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奪得探花那日,我也作為真千金被侯府找回。
爹娘抱著我痛哭,誓要補償我半生流離。
可他們養大的假千金,卻在見到我夫君時,羞紅了臉。
所有人都勸我成全她的癡心,包括我的夫君。
於是,我跪在順天府門前,告侯府,休探花。
後來啊,全京城的人都說,聖上欽點的探花郎瘋了。
他捧著撕碎的合婚庚帖,日日跪在前妻門前,紅著眼低喃:
「淼淼,我們回家。」
1
清晨的侯府,天色昏沉,陰雲低垂。
「母親就求你這一件事,讓鶴然收了涵兒吧!」
母親死死拉著我的衣袖,眼底滿是祈求。
我垂眸,冷冷看著原本端莊高貴的侯府主母,如今卑微至此。
「大夫說了,涵兒這樣下去命不久矣,你難道想眼睜睜看著你妹妹死嗎?」
父親的聲音隨之響起,他立在一旁,神色冷硬。
那篤定的語氣,仿佛早已認定我不該拒絕。
他們口中的涵兒,正是我名義上的妹妹,林涵。
那個奪了我身份,享盡寵愛的假千金。
屋內忽然傳來一聲低咳,沉沉啞啞,夾雜著一絲隱忍的痛吟。
「涵兒——」
母親的臉色驟變,急忙沖進房中,父親也隨之而去。
連帶著周遭伺候著的丫鬟婆子們,都爭先恐後地圍了上去。
無人再看我一眼。
我孑然站在庭院中,風吹來幾分冷意。
良久,我邁步走上臺階,望向那張雕花拔步床。
床榻上的林涵臉色蒼白,鬢髮散亂。
她見到我,眼底湧起盈盈淚光,仿佛連開口都耗盡了力氣:
「姐姐……可否讓我再見姐夫一面?」
我還未開口,外頭驟然傳來丫鬟驚喜的喊聲:
「姑爺來了!」
一時之間,所有人幾乎是本能地轉頭望去。
母親匆匆起身,慌不擇路,竟將我往後一撞。
我踉蹌退後,腰狠狠磕在桌角,疼得鑽心。
可卻無人注意到。
目光所及,一道修長的身影緩緩步入屋內。
那是周鶴然,聖上欽點的金科探花郎,光風霽月,逸群之才。
他,也是我的夫君。
他身著月白長袍,衣擺還沾著露水,顯然是匆忙趕來。
我敏銳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逝的焦急。
周鶴然被我母親猛然拉到床榻前。
「鶴然,你快勸勸涵兒,她怎麼都不肯吃藥!」
話音剛落,林涵便劇烈咳嗽起來,眼眶微顫,淚水如斷線的珠子滑落。
周鶴然沉默片刻,複雜的目光在我身上打了個轉。
隨即,他低歎一聲,在床榻前蹲下,溫聲道:
「二妹,聽大夫的話,好好吃藥。」
林涵似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伏入他懷中,哭得梨花帶雨。
「姐夫,我好難受……」
軟玉入懷,周鶴然的身形微僵。
半晌後,他終是緩緩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輕得仿佛怕驚碎了她。
我站在門檻前,冷眼望著屋內的這一幕。
我的親生父母,圍著林涵,流淚悲戚。
我的夫君,將她攬在懷裡,滿臉愁容。
那麼我呢?
這一場鬧劇裡,我算什麼?
2
我是在三個月前被侯府找回的。
還記得那日清晨,馬車緩緩停在村口,晨霧未散,天地寂然。
兩道身影急切地朝我奔來,隨即緊緊握住我的手,顫聲道:
「孩子,你受苦了。」
在他們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才知,自己竟是侯府失散多年的真千金。
母親身邊的嬤嬤因心懷不滿,竟在我出生時與她的親生女兒調換。
我被扔到了偏僻山村,自生自滅,受盡苦楚。
而她的女兒,則將我取而代之,享盡尊榮。
直到幾日前,那嬤嬤醉酒後無意洩露真相,侯府方才知曉此事。
而當侯府將我迎回之際,另一支報喜隊伍也匆匆趕到。
原來,我的夫君,周鶴然,金榜題名,成為聖上欽點的探花郎。
一時之間,我成為了人人羡慕的物件。
高貴的出生,優秀的夫君,未來的權臣夫人……
這些本該是所有女子夢寐以求的一切。
然而,迎接我的,不僅是錦繡榮光,還有一道孱弱瘦削的身影。
她就是林涵,那個假千金。
那個被我的父母當成掌上明珠寵愛了十七年的女子。
母親拉著我的手,輕聲解釋道:
「涵兒會以義女的身份留在侯府,她身子骨不好,實在吃不了苦。
「但你放心,她絕不會越過你去,你永遠是侯府的嫡長女。」
林涵上前一步,咬著下唇,眼神怯怯道:
「姐姐,我不會和你爭的……我只求你,在府上給我留一個位置。」
見她可憐,我微微心軟,終究還是點頭答應。
可當她瞥見站在我身側的周鶴然時,神色悄然一變。
周鶴然身為金科探花郎,不僅才華出眾,更是風姿綽約,美如冠玉。
沒有哪一個女子,會看到他卻不心動。
自那以後,即使遲鈍如我,也發現了林涵的異樣。
她在藏書閣與周鶴然「偶遇」,低聲吟誦詩詞,字字柔婉;
她在庭院中「失足跌倒」,恰好落入他的懷中,淚眼迷蒙……
這一切,或許只是巧合,或許只是我的多心。
直到那日,我無意間在周鶴然的桌案上發現了一封未拆封的信。
信封上,清雅的簪花小楷,赫然寫著周鶴然的名字。
我心頭一顫,手指微涼,緩緩拆開信封。
紙上的字跡娟秀端正,每一筆都透著小心翼翼的情愫:
「鶴然哥哥,初見你時,便覺你是天上謫仙,溫潤如玉。」
「我知自己身份尷尬,不能肖想,可思念如潮水,終究無法克制……」
字裡行間,盡是她對周鶴然的傾慕與眷戀。
那一刻,我只覺血液倒流,心頭怒火騰地竄起。
我疾步沖入林涵的院落,將那封信狠狠甩在她面前。
她怔了一瞬,隨後眼淚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
「姐姐……我心悅于姐夫,卻從未有意與你爭奪……
「我知自己不該奢望,只盼能遠遠地守著他,便已心滿意足……」
看著她如此直白地表明心意,我竟啞然無言。
父母聞聲趕來,林涵卻忽然身形一軟,暈倒在地。
眾人手忙腳亂地找來大夫,完全忘了我這個當事人的存在。
大夫診斷,林涵本就體弱,如今心情鬱結,若再受刺激,恐難以恢復。
父母見狀,收起了往日溫和的臉孔,紛紛勸我,讓她嫁給周鶴然做平妻。
那一瞬,我只覺得天崩地裂。
3
想到這裡,我嗤笑了一聲。
周鶴然這才意識到了我的存在。
他果斷將懷中的林涵一把推開,退到了我身側。
母親抬頭看到我,踉蹌上前,雙膝一曲,竟是要向我跪下。
「淼兒,求你給你妹妹一條活路吧!
「就讓她嫁給鶴然做平妻,養在府上,至少讓她有活下去的念想!」
四周的丫鬟僕婦紛紛上前扶起母親,竊竊私語間夾雜著歎息。
甚至有幾道憤懣的目光,直直落在我身上。
仿佛我是罪大惡極的犯人,負了所有人的期待。
是啊,在她們眼中,林涵平易近人,寬待下人。
是眾人心中完美的侯府千金。
而我呢?
