿佛將那些小心思一覽無遺。
男人從來都是口是心非,君子也不例外。
三個月後,他將我拽到了浴桶,在我嬌怯的眼神下,摟上了我的腰。自此我成了他的女人。在外矜傲自持的世子爺,骨子裡也是放浪不羈,那些勾欄做派,他喜歡得緊。
夏湛待我很好,做他的女人,穿的是新衣,享的是玉食。
閒暇時,他還會握著我的手,一筆一劃地教我寫今草文,字體風流,行雲流水。
寫的最多的是——
冰銷遠硐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
他身姿挺拔,豐神俊美,寫字的時候挨我很近,也很認真,淩冽的雪松香縈繞鼻尖。
若是微微側目,會看到他高挺的鼻樑,以及近在咫尺的兩片薄唇。
寫完之後,他的手會不規矩地丈量我的腰,一寸一寸,耳鬢廝磨,薄唇輕啟:「青柳腰,冰肌骨,方為玉姿。」
書房房門緊閉時,他也會作畫。
顏料調配的鮮豔,畫得是我背上的花紅海棠。
那朵朵海棠,曾是舊主花重金請揚州城最有名的畫師花了半個月的時間畫上去的。
然後心靈手巧的繡娘用一根根燒的火紅滾燙的銀針,將名貴色料刺繡到皮膚裡。
曾經那名畫師的作品,價值千金。
如今那名畫師的作品,有錢也買不到了。
因為江南那場奴變,最先起義在揚州,我的主家。
揚州最有名的鹽商,世族大家,據說祖上還是皇室宗親,一夜之間,被屠滅殆盡。
那位有名的畫師是府裡的常客,也直接被清算了。
而如我這般被圈養在府裡的瘦馬、奴役,逃竄之前,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的。
2
那年暴亂四起,江南火了一個青幫,五大世族被屠滿門。
緊接著全國各地的奴變開始大面積爆發,江陰有「削鼻班」,荊州出了個「裡同會」……
權貴世族人人自危,哭天喊地。
皇權受到挑釁,朝廷焦頭爛額,派去大隊兵馬鎮壓平叛。
定國公府世子爺夏湛,掌禁軍二十六衛,奴變發生後,他被皇帝表兄指派去了江南。
世子爺有老國公的風骨,自幼在馬背上長大,本就足智多謀,部下又個個驍勇,僅用了七個月,就將青幫十二堂裡最厲害的堂口剿滅,包括堂主在內的一百多名領頭軍,被齊刷刷地吊死在揚州城外的樟樹林。
接著又一鼓作氣,相繼斬殺了另外幾名奴變主力軍。
自此,青幫受到震懾,據聞內部紛爭,沒多久就銷聲匿跡了。
江陰的「削鼻班」和荊州「裡同會」也沒能扛多久,在朝廷的打壓下,很快也束手就擒。
那些領頭人至今還被關押在刑部大牢。
夏湛因平叛有功,皇帝親封長信候,聲名顯赫如定國公府,無人能及。
他這樣的身份,生得又極好,京中貴女如雲,哪個見了不是春心蕩漾,朝思暮想。
如邑王家的平陽郡主,尋死覓活要嫁他,一向疼愛女兒的邑王爺不惜進宮求皇上太后賜婚。
甚至提出要將京郊的千畝良田以及全部營生作為陪嫁。
只太后提及此事,夏湛一笑了之,並不搭理。
人人皆知定國公府世子爺夏湛,位高權重,性子冷,又矜傲。
但ƭú⁴是那雙好看且淡漠的眼睛,是如何變得瀲灩風流,暈染眼梢,沒人比我更清楚。
譬如他在書房作畫,我衣衫半解地露出香肩後背,花紅海棠綻放在肌膚上,也綻放在他桌上的畫卷上,以及他漆黑的眼睛裡。
畫卷未成,顏料傾灑,染了一地的豔。
「玉姿,你要了爺的命……」
這是他動情時,最常對我說的話。
但我從不信他此時的溫柔和繾綣,出了那個門,他端正自持,又是一番高貴、漠然的君子做派。
夏湛並不愛我,他不會喜歡上一個賤奴出身的通房。
他喜歡的是定國公府的表小姐趙明玉。趙明玉小字馨馨,是他青梅竹馬的姨家表姐,僅比他早出生幾天而已。
見到她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夏湛願意從勾欄瓦舍買下我,不單單是因為三年前徽州城外,機緣巧合下他救過我。
還因為趙明玉長相嬌弱,膚白貌美,柳葉細眉下,眸中淡淡憂愁,我見猶憐。
而我恰恰也是青柳細腰、楚楚可憐的長相。
她常穿白衣,所以他吩咐為我裁制的新衣,皆是清一色的白,纖塵不染。
她的院子裡種滿了海棠,所以他獨獨鍾愛我後背的花紅海棠。
冰銷遠硐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
他思的不是玉姿,想的也不是玉姿,而是那遠在襄陽養病的趙明玉。
為我起名玉姿,是因為趙明玉名字裡的一個「玉」字。
這一年來,他的眼睛透過我,看的是另一張柳葉細眉的臉。
我嬌怯地看著他,咬著唇楚楚可憐的模樣,最能令他動情,因為他想的是他冰清玉潔、如他一樣高貴不可褻瀆的阿姊趙明玉。
我還記得她初次從襄陽回來,穿著白狐銀裘,從馬車上緩緩地走下來的時候,夏湛的神情是多麼柔軟。
他溫聲喚她「阿姊」,伸手扶她,動作小心翼翼。
趙明玉羸弱、蒼白的臉上,便泛起好看的紅暈,虛虛地回禮:「有勞阿湛。」
京中貴女如雲,能叫他阿湛的,只有她一人。
夏湛喜歡她,是人盡皆知的事。
拒絕平陽郡主的婚事,拖到現在還未成婚,為的便是這位心心念念的阿姊。
趙明玉出身名門,功勳之家,父親曾是江西總督。
因生母早逝的緣故,她從小是養在定國公夫人身邊的,與夏湛青梅竹馬。
按理來說世家的閨閣小姐,不該拖到這個年齡還沒議親。
怪只怪她運氣不好,三年前奴變起義引爆各地,江西總督趙光裕因養了一千奴隸兵,全家上下被那幫賤奴五馬分屍。
這樁滅門慘案傳到京中,她整個人都嚇傻了,驚懼交加吐了血,本就體弱的身子,更加弱不禁風。
是以老國公去襄陽老家養病時,國公夫人也將她一同帶去了。
家中遭此變故,趙明玉為父守孝三年,婚事自然就耽擱了。
她耽擱了,夏湛也跟著等了三年,這份心意昭然若揭。
只她在襄陽養病的這一年,夏湛終究還是耐不住思念與寂寞,收了我為通房。男人從來都是拎得清。
即便趙明玉如今回來了,他仍會宿在我這裡。
那些勾欄做派,令君子不齒,但他沉迷。
他高貴的阿姊,冰清玉潔,大家閨秀,跟他一樣高高在上。
將來就算他們成了親,夏湛也定不會在她面前如此放浪。
我不一樣,我是揚州瘦馬,勾欄瓦舍的妓子。
這樣的身份,連孩子都不配生。我每次跟他雲雨,清晨便有丫鬟端來避子湯。
其實他想多了,權貴之家最重子嗣血統,在我挑選為主家的瘦馬時,就被喂了絕育藥。
但他不知道,我是個啞巴,也不會說。
那一碗一碗的避子湯,從來都是乖巧、順從地喝到肚子裡。
夏湛知道,我只想好好地活著,日子過得好一點。
我這樣的卑賤身份,唯有牢牢地抓住他,才有過得好一點的機會。
徽州城外,他望著那些流民慈悲的眼神,將柳樹下凍得奄奄一息的我掩在大氅下,讓我篤定他骨子裡跟那些世家子弟不一樣。
我篤定的沒錯。
他一遍遍地喚我「玉姿」,歡好之後,破天荒地跟我說了一句話——
「放心,爺不會不要你。」
他眼睛太毒,一眼就看穿了趙明玉回來後,我的忐忑不安、惶恐可憐。
我抬頭看他,眼中噙滿了淚。
他的手撫上我的臉,我如從前一樣,乖巧地貼著,眼瞼垂下。
一年了,我這般老實,處處討好他,只當是養了一條小貓小狗,也該是不忍心丟棄的吧。
夏湛宿在我房裡的時候,從沒有半夜三更地起身離開過。
自趙明玉回來後,他這樣行色匆匆,原因只有一個——
表小姐又夢魘了。
江西總督家的滅門慘案發生後,趙明玉就落了個夢魘的毛病。
從前在襄陽,夢魘時都是她的姨母夏夫人陪著。
回了京這擔子自然落在了夏湛身上。
倒也不必避嫌,她的三年孝期已過,終身大事不必再拖。
郎有情妾有意,夏夫人又一向疼她,已經打算好了等春暖時老國公身子好一些,便回京做主為他們操辦婚事。
這是丫鬟阿彩告訴我的,她還說:「玉姿姐姐,表小姐溫柔嫺靜,心地最是善良,你放心,待她和公子爺成了親,一定容得下你。」
阿彩才十六歲,滿臉傻氣。
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容得下喜歡的男人身邊有別的女人。
趙明玉回府後,我僅見過她兩次。
第一次她被夏湛扶下馬車,笑得溫ŧũ₅柔,對我視而不見。
第二次在國公府的書房,她看到了夏湛畫的那副花紅海棠,大感興趣,讓他將我叫了過來。
後來關了房門,夏湛讓我褪下衣衫,給她欣賞後背的海棠花。
我還記得她「撲哧」一笑,阿彩口中心地最是善良的表小姐,聲音柔弱,字字誅心:「早就聽聞江南雅士多風流,揚州瘦馬甲天下,果然是花樣甚多,會玩得很。」
我背對著他們,沉默無聲,提上了衣服。
身後是夏湛無奈的聲音:「看也看了,讓她走吧。」
我轉身規矩地行禮,低眉順眼正打算離開,卻聽趙明玉又開口叫住了我:「等下,你叫什麼來著?」
我抬頭看向夏湛,他望著趙明玉,嘴角噙著一抹笑,溫聲道:「她叫玉姿,是個啞巴,說不出話。」
趙明玉「哦」了一聲,白皙面上表情淺淡:「這個名字不好,誰給起的?江南奴,怎配一個玉字?」
夏湛愣了一愣,沒有回答她的話,也沒有看我一眼,只是隨口道:「阿姊若不喜歡,便重新為她取個名字吧。」
「她原名叫什麼?」
「柳兒。」
「那就還叫這個吧,做人,總不能忘了本。」
趙明玉聲音柔柔,望著我的眼神卻透著厭惡。
我僅看了她一眼,便低下頭去。
後來她與夏湛又閒聊幾句,然後起身離開,笑吟吟道:「假的就是假的,毫無新意。阿湛,我想畫一畫我院裡的真海棠,你隨我同去。」
我看到夏湛挑了下眉。
他沒有看我,長身玉立,走到了她面前:「好。」
那晚我很早便歇下了。
夜深的時候,夏湛過來了。
我為他寬衣。屋內燈光暈黃,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很久很久。
直到我將外衣放在架子上,回過頭來,仍見他在看我。
我惶惶不安地看他。
夏湛拉過我,摟在懷裡。
他個子很高,身姿挺拔,我的頭埋在他的胸膛,聽到了那熟悉而有力的心跳聲。
淩冽的雪松香也是熟悉的,還有他聲色淡淡的聲音:「玉姿,不要怪她,她家是因奴變滅門,心裡憎恨奴役,所以才會說那樣的話。
「阿姊她,性情柔順,骨子裡是良善之人,給她點時間,她會接受你的。」
我在定國公府一年了,即便後來成了夏湛的通房,同床共枕,他也很少跟我說那麼多的話。
我是個啞巴,所以平時他的話也很少。
但是今日他在解釋。
為了心愛的姑娘,跟一個賤奴出身的通房,開口解釋。
我連連搖頭,目光淒涼地看他。
興許是表情太過可憐,他眼中閃過一絲柔軟,撫摸我的腦袋,低頭吻了下來。
便是那晚,他仍是喚我玉姿,一遍又一遍。
到了深夜,我睡得正沉,聽到門外侍童急匆匆地喚了一聲——
「公子爺。」
彼時已經是三更天,月上梢頭。
他起身離開的時候,捏了捏我的後頸,說:「乖,晚些時候,爺再過來。」
我讓阿彩剪了燭心,因為我知道,這次侍童來喚他,並非是因為趙明玉夢魘。
他不會回來了。屋內昏暗,只我一人。
天濛濛亮的時候,我睡著了。
夢裡是一片廝殺,漫天的火,在江南之地燒紅了天際。
直到染了一身寒露回來的夏湛,寬衣上榻,伸手摟過了我的腰。
我猛然清醒。
3
他身上很冷,所以迫不及待地將我擁在懷裡。
我的臉貼著他的胸膛,鼻間聞到的雪松香,夾雜著血腥味。
然後我抬頭,正對上他的眼睛。
眸光幽幽,在寂靜、暗沉的青帳內,他眼底情緒翻湧。
我很快地垂了下眼睫,繼而慌亂地去脫他的裡衣,想看看究竟是哪裡受了傷。
可他制止了我,欺身壓下來,疲憊地將頭埋在我的脖頸——
「玉姿,睡吧,我好累。」
我沒有睡,目光遙遙地望著床帳,破曉的晨光透進屋子,連帳內都變得沒那麼昏暗了。
要天亮了。
日上三竿的時候,夏湛終於醒了。
服侍他穿衣時,我如願以償地檢查了他身上到底有沒有傷口。
他任由我檢查,目光沉沉地看著我,問了一句:「玉姿,你原名叫什麼?」
我的手一頓,不解地看他。
他眸光深沉似海:「柳兒?還是青柳?或者應該叫你,劉青柳?」
我繼續茫然。
他抓住我的一隻手腕,看著我的眼睛,陳述事實:「你說那年江南奴變,你逃到了徽州打算投奔遠親,結果被親戚轉手又賣給了牙婆,輾轉到了京中春日樓,這才碰上了我,是這樣嗎?」
我點頭,他冷笑一聲:「昨天夜裡,有人冒充定國公府的人,拿了我的手諭,帶走了刑部大牢裡的陳四發和崔匠本,我們帶人追上去的時候,才發現對方是有備而來,萬箭齊發,差點兒被人當成靶子。」
