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將我藏到暗格裡,我以為她要同我玩捉迷藏。
可她用布條塞住了我的嘴,嚴肅地叮囑我無論如何不能出聲。
我從暗格的洞眼裡,看見我晉家一百三十二口,滿門被屠,屍骨泣血。
為首之人是一個儒雅的白衣男子,大夏國的中書令,宋明。
他用雪白的帕子擦拭劍上的血,笑得陰冷:「一介卑微的賤民,還妄想撼動百年世家,不自量力。」
所以他的全族也活該死在我這個賤民手上。
1
這一年,我七歲,第一次學會了恨。
我踏過族人的屍骨,從狗洞鑽出府邸,跟隨人流離開了長安。
阿爹阿娘只教我禮義廉恥,卻未曾教我如何辨別壞人。
我被幾次販賣。
逃了,被抓,再逃,再抓……
我不懂得服從,也不懂得討好,於是又被一次次毒打……
後來我因為一顆糖被一個慈眉善目的毒師騙了去。
他將我帶到一個邨裡,拿我煉毒。
我在愛吃糖的年紀從此恨上了糖。
那幾年真是生不如死ƭŭ̀ₑ啊!
於是我第一次學會了殺人。
不對,不是學會,殺人只是我求生的本能。
再後來,一場大饑荒席卷而來。
四皇子前來賑災。
百姓說他不僅生得溫潤如玉,還愛民如子。
可那日,我滿目希冀,枯瘦的手抓住他的衣擺之時,他蹙起了眉,下意識的嫌棄之色卻沒有掩住。
「放肆。」一聲冷漠的聲音,我被他的近衞狠狠地踢在臉上,身子受力往後飛出三尺遠。
我頓覺頭暈目眩,臉上火辣辣地刺疼,一股溫熱的液體從我的臉頰滑落。
甚麼愛民如子,不過一句笑話。
我摸出了毒粉。
「她只是災民!」忽然一道斥責的女聲傳來。
一抹潔白的人影落在我身前,柔軟的帕子按住我臉上的血口。
她是宋紫鳶,四皇子的未婚妻,我的仇人宋明的女兒,她救了我。
那個偽善的宋明竟也有如此良善的女兒啊!
若是我阿爹阿娘在,我也該被養得如她這般美好吧?
2
我成為宋紫鳶的貼身女使,化名雲錦。
滅族仇人就在眼前。
年僅三十六歲,清高儒雅,位列大夏國的丞相,權傾朝野。
我本可以一把藥毒死他。
可如今的我,已經有了足夠的耐性,怎能讓他死得這般容易?
我傷好之後,出現之時,人群中便不時會有驚豔的目光投來。
可對一個卑微的丫鬟來說,美貌等於災難。
三個月後,宋明唯一的兒子死了,花柳病,年僅十七歲。
沒人知道,是我下的毒。
他見色起意,趁宋紫鳶不在便想玷污我。
我越苦苦哀求,他卻越興奮。
可在我的毒藥作用下,他根本硬不起來,除了弄我一臉口水,甚麼皆幹不了。
日複一日,那慢性毒藥終於毒發了,是一種狀似花柳病的毒。
宋府滿門舉喪。
白發人送黑發人,哭嚎聲不斷,那聲音竟有幾分像當年我族人被屠時的哀號。
宋明滿目悲痛,我看見他緊握雙拳,指甲嵌進掌心,殷紅的血滴落在他雪白的衣擺上。
而我在不遠處,用潔白的帕子擦著一個瓷瓶,唇角勾起一抹陰冷的笑。
如同當年擦劍的他。
我便是要他一點一點地嘗我嘗過的那些痛。
喪子?這哪裡夠!
我晉家被屠之日,可是連哭喪的人皆沒有。
那時,我阿娘的肚子裡還有一個未出世的胎兒。
3
半年後,宋明過繼了旁支的孩子養在膝下。
宋家是百年世家,枝繁葉茂,死一個公子對他並無太大影嚮。
何況他還有個妹妹是大夏國的皇後,她膝下的四皇子流著宋家的血。
扶持四皇子登基為帝,宋紫鳶為後,下一代帝王便又是他們的人。
如意算盤敲得可真嚮啊!
我怎會如他的願?
他並不知道,他的好女兒宋紫鳶其實並不喜歡四皇子啊!
而四皇子,據我觀察,他可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溫潤。
四皇子和他的近衞偶有來府上。
那近衞看我的眼神,同宋明的兒子並無區別。
他是江家的獨子江彥,四皇子的左右衞上將軍,亦是貴族子弟,已娶妻,且有五房妾室。
他大概忘了,我還是那個差點被他一腳踢死的災區乞丐。
我記仇得很呢。
狩獵場上,我如往常般跟在宋紫鳶身邊,忽然有人將我攔腰一抱。
江彥將我撈到馬上,回頭對宋紫鳶喊道:「借你的人一用,保證完璧歸趙。」
青天朗日,眾目睽睽,我與他一起騎入密林,哪裡還有清白可言。
他敢如此,便是篤定了宋家不可能因為一個丫鬟,跟他這個四皇子身邊的紅人傷了和氣。
不僅不會,若他要,宋明甚至會主動奉上。
可憑甚麼啊?
就因為我是一個身份卑微的丫鬟,便活該被如此對待嗎?
這可是狩獵游戲啊,會發生甚麼,引人遐想。
可究竟是誰獵誰,還不一定呢!
我等這一天也很久了。
4
江彥的箭精準地射向了一個人。
那個人不是普通人,是一個寒門出身的年輕諫官,堅定的太子黨。
四皇子背靠世家,而太子背靠寒門,可惜寒門已經快被趕盡殺絕了,連陛下也被宋明欺壓得完全沒了鬥志,開始尋仙問道了。
這場狩獵是二皇子舉辦的,他屬於四皇子黨。
狩獵嘛,有個別人被猛獸咬死,也不是不可能,他們便是要借此鏟除異己。
「你看,這便是不聽話的下場。」
江彥的聲音如陰冷的蛇信,在我耳畔滑過。
我害怕得發抖,江彥便笑得肆意。
而向來以仁厚著稱的四皇子見證了一切,卻未曾為我說一句話。
便如同當初江彥一腳踢向我時,他只是不輕不重地說了他一句「你不該傷人」。
他生得俊美,溫潤如玉,一雙桃花眼看誰皆溫和,一言一行無可挑剔。
實則那層溫和的背後是冷漠,是對任何人皆不信任皆不在意的冷漠。
他只在乎利益權衡,而我只是一個沒有利用價值的丫鬟,並不值得他去為我出頭。
可很快,他們也遭受了伏擊。
那諫官明知這場狩獵是鴻門宴,為何還來?