一個來自鄉野的村婦,竟要將林涵的一切奪走。
「好了!都別說了!」
一道低沉的聲音響起,劃破四周的喧嘩。
周鶴然擋Ţũ̂ₕ在我身前,拉住我的手,將我帶離人群。
走出院門後,我的淚水再也克制不住,不斷地砸落在衣襟上。
只有和周鶴然獨處時,我才能毫不戒備地展現真實的情緒。
我們相識十餘載,從年少懵懂到共結連理,早已是彼此最重要的存在。
見我哭泣,周鶴然心疼地伸手替我拭淚。
「淼淼,別哭了。」
我抬頭望著他,眼中是藏不住的痛楚和疲憊。
「夫君,我們乾脆離開侯府吧。
「走得遠遠的,離開這些是非,再也不要回來了,好不好?」
周鶴然聞言,神色微變。
「淼淼,你好不容易才認祖歸宗,怎麼能就這樣離開?」
「可他們日日如此逼我,我該如何是好?」
我死死攥住他的衣袖,聲音裡帶了幾分絕望。
周鶴然心疼地將我攬入懷中,低聲安慰:
「二妹她身子孱弱,恐怕撐不過這個冬天……你又何必同她一般見識。」
是啊,大夫已經斷言,林涵時日無多。
可即便如此,夫君被她覬覦,我依舊覺得憋屈得厲害。
周鶴然溫聲軟語地哄著我,我卻忍不住攥緊拳頭。
如今這般局面,我不能再這麼被動下去了。
我忽然想起,初到侯府時,父母曾交給我一紙莊子的契書。
或許,我可以同周鶴然搬去那裡,遠離如今的局面。
4
次日,周鶴然去翰林院當差,我則套了馬車出門。
馬車一路顛簸,來到京郊,沿途的風景逐漸荒涼。
我微微蹙眉,心中浮現些許疑惑。
按理說,侯府的莊子皆是上好的良田,怎會荒敗至此?
抵達莊子後,我下了馬車,入目皆是貧瘠的土地與枯黃的莊稼。
地上的泥濘混雜著牲畜的糞便,散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
田地裡,零星幾個佃戶正在勞作,瘦骨嶙峋,臉色蠟黃。
眾人見到我時紛紛低頭行禮,眼底卻透著幾分麻木和不安。
我四下打量,心中愈發覺得不對勁。
記得當初,父親曾說這處莊子雖不比侯府直屬的田莊富庶,卻也算得上肥沃之地。
可如今,地裡連一株生氣盎然的莊稼都尋不見。
唯有幾根枯萎的秧苗耷拉著,仿佛在無聲哭泣。
我尋了管事前來,冷聲問道:
「為何莊子成了這副模樣?」
管事支吾片刻,面露難色。
「小姐……今年雨水少,莊稼歉收,所以……」
「別拿天災敷衍我。」
我語氣淡漠,眸光如刀般掃向他。
「府裡派人來視察莊子時,難道沒發現任何異樣?」
若說我唯一的優點,就是我在鄉下種了十七年的地。
土地貧瘠至此,是天災還是人禍,我尚且分得清。
管事額頭滲出冷汗,低著頭不敢答話。
我正要再追問,不遠處兩個農戶的竊竊私語飄入耳中:
「你聽說了嗎?侯府最好的莊子,早就都給二小姐了。」
「可不是嘛,二小姐那些莊子,地肥水美,連京裡的貴人都羡慕……」
「大小姐分到的這處莊子,不僅地薄,連年歉收,根本沒法養活多少人。」
「誰讓二小姐身子不好呢,侯爺夫人疼她,哪裡還顧得上大小姐?」
血液驟然凝滯,我呆呆站立在原地。
原來如此。
父母將最好的田地、最豐沃的莊子,都給了林涵。
而我,侯府真正的千金,竟只配擁有這樣一塊貧瘠之地?
這便是我在這個家中的地位嗎?
一種難以言喻的憤怒與悲哀翻湧而出,幾乎將我淹沒。
我一直以為,哪怕父母偏愛林涵,我仍是他們的女兒。
他們至少會給我一點點補償。
可如今看來,連這一點微薄的希望,都是我的妄想。
5
我心緒紛亂地坐著馬車,回到城中。
但想到周鶴然,我心裡還是升起了一絲希冀。
只要能與他在一起,貧窮富貴皆不足道。
我不信,沒有了侯府的助力,我和周鶴然就無法在京城站穩腳跟。
忽然,街巷間傳來清亮的吆喝聲:
「快來看喲!金科狀元、榜眼、探花的詩詞,都在翠茗樓展示!」
探花?那不就是周鶴然的詩詞?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跳下馬車,循聲而去。
翠茗樓乃文士雅客彙聚之地,每逢春闈,便會舉辦詩會,收錄新科進士的詩文,供人賞鑒。
我快步上前,目光掃過門前張貼在翠茗樓門口的詩詞。
忽然,一行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清雋俊朗,筆鋒沉穩,是周鶴然無疑。
他以「一張機」為引,描寫春景,字裡行間,盡顯才情。
然而,當我繼續向下看時,發現有另一人以「兩張機」開頭續寫。
詞中描述了思春少女的纏綿思緒,讓人為之動容。
那字跡柔婉秀麗,乃是典型的簪花小楷,帶著女子特有的韻味。
與周鶴然的字跡一剛一柔,遙相呼應。
我心頭驟然發緊,繼續往下看。
果然,周鶴然又續了「三張機」,而那簪花小楷的主人也再次接上「四張機」……
一來一往,滿滿的「九張機」赫然呈現在了紙上。
從首句鋪陳至尾,詞意交纏,仿若情意綿長的對唱。
風吹過,牆上的詩箋微微晃動。
我的目光卻仿佛被牢牢釘死在那簪花小楷上。
那字跡……好生眼熟。
腦海深處,一段記憶猝然浮現——
是林涵寫給周鶴然的情書。
沒錯,她曾用這樣的筆觸,在信箋上書寫下繾綣的字句,訴盡心頭的相思。
而如今,這樣的字跡,卻出現在了眼前這張紙上。
刹那間,我整個人怔怔站在原地,如遭雷擊。
「姑娘可是喜歡這首詞?」
恍惚間,一道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翠茗樓的夥計笑著說道:
「殿試前一個月,探花郎與一位姑娘在詩會上對詩數日,日書一段,終成佳作。」
一旁的客人輕搖摺扇,笑道:
「竟有如此風雅之事!想必兩人關係匪淺。」
夥計點頭附和道:
「可不是嘛!兩人詩詞相合,心意相通,真乃金玉良緣。」
圍觀者紛紛感歎,言語間滿是豔羨與祝福。
而我,耳畔嗡鳴,眼前一陣天旋地轉。
原來,在我尚不知情之時,周鶴然與林涵早已在詩會上相識?
