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後梅崢尋來時,已然瞎了眼。
而秋白亦不再肆意灑脫,變得安靜沉默。
秋白緘默,回想起當年的自己是怎樣一步步走到今日的……
她一片赤忱,滿心只有自己的道義同少年意氣。
原以為自己是舍了己身而救萬民于水火的英雄,卻原來只是執棋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棋子又如何?若命運是上天早已註定的,她便將這天掀翻搗爛了。
1
已至臘月,天氣濕冷得厲害,好像每日都有雨。
天空灰暗一片,白晝如暗夜,叫人的心情亦變得陰鬱起來。
店裡一個客人也沒有,馮五郎靠在後廚的門口,手裡還拎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鱸魚。
「娘子,今日這魚怎麼做?」
他肉乎乎一張圓臉,眼小無神,鼻子被兩頰的肉擠壓得只一點點。
秋白趴在視窗看著陰沉的天發呆,她已這樣趴了半日了。
「五郎你先回吧!看樣子今日也沒客人來了,魚你帶回去,看看紅珠同孩兒們想怎麼吃。
「還有罎子裡的醉蝦也帶些回去,過了今日也就不新鮮了。」
她回頭看著馮五郎,嘴角上揚,看起來一點也沒因著這些日子生意不好而顯出半分憂愁來。
馮五郎歡喜地應了一聲,轉身進了後廚。
這些日子雨多,天也冷,人人都喜歡吃口熱乎的,他們這個以賣魚膾、生醃出名的小店也變得冷清起來。
馮五郎也愁,就怕秋白將他給辭退了,畢竟店裡的魚膾生醃皆是她親手做,他也只是殺魚洗蝦打個下手。
可就這樣過了半月,秋白也不曾說過要辭了他,每日還總叫他帶條魚回去。
馮五郎的心也就安穩下來了。
秋白是前年來的東洲,一個人,帶著個五歲的小孩兒。
那孩兒叫秋時序,平日裡大家都喚他秋小郎,他生得比年畫裡的娃娃還好看些。
秋小郎如今就在同德巷口的月聖書院讀著書呢!
秋白來東洲數日後就盤下了這間鋪子,鋪子不大,後院帶著三間房,秋白和秋小郎就住在鋪子的後院裡。
馮五郎剛走到門口,就遇上了慌慌張張進門的捕快袁同。
馮五郎同他行禮,他只胡亂應付,一路喊著秋娘子就進了鋪子。
馮五郎歎氣,看來又有什麼了不得的命案了。
別看秋白現如今只是開間食鋪的廚娘,可她原本可是大理寺最年輕的女少卿,不知因著什麼緣由,竟就辭官了。
「說過多少回了,你穩重些吧!」
秋白說了一句,但也知道只是白說罷了!
恰十七八歲,正是毛躁的時候。
袁同咧嘴一笑,伸手撓了撓頭,牙齒潔白整齊,眼神明亮清澈。
「掌櫃的,那我便順道將秋小郎接回家中去,紅珠這兩日也想他了,待你辦完事兒再來接他。」
馮五郎在門口喊了一句。
謝縣尉請秋白幫忙從不看時候,不管是黑夜白天,只管敲門叫人。
幸而馮五郎家離著食鋪也只半裡不到的路,每每到了此時,秋白便把小郎託付給馮五郎夫婦,馮五郎的兒子克兒與小郎同歲,兩個小孩兒能玩到一處去。
「好!」
秋白應了一聲,轉身進了院子,不久便背著個小箱子出來了。
袁同接過箱子,極有眼色地鎖了食鋪的門。
秋白也沒問是個什麼案子,只慢悠悠去了趟趙家的餅鋪買了十個燒餅,順道去了趟馮五郎家,放下燒餅便出了門。
馮五郎的娘子紅珠端著碗酒釀圓子追出來,她比秋白長兩歲,個子不高,生得卻極窈窕,白麵紅唇,也是個美人兒。
「多忙的事兒也得吃了這圓子再走。」
她攔住秋白,將碗遞到她手裡。
秋白無奈接過去,將碗裡的圓子並湯都吃了。
「你若是回得晚,小郎今夜便同克兒一處睡了,明早我送他去學堂。」
紅珠見秋白將圓子吃了,終是滿意地將人放出了門去。
2
秋白跟在袁同身後,依舊慢悠悠地走著,若是再細看,便能瞧出她其實是跛了一條腿的。
紅珠看著,不覺又歎了口氣。
她與秋白極投契,雖則她是食鋪的掌櫃,話也少,性子看著又冷淡,可人實在是再好不過的。
他們一家原只在隴上耕田,奈何婆母偏心,分家時只分了三畝水田,他們一家五口,靠著三畝水田如何養得活?
索性馮五郎還有門做菜的手藝,一家子便進了東洲縣城。
先用賣水田的錢租了間小院子,馮五郎在鄉下時也只是誰家有個紅白喜事便去幫忙的,不想城裡的活竟這般難尋,半個月過去,活計依舊沒個著落。
一家子眼看要喝西北風時,此時秋白卻雇了馮五郎,每日只叫他做些殺魚洗蝦的零碎活兒,每月卻給錢一貫,若是鋪中當日賣不完的魚蝦小菜,也會叫馮五郎帶回家來。
紅珠對秋白滿懷感激,一來二去兩人便熟了。
秋白忙時,她便幫著帶帶小郎。
「這般好的一個人……」
紅珠又歎了口氣,轉身進了門,盤算著晚上給孩子們做什麼吃食。
「秋娘子,今日這案子棘手,我做了兩年捕快,也不曾見過這般歹毒的兇犯……」
袁同義憤填膺,想想那屍身,又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嗯。」
秋白也只冷淡地應了一聲,並不多問。
袁同認識她久了,也知道她就是這樣一副脾氣。
「是個七八歲的男童,先是被放了血……」
袁同住了口,說不下去了。
秋白聽說是個男童,忍不住蹙眉。
「在哪裡尋到的?」她開口,聲音暗啞。
原她也有一副清亮的嗓子,只是後來壞了,她便也不大愛說話了。
「今日午時凝雲寺的和尚來報,說在伽藍殿發現了一具男童的屍首,縣尉帶著我們立時就去了。趙仵作已簡單驗過屍身,我等也已勘驗過現場,本欲將屍身抬回縣衙的,縣尉說此案奇詭,想叫您去瞧瞧。」
秋白抬頭看看天,已是申末,再過半個時辰,天便黑了。
凝雲寺卻在城外十裡的奇山上,待一路走過去,少說也得一個時辰。
「你是如何回來的?」
「跑回來的。」
袁同如實回答。
秋白竟無言以對。
看來他確實與謝硯清有親戚的吧?
如若不然,以他的頭腦,是如何做上這捕快的呢?
「那便去縣衙牽馬。」
秋白拐了個彎兒,走了百余步,便到了縣衙門口。
她接過箱子在縣衙門口等著,袁同很快便牽了匹馬出來。
確實也只是一匹。
秋白將箱子背好,翻身上了馬背。
「如若不是你這張臉同謝硯清生得有三分像,我真不敢信你會是他親外甥。」
秋白自壞了嗓子,已將嘴毒的毛病改了,不想今日卻沒能忍住。
她夾緊馬腹打馬而去,將一臉疑惑的袁同留在了身後。
3
謝硯清已等得不耐煩了,背手立在院中仰頭望著漸漸黑下來的天。
後悔不該讓袁同去請秋白的,他放著馬不騎,竟跑回去了。
好生丟臉,為何這傻子會是他嫡親的外甥呢?
想想舊時的自己,又歎氣。
袁同真是他的親外甥。
莫非秋白真會跟著袁同走過來麼?
想想又覺得不可能,秋白是什麼人?
那可是生著七竅玲瓏心的主兒,決計不可能一路走來。
更何況她的腿也支撐不了她走這般遠的路。
謝硯清兀自想著,便見秋白背著箱子慢悠悠走了進來。
天空灰暗冷清,淅淅瀝瀝下著小雨。
秋白穿著一件青色的長衫,是男子款式,腰間紮著腰帶,將原本就十分纖細的腰襯得愈發不盈一握。
她只簡單地將頭髮束在頭頂,一張素白且冷淡的臉,一雙幽深的鳳眸。
謝硯清想,哪怕再看千萬次,他見了秋白依舊覺得心驚肉跳。
不是因著她有多好看,是她周身的氣質,是她的氣勢。
是清冷如月又浩然坦蕩的正氣,是光明正大又悲憫悵然的失意。
她的失意,曾經驚天動地。
「秋少卿。」
謝硯清不由自主地喚出了舊時的稱呼。
秋白扯了扯嘴角,勾起了一個極淺的弧度,勉強算作笑了。
「謝縣尉。」
她抱手行禮。
謝硯清愣了一瞬,悵然若失。
「屍身就在殿內,隨我看看去吧!」
他轉身先進了殿門。
秋白微微蹙眉,跟在謝硯清身後。
正對著殿門的便是伽藍菩薩像,菩薩穿圓領寬大深綠袍,身披彩帶,胸前加掛一盔甲,長髯肅目。
殿中已燃起了蠟燭,將本就不寬敞的室內照得通明。
地上放著金黃的蒲團,蒲團上跪坐著個紮著垂髫的孩童。
他身上穿著一件嶄新的蜀錦綠袍,地上並無任何血跡。
秋白垂眼細細看過去,直至走到那孩童身後。
心中雖已有了計較,可待轉到正面時,依舊驚了一跳。
這孩童被挖去了雙目,以蠟油封住了口鼻耳。
再細看之下,孩童眉頭卻是舒展的。
「該是放了血後才挪到此處的。」秋白低聲說道。
不管是地上還是屍身上下皆乾乾淨淨,一絲血污也無,此處定然不是殺人所在。
「秋娘子好眼力。」趙仵作言道。
趙仵作年四十有二,自七歲起便跟著親爹開始學仵作這門手藝,到了如今已有三十多年。
東洲小縣,命案並不多見,偶有之,很快就能鬧得沸沸揚揚。
他初見秋白,還是在兩年前的二月。
彼時謝縣尉上任不足一月,城中便出了一樁命案。
城東有間酒樓,名醉仙樓。
東家陳橋年六十,喪妻不足兩年,非要娶杏花巷教書先生的幼女娟娘為妻。
兒子們無法,便只能應下。
不想洞房花燭夜陳橋就死在了床上。
人人都道陳橋死于馬上風,家中婢女也說陳橋當夜服過秘藥,本欲一樹梨花壓海棠,不想卻要了老命。
陳家幼子將那娟娘告到了縣衙,說自己的老父親身體一向康健,怎可能突然暴斃?定然是那娟娘有意加害。
趙仵作驗過屍後並無任何發現,案子就這般擱置了數日。
謝縣尉親自去請了秋娘子來,那便是趙仵作第一次見秋白。
4
只是個比一般女子高瘦些好看些的女子,趙仵作實不曾看出她的不同來。
但她問過案情,又查看了驗屍記錄,便讓趙仵作查驗陳橋糞門。
果然趙仵作在陳橋的糞門內發現了一根尺長的鐵簽。
趙仵作不解,問她只看了一眼,是如何得知陳橋是因著鐵簽而亡?
「將鐵簽燒紅後自糞門而入,即便刺破內臟也不易出血,所以查驗時便容易忽視。你驗屍時發現屍身右肋下有手掌大小的青紫,此處便是內臟出血所致。
「屍身既然沒有外傷,那出血又是從何而來?」
她淡淡說道,聲音暗啞,卻並不難聽。
「你不妨將那日伺候死者服藥的婢女傳來再審問一番。」
她對著謝縣尉說了這麼一句便轉身走了。
那婢女最後招供,是家中大朗與那娟娘早已暗通曲款,他本欲納了那娟娘為妾,不想老父親捷足先登,他本憤恨在心。
又加之父親對他百般看不順眼,總說要將家底交于幼弟打理,他便動了殺心。
於是他指示婢女將父親要吃的藥換作了迷藥,又與娟娘串通,將燒紅的鐵簽插進父親糞門。
案件了了,謝縣尉請她吃飯,她也來了。
再說起案件,人人都說那陳家大朗委實可恨,只她搖了搖頭。
「陳橋只二子,如今父親已死,兄長伏法,陳家家業便是幼子一人的了。此事中他難道無辜?他必然在其中推波助瀾,如若不然,那陳大朗為何會突然動了殺父之心?
「人心詭秘,不可細查。」
她端起酒杯,兀自喝了一口,不知那話是說與誰聽的。
細細想來,她說得不無道理。
錢財二字,害人不淺。
偏只她看得這般透徹。
後來秋白又幫著縣衙處理過四宗命案,趙仵作對她更是心服口服。
「我已查看過了,這孩童全身血液皆被放空,只是除了挖去的眼球,身體其他部位並無傷口。」
趙仵作接著說道。
秋白點點頭,不忍多看屍身。
她心腸比一般人不知硬了多少倍,可事關孩童,總叫人不忍心。
「將屍身抬回府衙再做詳細勘驗。」
秋白看著伽藍菩薩的塑像若有所思。
謝硯清知道這話是同他說的,便招招手,叫捕頭宋寬頻著人上前來將屍身抬了出去。
謝硯清站在秋白身邊,與她並肩而立,不知她究竟看出了什麼。
他也不出聲擾她。
「南疆有門邪術,將孩童挖眼放血後於正午貢于菩薩面前,但有所求,皆可應驗。」
謝硯清沉聲說道。
「雖是邪術,可偏有人願意相信。」
秋白道。
她半蹲下去,伸手掀開了供桌下金黃的簾子。
「我已查看過了,屍身該是藏於此處,趁著殿內無人時搬出來的。」謝硯清垂頭指了指供桌下淩亂的腳印。
「寺廟一般第四炷香後止靜,止靜到開靜之間約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將屍身搬出來擺好是足夠的。寺廟的廂房可一一查驗過了?有何異樣麼?」秋白問道。
5
「查過了,並無異樣。」
「要放血挖眼,又要用蠟油封住口鼻,做完這些至少需得一日,此事只可能在一處極私密處完成,你可查問過這凝雲寺可有暗房或暗道麼?」秋白微微蹙眉,她每每思考時便是這樣。
「宋捕頭已帶人細細盤問查驗過了,寺中並無密室密道之類。」
秋白轉頭看著謝硯清,上下打量,甚是欣慰地點了點頭。
謝硯清初始不明,略一思考便清楚了,忍不住扯出一個苦笑來。
「過去這許多年了,我總有些長進的。」
「長進的確實不少。」
「本是少卿教導有方。」
謝硯清換了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吊兒郎當地對著秋白行了一禮。
秋白側身躲過,繼續往前走去。
謝硯清歎氣,忽就懷念起舊時那個脾氣不大好卻炙熱如火的秋白了。
那是一團烈火,雖炙人,可終歸是暖的。
不像如今,委實太過冷淡。
「既不是在寺中犯案,那屍身便是從別處運來的,雖只是個七八歲孩童,絕不可能隨便抱著就能帶進來。
「昨日是初六,來寺裡的香客應該不多,問問有沒有坐馬車或騎馬來的。
「那孩童穿的衣服是新的,乃蜀錦縫製,價格不菲,兇犯定不是普通人,其餘等我勘驗過屍身之後再說不遲。」
秋白一邊思索著,一邊對謝硯清說道。
謝硯清一一記下,又叫了兩個捕快各自佈置了一番。
秋白騎在馬上,並不像來時那般著急。
趙仵作是老手,規矩是熟知的。
屍身運回去後需初驗,初驗過後還需用酒和醋一一擦拭,用草簾遮蓋一個時辰後方可再驗。
雨已停了,又刮起了風。
溫溫吞吞,並不很冷。
謝硯清看著秋白單薄挺直的脊背,在這樣的一片漆黑裡,顯得格外孤寂。
不知為何他眼眶忽有些熱,眼角不由得滲出一滴淚來。
她分明不該如此。
「秋白,你真將過往都忘了麼?」
謝硯清不由得脫口問道。
或是天太過黑了,或是秋白的背影實在太過寂寥蕭瑟。
總有一個緣由讓謝硯清生出了勇氣,問出了這句本不該問出口的話來。
前頭的人並未稍作停歇,甚至連頭不曾回。
「我不曾忘記什麼,談何想起?謝佑安,你該往前走,莫回頭才是。」
佑安是謝硯清的字。
分明是這般親昵的稱呼,可她卻叫他往前走。
她叫他走,可她卻只願留在原處麼?
留到何時?
天荒地老麼?
她既不曾忘,為何人人都道她忘卻了舊事?
分明她一眼便認出了他來。
或是有些事她記得,有些又忘了呢?
是不是因為記不起,所以才覺得忘記的皆不緊要呢?
「秋白……」
謝硯清再說不出一個多餘的字來,只餘一聲歎息,隨風飄散了去。
6
秋白到縣衙時趙仵作已將屍身處理妥當,自己又勘驗了一遍,見秋白來了,便拿起紙筆站在一旁等著。
秋白洗淨了手,遮了口鼻,才垂頭站在屍身旁細細查看。
「男童,年齡在六七歲之間,發枯黃且量少,雙眼被利器挖去,創口平整,眼眶處有少量出血,雙目被挖去時這孩子應該還活著……」
秋白長長歎息,心底愈發不忍。
她從箱內拿出一把薄且輕巧的小刀,將屍身口中的蠟油極有耐心地一一除去。
「舌頭也被割去,口鼻耳皆用蠟油封住,全身各大血脈處皆有青紫,細查可見針眼。
「屍身手掌腳底皆有厚繭,臉部皮膚粗糙皴裂,發黃稀疏。」
秋白又再看過,再未發現其餘異常,便脫去了口巾。
「以秋娘子推斷,這娃兒的死因到底是什麼?」
宋寬問道。
他是縣衙捕頭,生得健碩,一張窄長紅臉,一雙細長鳳眼,唇薄色紫,唇上蓄了鬍鬚,性子穩重,又不愛笑。
手上的功夫也了得,一雙短刀耍得出神入化,在東洲也算是小有名氣的存在。
「這孩兒該是先被餵食了大量的麻沸散,又用一種細長中空的骨針刺入各大血脈放血而亡,在過程又被兇犯挖眼割舌。」
「如此狠毒之人,世之罕見,若是叫我抓到,定然將他剝皮抽筋。這是有多大的仇怨,竟能對一個小娃兒下得這般的狠手……」
宋寬咬牙切齒道。
「南疆有一種以生換死的秘術,是要將孩童放血,再挖目割舌,後用蠟油封其口鼻耳,傳聞這般死的孩童的魂魄便被封在了體內,將這般的屍身獻祭于伽藍菩薩面前,便可求得另外一將死之人生還。」
秋白也只是在書上看過,從未曾親見,當時讀時,只覺是此術陰邪且毫無人性,更何況怎可能有以命換命這樣的事兒?
不想今日卻叫她親眼瞧見了。
「如此陰毒,即便所換之人真能活命,必然也會落個不得好死的下場。」
謝硯清出身豪門,怎樣的陰私伎倆沒見識過?可如這般陰毒的,實屬首次。
眾人都還不曾吃晚飯,卻一點都不覺得餓。
「如此熟練的手法,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兇犯定然熟識醫理,且家境富裕,家中至親有重疾且治無可治。
「這孩童家境應不算好,或極有可能就是路邊的花子,明日先貼了告示,看看有沒人來認屍吧!
「破案一事,唯慎重細緻。」
秋白並不是衙門裡的人,跟著跑了這一趟,一是為著謝硯清請她,二便是刻在她骨子裡的責任。
雖她早已不必如此了。
可阿爹同她說過:法者,所以禁民為非而使其遷善遠罪也。
緝凶除惡,直至身死魂消。
這便是秋家人的宿命。
7
秋白獨自回了家,已是宵禁時分,路上無人,除了偶一聲狗叫,四處漆黑。
順兒是時序的乳名,他不在,家裡便顯得格外冷清。
秋白燃了爐子,掰了塊燒餅坐在爐前烤火。
東州的冬天從不下雪,可是濕冷入骨,比東京的冬天更難熬。
她毫無睡意,便磨了墨將今日的命案一一記錄下來。
窗外已漸漸亮起來了,她不願意躺進冰冷的被窩,便將身上的衣服換了,打開房門時,日頭恰從東邊慢慢升起。
已好久不曾見過太陽了,她輕快地笑了笑。
霞光萬丈,炫目耀眼。
這樣的日子,便是好日子了。
食鋪已許久不曾有過這般好的生意了,自午時一直忙到天黑,馮五郎甚至還抽空給縣衙送了一趟餐食。
他拿回了五兩多銀子,遠遠超過了吃食本來的價錢。
秋白知道緣由,這是酬金,謝她幫了縣衙的忙。
她一聲不吭地收下。
紅珠帶著順兒進了門,順兒撲過去抱住秋白的腿,一連喊了數聲「阿娘」。
秋白笑眯眯地應承著,她腿不方便,蹲不下身去,便彎腰親在了順兒的額上。
「阿娘,我可想你了。」
順兒撲閃著濃密纖長的睫毛,一雙桃花眼清澈稚氣。
他沖著他阿娘撒嬌。
秋白忍不住又親了親他白嫩的臉頰。
「阿娘也極想你的。」
順兒才算滿意了,同馮五郎和紅珠告了一聲別,自己進後院寫字去了。
「昨晚又熬了一夜?」紅珠看著秋白眼下的漆黑,忍不住心疼道。
秋白點頭,輕輕應了一聲。
「五郎,廚房有今早做好的醬肉同饅頭,裝在食盒裡的你們帶回去給孩兒們吃。」
「掌櫃的,這怎麼行……」馮五郎來回搓著手,有些無措。
自在食鋪做了活起,他的兒子克兒有了銀錢讀書,家裡日日都有肉吃,日子一日比一日好了起來,他從沒想過有一日能過上這樣的日子。
這都是托了秋白的福。
「你這般說便生分了,我將順兒託付于你們,你們可曾推脫過?」
她從荷包裡掏出了一塊碎銀子,二兩多一點,伸手遞到紅珠面前,挑了挑眉。
「忙了一夜得的?」紅珠笑了笑,伸手接過去,眼眶濕潤,卻忍著沒流出淚來。
「嗯!待案子結了,謝縣尉說還要再給二十兩。」
紅珠拉住秋白的手,搖了搖,又搖了搖。
「你最厲害了。你同小郎過年的新鞋和衣服都給你們縫好了,林娘學著做了兩個荷包,說要親手交給你,明日來家中試一試,看看合不合身。」
人與人的緣分便是這般奇妙吧?
她只知道秋白是個有大本事的,至於她為何官也不做,偏偏要跑到東洲這樣一個小縣城開家食鋪,她不知,也從沒問過。
只是初見那日,秋白新開店,五郎出去尋活計去了,紅珠身上只餘下了兩文錢,她帶著三個孩兒站在食鋪旁想買個包子吃,可一個包子至少要三文錢。
孩子們眼巴巴地瞅著,紅珠咬著唇都快要哭了。
他們初來,想尋個漿洗衣服的活計都尋不著。
「我家店面今日新開,你可願為我開個張?」
那便是紅珠第一次見秋白。
那是東洲最好的三月,杏花微雨,楊柳長堤。
她站在門前,穿著一身素衣,不笑,可又是天生的笑唇。
她清冷地立在如煙的江南裡,眉目微垂,端肅悲憫。
8
她端來了魚膾,各色小菜,又一人舀了一碗濃稠的梗米粥。
「我沒錢……」紅珠微微紅了臉頰。
她性子潑辣,對著婆母的磋磨都從不曾低下頭去,可此刻,不知為何,她竟不敢直視秋白的雙目。
秋白有一雙能看穿旁人靈魂的雙目。
「只需兩文便好了,我將從東京來,東京開張的規矩便是如此,第一個進門的客人只需兩文錢,我不知東洲的口味,你們幫我嘗嘗,看看合不合口?」
秋白看穿了她的窘迫卻不曾戳穿。
自此,紅珠想,是她賴上了秋白。
「你做的,定然是合身的。」
秋白心底柔軟妥帖,看似是她在貼補著紅珠,實則是紅珠在照顧著她和順兒。
日頭好時紅珠便帶著兩個女孩兒給她拆洗縫補被子,一年四季的衣服鞋襪從不用她操心,四時五節接她同順兒去家裡吃飯,熱熱鬧鬧一起逛瓦子聽雜戲。
彼時順兒不足兩歲,她沒帶過孩子,將順兒帶得手忙腳亂。
紅珠白日便帶著順兒同克兒兩個,給他們餵飯洗衣,比之她這個阿娘更有耐心。
她在東洲過得並不孤單,甚至可稱得上熱鬧,全是因著紅珠。
她若忙起來,順兒從不用她操心。
她因著腿腳不俐落,時遭嘲諷,她自己並不在意,可紅珠只要碰見,總要同那人拼命。
紅珠不許旁人說她同順兒半句不是,她用真心待她。
秋白想,她該還以真心才是。
雖她已不善言辭。
她沒了阿爹,便總以為自己已經一無所有了。
可是好的人,總是站在某個拐角處等你。
等著你來,用她所有的溫情焐暖你的心。
「那我便回了,明日冬至,我包好了湯圓,晚上關了鋪門來家裡。」
秋白點點頭。
她點頭的樣子實在同年紀不大相符,很用力,便顯得十分稚氣。
紅珠將她耳邊的發別到耳後去,笑了笑,同馮五郎出了食鋪。
秋白看著他們相攜走遠,有些恍惚。
好似舊時,也有一個人這樣牽著她走過冬日的風雪。
她白頭,那人也白了頭。
秋白眼眶發熱,眼睛卻乾澀得擠不出一滴淚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從何時開始不會哭了。
她眨眨眼,似要將那根本就不存在的眼淚給擠回去。
街上已沒什麼人了,秋白要關了鋪門,將醬肉和饅頭熱一熱,順兒最愛吃的便是饅頭夾醬肉了。
東京很多食肆都這樣做,用胡餅或者饅頭夾肉或者菜,再有一碗油茶麵,便是一頓好飯了。
來了東洲後她卻從未見過,於是她自己慢慢琢磨,學會了蒸饅頭做醬肉。
恰此時有人卻攔住了她。
那人就站在離食鋪兩三米處。
東洲雖不下雪,白日還曬了日頭,可依舊是冷的。
那人卻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袍,白袍不知用什麼絲線繡的暗紋,即便是在暗夜,依舊熠熠生輝。
他生得高大,玉帶束腰,顯得腿愈發長腰愈發細了。
束髮的玉冠翠綠,一看就知不是凡俗之物。
秋白不由得停下手裡的動作,她跨出門檻,往前走了一步。
那人恰生了一張俊美無儔的臉,只是雙頰瘦削,唇色淺淡。
他一隻手搭在身邊侍從模樣少年的一隻臂膀上,秋白才察覺原來他那雙好看的桃花眼竟毫無光澤。
秋白心底生出了無限酸澀來,她覺得好生難受,他竟真的看不見了。
他微微側頭,做出了傾聽的模樣來。
「娘子,鋪裡可還有粥?」
他問道。
溫潤而澤的悅耳。
秋白眼瞳瞬間放大,慢慢又縮回原來的大小。
9
食鋪並不大,只六張桌子罷了!
年輕的侍從領著那郎君尋了張最靠裡的桌子坐下,侍從看著秋白進了後廚,很快就端了兩碗白粥並兩個小菜出來。
她生得高挑細瘦,雖穿著一件男式的長棉袍,依舊不顯得臃腫,走路時肩背挺直,闊步而行,眉宇間亦有些英氣,可只需一眼便知曉她是個娘子。
文重抬頭看著對面的梅崢,已然形銷骨立。
他日夜不停地奔走了千里之遙,莫非只是為了喝這樣一碗白粥麼?
文重是三年前跟在梅崢身邊的,彼時梅家從抄家滅族的泥沼中掙脫出來已有兩年,梅崢身邊的白石受了重傷,已不良于行,國公便挑了他在梅崢身旁伺候著。
文重出自雲山,後來江湖爭鬥,雲山沒了,他便下山混口飯吃,能被國公選中,也是因他劍術了得,為人機敏。
文重年紀雖不大,可做事沉穩妥帖。
初見梅崢,便是在永寧二十一年的春日。
梅崢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一雙毫無光彩的桃花眼怔怔看著某處,不知在想什麼。
他不笑,亦不說話。
叫他吃飯他便吃飯,叫他換衣他便換衣。
安安靜靜,無聲無息。
好似不是個活人般。
可梅崢實在生得太過好看,即便這樣無聲無息,卻總能第一個抓住旁人的目光。
他雖不曾親眼見過,可梅崢的大名,曾經響徹大慶。
聖人親口說的,若論美貌心智,大慶無人能出其右。
他曾是驚才絕豔的梅國公府小公爺,每每只要他出街,東京的貴女們便要將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夕之間再也看不見了。
直至半月前他收到了一封信,信是文重親自交到梅崢手上的,也是他親口讀出來的。
「她還活著,只是記憶時有偏差。暫居東洲西街魚生食鋪。」
就是這般簡單的幾個字。
卻讓梅崢活了過來。
他用那信遮住了眼睛,嘴角微微勾起,可淚水分明已暈濕了信紙。
那是文重第一次聽他說話。
「文重,我們去東洲。」他說。
原來梅崢的聲音是這般清冽好聽。
國公夫人知曉他要走,親自來尋。
文重守在門外,只聽見夫人先是垂淚,後又字字泣血。
「三郎,她已死了,你還想怎樣?」
夫人問他。
「那我便同她一起死吧!」
梅崢說。
10
秋白看那郎君摸索著拿起木勺,一手扶著碗,輕輕舀了一勺白粥送進嘴裡,許久後嘴角慢慢上揚,眼睛彎了彎,笑了。
秋白不知他為何發笑。
他默默將一碗白粥喝完,拿出帕子擦了嘴,樣子斯文,一看就知教養是極好的。
秋白進了後廚,將饅頭熱了一遍,把醬肉撈出來慢慢切成了薄片,饅頭掰開,抹上自己炒制的醬料,再加上少許冬筍。
順兒最喜歡這樣吃。
「娘子,結帳。」
那侍從喊道。
秋白擦乾淨了手,掀開簾子,看了眼那郎君。
他就站在門口,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搭在門框上,看的恰是她出來的方向。
他分明看不見,可秋白卻覺得那雙無神的雙目似能將她看穿。
「二十文。」
秋白低聲說道。
這是二人進門以後秋白第一次開口。
不知為何,那郎君的手卻死死地摳在了門板上。
簷下的燈籠晃晃悠悠,發出柔和的橘色光芒,那郎君就隱沒在暖暖的光裡,可他似乎很冷,冷得打戰。
秋白覺得他身上攏著一層巨大的悲傷,那悲傷似乎即刻就要壓彎他挺直的脊背。
「多謝娘子款待,我同我家郎君初來東洲,人生地不熟的,看娘子面善,想同娘子打聽一下這附近可否有合適的院子?
「我家郎君想開間筆墨鋪子。」
文重將二十文錢放在櫃上,笑著問秋白。
「郎君若是想開筆墨鋪子,這條街怕是不合適。」
秋白回了一句,將錢收了,沒再多說。
模樣疏離。
文重看了一眼梅崢,又去看秋白。
郎君為一人奔波千里,怎的好不容易見面了,又顯得這般生疏呢?
秋白歪頭看他。
他說要在專賣吃食的街上開間筆墨鋪子,這藉口委實勉強了些。
「文重,走吧!」
梅崢喚他。
並不因著秋白疏離而傷懷,甚至嘴角又扯出了一個笑來。
文重不懂為何,伸出臂膀叫梅崢搭著,慢慢往雨中走去。
秋白看著梅崢單薄的背影,終是心生不忍。
她轉身拿了一把青油紙傘追了出去。
「撐著吧!雨大。」
傘已撐開了,她牽起梅崢的袖口,將傘放進他手裡,轉身回了鋪子。
鋪門關閉,再也看不見秋白的身影。
梅崢轉身,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可不知為何他卻知道,她定然會在門前掛一盞紅燈籠。
不為旁的,只是Ŧũ̂³想給晚歸的人一點光亮。
她就是那樣的性子。
「郎君,那掌櫃娘子似有腿疾。」
腿疾麼?