他們想反殺!
蠢啊!
江彥已經顧不得我,將我扔在一旁。
好在那些人的目標是四皇子和江彥一黨,並沒有要攻擊我的意思。
我躲到了樹後邊去。
他們越打越遠。
看不見他們後,我便跑去探那諫官的脈搏。
還沒死透。
我掐住他的人中將他按醒。
「公子,忍住,現在我要為你拔箭。」
我按住他的胸口,用力一拔,再用沾了藥粉的帕子按住他的血口。
男子疼得面目扭曲,依舊不忘同我道謝:「多謝。」
我神情嚴肅:
「公子,你們糊塗啊!殺一個四皇子,太子便能贏嗎?
「皇子那麼多,世家大可以換一個皇子扶持。你們此舉分明是給世家遞刀子,還是好大一把大刀,刺殺皇子啊!你就不怕世家借著這個罪名把寒門一鍋端了?十年前晉家舉族覆滅還不夠慘嗎?傷敵八百,自損八千,屆時怕是太子還要被ṭũ⁼你們連累。」
男子睜大了雙眼:「我……我……」
血口湧得更厲害了。
「莫激動。」我打斷道,「我有一計,可保寒門,你聽好了。今日密林裡忽然出現了一夥刺客,是刺客的箭射中了你,你身上的箭便是證據……」
說完,我抓起他的手按住血口:「自己按好,現場便交給你處理了,我還有事要做。」
我起身,幹脆利落地褪去外衫。
「你……你做甚麼?」年輕的男子滿臉通紅,神情緊張。
「放心放心,不會要你負責的。」
我脫得只剩中衣,又扒了一個死了的刺客衣服,換上後便要去追四皇子等人。
「姑娘,請問你是哪家的姑娘?」身後的人問道。
我回頭:「我沒有家,無父無母,我叫雲錦,是宋大姑娘好心收留的丫鬟。記住了,千萬不要透露是我救的你。」
我阿爹也曾是一名剛正不阿的諫官!
我頭也不回地跑了,追到了懸崖邊。
剛好趕上四皇子要被一劍穿心。
而他的近衞江彥已經自身難保,哪裡還會管他?
我沖了上去,擋在四皇子身前。
我穿著護甲,劍捅不進去,可是力道太大了,我們受力落了涯。
我抱住四皇子,轉了個身,我在下,他在上。
崖風猛烈,吹走了我的面罩,露出我的臉。
我迎上他那驚惶又驚愕的眼神。
「殿下,以我為墊,換你的命,只願你好生待我家姑娘。」
5
四皇子可以死。
卻不能死得如此沒價值。
這並不能真正改變寒門的命運,亦不能改變我們這些卑微平民的命運。
這水已經夠渾了,便多我一人去攪弄這風雲吧!
涯底是海,又有護甲加身,我大概率不會死。
我的確沒死。
可是兇猛的海浪將我和四皇子沖開來。
讓我沒想到的是,他竟然不會水,而且很怕水的樣子,撲騰幾下就往水的深處沉去。
真沒用。
我只好潛進水裡,向他游去。
我一手環住他的背,一手扶住他的後腦,傾身過去,給他渡了一口氣。
而後攬著他往水面游。
他下意識地抱緊我,生怕被落下似的。
我們抱著浮木飄到了一座島上。
那天夜裡,養尊處優的四皇子又沒出息地發了高燒,直打寒顫。
太沒用了。
我無奈,只好抱著他。
他畏冷,便也下意識地抱緊我這個唯一暖乎乎的人。
我實在是累了,不知不覺地沉沉睡去。
翌日,他的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直到我睜開雙眼,目光與他的猝不及防地相撞。
他竟然顯出了幾分慌張,松開抱著我的手。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燙了。」
我邊起身邊道:「殿下,你昨夜發燒了,如此……只是權宜之計,不必放在心上。」
「……」他見我要走,問道,「你去哪兒?」
「我去找些果子吃,殿下要在這兒等,還是一起?」
「一起。」
機關算盡,永遠擺著一張溫和假臉的四皇子,在與我一同被困在這座島上後,面上終於有了幾分真誠。
他還有潔癖,總要把自己捯飭得幹淨整潔,一絲不苟。
可想而知當年我髒兮兮的手抓他的衣擺之時,他該有多嫌棄。
日複一日,我們皆沒有看到任何救援的人出現。
我們並肩坐在岸邊,看著潮起潮落:
「殿下,你有想念的人嗎?」
「沒有。」
「我有,我想念姑娘了,她一定正在想方設法找我。你的家人一定也正在找你。」
他竟是自嘲一笑,而後沉默不語。
良久之後,他很是疑惑地問我。
「你為何要舍命救我?」
「大概是因為你是姑娘的未婚夫婿,大概還因為當年是你同姑娘一起救了我。」
他依舊看著我,這個理由並不足以說服他。
一個內心冷漠之人,是很難相信有人會為了報恩舍命的。
況且,他的直覺並沒有錯。
他曾漠視我,我沒理由救他。
可我實實在在地救了他啊!
我顯得有些懊惱:「心隨意動,那一刻甚麼皆來不及想,又如何說得清呢?許是因為我善良?還因為殿下在我心中,不是甚麼壞人,值得救?」
他又問:「若我不是皇子,只是裴昭,你還會救我嗎?」
原來他清楚所有人對他的恭維,皆因他的身份啊!
我笑了:「我救一個人,從來便跟他的身份毫無幹系。」
他也笑了,俊美逼人,笑裡是有幾分真誠的。
那日,他同我說,他原本有一個一母同胞的弟弟。
弟弟比他聰慧,比他能言善道,總之樣樣比他好。
他的母後和舅舅宋明很疼愛弟弟,對弟弟精心培養,卻對他越來越沒有耐性,越來越冷漠。
他絞盡腦汁寫了一首關於母愛的詩,卻被他的母後嘲諷斥責,說他光琢磨一些沒用的東西,不長進,沒出息。
直到有一日,弟弟無意落了水,救上來後發了高燒,後來變得癡傻。
他們的態度又完全變了。
他們開始對他噓寒問暖,對他精心呵護與栽培。
而弟弟成了以前的他,無人問津。
以前他以為他們只是不愛他,後來他才明白,原來他們誰也不愛。
他們只是需要一個能鞏固家族利益的皇子罷了。
「後來呢?你弟弟呢?」
「死了,他又偷偷跑去玩水,再次落了水。被發現時,他浮在水面上,軀體腫脹,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當初的糢樣。」
他的聲音很低,「沒有人為他掉一滴淚。」
難怪他如此怕水。
他怕變傻,怕死,更怕死後無人問津。
「他們找不到我,必定會擁立其他皇子,便如同當初擁立我一般。」
「殿下,想回去嗎?我陪你殺回去。」我微笑道。
6
我每日皆要下水去探路。
每次游回來時,遠遠地便能看到裴昭立在那裡,眼巴巴地望著我的方向。
我回來了,他眼裡便有了光。
直到有一回,我去了兩天兩夜。
天光微亮之時,我回來了,竟看到他依舊站在那裡。
我還沒到岸,他便急匆匆地跑了過來,踏入他恐懼的水。
一向克制有禮,還有潔癖的他忽然緊緊地抱住濕漉漉的我。
「別再去了,我們不回去了。」
不回去……意味著他要放棄皇子的尊貴與榮燿,一無所有地同我待在這座島上。
這兩日,他一個人駐望這片汪洋大海,等著一個不知道會不會歸來的人。
在某一刻他下了一個決定,若那個人沒有扔下他,他願意放棄一切同她一起。
這一刻我便知,他完了。
這個看似冷漠的少年,其實缺愛又渴望愛。
他被刺殺時、落水時、高燒時、駐望時……每一個絕望時刻,我不曾有一次扔下他。
我一次又一次地拉住他,成為他心裡唯一的光。
不曾得到愛的少年,怎會不貪戀光?