我只覺得心口仿佛被生生撕裂,鮮血淋漓。
6
我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侯府的。
只記得,走著走著,天色漸暗,細雨飄落,如絲如縷。
我卻依舊茫然前行著。
手腳冰涼,渾身濕透,心中一片蒼涼。
不知不覺間,侯府已近在咫尺。
院落裡的燈火明明滅滅,映出下人們或冷漠或鄙夷的神色。
冷風撲面而來,吹亂了我的髮絲。
也吹散了眼中最後一絲僥倖。
不遠處的水榭中,林涵身披一襲素色披衣,淚光盈盈。
而在她身側,周鶴然立於風中,溫聲低語,目光柔和。
他甚至,輕輕替她攏了攏肩上的披風。
雨水順著鬢角滑落,我怔怔望著這一幕。
心底殘存的希冀,也在這凜冽寒風中徹底碎裂。
耳畔傳來了林涵夾雜著哭腔的聲音:
「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姐姐能和你談論詩詞歌賦嗎?她瞭解你的愁苦和抱負嗎?」
周鶴然輕歎一聲,搖頭道:
「淼淼是我的糟糠之妻,我不能辜負她。
「二妹,我把你當成知己,但也僅此而已。」
林涵輕輕一笑,眼神中透著決然:
「即使如此,我依然心悅於你。我不求成為你的妻,卻願意成為最懂你的人。」
知己……最懂他的人……
這些曖昧不清的情感,若即若離的言辭,如同利劍,刺入我心。
他們的低語斷斷續續,卻已足夠讓我明白一切真相。
原來,數月之前,在翠茗樓的詩會上,周鶴然一舉奪魁。
而林涵,便是在那時對他一見鍾情。
周鶴然雖表明自己已有妻室,卻始終未能打消她的愛意。
他們在京中度過了整整一個月,每日吟詩作對,共賞春景。
雖未突破最後的防線,卻以「知己」之名,日日相伴。
而那時,我在鄉下埋頭種田,拼命縫補,將攢下的銀錢統統寄往京城。
只為了讓周鶴然能過得好些,不至於被人看輕。
這如今看來,我所做的種種一切,都成了笑話。
7
「你們在做什麼?」
我的聲音冷冽如冰,劃破院子裡的寂靜。
四周的目光齊刷刷落在我身上。
周鶴然怔了一瞬,立刻退後兩步,與林涵拉開距離。
林涵慌張地看向我,聲音顫抖得恰到好處:
「姐姐,你別怪姐夫!
「我在屋裡悶久了,今日難得能起身,便想著讓姐夫陪我走走。」
她的語氣裡滿是無辜,甚至還帶著幾分討好。
腳步聲由遠及近,父母聞聲趕來。
母親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明顯的責備:
「今日是涵兒生Ŧűₑ辰,她好不容易打起精神,下了床,你切莫無理取鬧。」
生辰?
我怔了一瞬,隨即低笑出聲:
「原來是今日啊……」
我的目光緩緩掠過父親,又落在母親身上。
「我活了十七年,從未有人告訴過我,我是哪日出生的。
「原來,竟是今日。」
刹那間,院落內眾人噤若寒蟬。
我看見父母的表情微微一僵,眼神中浮現出一絲愧疚。
母親面露不忍,對我伸出手,喚道:
「淼淼……」
可就在這時,林涵忽然上前,在我面前猛地跪下。
下一刻,她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的耳光聲在夜色裡格外刺耳。
「姐姐,你怪我吧!是我不該活著,不該占著你的位置!
「我不該讓父母為我憂心,不該愛上姐夫,更不該……不該讓姐姐心生怨恨。」
她的聲音淒婉至極,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淬了毒的尖刀,刺得人心頭髮疼。
說罷,她轉頭朝父母磕了三個響頭。
「砰——砰——砰——」
每一下都重重砸在青石地面上。
震得我耳膜發疼,也震得院子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父親母親,都是涵兒的錯。你們別怪姐姐了,也不要再讓大夫給我治病了!
「若我死了,所有人便都能安心了……」
母親心疼得渾身發顫,急忙上前扶住她,痛哭道:
「傻孩子,你在胡說什麼?你若有個三長兩短,讓為娘如何活?」
父親的臉色也是大變,焦急地朝周圍的僕婦怒喝:
「快傳大夫,傳大夫!」
而在這一片混亂中,唯一一個沒有靠近她的,只有我。
我只是站在原地,看著這一場鬧劇。
而周鶴然,目光沉沉地走向我,歎氣道:
「淼淼,她都這樣了,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我心頭猛地一緊,像是被人用利刃狠狠剜了一刀。
他竟然……覺得是我在咄咄逼人?
我緩緩抬眼看他,冷意一點點凝聚,化作譏諷的笑:
「周鶴然,你既然這般心疼她,不如我乾脆將正妻的位置讓出來?」
8
此話一出,眾人皆噤了聲。
周鶴然怔住,眼底閃過一絲痛苦,但隨即搖頭道:
「淼淼,別意氣用事。你既已嫁我,我定不會棄你。」
然而,母親卻忽然上前一步,伸手緊緊攥住他的袖子:
「好女婿,難得淼兒鬆口,你就答應了吧!ŧṻ₂
「涵兒身子都成這樣了,若能有個名分,至少能安心養病……」
父親的聲音也沉了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讓姐妹倆一同侍奉你,豈不是皆大歡喜?
「周鶴然,難道你真要看著涵兒在這花一般的年紀,在這府中抑鬱而亡?」
此話一出,周鶴然原本反駁的話被堵在了嘴邊。
我的耳畔嗡嗡作響,心中騰起不祥的預感。
周鶴然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頓片刻,隨即緩緩移向林涵。
風拂過她鬢角的碎發,映襯著蒼白的臉龐,使她更顯楚楚可憐。
忽然,林涵猛地咳嗽起來,咳到涕淚橫流:
「姐夫……不用管我……咳咳……」
我看著這一幕,一絲荒謬的感覺從心底升起。
沉默良久,周鶴然終於開口道:
「淼淼,不如……」
我的心陡然一縮,喉嚨乾澀得幾乎發不出聲音:
「不如什麼?」
他閉了閉眼,像是在做著某種艱難的抉擇。
半晌後,周鶴然終於一字一句道:
「不如……就讓她作為平妻……」
我腦海中仿佛有一道驚雷炸開,周遭一切瞬間變得模糊。
父母和周遭僕婦紛紛露出欣慰之色:
「好,好啊……」
林涵眼眶含淚,嘴角卻微微揚起,帶著難以置信的喜悅。
這一刻,我恍若置身夢境。
荒謬,可笑。
一切都像是早已安排好,只等著我點頭,等著我「成全」。
周鶴然邁步上前,欲要握住我的手:
「淼淼,你聽我解釋——」
「滾開!」
我猛地甩開他的手,像是被什麼污穢之物觸碰了一般。
他眸中浮現出一抹錯愕。
忽然,回憶如潮水般洶湧而來,夾雜著憤怒與絕望。
那年冬天,大雪封路,天寒地凍。
饑寒交迫的我蜷縮在路邊的草叢中,渾身發抖。
是村裡的寡婦將我撿回家的。
她家徒四壁,自己都難以溫飽,卻待我如親生女兒。
周鶴然住在隔壁,同樣貧窮,卻是村裡唯一讀書的孩子。
我們兩小無猜,形影不離,一起長大。
後來,疫病橫行,村中屍橫遍野。
我的養母死了,周鶴然的家人也死了,整個村莊化作鬼蜮般的廢墟。
那時,世間僅剩我們二人相依為命。
我以為,我們會彼此扶持,共度餘生。
於是,我咬牙撐起生活的重擔。
雙手磨滿血泡,在田間勞作,夜裡替人縫補衣物,拼盡一切供他讀書。
多少次,我忍著饑餓,將最後一口飯省給他,自己卻靠啃樹皮填飽肚子。
多少次,我累得幾乎暈厥,卻依舊在昏暗的油燈下納著鞋底,給他攢學費。
只盼著他有朝一日金榜題名,改寫命運。
終於,他高中探花,榮耀加身。
我以為,苦難終於過去,我們終能迎來幸福的日子。
可如今呢?
他站在我的面前,告訴我,他要娶另一個女子為平妻。
原來,我拼盡全力成全的良人,竟會親手將我推入深淵。
9
我緩緩轉身,像提線木偶般朝屋內走去。
身後,周鶴然的聲音焦急,幾ẗṻⁿ乎是帶著懇求:
「淼淼,大夫說她心存死志,我只是想先答應她,讓她安心治病而已!