梅崢緊緊握著傘柄,心頭似被針輕輕刺了一下,只那一下,就叫他痛不欲生。
她壞了嗓子,也瘸了腿。
她曾是那樣炙烈如火的秋白啊!
昔日她一腳踹翻了逃犯的馬,赤手空拳將那殺人如麻的逃犯生擒時是何等的威風凜凜?
於她,他這兩年的煎熬又算得什麼?
他都不曾去死。
幸而,他不曾去死。
11
永寧十七年春。
東京的繁華熱鬧是和季節無關的,十裡長街,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于禦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
八荒爭輳,萬國鹹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
繁華熱鬧便是東京的日常。
四河十八橋,一步一景。
那日是上巳,朱門萬戶門庭大開,香車寶馬絡繹不絕。
那年梅崢將將及冠,母親迫不及待地要給他相看一門親事。
他自幼聰慧,生得亦是俊美無儔,又是國公府世子,所受教養皆是最好的。
他又與旁的勳貴子弟不同,並非領著虛職混日子,而是在十六時便以榜眼之能進了翰林院,如今已是正六品的修撰。
這是大慶史上獨一無二的,梅國公武將出身,如今雖賦閑在家,可其地位身份,在東京城依舊是一等一的。
他曾是聖人伴讀,後又助聖人登基,聖人生性多疑,他便早早交出了兵權,聖人待梅國公與旁人就更不同了三分。
梅家子弟,多在軍營,忽而出了梅崢這樣一個會讀書的,梅國公的嘴巴都笑大了幾分。
梅崢的身份,在大慶亦算是獨一份了。
梅崢便是這般眾星拱月般地長大,教養得當,看著有禮有節,謙遜溫和。
想同梅家做親的人家不知凡幾。
母親要給他相看一門親事,他嘴上雖說但憑父母做主,可心裡頭卻不知什麼樣的人才能與他相配。
但是婚姻之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梅國公府這般的人家,首要考慮的便是出身匹配。
母親將東京Ṱü²各家閨秀細細過了一遍,最後看中了蘇閣老的長孫女蘇晗初。
父親亦是覺得十分妥當。
若論貴,梅家已富貴無兩。
梅崢已入仕途,蘇閣老又是文臣之首,做官又極通達,若是能與他做了親家,蘇閣老自是會不遺餘力地提點幫襯,梅家出個堂官便指日可待了。
平日各家閨秀是輕易不能出門露面的,雖聖人主政後亦有女子為官,可多數世家勳貴,依舊遵循著舊禮,將女子養在深閨。
上巳這日卻不同,各家郎君姑娘皆可出遊祈福,說是這般說,也多是各家主母帶著自家郎君姑娘光明正大相看罷了!
梅崢對父親母親的決定也是認同的,外界傳言那蘇家姑娘秀外慧中,知書達理。
雖不曾親見,可梅崢覺得如此也就夠了。
日後她能打理好內宅,只要性子不過於彪悍,他定能同她相敬如賓。
他從不信什麼情愛。
即便真有,或許也只是某時某刻一瞬的心動。
若是身世不足以匹配,不管多愛,終是一場空。
他有一好友鐘離,是當朝長公主獨子,聖人親外甥,最是放蕩不羈,東京城中有名頭的花娘,大半都是他的紅顏知己。
他評價梅崢:不識情愛,呆板無趣。
梅崢卻不以為意。
他們這樣的人,多少輩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若不是靠著聯姻,家族榮耀又該如何維繫?
12
母親定了四方街的趙家酒樓。
雅閣外可觀景,內可聽戲,兩不耽誤。
蘇晗初是同她母親一起來的,只露了一面,便隱身進了屏風後與母親聽戲去了。
梅崢也只是相互行禮時微微抬眸看了一眼,長相麼,只能說比普通稍微好一點,或是說穿著打扮將那普通遮掩去了一二。
梅崢一人坐在窗前,幾不可察地歎了口氣。
如此也就是了。
在這樣的時刻還能端著閨儀,已是十分難得,可見教養確實是好的。
街上人來人往,香車寶馬不斷,路旁賣糖畫鮮花的,唱曲演雜耍的,應有盡有。
遠遠望去,便能瞧見保和殿的半邊,琉璃翠瓦,醒目耀眼。
不知為何,他忽覺得沒意思。
心底空落落的,覺得沒意思極了。
恰此時有一匹棕色快馬從西向東而來,馬上之人黑衣黑褲,手裡握著一把短刀,見人擋道,揮手就砍,將才還熙熙攘攘的繁華街道,立時亂成了一鍋粥。
身後亦有數人急追,一看穿戴便知是大理寺捕快。
「大理寺追捕要犯,快快避讓。」
他們跑得急,喊得亦急。
只是他們徒步,如何能跑得過馬,眼看追趕的要犯就要逃了。
梅崢初見秋白,便是那日。
天藍得晃眼,看久了甚至覺得眼暈。
梅崢甚至不曾看清她是從哪過來的,可她飛身而起,只一腳便將那人犯的馬踹翻在了地上。
馬匹倒地不起,人犯身手矯健,在馬落地的一瞬便探身一躍,落在了三米開外的地上。
此時人群已四散逃開,梅崢便看清了秋白的長相。
一件素色布袍,腰間隨意紮著一根黑色皮質腰帶,那腰細得不盈一握。
東京城裡好看的姑娘實在太多,梅崢雖不像鐘離那般熱衷於男女之事,可花樓茶館亦是去過的,隨便哪個姑娘都生得比她好看。
可她偏同任何人都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梅崢一時又說不清楚。
畢竟他只來得及看一眼。
可梅崢看出了她是個姑娘,她雖穿男裝,可並不曾刻意束胸,她又站得挺直,只一眼,便能瞧出她的性別。
「哪來的小娘皮,竟敢擋老子的道。」
人犯眼見不遠處的捕快就要追來,抬手提刀就往那姑娘身上砍去。
「你娘老子!」她輕吒一聲,聲音清脆悅耳。
聽了她的話,梅崢輕笑出聲。
好張狂,又好沒教養
她赤手空拳,卻一點都不慌張,嘴角帶著笑,眼睛亮得驚人。
那刀不曾碰到她分毫,她只一個轉身便捏住了那人犯的手腕,人犯一聲慘叫,手裡的刀應聲而落。
她反手一壓,人犯已單膝跪地,不論如何掙扎,也起不來身了。
大理寺的捕快很快便追來了,不知同她說了什麼,她抱拳一笑,炙烈如火。
梅崢忍不住垂眸閉眼,似被什麼刺傷了眼。
待他再睜眼,已不見了那人的身影。
她生得實在寡淡。
眉眼淺淡,鼻樑單薄,可臉頰是自然的紅暈,唇色亦十分濃烈。
這般細長單薄,又生機盎然。
可她卻只是個姑娘。
13
自那日起,東京城便將她傳得神乎其神。
畢竟那是連著殺了十四人之多的惡犯,她卻輕易將人擒住了。
傳得最多的,便是說她是某個門派的俠士。
鐘離喋喋不休,梅崢只是側頭笑著聽。
梅崢還不曾下職,鐘離便自在家等著了,此時飯閉,好不容易等春冬如意將桌上收拾了端上茶來,他便拉著梅崢,問他上巳那日是不是見到了那傳聞中的女俠士。
只因國公夫人說那日她同梅崢恰在樓上,將事情始末瞧了個正著。
「那女俠士竟這般厲害麼?她生得什麼模樣?能輕易就踹翻一匹馬,定然是膀大腰圓,力大無窮吧?」
鐘離雖是個郎君,卻生了副女相,圓臉圓眼,唇紅齒白,有桃李之姿,偏生隻身長七尺。
若不說話,活脫脫一貌美姑娘。
於是他總在穿戴上下功夫,鞋底都比旁的郎君厚兩寸不止,肩膀亦是要墊寬許多。
他愛纏著梅崢,又不願同梅崢靠得近。
畢竟梅崢身長九尺,且又生得俊美無儔,同他一處,便愈發顯得他矮小女氣了。
「確實比你高出許多。」
梅崢端起茶杯,微微垂眼,說得甚是認真。
鐘離原本懶懶靠在椅背上,聽了梅崢的話立時蹦了起來,抖著手指指著梅崢。
「梅行簡,你這嘴也忒毒了……」
眼看鐘離就要哭了。
東京想與梅崢交好的郎君不知凡幾,為何梅崢偏選了處處平庸且不求上進的鐘離呢?
這便是緣由。
鐘離到了何時,都只是他自己。
他本是什麼模樣,在旁人面前就是什麼模樣。
或是他身份使然,全沒有裝著的必要。
總之梅崢就歡喜同他一處,因為不必端著,不累。
「她確實比你高出許多。」梅崢玩笑般又說了一遍。
鐘離知曉這不是玩笑,歎了口氣默默坐了回去。
「那馬真是她一腳踹倒的?人也是她抓的?」
鐘離又打起了精神,將臉探到梅崢面前。
鐘離看著眼前的芙蓉面,想起昨日那姑娘,單論長相,她生得委實不算好看。
「是,真是她一人,只用了一腳。」
梅崢到現在想起那一瞬都覺得不可思議,那可是一匹快馬,高大健碩,一般有功夫在身上的郎君也不一定能一腳將它踹倒,偏偏她做起來輕輕鬆松。
「繼續說啊!她生得什麼模樣?」
「你為何非要知曉她的長相?」
「她有如此本事,若還生了一副好相貌,那真正是蒼天不公,蒼天不公啊!」
鐘離指著門外快暗下來的天,甚是不忿地說道。
「相貌平常。」
鐘離聽了梅崢這句話終是滿意了,他就說麼,如梅崢這般樣樣看起都拔尖的都有個刻板無趣的毛病。
梅崢還欲再說,見鐘離模樣,終是搖搖頭笑了笑。
她生得平常又如何?
誰見了她能不叫聲好呢?
畢竟是那般鮮活且明媚的姑娘。
鐘離不知也罷!
若是知曉,怕是回去又要趴被窩裡哭了,一個這般厲害的姑娘,偏生還英氣十足,炙烈如火般,叫他心中怎能平衡?
14
梅崢每日忙碌,很快就將這事兒拋諸腦後。
半月後母親欲請媒人上蘇家提親,雙方既已見過面,且都是滿意的,這議婚的事兒便該談起來了,畢竟在梅崢這樣的年歲,許多郎君孩兒都有兩個了。
這日梅崢休沐,母親原要喚他過去看看準備的禮物。
梅崢打發了春冬去給母親回話,此事全憑母親做主,他年紀輕,到底該送什麼才合時宜他也不懂。
春冬去了不過一刻鐘便回來了,梅崢見她面色有異,問她何事。
春冬自八歲起便在梅崢身邊伺候了,到現在已有八年之久,她素來妥帖,生就一副笑臉,又會做人。
此時春冬臉上雖還帶著笑,可梅崢與她處得這般久了,一眼便看出她是強裝的。
「將才我去回話,見國公爺在正廳同人說話,便多聽了一嘴,世子,您的婚事怕是要不成了。」
春冬抬眸瞅著梅崢,梅崢垂頭看著新寫出來的字,並未有很大的觸動。
這幾日春冬心裡頭亦是七上八下的,一時為著梅崢要娶妻高興,一時又憂愁。
她同夏秋皆是梅崢的貼身婢女,自國公夫人挑了她二人起,便是按著妾室養的。
只是夏秋比春冬大了一歲,年前同梅崢的侍衛趙忠看對了眼,梅崢歡喜,稟明了父母,歡歡喜喜給他們定下了親事。
夏秋自婚後便不在梅崢身邊伺候了,又加之有了身孕,如今在國公府後巷的宅子裡養胎呢!
國公夫人又將她身邊的如意撥了過來,如意素來謹慎,話也不多,梅崢性子本就冷淡,與如意便顯得十分疏離。
如此春冬便成了蘭雪堂的第一得意人兒,院裡的婢女婆子們哪個不是上趕著同她攀交情?
畢竟日後她就是梅崢的枕邊人了,若是主母不得意,春冬與梅崢又是一處長大的,情分自然不淺,她這妾室,日後也是有大前程的。
梅崢這樣的郎君,哪個姑娘會不喜歡?
長相出身就在那兒擺著,若是日後梅崢娶的是蘇閣老家的閨秀,春冬自然是不怕的。
所謂閨秀,所受教養首要便是大度不嫉,她只要時時敬著,再賠著小心也就是了,可是今日同國公爺在正廳說話的那姑娘……
「為何不成了?」
梅崢看罷自己新寫的字,覺得不大滿意,伸手放在一旁,挽袖提筆欲再寫一張。
此事成不成於他而言並無任何觸動,畢竟這個不成,下一個定然也是這般的大家閨秀罷了!
他好奇的,只是不成的緣由。
「來了個姑娘,同國公爺說什麼婚約之類的……」
冬春並未將話說完,那姑娘還說,若是要娶她,便只能娶她一個。
梅崢手一頓,筆尖一點墨水在紙上暈開,雖只一點,鋪在宣紙上,卻分外刺目。
「罷了!」
梅崢已沒了繼續寫下去的心思。
他轉頭看著窗外,院角的梧桐挺拔高大,翠綠的葉子密密地遮住了日頭。
樹下植的蘭草長得正盛,窗外的芭蕉又發了新葉。
翻過院牆,又是另外的院子,另外的院牆。
所謂高門大戶,便是如此。
一道高牆連著一道,目光所及,只是一方天地。
15
梅崢抬腳邁出房門,站在簷下仰頭看天。
日頭正好,不妨出去走走。
畢竟那姑娘實在膽大,就算與他有了婚約,也不該自己尋上門來。
他原本不在乎,是誰都一個模樣。
可是此時他卻有些想去看看那姑娘的衝動,他想去看看到底是怎樣一個姑娘,竟親自來談自己的婚嫁之事。
能做出這般驚世駭俗之事,不知需要怎樣的膽氣。
可待梅崢看見了椅子上坐著的人時,他又覺著若是她,做起這事兒來怕是理所應當,怕是稀鬆平常。
父親端坐上位,因著武將出身,本就一身殺伐之氣,他又素來端肅,留起鬍鬚後更顯得生冷不近人情。
旁人見了他連頭都不敢抬,可那姑娘坐在父親下首,笑嘻嘻地掏出了一封信遞給父親。
「我阿爹去之前寫了兩封,一封便是給您的,您別嫌他囉唆,且隨意看看就是了。」
父親接過信去,嘴角一彎,竟然笑了。
「你阿爹忒不地道,當初同我說好還要一起喝酒的,他倒好,先撂挑子走了。」
「我阿爹就是那樣的脾氣,走之前連自己的墓地都看好了,也不叫我給他立碑。我說他選的地兒不好,後頭沒依靠,前面不開闊,如何封蔭子孫?他說他只我一個,叫我莫想著占一個死人的便宜。」
她說得那般平常,好似說的不是一個去了的人,好似那人同她全然無關。
「他就是那樣的脾性……」
父親歎氣,垂頭將信讀完後放在了桌上。
「當年我同你阿爹醉酒,他懷裡抱著你,你才八九個月,不哭不鬧,笑嘻嘻瞅著你阿爹。
「我看著你喜歡,不像我家的三郎,小小年紀,便學會了虛情假意,見了誰都笑三分,可實則疏離冷淡得很,我便同你阿爹說不若同他做個親家,好叫你家姑娘教教我家三郎如何做個人。
「後來他離了京,時日久了,我竟將這事兒給忘了,不想你阿爹竟還記得。」
「我阿爹實則也早忘了,他走之前日日給我尋摸物件,可惜看了哪個也覺得不合適,不知怎的忽就記起來了我還有門婚約,立時便又歡喜起來了。
「我知他是怕他走了我真就只孤身一人了,想給我尋個依靠。
「我既應了阿爹,便不得不來這一趟。您也不必在意,就當這事兒不曾發生過就是了,只是有一件,您便應了我阿爹的請托,在大理寺給我謀個差事。」
她說出大理寺幾個字時,眼睛亮晶晶地看著父親。
「你阿爹做了二十年的提刑官還不曾做夠麼?你一個姑娘家還要走他的老路不成?秋白,我家三郎雖諸多毛病,亦有三分可取之處,且我梅家這家底擺在這兒的,你雖孑然一身,可若是嫁於他,他定然能好好待你。」
父親說罷,將自己都惹笑了。
梅崢莞爾,雖是父子,父親卻從未這般同他玩笑過。
秋白便大大方方地笑了,露出了潔白整齊的牙齒來。
她笑時嘴唇彎得極開,顯出幾分童稚來,將那英氣也遮去了一二。
她阿爹是秋瞿,畢竟大慶再沒有一個人能做二十年的提刑官了。
秋瞿之名,響徹天地。
這天下沒他不敢辦也不能辦的案子,百姓稱他作玉面青天。
梅崢彼時還年少,卻還是記得的。
他同父親交好,總來家中吃酒,來時總牽著個女童。
那女童愛笑,好幾歲了說話卻不清楚,咿咿呀呀,又愛流口水。
她阿爹讓她叫他哥哥,她便跟著他「多多」「多多」地叫。
當年的女童,已然長成了這般一個大姑娘了呀!
一月前聖人還說要召秋瞿回京,雖不曾下明旨,可既在朝堂提過,定然不消多久就能回來了。
以他的身份,回來做個刑部尚書、大理寺卿綽綽有餘,卻不想人竟然就這般不聲不響地沒了,朝堂內外卻沒得到一點消息。
她竟是秋瞿的獨女麼?
16
「我養得活自己,小公爺雖人中龍鳳,秋白自認亦不差。我說要將這婚約解除了,並不是因著我孑然一身便覺得配不上小公爺,只因我絕不是能安心待在後宅看家理事的性子。
「國公府這般的門庭,委實與我不相合。」
父親被她說得沉默了。
梅崢抬腳,慢悠悠進了正廳。
他本該走的,畢竟這樣的見面十分不合時宜。
可他心底有些不滿,不滿於她見都未曾見過他,就說要退婚。
這就是真實的梅崢,看似謙遜,實則驕矜。
她是在說與她不匹配嗎?
分明是覺得他匹配不上她。
「父親!」
他對著父親行禮。
秋白站起來,些微驚訝,似沒想到梅崢竟長得這般好看般。
梅崢察覺出了那一點驚訝,心底才算舒坦了幾分。
不想那驚訝來得快,去得更快,只一瞬,她又變回了方才平常的模樣。
梅崢端起平日裡最好的儀態,溫和端正地對著秋白行禮。
秋白站起身來抱手亦回了個十分誠懇的禮,可她垂頭時,分明是齜著牙,露出了一個牙酸的表情來。
梅崢何等聰慧,一看便知,這姑娘是將他給看透了。
「你怎來了?今日無事麼?」
父親似沒想到他會突然來,看看秋白一臉坦然,覺得自己這般問有些大驚小怪了,尷尬地咳了一聲。
秋白坐下,依舊笑嘻嘻地看著梅崢。
因為她看得太過直白坦蕩,倒叫梅崢自己覺得些許彆扭。
他不是沒被姑娘看過,畢竟以他的長相,被追著看實屬正常。
可她們看他,總是眼角眉梢吊著春意,又羞怯地用帕子遮了半邊臉面,何曾有姑娘這般直白坦蕩地看過他?
且秋白那不只是看,實在用審視更妥當些。
「秋白,這便是我家那不爭氣的三郎了。」
父親歎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小公爺天人之姿,將進門時我便猜到了。」
她將天人之姿幾個字咬得極重,梅崢聽在耳中,只覺是諷刺。
心底竄出了一股無名火來。
「恕我眼拙,竟沒看出秋娘子的身份。」
這便是嘲諷秋白實在太過普通了。
秋白聽罷,將眉頭一挑,很有些不羈和不在乎。
可她並未如梅崢所想的那般生氣或是羞憤,只是極坦然地看著父親。
「國公您瞧,我二人確實合不來。」
17
「不曾試過,怎知合不來?」
梅崢說道。
說罷他就後悔了。
因為秋白那滿不在乎的模樣,狠狠地戳痛了梅崢胸口的某處。
梅崢其人,最善與人虛與委蛇。
可在秋白麵前,不知為何總會失了分寸。
「小公爺何意?莫非是瞧上我了不成?」秋白說得實在太過露骨直白,梅崢從不曾和這般的人相處過,一時間磕磕巴巴說不出話來。
父親看他時,他的臉已然紅透了。
國公不知想到了何處,竟大笑出了聲。
「你將來東京,應該還沒尋到住處,暫且就在我府上住下來吧!你不是還有一封信麼?
「這封信老夫怕是不能代勞,只能你自己送去才合適,待信送完了,老夫便於你在大理寺尋個差事。」
秋白本不欲應下,可大理寺是她的軟肋,若是走了,國公答應的事便不算數了,那該如何是好?
她親自盯著總是好的。
「那侄女兒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秋白站起來恭敬地對著國公行了一禮,又說自己的包裹還在客棧,她去取了,明日再來。
國公親自將她送到了門口,梅崢雖不情願,可父親都去了,他便只能不情不願地跟著。
到了門口,有僕人牽了一匹白馬過來,那馬膘肥體壯,毛皮乾淨光滑,比一般的馬不知高了多少。
這樣的馬匹,一般只有軍中才有。
秋白連馬鞍都不曾抓,腳在地上一點,輕易地就飛身上了馬。
梅崢見過的郎君裡,都沒一個如她這般瀟灑隨意的。
她捏著馬鞭,打馬而去。
腰細得不盈一握,脊背卻挺直如松。
梅崢癡癡看著,直待她的背影消失不見。
巷子又深又長,道旁栽著數不清的桃李杏樹,此時恰是花期,粉白交錯,濃麗惑人。
她一路打馬而去,驚飛了無數落花。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梅崢念罷,卻驚惶失措起來。
她分明只是個長相普通的姑娘罷了!
怎能擔得起這「風流」二字?
他這怕是瘋了。
「東京城裡的倜儻郎君無數,卻無一人能及她風流瀟灑,只可惜錯生了姑娘身啊!」
父親看了他一眼,背手進了府門。
梅崢閉眼複又睜開,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原來不僅是他,父親也是這般以為的。
梅崢實在不喜歡這種情緒失控的感覺,忽就覺得這春日不大好。
天氣也好,花也開得好,日頭也好,所有的一切都恰恰好,所以他才會鬆懈了片刻。
父親去了正院,估計去同母親商議去了。
梅崢沒跟著去,他心情不佳,書也不想讀,字也不想寫,什麼也不想做。
他叫白石搬了張圈椅放在院中,懶散地閉眼坐著。
不知她喝不喝酒?醉了酒又是何種模樣?
梅崢又因著自己不合時宜生出的想法苦悶起來。
18
國公府雖占著橫亭街的一半,府中人口比起旁的豪門世家算是極簡單的了。
梅崢只有一個嫡親的妹妹,名梅疏,將滿十五。
國公另有兩個妾室于氏和陳氏,于氏便是國公夫人當年的陪嫁婢女,育有一女梅微,是國公府的庶長女,兩年前嫁給了廣文伯父的嫡次子,如今隨著夫君去了廣海。
唯一的女兒嫁得好,於氏心寬體胖,日日笑呵呵地伺候在國公夫人身旁。
陳氏父親是個小縣丞,也算個官家小姐。
陳氏貌美,又會些琴棋書畫,甚得國公喜愛,生育了兩子。
庶長子梅峰亦滿了十五,幼子梅暉才七歲。
陳氏會做人,待國公夫人恭敬有加。
國公夫人出自東山孔氏,正兒八經的世家大族,若論出身,國公不如她多矣。
國公待夫人敬重非常,甚至還有些怵她。
畢竟若是拽文撚詞,他是遠不如夫人的。
國公夫人掌家理事既大氣又公允,府中又無姑丈需要伺候,自是一家和順相親。
國公尋去正院時夫人孔氏將將處理完家事發完對牌,夫妻二十余載,她對國公依舊是有禮有矩。
聽見門口打簾的婢女通報,她立時下了榻,整了整髮鬢。
見了國公便要蹲身行禮。
國公伸手欲攔住她,想了想又縮回了手去。
孔氏樣樣都好,唯獨將這禮數看得太重了。
他若不叫她行禮,她定然又要將「禮不可廢」這樣的道理說上一遍。
國公上了榻,端端正正地坐下,於氏親手上了茶和果子,見國公有話要說,便尋了個由頭帶著房裡的婢女們出去了。
于氏將婢女們皆打發了,親自站在門口守著。
孔氏已聽說了正廳的事兒,她也不說,等著國公先開口。
國公喝了一口茶,踟躕了片刻,才說明了秋白的來意。
「那孩子的性子,實和她阿爹太像了。因是當年醉酒後隨口說的,我早已忘了,不想他竟還記得……」
國公抬起眼皮,悄悄觀察著孔氏臉色。
「若我沒記錯,他還比你小了三歲,好端端怎的忽就去了呢?」
「說是總頭疼,找了許多郎中,皆說無法可治,一月前人就沒了。
「你也知他,對著任何事情都是坦然,即便是生死大事也是如此。」
「可惜了,那般驚才絕豔的人物。」
「秋白卻還勝她父三分。」
國公夫人笑笑,又搖搖頭,不信。
「夫人見過便知曉了。她今日來並不是要我履行當日約定,而是來完成她阿爹的臨終遺言,而後要將這門親事了了的。畢竟以她脾性,實不適合三郎。
「我本欲應下,可三郎出來說了一番模棱兩可的話來,秋白再沒提退親的事兒,我也不便再多說。
「她才來東京,還無處安頓,我便提議讓她在家中暫住。
「只是三郎與蘇家的親事,怕是要往後拖一拖了。」
「是,于情於理我們都該幫襯幫襯,即便沒有那婚約,你同秋瞿亦是多年好友。
只是以三郎的年紀,這親事實不能再拖了。」
還有一事孔氏沒說出口。
秋瞿若是還活著,她同梅崢的婚事或許還能議一議,可如今她一介孤女,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得這國公府未來女主人的。
「也就一半月。」
孔氏點點頭,一半個月,蘇家該能等得吧?
19
世間的事往往便是如此,若有變數,也只在一夕之間。
秋白第二日如約住進了國公府,她來時梅崢上職去了。
國公夫人將她安置在了客院,與梅疏的院子只隔著一道牆。
午時家中郎君皆不在,上職去的,上學去的,家裡只幾個女人。
為表重視,孔氏要打發兩個婢女來伺候秋白。
秋白自在慣了,從沒讓人貼身伺候過,便拒了。
畢竟院子裡灑掃的跑腿的婢女一個也不少,所謂貼身伺候,便是端茶倒水,穿衣梳頭,這些她自己都能做,全不需要假以他人之手。
孔氏也不勉強。
但心中對秋白同梅崢有婚約這事兒更加抵觸了。
這哪裡是好好教養長大的姑娘?實在太過灑脫了些。
要叫她打理內宅,那是萬萬不成的。
秋白安頓了下來。
雖是客院,亦收拾得十分舒服妥帖。
擺設既符合國公府的身份,又不過於奢華。
從案幾的梅瓶到臥房的屏風,樣樣精緻。
隔著一道院牆,不時便有琴聲傳來。
秋白雖不善此道,卻也聽得出是兩個人彈的。
一人技法嫺熟,琴音悠揚動聽。
一人情感飽滿,可惜琴音錯亂,全是憤懣。
秋白覺得有意思,便躍上牆邊的槐樹去看。
臨窗坐著的姑娘穿著一身翠綠的襦裙,若不是她生得實在嬌俏好看,穿了那衣服,正如那白菜幫子一般。
她髮鬢如雲般堆疊在耳邊,一張鵝蛋臉,一雙桃花眼,眉毛畫得又細又長,鼻尖挺翹,朱唇小巧。
臉頰紅潤可愛,一看便知是氣血很足的模樣。
胸前亦鼓鼓囊囊,同她這幾日見過的東京女郎是全然不同的康健舒朗模樣。
秋白隨著阿父四處輾轉,只聽聞東京的姑娘皆以弱柳扶風為好。
待她親見了,才知所謂弱柳扶風竟是病體難支,蒼白無力,看著實在嚇人,哪怕有一股大一點的風,也能輕易將人給吹跑了。
秋白實沒看出那樣的姑娘美在何處,今日見了梅疏,她才承認東京城美的姑娘,原是真的美。
梅疏緊緊皺著眉頭,手指在琴上,心思不知飄去了何處。
好不容易一曲彈畢,便嚷嚷著肚子餓,要用些點心。
女先生拿她無法,只能隨她。
她捏了塊點心趴在窗前,無形無狀。
女先生得了孔氏吩咐,一定要將梅疏這跳脫的性子扭轉過來,便又在梅疏身後不厭其煩地教導。
梅疏偷偷翻了個白眼,隨口應著,依舊沒如女先生的願,端端正正坐回椅子上。
「哪裡來的登徒子?」
梅疏發現了樹杈上的秋白。
畢竟她就大咧咧地坐在樹枝上不躲不避,只要抬頭,就能瞧見。
秋白分明從梅疏的語氣裡聽出了興奮來。
不待婢女阻攔,梅疏已奔到了院中,離著秋白只五六步遠,她胳膊輪圓,將手中的點心精准地投向了秋白。
秋白隨手接住,將那點心咬了一口。
彼時秋白年少,真正的少年心性,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從未想過就這般上了旁人家的樹合不合適。
梅疏身後追出了一串婢女,一時間大呼小叫,熱鬧非凡。
「莫喊莫喊,我也是個姑娘。」
秋白從樹上躍下來,就落在梅疏眼前。
為了證實自己卻是個姑娘,她將自己單薄的胸脯使勁地往前頂了頂。
「原來著男裝的不一定就是個郎君啊!」
梅疏幽幽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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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疏撐著臉頰將秋白從上到下又看了一遍,見她坦然地吃著點心喝著茶,全無半點生分,好似她們不是將才見面,而是見過千百萬次般。
「你會飛麼?」梅疏問道。
「只是會些拳腳功夫罷了!」
「你會飛。」梅疏堅持。
秋白點點頭,她說會那便就是會吧!
「你從哪裡來的?叫什麼?是我家的客人麼?要住到何時?能教我飛麼?」
梅疏一雙眼期盼地瞅著秋白,好似她已然學會了所謂的飛了。
「我叫秋白,從北川來的,我阿爹同你阿爹是舊友,因我剛來東京,還沒尋到合適的住處,便暫時先住在你家了。至於飛這事兒,你怕是學不會了。」
秋白一點也沒敷衍,認認真真地答了梅疏的話。
「為何學不會?」梅疏又問。
「我自三歲開始就學的,夏日驚雷,冬日落雪,從未有一日懈怠,到了十二才算初成。你能吃得這樣的苦麼?」
梅疏搖搖頭,她吃不得這樣的苦,亦沒這樣多的時間了。
明歲她就十六了,要嫁到河東的裴家去,嫁了人的女子,哪有隨心所欲的權利?