可是我微笑著說:「殿下,我探到路了,我們可以回去了。」
宋明不知道,他一手扶持的皇子正在脫離他的掌控。
每個午夜夢回,我總能看見阿娘挺著大肚子,匍匐在他的腳下求饒,他卻不作猶豫地將冰冷的劍刺入我阿娘的肚子,轉動劍柄,肆意翻攪肚子裡的血肉。
他微笑道:「賤民的種如同螻蟻,死便死了,這是你們的命。」
那麼他的全族的命也該死在我這只螻蟻手上。
7
我們做了一艘木筏,帶上吃食,历經五個日夜,回了皇城。
世家果然擁立了其他皇子,八皇子被轉到皇後膝下撫養。
裴昭回去後,皇後、宋明又驚又喜。
聽說皇後甚至紅了眼圈。
裴昭的身上流著的是宋家的血啊!世家最重血脈,裴昭自然是他們最願意扶持之人。
可他,還會心甘情願做一枚任他們擺布的棋子嗎?
至於刺殺之事。
因為諫官那支箭有皇家的標記,他們懷疑到了其他皇子頭上。
二皇子作為這場狩獵的組織者,首當其沖。
偏偏他受了宋明的指點,的確做了一些殘害忠良的勾當,那日被殺害的不止那個諫官。
江彥明知諫官撒謊,卻不可能透露半句。
四皇子生死不明,他這個左右衞上將軍因護衞不力已被革職收押。
若是再加上一條蓄意殺害官員,他基本沒活路了,他不會傻到自投羅網。
於是他也有意無意地,把罪名皆推到二皇子頭上。
最終,草包二皇子成了替罪羔羊。
宋明的棋子又廢了一顆,我便是要一點一點地拔掉他的爪牙。
他引以為豪的世家,將被我這只他看不起的螻蟻逐步瓦解。
8
裴昭讓我同他回王府,我拒絕了。
回了相府,我同宋紫鳶交代了一切,只隱瞞了諫官那一段。
「你喜歡四皇子嗎?」她問我。
我搖了搖頭。
「那你為何如此舍命救他?」
「他是你的未來夫君。」
她蹙起了眉:「若是他回不來,我的夫君便會換成八皇子,難道你也要為八皇子舍命嗎?你有幾條命?
「小錦,你記住,你的命並不比任何人低賤,若那人真心待你,是與你惺惺相惜的心上人,那我無話可說。可他不是,日後莫要再做這樣的傻事。」
她竟說我這個丫鬟的命並不比任何人低賤,這個任何人包括金尊玉貴的四皇子。
我消失這幾個月,繁華如長安城,卻只有一個她為我夜不能寐。
我的喉頭莫名有些哽咽,點頭:「好。」
我常想,宋明如此偽善之人,究竟是如何養出宋紫鳶這樣一個良善明理之人?
她從小被當成皇後的人選培養,宋明夫婦對她可以說是極盡苛刻,一點行差踏錯便要被訓斥或罰家法。
可她極愛看書,或許是書中的文字養成了如今的她。
她的琴技還是長安一絕,連皇宮裡的琴師皆自嘆不如。
可她琴聲裡的苦悶卻無人能懂。
直到兩年前的竹林裡,她的琴聲揚起,路過的少年停下步伐,掏出紙硯。
筆墨揮灑間,琴裡的意境便躍然紙上。
後來,她每月皆要到竹林裡彈琴。
那少年也必定會出現。
他們從未有過任何越矩言行,卻早已心有靈犀。
可是後來,她讓我去同那少年說,她不會再去了,她要嫁人了。
嫁給世家扶持的皇子,成為皇後,是她不可能更改的宿命。
這不,四皇子一回來,宋明夫婦便讓宋紫鳶去王府送補品。
王府裡,裴昭和宋紫鳶並肩走在前頭,郎才女貌,貌合神離。
我和江彥跟在後頭。
裴昭將江彥從牢裡撈了出來。
仁厚向來是他的手段,他施一點恩,整個江家便對他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他甚至會縱容手下犯一點錯,如此他便握住了他們的把柄。
何況,即便換一個近衞,便能為他擋刀舍命嗎?
他從來不信。
江彥見到我時,驚訝道:「你還活著?」
他並不知道救四皇子之人是我。
我不應他。
「不理人?」他卻越來勁兒了。
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宋紫鳶,江彥一直盯著我。
今日我特意穿了比往常低領一些的長裙,露出了雪白的脖領和鎖骨。
我沒理他,他卻越來越放肆,竟忽然摟過我,捂緊我的嘴不讓我出聲,在我的腦門上親了一口。
看,因為我只是一個丫鬟,他便可以肆意欺辱。
那麼他也該死。
9
下個瞬間,有人一拳打在他的臉上。
「我的人你也敢動。」
一向溫和的裴昭忽然像發了瘋的狼,目眥盡裂,對著江彥一頓猛揍。
眼看就要打死人,我和宋紫鳶連忙拉住他。
「殿下,我無事,不要打了,再打他便死了。」我喊道。
裴昭終於停了下來,胸口因氣憤猛烈起伏著,眼圈還有些紅,咬牙切齒道:
「我舍不得碰一下的人,他竟然敢!