「我的妻子只有你!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個鮮活的生命就此消逝——」
我充耳不聞,俯身整理箱籠中的衣物,指尖因寒冷微微顫抖。
周鶴然猛然上前,扣住我的手臂。
「淼淼,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甩開他的手,淚水卻不爭氣地湧出眼眶。
「我要離開這裡,離開你。」
他的臉色驟變,嗓音裡多了幾分難以置信:
「我們相伴多年,你為何要說這樣的氣話?
「還有你父母,好不容易將你找回,難道你心裡連一點溫情都沒有?」
溫情?
我心底泛起一絲嘲弄。
那你們對我可曾有過半點溫情?
還是說,我的溫情,就該任人踐踏,肆意剝奪?
我一把抹去眼淚,伸出手,聲音冷若寒霜:
「把那顆貓眼石還給我。」
周鶴然微微一愣,眼神閃躲。
我心中一沉,音量驟然拔高:
「快給我!」
可他卻如一個犯錯的孩童,低垂著頭,語氣輕得幾乎聽不見:
「淼淼,對不起,我……把貓眼石給了二妹。」
刹那間,我僵在原地,腦海中出現了三年前的畫面——
那時,我在山腳下救下一人,細心照料數日。
臨別時,對方贈我兩顆貓眼石,作為謝禮。
我將其中一顆,在大婚之日,交給了周鶴然。
他接過時,掌心微收,眉眼溫柔而堅定。
「此珠為信,此心不渝。」
彼時,我毫不保留地信他。
可如今,他卻把那顆貓眼石給了林涵。
周鶴然仍不敢直視我,聲音沉沉道:
「前幾日,大夫說二妹病重,需要貓眼石研磨成粉,用來入藥。
「可一時半會兒,上哪兒去找如此稀缺之物?」
他的每一句話都落在我心上,如利刃剜割,痛得人眼前發黑。
我驀地想起,初入侯府時,林涵曾見我隨身攜帶貓眼石,眼神閃動,詢問來歷。
我笑著告訴她,這是定情信物,周鶴然與我各執一顆。
我還記得,那時她眼中一閃而過的豔羨。
如今想來,真是諷刺。
我冷嗤一聲道:
「這世上珍貴藥材無數,她卻偏偏要這顆貓眼石,可真巧。」
聽到我的質問,周鶴然眉頭微蹙,神色不悅。
「淼淼,那貓眼石固然珍貴,可它還能比人命更重要?
「見死不救,違背人倫綱常,實在非君子所為。」
君子?
我內心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噁心。
原來,我們的定情信物,被冠上了「君子」之名,便可隨意贈予旁人。
似乎我若是對此有半分不滿,便成了冷血自私、不知大義的人。
周鶴然見我冷眼瞪他,不由得惱羞成怒道:
「淼淼,自古以來,妻以夫為綱,你別太倔了——」
好一個人倫綱常,好一個妻以夫為綱!
憤怒、悲哀、不甘……種種情緒在胸腔翻騰,幾乎要將我撕裂。
10
我不再多言,只冷笑一聲,提著包袱轉身離開。
穿越侯府簷廊時,身後傳來母親急切的呼喊:
「淼淼,你要去哪裡——」
但很快,父親的冷喝傳來:
「誰都不許去追她!她可真是無法無天了!
「我倒要看看,離了侯府,她一介女子要如何在京中立足!」
我腳步不停,仿佛那些聲響不過是風過耳畔。
邁過門檻的一瞬,我似乎跨過了一個無形的枷鎖,胸口的悶痛緩緩散去。
長街上的馬蹄聲、叫賣聲、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音交織成一片。
可我置身其中,卻恍若隔世。
街巷轉過數條,我在一座富麗堂皇的府邸前停下腳步。
高大的朱漆門扉靜默無聲,牌匾上「長公主府」四個大字遒勁有力。
門口的侍衛見我上前,眉宇間流露出幾分警覺。
我將懷中的一個有些舊的荷包遞了過去,又塞了一塊碎銀子進對方掌心。
「勞煩大哥將此物呈給長公主殿下,就說民女要前往順天府告官,還望殿下相助。」
侍衛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沉吟片刻,轉身進了府。
說罷,我裹緊了衣襟,沿著街道一路向前。
直到順天府那肅穆莊重的府衙映入眼簾。
我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跪在門前,俯身磕下一個沉重的響頭。
「民女林淼,要狀告忠勇侯府苛待嫡女,金科探花周鶴然背信棄義!」
門口的侍衛睜大了眼看著我,神色帶著幾分錯愕。
我沒有停下,繼續揚聲道:
「民女林淼,本是侯府嫡女,卻自幼被送離家門,十餘年來受盡冷落。
「如今歸府,不僅遭受不公,還被父母夫君欺瞞,備受欺辱。
「民女今日跪於順天府前,懇請府尹大人主持公道!」
周遭的人群漸漸聚攏,竊竊私語聲四起:
「竟然有人要告忠勇侯府?這可真是頭一遭!」
「聽說侯府的大小姐剛從鄉下回來,看這樣子,是受了什麼委屈?」
「這探花郎可是聖上欽點,必然是品行端正之人,怎會被告?」
耳邊的議論紛紛擾擾,我的手指微微顫抖,眼神卻愈發堅定。
我知道,踏出這一步,我便再無回頭路可走。
11
不多時,消息傳至侯府。
我的父母並未親自前來,只遣了一眾家僕匆匆趕到。
為首的婆子滿臉堆笑地走上前,聲音壓得極低:
「大小姐,老爺夫人讓老奴轉告您,別在這兒丟人現眼,快些回家,一切都好商量。」
我強忍住胸口翻湧的酸楚,咬牙奮聲道:
「侯府待我不義,我今日就算跪死在此處,也要討個說法!」
婆子眼神微動,但迅速恢復成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轉身對著圍觀的百姓賠笑道:
「各位鄉親,咱們大小姐近日得了癔症,胡言亂語,老奴正打算帶她回去請大夫瞧瞧哩。」
她一邊說著,一邊悄悄朝身後的小廝們使眼色。
我尚未反應過來,兩個小廝已如猛虎般撲上來。
他們一左一右扣住我的手臂,力氣之大,幾乎將我生生拖離地面。
「放開我!」
我拼命掙扎,手掌在青石板上磨出血痕,但始終無法掙脫。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呼,有人不忍地低聲道:
「這侯府,未免也太狠了些……」
婆子聞言,臉色陡然一冷,沖著百姓尖聲呵斥:
「大小姐神志不清,胡鬧也是常有的,各位莫要傳謠,否則侯府決不輕饒。」
小廝們手上力氣加重,粗糲的掌心像鐵鉗般將我鎖住,硬生生將我拖拽著往後扯。
街上圍觀的百姓們面露憐憫,卻再無人敢出頭。
我幾乎被拖走之際,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怒喝:
「何人在此喧嘩!」
聲音威嚴,猶如驚雷,硬生生撕開了人群。
我艱難地轉過頭,只見一輛馬車緩緩停在順天府門前。
車簾掀開,一名身穿官袍的中年男子穩步而出。
此人神色威凜,袖口繡著代表官威的飛魚紋樣。
人群中立刻有人低聲驚呼:
「是順天府尹王大人!」
王大人負手而立,目光冷冷掃過眾人,帶著上位者的無形威壓。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我身上,低聲怒喝:
「跪在此處像什麼話,快把人都帶進去!」
侯府僕婦小廝面露難色,卻最終同我一起,進了順天府內。
王大人正襟危坐于堂上,手中的驚堂木狠狠敲下。
「堂下之人,為何在順天府門外鬧事?」