陳四發、崔匠本……是一年前朝廷俘虜的江陰「削鼻班」和荊州「裡同會」的奴變起義頭子。
能救他們的人,自然是同夥了。
夏湛的手逐漸加重:「你知道我為何將他們關在刑部大牢審訊了一年,遲遲沒有殺他們嗎?」
「青幫那麼大一個組織,突然銷聲匿跡,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你覺得我會信?」
我看著他,微微地蹙起眉頭。
他漆黑的眼睛光射寒星:「當初,只差一點,我便可以活捉了青幫的頭子蕭遠山,我們設下了埋伏,原是可以順利地絞殺他們的,進入山谷的時候蕭遠山突然接到了密報,調頭離開。
「率兵追上去的時候,還是讓他跑了,但廝殺之中,他身上掉下了一枚青魚玉佩,你想不想看一看那玉佩長什麼樣?」
我搖了搖頭,閉上了眼。
「刑部大牢裡關了那麼多人,我一個都捨不得殺,為的就是挖出江南奴變的真正策劃者,青幫背後的頭子並不是蕭遠山,而是一個叫劉青魚的人。
「他和蕭遠山躲得很好,至今找不出藏身之地,但我知道了劉青魚有個妹妹,名叫青柳,跟你一樣,揚州瘦馬出身,是個啞巴。」
我猛地睜開了眼睛,臉色變了變。
他的手有些涼,緩緩地撫上我纖細的脖頸:「你很會演,埋伏在我身邊,取得信任,揚州瘦馬多才多藝,你還會模仿我的字跡,蓋上我的印章,將以假亂真的手諭悄無聲息地傳遞出去。」
我握住他的手,惶恐地搖頭,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下來。
他輕笑了一聲,湊到我耳邊,幽幽道:「別演了,一切都結束了,小騙子。」
我被綁著胳膊吊在了京郊西城門上。
整整三天。
在此之前,我的畫像被張貼在城中各處,上面寫著——反賊劉青魚之妹,三日必殺之!
時間未到,夏湛是不會允許我死的。
我被吊得奄奄一息,虛弱不堪。
但是每隔一段時間,會有人將我放下來灌幾口水,塞一把糧,然後再吊上去。
城內街道兩側,埋伏了無數士兵。
第三日,夏湛立於城門上,身旁還站著身穿白狐銀裘、弱不禁風的趙明玉。
高高在上的世子爺,一襲玄衣,發如墨玉,劍眉入鬢,眼角微微上揚,臉上是棱角分明的冷峻。
他們在等青幫的人出現,然後一網打盡。
他還要趙明玉親眼看到,滅門之仇即將得報。
但我賭他會失望。
果然,天色漸晚的時候,郊外那條進城的路上,還是毫無動靜。
夏湛不死心,多吊了我一日。
第四日傍晚,他終於惱怒地意識到,沒人會來救我。
他命人放下了我,蹲在我面前,用手捏住了我的臉——
「他們為什麼不來救你?劉青魚就這麼捨棄了自己的妹妹?」
我努力地抬頭看他,神情一如往昔,沒有怨,也沒有恨,只有無盡的惶然和淒慘。
夏湛愣怔,我動了動唇,無聲地向他吐露了幾個字。
他沒有看清唇語,湊近了距離:「你說什麼?」
我笑了,一字一頓、無比清晰地向他無聲質問——
「奈—何—以—奴—呼—我?」
奈何以奴呼我?!
這是三年前,江南奴變起義時,發出的第一句質問口號。
我的主家被屠滅時,漫天的火燒啊燒,權貴跪在地上,如待宰的羔羊。
成千上萬的奴隸,質問他們,奈何以奴呼我?
奈何嚴苛稅收,逼我為奴?
子子孫孫,世世代代,不能脫籍。
奈何蓄奴成風,令我們腹坎無食、膝踝無裙、臀背無完膚?
奴女未配婿,早破其瓜,婦未耦子,先割其鮮。
主婦妒,則有鍛椓陰私,剃毛縫皮,醜痛之聲,流聞於外。
奈何視我如牲畜,圈養發賣,淩辱致死?
……
我望著夏湛,面容淒苦,閉上眼睛緩緩地將臉貼在他的手掌上,乖巧如從前。
他卻猛地收回了手,眼中有一瞬間的慌亂。
我篤定了夏湛不會殺我。
他低下聲音,對我道:「玉姿,你只要寫下他們的藏身之處,爺既往不咎,待你如從前那般,可好?
「他們捨棄了你,你又何必為了他們丟了性命,你喜歡我的對吧,只要你寫下來,爺還是你的。
「告訴我,劉青魚在哪兒,我想見他。」他聲音誠懇,循循善誘。
我笑了,眼淚落下的時候,終於點了點頭。
夏湛也笑了,他摸了摸我的頭,神情柔軟,然後低頭解開了我手上的繩子。
他將我摟在懷裡,輕柔地吻在我額頭:「走,跟爺回家。」
我強撐著身子站起來,被他攙扶著,還未走出一步,不知何處射出一支長箭,勢如破竹,「嗖」的一聲飛了過來!
誰也不曾料想,一枚被拋棄的棋子,也值得費盡心機地殺人滅口。
夏湛猛地將我拉在懷裡護著,長箭擦過他的小臂,玄衣袖口看不出受了傷,我卻敏感地聞到了血腥味。
在他們準備收網的時候,青幫的人來了,且規模浩大,殺氣騰騰。
上來就是一陣猛烈的廝殺。
夏湛雖在四面設下了埋伏,可這夥人出現在他們掉以輕心、已經撤退的時候。
且來勢洶洶,裝備精良。
他們放出了無數綁著油包的火箭,不多時,將城門四周熊熊燃起。
火光濃煙之中,城門外騎在高高馬背上的男人,身軀凜凜,將手中的弓箭又對準了我們!
我聽到夏湛在咬牙:「蕭遠山!」
長箭「嗖」地沖過來,夏湛將我推開。
那男人的身形逐漸看清,褐色衣衫,高大英俊,濃眉粗獷,青茬鬍鬚長滿了下巴,一雙深目泛著寒光。
在他身旁,還有一位身著紅色披風,同樣騎在馬背上的白淨女子。
蕭遠山的目光遙遙望來,大笑兩聲:「世子爺,聽說三日之內你要殺了我們青主的妹妹,我把她給你送來了,不好意思,來晚了一日。」
那女子高高在上,臉上含著笑,恬靜之中,又透著一絲孤傲。
夏湛吃驚地看著我:「玉姿,你不是……」
我低垂著眉眼,城門上被吊了四日,已經沒了力氣回答他。
蕭遠山倒是幫忙回答了:「一個冒牌貨,我來幫世子爺殺了她。」
說罷,隨手又取下三支長箭,齊齊地搭在弓上,對準了我。
這倒是件趣事,本以為會來救我的人,打算殺我。
說要殺了我的人,卻沖上前要來救我。
夏湛快步地朝我奔赴而來時,眼神慌亂,咫尺的距離,我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抬頭沖他幽幽一笑。
從地上撿起的半截斷箭,攥在手裡,猛地插入了他的胸膛。
斷開的長箭帶刺,我的手心被紮出了血,與他胸口染浸的衣衫有同樣的腥味。
在他震驚的目光下,我鬆開了手,赤著腳,緩緩地轉身。
已經下馬的蕭遠山以及那紅衣女子走了過來,女子率先上前,解下火紅披風,披在了我身上。
幾步的距離,蕭遠山朝我行了揖禮,喚了一聲——
「青主,好久不見。」
我轉身望向夏湛,身後是青幫聚攏的大批人馬,以及城門燃起的火光。
在他錯愕的目光下,我微微抬頭,眯起眼睛睥睨地看他,嘴角緩緩地勾起——
「夏世子,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才是我的妹妹,青柳。」
啞巴的不是我,而是站在我身旁的青柳。
相反,我的聲音從來都是鏗鏘有力、字字珠璣。
青柳柔柔地看著我,白淨的臉上笑意盈盈。
夏湛終於回過神來,不敢置信:「你竟是,劉青魚?」
我笑了,聲音悅耳,望向他的眼神帶著憐憫:「誰告訴你,劉青魚是個男人呢?」
是的,在此之前沒人知道。
三年前奴變起義爆發,各地回應,蕭遠山曾帶著我的信物會見了陳四發、崔匠本等人。
他們只知道我叫劉青魚,並且認定了我應該是個男人。
包括青幫的十二堂主,知道我身份的並不多,還被他殺了幾個。
我「嘖嘖」兩聲,連連搖頭,隨即歎息一聲,接過了蕭遠山遞過來的長刀。
我赤著腳,一步步朝夏湛走去。
刀身劃過青石板,聲音莫名地好聽。
火紅披風被風吹亂,我立于夏湛面前,居高臨下地看他:「夏湛,這次,我是真的要你的命了。」
時間不多了,城郊的這場暴亂,很快地就會引來增援。
禁軍有二十六衛,我們是死路一條。
所以我舉起長刀,沒有片刻猶豫,用力揮下,斬斷了夏湛的一條胳膊。
連著胳膊的那條手,食指帶著白玉扳指,泛著生冷的寒光。
夏湛痛苦地叫了一聲,捂著斷臂,看著地上那條胳膊,冷汗淋淋,不敢置信——
「玉姿……」
他大概是沒有想到,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竟這樣毫不留情地斬下了他的右臂。
明明前幾日,這條胳膊還孔武有力地將我摟在懷裡,撫上我後背的花紅海棠。
可我坦然地對上他的目光,眼中毫無波瀾。
「刀不架在脖子上,你們這些人是永遠不會感到恐懼的,那麼從現在開始,你們將感受到和我們一樣的痛苦。」
4
青幫撤退時帶走了負傷的夏湛,留下了他的一條胳膊。
那是我送給他的皇帝表兄的禮物。
朝堂一直在找我們的藏身之處。
他們當然找不到。
我們藏在嶺南,混跡在那一帶的土匪窩子之中。
嶺南多山,西嶺最大的土匪頭子綽號鎮山魈,原名祖朝,是土生土長的嶺南人,也是土生土長的土匪後裔。
有道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他們盤踞此地多年,經歷了無數次朝廷的剿匪行動,甚至總結出了對抗和防禦經驗。
在別人的地盤整兵剿匪,討不到好處,還勞民傷財。
後來當地官僚也長了記性,每年形式性地進山剿兩次,敲打敲打鎮山魈他們,也就不了了之了。
祖朝不是什麼好人,人高馬大、滿面絡腮胡的粗魯大漢,強殺掠奪什麼都幹,一雙精明的眼睛充滿了攻略性。
可就是這樣的人,聽說我回來了,一早就來了雁山,看到我時兩眼放光,咧著嘴圍了上來。
「阿魚,你可算回來了,我他娘的想死你了。」
兩年前青幫遭到重創,朝廷一鼓作氣地殺了我們很多人。
被逼無奈,我們逃離到了嶺南一帶。
雁山寨舊址曾是土匪老巢,簡單整頓後青幫的人馬駐紮在了這裡。
嶺南多土匪,除了鎮山魈,還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土匪窩佔據山頭。
青幫在嶺南的行動軌跡,與土匪無異,隱姓埋名,無人起疑。
當初唯一起疑的便是坐鎮西峽山頭的祖朝。
山裡突然多了一股不明的勢力,人數闞闞眾多,令他新生警惕。
祖朝是嶺南最大的土匪頭子,天不怕地不怕,尋了個由頭二話不說攻擊了我們的寨子。
那時我不願生事,命人備了厚禮,親自去拜會了他。
結果這色眯眯的土匪頭子一眼看上了我,狂妄道:「要想化干戈為玉帛也行,你這娘們得從了我,老子強殺掠奪這麼多年,還他娘的沒見過你這樣好看的女人,你跟了我,今後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西峽山的土匪們狂聲大笑,一個個赤裸裸地盯著我。
青柳嚇得躲在我身後,我阻止了面色陰沉的蕭遠山和憤怒的阿卡,對祖朝笑道:「大當家的說得對,雁山願與西峽結秦晉之好。」
祖朝大喜:「小娘們,哦不,小娘子說話就是動聽,對對,秦晉之好,秦晉之好。」
美色之下,祖朝昏了頭,按照我的要求,誠意滿滿地向雁山寨子下了聘禮。
挑了良辰吉日,西峽佈置了寨子,一片喜氣洋洋地將我娶了過去。
當晚洞房花燭,祖朝進房門時,被手下攔住,叮囑他務必小心有詐。
狂妄大漢大手一揮:「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子,能使什麼詐,她還敢殺我咋的?」
他說得對,我不敢殺他,因為殺他會招惹麻煩。
況且,我這樣的弱女子,他一隻手都能捏死我。
女人的刀,從來都是很溫柔的。
那晚祖朝摸了一把我的腰,在我笑盈盈的建議下,喝了我端給他的合巹酒。
然後他嘴裡被我塞了布,綁在了床上。
他一點兒也不怕,還以為是什麼情趣之事,眼神迫切地督促我快一點。
我倒也沒做什麼,拿著一把刀,捅了他的肚子,然後扣上了桌子上的一隻碗。
我附在他耳邊,認真地對他道:「大當家的想娶我,首先要瞭解我是什麼人,鎮山魈,自我介紹一下,小女子劉青魚。
「我家祖輩佃農,可東家的賦稅一年比一年重,佃戶們吃不飽,為了減輕賦稅,只得簽下賣身契,簽了那張紙,入了賤籍,生生世世,子孫後代,可就都是奴隸了。
「我們全家,生來就是賤奴,男兒腹坎無食,如牲口一般勞作,女兒被隨意淩辱,很早就失了貞潔,身為奴隸,不能有半點反抗和情緒,你知道忤逆主家的後果是什麼嗎?