「今日之事,誰敢透露半句,死。」
他冷冰冰地下了死令,而後拉著我到屋裡,命人拿來了溫水,一下一下地擦著我的腦門。
「好了殿下,再擦便破皮了。」
我抓過他紅腫的手,打開一旁的藥瓶,將藥膏一點一點塗抹在他的拳頭上。
「殿下,您今日不該如此沖動。」
「他該死。」
「殿下今日怎麼像個小孩似的?」
「……」
「往日是我太縱容他了,慣得他沒個輕重。」
「殿下,若今日江彥調戲之人只是個尋常丫鬟,或者說是還沒同你共過生死的雲錦,你還會如此嗎?」
「……」
「你不會。」
「小錦……」
「殿下,您是皇子,日後還很可能成為這天下的君王。而這天下的絕大部分人,皆是像我這般人微言輕,命如蒲草。若是可以,還請殿下能對這樣的人多一些庇護。」
10
宋紫鳶在閨房裡來回踱步,神情慌張。
「我從未見過四皇子如此失控,他怕是真心喜歡你。
「可是皇家無情,若是姑母、我爹知道,容不下你的,你必須馬上走。」
到了這一刻,她竟只是擔心我的安危。
我搖了搖頭:「我不走。」
她怕是對他爹的能力未有清醒的認知。
世家只手遮天,我能走到哪兒去?
何況我所走的每一步原本就九死一生,我太弱小了,不賭上命,哪裡能撼動世家?
可我即便是死,也要死得有價值一些啊!
我活一日,便希望這天下可以少一些像我一般的悲劇。
這事原本不算大。
畢竟江彥先是護衞不力,後又德行有虧,且他調戲之人還算是四皇子的救命恩人,怎麼說皆不占理。
給他點教訓並不為過。
我亦罪不至死。
可讓所有人沒想到的是,江彥死了。
傷口經久不愈,潰爛而亡。
沒人知道,是我下的毒。
從他親我的那一口開始,毒便由他的口腔侵入五髒六腑。
我只下了慢性毒藥,他本不該死得那般快。
可我算漏了裴昭會將他打成如此重的傷,算漏了那毒發作得那般快。
他從臉開始腫脹、潰爛,再到身體四肢,五髒六腑。
其痛苦程度,比當年初見時給我的那一腳要高了千倍萬倍。
江家是高門顯貴,江家唯一的獨子,因為一個丫鬟,被四皇子打死了,這可就不是小事了。
宋明命人將我押走之時,我便知道我兇多吉少了。
一個丫鬟的命並不值錢,他們必會用最狠辣的手段折磨我,如此才能解去半點心頭之恨。
可我覺得暢快,裴昭打得好啊,江彥死得好啊。
宋明與世家之間,世家與四皇子之間終於裂開了一道無法彌補的裂痕。
這道裂痕會越來越大,盤根錯節、相互包庇的世家將不再堅不可摧。
11
我被綁在江府陰暗的刑房裡,刑具一個接一個地上。
江父的眼裡充斥著恨意。
喪子之痛已經讓他幾近瘋癲。
他動不了四皇子,便將所有恨意皆發洩在我身上。
可他不知道,我是被煉過毒的,我的血液皆是毒。
他將我折磨得鮮血淋灕之時,空氣中便也充斥著我的血氣。
這裡密不透風,他日夜折磨我,同我待在一起,想不中毒皆難啊!
他活不久的,他會死得比我更慘。
當年便是他為宋明鞍前馬後,屠殺我晉家全族。
如今他們父子皆要死於非命,江家斷子絕孫。
報應不爽啊!
可惜我很沒用,我一人的力量很弱小,跟世家鬥便猶如蚍蜉撼樹。
我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但我阿爹阿娘很愛我,他們應當不會怪我。
這裡太黑了,我其實很怕黑。
我想他們了。
12
暗無天日的刑房裡,忽然一聲急切的推門聲,有刺眼的光線照射進來。
我下意識地眯起眼。
光影重曡中,那個本該溫潤如玉的少年只剩一臉的驚惶。
裴昭抱著奄奄一息的我離開江府。
身後是抄家的聲音。
江家因為戕害忠良,貪墨軍餉等罪名,滿門獲罪。
「你向禦史臺遞了江家的罪證?」我聲音虛弱。
「嗯。」他點頭。
裴昭不是一個草包皇子,表面上跟世家休戚與共。
可他從沒有信任過誰,他手上握有世家的祕辛並不奇怪。
可宋明怎會容忍他如此胡鬧?
他似是知道我的疑惑,溫和地看著我道:
「江彥因我而死,江家有意轉投太子,舅舅自然要將江家除之後快。」
我蹙眉。
「好吧,是我偽造了江家與太子的密信。」他說。
不枉我幾次舍命救他。
我心裡橫生一絲快意,我賭贏了。
在裴昭為我失控到差點打死人之時,我便堵,若我被江家暗害,他會為了救我不惜得罪江家,甚至為了我打掉江家。
我原本並不對這個賭約抱任何希望。
我信不過他。
更信不過甚麼愛情。
可他竟真的來了啊!
原來在絕望之時,有人為你而來,是這樣的感覺。
他看我的眼眸是掩不住的心疼。
「好了,不用擔心我,也別管他們了,我們回家。」
家?
我哪裡還有家!
我的家早被世家毀了。
晉家是陛下一手扶持的寒門,屠了晉家便如同砍了陛下的臂膀。
而我借裴昭之手,屠了江家,便也如同砍了宋明的臂膀,又一顆棋子被我廢了,還是一顆重要棋子呢!
接下來便是宋明了。
宋明這樣一只老狐貍,他未必沒懷疑信件的真假,可是他疑心重,寧可錯殺一百,也不會放過一個。
他走一步算十步,甚至在把我送給江父前便給我灌下了毒藥,那是一種讓我身體不斷虧空,短命的毒。
即便我僥幸從江父手裡活下來,也活不長。
所以他並不擔心裴昭救我。
更重要的是,他從頭到尾清高儒雅,一雙手幹幹淨淨。
我的死皆因江父,同他一點關系皆無。
裴昭不會因為我,與他生了嫌隙。
可他也算漏了一件事。
我是被煉過毒的。
我百毒不侵啊!