梅疏惆悵地歎了口氣。
秋白也不問她為何歎氣,依舊自顧自地吃著點心。
秋白與梅疏初識,年幼的什麼也不缺卻滿腹心事,年長的孑然一身卻灑脫風流。
彼時年少,秋白唯一惆悵的只有一件事兒,這大理寺她到底進不進得去。
梅疏看她無憂無懼,隨性自在,甚是羡慕。
又看她一副沒心沒肺無欲無求的模樣,按母親說的,這般的人沒什麼能給她的,也不易拿捏,便不值得結交。
東京城ṱũ₉同她交好的姑娘多的是,不缺秋白這一個。
梅疏知道,母親說得都對。
這些都是豪門世家女子的生存法則,可不知為何,看著秋白那般自在模樣,她既羡慕又喜歡。
喜歡得不得了。
即便母親說得都對,她也想忤逆一二。
梅疏將那惆悵丟在了一邊,學著秋白的樣子捏起一塊金絲卷兒咬了一口。
「你覺得東京如何?」
「牡丹、芍藥、棣棠、木香種種,賣花者以馬頭竹籃鋪排,歌叫之聲,清奇可聽。晴簾靜院,曉幕高樓,宿酒未醒,好夢初覺。
「其中繁華,數不勝數。我好口舌之欲,吃了好幾日也是百不足一,酒樓雖清雅,卻不如瓦子熱鬧有趣。夜不宵禁,十裡長街亮如白晝,只走過六七座長橋天便快亮了,可我還不曾看夠。」
秋白露齒一笑,回味無窮地說道。
「莫說晚上,我白日也不曾走過這般多的地方。」
「哪日你想去了便與我同去啊!」
秋白歪頭看著梅疏,說得自然而然。
梅疏歡快地點頭應下。
她不忍拒絕。
秋白不知,生在豪門,多的是身不由己,只母親這一關,輕易是過不去的。
21
因聖人親口宣了梅崢講史,他回家時已然遲了,一家人整整齊齊坐在桌前,只差他一個。
按理說有外人在男女是要分桌的,可國公親自交代了不必,便只圍坐在一桌。
連平日裡只能站著布菜的兩個姨娘亦坐在了最下首,這是因著家中有客,孔氏給她們的體面。
桌上一團熱鬧,梅崢一進門便問了父親母親安,弟妹又都站起來各自問安後梅崢才坐下。
他的位子就在父親的下首,恰與秋白相對而坐。
秋白只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垂頭吃飯去了。
她吃飯時是極認真的,母親又規矩重,最是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一桌子人安安靜靜。
秋白的吃相極好,吃得卻極快極香,吃到她喜歡的,眼睛就在那一瞬便愈發亮了,然後又微微閉眼,一邊吃一邊兀自點頭,生怕旁人看不出她喜歡吃什麼般。
旁人一碗飯還有大半碗,她已吃完了,又將碗遞出去,說還要一碗。
梅崢抬眼瞅她,吃得這般多卻不見長肉,浪費糧食罷了!
另外她也實在太不見外了,在旁人家做客,豈能這般自在隨意?
不懂禮數,沒個分寸。
母親雖不說,心中肯定對她不滿極了。
梅崢同秋白正兒八經才見了兩面,他對秋白已生出了諸多嫌棄。
她說得對,他們確實合不來。
飯罷又隨意說了幾句話,母親便要打發他們去休息。
秋白同梅疏走在前面,梅崢遠遠在身後跟著。
無法,他們恰順路罷了!
兩人垂頭嘀嘀咕咕,梅疏一時笑,一時驚呼。
秋白背著手,走路時腳步輕快,時不時輕輕一躍,沒一刻消停。
梅崢原攏著袖口,邁著四方步,看著秋白的模樣,抬手揉了揉額角。
他深感疑惑,她為何生出了這般的性子?
一時半刻都不消停,難道她不累麼?
她吃得那般多,該是不累的吧?
他又自己給自己尋出了答案。
一路上皆有婢女提著燈籠,路一點都不黑。
聖人賜給母親的白毛綠眼的流珠不知何時偷摸跑出來了,此時就在路邊站著。
它也不怕人,睜著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瞅著秋白與梅疏。
「流珠怎的在這兒?」
梅疏幼時被狸奴抓傷過,即便流珠溫馴,她也害怕,看見狸奴不自覺地退到了秋白身後。
「竟是一隻飛睇狸,來叫我瞧瞧。」秋白蹲下身子將流珠抱在懷中。
梅崢還在疑惑她怎會識得這狸奴品種時,秋白將那流珠舉到眼前說道:「來,叫一聲聽聽。汪汪!」
梅崢腦中的最後一根弦終於扯斷了。
「她有病,需遠離。」
梅崢再三告誡自己,默默地往後退了三步。
「阿旎,她是狸奴,怎會學狗叫?」梅疏被她惹笑了。
秋白搖搖頭,將狸奴交到了一個婢女的懷裡,叫她抱回去給孔氏。
「是誰說狸奴便不能像狗一般叫了呢?」
秋白笑了笑,輕快地往前走去。
梅疏愣了一瞬,梅崢便已走上前來了。
「長兄,是誰這般說的?」梅疏看著梅崢茫然問道。
「莫被她給帶歪了,日後離她遠些。」
梅崢語氣生硬地說道。
離經叛道,視為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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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白日日出門,即便梅疏想見也是見不著的。
梅崢原還想著要躲避她一二,可壓根就見不著人,他心裡又不大舒服了。
分明是他要躲著的,秋白這般,好似是她不願意見他似的。
六七日匆忙過去了,樹上的桃花杏花都謝了,枝頭壓著密密實實的青色果子。
秋白要進宮送信,聖人要見她。
國公親自將她帶到了保和殿,他並不進去,只在門口等著。
秋白進去時梅崢將出了門來,秋白只敷衍地拱了拱手,眼神都沒多施捨半分給梅崢。
梅崢亦沒想過秋白竟然能面見聖人,以她身份,實在不可能。
又想到她的父親,或是聖人想問一問她父親的死因呢?
畢竟朝中多有傳言,聖人待秋瞿,大不同。
這大不同三個字,便足夠旁人琢磨好幾日了。
梅崢見父親在外廳等著,悄聲走過去,父親對他搖搖頭,不叫他多問。
梅崢看著目不斜視的內侍宮女,只行了禮便退了出來。
秋白出來得很快,臉上並無異色,嘴角噙著個笑。
梅國公不知她同聖人說了什麼,也不知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身世。
秋白不說,他也不問。
他看得出來,秋白性子灑脫不羈,卻極有主意。
她不說,想問也問不出個結果來。
「明日我便能去大理寺當差了。」
她笑眯眯說了這樣一句又沒了下文。
「多謝國公替我在聖人面前說話。」
昨日他見聖人,只說秋瞿已逝,聖人便掩面而去。
待再見他,眼眶已又紅又腫。
「阿旎帶來的消息?明日叫她來見我。」
實則他什麼也沒說,卻又不得不領受了這份謝意。
秋白做了大慶史上第一個大理寺女寺正。
第二日她便從梅家搬了出去,住進了官舍。
那日她特意去了趟翰林院等梅崢。
梅崢出來時金烏已西,秋白靠著牆壁站得吊兒郎當,梅崢忍不住又蹙緊了眉頭。
他只知秋白得了大理寺寺正的官職,卻不知她要從家裡搬出去。
心頭還疑惑有什麼話不能等他回家再說,非要來趟翰林院等他?
今日她去大理寺報到,已將大慶的各府衙攪了個天翻地覆。
女子為官本就少見,更何況是大理寺這樣一個專審刑獄的所在?
在大理寺為官,要面對的不僅是各色兇犯,更有各類死屍,膽小者只看一眼便能暈厥,一個女子,又如何能做到面不改色?
梅崢只知她離經叛道,卻不知她膽子這般大。
天空一片絢爛的灰紫色,那般盛大,卻又格外吝嗇。
似將餘下的一點光皆灑在了秋白的身上,此刻她就籠在那層稀薄的光裡。
她臉上還有薄薄一層絨毛,看見他,她笑得歡喜又無辜。
分明還是個未全然長大的孩子模樣,卻執意要學著大人做艱難的事。
梅崢理解不了。
「我今日便要搬進官舍了,日後再見,或是小公爺成婚之時,你我婚約只是父輩醉酒後的玩笑,小公爺莫要當真才是。」
她說罷也不等他回答,轉身便迎著餘下的一點光走去。
鬼使神差般,梅崢追了上去。
他輕輕捏住她的袖口。
她轉頭,吃驚地看著她。
「為何?」他問。
23
「我太好了,小公爺配不上。」
她笑嘻嘻,半真半假道。
每每想起這句話,梅崢便咬碎了後槽牙。
配不上?
他哪裡配不上她?
論外貌出身皆是最好的,性子穩重謙遜,待人有禮有節,哪裡就配不上她了?
當日若不是她走得快,他便要叫她瞧瞧,他是如何看不上她的。
很快到了夏日,七月流火,梅崢畏熱,白石日日在他案前擺了冰盆,他才勉強能上職。
同僚們已見怪不怪,甚至時不時還能蹭一蹭冷氣。
好不容易熬到了巳時,梅崢已然昏昏欲睡。
蟬鳴催人,不得不睡。
梅崢如此為自己開脫。
「宋編修可聽說了?」
「何事?」
「大理寺的事兒啊!」
梅崢原本黏在一起的眼皮,聽見大理寺幾個字時,即刻分開了。
「便是那新來的女寺臣,聽聞昨日又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兒。」
宋編修歷來會偷懶,他的兄長在刑部做個六品郎中,宋編修日常極愛磕牙,最喜歡說的便是刑部審理的各色案件。
一聽同那女寺正有關,幾人便都圍在一處,迫不及待地叫宋編修說一說。
宋編修八字眉一抬,甚是得意。
按說能進翰林院的人該都是飽學之士,於八卦一道上該是鄙視卻遠離的。
實則不然,日日修書擬召,單調乏味,全靠著宋編修每日的八卦聊以慰藉。
「她昨日單槍匹馬一人將戶部劉侍郎的獨子給抓了。」
「為何?」
「聽說他縱奴殺人。」
「殺的何人?」
「一個唱蘇調的老漢,劉大朗看中了老漢的孫女,欲強納進府中,那姑娘不願,老漢上前阻攔,他在大庭廣眾之下便縱奴將老漢活活打死了。
「那姑娘先告到了永樂府衙,永樂府衙不僅不受案,還將那姑娘打了二十仗,那姑娘也是倔強,後又告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倒是受理了,最後查證是那姑娘誣告,要判那姑娘監禁三年,那姑娘竟一頭撞在了大理寺的門廊上。
「幸虧救治及時,人倒是沒死。」
宋編修端起茶杯慢悠悠喝了口水,眾人見他說到緊急處不說了,又是給他添茶又是遞果子。
「這事這般了了也就是了,偏生叫那女寺正知道了,她一路追查,尋到了證人,知曉是那劉大郎縱奴殺人,一個人單槍匹馬就進了劉家,將那劉大郎給綁了。」
「嘖!她好大的膽子。」
一人歎道。
「想必於寺卿此時正頭疼呢!」
東京城這樣的地方,世族豪門,累世公卿,勢力盤根錯節,聖人亦要禮讓三分。
在他們眼中,平常百姓命如螻蟻,殺也便殺了。
最多只不過賠幾貫錢也就是了。
永樂府大理寺何嘗不知豪門貴族草菅人命?只是力不能及,官官相護罷了!
「此事今日定然能見分曉,待下職後我們同去大理寺瞧瞧如何?」
「同去同去。」
……
梅崢看著窗外的天,將才還豔陽高照,此時卻烏雲遮日,怎突然就變天了呢?
24
梅崢終是請了假早退了一個時辰。
雨水打在車棚上,劈裡啪啦作響。
他手中捏著本書,卻心煩意亂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無奈只能將書丟在一邊。
「不知死活。」
她好生大的膽子。
那劉耀祖是何人?
她一個毫無背景的六品小吏也敢去招惹?
劉植乃劉耀祖獨子,四十歲上才得的,眼珠子還有一對,劉家卻只有這麼一個兒子。
他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被判徒刑不成?
莫說最後她這寺正保不保得住,性命亦是堪憂。
「白石,去大理寺。」
白石應了一聲。
此時大雨傾盆,白石不知梅崢為何要去大理寺,可他從不多嘴,只將馬車往東趕去。
梅崢去時,大理寺被圍得水泄不通。
劉家的馬車就停在門前。
梅崢心頭一突。
怕是已來遲了。
要麼是她受了罰,要麼就是她已闖下了彌天大禍。
梅崢往前走了幾步,人實在太多,他已不能近前。
「今日我若退一步,大慶律法便成了笑話,大理寺亦如同虛設。律法之下,只有罪人何來貴人?劉植縱奴殺人,人證物證俱在。
「人犯還不曾過堂,劉家就敢這樣大張旗鼓地來搶人,可見我大慶官場已成何種模樣。」
「可天理昭彰,國法如山。今日我便告訴爾等,這世間除了高低貴賤,亦有人執法如仗劍。」
字字鏗鏘,句句驚心。
梅崢彎彎嘴角。
執法如仗劍。
好生幼稚。
若真如此,這世間又哪來那許多不平事?
「我劉家亦不是仗勢欺人之輩,既是家中奴僕殺人,讓他賠命便是,我兒何辜?」
劉夫人立于門庭下,手中帕子已捏得變了形。
秋白手執利劍,劍未出鞘。
她眉眼疏淡,偏又英氣逼人。
肩膀明明單薄,卻又有雷霆萬鈞之勢。
此時天空一道炸雷,不偏不倚就亮在她頭頂。
她端立在瓢潑大雨中,一步未挪,正氣凜然。
梅崢遠遠看著,只覺驚心動魄。
「因無人看顧,我三歲便跟著阿爹查案審案。八歲時我便明白了一個道理,法者,治之端也。法立,有犯而必施,令出,唯行而不返。
「法乃國之根本,我等手握法令卻不遵,與竊國之賊何異?
「劉夫人問我你兒何辜?為何不想想被你兒所殺老漢何辜?
「縱奴殺人,徒刑千里。
「今日我大理寺便將你兒押于堂上審上一審,劉夫人可敢叫我一審?」
劉夫人張口無言,幾番掙扎,終是低頭垂淚。
「天色已晚,劉夫人且先回去,明日我定然給夫人一個交代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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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態已不允許於寺卿再裝聾作啞,他得出面,叫劉夫人知曉大理寺的態度。
於恒泰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眼看再熬一熬便能功成身退,不知從哪裡冒出了一個秋白,叫他又愛又恨。
他愛她才華,她又熟知律法,一來便將過去五年的文案重新整理歸置了一遍。
她於勘察驗屍上又極嫺熟老道,除了是個女子長相,已全然將大理寺的一眾官吏比進了溝裡。
恨她便是她不知變通,亦不懂官場規矩,一味只求公正,實在叫人頭疼。
此案實在沒甚稀奇,東京城日日都有這樣的事,若是認真計較起來,這朝堂上的官員,朝堂外的豪門世家怕是有一半都有罪。
最妥當的辦法便是同劉家多要些銀錢,將那姑娘安置妥當就是了。
秋白卻偏要替那姑娘求個公正。
今日惹出的事端,還不知能不能平。
「大人不可,今日這許多人看著,若是此事不了了之,便真是將我大慶律法和聖人顏面踩在腳下了。」
少卿趙由在於恒泰耳邊輕聲說道。
於恒泰怎會不知?
可劉家背後的主子他得罪不起。
聖人施政雖清明,可亦護短。
劉家背後的主子便是瑞王,瑞王又是聖人胞弟。
他與聖人一同從苦難處熬過來的,聖人憐惜瑞王因著救她折了一條腿,對瑞王可說是有求必應的。
今日若是得罪了劉家,他這官怕是要做到頭了。
他自己倒不打緊,可兩個兒子還在朝為官。
瑞王想整治誰,隨意尋個藉口就是了。
於恒泰欲哭無淚。
可他亦無法,只能心一狠,眼一閉,轉身喊了聲開堂。
律法倒也罷了,聖人的顏面他卻不敢踩。
劉夫人將才松了的一口氣,立時又提到了嗓子眼上。
此案並無疑點,只人證就幾十個,只是他們懼怕劉家權勢,不敢上堂做證。
只有一人,名滿鎖,是個花子,年過半百,平日受唱曲兒老漢照顧,願意出來做證。
那花子將前因後果詳詳細細說了一遍,同那姑娘說得一般無二。
劉大郎倡狂,深覺劉家權勢滔天,當堂就認了罪。
「今日將爺關了,爾等明日還得好生將爺請出來。」
此案就此了結。
當堂就判了杖五十,徒千里。
五十杖下去,那劉大郎已去了半條命。
百姓無不叫好稱讚。
撥雲見日,金光萬丈。
眾人抬頭,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秋白出了大理寺的門,身上的綠袍被雨澆透了,貼在身上很是難受。
她將才已受了無數白眼,心裡頭卻是歡喜的。
阿爹說過,要做個好官,到頭來怕是孤臣一個。
她不怕。
阿爹還有她,可她孑然一身,只有自己。
「秋娘子,我家郎君有請。」
白石攔住了秋白。
秋白識得白石,只是不知梅崢今日尋她又是為著何事。
秋白掀開車簾,梅崢端坐于車內。
馬車外面看著樸素,內裡卻十分奢華,雕花的黃花梨案幾,蜀錦的靠墊,棚頂綴著數顆拇指大的夜明珠。
這般的珠子,一顆便價值百兩金,在梅家卻只夠在車棚上照個亮兒。
秋白在梅崢左手邊坐下,她轉頭看著梅崢,珠光溫和瑩潤,照在梅崢臉上,將他襯得愈發眉目如畫,俊美無儔了。
她只是默默看著梅崢,等他先開口。
「你可知你今日這般做會有什麼後果?」梅崢抿著嘴角,側臉清冷疏離。
「世間多不公,以血引雷霆。
「最壞的結果也就如此了。」
秋白說得毫不在意。
梅崢轉頭看她。
「你說什麼?」
「世間多不公,以血引雷霆。」
26
若這就是她的命,她也認。
總在某時某刻,有一個人,一件事,一句話叫你震動且心驚。
梅崢想大約就是這時這刻,讓他開始懷疑過往的人生。
懷疑自己所受的教養,甚至懷疑自己。
「秋白,你太過莽撞,為人處世需得中庸,如此方可長久,你身為女子,便該隱沒於後宅,打理家事,賞花搖扇。何須如此……」
這是他早就準備好了的說辭,可是此時此刻對著這樣一個人,接下來的話他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我雖只是女子,可我阿爹教會我的只一件事,為官一任,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此事無關男女,亦無關身份。
「讀書數十載,一朝入朝堂,莫非只為了每日蹉跎,升官發財麼?
「道理我都懂,可是小公爺,若只為了自己活得長久便要庸庸碌碌,此生又有何意?」
她目光專注澄澈。
「可活著本就很難……」
「庸碌地活著,還不如痛快地死去。」
這便是那時的秋白。
因了無牽掛,將生死看得輕易簡單。
她滿身都是少年人的意氣風發。
是寧折不彎的骨氣。
亦是「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的豪氣。
梅崢忽不知該如何勸她了。
她粲然一笑,撚起案幾上的一粒梅子放進嘴裡。
「小公爺年紀輕輕,何故這般迂腐?你們能做的,我們不僅能做,還會做得更好。
「莫要瞧不起女子,若無母,何來人忽?郎君又如何?亦生於女子胯下爾。
「且你日日掛著一張虛假臉面不累麼?若是連自己都做不得,活著多無趣?」
她又撚了一顆梅子,掀開車簾翻身下了馬車。
分明背影單薄,但氣勢磅礴。
她拋下了一個梅崢從不敢問自己的問題,翩然遠去。
梅崢黯然。
第二日早朝聖人就斥責了劉侍郎,先是罰了他半年俸祿,又叫他在家中閉門思過半月。
聖人又親點秋白做了大理寺的左少卿。
於是旁人便知曉了聖人的意思。
聖人雖護短,但也惜才。
秋白的姓名,註定要轟轟烈烈寫在大慶的史書上。
有女秋氏,名白。
十六歲入大理寺為寺正,三月後官至大理寺左少卿。
曾以一己之力維法之正義,匡扶社稷於危難。
……
史書後來這般寫她。
多少英雄豪傑於史書上只留下一字半句,她卻洋洋灑灑占了三頁。
所謂青史留名,也不過如此了。
秋白這左少卿做得並不順當,先是開後門進了大理寺,一夜之間又做了少卿,那是多少人熬了幾十年都熬不到的位置,叫旁人如何信服?
可她自己似一無所知般。
知曉又如何呢?
她這官雖坐得不端,可她要做端。
她誰也指使不動。
還好,她空下來的寺正,很快又來了一個開後門進來的。
謝侯爺的幼子謝硯清填補了寺正的位置,他一來便黏著秋白,狗皮膏藥般,趕也趕不走。
秋白使喚不動的人他能使喚得動,畢竟他父親是明威侯,手裡掌著京畿護衛的大權呢!
27
謝硯清是個正兒八經的紈絝,每日鬥雞走狗,飛揚跋扈,雖只是惹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可依舊讓謝侯爺頭疼不已。
謝硯清性子有些擰巴,旁人不讓他幹啥,他就非要幹。
謝侯爺原是要讓他做個城門尉,每日按時上下職,雖沒什麼大出息,可讓謝硯清有點事兒做,總能消停些。
謝硯清原沒什麼想法,去哪兒都一樣,畢竟混日子麼!
可自不知從何處冒出了個秋白,他爹日日在他耳邊念經,大體內容便是他一個八尺兒郎,連個女人都不如。
謝硯清生出了反骨,不吃不喝鬧了兩日便進了大理寺。
他見秋白的第一面,本想給她個下馬威,不想東塘街發生了命案,死的是個六品的太學博士。
博士名唐伯仁,日常給兩個皇女同一個皇子講一講儒經。
官雖不大,可四捨五入也算得上皇女皇子的老師,且他還死在東慶殿的偏南小角門外,進了小角門,再往東一裡便是東慶殿。
皇女皇子日常就在這裡學習。
因此茲事體大。
於恒泰絲毫不敢懈怠,點了右少卿趙由,又不放心,將埋在案牘間的秋白給叫上了。
此時恰謝硯清來了,也來不及多說一句,就被於恒泰指使著隨秋白一起去了。
唐伯仁死在皇宮內院,本就十步一護衛,此時南小角門下安安靜靜,只幾個護衛遠遠站著。
讓人意外的是梅崢竟然也在。
秋白看見他,只挑了挑眉便去看屍首了。
她如今比梅崢高了一品不止,本該梅崢先向她行禮,她不等梅崢抬手,便先從他旁邊走過去了。
梅崢垂首同趙由寒暄了幾句,態度謙和。
「聖人今日召我進宮講史,我從小角門進來能快些,本已進了門,卻見牆根下的菊花叢裡有半截衣服,走過去一瞧,竟是唐博士。」
梅崢將他為何在此的前因後果講了一遍。
謝硯清見了梅崢,嬉皮笑臉叫了聲小公爺。
梅崢點點頭。
謝硯清只看了屍身一眼,便伸手捂著嘴巴,跑到一旁吐去了。
屍身嚇人,味兒也難聞。
就在梅崢說話的間隙,秋白已蒙了口鼻跟著仵作將屍首大概看了一遍。
口吐白沫,面青唇黑,手指青黯。
秋白又翻看了眼皮及口舌。
「觀屍身外貌應是中毒而亡,具體中了何種毒物,還需回府衙細查。」
仵作查驗完畢,對趙由道。
「通知唐博士家人,叫他們簽字畫押後趕快複檢。」
趙由在大理寺供職已快二十年,好不容易熬到了少卿的職位上。
眼看於寺卿快到致仕的年紀了,他已多方走動,這大理寺卿一職,他是十拿九穩的。
因此對秋白這個從天而降的少卿他並不如旁人那般抵觸,這是個能幹事兒且有本事的。
獨叫他不滿的,一是秋白是個女子,二,她不知官場那許多隱晦,不知變通,性子太過剛直。
趙由比旁人清醒些,一個毫無背景的女子,即便她父是秋瞿,也不至於這般快就升任少卿之職。
若說她背後無人,趙由還真不信。
不過背後有人又如何?
秋白做了這少卿,已是聖人冒著大不韙格外開恩,總不能再叫她做大理寺卿吧?
官場自有官場的道理。
28
「唐博士應是中鉤吻之毒而亡,若量少,自服毒至死亡約三到四個時辰,此時巳中,按此推算,中毒時刻該是醜末寅初。這個時刻,唐博士應該還在家中睡覺才對。」
秋白思索著說道。
「秋少卿如何得知唐博士中的是鉤吻之毒?」
仵作問道。
所有死亡中,最難查的便是這中毒。
雖中毒症狀十分明顯,可毒後反應大差不離,一時之間是很難分辨中的什麼毒。
秋白也只是隨他看了一遍,連細查都不曾,怎會知道唐博士是中鉤吻而亡呢?
「你看屍身蜷曲,手指攣縮,瞳大而散,且衣外有糞便,這些症狀只中鉤吻之毒者才有。
「先去博士院問一問,看看宋博士今日可有腹瀉嘔吐症狀。重點查問宋夫人及守夜婢女,看看他有沒有夜間飲茶的習慣。也有可能宋博士昨夜並未宿在家中,只怕家屬隱瞞。」
朝廷明文規定官員不得狎妓,豢養外室,若違者罷官判罪,重者累及後代。
可規定是規定,官員總有自己的法子。
秋白一一交代下去。
眾人領命而去,仵作垂頭再一一查驗,果然如秋白所說。
「秋少卿既有了判斷,那便將屍身帶回復檢吧!」
趙由一揮手,有捕快將屍身抬走。
他不敢多待,帶人去了唐府。
這是梅崢第一次見秋白查案,
秋日蕭瑟,萬物衰敗。
獨她光芒萬丈,耀眼刺目。
原來做自己想做的事,是這般的呀!
同梅崢一樣恍惚的,還有初來的謝硯清。
眾人不屑她女子的身份,談起她來,都說只一個小女子罷了,能有什麼本事?
可因著聖人也是女子出身,便不敢大張旗鼓地嘲諷。
原能力是不分男女的呀!
「走了!」
秋白見謝硯清恍恍惚惚,雖不知他姓名,見他穿的是大理寺綠袍,自然知曉他是大理寺的人。
旁人都走了,她便招呼著他一起。
「梅修撰,我便去了。」
她對著梅崢一笑,瀟灑轉身。
不知為何,梅崢心底卻有些失落。
他伸手,恰捏住了秋白的袖口。
秋白轉身,疑惑地看著他。
「你要去哪兒?」
梅崢問。
「回府衙。」
秋白笑答。
一副意氣風發,無所畏懼的模樣。
他依舊不放開她。
一株老銀杏,風一吹,濃麗的黃色紛紛擾擾地落下。
打在梅崢的肩頭,落在他的發梢。
一叢不知何處來的光恰落在他鬼斧神工的側臉,驚心動魄的好看。
只是他看起來太過落寞。
秋白心頭一悸。
幼時的事情她還記得幾分。
那時阿爹也在大理寺做少卿,時不時帶她去國公府蹭酒蹭飯,梅崢還是個小小少年,因他總是板著臉,阿爹便十分喜愛逗他。
大人喝酒,小孩兒無事可做,她便蹲在院角捅螞蟻窩。
梅崢攔著,不叫她捅。
「這是它們的家,你若捅壞,它們便無處可去了。」
她覺得他說得對,便扔了樹枝,又去挖泥巴!
他跟在她身後,捏著個濕帕子,待她玩完了給她擦臉淨手。
她那時想說謝謝,卻還說不真切。
一晃他們都長大了。
梅崢看似謙和聽話,內裡依舊還是自大狂妄的。
這本沒什麼,他的出身外貌就在那裡擺著,秋白只是不喜他這般裝著端著,隨意說句話都要九曲十八彎的人,叫她無端生出不自在來。
她本就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性子,深覺與梅崢實在相處不來。
見他依舊不鬆手,秋白歪頭,忽就懂了。
「要去哪兒,只有走一走才知道。不過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她粲然一笑。
29
唐博士的案子並不曲折,只一天便查得清清楚楚且結案了。
秋白坐在椅子上發呆,她甚少這樣。
「唐博士在飛花樓包了個叫尤尤的妓子,那鉤吻就是她下在酒裡的。」
謝硯清興奮極了。
案子結了,且他自己也參與了破案,這說出去不比他同人掐架有面兒麼?
謝硯清生得實在不差,畢竟謝侯爺就是東京有名的美男子,他母親亦不醜。
謝硯清臉頰稍長,可他眉目生得好看,鼻樑也挺拔,怎麼看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只是他性子實在不夠穩重,說起話來五官都在動,沒分毫世家子弟的矜貴謹慎。
秋白卻十分喜歡他。
單純的人,到何時都不會成為壞人。
自見識了秋白的厲害,他便圍著秋白打轉。
秋白喜歡他還有一個緣由,謝硯清不在公廚吃晌飯,都是家裡頭送來的。
謝家的飯菜比公廚的不知好上多少倍,秋白又好吃,便日日蹭他的飯吃。
都是年紀差不多的半大少年,熟悉起來也不過一兩日。
「你怎的不開心?」
畢竟這案子結得快,聖人都點名褒獎了,連他的名字都在裡頭。
「那尤尤為何要毒殺唐博士?」
秋白問。
「她有個姐妹,叫小春花,半年前被唐博士包了,偷偷養在雞毛巷子,小春花有了身孕,便鬧騰著叫唐博士將她納進門去,唐博士畏妻,又加之小春花妓子出身,唐博士不願納她,小春花要去唐博士家裡鬧,唐博士害怕,便將小春花毒死了……」
「一屍兩命,卻無處可訴,律法既不管,便只能自己想法兒報仇了。
「五郎你說,我大慶的律法到底是給何人定的呢?官殺民,民無處可告,即便是告了,也多是落個官官相護,民喪事了的結局。妻告夫,若論罪,罪加一等,夫殺妻,罪實則減一等,諸如此類,數不勝數。
「律法護的到底是何人?可還有公平正義可言?都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可是真的同罪麼?
「律法護的難道不該是良善之人?」
秋白趴在桌上,雙目黯淡。
若真是如此,要這律法何用?要他們這樣的官員何用?
大理寺判了那尤尤立斬,卻不問她這般做的因由。
唐博士若不毒殺小春花,又何來這許多事呢?
秋白的問題,謝硯清一個也答不上來。
他生於豪門,順風順水地長到了十七,不知民生艱辛,也不識百姓疾苦。
他生來就是特權階級,怎會如秋白這般去想?
「官者,詭道也。可我偏不信。」
秋白握拳捶了捶桌面。
後來她撞得頭破血流,可她從不曾違背過自己的良心和初衷。
謝硯清單純卻並不傻,他是幼子,謝侯爺對他沒什麼要求,只盼著他懂點事兒,別惹禍也就是了。
秋白說的許多話他都沒記下,獨將「官者,詭道也」這句記得分明。
他如今大小也算個官了,可這詭道到底是怎麼個詭法他卻全然不知。
他阿爹說過,想知道什麼書上都有,所以謝硯清忽沒日沒夜地讀起了書,倒是嚇了謝侯爺一大跳。
在侯府,也只謝硯清一人叫謝侯爺阿爹。
侯爺見他如此,便去相問。
「阿爹,官者,詭道也。我還需好好學學才是。」
謝硯清頭也不抬地說。
謝侯爺知道幼子是什麼德行,斷然說不出這般的話來。
「這話你從何處聽來的?」
「秋白說的。」
「秋少卿?」
謝硯清點點頭,叫他阿爹出去,莫要擾他讀書。
謝侯爺欣喜于自家的傻兒子竟還有努力讀書的一日,又憂愁于讓兒子這般出息的竟是秋白。
一個將做官看得這般透徹的姑娘,偏生又如此剛正不阿。
好亦不好。
只是這些話自然不能同他那傻兒子說,說了他也聽不懂。
只不過第二日謝家小廝送來的食盒倒是愈發豐滿了。
甚至還另外給秋白送了一盒各色點心。
「那我便卻之不恭了。」
秋白歡喜地收下了食盒。
謝硯清擺擺手。
「一盒點心罷了!你若喜歡,明日我再讓他們給你送就是了。」
「日日都送,那便成受賄了,我可不敢收。」
「嘿!送盒點心都成受賄了,那你日日吃我的飯算什麼?」
「幫忙吧!畢竟那麼多你一個又吃不完,丟了豈不浪費?」
謝硯清不懂他阿爹的心思,秋白卻是懂的。
每每閒暇時便同謝硯清說些如何查案、審案判案,甚至抽空給他寫了一本五十餘頁的冊子。
這些都是秋瞿經年積累的經驗,他傳給了秋白,秋白毫不藏私又寫給了謝硯清。
謝硯清回去將那冊子給他阿爹一看,謝侯爺吃驚不已。
第二日謝侯爺就面見了聖人,不過幾日便將那冊子印發給了各級官員。
書冊名曰《秋瞿斷案集錄》,著:秋白。
秋白見了那冊子,笑眯眯看著謝硯清。
「謝侯爺將這為官之道琢磨透了呀!你也別只抱著書傻讀,閒時讓謝侯爺教你,他說一半句,便夠你受用終身了。」
謝硯清不知秋白何意,亦不知怎的就扯出他阿爹了。
可他聽秋白的話,下了職就同他阿爹說了一個時辰的話。
「你那少卿七竅玲瓏心,她既這般待你,你真心實意待她就是了。
「不過只一點,千萬莫對她生出男女之情來就是。」
「阿爹,你在說什麼?」
謝硯清一臉懵懂。
謝侯爺摸摸他傻兒子的腦袋,傻亦有傻的好處。
是他多慮了,在謝硯清眼裡,秋白哪裡是個姑娘?