「他們會將老鼠困在陶碗內,將陶碗扣在我們的肚皮上,碗底放上燒紅的木炭,迅速將碗加熱,令其中的老鼠無法忍受,只能在我們的身上鑽洞逃跑,被老鼠啃破肚皮後,他們還會在我們腹中放入灼熱的木炭,燒焦內臟,他們管這叫紅燜老鼠。」
我的手一下下、漫不經心地敲著祖朝肚子上扣著的碗,又緩緩道:「太可怕了對不對,也不是所有主家都會這麼對待家中奴隸,當然也有爽快一點的,直接往我們頭上蓋一頂鐵帽子,帽子上安裝把手,左右轉動,我們的頭顱會被慢慢地壓碎,刺穿腦袋。直至下顎破碎眼球蹦出而死,最後這頂鐵帽子會被染紅,所以他們管這叫紅帽子。」
祖朝瞪大驚恐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身體顫抖。
我的手慢慢地撫上他的臉,滿意地拍了拍:「你應該知道我是什麼人了吧,江南五大世族是我看著垮的,他們喜歡對我們用刑,所以我也發明了一種,想知道叫什麼嗎?」
祖朝不住地搖頭,瞳孔驟然放大,我拔下頭上的發簪,冰冰涼涼地對準他的脖子,悠閒道:「我家中父母早死,和妹妹相依為命,主家老爺見我姿色姣好,從小挑選為瘦馬,我不想落了個人盡可夫的下場,也不願妹妹遭人淩辱,因此我格外聽話,討了主家老爺的好,他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可他出爾反爾,最終還是把我妹妹拉了下來。
「我妹妹青柳,生性爛漫,聲音像黃鸝鳥一樣動聽,逼她唱曲也就罷了,結果他們還挨個兒要聽她在床上怎麼叫的,逼得我妹妹吞了火碳,生生地變成了啞巴。
「知道他們怎麼死的嗎?我找人把他們給吊了起來,用小刀的刀刃切入臉頰下方,從頭部到腳指頭,以最快的速度一片片地剝皮,最後還要留他們苟延殘喘,在地上爬,我管這叫剝青蛙。」
我的發簪輕輕地劃過祖朝的臉頰,他打了個寒戰,驚懼交加地看著我。
「聖人說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惡人怕天不怕,可是這天不是我們的啊,既是這樣,還要這天做什麼呢?豁出去的人,可是什麼都幹得出來,青幫的手段,你是聽聞了的吧?」
我玩弄著發簪,對他道:「從今往後,嶺南這地兒,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有意見嗎?」
祖朝看著我,像看一個瘋子,連連搖頭。
我給了他最後一擊:「朝廷的人若是知道我們在這兒,你猜西峽能不能置身事外?聰明一點,今晚的事爛在肚子裡,否則無論是青幫還是朝廷,都不會放過你們。」
祖朝無疑是聰明人,懂得明哲保身。
但這聰明人並沒有對我們敬而遠之,他膽子很大,比如挨了我一刀之後,還會很要面子地對西峽山的那幫土匪說:「雁山的那個娘們,長得是好看,可惜她不光腦子有病,身上還長了毒瘤,我可不敢碰她,怕死。」
那幫土匪恍然大悟:「難怪那麼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二話不說就願意嫁過來,大當家的,那我們可虧了,給了好多聘禮呢。」
祖朝憋了一憋,也覺得虧得慌,一鼓作氣地站起來:「走,要回來。」
於是一夥土匪雄赳赳氣昂昂地來要聘禮,結果見了我,祖朝率先泄了氣,覥著臉道:「那個,阿魚啊,我們送來的聘禮能不能……」
未等他說完,蕭遠山已經示意我們的人抬出了之前的聘禮。
祖朝還挺詫異,訕訕地對我道:「你這娘們,還挺通情達理。」
後來大家相安無事,祖朝賊心已死,色心卻不死,時不時地還會來雁山走動,一來二去與蕭遠山等人混熟了,有一次喝多了酒,還強行拜了把子。
江湖中人,總是比較豪邁。
我對他們這些事從來不感興趣,只是有時會告訴蕭遠山,西峽山的人和我們並非一路,少招惹為妙。
蕭遠山笑著看我,一向陰沉的神情會變得格外溫和:「是,我也不喜歡那祖朝,每次來了混吃混喝不說,眼睛還總往你身上瞄,我怕自己忍不住會給他挖出來。」
最溫和的聲音,說著最狠的話。
我心頭一動,抬頭看他,對上的是他溫柔含笑的眼眸,但我知道,我不能對他動心。
我和蕭遠山是一同長大的。
很早的時候,我們都是揚州城官紳老爺家的佃奴。
父輩面朝黃土背朝天,辛苦勞作,勉強地養活一家老ŧũ̂⁻小。
孩童時期,我們一同在田裡抓過蛐蛐,水裡摸過魚,青柳會卷著褲腿奶聲奶氣地對我們喊——
「姐姐,遠山哥哥,捉那條最大的!」
偶爾巡田路過的官紳老爺,一副仁善的模樣,負手而立,笑眯眯地喚過我們。
他身邊的侍從會分好吃的糖糕給我們幾個小女孩。
但他們從不分給男孩子,甚至對蕭遠山他們沒個好臉。
年幼稚童,什麼也不懂,歡歡喜喜地拿著糖糕,一口一個「謝謝大老爺」。
我們都沒意識到,每次官紳老爺過來,田間勞作的父母,都會變得大驚失色,緊張的臉色發白。
等我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祖輩賣身為奴,誰也反抗不了,否則便是死路一條。
我九歲被管婆挑中,作為瘦馬養在官紳老爺家中。
她們什麼都會教我,歌舞刺繡、琴棋書畫,乃至房中秘事,都是必須要學的。
一個出色的揚州瘦馬,還要有足夠的忍耐力,主家老爺讓你笑的時候,哪怕踩在刀子上,也要笑得溫柔得體。
我很聽話,因為不聽話的下場我是見識到了的。
曾經給我們糖糕的大老爺,也會翻臉無情地讓人打死你,然後破席子一卷扔在亂葬崗喂野狗野貓。
好在他很喜歡我。
我溫柔、乖巧、聽話,小小年紀已經十分懂得討他歡心。
因我擅吹笛,也擅舞《明君》,他常摸著我的臉,自比是西晉石崇,我是他最喜歡的舞女綠珠。
我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他請最有名的畫師為我畫像,我端坐在海棠樹下,身著水綠色的青衣,溫柔淺笑,與大家閨秀無異。
後來那幅畫百人來求,大老爺哈哈一笑,賣了一萬金。
老爺是鹽商,富可敵國,根本不缺錢,他為的就是顯擺。
果然也是顯擺上了,畫卷輾轉到了京中,有位世家子弟不遠千里來揚州,只道老爺隨意開價,他願意將我買下。
我還記得當時老爺摟著我,對那富家子道:「善歌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你可知西晉石崇寧死也不願把綠珠拱手讓人的道理?」
如此看來,他倒是對我情深義重了?
錯了,那幫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是沒有心的。
我妹妹被幾位公子拉著尋歡作樂的時候,我求過大老爺,他被五石散攪得神志瘋癲,一腳將我踹倒在地。
蕭遠山也曾想過救青柳,但他只是老爺家的一個家奴,饒了公子們的好興致,當下被亂棍打死扔去了亂葬崗。
我記得那日下了好大的雨,青柳吞了火碳,成了啞巴。
我冒死跑出府邸,拼了命地往亂葬崗跑。
滂沱大雨澆得人喘不過氣,我在一具具被野狗啃得亂七八糟的屍體裡翻,找到蕭遠山的時候我哭了,一遍遍地拍打著他的臉。
人這一生,總要經歷過什麼,才能想明白一些道理。
天地不仁,不是應該以萬物為芻狗,可是憑什麼做芻狗的是我們?
他們不能是芻狗嗎?不應該是芻狗嗎?
原來,天道是不公的,芻狗活在陰暗之處,那麼是不是應該奮力地也要咬上一口月亮,變了他們的天。
蕭遠山的命是我撿來的。
那晚大雨,他殘存一口氣,神志不清地對我道:「阿魚,對不起,我盡力了。」
我發了狠,惡狠狠道:「不,你沒有盡力,我們要做的事還有很多,你站起來!