他不知道,他看不起的螻蟻,看不起的賤民,正在醞釀一場巨變。
當年他是怎麼用最殘酷、最泯滅人性的方式屠殺我晉家的,日後我便會怎麼加倍地還回去。
我會將他捧得高高的,在他最風光之時,最得意之時,摧毀他的一切。
他以為早已扼殺的一切,即將發生。
13
我成了王府裡的掌事姑姑,負責裴昭的飲食起居及後院一切事宜。
裴昭對我並不設防,我能靠近他的書房,能知道王府的諸多祕辛。
那日,宋明來了。
他們準備在太後壽宴中,陷害太子。
計劃是對太子和禮部侍郎李宴的妻子向氏下情藥。
再將他們安排到同一間臥房裡,來個捉姦在牀。
李家雖為百年世家,但因李宴之妻向氏出自寒門之首向將軍府,因此李家在黨派之爭上處於相對中立的態度。
可若是太子侵犯了李家主母,蒙受如此羞辱的李家必將完全傾向四皇子。
而太子也將因侵犯官婦而聲名狼藉,屆時世家便能借此廢了太子之位。
此計實在毒辣,卻是一箭雙彫的好計策。
裴昭卻猶豫了。
可宋明是來知會他的,並非徵求他的意見。
他說,朝堂之爭哪有君子可言,哪一代的帝王不是踏著屍山血海上位的。
可憑甚麼那個無辜的向氏便應該被犧牲?
當年我被那毒師帶到邨裡煉毒。
毒師常常一連出去幾日,將我鎖在屋中,任我自生自滅。
每回餓得頭眼昏花之時,總有一個叫招娣的小姑娘偷偷塞東西給我吃。
後來我將那毒師反殺,逃了出來。
那場饑荒,招娣被李府主母向氏收留,而我被宋紫鳶帶回。
我們於去歲在長安相遇。
她說向氏給她取了新名字,叫向葵,還教她識文斷字,授她安身立命的本事。
她口裡的向氏同宋紫鳶一般,是極善良的姑娘。
這樣好的女子,不應該成為朝堂之爭的犧牲品。
宋明離開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眸光如同當年屠殺我族人那般陰冷。
我適時地咳嗽好幾聲,顯得無比虛弱。
他笑著離開了。
我也笑了。
他想徹底扳倒寒門和太子?
問過我答不答應嗎?
14
壽宴之日,向氏因身子不適,被帶到廂房休憩。
向葵不在,另一個丫鬟向秋是個不靠譜的,輕易便被支開了。
而向氏的夫君李宴被世家少爺纏住,脫不開身。
這時候,太子也因吃食引發了身體不適,被有意帶到向氏的廂房休憩。
我從另一邊的窗戶翻了進去,只見向氏已經軟綿綿地昏睡在牀上。
牀與廳隔著一道很大的屏風,屏風之後,太子坐在桌旁,他的耳朵發紅,煩躁用手指按著額頭。
我走了過去:「太子殿下。」
他看見我,很是驚訝:「小錦!」
15
我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去遠郊的大雜院,給同我一樣無所依靠的老少們帶去一些吃食和衣物。
偶爾會碰到一個少年也來此。
孩子們叫他星哥哥,對他很是熱絡。
少年在院子裡擺了桌椅,教孩子們識字讀書。
我便也坐了過去,跟著學。
我的拿筆姿勢總不對。
少年下意識地抓住我的手指,調整手勢。
手指相觸,他又忽然意識到甚麼,立時松了手:「抱歉,姑娘。」
「有何抱歉的?難不成因為我是大姑娘了,公子便不願教了嗎?」
那個叫星的少年緊張道:「自然不是。」
「那公子如何待他們,便如何待我吧。」
他點頭說好,卻教得極克制。
盡可能地少觸碰到我,看得出來是個教養極好的。
我還猜他大概沒怎麼摸過女子的手。
碰碰手指而已,他的耳朵便比那桃花還紅。
這個叫「星」的少年,便是太子。
我同他說:「李府主母向氏正在裡屋就寢,而你被下了情藥並刻意帶到這裡,世家要毀了你們。你必須跟我走。」
他任由我牽著,翻出了窗。
情藥已經發作,我能感受到那只與我相握的手越來越滾燙。
曾經的我對宮廷是熟悉的,我避開人,將他帶到最近的一座廢棄宮殿。
他忽然甩開我的手,跑到一旁的水井,用冰涼的井水澆灌自己。
「沒用的,那是烈性藥,若不……你會死。」我說。
世家勢在必得,怎會給溫和的藥。
「你走。」
他趕我走,聲音卻是喑啞的,眼眸充斥著忍耐和壓抑。
我看著他道:
「太子殿下,你的小名叫星,因為你出生時,滿天星鬥。幼時你有一個玩伴,她叫晉雲,因為她出生時,漫天雲霞。你們自小指腹為婚,青梅竹馬。
「你自小聰慧,而她卻很調皮,總也學不好拿筆的姿勢。她還愛拉著你爬樹抓蟬,有一回不擅爬樹的你從樹上摔了下來,後背被樹枝紮破,留下一個很深的傷口。你怕她挨罰,便隱瞞了下來,那段時間是她每日偷偷為你換藥。後來,晉家被世家構陷,滿門被屠,沒有人知道,那個叫雲的小姑娘被母親藏在暗格裡,目睹了全族被屠……」
「你……你是雲兒?」
少年因為激動,眼尾氤氳出一圈紅暈,頭髮濕漉漉地,水珠沿著俊美的輪廓,滑過滾動的喉結,墜入鎖骨,瀲灧動人。
我點頭,冰涼的手撫向他滾燙的臉。
「星哥哥,你是寒門的希望,是還我晉家清白的希望,你必須好好活著。」
他貪戀我手上的冰涼,下意識地貼著我的手,眼眸裡的炙熱越來越壓抑不住。
我上前一步,抱住了他,在他耳邊說道:「我願意的,星哥哥。」
我知道這意味著甚麼。
我必須救他,可要救他,不是沒有其他辦法。
而我選擇了這種方式,我要他欠我一條命,要他對我愧疚。
他依舊是那個當年那個良善又有些靦腆的少年,可我早已變了,我不僅不良善,還想利用他的良善。
被我抱住的人渾身滾燙,心跳和呼吸早已混亂不堪。
一個吻落了下來,又不斷地加深。
16
太子把一個手鐲套在我的手腕上。
「這是母親為她未來的兒媳準備的。」
「我不能收,太貴重了。」我想脫下手鐲,卻發現怎麼也脫不下來。
他抓住我拼命扒拉的手,在我的手背上輕輕落下一個吻:「這原本便是你的,物歸原主罷了。」
他看我的目光灼灼,我莫名有些心虛。
我與他早已不相配。
我早已不信愛。
「我該走了,三日後,大雜院見。」
我走回壽宴,路上遇到正在找我的四皇子裴昭。
我謊稱迷了路。
他信了。
我用袖子蓋住了手鐲。
17
聽聞世家安排了人去抓姦,結果非但沒抓到,還鬧了笑話。
更好笑的是,另一間廂房裡,宋明的養子同陛下的嬪妃被捉姦在牀。
那妃嬪也是宋明安插在陛下身邊的人。
宋明那張永遠儒雅清高的臉,變得鐵青,被氣的。
穢亂宮闈,他的養子被判死刑。
他權傾朝野又怎樣?他也要清譽,也要服眾,所以他幹脆利落地撇清了同這個養子的關系,並大公無私地請求陛下發落養子所在的一整個旁支。
他們在自相殘殺啊!