她追拿人犯時,將刀一抽,躍上去就是一腳,那一腳便將人犯踹得吐血,刀再往脖頸上一架,嘴角往上一扯,又狠又邪。
大理寺眾多捕快,功夫沒一個能及她的。
謝硯清對秋白,又敬又怕。
畢竟以他三腳貓的功夫,斷然抵擋不住秋白的一拳。
男女之情?
阿爹倒是敢想。
30
眼看已是臘月二十六,各衙門都等著封印。
於寺卿來露了個面便不見了蹤影,大家心知肚明,陸陸續續都回家去了。
秋白沒地兒去,官舍也只是小小一間屋子,還不如待在衙門暖和寬敞。
謝硯清見眾人都走了,去了一趟衙門口,不一時提了個食盒並幾個大小包裹。
包裹之多,他背著都費勁兒。
秋白看著眼前的大小包裹,些許感動。
「五郎你真好!」她淚眼婆娑地瞅著謝硯清。
謝硯清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心頭奇怪,他都沒說裡面裝的什麼秋白怎的好似就知道了?
「我阿爹讓我阿娘給你準備的,裡面有各色乾果,點心,還有兩套鞋襪,也不知適不適合。
「食盒裡都是家中做好的熟食,你放在爐子上熱一熱便能吃了。
「我阿娘說了,這些時日你照拂我,甚是辛苦,她同我阿爹打心底感謝你,還缺什麼你只管提就是。」
謝硯清想了想,將頭伸到秋白麵前,自己個兒又加了一句。
「不若你去我家過年如何?」
他微眯眼,嘴角扯著個笑。
秋白笑眯眯搖頭。
「你們一家過年,我去像甚樣兒?你便安心過年,只這幾日年假,千萬莫出去惹禍,可聽明白了?」
謝硯清連他阿爹都不怕,偏就怕秋白。
分明秋白還比他小一歲,可叮囑起他,就像叮囑個不懂事的小孩兒般。
謝硯清的壞同他的好一般明顯。
他是個小孩兒心性,容易衝動,旁人稍加慫恿,他就要擼起袖子同旁人打架。
東京城的紈絝不止他一個,家世同他差不離的也有,總是互不服氣,動不動便偷摸互毆。
只是紈絝亦有紈絝的義氣,自己挨了打,回家絕不能同大人說。
謝硯清心軟,下手自是不夠狠,總是被揍得鼻青臉腫,卻沒同他阿爹告過一次狀。
「我能惹什麼禍?」謝硯清一訕。
「主要是別出去挨揍,大過年的,弄得鼻青臉腫,你阿爹臉上無光,他能高興麼?離了那群狐朋狗友,好好跟在你阿爹身後,學學如何待人接物,總有用的。」
秋白甚少有這般直白說教旁人的時候,畢竟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可謝硯清不一樣,他雖出身豪門,性子卻單純,待她實在是掏心挖肺。
他既願意聽她的話,她總要替他想想日後。
他阿爹總有走的一日,他又是家中幼子,與爵位無緣,他阿爹沒了,兄長還能養他一輩子不成?
到時兄長定然是要同他分家的。
他家兄弟五個,總不可能一直住在一個府裡。
到時即便分了家產,那也得學會過日子啊!
若日日揮霍,多少銀錢,也總有用完的時候。
「囉唆。」謝硯清彆彆扭扭地斥了一句。
「五郎,你阿爹年歲不小了,你不能總靠著他。過兩年你便及冠了,總要有所承擔才是,你得慢慢撐起你頭頂的天來。」
秋白看著他,目光直白又真誠。
謝硯清默了默,十分聽話地點了點頭,立時又沮喪起來。
31
「我真的能做到麼?撐起自己頭上的天?旁人都覺得我傻來著。」
「誰說你傻了?你只是心思單純,腦子可聰明著呢!不管學什麼,一點就通。」
秋白拍拍他的肩膀。
「真的?」謝硯清的目光暫態便亮了起來。
秋白垂頭,不願意直視他。
她並未說謊,謝硯清雖做不到一點就通,可實在也不是笨人。
「當然。日後離那些說你傻的人遠些!」
「可說得最多的便是我阿爹啊!」
……
秋白無言以對。
打發了謝硯清,秋白無所事事,又將案牘收拾了一番,蹲在火盆前烤火。
官舍裡的同僚已回了個七七八八,秋白與他們都是泛泛之交,見面最多點個頭行個禮的交情。
她打開官舍的門,小小一間房,除了最基本的陳設沒一件多餘的擺設。
秋白將包裹和食盒放在桌上,屋裡冷得厲害,她生了爐子,換了常服,將謝硯清送的包裹打開。
侯夫人真是周到,再有一盤餃子,她這年過得就算十分豐盛了。
她將兩套衣服並鞋子取出來試了試,竟然十分適合。
一件交領的寶藍色長衫,一件圓領暗紅的,皆是緞面,並無裝飾,結實耐穿。
看來是知曉她平日裡多穿男裝。
秋白將衣服收到櫃子裡。
旁人看她多時著男裝,以為她不喜穿女裝,其實卻並不是。她總穿男裝,只是圖行動方便罷了。
秋白拿出鍋來,將食盒裡包好的餛飩煮了。
侯府的餛飩做得精緻,用料也足,只需撒點鹽便已十分好吃。
秋白搬了凳子守在爐子旁咽口水。
好不容易水開了,餛飩下進去,一朵朵粉紅色的花兒一般。
恰此時,有人來敲門。
秋白疑惑,深覺除了謝硯清,在這樣的時候,誰還會來尋她?
可謝硯清決計不會在這個時候來的,畢竟他們分開還不足兩個時辰。
秋白拉開門,一股冷風就鑽了進來,凍得她一哆嗦。
門外站的是梅崢。
是秋白萬萬想不到的人。
幾月未見,他似乎瘦了些。
或是黑色大氅的毛領子襯的,總之將他襯得更加精緻好看了。
他往門前一站,將她這屋子顯得愈發窄小破敗。
「小公爺怎來了?」
秋白堵在門口,未有分毫要請他進去的意思。
只聽滋啦一聲,鍋開了,水溢了出來。
秋白轉身去看爐子,門口沒人堵著,梅崢便進了屋子。
秋白沒想到梅崢會不請自入,既進來了,她也不好趕他出去,隨手指了指椅子,叫梅崢坐下。
梅崢是第一次來官舍,從沒想過會這般簡陋破敗。
看著搖搖欲墜的椅子,他猶豫了,怕自己坐上去,椅子便要四分五裂了。
「你這也太會過日子了,每月的俸銀不夠你買把像樣的椅子麼?」
梅崢站著沒動。
「你沒聽過麼?縫縫補補又三年,日子就是這般過出來的。你別看它破,實則十分結實。」
秋白從角落的櫃子裡拿了個碗出來,見梅崢今日與往日刻意的謙遜不同,略微吃驚。
聽了秋白的話,梅崢才放心地坐下去,卻並未坐實,過了一會兒見椅子並未塌,才安安穩穩地坐了下去。
32
秋白將餛飩舀出來,坐在爐子前的小板凳上。
「抱歉,碗只有一個,筷子也只一雙,我便不請小公爺吃了。」
說著她已將一個餛飩喂進了嘴裡,餛飩還熱,燙得她張嘴哈氣。
「慢些吃,我並不會與你搶。」梅崢看她模樣,覺得可愛,忍不住笑了。
秋白不理他,繼續吃她的餛飩。
「父親和母親叫你同我們一起過除夕,梅疏出不了門,托我帶了封信給你。」
梅崢從袖口掏出了一封信來放在桌上。
秋白並未立時答應或拒絕。
她吃完了碗裡的餛飩,拿起桌上的信。
自離開國公府,她只見過梅疏一面。
秋日聖人在宮中做菊花宴,梅疏偷偷溜出來看她。
她塞給了秋白一個荷包,一個小包裹,話都沒多說一句,又慌慌忙忙地跑了。
荷包裡是蜜餞果子小零嘴,包袱裡是兩套細棉的寢衣。
還有一次,她打發了貼身伺候的婢女碧波來,梅疏親手給秋白做了一件斗篷。
像梅疏這樣的貴女,說是要針鑿女紅具通,可實際她們自己輕易並不動手。
斗篷只是大紅色錦面的,裡子是一色的貂皮,針腳略顯粗糙。
即便碧波不說,秋白也看出來這定然不是國公府養的繡娘做的。
秋白將那斗篷看了又看,實在喜歡得厲害。
她深覺受之有愧。
梅疏是養在深閨的貴女,可心底一直盼望著要出去看看。
但是她走不脫。
這便是她的命運。
享了旁人不能企及的,總要用同等的東西去換。
秋白隨阿爹去的地方多,她走到一處,總要買點什麼做個念想。
離開梅府的那日,她便將那些小玩意兒送給了梅疏,並且寫下了每樣東西的來歷。
梅疏既走不遠,便就當她替她看過了吧!
信裡並未多寫什麼,只是盼著同秋白見一面,說說話,她若是為難,不來也就是了。
「除夕我便不去了,初二我定登門。」
梅崢點頭。
並不強求。
秋白以為他立時要走,可他坐在椅子上,絲毫沒有要起來的意思。
「怎的?要催我走麼?」
梅崢問道。
「並不是催,小公爺本該回去了,畢竟天色已晚。」
秋白雖不善與人往來,但從來都是有理有據的性子。
她從未如對待梅崢這般對過旁人,人家好心上門,這般趕人總不是道理。
可秋白不知為何,實在怕與梅崢獨處。
梅崢沒想到秋白會這般露骨的趕人,他長到這般大,從不曾受過這般的委屈。
何時被人如此不待見過?
梅崢起身,摔袖出了門。
秋白輕咬嘴唇,心裡些微有些愧疚。
她追出門去,又不知要說什麼。
梅崢負氣,走了幾步,忽又回過頭來。
「拿去。」
他將一個荷包塞進秋白的懷裡,又轉身大踏步地離開了。
秋白怔怔地看著懷裡的荷包,笑了笑。
荷包裡裝的是用紅線穿起來的九枚銅錢,線尾打了平安結。
寓意平安順遂,久樂安康。
33
除夕這日恰下著大雪,秋白點著爐子溫著酒。
酒是新買的梅子酒。
其實梅子酒冰鎮過的才更好喝,她樣樣皆通,獨不會喝酒,也只能湊合著飲幾杯梅子酒。
總之只要她樂意,對她來說溫的梅子酒便比冰鎮的好喝。
她也沒個下酒菜,爐邊擺著花生,爐裡烤著白薯。
手裡的話本子都快翻爛了,她依舊看得津津有味。
阿爹讓她好好活,她總要聽話的。
她以為的好好活,便是憑心而為。
房門開著,子夜時分,她等的人還是來了。
她站在這狹小逼仄的屋中,氣勢愈發逼人。
秋白放下手裡的話本子,端正地跪拜在地,行了個大禮。
那人伸手握住她的臂膀,將她扶了起來。
「今日不論君臣。」
她看著秋白,眼中有淚,又不忍流下。
秋白便在爐裡翻翻撿撿,兩顆白薯落在地上,等稍微晾涼了些後,她沉默地將皮剝了,遞了一個給椅子上的人。
女官要攔,終是歎了口氣,閉了嘴。
「我阿爹說若是有機會,叫我剝個白薯給您吃。」
秋白笑了笑。
笑她阿爹。
阿爹什麼都好,唯獨堪不破一個情字。
那人伸手接過去,輕輕咬了一口。
「好吃。」
她聲音極輕極柔,一點也不像傳聞中那個雷厲風行,果斷決絕,甚至可稱得上心狠手辣的人。
秋白抬頭看她,毫不避諱。
她也才三十五而已,可已白了半數頭髮。
「阿爹去得很平靜。」
秋白頓了頓,又接著說道,「他說他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事,所以從不曾後悔過。
我同阿爹也是一樣的,這些年我也過得很好,什麼也不缺。
「他叫您保重。」
秋白如實將阿爹說過的話說了。
她原本或許有幾分怨吧?
可這人今日能來,她就不怨了。
或許阿爹說的是對的,這人待阿爹是真心的,可她待旁人或許也是真心。
而阿爹太固執,不願同旁人分享這真心,便只能離開。
椅子上的人久久沉默著,終是伸手,輕輕撫了撫秋白的發頂。
「是我欠你太多。」
「我需謝您,謝您肯讓阿爹帶我走。」
如若不然,她或許過不了這般的人生。
宮牆深深,哪裡容得下真性情?
「阿旎……」
「若是真心為我,過了今夜您便忘了阿旎,我便只是大理寺的秋白了。」
「若是前路艱險,便換條路走。」她對秋白說。
秋白俯在地上,認認真真磕了一個頭。
那人一句話也未再說,沉默地將手中的白薯吃完擦了手。
「這是你阿爹用過的,今日便給你吧!」
那人將一把短刀遞到秋白手中。
花梨木做的刀鞘平平無奇,因著被人時時撫摸,散著柔和飽滿的光澤。
那人出了門去,秋白站在門口看著。
風雪載途,她穿著一身白衣,幾乎與這夜色融為一體。
女官手中的紅色油紙傘便格外刺目。
風雪夜歸人。
可她要去的地方,既無柴門,也無犬吠。
這些都是平常的煙火日常,可她去的地方,永不會有平常這般的字眼。
所以她不怨她。
秋白忍著不叫眼中的淚滴下來,有些緣分便是如此淺薄。
有得有失,誰也不可能占著全部。
她都懂。
34
初二這日秋白收拾了一番,將梅疏做給她的斗篷穿上了身。
既是去拜年,總得準備幾樣果子點心,雖國公府定然也不缺這些。
許多食肆鋪子還未開門,尋了一路,才買得了一個五辛盤。
國公府門口馬車轎子來往不絕。
秋白從角門進去,先去尋了梅疏。
從昨日起梅府便車馬不斷,梅疏跟著母親整整招待了一日,年年如此,她不知怎的就心生厭煩。
乾脆裝了回暈,父親母親不知看沒看出來,總之請了郎中瞧過,叫她臥床休養。
所以秋白來時,梅疏正躺在床上盯著床幔發呆呢!
秋白以為她真病了,心下著急,兩三步走過去握住梅疏的手。
梅疏見來的是秋白,翻身從床上坐起來,立時眉開眼笑。
「這斗篷真好看。」
屋裡有地龍,秋白將斗篷脫了遞給碧波。
「還能自誇,看來二姑娘的病並不是真的。」
秋白要鬆手,梅疏扯著不放。
只是一迭聲地叫碧波和紅雲去端茶水點心。
「你要偷懶也需想個好藉口,大年節下的竟裝暈。」
「昨日應酬了一日,我乏了,當時也沒想旁的,畢竟裝暈是平日用慣了的法子,順手拈來。」
梅疏甚是得意地說道。
「你說初二來,我一早便等著了,誰知晌飯都過了,還不見你的影兒。」
「新年上門,我總得帶點禮品吧?街上尋了一圈,時間倒是耽擱了,到頭來卻只買了個五辛盤。」
「年節下,都是這般送的。」
「送你的。」
秋白從懷中掏出了小木人兒來,大眼睛,紅嘴唇兒,梳著雙丫髻,臉蛋亦是紅彤彤兩團。
身子圓圓乎乎,雙手抱在一起,做出行禮的模樣。
木頭人兒身上亦是件紅襖子。
這小木人兒做得精巧,只手掌大小,顏色鮮豔喜慶,實在可愛別致。
梅疏拿在手上翻來覆去地看。
「喜歡不?」
梅疏點點頭。
「我閑來無事雕的。」
「真的?你竟會這般手藝?快同我說說你在哪裡學的?」
「說來話長……」
確實是很長的一段話,秋白說了足有半個時辰。
待她說完,桌子上的茶果點心已擺得滿滿當當。
梅疏隨意披了件衣服,同秋白坐在桌前吃點心喝茶。
「我聽長兄說你又辦了許多案子,還得了聖人的賞賜。」
秋白點頭,忽想起來一件事兒來。
她拿出荷包來遞給梅疏,荷包裡裝著幾個各種樣式的金銀裸子並幾枚銅錢,銅錢上面刻著「去殃除凶」「吉祥如意」之類的字眼。
「這是聖人賞我的,你定然不缺這些,只是因著是賞賜的,我便帶了幾枚與你。」
說罷又將兩個荷包分別給了碧波和紅雲。
「你們別嫌少就是了。」
二人歡歡喜喜地接過去,這銅板兒乃聖人親賜,意義非凡,即便得上一枚已是天大的福分了。
她們怎會嫌棄?
只是沒想到秋白竟然還能記著她們,心下又十分感動。
35
二人吃了點心喝了茶,秋白又將大理寺的事兒撿有意思的說了幾件。
自然就提到了謝硯清。
「十歲前我還見過他幾次,甚是淘氣,謝侯爺說起他,一直歎氣。」
「如今倒是大有長進了,在大理寺做得有模有樣的。」
「那倒是頂好。」
「我們的於寺卿,我原不知他是這東京城裡有名的懼內,有一日他夫人尋到了大理寺,手中還提著一把殺豬刀在院中大罵,於寺卿躲在房中不敢出來。
「大家只眼巴巴地瞧著,沒人敢上前去攔,我雖不知內情,可明白人家夫妻之間的事兒,還是不要瞎摻和才好。
「不想謝硯清竟跑過去勸說,一句話還沒說完,于夫人便照著他的眼眶一拳,那眼圈立時又黑又腫。
「於寺卿一聽打的是謝硯清,不敢再躲,趕緊出來,他夫人便追著他滿院子跑。」
秋白自認十分兇悍,可同于夫人比,她還差些。
梅疏抱著肚子笑了一通,好不容易才止住了。
「我聽母親說過,於寺卿同他夫人是少年夫妻,于寺卿能有今日,全靠著他夫人一手殺豬的本事。
「於寺卿亦不曾忘本,從未納過妾室。」
梅疏歎氣,因著羡慕。
能將日子這般過到老的夫妻,著實不多見。
兩人又說了許久的話,眼見天不早了,秋白便同梅疏告了辭。
「你同國公和夫人說一聲,我便不去拜會了。」
梅疏親自將秋白送到了門口。
「你若是不忙,一定要多來看看我。」
秋白點點頭。
「梅疏你瞧,並沒有什麼人的一生是圓滿的。譬如聖人,她坐擁天下,什麼沒有?或許她還羡慕著普通人家父母兒女的親情。比如我,我雖活得自在瀟灑,可是我沒了阿爹阿娘,比如你,什麼也不缺,可身不由己。
「所以梅疏,什麼樣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呢?我覺得在當下的日子,努力叫自己活得舒心,便是好日子了。
「許多困境並不是你一個人才有的,這是這個世道加諸在女子身上的枷鎖,數千年來一直都是如此。
「即便聖人有心改變,可一時半刻是絕對做不到的。
「為何?因為這許多男子不樂意啊!
「可是不論朝上還是朝下,家裡還是家外,掌權的皆是男子。
「不是女子不如男子,是男子不允許女子比他們強。
「因為若是女子變得強大,他們便無法隨意掌控了。
「梅疏,所以強大到底是什麼?等你想明白了,你就自由了。」
秋白說完,就要翻身上馬。
恰在此時,梅崢卻追了出來。
他確實是追出來的。
因此大氅都不曾穿,約是同人喝酒喝到了半道上,眼眶還是紅的。
既紅又濕潤。
白石抱著他的大氅追在身後,後面又跟著已然醉了酒的鐘離。
秋白見他站在門口,只是不言不語地看著她。
秋白沖他點點頭,或是今日穿了女式的胡裝,披著件紅斗篷的緣故,她忽覺得不大自在。
梅疏怔了片刻,叫了聲長兄。
又見鐘離醉醺醺扶在門框上,實在覺得不妥當,便叫碧波去將鐘離扶進去。
鐘離何時見過梅崢這樣失態過?自然不肯進去。
只似笑非笑地看看梅崢,又去看牽著白馬的秋白。
36
鐘離瞧著秋白,莫名覺得熟悉。
可他又十分確定他從未見過她。
畢竟她的容貌實在普通,可是通身又有一股十分強大迫人的氣勢。
就是這氣勢,讓他覺得熟悉。
「這就要走了麼?」
梅崢喃喃問道。
秋白點點頭,他這話聽著沒頭沒尾的惆悵。
白石歎氣,將手中的大氅披到梅崢的肩頭。
春冬只是隨口說了句二姑娘房裡來了客,聽起來頂熱鬧。
白石便問來的是誰。
「秋少卿。」
春冬說道。
梅崢便丟了酒杯,似將這一整日的心不在焉都丟掉了,立時站起來問人可走了?
又不管不顧地追了出來。
這般失態,于梅崢是從未有過的。
「本欲尋小公爺拜個年的,只是我見門口人來車往,想著小公爺該是忙著應酬,便沒敢來打擾。
「既在此處遇見了,便祝小公爺喜樂安康,萬事順意。」
秋白笑著說道。
雖她從未有一刻想起過要去給梅崢拜個年的。
可此刻她實在說不出那樣叫人傷心的話,便只能說些場面話來叫大家都不至於太尷尬。
誰說她不會為人處事的?她若是想,也能做得頂好。
梅崢聽了她的話,悵然一笑。
她從沒想過來尋他。
若是想過,以她性格,哪怕是山阻海攔,她定然也會來的。
「嗯!」他應她。
便裝作信了又如何?
「那我便先回了。」
她粲然一笑,翻身上馬。
那斗篷便在她身後開出了一朵絢爛奪目的花兒來。
「梅疏,等春日花開好了,我來帶你踏春去。」
她喊道。
「那你一定要來。」
梅疏沖她揮揮手。
秋白用力點點頭。
梅疏知道,她說過的,定然都是算數的。
白馬載著她疾馳而去,如一團火焰,疾風驟雨般。
「三郎,我好似迷上她了。」
鐘離攬住梅崢的肩頭,雖是踮著腳尖的。
梅崢側頭,輕輕掃過鐘離的眉眼。
「真的,她這樣的娘子,我真是生平僅見。你看她通身的氣質,是不是同我那大表妹十分相似?」
鐘離口中的大表妹,便是那宮裡的皇長女。
梅崢搖搖頭。
「你誰都可以惦記,唯獨她不行。」
「為何?」
「我怕你死得不明不白。」
鐘離瞪著眼睛看了梅崢一眼,適時地靠在白石的身上,念叨著自己醉得厲害了。
梅疏跟在梅崢身後,看他腳步虛浮,想追上去說幾句,終還是沒說出口。
初三秋白睡了一整日。
醒來時頭腦昏昏沉沉,肚子裡火燒火燎。
這是餓壞了。
她懶得做飯,穿了衣服在街面上晃悠。
不想曹家的食鋪竟開著門,秋白腦袋瞬間清醒了,一個箭步躥了進去,因著年節,鋪中人少,秋白這般興高采烈滿面笑容的倒是嚇了掌櫃一跳。
「新年安康,生意興隆。」
秋白的好話兒不要錢似的往出蹦。
「秋少卿新年安康。」
掌櫃的亦笑著說道。
秋白要了一碗羊肉湯餅。
不待晾涼便稀裡糊塗幾口下了肚,還不曾吃飽,又要了一碗。
空了的肚腹暫時得到了安置,秋白才慢慢享用起來。
要說暖和好吃,什麼也比不過這羊肉湯餅。
平日她懶得吃公廚時,晚飯多是在曹家食鋪吃。
分量足,羊肉嫩且一點兒也不膻,湯若是不夠,還能免費續。
自然甚少有人像秋白這般厚臉皮,吃一碗湯餅,續三碗湯的。
緊要的是,食鋪離著衙門還近。
秋白不緊不慢地吃著湯餅,天慢慢黑了下來,掌櫃的點了燈。
秋白吃飽了肚子,心滿意足地付過了飯錢。
街上沒什麼人,偶有幾個小孩兒提著燈籠在門前點爆竹。
秋白笑眯眯看了一會兒,又買了蜜餞,提著一壺青梅酒回了官舍。
天上飄起了雪花,一片一片大得出奇。
秋白疑惑,聽聞東京並不愛下雪,為何她來的這個冬日雪會這般多呢?
秋白旁的都好,唯獨怕冷。
她縮著脖子,顫顫巍巍掏出鑰匙來開門,或是手凍僵了,鑰匙掉在了地上。
她無奈歎氣,終還是將腋下夾著的東西放到了地上,剛要蹲下撿鑰匙,有人卻比她更快。
他手指纖長細白,秋白看著那好看的手,一時間呆住了。
那人沒說話,自顧自幫秋白開了房門。
門太舊,一推就咯吱咯吱作響,聽了讓人想磨後槽牙。
這聲音驚醒了秋白,她看著眼前人,不明所以。
「離經叛道。」
他一開口,秋白便知曉他這是喝了酒了。
秋白覺得莫名其妙,好端端給她扣了這樣一頂大帽子。
即便他是喝醉了酒,秋白也不接受他的誹謗。
「小公爺這是從哪裡來的?醉了酒就該家去,給好端端的人扣一頂大帽子,這可十分不好。」
秋白生了火,爐子點著了,屋子小,不一會兒便熱了起來。
秋白將斗篷脫掉,又將青梅酒溫上,心裡盤算著該怎樣把這個醉酒的人給送回去。
「天都這般晚了,你為何還在外頭閒逛?若是出了事兒該怎麼辦?」他低聲說道。
秋白一挑眉?出事兒?
能出什麼事兒?她就是專門管事兒的人。
可是同醉酒的人沒道理可講,秋白認認真真點頭。
「日後我定然在天黑前回來,再也不瞎逛了。」
見秋白應下了,梅崢終是牽起嘴角笑了笑。
他又翻翻撿撿許久,終於拿出了個小小的盒子遞給秋白。
秋白打開,盒子裡是一支烏木的發簪,樣式簡單,簪頭做成了如意樣。
秋白拿在手裡翻看了許久,雖簡單,卻極精巧。
「本欲送你做年禮的,你卻不曾來見我。」
他嘟囔道。
秋白第一次見年禮送簪子的。
「這可叫我為難了。」
秋白低聲說道。
她想收下,畢竟是年節下,他能送來,便是他有心了。
可問題是她實在沒什麼能回贈他的。
秋白拉開衣櫃,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箱子,隨手放在桌上,她將箱子推到梅崢面前,眉眼一彎,叫他自己選。
37
梅崢有些醉了,卻也不曾全醉。
他看著眼前的箱子,裡面裝的皆是小孩兒的玩物,有些看著已經十分舊了。
梅崢伸手,拿了一個銅哨,是個小鳥樣式的,生動可愛。
「有眼光。」
秋白將箱子收了,一副生怕他還要挑的模樣。
爐子上的酒也溫好了,秋白自顧自地倒了一杯慢悠悠喝了。
「聖人叫我去做皇長女的老師,明日起我便不在翰林院了。」
梅崢輕聲說道。
秋白驚了一跳。
皇長女的老師麼?這般突然?
秋白對皇家的事歷來不感興趣,知之甚少,可聖人偏愛皇長女,這是朝堂內外都知曉的事情。
聖人忽讓梅崢做皇長女的老師,這分明是要將梅家同皇長女綁在了一條船上了。
「你的親事如何了?」
秋白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梅崢搖搖頭。
聖人偏愛長女,便替她想得多些,只是未免想得太多了。
只是日後這朝堂之上,又將是腥風血雨。
「小公爺是如何來的?馬車在何處?我便送你回去吧!」
秋白胸口無來由的憋悶,她拉開木門,看了眼漆黑的天空,長長地歎了口氣。
身份貴重又如何?
多的是身不由己啊!
上位者便是天,天要打雷下雨,或要豔陽高照,全隨她自己心意。
豈是隨意一個人可以左右的。
秋白走在前面,梅崢默默地跟在她身後。
兩人都未撐傘,一時間發頂肩頭皆已白透了。
梅崢看著眼前人,離他不過只有一步,似只要他伸出手,便能一把抓住。
可實則卻似千里之遙。
雪這樣深,她卻依舊脊背挺直,如履平地。
梅崢腳下踉蹌,一個膝蓋已跪在了地上。
秋白回頭,看他癡癡地望著地上的雪。
她伸出手來,沖他挑了挑眉頭,不羈浪蕩的模樣。
「起來,我牽著你走!」
秋白道。
梅崢伸手牽住了她的。
她的手比他的小了許多,掌心有繭,並不似書中寫得柔嫩細膩。
她牽著他,沉默地,安穩地走在漫天大雪中。
梅崢想這路若是再長些,更長些就好了。
他和她至少還能多行一段路。
「梅崢,你想去做這老師麼?」
她忽問道。
「從未想過。」
只是身不由己!
「可是梅崢,你到底想做什麼呢?」
看他模樣,全然不像將心思放在朝堂中的人。
「胸無大志,只想尋一處院子,同一人終老。」
他微微一笑,有些羞澀。
秋白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仰頭細細看著他的眉眼。
好似她很久之前就看過這個模樣的他,好似她亦曾聽過這般的話。
她胸口悶疼。
自己又不知為何。
「你可有法子掙脫?」
她捂著胸口問他。
他點點頭,又搖了搖。
「你是何意?」
「有法子,卻不忍。」
秋白直直望著他,似懂了,又似不懂。
可她無從干涉,也無權干涉。
這不是梅崢一人的事,是梅氏門庭的大事。
願不願意,也由不得梅崢。
38
初三各府衙都開了印。
大理寺亦是,幾日年假放得人都疲懶了。
個個哈欠連天。
秋白精神頭卻十分足,她坐在案前翻看舊案卷。
謝硯清來得遲,可他如今倒是會做人了。
眼前他能看得著的一人送了一包點心,最後將一包最大的放在了秋白麵前。
秋白見他一副笑臉,臉頰甚至長了肉,看來他這年過得不錯。
「少卿大人不曾想我麼?怎的連個笑臉也不給?」
這幾天他甚是聽話,跟在謝侯爺身後學著接人待物的道理,一點都沒出去闖禍。
謝侯爺一高興,偷偷摸摸給了他一卷銀票,叫他喜歡什麼便去買。
謝硯清偷偷摸摸一數,竟然有一千多兩。
他長這般大,從未拿過這許多錢。
舊時花錢都是報上謝家的名頭,自有帳房管家來結帳。
可這錢如今到了他手中,他自己卻捨不得花用了。
「這是遇上什麼好事兒了?說來叫我聽聽?」
秋白早晨沒吃,謝硯清帶來的點心剛好讓她填肚子。
「哪有什麼好事呀!」謝硯清扭捏一笑。
秋白似笑非笑地斜眼瞅著他,他賊頭賊腦地從荷包裡掏出許多銀票擺在秋白麵前。
「偷來的?」
「我阿爹給的!」
「哦!」
「你說這許多銀錢,我做些什麼好?」
謝硯清問得真心實意。
「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為何問我?」
「我發現聽你的話好處多多,所以你說說怎麼辦,我聽你的。」
秋白搖搖頭,深覺這孩子怕是有些傻。
她難道什麼都知道不成?