我跪在冰冷的青磚地上,喉間澀意翻湧。
卻仍穩住心神,將自己的冤情一字一句娓娓道出。
從真假千金,到侯府逼婚,再到周鶴然背信棄義……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口剜出的血肉,疼得我幾乎喘不過氣,卻仍要咬牙說完。
王大人原本冷肅的神色在聽到「侯府」二字時,微不可察地一變。
他手指輕輕叩著桌案,目光幽深如潭,似是在權衡斟酌。
片刻後,他眸色一斂,沉聲吩咐:
「來人,速速將侯府眾人請來!」
約莫兩盞茶的功夫,外頭傳來淩亂的腳步聲。
我強撐著酸麻的雙腿抬頭望去,只見周鶴然和我的父母終於現身。
父親臉色鐵青,母親神情惶然。
周鶴然則低垂著頭,不敢與我對視。
「逆女!你竟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詆毀侯府,簡直是丟盡了祖宗的臉!」
父親額角青筋暴跳,仿佛恨不得將我當場掐死。
母親捂著帕子,斷斷續續地抽泣著:
「我可憐的女兒啊,定是被什麼歹人蠱惑,才會變得如此瘋癲……」
周鶴然站在他們身後,眼神閃爍,面色蒼白,嘴唇抿成一條死線。
他不敢看我,甚至連一句辯駁都未出口。
我心中的最後一絲溫情,也如泡沫般破裂,化為虛無。
12
就在這時,父親轉身朝王大人施禮笑道:
「王大人,許久未見,不知府上老太君近來身體如何?」
王大人立刻起身回禮,語氣多了幾分親切:
「多虧了侯府前段時間送來的百年山參……下官改日定去府上拜訪。」
聽到這寒暄之語,我內心猛地一沉。
父親瞥了我一眼,繼續冷笑道:
「這本是侯府家事,讓王大人看笑話了。
「原是侯府二小姐自小體弱,幾次大病差點沒了命。
「她自覺無人願娶,我們這才想著由長女和女婿照拂一二。」
母親輕聲歎息,目光仿佛在責備我的冷酷無情。
「這皆是善舉,淼兒,你怎能這般污蔑你妹妹和夫君?」
周鶴然上前一步,語氣溫和:
「我知道你心中委屈,但涵兒身子弱,終生無望,我不過是想盡一份人情。
「你若心中不悅,我願意向你賠罪,咱們回家,好好說。」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巧舌如簧,似要把我塑造成無情無義之輩。
我冷笑一聲,從袖中取出林涵寫給周鶴然的情書,高高舉起。
「那這情書又作何解釋?侯府義女林涵覬覦姐夫,證據確鑿!」
話音剛落,大堂外的百姓譁然,竊竊私語聲四起:
「哎呦,竟是姐妹爭夫,真是丟盡顏面!」
「嘖嘖,這侯府二小姐林涵不是名聲在外,說是賢良淑德,品行高潔嗎?」
「如今看來,她怕是表裡不一啊……」
那些交頭接耳的議論聲,如利刀般狠狠剜著侯府眾人的尊嚴。
父親怒目而視,手指顫抖著指向我:
「滿口胡言!這些書信怕不是你偽造的吧?你是何居心?」
我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讓:
「數月前的翠茗樓詩會之上,周鶴然與林涵早已有了私情。
「他二人不光互寫情詩,還在殿試前一整個月,日日相伴同遊。
「若不信,大可以逐一詢問當時參與詩會的眾人,他們皆能作證!」
父親臉色愈發難看,轉頭與王大人交換了幾個眼神。
王大人眉頭微皺,隨即清了清嗓子道:
「夠了!自古以來,女子應當賢慧,怎可忤逆夫君與父母。
「這周鶴然是聖上欽點的探花郎,品行端正毋庸置疑。
「你父親乃朝廷三品大員,你母親更是誥命在身,堂堂侯府怎可能欺辱於你?」
他話語間輕描淡寫,竟將我的所有指控一筆抹殺。
我心頭湧上憤懣,抬眸直視王大人,字字如刀:
「侯府表面待我如珠如寶,實則賜給我的莊子皆是荒蕪殘破之地。
「而林涵名下的莊子卻處處肥沃豐饒。只要一一核對,便可見侯府的偏心!」
此言一出,王大人臉上的耐心消失殆盡,語氣中透著不耐與威壓:
「自古以孝為天,你乃侯府嫡女,吃穿用度皆由府中供養,竟還在此口出怨言,未免有失為人子女的本分。」
我攥緊拳頭,冷笑反駁:
「您口口聲聲以孝為天,可若父母行事不公,苛待親生骨肉,便要我忍氣吞聲嗎?
「朝廷設立順天府,就是為百姓伸冤,您卻如此官官相護,是何道理!」
王大人眉頭緊蹙,目光淩厲,猛地拍案而起:
「大膽!小小女子,竟敢妄議父母,公然忤逆人倫!
「來人,將她帶出去——」
隨著一聲令下,父母作勢上前,假意關懷道:
「王大人,淼淼不懂事,回府後我們自然會好好教導她。」
家僕們手持棍棒,步步逼近,我背脊寒涼,似乎所有的退路都已被堵死。
然而,就在此時,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
侍衛肅立開道,一頂雕花鎏金的轎攆穩穩停在順天府門前。
車簾輕掀,一名身著錦繡、頭戴金釵的華貴婦人緩步而出,不怒自威。
她目光清冷如霜,淡淡掃過我的父母,嘴角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忠勇侯府好大的威風,竟連順天府的大堂,都成了你們侯府的私家地界?」
13
此話一出,人群霎時噤若寒蟬,寂靜無聲。
王大人臉色驟然煞白,慌忙躬身行禮,額頭冷汗涔涔:
「長公主殿下,微臣不知您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我眼眶一熱,強忍淚意,低頭行禮道:
「民女見過長公主殿下。」
長公主微微頷首,眼中終於浮現出一抹柔和:
「本宮聽聞順天府這兒鬧得沸沸揚揚,不想竟是你。多年未見,別來無恙。」
此話一出,眾人譁然。
原來,三年前,長公主在出京途中遇刺,隨從僕婦盡皆橫死。
她自山坡滾落,遍體鱗傷,正是我這個上山砍柴的農女將她救下。
那時,周鶴然寄宿在鎮上的書齋念書,於是我把長公主背回了我的茅草屋。
我替她包紮傷口,悉心照料,還冒險幫她送信,才終等來了援兵。
臨別時,長公主留下了兩顆貓眼石作為信物,並允諾若有難處,便可持信物相求。
她還叮囑我,絕不可將自己遭遇刺殺的事傳出去,以免招來禍患。
思及此,長公主緩緩從袖中取出我送去的荷包打開,裡面赫然是一顆貓眼石。
她眸色微沉,淡淡道:
「這貓眼石本有一對,乃聖上賜予本宮之物,本宮將其賞給了林氏女。
「誰來說說看,為何如今只剩這一顆了?」
周鶴然聞言,雙腿一軟,撲通跪地,顫聲道:
「下、下官將此物給了侯府二小姐……但全是為了入藥救命!絕無不敬之意!」
長公主斜睨王大人一眼。
王大人立刻換上恭敬神色,厲聲道:
「御賜之物怎可入藥?來人,傳侯府二小姐和她的大夫前來!」
不多時,林涵與那名大夫被押上公堂。
大夫一見長公主,立刻叩首求饒,將真相一五一十道出。
原來,林涵雖體弱多病,卻並無絕症。
那些所謂的「診斷」,皆是她收買大夫,精心設計的騙局。
目的不過是想借「病危」之名,逼迫我退步,將她扶為周鶴然的平妻。
至於貓眼石入藥的荒唐之說,更是子虛烏有。
周鶴然苦心送去的貓眼石,竟早已被林涵隨手扔進了茅房洩憤。
謊言揭穿,林涵面如死灰,唇色慘白,眼中滿是惶恐與絕望。
周鶴然更是瞠目結舌,顯然未料到自己也被她蒙在鼓裡。
而我已心如止水,緩緩開口道:
「事情已然明瞭,民女與周鶴然再無情意,還望王大人准許民女和離。」
此言一出,周鶴然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
「淼淼,我們相伴十餘載,你怎能如此ŧų₃絕情?就算是我一時鬼迷心竅,你也不能……」
我笑意冷冽,仿佛刀刃拂過冰面:
「相伴十餘載?你與林涵苟且之時,可曾記得我是你的妻子?」
他的臉色煞白,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氣,踉蹌後退,險些跌倒在地。
在長公主的注視下,王大人心領神會,立刻判決我與周鶴然正式和離。
我取出當年成親時的合婚庚帖,手起紙落,將那張象徵著結親的紅紙撕得粉碎。
紙屑在堂前紛飛飄散,仿佛漫天的紅梅花瓣,映襯著周鶴然失魂落魄的神情。
事情就此塵埃落定,人群中傳來低低的喟歎與感歎。
最終,林涵和周鶴然因損毀御賜之物,被杖責三十。
而侯府教女無方,被責降爵,淪為伯府。
刑杖落下,林涵淒厲的慘叫聲刺破長空,被拖走時已奄奄一息。
在長公主的施壓下,我父母不得不將一半田地和財產歸於我名下,作為補償。
我仿佛卸下內心的枷鎖,胸口的沉重逐漸散去。
至此,雲開霧散,天高海闊,任我遨遊。
14
出乎意料的是,此事在京城引起了軒然大波。
街頭巷尾,人們茶餘飯後無不談論。
甚至被編成了戲文,在茶樓酒館中繪聲繪色地演繹。
林涵的名聲一落千丈,昔日溫婉賢淑的形象蕩然無存。
父母見情勢不妙,急忙將她送往郊外別莊,意圖讓她遠離眾人視線。
而我則毅然決然地坐上馬車,再次來到那座破敗的莊子。
儘管如今手頭寬裕,但我更想給自己找點事做,好緩解心中的悲憤。
馬車駛入莊子,迎面而來的蕭索荒涼,反倒讓我松了口氣。
這裡雖簡陋,卻是真正屬於我的地方,不必再提心吊膽,不必看他人臉色行事。
我挽起袖子,親自與丫鬟僕婦一同打掃屋子。
將積塵的傢俱逐一擦拭,將散落的瓦片拾起安放。
汗水滲透衣衫,掌心因勞作磨出紅痕。
但這份實實在在的充實感,讓我久違地感受到安心。
最終,疲憊如潮水般湧來,我在榻上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陽光透過破舊的窗櫺,斑駁的光影灑落一室。
我精神稍振,換上素淨的衣衫,推門走向後院的田地。
眼前的田地荒蕪不堪,土地板結,一片雜草叢生。
但我並未氣餒,畢竟當年我在鄉下種地時,條件比這還要差。
我拿起鋤頭,吩咐管家去採買苗木,又招呼幾位農戶幫忙下地勞作。
鋤頭揮落,泥土翻飛,乾裂的地面在鎬頭下逐漸鬆軟。
我一邊賣力地耕地,一邊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周鶴然的影子。
那些曾經的甜言蜜語,相伴的美好時光,如今想來不過是黃粱一夢。
胸口湧上一陣酸澀,我咬緊牙關,手上的動作愈發狠厲。
鋤頭深深插進泥土,似乎這樣才能發洩我心中的憤懣。
忽然,一支羽箭破空而來。
只聽「嗖」一聲,一隻大雁在天空中撲騰著翅膀,直直墜落,砸入我懷中。
我心頭一驚,手中的鋤頭險些滑落。
「姑娘,那是我的獵物。」
我抬頭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年輕男子正被一群小廝簇擁著,一瘸一拐地朝我走來。
他腋下架著一根木制拐杖,步伐雖有些遲滯,身形卻依舊修長挺拔。
男子走進時,我才發現他眉目英挺,皮膚泛著小麥色的健康光澤,像是久經烈日與風沙的洗禮。
他看到我時,微微愣神須臾,卻隨即回過神來,帶著幾分禮數道:
「在下因傷在隔壁莊子靜養,方才多有冒犯。不知姑娘可否將獵物還給我?」
我回過神來,連忙將大雁遞過去。
他身旁的隨從立刻上前,恭敬地接過。
男子瞥了我一眼,見我雖手上滿是塵土,衣裙打扮卻不俗,顯然不是尋常農戶。
他眼中掠過一絲好奇,試探著問道:
「姑娘可是莊子上的農戶?從前倒未曾見過。」
我身旁的丫鬟立刻皺眉,語氣不悅地回道:
「休得無禮!我們家小姐可是這莊子的主人。」
男子眉眼間的漫不經心頓時收斂了幾分,拱手施禮道:
「倒是失禮了。京中貴女多是嬌生慣養,像小姐這般能吃苦的,確實少見。」
說罷,他擺了擺手,身旁的隨從立刻將兩隻野兔恭敬地呈上。
「在下許慕白,方才冒犯,特贈這兩隻野兔賠罪,還望小姐莫怪。」
他的目光坦然,既不奉承,也無怠慢,反倒讓人平添幾分好感。
我微微頷首,淡淡道:
「多謝公子。」
許慕白見我並無為難之意,便不再多言,拱手作別,轉身離去。
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漸行漸遠,在陽光下被拉得細長。
我收回目光,將野兔交給丫鬟處理,自己則重新握緊鋤頭,低頭繼續勞作。
15
周鶴然這幾日過得極為憋悶。
他住進了翰林院的值房裡,狹窄的房間陳設簡單,四壁透著寒意。
但總比在伯爵府裡,日日聽催促婚事的聒噪聲音強。
伯府上下都盼著他與林涵儘快完婚。
尤其是伯夫人,更是隔三差五便讓人送來喜服和婚宴籌備的清單,催得他頭疼不已。
可每每拿起那紅豔豔的喜服,周鶴然便覺得沉悶難耐。
一想到林涵竟然買通大夫,編造絕症來欺騙他,他心底便升騰起一股說不清的荒謬感。
他曾以為,林涵是超凡脫俗、與眾不同的。
她身上有才情,有柔弱,讓人心生憐惜。
她對他低聲軟語,溫柔小意,仿佛世間最知心的伴侶。
可現在他才驚覺,那些婉轉動人的笑容、每一次「偶然」的相遇、那些無意中透露的心事……
或許都是精心設計的。
而如今,他在翰林院當值時,眾人看他的目光也漸漸變了味道。
同僚們雖然嘴上不說什麼,但那藏不住的鄙夷與疏離,讓他如芒刺在背。
他知道,他周鶴然背棄髮妻的名聲早已傳遍京中。
在這些清高自詡的文人墨客眼裡,他成了不忠不義的偽君子。
但這卻還不是最讓他痛苦的。
真正讓他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的,是林淼的離開。
他與林淼已經和離,合婚庚帖也被她撕毀,兩人從此再無瓜葛。
可周鶴然心底始終不願承認這個事實——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怎會說斷就斷?
他早就習慣了林淼的存在。
習慣了她清晨遞上熱茶,習慣了她在書案旁陪伴的身影,習慣了她每夜都會等他歸家。
他記得那些苦日子裡,兩人同撐一把破舊的油紙傘,踩著泥濘的鄉間小路去趕集;
記得她穿著打了補丁的舊衣裳,卻依然笑得如春花般燦爛;
記得她手指凍得通紅,還堅持為他縫補衣衫……
儘管那時的日子清貧,可每一個寒冬臘月,她總會把炭盆裡的最後一把炭留給他。
而如今,她不在了。
但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是他親手將那個陪伴他度過最艱難歲月的女子推得越來越遠,直到再也觸及不到她的溫度。
思及此處,他心中驟然升起一股強烈的渴望。
渴望一切還能重來,渴望林淼還能像從前一樣,在夕陽下站在家門口,笑著對他說一句:
「你回來了。」
不,他不能讓她就這樣離開!