看世家狗咬狗真是暢快啊!
我對那寒門的年輕諫官拋去一個肯定的神色,幹得好。
不枉我給他通風報信,讓他去抓姦。
宋明的養子不是第一次同那妃嬪偷情了。
我為甚麼知道?
因為繁華如長安城,高高在上的貴族卻是極少數,絕大部分人是像我這樣卑微的小人物。
別小看小人物,我們才是運轉這座繁華長安城的根脈。
我在宋府、四皇子府這些年不是白幹的,小人物的人脈一旦動起來,也能撼動大樹啊!
18
太子裴煜也鬧了一起醜聞——酒後侵犯宮女。
但是同宋家的一比,實在不值一提。
陛下只將他禁了足。
我立刻明白了,寒門如今仍舊處於弱勢,太子裴煜這是將計就計,讓世家放松警惕。
如此他在暗,世家在明,他便可等待時機,一舉破敵。
三日後,我去大雜院見了裴煜。
我料他必定已將我查了個清楚,便沒有多作解釋。
他要我離開四皇子府。
我拒絕了:「我身負全族血債,早已是局中人,豈能抽身離開,你事成之日,方是我離開之時。」
我不多逗留便走了,只留給他一個決絕的身影。
19
王府,裴昭欲言又止,終是開了口。
「我同宋紫鳶的婚事在冬月初五。」
他凝視著我,面上不顯異常,袖袍下的手卻因緊張拳頭緊握。
我研墨的動作頓了一下,而後繼續手上的動作:「好。」
「你……不生氣嗎?」他小心地問。
「若殿下為了我拒了親事,宋丞相和皇後必定留不得我,我知道殿下是為了我。」我說。
他的眼裡有動容的神色。
自然不單是為了我。
人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他是四皇子。
他離不開世家。
世家亦離不開他。
世家要鞏固地位,他便不得不奪嫡,沒有其他選項,那麼同宋家的聯姻,是必經之路。
只是早晚罷了。
他、我、宋紫鳶,皆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切。
既然改變不了,那又有甚麼好掙紮的。
再說了,不聯姻,怎麼讓宋明把全副心力投註到裴昭身上?怎麼讓宋明開心得意起來?怎麼進行我的下一步計劃?
冬月初五,裴昭與宋紫鳶大婚。
我井然有序地安排府裡一切事宜。
大婚之夜,有人翻了窗子進到我屋裡,指腹瞄著我的眉眼。
「你倒是睡得下。」一聲無奈的聲音,帶著點咬牙切齒。
「殿下希望我如何?一哭二鬧三上吊?」
我睜開雙眼,側了個身面對他,問:「圓房了?」
裴昭沒好氣地輕戳我的額頭:「你怎能毫無波瀾地說出這兩個字?你我還未……我怎能同他人……」
他說著,面色悄然紅了。
我嘆了口氣:「不是他人,宋姑娘是四皇妃,是你的正頭娘子,她救過我的命,是一個頂好的女娘。」
「她即便千般萬般好,可她的心裡並沒有我。」裴昭說道,「她比我還怕圓房。」
我心頭一跳,莫非他知道甚麼?
「你……你為何這樣說?」
「小錦,我也是有人愛慕之人,我知道喜歡一個人是甚麼糢樣,她看我的眼神從來皆無愛意。」
我松了口氣,他應當不知道竹林少年的存在。
若來日事成,我會用太子欠我的那條命將宋紫鳶護下,或許她同那個少年還有可能。
我不喜欠人,她救我一命,我便還她一命,如此便相抵了。
「她現在既已嫁了你,便是你的人,無論如何,你皆不能薄待她。」
裴昭蹙起了眉:「雲錦,你便那麼希望我同別人好嗎?」
「……」
「不是,我是相信殿下,怕殿下為了我,得罪了宋丞相。」
「狡辯,你句句為宋紫鳶!當初你舍命救我說是為宋紫鳶,後來我讓你同我回府,你非要回去找宋紫鳶。如今她嫁過來,你非但不吃醋,還怕我待她不好,在你心裡,究竟是如何想我的?她重要還是我重要?」
「不是,殿下……你怎的又耍起小孩脾氣了?」
「說!」
「你重要。」
「敷衍。」
他在生悶氣,很難哄那種。
怎麼辦?
我往他臉上親了一下,輕聲說道:「不一樣,殿下,她是救命恩人,你是我喜歡的人。」
我第一回將「喜歡」這兩個字說出口。
他怔在原地,悶氣頃刻皆消,面色脖子皆紅了。
我往牀的內側挪了挪,給他騰了位置:「殿下,你要不上來歇一會兒再回去?」
「……」
裴昭面色又更紅了些,頓了頓,「嗯」了一聲,慎重地躺了下來。
我蹭到他的懷裡,聽到他快速跳動的心跳聲,拍了拍他的心口:「睡吧,我最重要的殿下。」
他是個極重儀式感之人,即便情動,卻也不會隨意地同我有肌膚之親。
如此好的定力,實在讓我懊惱。
他讓我的計劃進行不下去。
他伸手撫了撫我的頭,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唇角上揚。
睡夢中,有人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下,說了句話:「我也喜歡你。」
他起了身,從窗子翻了出去,還幫我將窗子關好。
我睜開雙眼,看著窗戶想,既然他重儀式感,我便給他足夠的儀式。
20
裴昭竟然請了竹林少年蘇瑾年擔任府裡的文學一職。
我有被嚇到,不知他意欲何為?
他莫非想對宋紫鳶下手?
賀冬之夜,宋紫鳶彈琴,蘇瑾年作畫,我在一旁包餃子,裴昭跟著我學包餃子。
然後我們四人一起圍在火爐旁吃餃子。
我看見宋紫鳶的眼裡是有笑意的,那樣的笑意已經很久沒出現過。
她是王府裡的女主人,比在丞相府還自在,裴昭給了她足夠的體面和自ŧůₘ由,他甚至會適當地在下人或外人面前扮演好護妻的角色。
宋紫鳶是感激的,可她不開心,她拉著我的手說:「小錦,你可知道茫茫人海中要遇到一個知心人有多難,同那個知心人相守又有多難。我已經沒機會了,可你們還有希望。你莫要因為我,錯過一段緣。」
那時,我在心裡慶幸,慶幸宋紫鳶將愛情看得如此重。
來日若宋家覆滅,至少那個蘇瑾年能成為她心裡的支撐。
某種程度上來說,宋紫鳶同裴昭一樣。
他們作為籌碼出生,他們的父母愛權利勝過於愛他們,這也許便是他們更執著於追求愛情的原因吧!