「蕭遠山你聽清楚了,我劉青魚對天發誓,窮此一生,將身赴死,我必要掀起這天!鏟主僕、貴賤、貧富而平之!」
5
這條路,我們走得太久、太長了。
雁山的夜,山月幽幽,依稀聽得到狼叫聲。
寨子歸於一片寂靜。
我坐在院中欄杆上看月亮時,青柳就依偎在我身邊。
她的腦袋枕在我的肩上,兩條腿晃啊晃,用這細微的動作,表達著內心的歡愉。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她仰頭沖我笑,眼睛清亮如泉,面上還有淺淺的梨渦。
然後興奮地比劃著,通過手勢問我——
「姐姐,我們是不是再也不用分開了?」
我溫柔地看著她,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回答。
回到嶺南雁山已經一個月了,夏湛的那條胳膊作為見面禮後,我們給朝廷提了要求——
廢除佃農奴籍制度,使賤民翻身成為平民。
如果說江南乃至全國各地爆發的那場奴變起義,不足以讓皇室反思反省,那麼作為定國公嫡子、太后的親侄子,不知道夏湛有沒有這個能耐。
是的,我們在威脅皇帝。
要麼頒佈旨意,要麼將夏湛的人頭奉上,然後五湖四海的奴隸會繼續造反起義,哪怕萬劫不復,也要變了這天。
我沒有告訴青柳,朝廷的消息已經傳來了,皇帝同意了我們的要求,但他的條件是要等夏湛平安無事地回去,才肯下旨頒佈。
我不會再相信朝廷的任何一個人。
是以第二日晌午,我讓阿卡給關押了許久的夏湛佈置了一桌好菜。
這一個月以來,他每天都要求見我,甚至不惜絕食抗議。
這次也是,阿卡說佈置的飯菜他一口沒吃,只要求臨死前見我一面。
我同意了去見他。
夏湛被關押在寨子後面依山而建的洞屋裡。
屋內倒是整潔,還有一扇透著陽光的窗子。
但推門而入的時候,他還是刺了下眼,用左手遮了遮眼睛。
被關押了一個月,他倒是精神尚可,臉上有胡茬,右臂的斷肢處傷口也已經癒合。
他眯著眼睛看我,那雙狹長的眸子竟含著隱約的笑意,俊眉朗目,一如從前——
「玉姿,你真的好美。」
難為他了,死到臨頭,還有心情同我調笑。
我看著他,神情平靜,聲音漠然:「夏湛,不必廢話,你一直吵著要見我,可還有什麼話說?」
他挑了下眉,「嘖嘖」兩聲:「你好冷漠,真讓人傷心,虧我曾經還心心念念地想著,若是我的玉姿不是個啞巴,聲音該是多麼溫柔、動聽。」
我皺眉,對他完全沒有耐性:「說完了?我可以走了吧。」
「別啊。」
他笑著看我,一臉的懶散:「你都要殺我了,臨死之前能不能滿足我一個心願。」
「什麼心願?」
「你先答應。」
我笑了一聲:「別跟我耍花招,難道你要求見趙明玉最後一面,我還要將她綁來見你?」
他先是一愣,繼而也笑了,漆黑眼眸盯著我,幽幽地歎息:「你還是不懂我啊,我都要死了,見她幹嗎?」
「那你想做什麼?」
「我想跟你共度春宵,你再跟我睡一次,我心甘情願地把命給你。」
夏湛眸中含笑,嘴角勾起弧度,神情無畏又放浪。
我冷冷道:「世子爺當真是不怕死,不若我現在殺了你可好?」
「生氣了?」
他有些無奈,神情一瞬間又變得失落,看著我幽幽道:「我雖不是你第一個男人,但你卻是我碰過的唯一一個女人,當初若不是你存心勾引,我也不會落得今日這般下場,你砍了我的手臂,我也沒有怪你,臨死之前不過是想跟你抵死纏綿一場,你為何這般小氣?」
我被他這一番謬論觸怒了,冷笑道:「莫說我砍了你的手臂,即便是我將你掏心挖肺,你又有什麼資格怪我?夏湛,我暗風堂一百多條人命,這筆賬就這麼算了?你真以為我在定國公府忍辱負重,目的只是為了救出陳四發和崔匠本,你錯了,我要的一直都是你的命。」
夏湛沉默了下,繼而道:「玉姿,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從一開始就錯了,以暴亂來反抗不是解決問題該有的方式,你們屠了江南五大士族,除了激起更大的矛盾,挑起仇恨,實則是得不償失。
「我不想殺人,可你們青幫已經殺瘋了,江南之地亂成那樣,我若不出手重擊,難道任由事態繼續發展,將整個國家攪亂,墜入無底深淵。」
我笑了,目光淩厲地看著他:「別再說這些冠冕堂皇的屁話了,沒有人是蠢貨,難道我跪在你們這幫權貴天族面前,說一句不要奴役我們,你們高高在上的皇帝就會下旨廢除奴籍制度?
「別傻了夏湛,火沒有燒在你們身上,你們是不會感覺到疼的。燎原之火起了,你們才會慌;怒火中燒的時候,你們才會怕;烈焰焚燒到你們腳下,你們才會徹底反思。我只恨現在的火還不夠,要將你們燒得挫骨揚灰才行。」
「玉姿……」
夏湛輕喚我一聲,試圖喚醒我的理智:「所以從頭到尾,你們操戈索契,目的只是為了恢復平民身份對嗎?」
「那麼現在皇上答應了,你為何還要殺我?」
我冷冷地看著他:「人不會掉在同一個陷阱裡兩次的,三年前西寧府的孫將軍,頭被吊在揚州城的時候,你們的皇帝也答應了和談,結果呢?你夏世子出馬了,我以為你們真的是來和談的,徽州城外我裝成流民乞丐接近了你,世子爺好一番慈悲心腸,讓我誤以為菩薩降臨,我告訴我們的人這次真的迎來解放了,結果你掉頭就是一番廝殺,將我暗風堂一百多人吊死在樟樹林。」
夏湛神情茫然,解釋道:「不對,我們並沒有接到和談的資訊,玉姿你聽我說,這中間一定是有誤會,當初奴變剛剛爆發,朝堂之上就有不同的爭議,皇上本來是願意和談的,但是你們沒有給這個機會……」
「你以為我還會信?」
我臉上毫無波瀾,聲音平靜地打斷了他的話:「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夏湛,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晚了,你去死吧,總是要死些人的,ťů₂只有你死了,才算在皇帝心窩子上插一把刀。」
「玉姿,我不能死,你進過我的書房,你該知道的,這些年我一直在奏請皇上廢除苛政,改良佃農租賃制度,奴籍翻身為平民指日可待,我和內閣首輔楊大人一直在為之努力,之前千方百計地想見你,也是為商榷此事,你聽我說,現在事情可以解決,我們都不用再廢一兵一卒,誰都不用死,你相信我玉姿。」
夏湛言辭懇切,神情誠摯,可我沒有理他,轉身離開之前,腳步頓住。
「蟬活八日,向死而生,從踏上這條路開始,我就已經做好了將身赴死以換取明日之光的準備。夏湛,我不會再信你,也不會信你們的朝廷,因為相信你們承擔的風險太大,在這世上,我只相信我自己。」
8
走出屋子的時候,阿卡站在一旁,聽我吩咐。
我抬頭看了一眼日光,聲音麻木——
「殺了他吧。」
僅隔一道房門,我聽到夏湛最後在質問我:「玉姿,你對我可曾動過情?回答我,讓我死個明白。」
堂堂的定國公府世子爺,天生貴胄,竟也會問這種問題。
我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
我去了後山,站在高處山頭,將雁山寨子一覽無遺,目光隨即又望向遠處群山起伏的嶺南山脈。
風拂過,四面草動。
身後出現一人,是蕭遠山。
他帶了件披風給我,展開為我披上,與我一同眺望連綿山河時,神情堅毅,深目泛著好看的微光。
「青魚,起風了。」
「是啊,起風了。」
我愣怔著回答,連自己也沒有發覺,聲音含了幾分疲倦。
可是蕭遠山察覺了,他側目看我,清亮、烏黑的瞳仁有著柔軟的光,下一秒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抬頭看他。
自幼一同長大,沒人比我更瞭解他。
蕭遠山堅韌、勇敢、骨子裡還有深深的執拗。
我比他和青柳更早地去了官紳老爺家。
在他入府成為家奴的時候,我已經是大老爺的人了。
府宅深深,他和那幫馬奴一樣,都被我踩著上過馬車。
我對他視而不見,與陌生人無異。
但他做不到。
我喂老爺吃葡萄的時候,老爺順勢握住我的纖纖玉指,逗弄調戲,而我一臉順從地笑。
侍奉午睡,房內嬉笑聲不斷,直到尋歡作樂歸於平靜。
赤著腳走出屋子時,我會看到蕭遠山站在院中,青銅木下,少年身子繃得很緊、很直,一動不動地也不知站了多久,濃眉下的那雙眼,寫滿了戾氣與絕望。
一個奴隸露出這樣的神情,是很危險的。
我從他身邊徑直走過,從來不跟他說一句話。
只有一次,他膽大包天,一把將我拽過來,固執地摟在懷裡。
隔著屏風推門,屋內睡著大老爺,他在我耳邊道:「青魚,我帶你走吧,我們逃出去。」
我目光冷冷地看著他,直到他心生絕望,一點一點地鬆開了我。
他是知道的,我從來都有著超出同齡人的理智和冷靜。
可是七年之後,我們還是站在了一起,走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雁山山頭,他握住了我的手,手掌粗糲,卻很溫暖。
幼時濃眉大眼的夥伴,已經是頂天立地的男人。
那雙凝眸時的瞳仁,像是攝人心魄的黑海,映著流動的暗光,讓人一不小心便會沉淪下去。
但我又一次,理智地掙脫了他的手。
這次蕭遠山卻不肯放,甚至來了幾分脾氣,一把攬過我的腰,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裡。
我一邊掙脫,一邊怒道:「蕭遠山,你放開我!」
他個子很高,力道大得令人掙脫不開,望著我眸中含笑,聲音竟有幾分愉悅:「青魚,你現在真像一條活蹦亂跳的魚。」
我氣急,抬起腳猛地踢向他。
蕭遠山反應很快,不僅躲過,還更加用力地鉗制住我,令我動彈不得。
他眼睛亮得像星星,在我慍怒的目光下,毫不躲閃,低頭靜靜地看我,然後越來越近,將額頭抵在我的額上,溫熱呼吸近在咫尺:「你到底還要我怎麼做?我真的不喜歡青柳,我只能把她當妹子待,你饒過我吧。」
我平復了下心情,別過臉去:「可是青柳喜歡你,蕭遠山,我就這一個妹妹,她已經夠可憐的了,權當我求你,別傷了她的心。」
蕭遠山掰過我的臉,眼中閃過悲色:「我的心呢?青魚,我也是有心的,我不可憐嗎?
「我從幼時就喜歡你了,從未改變心意,你為何偏要視若不見?別再推開我了,我去和青柳說清楚,她能理解我們的。」
「蕭遠山!你敢這麼做,我殺了你…….」
我氣急敗壞,他卻不管不顧,大手環住我的腰,另一隻手扣住我的腦袋,徑直堵上了我的嘴。
我奮力地掙扎,咬破了他的唇,甜腥味漫延開來。
他皺著眉頭鬆開了我,對上我兇狠的眼神,神情無力且執拗。
最後他像是豁出去了一般,攔腰將我抱起,輕放在青草地上,伸手去解我的腰帶。
「蕭遠山,你敢!」
我驚得白了臉,極力地掙扎,他眸中閃過固執,沉下聲音道:「我並不想這樣,可是只有把事情坐實了,你才能接受我,不再把我推給青柳,是不是?」
短短幾秒,我已經平靜下來,目光直直地看著他,笑了一聲:「你不會以為我還在乎這些東西吧,蕭遠山你想清楚了,跟我睡過的男人可都死了。」
山風拂過,空氣中混雜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四面寂靜,他最終閉上了眼睛,敗下陣來:「青魚你知道我不怕死,我只怕你離開我,你只需一個眼神,我從來對你言聽計從,小時候是這樣,長大後也是這樣,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輩子都是這樣。」
……
阿卡沒有殺夏湛。
她跪在我面前,生平第一次忤逆了我的意思。
她說:「青魚,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一瞬間,我氣急反笑。
我忘了,夏湛那個人是多麼的狡猾,巧舌如簧,迷惑人心。
阿卡懇切地看著我,一把抓住我的衣服:「你曾經也說過的,暴亂和廝殺並不是我們的初衷,我們要的是脫離賤籍,翻身為良民,父輩有田可耕,吃飽穿暖,睡醒不愁,婦人紡車織布,釀桑落酒,稚童可在春日折柳,背白鹿洞書院。
「路雖遠,行則將至,事雖難,做則可成。青魚,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在心裡,是你號召我們奮起反抗,以今日之深淵,換取他日之璀璨,你說過的,螻蟻潰千里之堤,是要讓他們驚醒、害怕和悔悟,從頭到尾,我們的目的不都是這個嗎?