周鶴然猛然回神,胸口像是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疼得他呼吸急促。
他來不及多想,轉身沖出門去。
16
自那日起,我與許慕白時常在田間小徑上相遇。
每次見面,他都會差人送上一兩隻獵物,或是肥美的野兔,或是鮮嫩的野雞。
閒聊間,我漸漸得知,他原是邊關的將士,因戰傷而回京靜養。
而他也發覺,我竟是京城中那場鬧得沸沸揚揚的醜聞的主角。
「莫非姑娘就是當年救下了長公主的那位小姐?」
我聞言微愣片刻,點了點頭。
許慕白喉結滾動,眼睛微微發亮。
像是驚訝,又像是重逢的恍然。
怪不得在初次見到眼前的女子之時,他會有似曾相識之感。
許慕白腦海中回憶起了三年前的往事——
那時,他在京郊兵營操練,忽然接到飛鴿傳書。
他這才知道,自己的姨母,長公主殿下,遇刺受傷。
自幼父母戰死邊關後,長公主將年幼的許慕白接入公主府中,視如己出。
他也未辜負期望,繼承父母遺志,從青澀少年成長為軍中驍勇的統領。
於是,許慕白立刻帶著親衛,騎上快馬,風塵僕僕地趕往信中所標注的村落。
還記得那是個偏僻的小村落。
村尾的茅草屋簡陋破敗,仿佛一陣風便能將它吹散。
屋前,一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女子正蹲在泥地裡,手中捧著碎米喂雞。
陽光透過斑駁的樹影灑落,在她發間與肩頭鍍上一層柔光。
她身形纖細,眉眼清秀,素衣布裙洗得發白,卻掩不住那股獨屬於少女的純淨與溫和。
女子似乎感受到許慕白的注視,緩緩抬頭。
那是一雙澄澈的眼眸,仿佛湖水中倒映的碧空,無塵無垢。
許慕白一瞬間竟有些失神,直到身旁的親衛輕咳一聲,他才回過神來,快步上前說明來意。
女子並未多言,只是點頭示意,轉身走入茅草屋。
不多時,便將長公主攙扶出來。
長公主見到他,眼眶泛紅,卻仍保持著身為皇族的端莊與威儀。
當長公主問女子是否需要什麼報答時,女子搖搖頭,笑著說自己什麼也不需要。
如此坦然,仿佛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舉手之勞。
而就在此時,女子的目光忽然落在許慕白的手背上。
那裡有一道剛剛不小心被樹枝割傷的傷口。
「你受傷了!」
她低呼一聲,輕步上前,拿出隨身攜帶的布巾,輕柔地包紮了起來。
許慕白微微一怔,感受到那纖細的手指在他手腕上停留的溫度。
那一瞬間,他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幾分。
雖然少女的容顏已經被漸漸遺忘,但這三年來,他偶爾還會想起她指尖輕柔的觸感,與那雙澄澈的眸子。
彼時的他未曾料到,命運的長河終會將她送到他面前。
17
回過神來,許慕白只覺得內心有些許隱隱的激蕩。
他望向遠處的青山翠林,眸中閃過一絲狡黠。
「今日天氣正好,不如隨我去林間走走,放鬆一下心情?」
我微愣,有些猶豫道:
「可這……」
許慕白卻已經轉身,指了指不遠處隨從手中的弓箭,笑道:
「若小姐有興趣,我可以教你射箭,當作消遣,也可舒緩心中鬱結。」
我眨了眨眼,有些好奇:
「射箭?可我從未試過……」
「正因如此,才更有趣,不是嗎?」
我怔了怔,覺得未嘗不可,於是點頭答應。
許慕白遞過一張硬弓,我學著他的樣子拉弦,卻發現這弓比我想像中沉重得多。
箭未發出,我反而被彈力一帶,整個人踉蹌著朝泥地裡摔去。
「當心!」
一股有力的臂膀及時環住了我的腰,將我穩穩地帶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男子的手掌隔著衣料貼在我的後背,炙熱的溫度燙得我臉頰微紅。
「你沒事吧?」
許慕白的聲音溫潤而低沉,吐息灑在我耳畔,帶來微微的酥麻。
我的手指蜷縮在袖口中,心跳如擂鼓般敲打著胸腔。
就在這時,一聲怒喝如驚雷般炸開——
「你們在做什麼!」
我驀然回頭,只見周鶴然怒氣衝衝地從馬車上跳下。
他死死盯著我與許慕白交握的手,眼神中翻湧著憤怒與不甘。
「林淼,怪不得你急著同我和離,原來是早就和這姦夫勾搭在一起ṱū⁰了!」
我冷笑一聲,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
「周鶴然,你別忘了,我們已經和離了。
「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你有什麼資格管我?」
他面色一僵,那股咄咄逼人的怒意逐漸退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委屈。
畢竟,和離一事,板上釘釘,無法更改。
周鶴然垂眸,緩緩地從懷中掏出合婚庚帖的碎片,捧在手心裡,顫聲道:
「我已經從伯府搬離了,以後再也不見林涵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淼淼,別鬧了,我們回家,好不好?」
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近乎哀求的軟弱。
仿佛只要我點頭,一切便能歸於原點。
可我卻抬手一揮,合婚庚帖的碎片如殘雪般灑落在地。
周鶴然見狀,眼眶一紅,急忙伸手想抓住我,卻被許慕白抬手攔下。
「她說了橋歸橋,路歸路,堂堂探花郎,怎麼連人話都聽不懂?」
周鶴然面色漲紅,揚手指著許慕白道:
「你是何人?淼淼和我相伴十餘載,哪裡需要你一個外人來指手畫腳?」
說罷,他伸手要來拉我,卻被許慕白一把扭住手腕。
周鶴然不過一介書生,哪裡是經歷沙場的許慕白的對手?
許慕白只用了半分力氣,便將他輕鬆推倒在地。
周鶴然不可置信地狼狽抬頭,卻只見許慕白露出一個得逞的笑容。
他頓時覺得胸口像是被點燃了火苗,恨不得立刻起身,和他扭打一番。
然而,就在這時,許慕白卻忽然「哎呦」一聲,身體一晃,面露痛苦之色。
「腿上的傷口……好像裂開了……」
我聞言心頭一緊,立刻上前扶住許慕白的手臂,關切地問:
「你沒事吧?」
周鶴然目光緊緊鎖定許慕白,看到他故作痛苦的表情時,氣得咬牙切齒。
這廝分明是在演戲!
他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恨不得將這對「姦夫淫婦」拆骨入腹。
然而,周圍的僕從迅速上前,將周鶴然架起,硬生生抬回了馬車裡。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許慕白借機將我摟入懷中,不斷走遠。
18
自那日起,周鶴然竟像著了魔似的,日日都要來找我ŧųₙ。
他一改往日的風光模樣,眼下烏青,一副憔悴模樣。
我懶得理他,任憑他在莊子外徘徊,苦苦哀求,始終不為所動。
不知何時起,周鶴然竟自發提出要來莊子幫忙幹農活。
他卷起袖子,彎腰鋤地挑水,手掌上磨出了血泡,卻依舊堅毅不肯停歇。
「你這是做什麼?」
我冷眼看著他,語氣淡漠。
他抬頭,滿臉汗水糊成一片,嗓音沙啞道:
「淼淼,我如今才知你當初的不易。我只是想彌補你,求你原諒……」
我冷笑一聲:
「周鶴然,你何必惺惺作態。」
他眼中閃過一絲痛色,但依舊咬牙堅持,繼續勞作。
然而,僅僅三日後,他便因體力不支,暈倒在田埂上,被人抬走了。
我遠遠望著他那副狼狽模樣,心中毫無波動,甚至還有些想笑。
這就受不了了?