這一刻,她看蘇瑾年的眼裡流光溢彩。
她才十六歲,正是憧憬愛情的年紀啊!
蘇瑾年走到我身旁,低聲同我說了句話:「有人讓我同你說,星雲永相伴。」
我心頭一跳,他竟是太子的人!
吃完了餃子,裴昭留下他們二人,拉著我離開,到高樓看星星。
我心不在焉,這未免過於刻意。
他不會是刻意縱容,再來個捉姦在牀?
不行。
我問他,「殿下,為何讓蘇瑾年同我們一起過冬至?」
他說:「有幾回,我看著你,你看著宋紫鳶,你看她的眼神充滿了愧色和憐憫。
「很久以前我便知道宋紫鳶喜歡他,以前我並不在乎那些,我與她本就是利益聯姻,我只在乎能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可是有了你之後,我才知道一個人若是遇不上一個知ţü₎心人,或是遇上了卻不能同知心人在一起,是一件多麼孤獨且黑暗之事。
「既然你如此在乎她,還特意交代不能薄待她,那麼讓她開心一點又何妨?如此,你同我一起時是不是便不會那麼愧疚了?」
竟是因為我。
原是我將他想壞了。
「嘭!」
忽然有煙炮聲傳來,高處煙花綻放,無比絢爛,裴昭轉頭望了過去,光影明滅,少年的眼眸星光點點。
「哪來的煙花?」
「我特意為殿下安排的,好看嗎?」我問。
「嗯。」他點頭,「怎麼忽然想看煙花了?」
我聽到自己說:「殿下,成親吧!」
裴昭怔愣在原地。
我目光灼灼:「不要那些繁文縟節,不要那些不相幹之人,我們便在這裡,煙花為證,月亮為證,成親好不好?」
他的眸光動容,恍惚了好一會兒,拉起我的手:「跟我來。」
他帶我來到一間庫房,我看見一套極精致的嫁衣。
我才知道,原來從島上回來後,裴昭便著手為我準備嫁衣,近日才完工。
我摸了摸蓋頭上的繡鴛鴦:「這做工……好像同其他的不一樣。」
繡工不算差,可若是跟嫁衣上的巧奪天工相比,便相形見絀了。
裴昭咳嗽了一聲,有些難為情地說:「我繡的。」
「你繡的?」我著實驚訝了。
「我聽過一個傳說,若新娘子的蓋頭是新人滿心誠意繡出來的,便能得到月老的祝福,心越誠,他們便越美滿。」
「你信這些啊?為何不喊我繡?」
「你的心哪有我誠?」
「……」
「你手裡拿著甚麼?」他忽然問我。
「沒有。」我把手藏到了身後。
我越如此,他便越好奇,雙手將我環抱住,去掏我的手心,掏出來一個香囊。
做工還不如那個蓋頭。
他驚喜:「你繡的?為我繡的?」
換我難為情了:「你要是覺得醜,便不要了。」
他卻很高興:「不醜,是我見過最好看的香囊。」
我:「……」
我們換了婚服,對月下跪。
「月亮為證,我雲錦願嫁裴昭為妻,共度此生,永結同心。」
「月亮為證,我裴昭願娶雲錦為妻,無論風雨,無論坎坷,無論生死,皆將攜手前行,不離不棄,生ṭŭₑ生世世,永結同心。」
他還自己加詞?
一拜天地!
夫妻對拜!
月色如水,灑落在榻上,眼前的蓋頭被輕輕掀起,對上一雙柔和的眼眸。
我眼波流轉,看著眼前俊美的少年:「殿下,春宵一刻值千金。」
我緩緩傾身過去,他面色已經紅透了,卻伸手捂住了我的嘴。
「稍等,我們還沒有點紅燭。」
「……」
我在心裡哀嘆,這該死的儀式感。
忍。
他走向燭臺,點了幾根紅燭。
「好了嗎?殿下。」
「稍等。」
他又拿起一籃子曬幹的桃花瓣走過來,讓我起身,他要在牀上撒花。
嗯,怪爛漫的。
忍。
我頗有耐心地等他撒完。
「可以了嗎?」我問。
「稍等。」他說。
他走去桌案旁,仔細挑了一個燻香點上,然後到一旁洗手。
再折騰下去天都亮了。
「殿下,你過來一下。」
他擦幹手走了過來。
我手指輕挑他的下巴:「紅燭綿綿,燻香旖旎,桃花灼灼,郎君如此俊俏……」
我看見他的喉結滾動,耳朵嫣紅,呼吸又重了些……
「稍……」
稍甚麼稍!
我一把將他推倒在榻上,按住他的雙手,俯首貼了上去,不給他說話和反抗的機會……
唇瓣相觸,滾燙的呼吸交織、纏綿……
他總算從善如流,回應著我,將我抱緊,心髒相貼,猛烈跳動,訴說著無盡的愛意與渴望……直至兩人皆呼吸困難。
「如此便受不了了?」裴昭唇角勾起笑意,微啞的聲音,迷離的眼眸,如同蠱惑人心的妖孽。
他抱住我,翻了個身,反客為主……
某個瞬間,我似乎無法分辨,自己只是在做戲,還是摻雜了其他甚麼自己亦無法參透的情愫。
21
裴昭特意挑了個吉日抬我為側妃。
蘇瑾年說有人想見我。
他還說,若我不見,那人便要到四皇府來找我。
我去了一趟大雜院。
那天的雨很大,少年站在雨裡,身影顯得有些破碎。
我撐了傘,才剛下了馬車,還未站穩,太子裴煜快步而來,不由分說地將我抱住。
「雲兒,莫再去了,我會安排好一切。」
「我有孕了,是他的。」我的聲音很平穩,沒有多餘的情緒。
裴煜僵在原地。
「你可以散布消息,譬如裴昭寵妾滅妻,還讓妾室率先誕下長子,宋明自然坐不住,他會對我肚子裡的孩子下手。屆時,相府和四皇子必將分裂。這個過程中,其他世家的心也必然動搖,你便可以趁機收攏人心,等待時機。」
裴煜松開了我,不敢置信地看著我:「雲兒,我不需要你如此,若我的皇位要靠犧牲一個女人得來,我寧願不要。」
「裴煜,你體會過父Ṱü₄母、全族慘死在你面前嗎?你經历過被人一次又一次地販賣和毒打嗎?你嘗過被人煉毒那種生不如死的滋味嗎?你經历過饑寒交迫嗎?你知道我這些年是靠甚麼活過來的嗎?