畢竟她長這般大,見過最多的錢財便是她阿爹剛領俸祿的那日。
一千多兩,這可是一筆鉅款。
她怎麼知道該怎樣花才合適?
「如若不然,下職後我們去魏家酒樓吃頓好的?
「聽說他們那兒的煨鹿筋一碟就要百兩,反正多點幾樣貴的,再來兩壺梨花釀,怎麼著也能花得完。」
秋白將銀票拿在手裡數了數,又數了數。
謝硯清見秋白一張張數過去,好似那銀票已然生了翅膀,立時要飛走了。
謝硯清肉疼得緊,他一把將銀票拿了回去。
「敗家玩意兒。」他罵道。
「舊時關於你的傳聞多是為著什麼姑娘一擲千金的,今日怎的這般小氣?」
謝硯清吭哧吭哧說不出話來了。
「你回去將銀錢給你阿娘,就說想用錢生錢,你阿娘自然知道怎麼辦。」
哪家的主母沒一兩樣生錢的法子?
便是用這錢買房買地,都比胡亂花用了強。
謝硯清眼睛一亮,立時又將銀票裝了回去。
阿爹真知灼見,若有不懂就問秋白。
果然問她是沒錯的。
謝硯清將銀票交給他阿娘說想錢生錢時,他阿娘只笑了笑便收下了。
「我兒愈發有出息了。」
他阿娘摸摸他的腦袋,又讓廚娘做了許多好吃的,叫謝硯清帶給秋白。
「你去同秋少卿說,春日宴時叫她到家裡來,阿娘要好生謝她。」
日子尋常,地方上需要覆核的案子還沒送來,只幾個不大不小的案子。
於寺卿馬上要退,趙由憋著勁兒要做事兒,秋白便做個懂事的,日日干些雜活,有露臉的自然讓趙由先去。
一時間大理寺格外的和諧了起來。
元宵一過,這年節也算了了。
梅崢做了皇長女的老師,這事兒一時間在東京濺起了無數水花。
明眼人一瞧這便是聖人要將梅家同皇長女綁上一條船了。
各人心思都活絡了起來。
二月始天漸漸暖了起來,東京水路通達,河邊遍植楊柳,風一吹,枝條綠煙一般。
不知是水更綠還是柳枝更綠。
各家輪著辦起了春日宴,其中謝家的最為有名。
謝家在郊外有處莊子,種了一百畝桃花不說,還有個暖棚。
暖棚裡養著各式各樣的花兒,譬如說三月才開的牡丹,此時謝家的暖棚裡已開得極盛了。
若是能在謝家的宴會上得了魁首,那彩頭便是一枝名貴的牡丹。
將那牡丹簪到頭上,比金銀器物不知體面多少倍。
由此謝家每年的春日宴是極大的,東京城裡排得上名號的姑娘皆會被請去。
即便沒請去的,也要變著法子去。
畢竟這是一年中唯一一次可以正大光明出遊的機會。
39
府衙這日放了假。
畢竟單身的郎君需要尋個合心合意的姑娘,如此才能子孫延綿,大慶國運才會昌隆。
這樣的日子怎能不算大日子呢?放一天假也是合情合理的。
秋白前一日便從謝硯清的手中得到了帖子,為表重視,帖子還是侯夫人親手寫下的。
秋白看著燙金熏香的桃花帖,覺得同她實在不相稱,便不合時宜地笑出了聲。
謝硯清以為她是因著得了帖子歡喜,甚是得意。
「慣常能得到這燙金貼的鳳毛麟角。」
謝硯清搖頭晃腦樂滋滋地說道。
「話說我長這般大確實是第一次得到這般隆重的帖子,歡喜也是情理之中的。」
秋白旁若無人地將帖子往胸口一揣。
謝硯清瞅了一眼,不知不覺紅了臉。
他今日才發現,秋白與郎君確實是有區別的。
「明日打扮得鄭重些。」
他結結巴巴慎重交代道。
秋白聽了謝硯清的話,打扮得特別鄭重。
只是昨夜她做了一場夢,也不曾睡好,眼下有些青黑。
想起那夢,她又怔了一瞬。
夢裡她那樣疼。
她又想,那定然是真的。
不然她胸口噴湧而出的悸動又是什麼?
她分明看不慣梅崢的一切,可偏偏待他,不能像待旁人一般隨意平淡。
他於她,是不一樣的。
與那場夢有關也無關。
她為何那般抵觸同梅崢見面?
因為害怕。
害怕每每見他時胸口莫名其妙的悸動。
她甚至嘲笑自己膚淺。
只不過一副好皮囊,便將她迷得神魂顛倒。
秋白翻箱倒櫃,尋出了年後謝侯夫人讓府中的繡娘給她新做的一套春裝。
淡青色的交領長衫,寬袍大袖,穿起來既清爽又好看。
秋白甚喜,只是平日並無機會穿,今日她便拿了出來,送到繡莊花了十文錢讓鋪裡的學徒幫忙燙了燙。
若是謝硯清知曉秋白這般鄭重,定然感動得掉淚。
畢竟平日要叫秋白多花一文錢,那是萬萬不能的。
她也是月俸六貫的少卿,實在不該過得這般節儉才是。
謝硯清每每問起,她只說她的俸銀有大用處,一文都不能亂花的。
秋家並非豪門貴胄,他阿爹出生鄉里,最是知道讀書的不易。
阿爹在世時便資助著幾個家境貧寒卻聰敏上進的學子。
阿爹雖沒了,可這事兒得由她接著。
秋白平日並不綰發,多是隨手一束。
今日不同往日,她照著昏黃的銅鏡,將頭髮梳得服帖規整後,用梅崢送的烏木簪子綰在了腦後。
她已盡力了。
待她歡歡喜喜到了梅府尋梅疏時,卻被告知梅疏去不了了。
因著她九月便要嫁到崔家去了,國公夫人要叫她養性子。
國公夫人已帶著家中的郎君們出發去了郊外。
秋白到了梅疏院中,院門口便是教習嬤嬤的教導聲。
該如何站,要如何坐。
這教習嬤嬤是宮裡出來的女官,許多人家即便是花錢也請不到的人。
秋白知道即便是進去了也接不出梅疏來,她又去尋國公。
梅國公今日清閒,坐在湖邊釣魚。
遠遠見秋白來了,還唬了一跳。
「我要帶梅疏踏春去,世伯應不應?」
秋白行了禮,也不多話,問得簡單直白。
她從未叫過國公世伯,這還是第一遭。
「她母親已然安排好了……」
「世伯可想過梅疏在家還能待幾日?等嫁到了崔家,多的是要她學的規矩。我明白世伯同伯母是拳拳之心,可就這些時日了,不能叫她活得舒心自在些麼?
「她日後嫁到崔家真的要靠著這些禮儀閨訓立足麼?
「她得靠世伯,靠她兄弟的支撐,亦要靠她自己的能力。
「我早同梅疏說好了,到了春日要帶她去踏春的,世伯若是不允,我便只能將人強行帶出去了。
「到了那時,世伯莫要生氣才是。」
40
國公沒承想為了這麼一件小事兒,秋白竟這般強硬起來。
他自不怕她強硬,只是覺得秋白說得在理。
梅疏有這樣的娘家,何須處處謹慎小心?
太過周到,反倒被人看輕了去。
「你都要搶了,老夫也無法,那老夫與你們同去便是。」
國公撇下他的魚竿,背手隨著秋白去了梅疏的院子。
梅疏見了秋白來,撲出來抱住她,眼淚不要錢般地往下掉。
「嬤嬤今日歇息一日,老夫帶二娘出去走走。」
國公既開了口,即便是國公夫人交代的,嬤嬤也不好辯駁,便領命下去了。
「快給你家姑娘裝扮了,我帶她踏春去。」
秋白看著碧波紅雲說道。
衣服首飾早就準備妥當了,只是沒想到國公夫人忽就不叫梅疏去了。
碧波紅雲手快,不過一刻鐘便收拾妥當了。
梅疏坐上了馬車,秋白騎馬在一旁跟著。
「碧波,將車簾打起來。」
秋白也不管前面馬車裡的梅國公是如何想的,只叫碧波打起了車簾。
梅疏坐在窗前,癡癡看著窗外。
時辰尚早,買早食的攤子還不曾散去。
秋白買了幾個王麻子家的燒餅遞給梅疏,叫她們主僕三人嘗一嘗。
梅疏第一次吃,咬一口下去,酥脆鹹香,果然如秋白說過的,好吃得掉渣。
「往西去,再拐個彎兒便是我同你說過的劉婆桂花釀圓子了,她家隔壁是曹家食鋪,專賣羊肉湯餅的。
「到了冬日吃一碗,保准能暖一整天。」
秋白伸著指頭往西指去,梅疏將頭伸出來,順著秋白指的方向瞧著,認真地點點頭,好似她說的都在眼前一般。
「秋日裡我帶你去吃桂花釀圓子,冬日裡再吃碗羊肉湯餅。夜裡我護著你去看燈,再去瓦子看一夜的儺戲……」
秋白說得興高采烈,梅疏聽得歡歡喜喜。
好似時間還很長,她們約定好的,都能做到一般。
路邊賣桃花的老伯遙遙將一枝伸到秋白麵前。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秋白掏出銅錢來,買下了老伯手中的那一枝。
她將那枝桃花遞給梅疏,梅疏接過去,看著看著,便掉下了淚來。
「梅疏,你看這枝花多適合你?」
秋白亦濕了眼眶。
她忍著淚,笑眯眯地誇道:「世上再沒有哪枝桃花比它更好看了。」
「是,你買的,自是最好的。」
梅疏便笑了。
她知道自己的宿命是什麼,也知道她終究逃脫不掉。
可有了這一時半刻的自由也就夠了。
秋白只願她要嫁的那人,能真心實意待她。
叫她喜樂安康地過完一生就很好了。
若是時運不濟,也盼著梅疏總能記起此刻的歡喜來。
「梅疏,只要是花兒,總要開的,心若自在,處處便是自在。」
梅疏點頭。
她懂。
她都懂。
41
秋白同梅疏行得慢,出了城便去了河堤。
待到謝家的莊子時已是飯時。
因著梅國公在,謝侯爺親自出了門迎他進去。
秋白同梅疏大大方方行了禮,謝侯爺親自扶了她們起來。
秋白是第一次見謝侯爺,見他雖上了年紀,依舊仙風道骨的模樣,不說外貌,單說氣質,也將謝硯清甩出了十條街去。
謝侯爺亦是第一次見秋白,知她年輕,卻不想比他以為的更年輕些。
因著他那傻兒子,謝侯爺對秋白的印象是極好極好的。
對著秋白時便將那場面上的應對都去了。
「少卿能來,老夫甚是歡喜,將此處當作自己家便是……」
秋白歡歡喜喜應承了。
正說著話呢,謝硯清便竄了出來。
他今日一身白袍,頭戴玉冠,甚是瀟灑。
「你怎的才來?若再遲半刻,你心心念念的煨鹿筋兒烤鵪鶉便沒了。」
他甚是熟稔地往秋白旁邊一戳,再伸出手來將她的肩膀一攬,直催著秋白快些往前走。
「叫你學著穩重,你便是這般穩重的麼?」
秋白看了看謝硯清放在肩頭的手,謝硯清被燙了般立時鬆開,撓了撓頭,說了句不是習慣了麼?
「你這猴兒,讓你去招待郎君們,怎的又跑門口來了?少卿自有你阿姊她們招待,還不快走?」
謝侯爺笑駡了一句。
謝硯清瞅了秋白一眼,蔫頭耷腦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眾人熱熱鬧鬧進了莊子的門。
進門便是兩三米寬的路面,青磚鋪就,平整樸實。
路兩旁載著許多桃樹杏樹,正是花期,粉紅淺白的,層層疊疊往遠處延伸了去,終是與天相連,好似綴在天上的粉色雲朵般。
那粉紅的深處,遙遙可見一處高聳的樓臺亭閣。
那樓臺只露出了一角來,雖離得不遠,又似藏在雲霧之間。
再往前走,便是白牆黛瓦,小橋流水。
紛紛落花裡,是女子低聲羞怯的呢喃細語,是恍若仙音的朦朧琴聲。
秋白有些恍惚,好似那白牆的轉角會忽地探出一張含笑的粉面來。
她猜那定然是桃花林裡生出的精怪。
「我前年來時,還沒有那處樓閣呢!」
梅疏遙遙一指,秋白看過去。
那樓閣處站著兩個人。
一人緋衣翩然,一人淺藍獨立。
「是我長兄。」
梅疏又道。
秋白轉身,牽著梅疏往那庭院中去了。
院中已開了席,林林總總竟有十桌。
梅疏同秋白自是先尋了孔氏的。
孔氏已聽聞梅疏是同梅國公一處來的,即便心中不虞,此刻也不會表露半分。
孔氏叫她們二人與各家的夫人見了禮,便由著侍女帶去尋坐處去了。
以梅疏身份,坐首桌也無有不可。
見了她來,已有人要讓出位子了。
梅疏只是笑著搖搖頭,跟著秋白一路去了尾桌。
這桌只坐了四個姑娘,加上她二人,也只六個。
可桌上的菜同旁的卻是一模一樣的。
「來得恰好,若是再遲,便趕不上飯點了。」
秋白感歎,捏起筷子尋尋覓覓。
那一盤價值百兩的煨鹿筋又是哪一道?
她實沒見過。
42
梅疏舉起筷子,夾了一塊放到她面前的盤中,秋白夾起來,一口吃了進去,慢慢眯起眼睛,笑了。
梅疏知曉她吃到好吃的便是這樣的表情。
「實是人間美味啊!」
秋白感歎。
梅疏便跟著她,將桌上的菜一一試過。
桌上的另外幾個姑娘梅疏實在不識,秋白更是不認得。
既如此,秋白只管撿喜歡的吃了一通。
各家姑娘比一隻小雞吃得多不了幾口,秋白看著她們只幾口便放下了筷子,實替她們不值。
一個大活人,若真吃幾口就飽了,那該多好養活?
分明是因著東京的郎君們喜歡弱柳扶風的姑娘,便要生生將自己餓瘦了。
這世上最累的事兒就是為旁人活著。
誰知道他的喜歡能有多長久?
今日喜歡瘦的便將自己餓瘦,明日喜歡胖的就要吃胖。
若是他又喜歡高的?又喜歡矮的呢?
還能憑空再長出半截?或是再截掉幾分?
何須如此?
就為著尋一門好親事麼?
可這好又該是什麼模樣?
「你多吃些,莫學她們。」
秋白在梅疏耳邊輕聲說道。
梅疏粲然一笑,對著秋白使勁點頭。
見那幾個姑娘瞧她們,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垂頭繼續吃飯。
一頓飯吃得酣暢淋漓,只是于秋白而言,每碟的分量委實小了些。
平日裡吃過晌飯,姑娘們便要歇個晌,只是一年中只這一日,誰也沒了歇晌的興致,只盼著去那百里桃花林中走一遭。
自也不是為了只走一遭的。
侯夫人怎會不懂姑娘們的心思,招手叫了婢女上來,叫她們好生帶著姑娘們去瞧瞧。
秋白混在一眾姑娘中不倫不類。
她自己卻一無所覺,或是她知曉,只是不予理會。
今日來的亦有許多武將家的姑娘,或是朝廷中後起之秀的家眷。
對男女大防閨中禮儀那一套看得也不那般嚴。
畢竟聖人也是個女人。
聖人都說女子可為官,可為商為醫,只要願意,便什麼也做得。
聖人都如此說了,那女子有什麼是做不得的?
她們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誓要光明正大地同那些郎君比一場。
秋白背著手在一旁聽著,覺得十分有趣,比那看桃花杏花的有意思多了。
梅疏將她扯到回廊處,不叫她摻和,只叫她遠遠瞧著。
姑娘們商議了一番,便指使了個婢女去傳話。
秋白搖搖頭。
「不好不好,派個婢女豈不是還不曾開始便氣短了三分?」
「那該如何?」梅疏疑惑,難不成要親自去叫陣不成?
只見秋白將衣擺往上一扯,腳在廊柱上輕輕一點,已然尋了棵最高的樹杈站了上去。
樹底下的姑娘們立時被她這一招驚呆了。
「那桃樹紮人,阿旎你防著些!」
梅疏見秋白不管不顧,生怕她腳下不穩滑倒了,便對著秋白喊了一聲。
秋白沖她點了點頭。
這樹杈極高,已然同那處樓閣一般了。
秋白站得高了,將那樓閣看了個全貌。
那一眾郎君,皆倚在那廊柱上,對著樹下的姑娘們指指點點,怕是已一一點評過一遍了。
男子隨時隨地都能站在高處,對著女子評頭論足。
這便是世道。
43
秋白幼時無知,最愛出風頭。
一次為著出風頭捅了蜂窩,被蜂蜇成了豬頭,被旁人足足笑話了半月餘。
自此她便十分懂事老實。
她一向都是低調做人的。
可今日這風頭,她不得不出。
「那樓閣上方才說我像根竹竿的郎君可敢同我一比?」
秋白手指一伸,明晃晃指著一個身穿赤衣的郎君喊道。
那郎君生得黑,短短一截,立在廊柱後,不細看都尋不著。
可秋白眼力好,他將才分明指著她說:「快瞧,快瞧,桃樹上竟長出了根竹竿精。」
謝硯清眼看著上樹的是秋白,伸手要堵那郎君的嘴已然來不及了。
「好呀!你說比什麼?」
那郎君將手中的摺扇一收,踮腳趴在欄杆邊上,十分不屑。
「我敢從樹上跳下去,你敢麼?」
秋白眨眨眼,問得十分無辜。
那郎君一怔,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謝硯清伸手堵住那郎君的嘴,硬生生將人給扯走了。
他真的怕秋白要逼著人跳樓。
「各位郎君意下如何?敢不敢同我等比上一比?」
梅崢捏著棋子的手一頓,對面的人抬起纖長的睫毛看他。
那人一雙眼漆黑攝人,深不可測。
「阿離,你去應下來。」
他開口吩咐道。
鐘離正看得興起,他是個極愛看熱鬧的性子,便懶懶瞅著秋白喊道:「秋少卿若是比輸了,千萬莫哭鼻子。」
「鐘九郎只管備好帕子就是了。」
秋白見對面應下了,便輕輕鬆松躍下樹來。
一眾姑娘圍著秋白,七嘴八舌問她是否真是那鐵骨錚錚的秋少卿。
秋白不知這鐵骨錚錚是從何處來的,只能點頭應承。
「今日終叫我見著真人了,我阿爹說了,叫我好好讀書習武,日後也去軍中做個女將軍,叫旁人好生瞧瞧,我魏家雖無兒郎,女子亦有保家衛國的勇氣……」
「我也是,旁人對我挑挑揀揀,說我命硬克夫,分明是那些郎君都是短命鬼,還非要怪到我的頭上。
「待我做了官,看日後阿父再敢不敢同我提嫁人的事兒……」
「我想做個正經的醫官,叫這天下的女子不再諱疾忌醫……」
……
秋白認認真真聽著,眼眶滾燙。
果然這世間最美好的便是這些姑娘們,她們生得花骨朵般嬌柔可愛,偏又要從泥濘中蹚出一條路來。
她們本該自由肆意地生長,長成自己本該長成的模樣。
是花,是草,是參天大樹,是飛鳥是遊魚,是她們想要成為的所有的樣子。
而不是養在溫室中,再套到模具裡,變成旁人喜歡的模樣。
「秋少卿,你原本想做什麼?難不成一開始就想做個少卿麼?」
有人問道。
「我啊!我原只想做個天下無敵的俠客,背著我的劍,騎著我的白馬蕩平這天下不平事。」
「那你為何沒去呢?」
「一劍只能斬一人,法正卻能護住千千萬萬人。」
……
44
原本要去桃花林的姑娘們終是沒去成,這般大的事兒,即便不願參與,在旁邊看一看也是好的。
畢竟那桃花林中,此時也沒個正經郎君。
謝侯爺同梅國公聽聞了此事,立時來了興致。
晌覺也不歇了,衣服一套,鞋子一蹬,一路疾馳,人還不曾到,已將比試的事情安排妥當了。
場地是現成的。
那閣樓後面原就是跑馬場,什麼也不缺。
點心茶水一擺,雙方人馬一入座,只看要比什麼。
謝侯爺同梅國公端坐于正中,由另外幾家老大人陪同。
雖說嘴裡將女子無才便是德這樣的道理念叨了一遍又一遍,侯爺國公要請他們做個見證,他們自是不好推脫。
兩邊吵吵嚷嚷,討論著到底比試什麼。
春風拂面。
如此熱鬧,才是少年們該有的意氣風發。
「不論比什麼,旁人總以為我等兒郎勝之不武。」
鐘離環胸,仰頭說道。
「若我等此刻叫鐘九郎你來繡花,那才叫勝之不武。」
不知哪個姑娘回了一句。
鐘離一時間無話反駁,急得紅透了臉頰。
姑娘們卻笑作了一團。
「你等既如此倡狂,不若我們先比一輪對子如何?」有郎君又提議道。
「莫要弄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若是到了朝堂上了戰場,旁人還同你對對子作詩不成?還不若立時寫一篇策論來得有用。」
有人又站出來否了。
「你們如此不知好歹,便莫怪我傷了你。」
一高個子郎君翻身躍進場內。
他生得高壯,秋白從未見過,問身旁的姑娘他是誰家的。
這姑娘便是先前說要上戰場的。
她叫常甯,父親便是聖人新提拔的虎賁將軍,亦是武將世家。
到了常寧這一輩,他父親便只得了她這麼一個姑娘。
「是忠義伯府的七郎,閆家一包窩囊廢,只他還算得上一個頂門定居的。他自幼習武,如今在京畿衛中做個小校,身上是有功夫的。」
常寧蹙眉說道。
「他可有擅長的兵器?還是只通拳腳?」
「聽說善刀,只是我不曾親見,看他赤膊下場,怕是未帶刀來。」
秋白點點頭。
「我去會會他。」
常寧翻身下了場。
一時間兩邊各自呐喊,人聲鼎沸。
兩人赤手空拳打了數十個回合,眼看常寧不敵。
她下盤不穩,力氣不如閆七郎。
只見閆七郎五指大張,往前一伸便已虛虛抓住了常寧的脖頸,這是命門,常寧也只能認輸。
這邊輸了,那邊愈發的倡狂起來。
閆七郎還在場下,微微眯眼,挑釁地瞅著。
梅疏抓著秋白的胳膊,生怕一鬆手,她便不管不顧地下去了。
她從未見識過秋白的厲害,怕她不敵,吃了大虧。
秋白沖她笑笑,伸手將她的手輕輕扯開了去。
這事兒是她挑的頭,總得她自己擔起來才是。
更何況她實見不得那幫郎君狂妄的模樣。
秋白從容一躍,端端正正站在了閆七郎面前。
45
閆七郎微微往後退了半步。
秋白之名,如雷貫耳。
她絕非浪得虛名,身上是有真本事在的。
他從未與秋白見過面,今日她往眼前一站,竟隱隱約約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氣勢。
秋白眯眼笑了笑。
「不若咱們將規矩改一改,若是贏了,便接受彼方另外一人的挑戰,直到另外一方認輸為止,各位意下如何?」
她說得輕描淡寫。
場外的謝硯清瞅著秋白,覺得她定然又憋著什麼壞呢!
謝硯清後來總在想,若是知曉秋白那日要做什麼,他拼著性命也要攔下她。
「狂妄自大。」
「這便是沒打便覺得我要贏了麼?」
「不知所謂。」
「既都覺得我能贏,我便同國公討個彩頭吧!」
秋白遙遙望著梅國公。
電石火光之間,梅國公已知曉她想做什麼。
梅國公心頭一顫,腦中一瞬間掠過了許多事情。
他當年為何交出了兵權?他已功高震主,封無可封。
聖人多疑,他要保住梅家上下老小的性命,不得不退。
朝中上下對皇長女褒貶不一。
只因皇長女做事太過決絕,性子難以捉摸,脾氣陰晴不定。
聖人叫梅崢做皇長女的老師,目的顯而易見。
聖人上了年紀,卻愈發執拗,她既認准了,定然要將皇長女扶持到那個位子上才行。
可二皇女胸懷寬廣,有識人之能,容人之量。
大慶需要的,便是這般的新帝王。
兩方各有扶持,到最後定然是不死不休的。
梅家若綁在了皇長女的船上,有朝一日對峙,梅家定然首當其衝。
到了如今,梅家想要乾淨脫身已絕無可能,便總要走一條穩妥的路來。
他不願梅崢日後耽于後宮,鬱鬱終老。
誰更適合上位,一目了然。
要叫他自己選,只一眼便知該選誰了。
亂世逐鹿,英雄梟雄,誰來都無妨。
可守成之君,定然要心存善念,胸懷寬廣。
梅國公回望秋白,不知她是否知曉自己身世。
若是知曉了還這般做,那真是勝於他們百倍了。
她這般年輕,卻已懂得取捨。
「秋少卿不妨說來。」
梅國公心中有了計較,舒朗一笑。
「我同小公爺原就有婚約在身,只是小公爺一直推託不肯認,今日我若贏了,國公能否做主,叫我同小公爺將這親事結了?」
秋白粲然一笑,全然不在意旁人聽了這話該如何想她。
「這是老夫同你阿爹早就定下的,今日你若贏了,即便他不願,老夫壓著他也要將這門婚事結下。」
梅國公一認下,秋白同梅崢有婚約的事兒便是板上釘釘的真事兒了。
只是其中有些曲折,梅崢不願,秋白強嫁未果。
諸多猜測。
又加之梅崢如今做著皇長女的老師,這事兒便顯得愈發叫人琢磨不透了。
「你等還有什麼要求皆提上來,只要能贏,本侯一概應允。」
謝侯爺接了梅國公的話。
如此秋白提的這要求,便不顯得十分突兀了。
姑娘們見秋白如此直白,便將自己所求一一說了。
謝侯爺為表鄭重,叫人記了下來。
46
梅崢坐在棚內,眉眼犀利,不言不語,好似秋白為的不是他。
他分明說過不忍的。
她何必如此?
「倒是有些意思,只是不知她是有意為之還是勇者無畏。」
身旁的人懶懶一笑,眉目如畫。
梅崢最知她的性子。
此時她怕是已然大怒了。
「殿下容我同她說句話。」梅崢的聲音極輕。
冷冷落在宋雲昭心頭,叫她忍不住瑟縮。
她皇天貴胄,何須如此?
在她眼中,世人皆螻蟻。
獨梅崢,有十分顏色。
「去吧!」
她輕聲說道。
梅崢緩緩走到了秋白眼前。
原本喧鬧的馬場,安靜得只餘下風聲。
秋白仰頭看著眼前人,因迎著光,她微微眯眼。
他背光而站,遺世獨立。
天上一朵雲,一忽而從一匹小馬變成了棉絮。
他靜靜看著她,眼中翻湧過無數情緒,終只餘下一聲歎息。
「我若是想,聖人下旨時我便會用你我之事拒了。我既沒有,心中自是願意的,你又何須如此?
「我知你有鴻鵠之志,便更不該耽於這些無謂的事情上,她不是旁人,是聖人最偏愛的長女,更有可能是未來的國君。
「你既要完成自己的志向……」
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這是他們離得最近的一次,因著離得太近,他甚至能感覺到她輕輕掃在他下巴處的呼吸。
「你說過你有法子,只是不忍用。為何不忍?是不願叫我捲進這一團亂麻裡麼?
「可是這事終會有結果,國君不是這個便是那個。我既瞧不上這個,便要去幫那個。
「我不舍我的志向,亦不舍你。
「此事不是死局,既有法子能解,為何非要叫我捨棄一樣才成?」
她歪頭看他。
梅崢聽著她的話,明明字字都會,可放在一起,他卻全然不懂。
她舍不下他?
為何?
怎會?
他有什麼是她舍不下的?
「你不知道,你日後要走的路會有多難……」
梅崢喃喃說道。
她卻不管不顧,輕輕將唇貼在他的唇角。
然後挑釁似的看著某處。
日光傾城。
謝硯清看著光圈裡的人,悵然若失。
他們日日在一處,他卻從未看出她心中藏著個人。
分明她待梅崢,比待旁人更冷淡三分。
謝硯清在這一日忽就長大了。
秋白看著眼前人,看著他挺拔的鼻樑,纖長的睫毛,忍著心頭的悸動,輕輕地挪開了嘴唇。
若說他是她夢裡舊人,不知他信不信呢?
夢裡的秋白並未跟著阿爹離開,她在宮闈長大。
她野心勃勃,一心想要這天下。
一番腥風血雨,她終是如願了。
可她信錯了人,與她一母同胞的親姐姐,後來掌著軍權的宋雲昭用藥毒啞了她。
她被控在後殿,不見天日。
宋雲昭叫人廢了她的手腳,拔了她的舌頭。
她不叫她生,亦不叫她死。
她便只能這般生不如死地活著。
從未有人在意過她。
直到一日。
梅崢掀開那破敗不堪的木門。
他亦不說話,端了水拿著濕帕子給她擦臉擦身。
又將一勺溫熱的白粥遞到她嘴邊。
她同他有些熟的。
47
彼時她還是皇女,他是宋雲昭的伴讀。
她同宋雲昭姐妹情深,他便時時在她面前晃悠。
好看的郎君誰不喜歡?
更何況還是他這樣謫仙般的呢?
她總逗他,想叫他笑一笑。
他還是個少年,每每驚慌,不知所措。
只有一次,她被人一箭射穿了肩膀,他冷冷同她說道:
「殿下離長殿下遠些。」
可她同宋雲昭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妹,這世上沒人比她們更親了。
她不願聽他的話。
自此他再也沒同她說過一個字。
如今再見,她後悔沒聽他的話。
他原本就聰慧,約是早看出了宋雲昭的用心。
可她偏沒信他。
她張口含住了那勺子,看著他鶴髮松姿。
不知為何,他竟然紅了耳朵。
那時她雖啞雖殘,過得卻十分滿足歡喜。
她看得出他是喜歡她的。
只是她沒法說話,便也問不出那喜歡來自何處,生於何時。
他同她說東京瓦子裡的儺戲,魏家酒樓的烤鵪鶉,曹家的羊肉湯餅,王二麻子的好吃的掉渣的燒餅……
他說若是有一日我們能出去,便尋個日頭充足的小院子住下吧!
我尋個帳房的活計。
閒暇時光,我們一起在院裡曬太陽。
你想吃什麼我便做給你,想穿什麼我便買給你……
你要什麼我皆給你,只是求你別走……
那時她不知,梅家已沒人了。
他在宋雲昭身旁艱難求生,竟只是為了送她體面地走。
「我自幼少言,冷眼旁觀,看著溫雅,實則最是冷心冷肺。
「直到遇見了你,一團火焰般不管不顧地撲過來,一時要喂我吃點心,一時又要與我同騎。
「總之做盡了撩撥之能事,逗弄得旁人動了心,你卻又撇下不管不顧。
「你是個極壞的姑娘,可我偏生喜歡得不得了。」
他將冰涼的唇貼在她耳邊輕輕呢喃。
她已是廢人,卻依舊抖得不能自已。
他抱緊她。
鋒利的劍穿過她的脊背,紮進他的心窩。
胸口冰涼,她並不覺得疼。
若是她能動,定然還要更緊地抱住他。
如若她會說話,定然要罵他。
她死不足惜,他又何須如此?
可他給了她答案。
他說:「阿旎,如此你身上便有了我的印記,若是有來生,換你來尋我。」
於是她穿越了時間的鴻溝,走了千萬裡之遙來尋他了。
一夢死,一夢生。
雖有些遲,但她終還是來了。
此刻他同夢裡的人重合在了一起。
他伸出修長好看的手指來輕輕擦掉她眼角的淚。
別怕!有我呢!
他說。
她便笑了。
笑話他說大話,他有何用?