「可你回頭看看,我們如今落草為寇,藏於此處,幹的是山匪的勾當,多少人在這個過程中已經離了初心,你不在山裡的時候,黑狗他們殺人越貨、搶劫掠奪的勾當可沒少幹。
「當初都是被逼無奈地走上的這條路,我們當中很多人,家還在江南,家裡還有年邁的親人,我們做夢都想回去,世子爺說了,朝廷並沒有為難我們的家人,朝堂之上還有文臣在為我們做主出頭,況且皇上已經答應了,天子一言九鼎,世子爺說他可以保證。」
我歎息一聲,將她扶了起來:「阿卡你可知道,我們不會有第二次殺夏湛的機會,失了這個籌碼意味著什麼,你知道嗎?
「他會將我們趕盡殺絕,將更多的人吊死在樟樹林,所謂的天子一言九鼎,對我們來說是一場賭博,皇室之人最是狡猾,我不可能放過夏湛。」
阿卡沉默了,她長得像個牛犢子一樣壯,就因為那一身的蠻力,曾被她的主家套上韁繩,當成碾磨的驢子來鞭打使喚。
即便如此,她骨子裡仍有良善之心。
最早的暴亂殺戮,她站在我旁邊,除非不得已,實則不肯多殺一人。
我應該想到的,她這樣頭腦簡單的姑娘,被夏湛三言兩語地說動,太正常不過了。
夏湛這人,太危險,還是要殺的。
但今晚我心裡很亂,阿卡看似不經意的一番話,讓我心生警惕。
回雁山后,我見過祖朝兩次。
第二次他趁著大夥兒喝酒的空,坐在我旁邊跟我說了這樣一番話——
「阿魚,我們西峽寨裡有近千婦孺孩童,祖輩靠山吃山,雖說幹的是土匪勾當,卻也有想守護的東西,當年叔公們挑選我為當家,我是發過誓的,不僅要讓西嶺寨越來越好,更要護寨裡人平安。
「我知你一路走來十分不易,一個弱女子竟有如此魄力,著實令我欽佩,但我是西峽寨的大當家,肩上的擔子很重,我仰慕於你,也知道人各有志,為了大傢伙著想,今後我們便不過來了,各自珍重吧。」
當時未做他想,如今是滿心起疑。
這晚我睡得不安穩,後半夜的時候果然出事了。
夏湛不見了。
9
雁山人人手中握著火把,將各處照得燈火通明。
我還看到蕭遠山命人綁了阿卡,逼問她夏湛的下落。
阿卡定然是不知的,看著我茫然搖頭。
然後蕭遠山也將目光望向我。
我接過他手中的火把,緩緩地走過人群,火光亮堂堂地映在他們臉上。
都是奴隸出身,同生共死多年,彼此知根知底,我不信他們當中有人叛變。
但這山中地形,若沒有人接應,夏湛是跑不掉的ẗũ⁵。
我將火把扔給了蕭遠山,轉身道:「號召所有人搜山,現在就搜,找到之後,不論他們多少人,不惜任何代價,全部殺掉。」
一陣忙亂之後,寨子裡的人都出動了。
青柳也被吵醒,披著外衣,站在房門口擔憂地看著我。
我上前摸了摸她的臉,輕聲地哄她:「沒事的,回去睡覺,姐姐要出去一趟。」
青柳一向聽話,握了握我的手,依言回屋。
我連夜帶人去了西嶺。
夜半幽幽,山路快馬,空中彎月更像一把刀,泛著清冷的光,隨時會要人性命。
到地方的時候,被吵醒的祖朝在火把的照耀下像一隻炸毛的獅子,一臉不悅地嚷嚷:「阿魚你好沒道理,你們丟了人,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憑什麼要我們半Ṭù⁰夜三更地清點人數?」
火光晃動,忽明忽暗,我看著他道:「大當家的也不希望你們的寨子裡有朝廷的細作吧。」
祖朝臉色一變:「不可能,我們寨子的情況我知道,不可能混入朝廷的人。」
說罷,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冷不丁地笑了:「你要找的人,莫不是被遠山兄弟拎出去給偷宰了吧,聽說那人曾是你男人。」
我眉頭一蹙,倒也思索了這種可能性:「也有可能,不過為了穩妥起見,還請大當家的現在組織清點人數。」
祖朝咬了咬牙:「你這女人可真夠狠的,幸虧當初咱們倆沒成,否則我定是要被你整死了。」
深更半夜,西嶺敲鑼打鼓,篝火點燃,人人臉上帶著被吵醒的怒意。
但很快地他們就笑不出來了。
祖朝氣急敗壞,差點兒跳了起來:「他娘的,還真有細作,馬上去抓,看我不剝了他們的皮!」
何止是有細作,細作還不止一人。
包括祖朝身邊經常露臉的一個二把手,跟了他一年多,清點人數的時候,居然也失了蹤跡。
憤怒之餘,又令人心生恐懼,祖朝道:「這些年朝廷看著對我們不管不問,剿匪行動都少了很多,原來是趁著鬆懈,打算一鍋端了。」
心有餘悸之餘,他又提醒我道:「看樣子我們要避避風頭了,阿魚,你也小心些吧,那魏王也不是什麼善茬,你們當初起義為的是討一個公道,何必捲入皇權紛爭。」
腦中那很多的起疑,突然在這一刻明瞭。
一手策劃奴變起義,被夏湛稱為青幫真正的頭子,可如今看來,我是不稱職的。
我對青幫的很多事一無所知。
蕭遠山竟然投了晉陽的魏王。
青幫如今分割兩派。
一派是以阿卡等人為首的舊部,盼著早日結束紛爭,回去過踏實日子。
另一派已經全然聽蕭遠山指揮,野心勃勃,妄想真的將天翻過來,成為人上人。
蕭遠山是何時勾結上魏王的,我一無所知。
興許是我不在山中的這一年,也興許是更早之前。
但有一點不用懷疑,明面上還聽我指揮的青幫,實際已經脫離我的掌控了。
我身邊只有阿卡等少數舊部,如我一樣被蒙在鼓裡,不知蕭遠山等人的雄心壯志。
阿卡說得對,一路走來,漸行漸遠,很多人的初心已經變了。
但我描述給他們的未來,不是這個樣子的。
蕭遠山回來的時候,我坐在房中等他。
夏湛沒找到,還是讓他跑了。
彼時已經快天亮了,油燈快要燃盡,屋內昏暗不明。
蕭遠山走上前,將我攬在懷裡,頭抵在我頭髮上,輕聲地安慰:「青魚,沒事的,我們沒有輸。」
我抬頭看他,眸光平靜:「當然沒有輸,蕭遠山,我們還有魏王這座靠山,對不對?」
他身子一頓,望著我神情柔軟,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你都知道了。」
「投誠一個有謀逆之心的魏王,成為他的一枚棋子,這是你為青幫選的路嗎?」
「青幫不是任何人的棋子,青魚,你小看我了,我們一起創立的幫派,我不會允許它成為別人的利器,相反,魏王也不過是我們的翹板而已。」
「所以,你究竟想做什麼?」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如同看一個陌生人。
蕭遠山眸光深邃,眼底如黑河暗湧,手指撫過我的臉,認真道:「我要權利,要站在高處,看他們哭。」
「蕭遠山,你是不是瘋了?……」
「我早就瘋了,在你被管婆帶走的時候,在你躺在官老爺懷裡笑的時候,我就已經成了一個瘋子,脫離奴籍並不是我的最終目的,青魚,我要權利,要做人上人,要呼風喚雨,要永永遠遠地有保護心愛之人的能力。」
我愣愣地看著他:「所以你踏著青幫人的屍體往上爬?」
他皺眉,不解地看我。
我心裡一片發涼:「三年前,你告訴我說朝廷答應了和談,其實都是假的,你根本就沒有跟他們提出和談的意向,甚至在朝廷派人過來的時候,先行殺人,導致皇帝震怒,大力地圍剿我們。」
蕭遠山沒有否認,也沒有辯解,只是道:「為什麼要和談?脫離賤籍又如何?我們仍是螻蟻,既然已經邁出了這一步,手摘星辰也是指日可待。青魚,我們不能一直被壓在底下,不只我一人這樣想,選擇今日這條路,是大家共同的抉擇。」
「別放屁了!」
我突然來了怒氣,一把將他推開,惱怒道:「蕭遠山,不要為自己的野心找藉口了,青幫起義為的不是我們的私心,也不是為了捲入皇權紛爭。
「我們要的只是一份公道,你仔細地看看,他們都是普通人,渴望的是我們說過的安穩生活,你不能領著他們踏上別的路。」
「已經來不及了,青魚。」
蕭遠山嘴角勾著笑,神情竟還是溫柔的:「我們已經與魏王結盟,談成了合作,他日事成,天下分羹,有我們青幫一份。
「這條路,是他們自己選的,我說過了,沒有人願意被壓在底下,不博一把,如何登天。」一個月後,我與蕭遠山徹底地鬧掰了。
這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比如定國公府世子爺夏湛,活著回到京城。
皇帝信守承諾,由內閣起草了廢除佃奴制度的相關文書,改良嚴苛徵稅,禁縉紳之家蓄養奴隸。
數百年代代相傳的賤民終於翻身成了平民。
對此蕭遠山冷笑一聲,妄圖使我認清事實:「青魚你看到了,這條路我們走了七年,死了那麼多人,付出那麼多的代價,結果對於上位者而言,僅是一道聖旨便可解決的問題,我們拼死一生做出的努力、流的那些血,像不像一個笑話?
「這就是權利,處於高位之人,掌生殺大權,主宰別人的人生,憑什麼我們不可以做那樣的人?」
蕭遠山眼中的那份野心,恍惚讓我覺得陌生。
但那道倔強的影子,與記憶中站在縉紳院中的少年,又無比重合。
我突然發覺,其實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人,自幼一同長大,我好像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瞭解他。
我沉重地閉上了眼睛:「蕭遠山,你說過要一輩子對我言聽計從的,奴變起義的目的已經達成,現在我要帶青幫的人回家,你可還願意回去?」
「回家?」
他像聽到笑話一般,眼神憐憫地看著我:「青魚,他們當然可以回家,但你向來是聰明人,我們回不去的。」
是的,朝廷雖然已經頒佈了廢除令,但我們都知道,對於作亂起義的領頭人,還是要緝拿歸案的。
如江陰的削鼻班和荊州裡同會,已經被我們救出去的陳四發和崔匠本,仍是重金懸賞的要犯。
皇權是不可挑釁的。
夏湛回去不久,朝廷組織了大批人馬,以空前未有的規模,勢必要將嶺南翻個底朝天。
西嶺的土匪頭子鎮山魈,聽聞在舉寨逃竄的途中,還是被抓了,當場斬殺。
彼時我們青幫的人馬也已經因為洩露了蹤跡,及早撤離。
而我們之所以沒被人發現,我想與蕭遠山身邊突然出現的那位孫先生有關。
蕭遠山要帶著青幫的人去晉陽,那裡是魏王的地盤,無需多問,前來接應的孫先生也是魏王的人。
行至半路,駐紮山林時,我率阿卡等人徹底地與蕭遠山決裂。
我要帶他們回江南。
那晚青幫的人分為兩派,終於站在了對立面。
我的目光遙遙地望向他們每一個人,那些曾經熟悉的面孔,一起同生共死多年的夥伴。
我說:「江南故土是我們最初起義的地方,也是我們的家,當初大家一起出來,如今理應一起回去,若你們還認我為主,願意追隨,我劉青魚對天發誓,哪怕豁出性命也會送你們一程。」
那位面容陰鷙的孫先生,但笑不語,眼中含著嘲諷的笑。
蕭遠山靜靜地看著我,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悲色,他道:「青魚,你非要如此嗎?」
我沒有理會他,翻身上馬,目光清冷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很可惜,那些出生入死的夥伴,大都與蕭遠山一樣,離了初心。
他們沉默地看著我,不少人眼中還有不屑的微光。
大抵是在唾棄我的貪生怕死,沒骨氣地順從於皇權。
我身邊僅有阿卡等百餘名忠心耿耿的舊部,何其諷刺。
我將手伸向一旁愣著的青柳——
「走,上馬,姐姐帶你回家。」
一向聽話、乖巧的青柳,抬頭看我一眼,眸中情緒難言,一步步地退到了蕭遠山旁邊。
我的心突然一陣刺痛。
原來捨棄我的,不止是青幫這些人,還有我至親的妹妹。
眼眶一熱,我幾近哀求地探下身子,對青柳道:「青柳,只當是姐姐求你,跟我走。」
我伸出手去,她連連搖頭,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固執。
然後她堅定地握住了蕭遠山的手。
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你既做了抉擇,從今往後,我只當從未有過你這個妹妹。」
林子飛鳥撲棱,樹葉作響,我拉了拉韁繩,厲聲地「呵」了一聲:「阿卡,我們走!」
馬蹄聲響起,傍晚天際殘陽,染紅了半空。
我聽到蕭遠山奮力地叫了我一聲——「劉青魚!你回來!」
記憶恍惚了下,是幼時在田間溪塘,幾個孩子赤腳捉魚,溪水下卵石很滑,紮著兩個羊角辮的青柳不敢下水,站在岸邊指揮著我們——
「姐姐、遠山哥哥,那邊,那邊有條大魚,快點兒逮住它!」
我回頭沖青柳一笑:「等著,姐姐這就給抓給你。」
對準了那條魚,我奮力地撲上前,誰知腳下一滑,撲進水裡成了個落湯雞。
小夥伴們都在笑。
我來了脾氣,不顧一頭一臉的水,徑直去捉那條魚,順著溪流走遠了。
身後是少年蕭遠山急切的聲音:「劉青魚,你回來!