我以前吃的苦,可比這多得多。
我手中的鋤頭一下一下落下,翻起泥土,仿佛將那些過往一併掩埋。
而許慕白常常悄然出現在我身邊,宛如寒夜中的微光,溫暖卻不張揚。
有時,他與我談京城的奇聞逸事,有時,則提起邊塞的往事。
他說,那裡日落時,天與地交融成片赤紅,仿若整個世界都在燃燒。
我凝視著夕陽下他的側臉,光影灑在他俊朗的眉宇間,如夢如幻。
許慕白忽而轉頭,目光輕輕掠過我,耳尖微紅:
「怎麼了?」
我微微一愣,慌忙低下頭,輕聲道:
「真希望有一日,能親眼見識見識。」
許慕白眼底閃過一抹柔情,鄭重其事地回道:
「以後若有機會,我定帶你去。」
說罷,他安靜地側過身,繼續望著那逐漸消失的光輝。
我心中卻不知怎的,悄然泛起了些微的波瀾。
直到有一天,長公主的鑾駕停在莊子前。
我才驚愕地得知,許慕白竟是長公主的侄子,更是人人稱道的常勝小將軍。
我怔怔看著他,許慕白笑了笑,眼中盡是光華:
「你還記得嗎?三年前,我們就曾見過。」
我恍若夢回,腦海中浮現出那日ţṻₘ接駕的少年。
原來,我們早就相識了。
19
就在我漸漸適應如今的生活之際,母親卻出乎意料地來到莊子上。
我本以為與伯府的關係早已斷裂,沒想到竟還有再見之日。
她一進門便直奔主題,語氣急切道:
「淼兒,你快去勸勸鶴然,促他與涵兒早日成婚。
「他現在頑固得很,你說話他肯定會聽……」
我冷笑一聲,語氣淡然地反問:
「憑什麼?」
母親聞言,眼中瞬間盈滿了淚水,泫然欲泣:
「你知道你妹妹如今有多慘嗎?她日日躲在家中垂淚,連門都不敢出!
「我十月懷胎將你生下來,你就當真如此無情無義,連幫母親一個忙都不肯嗎?」
但無論她怎麼哭泣和控訴,我都無動於衷。
曾經渴望的父母之愛,如今早已被無盡的失望所取代。
最後,我不耐煩地抬起眼,冷冷地道:
「若伯爵夫人再糾纏下去,我不介意再去長公主府走一趟。」
母親聞言微怔,臉色頓時變得愈加幽怨。
但最終,她只能在僕婦的攙扶下,低聲罵了一句「白眼狼」,含著淚轉身離去。
而我沒想到的是,這次的衝突很快被傳到了許慕白耳中。
許慕白知道此事後,眼底閃過一絲冷意。
於是,在他的暗中推動下,朝廷開始徹查一樁徇私舞弊案。
紙終究包不住火,層層腐敗的真相被揭開,牽連甚廣。
其中就包括了伯爵府。
我的父親作為護軍參領,竟利用手中職權,收取賄賂,出售官職。
最終,聖上下旨,伯爵府全家流放邊疆。
幾日後,我在通往城郊的官道上,遠遠望見那支流放的隊伍。
馬蹄踏過塵土,鐵鍊拖曳著沉重的鎖聲,一隊囚車緩緩而行。
我的父母滿面風霜,昔日錦衣玉食的光鮮早已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灰頭土臉、形容枯槁的狼狽模樣。
林涵披頭散髮,雙目無神地坐在囚車一角,手腕上勒出的血痕清晰可見。
她那張曾經嬌柔的臉龐,如今盡是淚痕與污垢,再無半分昔日楚楚可憐的模樣。
在我看向她的時候,她似有所覺,緩緩抬頭。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人群,與我隔空對上。
我靜靜站在路旁,目光平靜,沒有憐憫,也沒有仇恨。
林涵嘴唇微張,像是在叫我的名字。
但她衰弱的聲音很快被嘈雜的人群掩蓋。
我只是淡淡地垂眸,側身讓開了路。
而我和周鶴然的事情,也通過長公主傳到了聖上的耳中。
聖上聽聞全程,眉頭緊鎖,冷聲道:
「周鶴然此人薄情寡義,連枕邊人都不能善待,如何能為朝廷盡忠,為百姓請命?」
一言定罪,周鶴然不僅失了名聲,甚至連功名都被革除。
據說,周鶴然得知消息的時候,猛然吐出一口鮮血,當場昏死過去。
20
夏雨綿綿,雨點打在瓦片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周鶴然跌跌撞撞地闖入莊子時, 我正與許慕白在屋簷下品茶。
許慕白執盞輕啜,溫潤如玉的笑意映在嫋嫋茶霧中, 恍若一幅寧靜的畫卷。
我隨意挽著發, 指尖攏著一隻青瓷杯, 輕聲同他說著什麼。
兩人偶爾笑出聲,仿佛這世間的風雨都與我們無關。
周鶴然站在細雨裡,腳步僵住。
雨水順著他的額角滑落,不知是雨還是淚。
「淼淼……」
他終於擠出我的名字,沙啞的聲音被雨聲掩蓋。
像是石子投入水中,只泛起細微的漣漪, 轉瞬無影無蹤。
我察覺到動靜,微微側眸看了他一眼, 淡淡道:
「雨大了,茶要涼了。」
許慕白輕輕應了一聲,抬手替我續了茶。
周鶴然仍站在雨中, 泥濘沒過腳踝, 寒意從腳底漫上,滲入骨血。
「淼淼,如今我什麼都沒了……連你也不要我了嗎……」
他身形晃了晃, 終是撐不住, 跪倒在泥水裡,濺起一片冷水。
我卻始終未再轉頭,任憑風雨捲入堂前, 也不再在意門外的那個人。
再一次聽到周鶴然的消息, 已是一個秋日的午後。
據說他醉倒在城南的一家酒樓裡,渾身酒氣, 衣衫淩亂。
待到結帳時,才發現囊中羞澀,付不出酒錢。
掌櫃怒氣衝衝地讓人將他像破布袋般丟在街上。
昔日的探花郎,如今卻成了街頭的醉漢,真是世事無常。
我站在田埂上,微風拂過臉頰。
眼前的莊稼地長成了,朝氣蓬勃, 正在等待秋收。
陽光灑在大地上,暖洋洋的,仿佛連空氣中都飄著青草的香氣。
我忍不住彎下腰,看著那纖細的嫩苗, 嘴角揚起笑意。
忽然,一雙溫熱的手覆上了我的手背。
我抬頭, 許慕白逆著光站在我身旁, 眼中映著漫天的綠意與我的倒影。
「原來你在這兒。」
他低聲笑道, 握緊我的手。
掌心的溫度透過指尖傳遞過來,讓我心頭一暖。
許慕白輕輕一拉,我便跌入他的懷中。
他的下巴抵在我頭頂, 聲音柔軟得像這春日的風:
「淼淼, 我想陪你走更遠的路。」
我靠在他胸口, 聽著他有力的心跳,仿佛和這片土地一起律動。
遠處的農戶正在田間忙碌,雞犬相聞, 孩童的笑聲從不遠處傳來。
一切都那麼鮮活,那麼美好。
我閉上眼,感受著這片刻的靜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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