是啊!即便他什麼用也沒有,可她偏生喜歡他,她喜歡得不得了。
在她最狼狽的時候,他將她擦得乾乾淨淨,叫她吃飽了肚子。
然後送她體面地走。
他不僅僅是送她走的人,他還是陪她一起走的人。
48
秋白抬頭,志得意滿地對著梅崢咧嘴一笑。
只是她眼中含著淚水。
她又伸手,緊緊地抱住了他。
她說:「梅崢,抱歉!我來晚了。」
梅崢只覺頰如火燒。
可他依舊冷淡地道:「事到如今,又能如何?」
「我想如何便如何。」
她理直氣壯地說道。
梅崢呆在了原地。
他忽覺得自己的耳朵約是有些問題的,他定然是聽錯了的。
她哪來的底氣,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來?
鐘離不忍,親自下場將梅崢拽出了場外。
「不想有朝一日梅行簡會在光天化日之下遭人輕薄,我鐘離這一生也不算白活了。」
鐘離感歎。
他意外的實不是梅崢遭人輕薄,而是他遭了輕薄竟不是面色鐵青而是羞怯難當。
梅崢終還是個人。
鐘離意外地松了口氣。
是個人總比像個假人強。
他又側身看了眼身後的棚子。
斬不斷,理還亂。
梅崢招惹的,怎都是這般不好惹的?
一個性子雖差,至少外貌可取,另一個不論外貌性情,一無是處。
鐘離看著場內的秋白。
看她起身對著閆五郎踢過去,只一腳,便將閆五郎踹出去了幾米遠。
想想又覺得不必吃驚,她可是能一腳踹翻一匹馬的主兒,如今閆五郎還能站著,可見她已腿下留情了。
鐘離又感歎。
這般兇悍,梅崢這動不動就要病一病的身子骨如何消受得起?
可另一個瘋起來也是十分要命的。
他便十分心疼起梅崢來了。
生了一副太過於好看的相貌也是累贅。
梅崢此時似才活過來了。
他靠在柵欄邊上,鴉羽似的長睫微垂著,矜貴疏離。
瑩潤如美玉般的臉頰微微泛著紅,嘴角微揚,鐘離搖頭。
簡直無一處不好。
「合該你要受罪。」
鐘離將嘴一撇,對梅崢賭氣說道。
梅崢似沒聽見般,只癡癡看著場內的人。
她做什麼都看起來毫不費力。
可是毫不費力的人總是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悄悄努力。
她所耗費的,定然是旁人的數倍不止。
他忽有些心疼起她來。
情不知所起,卻一往而深。
他長到二十一,從未像這般對一個姑娘牽腸掛肚過。
姑娘們于他,就如那桌椅板凳一般,需要時精心挑選,可他遇見了秋白。
怕她做官做得太好,又怕她做得不好。
怕旁人為難她時她不受,又怕她為難旁人,旁人不忍。
怕她冷怕她熱,怕她餓肚子,又怕她吃得太飽不舒服。
他擔心得實在太多。
卻從未對她說出口過。
她有她為人處世的方式,有結交朋友的準則。
他心知肚明,他們不合適。
甚至可以說是萬沒有在一起的可能。
她自己便不會同意。
進了國公府的門庭,便只能如母親這般,日日守著繁雜的規矩到老。
她絕無可能變成那樣的人。
他也不想讓她變成那樣的人。
她要炙烈如火瀟灑如風地活著。
她的人生不該被拘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雄鷹被折了翅膀,那便同死無異了。
可怎麼稀裡糊塗就走到了今日呢?
49
閆五郎只吃了秋白一腳便明白,他是不敵秋白的。
將才若不是她收著力氣,此刻他已摔在場外了。
他咬咬牙,他不能也不敢認輸。
無奈之下他又抬手,腳下速度極快地向秋白沖過去。
閆五郎碗口大的拳頭照著秋白的門面揮了出去,秋白往後一退,順勢抓住了他的手腕,彎腰躬身,脊背頂在閆五郎的身前。
一個側摔,將閆五郎甩了出去。
閆五郎如小山般的身軀倒在地上,場外驚呼的叫好的,此起彼伏。
秋白幾步跨到他眼前,垂頭看他。
她有一雙明亮且清澈的眼睛。
她只要伸出腳來,踩在他的胸口,便算她贏了。
可她並沒有。
她只是伸出手去,無比坦蕩地看著閆五郎。
閆五郎咬唇垂頭,許久後向秋白伸出手去。
秋白將他拉了起來。
「承讓。」
秋白抱拳,不羈一笑。
「是我輸了,輸得心服口服。」閆五郎亦笑道。
「我天生力氣就大,無意中就占了許多便宜。」
秋白說得真誠。
閆五郎心頭一澀。
伯府敗落,他早就將人情世故看透了。
什麼樣的人他都見過,唯獨不曾見過秋白這樣的。
既瀟灑,又真誠。
即便她贏了,也絕不會得意揚揚戳人痛處。
他心裡生出了一個想法。
可惜她只是個姑娘。
可是只一瞬,他又醒悟了。
姑娘又如何?
她做的,恰是她想做的。
她這樣的人,怎會在乎什麼男子女子?
只要她想,似沒有她做不到的。
閆五郎退到了圍欄外去。
接連又有五個郎君來挑戰,都是赤手空拳,卻無一人能勝。
秋白一人站在場內,遙遙四顧。
「既無人來比,那國公就要履約,我同小公爺的親事便算定下了。」
秋白對著梅崢粲然一笑。
梅崢定定看著她,不知是什麼值得她笑得這樣開懷。
若是他們定下了這門親事,于秋白,後路真的就十分艱難了。
「老夫說話自是算數的。」
梅國公摸著鬍鬚,看了一眼身邊的謝侯爺,又瞧了一眼棚裡還在垂頭喝茶的人,甚是開懷地答道。
又有幾個姑娘下場比試,各有輸贏。
比賽結束時,已是下晌。
桃花開得恰好,粉紅的,粉白的,肉乎乎的誘人。
謝侯爺便讓姑娘郎君們各自散了看花去了。
秋白亦入了深處,尋了棵似開未開的桃樹,在樹下席地而坐。
她知有人會來尋她,便將梅疏打發去旁處了。
不想那人來得很快。
不論過去了多少年月,不論她長得如何驚豔絕倫,秋白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其實同阿爹生得像極了。
多情鳳眸,無情薄唇。
左眉梢一顆胭脂痣。
她們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妹,卻終是殊途陌路。
前世她甚至不願意叫秋白痛快地去死。
她要秋白痛苦地,低賤地活著。
她要消磨秋白的意志,消磨她的灑脫,消磨她的狂妄自大。
秋白想,這天底下若有個人最恨她,那定然是宋雲昭。
可前世的她,到死她才知緣由。
宋雲昭惦記著秋白所擁有的一切,可她從不敢正大光明地去搶。
50
秋白想。
陰溝裡的蛆蟲便是如此吧?
前世她竟在這樣一個人的手中受盡了折辱。
若不是梅崢,她都不敢想自己會怎樣死去。
她定然會將她千刀萬剮。
秋白從不怕死,她怕自己死得不夠壯烈,不夠英勇。
她怕宋雲昭會給她安上一個隱晦的罪名。
她怕宋雲昭玷污了她的聲名。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死得其所,于秋白而言是榮光。
可死在一個蛆蟲一般的人手裡,她實在不甘心。
今日再見這人,她只是歪頭瞧著。
看宋雲昭嘴角微垂,眉眼莫測,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竟覺得好笑。
今生宮內沒有秋白,不知她過得夠不夠得意?
「秋少卿,這是皇長女殿下,還不快拜。」
她身邊跟著的女官,秋白還記得。
她出自博林楊家,文武兼備,除了外貌不佳,實沒什麼能挑出來的毛病。
這女官名楊微,原是聖人身邊的親衛,後來賜給了宋雲昭。
楊微對宋雲昭,實在是忠心耿耿,盡心盡力。
前世,她原是秋白的親衛。
世事時移。
秋白對著楊微客氣地笑了笑,敷衍地對著宋雲昭拜了拜。
「殿下萬安。」
秋白道。
宋雲昭哼了一聲,秋白不知她的意思,只當她是應聲了,自顧自地站直了身子。
她生得高挑,踮起腳尖便折下了一枝桃花,拿在手中反反復複地看。
心覺甚美。
「秋少卿今日所做,怕是不妥。」
楊微開口。
她眼小而唇厚,生就一張實在的臉面,實在不像個壞人。
所以她說出這樣的一番威脅的話來時,秋白甚至不覺得她可憎。
「楊女官覺得哪裡不妥當?是因著皇長女看上了梅崢麼?」
秋白閑閑將話挑明瞭。
楊微不知秋白竟然這般大膽,這樣的話也能輕易說出口來。
「誰給你的膽子敢跟本殿這般說話?」
宋雲昭幽幽開口。
她說話聲音並不大,亦不像皇家養出來的那般威嚴。
且語氣森然。
秋白便明白了。
她不知舊事,亦想不起少時的事情了。
畢竟秋白走時,她還不足兩歲。
「本就是實話,我想說便說,還需誰給我壯膽不成?倒是殿下,既然鍾情于梅崢,方才為何不坦坦蕩蕩同我戰一場?殿下若是贏了,秋白無話可說。
「又何須在此時避著旁人來尋我?秋白倒是想問一句,殿下何意?」
51
日光晃眼。
宋雲昭第一次用正眼去瞧秋白。
實在是個不值一提的人。
人人都傳聖人同她阿爹之間不同尋常,可不同尋常又如何?
她阿爹死了。
聖人卻是她的親母。
她要蹍死秋白,如同蹍死一隻螻蟻般簡單。
「何意?本殿欲提醒你,人若要活得長久,便不要肖想自己本不該得的。」
「殿下須知,人活著若沒什麼想頭,那同一條死魚何異?
「我雖不比殿下,但能走到今日,靠的也全不是運氣。
「殿下若欲以滔天權勢壓我,那我便只能拼個魚死網破。
「但殿下要謹記,網破了還能修補,魚若是死了,萬沒有還能生還的道理。」
秋白微微眯眼,極慎重且認真地看著宋雲昭。
不知為何,宋雲昭毫無緣由地一瑟縮。
秋白說的,絕對都是真的。
「只是不知誰是網,誰又是魚……」
宋雲昭硬撐著說道。
她雙目森森地看著秋白。
秋白毫不在意地一笑。
「是魚是網,總有知曉的一日。只是殿下,梅崢不是個物件,你若真心喜歡他,便來光明正大地同我爭便是了。
「只要他說他心中只你一個,我便立時放他走。」
秋白想,自己實在奸猾。
梅崢心頭,分明就只有她嘛!
秋白聞了聞手上的桃枝,開懷一笑,嘴裡念叨著梅崢梅崢,人已往桃林某處去了。
宋雲昭緊緊攥著手心。
楊微見她臉色不佳,不敢多言,只在一旁守著。
她知道宋雲昭的脾氣陰晴不定,此時不說話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折一枝桃花給我。」宋雲昭咧開嘴角,看似在笑,實則十分陰鬱。
楊微攀上樹杈,摘了一枝開得最燦爛的遞給宋雲昭。
她看了一眼,捏在手中,亦往深處走去。
楊微歎氣,只能緊緊跟隨。
今日總不會善了。
聖人能應允宋雲昭出宮,心中是有盤算的,如若不然,為何沒讓其他人出宮唯獨讓她喬裝而來呢?
可惜宋雲昭一點也未曾領會。
聖人聰慧賢達,世間少有。
偏生生的三個孩兒沒一個像她。
除了二皇女,其餘兩個,不論眼界還是心胸,甚至可說狹隘。
皇長女這性子,若不是得聖人偏愛,實在讓人生不出半點喜歡來。
性情不定,睚眥必報,若非要尋一處與聖人相像處,那便是心狠手辣。
只是聖人深知該對什麼樣的人狠辣,皇長女卻不同。
但凡有人讓她半分不如意,她定然要百萬倍奉還。
這年紀輕輕的少卿不知皇長女性情,怕是要在她手中吃大虧的。
秋白四處尋了一圈,並不曾見到梅崢。
倒是遇見了謝侯爺。
這算是秋白正兒八經第一次單獨同謝侯爺說話。
秋白深深一禮。
謝侯爺欣然接受,他托住秋白的臂膀,將她扶起來。
「來尋梅崢?他去了閣樓。」
謝侯爺笑著一指粉雲堆疊的深處。
52
秋白尋來時,梅崢同鐘離兩個你一杯我一杯地正喝著酒。
也沒個由頭,兩人又不說話,只一起喝悶酒。
秋白靠著門框雙手環胸地瞧著,鐘離正對著她。
見是秋白,抖著手指將秋白指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秋白戲謔一笑,極敷衍地點了點頭。
鐘離被她踩了尾巴一般,猛地站起來,不知想到了什麼,又坐了回去。
鐘離輕輕哼了一聲,亦輕佻地笑了笑。
梅崢見鐘離模樣,脊背不由得更加挺直了三分。
原本就有些暈紅的臉頰又紅了三分,甚至潔白如玉的耳朵和瑩白的脖頸亦紅透了。
「梅行簡,你這也太沒出息了吧!」
鐘離抱頭,不忍再看梅崢。
梅崢就那般直挺挺地坐著,頭也不敢回。
秋白走過去,就站在他身後,彎腰將她新摘的桃花放進梅崢的懷裡。
又垂頭將唇貼在他耳側。
「小公爺,害羞啦?」
梅崢微微顫抖,緊緊握住雙手,舌尖抵了抵上顎,將心頭的悸動硬生生壓了下去。
秋白知他面薄,站起身來,似笑非笑地看著鐘離。
不知為何,鐘離硬生生打了個冷戰。
「為何看著我?」鐘離脊背一挺,心一狠,深覺秋白這樣看著他,是因為瞧不起他。
她覺得他生得太矮。
「都說鐘九郎身高七尺,風流倜儻,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秋白將「身高七尺」四個字咬得格外重些。
「你這是何意?笑話我生得矮麼?」
自聽了秋白一腳踹翻了一匹馬起,鐘離不知為何對著秋白生出了畏懼。
今日親眼看見秋白之兇悍,簡直是世間少有。
每每秋白看他一眼,他總覺得心驚膽戰。
可于鐘離而言,這身高便是他軟肋,他絕不容許旁人這般笑話他。
「九郎誤會了,我亦身高七尺,自不敢笑話你。只是我聽聞九郎最愛拉著梅崢逛那花街柳巷……」
「大膽,你可知我姨母是誰?」梅崢已是極力忍耐,終還是抽了抽嘴角。
好端端,怎的就扯到他姨母了?
「莫非你還要進宮告狀不成?話說我這少卿,亦是聖人欽點的。」
鐘離無言以對。
他即便是告了狀,想必最後也只是他挨一通罵罷了!
「胡說,我堂堂男兒郎,告什麼狀?」鐘離掙扎著說了一句。
秋白點點頭,似信了他的話,又似沒全信。
鐘離琢磨著,秋白為何好端端拿話刺他?
重點怕是在那花街柳巷幾個字上吧?
這都還沒嫁呢!
怎的就管上了?
梅崢日後怕是沒有活路了。
鐘離深覺梅崢可憐,同情地拍了拍梅崢的肩。
梅崢莫名其妙地看著鐘離。
「日後你便多多保重吧!」
鐘離站起身來,拿眼角瞅了瞅秋白,邁著四方步,扇著扇子出去了。
秋白順勢坐在了鐘離剛剛坐的位置上,她就在梅崢的正對面,同他只隔著一張小小的案幾。
「這枝桃花你可喜歡?」
53
梅崢看著懷中的桃花,似開未開,十分粉嫩可愛。
「為何是我?」
他將桃花放在案幾上,看著秋白,認認真真問道。
「有個姑娘,幼時極是淘氣皮實,她從不生病,弓馬嫺熟,膽子也大得很。
「她還有個姐姐,這姐姐生得十分貌美嬌柔,自幼體弱多病。
「姐妹兩個一同長大,妹妹一直只一個想法,她要做這天底下最厲害的人,要護著姐姐一輩子的。
「這年姑娘十一,陪著姐姐學騎馬,不知為何平日乖順的馬匹忽就受了驚,姐妹二人都摔下了馬來。
「人人都道姐姐嬌弱,個個都圍著姐姐噓寒問暖,卻不知其實姐姐摔下馬時被母親接住了,並無大礙。
「可妹妹摔斷了腿骨,她本欲隱忍站起,不想又跌了回去。
「無人關注她,此時卻有一個小郎君蹲在她面前,他什麼也沒說,卻分明是要背她。
「那小郎君肩膀單薄,脊背瘦弱,卻一路將她背回了院子。
「他走時同她說:『你也是姑娘,疼了便哭,累了便歇著,何須這般逞強?』
「人人都道她強,都要她強,卻從未有人說過她也可以哭,可以歇一歇。
「獨他那樣同她說。
「自此這姑娘便喜歡上了那郎君,她將自己以為好的都給了他,她是個不懂羞怯,也不會掩飾的姑娘。
「人人都知道她心悅於他,只他自己,總是躲避。
「這姑娘以為那郎君厭她,終是心灰意冷。
「卻不想終還是他,護了她的體面同尊嚴。
「那姑娘到死都念著,若是有來生,她便什麼也不要,她只要一個他。」
這故事並不長,講起來只短短幾句話。
可那是她的前世。
亦是他的。
誰知道呢?
他背起她的一瞬,她便知曉,他看著冷淡,實在卻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喜歡一個原本就很好的人,並不奇怪。
梅崢看著她對他笑得燦爛,眼中卻有水光。
那淚眼看要落下,可她眨眨眼,終是又忍了回去。
他不知故事裡的人是誰。
可他不忍。
不忍看她傷懷,不忍她掉淚。
「梅崢。」她叫他。
「嗯?」他輕輕應她。
「我很認真,很認真想同你一起,你呢?」
她坦坦蕩蕩地看著他。
漆黑的瞳孔裡一個微微驚訝的郎君在回看著他。
他輕輕揚起嘴角,終還是點了點頭。
情不知所起,卻一往而深。
他有什麼法子?
秋白一下子歡喜起來了,手足無措,提起酒壺,倒了一杯,一口氣飲了。
她忘了自己那淺薄的酒量,酒雖是好酒,卻依舊從口中辣到了腹中。
很快她便紅了臉頰,暈了頭。
梅崢不知她酒量這般淺。
她趴在他背上,嚷著叫他背。
梅崢輕輕鬆松背起她,沿著樓梯一步一步往下走去。
宋雲昭就站在閣樓的拐角,看著梅崢從她身旁走過去。
他眼角眉梢皆是寵溺的笑。
秋白呢喃細語,聽不清說的什麼。
「好……」
梅崢應著。
他從未那般溫柔地,深情地說過什麼。
54
秋白醒來時房裡已點了燈,窗戶開著,有清風吹過,青色的帳子流水一般晃動著。
燭光搖曳,眼看要滅了。
有人輕輕關上了窗。
「梅崢。」
她啞著嗓子叫了一聲。
她聞到了熟悉的,好聞的,又說不清是什麼熏香的味兒。
那是梅崢獨有的味道。
「想喝水?」
他已端了一杯溫水坐在床邊,伸出一隻手來扶她。
秋白頭暈,腦子卻清醒著,耍無賴地往他胸口一靠,只睜著一雙眼無辜地瞅著他。
他將水遞到她唇邊,見她垂頭一口氣喝完了。
「還要麼?」他問。
她搖搖頭,又將臉頰貼在他胸前,撒嬌般地蹭了蹭。
梅崢僵了一瞬,將茶杯放在了案幾上,依舊安安穩穩地坐著。
秋白見梅崢不動,又得寸進尺地伸手環住了他的腰。
她偷偷抬眼,他果然連脖頸都紅透了。
兩人就這般安安靜靜地坐著,這十幾年,好似她從不曾有過這般安靜的時光。
忽就生出了歲月靜好的感慨來。
若是日日都能這般過,便是頂頂好的。
難怪都說溫柔鄉是英雄塚。
「梅崢,你回去問問國公,看看咱們什麼時候能成親。」
秋白苦惱地說道。
梅崢亦苦惱。
苦惱她全然不曾將他當個男人吧?所以才這般撩撥。
「嗯。」梅崢恍恍惚惚應了一聲。
若是可以,明日成親更好。
他想。
秋白連夜回了東京,因為她第二日要上職。
還有就是,她做了件荒唐事。
見梅崢實在秀色可餐,她將他按在榻上,好一通親。
若不是梅崢攔著,她立時便要將他給扒光了。
她忘了房門還開著。
鐘離不請自去。
若不是梅崢扯了被子將她給蓋住,她定然會羞愧而死。
畢竟鐘離的眼神赤裸裸寫著「禽獸」二字。
她是逃走的。
秋白跪在床上,將頭埋在枕頭裡,罵了無數個禽獸。
可腦袋裡全是梅崢瑩白如玉,肌理分明的胸口和腹部。
若是有個坑,她能立刻將自己給埋了。
日後該如何趾高氣揚地面對鐘子瑜?
你看,這便是秋白。
她從不曾想過該如何面對梅崢。
因為在她心裡,梅崢是本就不該躲避的人。
一連數日,秋白精神萎靡不振。
她睡得不大好,閉上眼睛腦中便是某些不可描述的畫面。
她黑眼圈甚濃。
謝硯清這些時日亦是懨懨,做事提不起精神。
秋白同他說話,他也愛搭不理,甚至有些躲避。
秋白不知緣由,大理寺忙碌得很,她實在分不出精力來多想。
她甚至以為謝硯清同她一般,也是到了年紀,欲求不滿了。
「你瞧上誰家的姑娘了?莫非身份不匹配麼?你同侯爺好好說說,我看侯爺甚是開明,想必不會太過阻攔。」
一日吃飯時秋白幽幽說道。
55
謝硯清默默地看著她,竟然咬牙切齒地將飯菜都收走了。
秋白捏著筷子,想追過去,終是忍了。
她想說如今她吃的又不是謝家飯,那食盒是國公府的,他拿走了,明日國公府拿什麼給她送飯?
她又覺得謝硯清可憐。
畢竟他們同病相憐。
那食盒終還是沒回到秋白手中,但國公府的晌飯依舊按時准點地送來了。
秋白松了一口氣。
梅崢約是惱了她了。
她絞盡腦汁想了許久,依舊沒想出什麼有用的法子來。
每每想起那日她做出來的好事,秋白便羞憤欲死。
只是她一點也不後悔。
畢竟那唇分明又軟又香,手指又長又好看。
她將那好看的手輕輕捏住,放在唇邊一一吻過。
他臉頰暈紅,長睫微垂,眸色深暗。
她吻過他修長的白皙的脖頸,他輕輕仰頭,薄唇忍耐地輕咬著,喉頭滾動,說不出的惑人。
「秋少卿好事將近,怎的近些時日倒是日日歎氣?」
于寺卿進來時,秋白正對著桌上的食盒歎氣。
秋白站起來,立時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少卿有何吩咐?」
於恒泰叫她坐下。
「是有個案子,只是路遠,不知你願不願意走這一趟。」
「寺卿請說。」
「蘅山昨日呈上來一件命案,雖案子現已查明,遞到陳州府覆核,陳州覆核後覺得難以決斷,便遞到了咱們大理寺。」
「是有何為難處麼?」
「那犯了命案的人家恰姓黃……」
秋白輕輕用指尖點著案幾,心已如明鏡。
聖人的母親便出自衡山。
難的怕並不是這案子本身,而是不知該如何判罪吧?
「不知這案子是如何遞到陳州府衙的?」
畢竟以黃氏能耐,必定能將此事早早按下,定然是無法遞到陳州府的。
於恒泰歎氣,這便是這件事的為難處。
若是黃家真將此事乾淨俐落地按下也就是了,偏生他們遇見的是同秋白一樣的硬骨頭。
「蘅山縣令鬍子蘭你可有耳聞?」
「他是永寧十二年的探花郎。」
「是,這些年他輾轉多地,去歲做了衡山縣令,這案子便ţųₑ是鬍子蘭辦的。」
於恒泰將手中的案卷遞給秋白。
秋白垂頭,細細看過。
「此事聖人可知?」
秋白愈來愈覺得膽寒,亦覺得這皇親國戚委實太過倡狂。
於恒泰點點頭。
秋白將案卷擱置在案幾上,垂著頭久久不開口。
不用再問,她已知曉聖人的意思。
聖人既知曉卻依舊只作不知,想必是想將此事就這般了了的。
黃氏家族盤踞衡山,聖人的親娘舅黃雨初掌著大慶的大半軍權。
聖人當年能上位,很大一部分緣由便是因為他。
聖人又屬意讓宋雲昭繼承大統,宋雲昭身後最大的勢力依舊是黃家。
種種緣由,這件事原該不了了之。
「寺卿以為此案該如何辦才妥當?」
秋白微微垂頭,天光不好,房中暗淡。
于恒泰坐在秋白的對面,他上了年紀,眼睛亦不夠亮了。
他眼中的秋白不夠清晰。
分明是個極淡的長相,下頜甚至還有些孩子氣的圓潤,脊背雖單薄,卻挺直堅毅。
有些像誰,他又說不清楚。
56
「我這一把骨頭,還能拼一拼,你且去辦,朝中的事兒,我擔著。」
于恒泰全無背景,他能走到今日,全然因著圓滑知變通。
可是老了老了,他忽覺得自己好似有了些小性子。
活到如今,總要做些什麼才是。
「您可想好了?這事兒一個辦不好,便有可能牽累全家。」
其實他們心裡都清楚得很,此事若要辦,便是要以性命相搏。
「你不是說執法如仗劍麼?老夫亦是聊發少年狂,你若再猶豫,老夫約要怕了!」
「既如此,秋白定不辱命,您多珍重。」
秋白將案卷收進懷中,對著於恒泰彎起嘴角,即敷衍地抱了抱拳。
同往日無異。
「秋白……」
「於寺卿,我若不往,便是寒了天下百姓同那剛正清白官員的心了。
「很多人都知道哪條路是對的,他們都知道,可他們偏不走,為什麼?因為那條路太難了。
「可再難那也是對的路啊!」
她已出了門去,於恒泰起身,不由追了幾步,又不知為何要追,只站在門口,卻見秋白走過回廊。
春風和煦,袍角翻飛。
只餘下一個堅毅又氣勢磅礴的背影。
他忽然有些感慨,又有些傷感。
年輕時他若是也如她一般便好了。
竭盡全力,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生得,亦死得。
可只「堂堂正正」這四個字,多少人用一生也參不透。
只因堪不破。
秋白出了大理寺,轉身看著那燙金的三個大字。
那三個字於她,重若泰山。
這天下不平事,若是在這三個字面前都難平,這世間便再無公理可言。
阿爹說過。
法者,公理也!
她問阿爹何為公理?
阿爹叫她自己參透。
何為公?
公平公正。
公亦是眾人。
所以法便是眾人的公平公正。
所謂眾人又是何人?
便是這天地下所有的人。
既是如此,執法之人眼中,又何來高低貴賤?
此時謝硯清追了出來。
他們已有許久未曾好好說話了。
因著他心裡彆扭。
為著這彆扭,他甚至有些討厭自己。
秋白看見他,遙遙地沖他招手,叫他過去。
他心中高興,卻裝作不情不願的模樣。
將才追出來,是因為還不到下職的時辰,除非為了案子,秋白從不曾早退。
又是於寺卿先去尋的她,謝硯清估摸著定然是有什麼案子。
可秋白又未點人,他心中疑惑,不知不覺便追出來了。
「雖不知這些時日你為何同我鬧彆扭,可若是我的錯,我便同你道個不是。」
「不是……」
「那便更好了,日後有事兒,直說便是。」
謝硯清垂著眼皮,心想並不是所有事都能輕易說出口的。
他心中的事兒不說還好,若是說出口來,怕是秋白日後見了他便要躲著走了!
「你要去何處?」
「自是公幹。」
「我同你一起。」
「不行,此事只能我一個去。因著路遠,我回來怕還需些時日,你平日勤勉些,莫要來遲,亦莫要早退,好好跟著趙少卿,總有好處的。
「日後再有人說你紈絝,你便只當好話來聽。畢竟只有出身不凡、外貌出眾的郎君才配得上這兩個字。
「我案幾下還有一份卷宗,你幫我歸檔了……」
秋白一一交代。
「你到底要去幹什麼?怎弄得好似在交代後事似的?」
57
「呸呸!瞎說什麼?只是出去久一些罷了!」
秋白拍拍謝硯清的肩膀,瀟灑地轉身。
謝硯清追上去,扯住她的衣袖。
他不知自己要說什麼,只是不願放手。
「嘿!這是捨不得我?難不成是要哭了?」
秋白嬉皮笑臉,沒心沒肺的模樣。
「誰要哭了?」
謝硯清終是慢慢鬆開了手。
若是他知她要去幹什麼,那日他無論如何也不會鬆手。
「謝硯清,好好聽你阿爹的話,來日娶個好姑娘,歡歡喜喜過日子。」
她終又多說了一句。
她一步一步遠去,她的影子就踩在她腳下。
她不喜別離,又總在別離。
她很快便收拾好了包裹,又趴在桌上匆忙地寫信。
她今晚一定要出城的。
此事貴在神速,稍有延遲,她怕是到不了蘅山,便會被人截殺在半道上了。
梅疏九月便要出嫁了,她還沒給她準備一份像樣的禮物。
梅崢還在宮裡,她已有許多時日沒見他了……
若是有了牽掛,赴死的勇氣便也少了幾分。
她彎唇一笑,覺得自己實在太過悲情。
誰死還不一定呢!
她不舍梅崢。
可更舍不下她心中的道義。
她想做梅崢的新婦,可在那之前,她得先是自己。
黃昏時分,她買了十個乾糧,牽著馬拐去了國公府。
大門平日不開,守門的還是那瘸腿的老伯。
桃花杏花早已謝了,牆角的海棠杜鵑卻開得正好。
綠肥紅瘦,歲歲年年,共占春風。
只是她同梅崢的時日,實在太短。
好似只是這半個春日的時光。
這半個春日,只夠開一場桃花。
來時她想著或是能遇見梅崢呢?
能看一眼也是好的。
直到此時,她又想著不遇見才是最好的。
看一眼又能如何?
若無兒女情長,便不算個活人。
可若是只耽於兒女情長,又做什麼官?