「你回來,那條魚我來幫你抓!」
……
10
我帶著阿卡等人連夜趕路,不曾停歇一刻。
可是馬兒總歸是要休息的。
天快亮的時候,馬跑累了,人也跑累了。
阿卡說:「青魚,我們歇歇吧,實在吃不消了。」
我聞言下馬,警惕地環顧四周,取下馬背上的皮囊水壺遞給了她。
以我對蕭遠山的瞭解,他不會放過我們的。
即便他肯,那位陰惻惻的孫先生也不見得會放過我們。
我知道他們太多的秘密。
非我族類,其心必誅,這個道理我比任何人都明白。
因此稍作休息之後,我提議與阿卡等人分兩條路走。
阿卡向來是個頭腦簡單的,對我的指令從來都是「順從」二字。
我們約定好了,在揚州城外匯合。
我慶倖自己做了這樣的安排。
那晚我帶著一小隊人,在林子裡燃了火堆準備休息的時候,四下危機環繞,還是被人追上了。
我那僅能用來防身的三腳貓功夫,怕是連一招都抵擋不過。
但我知道,那幫人的目標主要是我。
因此快速地翻身上馬,對一眾舊部道:「大家都是拼殺的好手,保存好力氣,一定要活著回去,到了江南,我請你們吃酒!」
說罷,狠狠地揮了馬鞭,快速地飛奔而去。
果然,刺客也是兵分兩路,大部分人來追了我。
那日也不知跑了多久,林子裡飛鳥走獸,鬼火幽幽。
馬兒被斬殺,我挨了一箭。
生而為奴,我的忍耐力和生存能力絕非他們可以想像的。
我在林子裡東躲西藏,潛入水草纏身的水底,又躲在巨石坑洞半宿,憑藉敏銳的洞察力,幾次脫險。
天亮的時候,刺客終於走遠了。
我捂著傷口,臉色慘白地上了一輛進山拉柴的牛車,趁車夫不備鑽入了滿車的柴火堆裡。
牛車晃晃悠悠地行駛在山路,我哆哆嗦嗦地睡了一路。
直到渾身是血地站在喧鬧的大街上,在眾人驚懼的目光下,我朝著衙門的方向奮力前行。
「反賊劉青魚!前來投案!」
我不想死,但他們不會放過我,到了這個時候,能護著我的反而是一心緝拿我的朝廷。
府衙大門近在咫尺。
「嗖」的一聲!
不知何處射出的一隻長箭,穿進我的身體。
滿腔血腥,意識模糊,我踉蹌地又朝前走了一步,嘴裡念念有詞——
「劉青魚,前來投案……」
我想我可Ŧų₂能命不久矣了。
腦中很多一閃而過的畫面,像是迴光返照一般。
有我的妹妹青柳,從小就依賴著我,小小的手攥著我的衣服,躲在我身後探出頭看人。
有一同長大的蕭遠山,小小少年有濃黑的眉,他在看著我笑,眼眸澄淨,牙齒潔白。
還有那將我調教成揚州瘦馬的管婆,夏日蟬鳴,她悠閒地喝著茶,桌上放著鞭子,對我們一眾小女孩字正腔圓道——
「人分三六九等,攤上了這樣的命,你就得認,認不清的,就只能死,索性賤命一條,也不值錢。
「今日我只為告訴那些能認清的,想往上爬的,奴也有奴的好活法,你守規矩了,主家才會喜歡,他們喜歡了,不光你有好日子過,連帶著家人也能照拂一二,所以小姑娘們,好好地活著吧……」
我還記得她咧著的嘴,一張一合,猩紅無比,最終化為漫天的火。
強殺掠奪、飽受摧殘的奴役們,舉起鋤頭、砍刀,任何可以拿起來的武器,揮向吃人的權貴。
整個過程,阿卡站在我旁邊。
我在做什麼呢?
哦,我在冷眼看著。
高高在上的人啊,從現在開始,火燒到你們腳下了。
那些肆意增長的仇恨,伴隨著每一次殺戮,令我染紅了眼。
血濺在臉上,是溫熱的。
手中那把宰人的刀,是生冷的。
直到徽州城外,我混跡在流民之中,躺在那顆抽出新芽的柳樹下。
夜半月圓,探出頭去,那個男人閉著眼睛,大氅之下,我環著他的腰,坐在他的腿上。
皎潔的面容,泛的是慈悲的光。
他可真好看啊,比天上的月亮還要好看。
……
我可能要死了。
我聽到夏湛在叫我。
「玉姿,玉姿……」
聲音與記憶重疊,我聽的最多的是抵死纏綿時,他在我耳邊啞著嗓子的呢喃,他叫我名字的時候,那般動情。
可這次,他的聲音那樣急促,如雨點一般,密密地砸在我心上。
「玉姿,你不准死,爺不准你死,你欠我的,還沒還清。」
好霸道無禮的人。
我劉青魚,從不曾虧欠任何人。
……
一年之後。
上京人人皆知,定國公府近來有大喜事。
那位年逾二五的世子爺,終於要成親了。
宮內賞賜不斷,太后高興得連連稱好。
世子爺要娶的,自然是與他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表姐——曾經的江西總督之女,趙明玉。
然而沒人知道,新婚那晚,著一身喜服,蓋著紅蓋頭的,是我劉青魚。
趙明玉已經死了。
我也是後來才知,她自幼便有不足之症,常年不離湯藥的養著。
後來驚聞家中噩耗,氣急攻心,身子已經是油盡燈枯。
回京時,遠在襄陽的國公夫人便給夏湛遞了書信,只道那邊的名醫診斷,趙明玉活不了多久了。
嫁給夏湛,一直是她的心願。
但她是真的命不好。
她心心念念的那場婚禮,最終還要被她一直瞧不起的江南奴頂替了身份。
夏湛替她向我道歉,為的是曾經的暗嘲和輕視。
他說,阿姊真的是很好的人,她從小心地善良,無論是對身邊下人還是街上的乞兒,都存了一副好心腸。
但家中遭的那場難,讓她的憤怒和怨恨無處排解。
我搖了搖頭,告訴夏湛,我怎會恨她?那場奴役之爭,耗盡了所有人的心力,沒有贏家。
我的身子骨也不太好了。
一年前那根穿進身體的長箭,讓我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
我睡了很久,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夏湛。
他趴在床邊也睡著了,面容憔悴且疲倦,長睫下的暗影,一片清冷。
僅有的那只手,還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腕。
後來我便留在了他身邊。
如今的定國公府,真是老弱病殘,樣樣都有。
夏湛缺了一條胳膊,我問他恨不恨我,他只淡淡一笑,眸光深遠且溫柔——
「如你所說,將身赴死以換取明日之光,總需要做出犧牲的,若那條胳膊沒有送到皇兄眼前,大概他不會真的警醒。我那時在想,莫說是一條胳膊,即便真的丟了這條命,換你展顏一笑,也是值得的。」
聽起來多麼深情。
他的眼睛含著細碎的光,笑意隱約,可我從不相信他真的愛我。
我願意留下,也僅是因為無處可去。
夏湛給了我趙明玉的身份,反賊劉青魚已經死了。
索性趙明玉回京後很少露面,沒人懷疑我的身份。
我與他成婚不久,老國公夫婦便又回了襄陽。
我不知夏湛是如何跟他們解釋我的身份的,但國公夫人是個慈悲的人,她離開時反復地叮囑我:「阿湛這孩子是真的喜歡你,這些年為了老公爺的病,我們久居襄陽,對他關懷的太少,你既是他放在心裡的人,便替我們多照顧他,他日早些誕下子嗣,也不枉我全了他的心思。」
一句話我便知道,她僅以為我是夏湛喜歡的一個通房丫頭,喜歡到他不願娶別人,又執意地要給我身份。
她必定不知,夏湛的胳膊是被我斬下的。
七月的時候,聽聞晉陽發生了一起叛亂,魏王竟然被殺了。
朝廷還未插手,那位造反的賊子已經一路往北,在北方奪下三城,自立為蕭元王。皇上自然是要出兵平叛的,但此事已經與定國公府無關了。
定國公府的世子爺夏湛,因缺了一條手臂,如今已經卸下兵權,樂得在家休閒自在。
他學會了左手作畫,畫得最多的仍是海棠。
他作畫的時候,我便站在一旁為他調配顏料,紅的、綠的,極其鮮豔。
有時站久了,會臉色發白,頭暈目眩。
我的身子應是傷透了,也如曾經的趙明玉一般,全靠湯藥養著。
但我比她還要慘,我每日要喝兩碗湯藥。
其中一碗,還是曾經在定國公府常喝的避子湯。
夏湛後來輕挑眉毛,哭笑不得地問我:「誰告訴你是避子湯,爺可從未讓人端給你那種東西。」
「那是什麼?」
「宮廷女醫開的婦人方子,自然是調理身子的。」
我沉默了下:「我不懂,你難道不知,我這樣的身子,是沒有生養機會的。」
「無妨,我要的不是那些。」
夏湛目光柔和,眼神充滿憐愛:「玉姿,我只要你好好地活著。」
我從不知夏湛真的將我放在了心上,直到婚後半年,我在書房的一處暗格,發現了一幅畫卷。
畫中女子容顏豔麗,身穿水綠色的曲裾錦衣,端坐在海棠樹下,眉眼溫婉含笑,鬢間戴了一支寶藍色的朱釵。
枝間新綠一重重,小蕾深藏數點紅,愛惜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
那女子是我,落款是揚州名畫大家的手筆。
我驚愕地抬頭看他,對上的是他含笑的眼眸。
他說:「玉姿,好好地活著,我們將來,還會有很多故事。」
(正文完)
【番外:夏湛篇】Ṱű²
定國公府世子爺夏湛,近來得了一幅畫。
據說價值萬金。
畫上是一端莊、明豔的女子,坐在海棠樹下,眯著細長的眼睛,唇角彎彎,笑得溫柔。
不知是畫師技藝高超,還是姑娘確實美麗動人,那雙盈盈含笑的眼睛,明明是死物,卻無比傳神,莫名地讓他心頭一動。
他還記得這幅畫是在京城首富周家見到的。
當時周家擺了一場宴席,及早地給他下了請帖。
定國公府聲名顯赫,夏世子作為老國公唯一的嫡子,在京中一眾世家子弟剛剛啟蒙的時候,他已經被父親帶著戰場溜達了。
夏湛文韜武略,能力出眾,有乃父之風。
當今太后又是他嫡親的姑母,皇帝表哥對他的喜愛,更甚那些同胞親王。
在他掌了禁軍二十六衛後,風頭空前絕後,上京人人追捧奉承。
可大家都知,世子爺克己復禮,性情矜傲,並不喜那些無用的社交。
但周家的不一樣。
不久前,這京中首富大手筆的捐了不少軍需,還求下了周家嫡子與慶曆公主的婚事。
貴如夏湛,也有躲不掉的人情世故,該給的體面還是要給的。
是以那場宴會,夏湛去了。
然後在周家的四公子手裡,看到了這幅畫。
周家的四公子,是正室嫡出最小的一個兒子,也是出了名的紈絝,放蕩不羈,煙花之地的常客。