總有比兒女情長和性命更緊要的事情。
她翻身上馬,打馬而去。
長街十裡,處處都是平常的煙火氣。
她沒回過一次頭,不是不留戀。
是她想守護的,從來不是某一人。
58
衡山距離東京近千里。
秋白連行五日才到了衡山縣西門。
衡山偏西,眼看快到五月了,梨花才將將打了一個個潔白的花苞。
秋白全身上下滿是塵土,幾可用蓬頭垢面形容。
一路上她只在雍州稍作停留,將寫好的信託付給了信差。
城門上懸掛著大大小小五顆頭顱。
若那還能算是顆頭顱的話。
天氣不算暖,亦不冷。
那些頭顱已懸掛了月餘,皮肉早已腐爛脫落,只餘下一個頭骨。
秋白抬頭看著,每個頭骨上都沒有牙齒,一顆也無。
衡山縣窮山惡水。
聖人的生母原只是個鄉紳之女,先帝少年遊歷時對她一見鍾情,登基後亦未曾忘記,將她接進宮中封了個美人。
彼時聖人要給黃氏一片富庶的封地,黃氏拒絕了。
只給黃雨初謀了一個軍中校尉的官職。
美人一路做到了德妃,因著宮鬥遭了聖人厭棄。
可黃雨初已在軍中站穩了腳跟,又扶持聖人上位。
後聖人封了黃雨初做了護國將軍,黃氏一族風頭無兩。
聖人想將黃氏闔族遷往東京,黃氏又拒了。
聖人下旨褒獎,大概意思是黃氏家族守得住清貧,耐得住寂寞,實為皇親國戚之楷模。
衡山縣偏遠,每任縣令皆只求自保,不敢得罪黃氏。
黃氏便是這衡山乃至陳州的土皇帝,為所欲為,無人敢管。
黃氏強征土地,私開鐵礦,隨意打殺人命。
其暴行罄竹難書。
而于寺卿給秋白的那份卷宗,便是黃氏一族的罪證。
這份罪證,是鬍子蘭以全家性命換得的。
此刻城門上掛的那五顆頭顱,便是鬍子蘭同他妻兒的。
連朝廷命官都敢隨意殺害,可見黃氏已倡狂到了何種程度。
秋白咬牙將眼中的淚忍了回去。
對著那五顆頭顱深深拜了下去。
一連拜了三拜。
此時恰一個挑擔的老伯經過,伸手將秋白扯了起來。
環顧四周,見守城士兵並未瞧見,才將秋白拉到了角落。
「郎君,拜不得,拜不得,若是被那守城的瞧見,立時拉了你去牢裡。」
秋白彎腰謝過。
那老伯搖搖頭,什麼也沒敢再說,挑著擔子進了城門。
秋白尋了家小客棧,要了間屋子,洗了澡,換了身衣服。
客棧的掌櫃問了幾次她從何處來的,到衡山來做什麼。
秋白知曉她的馬不是尋常馬匹,又加之她面生,怕是已叫人起了疑。
這整個衡山縣,處處都是黃家的眼線。
甚至這客棧,亦有可能都是黃家的。
秋白不理會,只牽了馬去了城東的黃家。
這家便是聖人嫡親的舅家。
聖人一共兩個親舅父,大舅父便是黃雨初。
二舅父黃雨時一家同聖人的外祖如今就住在這占著整整一條街的宅子裡。
其餘黃氏族人,怕是林林總總,將衡山稍好些的地段全給占了。
遙遙望去,東城黃家之奢華,堪比內宮。
屋頂的琉璃瓦流光溢彩,簷角的瑞獸金光閃爍,門前的青磚光滑平整。
一眼望去,樣樣皆是最好的。
黃家的大門緊鎖,側門開著,車馬往來,絡繹不絕。
車到了門口便停了,搬箱子的僕人絡繹不絕。
恰是月末,應是黃家會賬的日子。
這架勢,比戶部還繁忙。
59
見秋白站在巷中看著,有護衛上前來驅趕。
態度十分蠻橫,一句話還未說,便抽出刀來逼問。
秋白牽馬欲走,他們阻攔不讓。
「你從何處來的?站在我家門口看什麼?今日你若說不清楚,便走不得了。」
那護衛生得黑胖高大,鼻下兩撇鬍鬚,一雙銅鈴眼,已然是十分兇狠的長相。
嘴角一咧,說話時又陰森森十分可怖。
若是平頭百姓,被他這般喝問,定然已嚇倒了去。
「不日便是貴府老太爺的生辰,我領了主家命令前來賀壽的。」
秋白平平淡淡說道。
「你家主何人?住在何處?」
「東京宋家。」
那護衛一聽住在東京,又姓宋,心裡已有了計較。
他彎腰躬身,將秋白引到了側門等候,自己尋了個小廝,兩人一番耳語後,那小廝立時轉身跑進去了。
秋白仰頭看著陰沉沉的天,約是要下雨了。
不過半刻過去,陰沉沉的天竟然慢慢亮了起來。
雲層後顯出了瓦藍的天。
哢嚓!
晴天驚雷。
哢嚓,哢嚓。
接連又是兩聲。
赤練一般的三聲驚雷將黃家巷口的一棵老榆樹硬生生劈成了焦黑的兩半。
黃家沖出了一群下人,團團圍著一個道士模樣的人。
晴天驚雷,本是不吉。
偏那雷又劈開了一棵經年的老樹,恰又在老太爺生辰快近時。
便更顯得不吉利了。
那道士手舞足蹈,嘀嘀咕咕說了一堆。
秋白離得遠,沒聽清。
她想無非是些招搖撞騙的把戲。
可秋白嘴角卻慢慢彎了起來。
天理昭昭,人若不罰,天總要罰的。
聖人還不到糊塗的年歲,非要裝糊塗。
都說聖人是天,此時這雷,莫不就是她降下的?
秋白被自己給惹笑了。
聖人之心,深不可測。
除了卷宗,遞到大理寺的還有胡大人的一封手書。
將卷宗和手書送到大理寺的人,此刻就在黃家的內獄裡關著。
從陳州一路到東京,黃家派人一路追殺。
而陳州府的一個小小書吏又是如何到的東京?
大理寺為何會接下這卷宗和手書?
那書吏是被何人所抓又是何人將她交到黃家人手上的呢?
秋白不願深想。
她有她的活法。
管事親自來迎她。
秋白表現得不卑不亢。
管事眼前每日不知過多少人,只一眼他便看出了秋白是個姑娘。
管家見她氣質非凡,偏又是從東京來的。
黃家勢大,想要攀附的人不知凡幾。
「不知姑娘名諱……」
「吾名秋白,大理寺少卿。」
秋白答得坦坦蕩蕩。
管家卻一驚。
秋白之名他早有耳聞。
不想她竟這般膽大,竟然單槍匹馬闖了黃家。
「不知秋少卿今日來所為何事?若是來為老太爺賀壽,黃府自是歡迎之至,若是為了其他,還望秋少卿三思。」
管家嘴角微彎,是個極客氣的弧度。
可語氣森然,威脅之意盡顯。
秋白將眉頭一挑。
「我自是三思過了的。」
她十分無所謂地說道。
管家見她語帶挑釁,心中驚訝。
聽聞這秋少卿剛正不阿,亦不怕死,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秋少卿果然還是太過年輕,這衡山不是東京,自有衡山的規矩……」
「莫非這衡山並非王土?亦不用遵從我大慶的法度?管家這話說得忒大了些,想必國舅親至,亦不敢說出這般的話來。」
此「國舅」倒是正兒八經的國舅呢!
秋白將腰間的短刀抽出來,雙手高高捧起。
「此刀乃聖人親賜,怕是國舅得親來一趟了。」
60
黃雨時年過六旬,因著保養得當,看著也就四十來歲年紀。
他身材矮胖,天生一張團團圓圓的笑臉,一雙眯縫眼。
給人一種憨厚老實的錯覺。
他乃聖人親舅,每年聖人誕辰都要上京。
秋白手中短刀他自是見過的,畢竟那是聖人愛物,幾不曾離身。
此刻卻出現在秋白手中,他十分不解。
「聖人口諭,煩請國舅接旨。」
黃雨時擦擦額角並不存在的汗,誠惶誠恐地跪在了地上。
秋白嘴角一咧,諱莫如深。
黃時雨察覺到了,神情亦是變幻莫測。
高手過招,只是一瞬。
「石澄交於大理寺,生死黃家日後不必過問。」
秋白說罷,將短刀收起來,極隨意地往刀鞘裡一插。
黃雨時心中猶疑,並未答話。
「國舅快起身吧!」
秋白伸手要將人扶起來,她力氣大,即便是黃雨時還欲再問,可秋白不給他機會,硬生生將人扶了起來。
黃雨時心驚,他這般起來,這口諭算是接下了還是沒接下?
這秋白果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
且她來了衡山,家裡竟然沒得到一點消息。
若是再問,來回一趟,即便快馬也需十八九日。
消息遞到軍營,最少亦要十來日。
她是一人來的還是與旁人一道?
來的一共多少人?
都是什麼出身?
黃時雨越想越覺心驚。
因為這無法掌控的感覺叫人害怕。
「秋少卿一路勞頓,容老夫安排一番才是道理,不知秋少卿與誰同來?老夫好叫家奴安排吃住。」
「國舅萬勿客氣,來時聖人吩咐過,叫我莫要耽擱,我自是不敢有半分懈怠,提了石澄就要上路了,其餘也不便多說,萬望國舅莫要為難我才是。」
秋白話說得極客氣。
黃時雨見她這般和顏悅色,愈發摸不透。
黃家多麼勢大,依仗的是誰他心知肚明,既是聖諭,怎敢推脫阻攔,立時便叫人去將石澄給帶了出來。
不論如何,聖人是絕不會舍了黃家的。
只不過死了個七品縣官,又一個連品級都沒有的抄書小吏,無論如何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石澄是被抬上來的。
她側臥在一張木板上,頭髮被血浸透,一縷縷四處散落著。
她的臉隱沒在發間,秋白並未看見。
衣服看起來是匆忙間新換上的,看起來並不合身,褲腿太長,袖口也長。
她看起來無知無覺,秋白蹙眉,嗤笑一聲。
那笑實在太冷厲,聽得黃雨時汗濕了脊背。
他心生警覺,亦有了計較。
秋白走過去,蹲下身去看木板上的人。
掀開頭髮,除了眉頭,五官腫脹,已辨不出本來模樣。
臉頰上兩道新傷,是刀割出來的,還鮮血淋漓。
新肉外翻,如同兩張小孩兒的嘴一般張著。
十根手指上指甲全無。
秋白輕輕摸了摸她的腿,還好,不曾斷掉。
她咬唇,將心頭的憤怒咽了下去。
「我帶你走。」
61
背上的人輕得如同一把羽毛,無聲無息。
秋白背著人出了黃家,牽著自己的馬,一步一步出了衡山縣的城門。
天還沒黑透。
秋白將人放在租來的馬車上,將馬套了,架著馬車,慢悠悠地往陳州而去。
天已然黑透了,樹林低矮,因著乾旱,草木並不繁盛。
秋白掏出包裹裡的藥瓶,細細給石澄塗抹了。
石澄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痙攣,可她卻未發出任何聲音。
秋白咬牙將眼眶裡的淚忍了回去。
又用短刀翻了土,輕輕地將火堆滅了。
她的馬是阿爹送的。
阿爹送她時叫她給馬取個名字,她卻執拗地不願意。
馬兒不說話,可它有自己的想法。
它的心中,定然有自己想叫的名字。
那馬陪了她八年,她終還是將馬舍了。
黃家人絕不會放任她帶著石澄安然回到東京。
她已然做出了假傳聖人口諭的殺頭大罪,她可死。
石澄不能。
她雖不開口,可胡大人能在死前將手書同卷宗那般重要的東西交給她,定然是對石澄十分信任。
石澄冒死將卷宗和手書帶到了東京,且願意做證,可見她是一個怎樣的姑娘。
只是她約從沒想過,她一路千辛萬苦走到了東京,卻又被送回了黃家。
她這是對大理寺寒了心,亦是對聖人,對國法寒了心。
她雇了江湖之人扮作她同石澄的模樣,趕著馬車沿著官道一路往東京去了。
有了她的馬,或還能拖延幾日。
可黃家人用不了多久就會發現,亦會知曉她假傳口諭之事。
怕是不論如何都要死的,只是總要死得其所的。
她定然要將石澄帶回大理寺,將黃家的罪行曝於光天化日之下。
石澄全身上下已無一塊好肉。
她身子虛,好一日壞一日。
秋白載著她從北繞行,已過了十幾日。
她從未開口說過一句話。
秋白將她抱回了馬車。
騎馬更快,可石澄受不住。
秋白又買了輛破舊的馬車和一匹騾子,拉著馬車慢悠悠往欽北而去。
轉眼已是夏日,石澄的傷已好了大半,能自己走半裡路了。
秋白牽著石澄,兩人衣衫襤褸,披頭散髮,與河道邊的乞丐無異。
近日雨多,河道漲了水,江北去東京的船還未出港。
原本上了船的乘客皆被趕下了船,由河道使親自帶人一一搜過,他又帶了一幫人上船,過了大半個時辰後才下了船。
「看來還需再耽擱些時日了。」
秋白將手中的饅頭掰開,遞了一半給石澄。
石澄接過去,默默地掰了一塊喂進了嘴裡。
她側頭看了一眼秋白。
她二人相處了已有月餘。
可秋白的性子,她依舊沒有琢磨透。
石澄竟有些怕她。
實在是秋白正得發邪。
邪門的邪。
62
眼見日頭已高了,岸口停泊的船隻一一出港。
秋白扶起石澄,慢慢往河道不遠處泊著的小舟走去。
河道中這樣的私舟十分多。
私舟載著二人慢悠悠回了城。
她們就住在城西的一間小院裡。
這院子原是一對在街頭買院子的夫妻租下來的,院子一進,四間屋子。
秋白同那對小夫妻租下了其中的一間屋子,房主來時,只說是自家親戚,住些時日便要走的。
小夫妻二人歡歡喜喜,多了一貫錢的收入。
于秋白她們而言,也便於隱藏身份。
秋白今日出門,原是為了往東京城送一封信。
去碼頭也只不過想碰一碰運氣。
若是黃家人追得不是這般緊,查得不是這般嚴,只要上了船,十天半月便到了東京了。
同院的小夫妻出門做生意去了,眼看日頭已到了頭頂,秋白將身上的衣服換下,穿了一身藍粗布的衣裙,梳洗整齊後便進了廚房。
石澄坐在廚房門口的小凳子上,身上是一身灰色粗布的短打。
原本有刀疤的地方變成了兩塊通紅Ţṻₑ的胎記。
石澄默默看著當頭頂的日頭,心中慶倖,江北氣溫宜人。
如若不然,秋白日日這般將她扶到簷下曬太陽,怕是早都將她給曬焦了。
「聽聞鬍子蘭曾師從你父親,你父親十分欣賞他,早早便給你二人定下了親事。
只是後來他中了探花,卻並未如約娶你,而是悔婚另娶了。
「這般一個人,死便死了,你為何還要為他拼命?不值得,十分不值得!」
秋白端了一碗粥放在石澄手上,她手指生出了半片粉嫩的纖薄的指甲。
她又進了廚房,端了碗隨意坐在簷下的臺階上,舀了一勺粥放進了口中。
石澄不知她從何處知曉的這些瑣事Ţŭ̀⁼,每每想起來便拿出來說一說。
不管石澄什麼反應,她自己卻樂此不疲。
石澄沒理會她,垂頭輕輕攪拌著碗中的粥。
「最多不過半月,京中便會有消息,到時我便能帶著你回京去了。今日這信是給於寺卿的。」
秋白轉頭,看了石澄一眼,笑了笑,又兀自去喝碗中的粥。
「你為何要來?」
這是石澄第一次開口說話,是全然與她長相不同的柔軟。
秋白驚訝,一股腦兒站起身來。
「不得了,石姑娘竟願意開口了。」
她垂頭笑嘻嘻地盯著石澄。
石澄輕咳了一聲,垂眼不看她也不再說話。
「為了我心中的道義啊!」
她閑閑道。
石澄萬不曾想到會是這樣一個模糊的、虛幻的答案。
道義?
什麼是道義?
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憑何為了它捨棄性命。
石澄想她應該是不信的吧?
可說出這話的人是秋白,她又不得不信。
「鬍子蘭這人,除了生得好看些,會讀書外,實在一無是處。
「我阿爹總同他說,太過剛直不好,做官有做官的學問,以他的脾性,到了官場是要吃大虧的。
「可他偏不信,亦不聽。
「他中了探花,我阿爹原要將我嫁給他的,可他卻不願,說在他心中,只當我是妹妹。
「我亦有自己的脾氣,他既不喜我,我為何非得嫁他?
「我亦熟讀四書五經,長相性格,哪裡配不上他?
「我這樣的姑娘,難道不該尋一個敬我愛我之人麼?」
63
「後來聽聞聖人封他做了交州縣尉,後又娶妻生子。
「因我同他的婚事不成,我阿爹與他生了嫌隙,自此便不再往來,亦不叫我打聽他的消息。
「我在家中蹉跎,沒能遇見個如意郎君,便求我阿爹給我在陳州府衙謀了個書吏的差事,日日忙碌,便將他給忘了。
「不想去歲他竟又回了衡山,做起了縣令。」
石澄歎氣。
阿爹當日知道這消息時一夜未睡,雖嘴硬不願與鬍子蘭相見,可他卻是阿父最得意的門生。
鬍子蘭微末出身,只與一個寡居老母相依為命,他母親是個繡娘,供養他讀書格外不易。
鬍子蘭讀書十分用功,加之又十分聰慧,阿爹待他格外不同。
後來他母親去世,阿爹免了他的束脩,他讀書更加勤勉起來。
阿爹待鬍子蘭,與親子無異。
終是阿爹不忍,怕他在衡山闖下禍事,誤了一家性命。
阿爹帶她去了一趟衡山縣衙。
數年未見,鬍子蘭依舊還是鬍子蘭,芝蘭玉樹,陽春白雪般的一個人。
他是不是清廉,只看一眼便知曉。
「孩子們的褲子打著補丁,他夫人的袖口都磨破了,我同阿爹去,他為表鄭重,叫夫人去街上割了半斤豬肉。
「桌上只三個菜,甚至連一杯清酒也無。
「我阿爹拿起筷子,看著幾個孩兒,忍不住垂下淚來。
「可鬍子蘭卻對我阿爹說,他想這般活著。
「坦坦蕩蕩,清清白白。
「我阿爹終是不曾將那些擔憂說出口來,于鬍子蘭,最重要的原本並不是他自己的性命,他自有他自己的為官之道。」
秋白仰頭看了一眼日頭,微微笑了笑。
「我同阿爹回去不到半年,便聽說他斬了黃家的一個族親。
「黃家告到陳州府衙,府衙官員與黃家沆瀣一氣,將鬍子蘭下了大獄,只三日,黃家又派人將他的夫人同孩兒們給殺了。
「我去獄中看他,他已沒了人模樣。
「比你見我那日還不如,他們拔下了他的舌頭,他說不出話來,只在我的手心寫下了兩個字。
「寫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我覺著他是笑著的。
「既得意,又狂妄。
「他們只是殺了他,卻未殺死他心中的道義。
「我在吳家後院的槐樹下挖出來了一個陶罐,罐子裝的便是那份黃家人占地殺人的卷宗,還有他寫下的兩封信。
「一封是給我的,一封便是黃家的罪證。
「我為何非要冒險將那卷宗同黃家的罪證送出去呢?
「或是我心中確實還有鬍子蘭吧?那樣風光霽月鐵骨錚錚的一個人,誰會不喜歡呢?我又羡慕他那般純粹,想著即便我做不了他那樣的人,至少也該做個死時能坦然說出『無悔』二字的人吧?
「終是我無知,將事情想得太好,且太簡單了。這世道,王法與天理,哪裡尋去?」
64
石澄垂頭看著她的指尖。
原本她也是十指纖纖。
她被黃家人帶了回去,他們卻什麼也不問,只是日復一日地,慢慢地折磨她。
「我既不堅強,也不勇敢,只是他們什麼也沒問罷了!
「若是他們問了,我定然在挨第一刀時,什麼都說了的。」
石澄自嘲般地歎氣。
「他們不問,你自然可以說啊!說出來至少會死得痛快些。
「可你什麼也沒說,為什麼?石澄,你原就是個很好的姑娘。
「你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你的心中,亦有你的道義。」
秋白看著她,坦坦蕩蕩。
石澄想,她同鬍子蘭,實在是很像很像的人。
兩人都沉默著,碗中的粥各自見了底。
又過了十幾日,東京忽傳來了一個消息。
聖人好端端地病重了,朝中諸事由皇長女暫理。
此事不知真假。
於寺卿的信沒來,秋白什麼傳言也不信。
只是回東京的事,只能暫時擱置了。
身上帶的錢早就沒了,總要尋個營生養活自己。
秋白將本就平坦的胸裹了,抹黑了臉,畫粗了眉毛,她力氣大,個子又高,日日去碼頭搬貨,卻從未有人懷疑過她是個姑娘。
畢竟哪個姑娘能隨隨便便就扛起百來斤的貨?
河道四通八達,日日都有各地船隻來往,有一點消息,也是比旁處先傳出來的。
聖人病重的消息傳了一段,又沒了蹤跡。
又傳來了黃雨初升任大將軍之職的消息。
眼看已是九月。
秋日雨多,河道的水一日高過一日。
秋白的話也一日比一日少。
石澄從未見過她這個模樣。
「你丟下我,自回去……」
「自回去又如何?我犯的可是假傳聖瑜的死罪。
「我憂愁並不是為了此事,我死不足惜,胡大人的事兒,黃家的事兒,定然要有個說法。
「這些時日你我所聞所見,是否驚心?百姓怨聲載道,官員只知斂財貪腐,豪富世家更是為所欲為,何為家?何為國?
「聖人並不糊塗,只是以女子之身入局,兵權旁落,又多受外戚掣肘,多時亦是無奈,心有乾坤,又施展不得。
「此事我去衡山縣之前便有了決斷。只是這些時日以來,東京諸事透著古怪。
「而我近日惆悵,卻是為了旁的事情。」
院角一簇小小的秋菊已然在它還不該開的時節開了。
秋白癡癡看著。
九月十六,是梅疏出嫁的日子。
她同梅疏說好的,這日要送她出嫁。
「我有一好友,名喚梅疏,今日她出嫁,我卻未能履約送她。
「只是遺憾罷了!怕是此生再難相見了。」
石澄從沒像這一刻一般責怪自己木訥寡言,若是她能說些什麼,或許秋白便不會這般悵然傷感了吧?
「她定然是個很好的姑娘,日後也定然會得婆母喜愛,夫君尊重,歡歡喜喜將日子過下去。」
石澄訥訥說道。
「我盼著她一切安好順遂,又望她……」
「又望她即便前路艱難,亦能坦然而行。」
天上又淅淅瀝瀝飄起了雨來。
不知東京城多不多雨?
下雨亦好,梅疏說過,細雨多寂寥,幸可遮惆悵。
只盼她此時多是歡喜吧!
65
轉眼已是十一月。
秋白並未等來於寺卿的信。
這般一直等下去總不是辦法,河道上已無人大張旗鼓地查船。
傳言紛紛擾擾,多是和聖人有關。
聖人又病重了。
秋白收拾了行囊,帶著石澄坐上了回東京的船。
一路順風。
到東京時已是臘月了,東京才迎來了冬日的第一場雪。
東京依舊繁華不減,人群熙攘,街市熱鬧。
秋白將石澄安頓妥當,托了個小花子給謝硯清遞了一封信。
謝硯清在小館尋到秋白時,她正坐在窗前溫酒。
她怕冷,穿著一身厚厚的棉衣褲,將自己裹得圓滾滾,一顆球般。
謝硯清本想笑話她,可此時他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這是一個字都沒多留就出走了半年的人。
於寺卿只說她去公幹了,卻沒說她去幹什麼去了,何時能回。
這數月東京腥風血雨,於寺卿亦忽然告老,一切皆如一場被安排好的戲一般。
父親亦是日日眉頭緊鎖,謝硯清並不傻,他猜測著定然是出了什麼大事兒了。
而秋白外出,定然也是為了這件事。
謝硯清輕輕將門關上,他在秋白對面坐下,想開口,竟然不知要問什麼。
秋白倒了一杯酒遞到謝硯清眼前,謝硯清端起酒杯,一口氣喝了。
「你可是有大事瞞著我?」謝硯清問道。
秋白笑了笑,搖搖頭,又點點頭。
「我只是想喝杯酒,只我一人實在淒涼,待我想尋個人一起時,竟只想得到你了。」
秋白端起眼前的酒杯,一口未喝,卻翻轉盡倒在了地上。
稀薄的光照進窗裡,恰打在她的側臉上,睫毛上亮晶晶一滴淚,要落,又未落。
無來由地,謝硯清覺得胸口很悶。
「嘿!不想我於你竟這般重要。」
謝硯清倒了一杯酒,又一口飲下。
「酒不是這般喝的。」
「今日這般喝,才覺得痛快。」
「謝硯清,你將這封信交于你阿爹。」
她從胸口掏出一封信來遞給謝硯清,信封交到謝硯清手中時,還帶著她的體溫。
謝硯清似被燙到了,忍不住一縮,終又接了過去,慎重地收了起來。
「我將來大理寺時,只覺日子還長,我要做的和能做的事還極多,只是忽而間,好似只往前跨了一步,一下子就走到了今日。」
她苦笑,也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下。
只要夠久,沒什麼事情是做不到的,比如喝酒。
她原一口就醉,如今也能數杯不醉。
這酒辛辣苦澀,卻將她的胸口燒得暖烘烘的。
「是,日子竟這樣快,好似才是昨日,我將進了大理寺,亦第一次見了你。」
謝硯清看著眼前的人,日頭一照,臉頰的絨毛還清晰可見。
分明,她同他一般,還是個少年模樣。
偏她身上,有一種叫人驚心動魄的,極堅毅的東西。
「你已大有長進了。」
她似醉了,臉頰泛著紅暈,又兀自飲了一杯。
「聖人確如傳言中病重麼?」她問。
「我聽阿爹說過一句,聖人怕是不大好了。」
她手中的酒杯一頓,什麼也沒說。
66
秋白醒來時頭痛欲裂,她心知自己是喝多了。
謝硯清早早被她打發了。
她出了酒肆的門,被冷風一吹,瞬間就清醒了。
聖人若是真的病重了,那難辦的事兒還多著。
只是不管多難辦,有些事情又不得不辦。
阿爹曾問她,該看著何處長大?
是天還是地?
看著地固然過得容易踏實,但只是眼前所見三尺,走著走著,便習慣了。
可是看著天呢?
天這般遠,看得久了,想追尋的,想知道的,自然也會多很多。
只看著天,又容易摔跤。
所以腳踏實地,仰頭看天,才能走得更遠。
因黃天厚土,青天白日,才是大慶的根基。
只要日頭能照得到的地方,便藏不住髒汙。
她可是看著天長大的秋白啊!
即便她也害怕過,可那些害怕終將被她棄之腦後。
只一日,謝硯清便帶著謝侯爺的信來見她。
她想知道的,謝侯爺已一一告知。
聖人確實病重,皇長女欲取而代之。
她從東京走了二十余日,於寺卿便被內衛監視起來。
只是各處有不同消息傳出,有說她已悄然回京的,亦有說她一直往北而去出了大慶的,甚至還有傳言她已身死的。
總之因著這些傳言,黃家才對她放鬆了警惕,她才得以輕易回京。
而這些消息,皆是梅崢差人放出去的。
梅崢……
秋白將信燒了,垂頭看著火盆的紙屑,她想他了。
想看看他。
「梅崢已月餘未出府門,說是因著你驟然而去傷懷的緣由……」
謝硯清低聲說道。
秋白扯ţů₃扯嘴角,沒能笑出來。
想必因著她,梅家此時亦深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吧?
以宋雲昭的性子,只要她看中的,不管用什麼法子,總是要得到的,若是得不到,便要毀了。
除夕這夜,秋白同石澄一起過的。
「內衛那般厲害,怎會尋不到我們?」
她們就住在西街的瓦舍裡。
東京大半賣苦力的都居於此地。
「不是尋不到,只是覺著沒必要尋罷了!」
畢竟聖人若亡故,這天下便都是宋雲昭的了,到時要殺她們,輕而易舉。
所以石澄同她活著又能如何?又能掀起什麼波瀾不成?莫非還真能將黃家拉下馬去?
宋雲昭還有比殺她更要緊的事兒。
秋白拼的,只不過是聖人還沒那般糊塗罷了!
「如此,鬍子蘭死便死了?」
屋子狹小,抬眼便是天地,石澄悲戚,不由垂淚。
「誰說的?這世間所有的死都有意義。」
「我們還能如何?」
「還沒到山窮水盡,何必自縛?今日除夕,我便祝你前程無憂,喜樂安康。」
石澄看著秋白。
她嘴角的笑真摯灑脫,油燈豆大的光隱在她眼中,輝煌燦爛。
看著她的模樣,竟叫她信了。
或許真如秋白所言呢?
她會前程無憂,喜樂安康。
「亦願你平安喜樂,萬事順意。」
石澄將眼中的淚擦了,端起酒杯同秋白碰了一下。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秋白道。
「只不過抄寫書罷了!談不上辛苦。」
這些時日的吃住,便是靠石澄抄書賺回的銀錢。
「因著你,我倒是吃上閑飯了。」
石澄垂頭不語。
67
秋白白日幾乎不出門,就安靜蜷縮在這張小小的床上,安靜地睡覺。
有時她都害怕,因為秋白睡得無聲無息。
她甚至害怕她會這般一無所覺地睡過去。
到時留下她一個。
她便時不時地要探一探她的鼻息。
她最盼望的便是飯時,秋白就坐在她的對面,說話吃飯,鮮活明朗。
有時她甚至覺得自己實在可笑,分明是個年紀比她還小五歲的姑娘,肩膀單薄,一臉稚氣。
可偏偏,在她心中,她是她無堅不摧的依靠。
「我無用,能做的也只這些了。」
「石澄,你何必妄自菲薄?能甘心為一人赴死,卻不是全憑著情愛,亦是為著心中的道義,你已然是英雄了。」
「不想做個英雄竟這般簡單麼?」石澄笑了笑。
「還謙虛上了。」秋白將剝好的花生放在了石澄手中,又垂頭繼續剝去了。
石澄捏起一粒放進嘴裡,不知為何,比她自己剝的要香。
她的父親開了間書院,日子過得中規中矩。
石家不算大富,但吃穿不愁。
母親一連生了三個兒子,後來生下了她。
家中只她一個姑娘,自是千疼萬寵地養著。
偏生她脾氣倔強,木訥不討喜。
父親母親雖喜她,卻甚少與她親近。
她喜愛讀書,甚至讀書讀得有些癡了。
父親什麼也沒說過,母親卻總是嘮叨,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她的出路便是伺候好夫君,多生幾個孩兒傍身。
後來她同鬍子蘭的婚事作罷,父親怕她想不開,才應下了她的要求,托人給她尋了個書吏的差事。
她孤身上京,走時只留了封信。
後來又被送回黃家。
黃家以父母兄長性命做要脅,叫她說出自己知曉多少關於黃家的事兒。
她只說因自己愛慕鬍子蘭,年過二十還不願嫁,早已同家中決裂。
聽聞家中安好。
安好,卻無一人尋過她。
「你孤單麼?」石澄忽然問她。
秋白明白她的意思,她怕她難受,沒說透。
她一個人,既沒阿爹,又沒阿娘,也沒個可回的家,孤不孤單?
「偶爾吧!我阿爹一生灑脫,他同我說過,人活著,便要活得自私些,只做自己想做的。如果想走,即便有人留你,不管那人是誰,你還是要走,頭也不要回。
「我便是我阿爹說的那樣的人啊!自私的人,大半是不會孤單的。」
「人人若都如你這般自私,這世道便好了。」
「石澄,每個人都是這樣,要獨自走很遠很遠的路,可是待回頭再看,不論走多遠,終不過是要找自己罷了!