彼時他正拿著那幅畫,給二三好友顯擺,稱畫中女子天仙下凡,乃人間絕色。
夏湛只不經意地瞄了一眼,一瞬間感覺腦子放空了下。
海棠花下那一抹豔光,如春日驕陽,就這麼燒了起來。
他感覺喉頭一滯,難得地開口問了一句——
「這是京中哪家小姐?」
「嘿,京中小姐多端莊,可沒有這般豔絕,這是揚州瘦馬,據說還是高家養的瘦馬,嘖嘖,太美了,此畫可是我花了一萬五千兩買下的,傾家蕩產不說,還被我爹暴打了一頓。」
週四公子聲音沾沾自喜,全然沒有注意是誰在同他講話。
那圍在一旁的世家子弟中,有人笑了一句:「四公子嚴重了,一萬五千兩,不至於讓你傾家蕩產這麼誇張吧?」
「你懂什麼?是一萬五千兩黃金,可不是白銀,我連最喜歡的那套廣陵玉杯都給典當了,私房錢掏光,還管我大哥、二哥借了幾千兩……」
別人在心裡感歎週四公子為了一幅畫如此荒唐行事時,夏湛心裡想的卻是,果然,不是良家女子。
揚州繁華之地,富商雲集,當地鹽業更是朝廷的經濟命脈所在。
細說起來,揚州最大的鹽商高家,富可敵國,便是與上京周家比起來,也是不遑多讓。
當地養瘦馬之風盛行,都說江南女子是水做的,眉眼間氤氳著水霧,眸光瀲灩,嬌美可人。
京中那些勾欄場所,自然也是有揚州瘦馬出身的妓子,頗得上京達官貴人們的喜愛。
夏湛家風良好,自幼被老公爺帶在身邊養著,性情冷靜自持,更是克己復禮的君子。
從小到大,接觸最多的女子,也僅是養在母親身邊的表姐趙明玉了。
趙明玉與他同歲,但自幼體弱,常年離不開湯藥養著,所居住的紫薇閣,總是縈繞一股苦澀的藥味。
他與趙明玉一同長大,喚她一聲阿姊,又因母親的囑咐,從小便對她頗多照顧。
一個身強體壯、活力充沛的人,對一個孱弱到隨時咳血昏迷的人,那份憐愛裡也帶著幾分無力感。
趙明玉身子弱,性子也弱,且多愁善感,很愛哭。
夏湛總覺紫薇閣也如她一樣,籠罩著一股鬱鬱寡歡的氣息,陰鬱沉悶。
他喜歡一切充滿生命力、向陽而生的東西。
也喜歡一切看起來美好的東西。
如那幅畫,海棠開的甚美,那女子看著年齡不大,唇角勾起一抹笑,明豔張揚,整個人仿佛都逆著光,生機盎然。
可惜,那樣美的人,是個妓子。
就此作罷。
然而他卻沒想到,那副價值一萬五千兩的畫,只因他多嘴問了一句,被一旁的周家嫡長子聽到了心裡去,當晚將那幅畫送到了定國公府。
若說一開始,他是對這幅畫產生了興趣,看一眼也無可厚非。
可周家嫡子著實可恨,竟將畫直接送給了他,讓他每日在書房展開來看,仔細地看,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對這畫中女子產生了聯想。
那雙疊放在膝上的手,纖纖玉指如柔夷,握著的帕子是白雪紅梅。
水綠色的衣衫無比得體地穿在她身上,肩頭纖細,勃頸也纖細。
整齊的雲鬢,插了一支寶藍色的珠釵,眉如柳葉,眼含春波,微微勾起的朱唇,鮮豔似火。
畫師題的詩是海棠。
枝間新綠一重重,小蕾深藏數點紅,愛惜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
夏湛的手撫上畫中女子,腦中想的卻是那句——冰銷遠硐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
誰也不知,那一向冷靜自持的定國公府世子爺,竟然也開始想女人了。
夜裡佳人入夢,鮮活地站在他面前,溫柔一笑,盈盈地朝他行禮——
「世子爺。」
聲音也與想像的一樣,如珠落玉盤,十分動聽。
青帳之內,衣衫半解,擁在懷裡的佳人,抬頭看他,眸光流轉,眉眼皆是豔光……
然後夏湛就醒了,一身的汗,暗道一聲荒唐。
深更半夜,在院子裡練了半宿的劍。
後來他還幹了件更荒唐的事。
只無意間見了周家嫡長子一面,又無意間問了一句可知這女子叫什麼。
周家嫡長子人精似的,立刻派了四公子親自去一趟揚州,叮囑不管多少價錢,一定要將人買下。
但他們低估了揚州那些縉紳之家,尤其是富可敵國的鹽商高家。
最終無功而返,周家嫡子也無奈:「高家不肯賣人,條件都沒開,只問了句可知西晉石崇寧死也不願把綠珠拱手讓人的道理。」
夏湛挑了下眉:「我只問了你可知這女子叫什麼?」
周家嫡子聞言一愣,面對這位捉摸不透心性的世子爺起了汗,道:「只聽,高家喚她阿玉。」
夏湛「嗯」了一聲,未再多言,直到周家嫡子走了,才緩緩地呼了口氣。
到此為止吧,惦記一個賤籍出身的揚州瘦馬,何其荒唐。
那幅畫,從此收在書架暗格,再也不曾拿出來。
但他喜歡上了海棠,甚至在一次去了紫薇閣,看著那暗沉沉的院子,對趙明玉道:「阿姊院裡應當種海棠,海棠明豔,且花開似錦。」
趙明玉掩唇一笑,眼中難得透著光亮:「阿湛所言甚是,可惜我這身子骨,是無力地盯著他們打理了。」
「無妨,我來找人替阿姊打理。」
後來府裡管事果真受他吩咐,專門找人在紫薇閣種了一片海棠,用心打理。
春日暖陽,趙明玉望著那片海棠,連眉眼間多愁善感的憂鬱都少了很多。
江南之地,蓄奴成風,兩年後,奴變起義震驚朝野。
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各地回應,江西總督因養了一千奴隸兵,被屠殺滿門。
消息傳到京中,趙明玉吐血倒地。
江南世族人心惶惶,屠殺每日都在發生。
皇帝派兵鎮壓,可惜那幫人有組織、有紀律,且規模龐大,竟不好對付。
直到派去鎮壓的西寧府將軍也被殺,權貴才明白了他們的決心。
若不是被逼急了,焉能如此激烈的反抗?
內閣首輔楊大人道,拔葵去織,為官者應當反思,追本溯源解決根本問題。
但也有主戰方,人的尊卑貴賤是生來註定,此次若不鎮壓,難不成讓這幫賤奴翻了天?
他們造的是權貴的反,掀起的是皇室的威嚴。
朝堂之上,皇帝神情疲憊,開口問:「定國公世子,可有話說?」
身穿一品仙鶴朝服的夏湛,芝蘭玉樹般地站在大殿上,朝皇帝行禮,聲線清冷且恭敬:「臣認為,當務之急,先派使臣和談,穩定局勢之後,再行追責。」
抓的自然是那幫奴變頭子。
皇帝有了定奪,當下散朝。
然而半個月後,夏湛身穿鎧甲,整兵上馬,直下江南。
朝廷派出的使臣,根本沒能搭上話,青幫的人不願和談。
事已至此,非武力不能解決了。
徽州城外,太守封城。
流民四起,夏世子於心不忍,散粥、散褥。
最後還在城外不遠處一棵抽芽柳樹下,發現一名奄奄一息的女乞丐。
天寒地凍,經此一夜,她會死掉。
上位者慈悲於民。
夏湛走過去,將她抱起在懷,以大氅護之。
月下柳樹垂條,夜裡冷,女乞丐攀住了他的身子,將頭埋在他胸膛,昏昏欲睡。
夏世子閉目,如寒崖青松,一動不動。
天亮之後,他將大氅留下,蓋在了女乞丐身上。
一年之後,青幫被瓦解,班師回朝。
皇帝很高興,想賞賜他些什麼,思來想去,表弟乃朝中翹楚,定國公府聲名顯赫,實在沒什麼好賞賜了的。
於是封了個長信候。
邑王家的平陽郡主哭喊著要嫁他,皇帝與太后都上了心。
夏世子年齡不小了,這樣一樁好婚事,卻仍是給婉拒了。
太后歎息著對他道:「別以為姑母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你母親養在身邊的明玉是不錯,但是身子實在太弱,擔不起主母之責,就她那病怏怏的樣子,將來如何能為定國公府誕下嫡子?」
人人都以為他心儀表姐趙明玉。
只有夏湛自己知道,他只是,還未曾遇到過喜歡的女子。
可這世間,向來是真心難得,喜歡也難得。
他想,興許他該有個女人了。
結果從宮中回去的路上,女人送上了門。
那個遍體鱗傷、從勾欄瓦舍跑出來的女子,抱著他的靴子不撒手。
夏湛看她有些眼熟。
用手撚起她的下巴,再仔細地一看,愣了。
是藏在書房暗格裡的那幅畫,揚州瘦馬。
其實他都已經忘了。
但此刻記憶復蘇,女子活生生地在他面前,抬頭看他,盈盈含淚的眼眸,楚楚可憐,也倔強強硬。
雖然模樣很慘,她的眼睛真的好美,如一泓幽泉,生機盎然,攝人心魄。
夏湛覺得自己的心又動了一動。
當年她的一幅畫,價值一萬五千兩黃金,如今她的人,五十兩就可以買下。
定國公府,她在紙上寫下她的名字——柳兒。
夏湛微微地側頭看她,眯著眼睛打量,看她低垂眉眼,一言不發。
重新在紙上寫下「玉姿」二字。
冰銷遠硐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
玉姿還是站在了他的面前,可惜,成了一個啞巴。
夏世子閒暇之餘,習慣了打量她。
穿著一身婢女服侍的她,規矩本身,向來是眉眼低垂,神態謙卑。
很有趣,明明看起來老實,可他心裡認定了她並不老實。
揚州瘦馬,勾引男人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本事。
寬衣時她的手不經意地碰到他,又很快慌亂地收回,輕咬嘴唇,神情嬌怯。
奉茶時眉眼低垂,見他遲遲不接,抬頭望來,四目相對,眸光流轉且瀲灩,但她很快地又會遮掩神色,將那一抹豔光藏於眼底。
有趣,像是在勾引他,又像是他想多了。
夏湛的心越來越癢。
三個月後,他伸手將她拽到了浴桶。
落湯雞一般,全身浸濕,水滴順著睫毛劃下,她的眼睛像是會說話一般,百轉千回,將驚慌、惶恐、委屈、可憐,訴說得淋漓盡致。
那雙拳頭還緊張地握著,仿佛是她最後的倔強。
夏世子未曾碰過女人。
他向來是理性、克制、冷靜的君子。
也從不認為自己會有昏了頭的時候。
卻原來,冷靜自持是因為未曾嘗過其中滋味。
一旦開了葷,頭也跟著昏了,人也跟著放浪了。
饜足之後,看著玉姿睡在懷裡,會歎息一聲——
為何偏偏是妓奴呢?
若她不是揚州瘦馬,該有多好。
他第一次睡一個女人,也是第一次對一個女人動心。
玉姿身世坎坷,這不是她的錯。
她甚至曾經為求自保,吞了炭火,變成了啞巴。
是的,玉姿沒錯,既來到他身邊,今後他便好好地待她。
她的新衣皆是白色,因在他心裡,玉姿本就該纖塵不染。
得空的時候,他帶她在書房練字,也作畫。
玉姿很安靜,也很乖巧,他貼著她的鬢間,若有若無的香味縈繞,恍惚得令他覺得無比安心。
趙明玉回京之前,他接到了母親寄來的書信。
饒是有心理準備,聽聞她已經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仍是心裡窒息了下。
自幼一同長大的阿姊,情誼總是有的。
趙明玉對他的那點心思,母親也是知道的。
私心裡,她也一直將這個外甥女當作兒媳般對待。
她懇切地對夏湛道,人都要死了,就全了她的心思吧。
夏湛同意了。
如此也好,玉姿那種身份,是註定做不成他的妻的。
與明玉完婚後,抬她為妾,也算待她不薄。
趙明玉是真的時日不多了。
她在書房看到了他畫的那副花紅海棠,眼神淒然,提出要親眼看一看原畫。
未等夏湛回答,她便捂著帕子吐了血。
夏湛歎息一聲,心道她已時日無多,他能為她做的不多了,圓了她的念想也罷。
玉姿性情向來柔順,聞言也只是惶然,接著乖乖聽話地褪去衣衫。
卻不料,趙明玉說了那樣一番話。
夏湛心裡不喜,但也不會反駁她,何必跟一個將死之人計較呢。
但是玉姿不知道啊,她神情惶惶,那樣無助。
夏湛當晚去了她房中。
也便是那晚,刑部大牢,有人拿著他的手諭,提審了陳四發和崔匠本。
定國公府世子爺夏湛,派兵追擊,途中中了埋伏。
那幫人下的是死手。
他一直未曾相信青幫那麼大的一個組織,真的瓦解乾淨。
也一直在調查幕後真正的領頭人。
在此之前,劉青魚的名字已經浮現了出來。
直到有人拿了蓋著戳子的手諭行事,夏湛終於相信,青幫細作就在他身邊。
能進定國公府書房的,除了趙明玉,還有玉姿。
連夜調查卷宗,將之前關押的青幫黨羽提出來審訊,終於讓他知道了劉青柳這個名字。
揚州高家養的瘦馬,是個啞巴。
他的心,一瞬間涼了個透。
本以為的緣分,佳人傾心以待,原來都是一場騙局。
玉姿利用了他的真心,多麼可笑。
夏湛一心要捉劉青魚和蕭遠山。
當年在江南,人人都以為他用兵如神,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與青幫對抗的過程中吃了多少虧。
蕭遠山太狡猾,總是無法一網打盡。
更準確地說,是他背後的劉青魚更狡猾,總能準確地預判他的陷阱,關鍵時刻救蕭遠山出桎梏。
他從來沒想過殺玉姿,但是用玉姿來引出劉青魚,卻是不得不做的事。
玉姿被吊在城門。
第三日趙明玉來了,她說臨死之前,想看著他圍剿青幫餘孽。
誰也不曾料到,第四日,被圍剿的成了他們。
玉姿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睥睨,令他震驚得回不過神。
原來,心心念念要捉拿的造反頭子劉青魚,竟是他的女人。
她可真是好狠的心。
裝了一年的啞巴,然後手起刀落,斬下他的胳膊。
玉姿恨他們,這份恨意燃燒在眼睛裡,讓她整個人都鮮活無比。
夏湛被關在山裡一個月。
他也想恨玉姿,可他發現自己做不到。
玉姿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第一反應竟然是,她真的好美。
她不是啞巴,她的聲音那麼動聽,她也不是想像中柔弱不能自理的女子,她內心強大,聰慧得令人吃驚。
一定是瘋了,他喜歡上一個一心想殺他的造反頭子。
逃出嶺南並無意外,在此之前,為了剿匪,朝廷早有探子混入西嶺。
那探子可不是普通人,禁軍副統領胡都尉,他在土匪頭子祖朝身邊潛伏一年半,是個有勇有謀的聰明人。
回京之後,顧不上太后和皇帝表兄對他傷勢的關心,他督促著皇帝先頒佈了廢除佃奴制度的明令。
細說起來,他與玉姿之間隔著深仇大恨,玉姿一心殺他,是不會回到他身邊的。
但他要拼一把。
恩怨情仇皆可放下,他只想告訴玉姿,他想跟她在一起,想一直做她的男人。
朝廷調了兵馬,直逼嶺南。
胡都尉剿殺了西嶺的土匪,殺祖朝之後,幫他收了屍,在墳前端了一碗酒。
雁山已人去寨空。
夏湛調遣兵馬,人人都以為他是要報那一臂之仇,殺了青幫的人。
只有他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只為了與那青幫的造反頭子,還有故事可言。
【番外:青柳篇】
我姐姐劉青魚反了。
在我成為啞巴的第二年,她與遠山哥哥做足了準備,號召幾千奴隸,奮起反擊,屠了揚州首富高家。
而這僅僅是個開端。
我知道,她是為我反的。
我姐姐這個人,美麗、聰明、堅韌、勇敢,她像那不死的太陽花,哪怕被人踩在污泥下,也會向陽而生。
十歲那年,她被管婆帶入高府,我曾害怕地拉著她的衣角,眼淚直流。
姐姐回頭看我,明明她也是個孩子,卻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輕聲地哄我——
「青柳,乖,回頭姐姐給你帶糖糕吃。」
她那小小的身板,挺得筆直,一本正經地對遠山哥哥說:「蕭遠山,我妹妹青柳,就拜託你了。」
後來她進了高府,好幾年,我很少能見到她。
但她一直惦記著我,托人給我帶錢,帶吃的,帶書信。
她說:「青柳,姐姐很好,大老爺很喜歡我,他答應了我不會讓你入府為奴,我們雖都是賤籍出身,但你可以留在莊子裡做佃農。放心,姐姐會照顧你的。」
父母早亡,我姐姐一向疼我,像個小大人一樣,事無巨細,將我的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
後來遠山哥哥也去了高府做家奴。
我一個人在農莊上,與那幫同樣賤奴出身的叔嬸、大伯一起下地幹活。
他們很照顧我,因為姐姐總是托人帶出很多衣食錢財,她叮囑我分給鄰居嬸子們,這樣下地幹活的時候,她們會幫襯我一起幹。
我很想我姐姐。
但姐姐從不准我去高府看她。
遠山哥哥倒是經常回來,他跟姐姐一樣,每次都是帶好吃的給我,摸著我的頭,告訴我乖乖地聽話。
我問他姐姐好不好,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了句「好」。
遠山哥哥不像從前那般活潑愛笑了,我發覺他有些陰鬱,讓人看著怕怕的。
我按著姐姐安排的路子,生活在農莊。
可是突然有一天,高府的公子帶著管家來了莊子上,當時我正坐在田間水塘邊,赤著腳在水裡晃啊晃,唱了一首幼時姐姐教我的童謠。
公子看到我後,說了句:「竟然還有條漏網之魚。」
接著他將我帶回了府裡。
他看起來很和藹,讓我洗了澡,穿了新衣服,問我叫什麼。
然後他帶我去了宴席,在一眾公子哥面前唱歌。
後來發生的一切,姐姐不讓我回想,她說都過去了,讓我忘掉。
可是怎麼能忘呢?
被人淩辱、虐待,喊啞了嗓子,直到我吞了火炭,一切歸於平靜。
還有遠山哥哥,他沖過來阻止過,被公子爺下令當場打死。
第二年,我姐姐和遠山哥哥造反了。
高家的那些人,我看著他們死的。
接著是那些同樣蓄奴成風的官紳之家,幾天之內,大火焚燒,燒得他們痛苦哀號,不斷求饒。
姐姐捂住我的耳朵,她從背後擁著我,將下巴抵在我的肩上,望著我笑。
她輕聲地說:「青柳,從今往後,姐姐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
他們踏上了那條路,越走越遠。
越來越多的奴隸響應,青幫最盛的時候,僅在揚州城就有兩萬多人。
但是好景不長,朝廷派兵圍剿。
姐姐和遠山哥哥他們很厲害,將朝廷派來的人吊死在揚州城。
後來聽說皇帝願意和談。
但也只是聽說,姐姐說朝廷派了定國公府的世子爺來江南,她要去探一探。
她去了徽州城。
回來後她說:「青柳,世子爺有慈悲心腸,我們應該很快就能休戰了。」
可是後來,這位慈悲心腸的世子爺將青幫暗風堂一百多人吊死在揚州城外的樟樹林。
姐姐他們吊死了西寧府的將軍,朝廷哪裡會真的放過我們?
所謂的和談,都是迷惑人的幌子。
我從未見過姐姐這副模樣,她恨一個人的時候,眼裡像火在燒。
她說,總有一天,我要親手宰了他。
我知道,她說的是那位慈悲心腸的世子爺。
因為他的緣故,青幫東躲西藏,連連敗退。
最後我們躲進了嶺南山裡。
姐姐變得沉默寡言,性情陰鬱。
我知道,青幫陷入了困境。
後來姐姐離開了,整整一年。
她走的時候對我說:「青柳,好好地待在山裡,姐姐很快就回來了。」
然後如同多年以前去了高府那般,轉身又對遠山哥哥說:「蕭遠山,我妹妹就拜託你了。」
遠山哥哥一貫的沉默,我看的出來,他不捨得姐姐離開,也不願姐姐離開。
姐姐離開一年。
我雖身在青幫,但姐姐一直將我保護得很好,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做著怎樣的計畫。
直到遠山哥哥說:「青柳,我們去接青魚回來。」
京郊西門,一年未見的姐姐,赤著腳,緩緩地勾起嘴角,毫不猶豫地砍下那位世子爺的手臂。
我看到她長長地呼了口氣。
她說過的,會親手宰了他。
後來,那位世子爺被帶回了雁山。
姐姐確實是要宰了他的,但最後他還是跑了。
朝廷頒佈了佃奴廢除明令。
姐姐松了口氣,這是當初奴變起義的最終目的,螻蟻潰千里之堤,她曾說過,為的是螻蟻的自由。
一切都該結束了,是嗎?
姐姐不知道,在她不在的那些日子裡,遠山哥哥已經跟魏王搭上了線。
前往晉陽的路上,果不其然,他們鬧翻了。
姐姐要帶阿卡他們回江南,她騎在馬背上,兩次朝我伸出了手——
「青柳,只當是姐姐求你,跟我走!」
我其實真的,好想去握她的手。
但我最終選擇了站在遠山哥哥身邊。
姐姐知道的,我一直喜歡著遠山哥哥,她不在的日子裡,都是遠山哥哥在照顧我。
遠山哥哥也握住了我的手,他一定以為,只要我不走,姐姐最終也會留下。
可他錯了,姐姐這個人,有自己的責任,也有自己的信仰和想法。
她對我道:「你既做了抉擇,從今往後,我只當從未有過你這個妹妹。」
我捨棄了她,所以,她也捨棄了我。
她義無反顧地離開,我聽到遠山哥哥在慌亂地喊她:「劉青魚!你回來!」
我張了張嘴巴,啞巴不會說話,但啞巴很想告訴他,我姐姐,是不會回來的。
她是一朵太陽花,向著太陽的方向,一路前行。
誰也別想阻止她。
哪怕是我喜歡的遠山哥哥也不行。
姐姐曾說過,非我族類,其心必誅。
魏王身邊的那位孫先生,率先派出了人馬追殺。
我聽到青幫那些人也在跟遠山哥哥說,劉青魚已經背叛青幫,不得不殺。
是啊,我姐姐這個人,美麗、聰明、堅韌、勇敢,她總是有很強的凝聚力,想做的事沒人能夠阻攔。
他們怕她。
遠山哥哥也怕。
我就知道,連他也不會放過我姐姐的。
他挑了青幫最出色的殺手,整頓待發,準備將我姐姐和阿卡他們,一個不留地殺掉。
出發之前,他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我。
我披著姐姐的紅色披風,笑著看他。
他遲疑著喚了我一聲:「青柳。」
我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如幼時一般,調皮地看著他。
我手裡拿著一把刀,遞給了他,他眼神迷惑,不知我要做什麼。
若他還記得,這把刀曾是他送給我的。
那是在揚州郊外農莊,田裡有蛐蛐,水裡有青魚。
現在我將這把刀遞給了他,在他輕輕地握住的時候,徑直撲了上去。
遠山哥哥震驚地瞪大了眼睛,他哆嗦著聲音道:「青柳。」
是的,他做夢也想不到,我沒有選擇我姐姐,而是選擇了留在他身邊,是因為我知道,他們不會放過我姐姐。
現在蕭遠山親手殺了我。
我躺在他懷裡,緩緩地倒下,嘴巴動了動——
「放—過—我—姐—姐—」
他一定看得懂我想說什麼。
也一定做得到。
因為他的眼淚滾燙地落在我臉上,他貼著我的臉,號啕大哭,像個迷了路不知所蹤的孩子——
「青柳……」
我知道他做得到,我也做到了。
姐姐,山高路遠,你說哪怕豁出性命,也要送阿卡他們一程。
現在,青柳也豁出了性命,來送你一程。
姐姐,姐姐……
其實我真的好想牽著你的手,跟你翻身上馬。
因為有你的地方,才是青柳的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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