「我們應該慶倖,只走了短短一段,就已經找到了自己。」
這便是秋白,分明還年少,卻如一個走過一生又智慧超群的老者。
她早已看透了這世間的一切,可全然超脫。
偏她一頭紮在這滾滾紅塵中,偏她要為旁人求一條大道。
「所以石澄,別怕,冬日贈予多少積雪,我們便有多少個春日。」
68
正月初一,二皇女親至臥龍寺為聖人誦經祈福。
臥龍寺乃皇家寺廟,一般人自是來不得的。
秋白從後門進的,開門的便是二皇女的貼身護衛。
二皇女此刻已祈福罷了,正在寮房喝茶。
見秋白進門,她將手中的茶盞放下,起身相迎。
秋白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二皇女伸手托住秋白的臂膀,將她扶了起來。
「你我之間,何須如此?若非要行禮,也該是我同阿姊行禮才是。」
二皇女的長相溫厚,眉毛同秋白極像,又長又密,直至額角,她的眼睛卻比秋白大一點,瞳仁色微淺,唇稍厚。
秋白淺淺一笑。
這便是二皇女的妙處。
宋雲昭與她嫡親姐妹,卻認不出她來。
而二皇女與她幼時一面之緣,只憑著長相,她便能猜出秋白的身份來。
且她即便知曉,卻從未說破。
不刻意親近,亦不為難。
「阿姊的信我已看過了。」
二皇女宋雲珈道。
「旁人說的我已不能信,關於聖人之事,還望殿下告知一二。」
「母親忽患眩暈之症,口不能言,近些時日病情愈發嚴重,整日昏迷不醒。」
「以殿下所見,此病是真是假?」
宋雲珈沒想到秋白竟會問得這般直白。
「三分真,七分假。」
她亦回得坦蕩。
「殿下可有應對之法?」
「宮中大半已是長姐的人,軍權亦有大半在黃雨初手中,想必到了此時,母親一時半刻亦無破局之法吧?」
宋雲珈苦笑。
「二月十六乃聖人生辰,如今聖人病著,殿下何不請了欽天監出面說服皇長女做一場盛會為聖人祛病消災?」
只一瞬,宋雲珈便明白了秋白的意思。
「只是到時阿姊想全身而退,怕是不能了。母親想剷除外戚,對長姐的疼愛卻是真的,屆時即便能除了黃家,對長姐怕只是皮毛之痛。」
秋白實在喜歡與聰明又坦蕩的人打交道。
「我從未想過要全身而退,只盼殿下不負眾望。
「亦盼殿下能信我。」
「我若不信你,今日何必來見你?」
二人各自端起茶杯,輕輕一碰。
上元這日,天街鼓吹不絕,都民士女,羅綺如雲,蓋無夕不然也。
有奇術異能,歌舞百戲,粼粼相切,樂聲嘈雜十餘裡,擊丸蹴鞠,踏索上竿。趙野人,倒吃冷淘。張九哥,吞鐵劍。
更有猴呈百戲,魚跳刀門,使喚蜂蝶,追呼螻蟻。其餘賣藥,賣卦、沙書地謎,奇巧百端,日新耳目。至正月七日,人使朝辭出門,燈山上彩,金碧相射,錦繡交輝。
秋白牽著石澄,走過長街石橋,從繁華到寂寥。
路這般長,又這般短。
似總也走不完,又似一抬腳便是全部。
不知不覺卻走到了國公府。
門口的燈籠已換成了紅色的走馬燈,每一面都有一個故事。
秋白想看清是什麼樣的故事,不知為何又總看不清。
69
夢中有一年也是上元。
她偷偷逃出宮去,想同梅崢一起看燈。
他得了她的信,卻一點消息也不回。
她便站在汴橋的人山人海中固執地等著,不遠處便是十裡長街,無數的光會在一起,璀璨如星河。
年年歲歲皆如此,她早已看厭了。
可因著心中有了期待,這日的舊景又格外不同些。
她固執地等待著,而他終穿過人潮擁擠,一步一步走到了她面前。
夢中的他披著一件寶藍的斗篷,領子上白色的狐皮將他襯得愈發清冷脫俗。
如若他手中提的不是一盞歪歪扭扭的兔兒燈,旁人定然以為他是謫仙下凡。
他一個字也未說,只彆扭地將手中的燈遞給了她。
她歡歡喜喜地接過去,看了又看。
從未有人會將她同這般可愛的東西放在一起過,也無人覺得她會喜歡這樣的東西。
「有些醜,不如賣燈郎的好看。」
她輕聲抱怨,又偷偷看著他。
「不喜歡便還我,賣燈郎的好看,殿下去買便是了。」
他冷聲冷氣地說道。
她立時便歡喜起來,伸手牽過他的袖口,晃了晃,又晃了晃。
「我猜這兔子定然是你親手做的吧?不論旁人的有多好看,我最喜歡的,只有這盞。」
他悄悄抬起嘴角,笑了。
那日她牽著他的袖口,一直走,一直走。
總以為路還長,只要他們想一起走,便怎麼也走不到頭……
「秋白。」石澄輕聲叫她的名字。
「我只是想看看……」
或許他恰好出門,恰好他們就碰見了呢?
石澄鬆開秋白的手,默默站在了暗處。
這條街本是梅家的。
街這般長,卻無人往來,月光灑在牆頭樹梢,清冷寂寥。
「阿旎。」
有人喚她。
她怔怔回頭。
側門開著,華光如彩。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秋白抬手,輕輕捂住胸口。
他踩碎了一地月光,緩緩地向她走來。
直至走到她面前垂頭看她。
她癡癡望著他……
話有很多,卻無從說起,亦沒有一件是她能輕易說出口的。
「你回來了。」
他輕聲說道,聲音裡滿是歡喜。
好似她真的只是出了一趟遠門,趕著今日回家,趕著見他一面。
「嗯!」
她點頭,沖著他笑了。
梅崢忍耐著,卻終是咬破了舌尖。
那疼痛叫他一瞬清醒。
只是他終還是伸手,將那眼中含淚的人擁進了懷中。
「阿旎,阿旎……」
他喃喃喚她,如夢中一般。
夢中他將她困於床榻間,溫熱的汗水灑在她纖長的脖頸上,他如這般叫她的名字,她紅著眼眶低聲應他。
鐘離總說這世間的男子,沒一個清白的好東西。
哪個敢說自己不曾做過一場齷齪荒唐的夢?
彼時他嗤之以鼻,畢竟他從未有過那樣的夢。
後來他終於明白,沒有那樣的夢,只因不曾遇見傾心的人罷了!
他盼著自己什麼也不知,只當她真的是去公幹,回來後她還是大理寺的少卿。
他日日忙碌,只尋出配得上她的聘禮。
然後他娶了她,時日悠長,即便偶有爭吵,他同她依舊會白首偕老。
旁人都是如此的。
他深盼著自己同她都是那旁人中的一個。
70
她從他的懷中掙脫,眼中的淚已了無蹤跡,好似她總是這般歡快無憂地笑著。
「梅崢,這世間最多的事兒便是事與願違,若遇違心之事,定然要以己身為重。」
她叮囑他。
他無聲地閉了閉眼。
若是秋白懂得以己身為重,她便不是秋白了。
「阿旎,到了此時,我已脫身不得,你卻能的。」
她緩緩搖頭,什麼也沒說。
她懂,她都懂。
早都是局中人,怎可能輕易脫身。
「阿旎,許多事你並不知情……」
後來梅崢總是悔恨,這日他若是將話說得再清楚些便好了。
他終是要給她尋一條活路的。
她伸手抱了抱他,又倉皇地鬆開,然後轉身。
他追上去扯住她的袖口。
「阿旎,我們成婚吧!明日可好?」
「好呀!那我便梳妝打扮,等你來娶我。」
她轉頭歡喜地應下了。
她扯回袖口,頭也不回地往遠處走去。
梅崢覺得疼。
有人剜去了他心口的一塊肉,讓他鮮血淋漓,疼痛難忍。
她有她的大義,他有他的小情。
他拋不下梅家,亦不能說服她回頭。
他不如她。
可這天底下,比得過她的,又有幾人?
二月十六是聖人生辰,春風十裡。
楊柳長堤,如風似霧。
皇長女帶著朝內外大臣于摘星樓為聖人祈福。
傳聞這日出了一件奇事,摘星樓內忽現一通體皆白的神鹿,那神鹿開口能言。
聖人久病不愈,皆因有人含冤而亡。
那人怨氣太重,驚天動地。
一石激起千層浪,有人提起了衡山的鬍子蘭。
他為官數載,清廉正直之名傳遍大慶。
最終卻落得個五馬分屍的下場。
此時大理寺少卿秋白帶著鬍子蘭的手書和證人而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一件件一樁樁,將黃家的罪證公之於眾。
黃家之罪,罄竹難書。
皇長女命內衛立時將秋白拿住了,此事一時間沒個說法。
不久後梅國公為秋白辯白,歷數黃家罪名獲罪入獄。
朝中清流,民間百姓怨聲載道,皆要求皇長女徹查鬍子蘭的死因,且嚴懲黃家。
其聲勢之浩大,已然是難以鎮壓。
軍中忽生出嘩變,黃雨初被斬於帳前。
時年九月,聖人龍體稍安,聽聞此事後親自過問。
直至次年四月,黃氏一族終伏法。
又是一個春日,梨花將謝,海棠開得正盛。
昔日許多名門望族因著黃家受了牽累,或死或流放,門庭凋零。
只謝家同梅家,此事後卻如日中天,烈火烹油。
只是謝家同梅家皆是門庭緊閉。
71
只兩日,那孩童被殺的案子便有了眉目。
殺人者是城中濟世堂的郎中許睿。
他有一獨子,三歲時墜入湖中,救上來後雖有呼吸便再未醒來過。
他四處求醫問藥,有巫醫告知了他一南疆秘術,說可以命換命。
他便選中那日日在醫館門口行乞的花子。
「許睿如何說的?」秋白彎腰將謝硯清送來的匣子放進了櫃裡。
「那花子無父無母,亦無名姓,活著死了都無人牽掛在意,可他兒不同。」
謝硯清趴在櫃檯上,眉頭緊蹙。
「呵!」秋白一聲嗤笑。
「我當時便按著他打了一頓,簡直是無恥之尤。」
「何必費力氣?判個淩遲處死也就是了。」
「你倒是提醒了我。」
謝硯清立時站直了身子。
果然秋白狠起來,旁人都不及她三分。
偏生她又狠得這般叫人拍手稱快。
「你還不走麼?」
「今日休沐。」
謝硯清面不改色地說謊,秋白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終是謝硯清不敵,不情不願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飯時桌子便坐滿了,秋白忙得腳不沾地。
待到閑下來時,才發現門外又飄起了雨。
秋白靠在門板上幽幽歎氣,東洲的冬天實在難熬。
若不是因著冬日短,其他時日氣候宜人,她定然是挨不住早就搬走了。
此時旁邊的店鋪卻叮叮咚咚一陣響。
這店鋪原是賣冷陶的,冬日改賣湯餅,雖生意不好,還不至轉賣吧?
不知新開的會是一間什麼鋪子。
不過三五日那店鋪便重新開張了,卻是間筆墨鋪子。
眼看就是年節,食鋪幾乎無人,那筆墨鋪子更是無人問津。
只是那郎君同小廝日日來食鋪吃飯,一碗白粥,幾個小菜,吃罷便走,話也不多一句。
順兒的學堂放了假,他性子舒朗,但極聽他阿娘的話,每日在後院寫字讀書,寫煩了便尋他阿娘說說話。
這日恰沒了筆墨,秋白給了順兒錢,叫他去隔壁鋪子買。
順兒將阿娘給的一兩銀子捏在掌心出了門,鋪子就在隔壁,走幾步路就到了。
掌櫃的就坐在櫃檯後,順兒路過了幾次,每每只見他就那樣呆呆地坐著,既不說話,也不動。
順兒有些好奇,他孤單麼?
無聊麼?
人間這般精彩繁華,偏他看不見。
「郎君好,我想買筆墨。」
順兒個子不夠高,踮起腳尖將銀子放在櫃檯上。
文重恰出去辦事不在。
「你要什麼筆墨,自取便是。」
梅崢輕聲說道。
「一兩銀子能買到什麼樣的呢?」
小孩兒聲音稚氣疑惑。
真是個教養得極好極好的孩兒呀!
「我也不知,不若你等一等可好?我家的夥計馬上就回來了。」
他的聲音愈發柔和了。
「進來坐,櫃上有點心,可邊吃邊等。」
順兒走進去,在梅崢旁邊坐下。
「郎君的聲音極好聽。」
順兒說了一句。
看著櫃檯上擺的點心,是福壽齋的。
「碟子裡有梅花餅,千絲卷兒,桂花栗粉膏,郎君最喜吃哪個?」
「你最喜哪個?」
「我同我阿娘都愛吃桂花栗粉糕,軟糯香甜得緊。」
順兒拿了一塊,輕輕扯過梅崢的袖口,又牽住他的手,將一塊糕點放進他的手心。
「郎君嘗嘗。」
梅崢放到唇邊,輕輕咬了一口,喉頭卻哽得厲害。
見梅崢咬了一口,順兒又倒了一杯茶水放到他手邊,這才又拿了一塊,自己咬了一口,心滿意足地半眯著眼,搖晃著雙腳。
「郎君可覺得孤單?」
72
小孩兒又好奇地發問。
「我每日有很多很多事情回憶,便不覺得孤單。」
「我阿娘說,有人要想念,便不覺得孤單了。
「我家的鋪子就在郎君家的隔壁,你來我家食鋪吃過飯,自然是知曉我阿娘的吧?」
小孩兒又咬了一口點心,取了茶杯,給自己倒了一盞茶,待將點心咽下去了,才慢悠悠喝了一口。
「郎君喝口茶,吃點心容易噎著。」
他也不需要梅崢回他,自顧自地又說了起來。
「我阿娘可厲害了,她做的魚膾是全東洲最好的,擺出來就像一朵花兒,連縣令都親口誇過的。」
「是,你阿娘確是十分厲害的。」
梅崢想,她的心性之堅,怕是旁人不及萬一。
「郎君的官話說得這般好,也是從東京來的麼?」
「嗯。」
「阿娘說我們原也是住在東京的,只是那時我還太小,並不記得,只聽我阿娘說十分繁華。」
小孩兒將一塊點心吃完,猶豫著要不要再吃一塊,若是再吃一塊,店主郎君會不會嫌他沒規矩呢?
「再吃一塊吧!」
「好!」
小孩兒高高興興又拿起了一塊,心中對梅崢的喜歡又多了三分。
他不僅生得好看,且十分善解人意。
梅崢偷偷扯了個笑出來,因著小孩兒的歡喜,也歡喜起來了。
小孩兒不知,其實他並不曾在東京住過一日。
他阿娘騙他。
小孩兒去的時間有點久,秋白只能來尋他。
店門開著,一個小孩兒,一個大人,兩人手中捏著點心,認認真真地說著話。
怎麼說呢?
這個男人于她,有著極致命的吸引力。
他什麼也不說,只這般坐著,便能叫她生出一種衝動來。
她想扯亂他的衣服,弄亂他的頭髮,看看到那時他還是不是能這般冷清自持。
對著他時她依舊是個這般沒出息的人。
她安靜地站在門口看著,癡迷了般。
順兒先看見了她。
他跳下凳子,喊了聲阿娘,便朝著秋白奔了過去。
秋白接住了他。
他滿臉歡喜。
「阿娘,夥計不在,郎君叫我等一等,我便同郎君吃了點心說了會子話。」
「嗯!那待到晚飯時,咱們便請郎君同他的夥計吃頓飯吧!」
秋白摸了摸順兒的臉頰,笑著同他說道。
順兒歡歡喜喜走到梅崢眼前問他。
「郎君可願同我們吃頓晚飯?」
「你同你阿娘說,求之不得。」
「甚好,那你便在此等著夥計回來,順便同他說說話。」
秋白轉身,看著愈下愈大的雨,心中的鬱氣去了大半。
順兒又同梅崢說了大半個時辰的話,他沒想到梅崢知道的事兒竟然這般多。
「郎君是不是讀過許多許多書?」
「讀過一些。」
「您的眼睛原本是好的麼?後來為何看不見了呢?」
小孩兒問得坦坦蕩蕩。
梅崢側頭,伸手觸上了小孩兒的眉梢。
小孩兒並未躲避,甚至將臉往前湊了湊,任由梅崢從他的眼間撫摸至下頜。
「我阿娘說,我生得同我母親一模一樣。」
小孩兒說得坦坦蕩蕩,從他的聲音裡聽不出半分傷懷。
原他是知道的啊!
73
「是,確實一模一樣。」
「我阿娘說了,待我再長大些,她便帶我看我母親去。」
梅崢想,他母親見了他長得這般好,定然是極開心的吧?
她當年將小孩兒交給秋白撫養,一點都沒錯。
……
晚飯依舊樸實無華,皆是常見的家常菜。
一共四個人,也只四個菜。
經過這半日,順兒對梅崢生出了十分的崇拜來,畢竟他是個比老師還厲害很多的人。
一頓飯吃下來,他的嘴便沒停過。
一時問這個,一時又想起那個。
秋白不管他,梅崢亦不嫌他吵鬧,只溫溫和和地同順兒說話。
一頓飯吃罷,已是掌燈時分了。
順兒打著哈欠,秋白帶他梳洗了,哄他睡下。
秋白裹著襖子,坐在院中溫酒。
她原是一杯就倒的酒量,如今卻到了無酒不能入睡的地步了。
她害怕睡覺,害怕做夢。
害怕夢見不好的,又害怕夢見太好的。
夢中場景雜亂。
只不過一件件皆是她的過往。
分明她將前世的事情夢得清清楚楚,卻終還是成了宋雲昭的階下囚。
前世今生,即便是親姐妹,她實在對她生不出半點喜歡來。
宋雲昭最喜愛做的便是些陰私勾當,亦愛以折磨人為樂。
偏秋白過了兩生,都是坦蕩俐落的性子。
死有何難?
她最怕的,是自己在受盡折磨後生出的膽怯懦弱。
她怕自己會低下頭去求她,求一個她最不屑的人。
宋雲昭的話還猶言在耳。
「你以為憑著你的一己之力便能改天換地不成?不過螻蟻爾,還敢妄想翻天不成?」
她叫人將她的一條腿一截一截敲碎,看她趴在地上,頭髮被血水凝結成一縷一縷,她抬腳踩在她的背上,那一腳,差點踩碎了她的脊樑。
宋雲昭這樣的人永不會懂,這世上多的是平常人,他們只求一口飯吃,只求一個容身之處,可若是有人要砸了他們的飯碗,毀了他們的屋子,這便是要了他們的命。
一時之間他們還沒看清,鬍子蘭的死,讓他們看清了命運。
他們的命,到底掌握在什麼樣的人手中。
不管爭不爭都是死,或許爭一爭還能活呢?
「你以為這世間只一個鬍子蘭麼?或者亦只我一個?呵!」
她仰頭看著那高高在上的人。
血水迷了她的眼,眼前是一片暗紅的世界。
那人在這暈紅裡,顯得愈發陰沉可怖。
「我倒要瞧一瞧,是你所謂的道義、風骨硬,還是我的刀劍快。」
她伸手拽過她的頭髮,硬生生將她拖到了眼前。
她想握緊拳頭,可刺進指尖的竹簽叫她不能如願。
她已覺不出疼來,身體只本能地痙攣著。
「你若真心待梅崢,不若去見見他,勸他委身於我,我便放梅家一條生路。」
她在她耳邊幽幽說道。
「那是梅家同他自己選的路,我為何要去勸?」
她清楚,亦明白,梅家走到如今,定然不只是因著她。
或者她只是一個梅家順勢而為的藉口罷了!
梅國公,曾掌著大慶的大半軍權。
即便他交還了軍符,可梅國公在軍中的勢力威望真的就扯得一乾二淨?
笑話。
74
「你可知梅家眾人為何下獄的麼?國公為你親自上書,我駁回後,他竟然帶頭在朝堂上彈劾黃家。
「即便我忍得下,黃家可忍不下。」
「你便要看著大慶姓黃了不成?」
「不管姓宋還是姓黃,坐在那最高位子上的是我便是。
「只要他們讓我過得舒暢便是了。」
聖人費心費力地教養,養出的就是這樣一個陰私的東西麼?
那時她想,這麼一個東西,死不足惜。
「大慶不是宋家的,亦不是黃家的,它是萬民的大慶……」
她喃喃說道。
「來人,端藥來。」
有人端了藥來,她不知那是什麼藥。
只是宋雲昭捏住她的嘴強硬灌下,她早沒了反抗的力氣。
「既說不出我愛聽的,便不要說了吧!」
自此她便啞了嗓子,說不出話來。
後來雖然得到了救治,聲音再也不復從前。
最讓她疼的卻不是這些。
是某一日她扯著她去見梅崢。
他們之間只隔著一道單薄的牆。
宋雲昭叫人扒光了她的衣服。
然後她又尋了一個昆侖奴來。
「你若不從我,我便叫你親眼瞧著她在旁人身下受辱。」
那時她說了什麼呢?
「梅崢,莫應她。」她在心中說了千千萬萬遍,可他聽不見。
「好。」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聲歎息。
她胸口疼得比身上的任何一處都厲害,宋雲昭一截一截敲斷她的腿骨時,她都沒那般疼過。
宋雲昭終不曾放過她。
那日她便死了。
後來軍中嘩變,黃雨初被亂軍斬於帳前。
聖人醒來,朝中風聲鶴唳。
她被安置在內宮養傷。
她每日渾渾噩噩,時醒時睡,夢裡什麼都有,又什麼都沒有。
聖人經常來同她說話,她一時認得她,一時又不認得了。
內宮的玉蘭開得燦爛無比,只是花落了才生葉。
她坐在樹下看著,覺得好不遺憾。
聖人還穿著朝服,她蹲在她眼前靜靜看著她。
「阿旎,這世上自此便再也沒有黃家了,而你,是匡扶正義,救家國於危難之間的英雄。」
她想笑,可做不到。
「聖人算計了得,我只是一枚棋子,不敢居功。」
她嗓子還沒大好,說話斷斷續續。
聖人臉上顯出倉皇悲傷來。
她並不在乎。
梅家被收進大獄時她已想明白了,這都是聖人演的一場戲。
於寺卿讓她去衡山時,這齣戲便編排好了。
梅國公知曉,謝侯爺知曉,于寺卿亦知曉,只是沒人同她說罷了。
其實她並不很在意的,不管知不知曉,若是只有她這般做,黃家的事才有結果,她定然欣然而往。
只是她付出的,比死叫她更疼,更慘烈罷了!
「阿旎……」
「我在你眼中從不是阿旎,若是,聖人可能給我個公平?今日我便走了,聖人多保重吧!」
「阿旎,她是我的第一個孩兒,彼時我同你阿爹還在一處……」
「我知你不舍,只是聖人既做了這大慶的聖人,便不能只是她一人的阿娘。」
她所有的不甘,所有的遺憾,皆留在了這年的春日。
後來她聽說宋雲昭死在了冷宮。
75
她誰也不想再見,只想看看梅疏。
說好了要送嫁,可她卻食言了。
崔家與黃家有勾連,黃家一倒,崔家亦受了牽連。
她見到梅疏時甚至不敢相信,眼前枯黃乾瘦的人會是梅疏,她分明是那樣明麗豐腴的姑娘。
國公府已派了人來接她,她戰戰兢兢坐在椅子上,懷中抱著個瘦弱的男孩。
聽她叫她的名字,只是木訥地抬頭,雙眼空洞地看著她。
梅國公本欲保下她夫君的性命,不想他因著害怕,在官府拿人的前一天夜裡吊死在了房梁上。
自此梅疏就變成了這個模樣。
她看著梅疏的模樣,說不出一個字來。
短短數年,怎麼她們就變成了這樣?
她錯了麼?還是梅疏錯了?
她一路追尋著自己心中的道義,梅疏遵從著父母的安排。
她們走了全然不一樣的路,可是結果又這般相似。
國公將她嫁入崔家時,真不知崔家同黃家有勾結麼?
有些事不敢深想,亦不能深想。
「梅疏,我們都沒錯,你好好活下去。」
她攬過她瘦削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阿旎……」
她叫她。
可她終不曾聽她的,兩日後她亦吊死在了同樣的房梁上。
死前她寫了一封信。
她叫她撫養她的孩兒長大。
梅家帶回了梅疏的屍身,她帶走了她的孩兒。
她是不是知道啊?知道她不能有自己的孩兒了,便將順兒留給了她呢?
「我本欲聽聽你同崔九郎的故事呢!自此卻再也不能了……」
她喃喃說道,又喝了一杯酒。
酒入愁腸。
只是那樣懦弱的一個人,梅疏竟決然地跟著他去了。
果然,世間只情愛,毫無道理。
有人敲響了後門。
她已然喝多了,晃晃悠悠,稀裡糊塗地便開了門。
門口的人提著一盞燈,安靜地站在一團光暈裡。
他都看不見,那燈於他又有何用?
「文重呢?」
她倚著門板問他。
「你喝酒了麼?」
他伸出手來,摸索著。
她胸口又熱又疼,實在疼得厲害。
可她依舊伸手抓住了他的手,牽著他跨過門檻。
她牽著他坐在院中的樹下,給他倒了一杯酒,輕輕放在他的掌心。
「喝了便暖和了。」
她仰頭看了看天,雨停了,天依舊陰沉沉,看不見一顆星子。
他聽話地喝了酒,摸索著將酒杯放回了石桌上。
「你的眼睛為何看不見了?」她低聲問他。
「那一日,忽就看不見了。」
他沒說是哪一日,可她知曉。
「嗯。」
「父親母親,甚至聖人都說你死了,可是我不信,所以我還活著。
「我慶倖著,自己還未死。」
秋白看著眼前的人,眉眼皆是最好看的。
「嗯,活著比什麼都緊要。」
她又倒了一杯酒,想說什麼,不知是忘了還是說不出口。
人人都說她死了,他便信了,往前走就是了。
為何他偏不信呢?
「我慶倖自己還活著,還能這般見到你。阿旎,明日我娶你可好?」
他揚唇,笑得小心翼翼。
這話他問過她的。
只是當時她是如何回他的呢?
她已全然想不起來了。
「你是誰啊?為何要娶我?」
「我只是深愛著阿旎的男人,阿旎可嫌棄我眼瞎麼?」
「梅崢,你是國公府的梅崢。」
他是國公府的獨子,是未來的國公,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娶她的人。
她在意的並不是自己已非清白之身,是她永不可能給梅崢生個孩子了。
梅崢要同她一起,她絕不許他再多看旁人一眼。
更別說納妾了。
這便意味著梅崢要絕後的。
「阿旎,自遇見你的那刻起,我就只是我自己了。
「國公府還有兒子,而阿旎,只我一個。」
番外 1
筆墨鋪子的掌櫃郎君娶了隔壁食鋪的掌櫃娘子。
彼時東洲的春花開得正好。
謝硯清在婚宴上喝多了酒,又哭又笑,最後被袁同背了回去。
袁同年紀還小,實在看不出他的小舅舅心裡頭裝著秋白。
待舅舅醉了酒親口說出來,他差點將人丟在了地上。
「小六,你說你舅舅我哪處比不上那梅崢……」
背上的人雖醉了酒,還將這個問題問了又問。
袁家亦是東京的名門望族,梅崢他還是知曉的。
「舅舅,你便忘了秋少卿吧!我阿娘月前來時不是同你說了麼?外祖母已然給你尋了門門當戶對的親事了。
「她再三交代,叫你莫要去招惹秋少卿,外祖父親口說的,你配不上她。
「畢竟小公爺為了她,連自請出族這樣的事兒都做得出來。」
袁同歎氣。
母親還說過,小公爺的一雙眼睛是為了秋少卿急壞的。
東京城的瓦子戲舍這些年演得最多的一齣戲便叫《無雙女少卿》。
戲裡說的便是秋少卿的生平,每每看一遍,他便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息。
他為何跟著舅舅來了東洲?
還不是因著聽了那戲,想做一個秋少卿這般心懷正義,坦坦蕩蕩的好官麼?
秋少卿這樣的女子,萬不可能瞧上他舅舅。
袁同甚至懷疑秋少卿能瞧上小公爺,怕不是因為他生了一副好相貌吧?
「我也能做到。」謝硯清低聲說道。
「舅舅,你且醒醒吧!你能做到又如何?秋少卿可願意嫁你?」
謝硯清挨了當頭一棒,終於住了嘴。
「我看小公爺待秋少卿實在是癡心,即便我這樣遲鈍的人看一眼都知道,他滿心滿眼皆是她。
「你看他看秋少卿的模樣,你都不敢相信他看不見。哎……」
袁同為他可憐的舅舅歎息。
怕是秋少卿壓根就不知道舅舅待她還有另外的心思吧?
若是知曉,以她的脾氣,定然會極直白地叫舅舅斷了這念頭的。
「我恨……」
「舅舅恨什麼?你既沒小公爺生得好看,又沒小公爺那般狠得下心,他連爹娘都撇得下,你能麼?
「你便聽外祖父的話,同秋少卿長長久久地將這朋友做下去就是了。」
……
番外 2
秋白坐在柔軟的床榻上,第一次覺得坐立難安。
她伸手往床上摸去,先摸到了一顆棗子,又是花生桂圓,不一時便摸到了一把。
頭上的發簪皆已拆下,寢衣都已換好了,梅崢卻石頭一般坐在她旁邊,不見有絲毫動靜。
莫非這洞房花燭夜就要這般坐到天亮了麼?
劈啪。
燭花忽地炸開,驚了她一跳。
她腦中忽閃過些什麼。
她側身看著眼前的人,他垂著修長的脖頸,纖長的睫毛蓋住本就漆黑的惑人的一雙眼睛。
他的雙手握拳放在膝頭,坐得端端正正。
這人可真是……
「你不親親我麼?」
她伸手,輕輕捧住他的臉頰。
睫毛抖了抖,他抬起眼眸,望向她。
明知他看不見,可她依舊紅了臉頰。
「我看不見。」
他沉聲無辜道。
她便抬頭,輕輕地將唇貼在了他的唇上。
她抖得厲害,他也一樣。
他們都這般害怕,因為受過的傷。
可他們都未曾退縮,因為他們知曉,眼前的人,是深愛的人。
情到深處,他喚她的名字,喚了一遍又一遍。
她熱情地,大膽地回應著他。
天地間只餘下他同她兩個,一葉扁舟,浮浮沉沉, 便是一夜。
五年後。
「你阿爹阿娘又吵架了,不若小郎去勸勸?」
文重一邊擦著桌子, 一邊憂愁地歎氣。
筆墨鋪子一文錢也沒賺到便關了,食鋪轉給了馮五郎。
先帝駕崩,聖人即位。
夫人被召回京, 又做回了她的大理寺少卿。
將日子過得比打仗還忙。
好不容易休沐一日, 小郎亦不用去上學,好端端地二人又因著簷下的一株蘭花吵了一架。
文重不明白,郎君分明就看不見, 怎的就知道那是株稀有蘭花呢?
他同夫人一般,看著就是一棵草罷了!
「你何時見他們超過半日不說話的?」
順兒放下手中的書,踮腳望著窗外。
阿爹蹲在簷下,手中拿著鏟子,卻久久沒動手。
不一時阿娘便出來了, 從阿爹手中拿過鏟子, 認認真真地將那株草挖出來栽進了花盆中。
「你是不是騙我呢?我亦通草藥花卉,怎的從不曾見過這個模樣的蘭花?」
阿娘語氣不善。
「待我養開了花, 你便知曉了。」
阿爹溫溫吞吞說道。
阿娘哼了一聲,將花盆端進去,放在了阿爹說的矮桌上。
「你若養不出花來, 我便將它挖出來喂豬。」
阿娘雙手叉腰, 樣子凶極了。
「你喂我吃了都成。」
阿爹笑著說道。
阿娘又撲哧一聲笑了。
她走過去,將下巴擱在阿爹的肩上,雙手環住了阿爹的腰。
不知在阿爹耳邊悄悄說了什麼,惹得阿爹笑出了聲。
「文重,你看我阿爹歡喜不歡喜?」
文重點頭。
怎的不歡喜?
自娶了夫人, 他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一個會歡喜, 會憂愁,會說會笑的活人。
「我阿娘也歡喜。」
順兒拿起《詩經》,端坐在案前,翻了一頁,忽掉出一張紙來。
是阿娘的字。
【梅崢吾夫:
【年少時的心悅,就是歡天喜地地認為會與眼前人過一輩子, 所以預想以後的種種,一口咬定它會實現。
【走過千山萬水後, 才幡然醒悟,那麼多年的時光只是上天賜予你的一場美夢,為了支撐你這冗長的一生。
【幸而, 我的美夢一直未曾醒過。
【幸而, 我的從前和現在, 皆是你。
【你知那日我為何不想叫你應下麼?
【因為我同你一樣清楚, 不管你應不應, 結果都是一樣的。
【你應下,是為了賭那萬一,而我不叫你應, 是盼著她能放過你。
【我害怕的從不是我還清不清白,於我而言,你若愛我,又怎會嫌我?
【你若嫌我, 怎堪配我?
【我只是不想你在我和父母之間做艱難選擇。
【畢竟不管怎麼選,都不會圓滿。
【我沒錯,父母亦沒錯。
【只是這是一道無解之題罷了!
【不想你終是選了我。
【我想說我甚是歡喜。
【歡喜你選了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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