「世家一日不除,這天下便會有越來越多像我這般苦命的人出現。你是太子,你是寒門的希望,是為我族人和其他被構陷的寒門翻案的希望。現在你告訴我你不要這個皇位,你讓那些已經犧牲的人怎麼辦?讓那些將身家性命交付於你的人怎麼辦?讓我怎麼辦?
「你是太子,便註定了不能沉溺於兒女情長,否則我們所做的一切皆將付諸東流,屆時那些跟著你的寒門,還有我,都將會死,天下的子民也將繼續活在世家的壓迫之下。你是我們的希望,便該好好利用這場戲,讓它的作用發揮到極致。世家落敗之日,才是我的解脫之日,才是寒門的出頭之日。至於晉雲,你便當她死在了當年那場屠殺裡好了。」
說來也怪,過去怎麼也脫不下來的手鐲,今日卻輕易被我摘了下來。
我把手鐲交回到他的手上。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可他是承載了千萬人希冀的太子,便註定了他不能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有私情。
便該讓這雨水將他澆醒。
我轉身上了馬車,正要走,裴煜卻忽然也鑽了進來,抓起我的手,將那手鐲戴回到我手上。
「等我。」他說完便轉身離開。
22
我有孕這樣的好事自然要讓宋明第一個知道。
算算時間,我差不多該死了。
那日,宋明來到四皇子府,我面色紅潤,同女使在一旁說笑,故意說漏嘴,透露我有孕之事。
宋明的表情相當精彩,那張清高儒雅的臉裂開了。
他自以為運籌帷幄,豈料我這個將死之人不但上位了,還先於宋紫鳶有孕。
我會生下裴昭的長子,以裴昭對我的重視程度,來日若他繼承大統,是有可能傳給長子的。
走到這一步,他不可能再換一個皇子扶持,他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可他苦心經營的一切很可能充作別人的嫁衣。
他的目光如蛇般陰冷地看著我。
而我第一次直視他,回以挑釁的笑意,又留給他一個愜意的背影。
他權傾朝野啊,自然覺得捏死我如同捏死一只螻蟻那樣簡單。
可他將開始體會到甚麼叫力不從心。
他一手扶持的裴昭比他想象的還要強硬很多。
他不可能明著跟裴昭對著幹,而當他使醃臢手段時,會發現王府裡他的人早便被拔除了幹淨。
整座王府被守得密不透風,我的院子更是加派了不少人手保護著,我的飲食起居亦有專人嚴格把控。
便連他一手栽培的女兒,也處處為我把關。
他在外呼風喚雨,可在王府,他根本沒機會下手。
那日,宋紫鳶去了一趟丞相府,歸來之時眼圈紅紅的,面上有殷紅的巴掌印,我便知道她受委屈了。
與此同時,在太子的操作下,坊間皆在傳裴昭寵妾滅妻等言論。
一想到宋明那頭大的糢樣,我便開心得多吃兩碗飯。
裴昭和宋紫鳶默默承受外界的言論,在我面前,卻不露半點不好的情緒。
他們怕影嚮我的心情。
後來,丞相府的補品流水般送了過來。
呵,就這點手段?
宋紫鳶讓太醫一一做了檢查,才放心地送到我院裡。
裴昭不放心,又命人檢查了一遍才放行。
我百無禁忌,該吃吃該喝喝。
我這副被煉過毒的身子,不可能生出孩子。
即便僥幸生了,也必定活不久。
晉家在我這一代註定要絕後。
這口鍋便是為宋明準備的。
來年春天,向葵找來,她想去獄中探望向家二公子。
我方知原來去歲她消失的那段日子,竟是為了運送糧草支援邊關。
向二公子向川,八歲從軍,同他的父親一起鎮守北方,守大夏國的安定。
將士們為國出生入死,宋明為首的世家卻攔截物資,欲將他們困死在邊關。
向葵為了報向氏的恩,冒著生命之危祕密運送物資支援北方,還不惜以身試藥,解了北方疫病危機。
向氏父子好不容易凱旋歸來,卻又被世家誣陷謀逆,向二公子被判秋後問斬。
我晉家的悲劇正在重演。
我拿了裴昭的令牌,為向葵安排了一炷香的探視時間。
這件事不可能瞞過裴昭,亦瞞不過宋明,可那又如何?裴昭信我。
知道我被煉毒之事,他只會心疼,只會埋怨我為何沒早點告訴他。
秋日,我肚大難產,禦醫和產婆皆束手無策。
裴昭急紅了眼,我拉著他的手說:「殿下,不要怕,去城郊請向葵,她能救我。」
整個大夏國,向葵是第一個效仿神醫華佗,行剖宮術之人。
向葵來了,急瘋了的裴昭竟然威脅她,若救不來我,她便是死。
我瞪了他一眼,他理虧地閉了嘴。
向葵問他保大還是保小,還說我懷的是雙生子。
裴昭不作猶豫地選擇保大。
向葵說順產已無可能,只能剖宮,會比較血腥,請他出去。
他不聽。
他握著我的手,眼睜睜看著向葵對我開膛破肚,將孩子抱了出來。
那場面給他留下了永久性的陰影。
他竟偷偷抹了淚,還發誓永不會再讓我生孩子。
「孩子,全乎嗎?」
我明知故問,不敢去看那繈褓。
期望孩子健康,大抵是全天下每一個母親由衷的心願。
可他們很不幸地投生在我的肚子裡,願來世他們不要再找像我這樣的娘親。
「是一對龍鳳胎,很健康。」向葵說。
我愣了愣。
裴昭和宋紫鳶一人抱著一個孩子,圍著我,暖融融的,一時之間我竟分不清此刻的心情。
阿爹阿娘生我時也是這副糢樣嗎?
離開前,向葵留下一句話:「側妃肚大難產,怕是被喂大的,日後還需好生照料。」
裴昭也已經意識到了甚麼,他搶過宋紫鳶懷裡的孩子,冷冷地盯著宋紫鳶。
「殿下,不是宋姐姐,她是深閨女子,不可能懂那些。」我虛弱道。
意思很明顯,是丞相夫婦想借宋紫鳶的手置我於死地。
也不枉我這段日子的胡吃海喝。
「竟是我差點害了你和孩子。」宋紫鳶滿目愧疚,眼裡盈滿淚光。
我搖頭:「不是你的錯,宋姐姐。
「殿下,宋姐姐,我和兩個孩子能活下來皆因向葵,能否請你們在合適的時機,為向二公子請戴罪立功的機會,我想為孩子積福。」
天亮後,裴昭和宋紫鳶一人抱著一個孩子,入了宮。
聽聞太後很是高興,便連一向對裴昭頗為不滿的陛下,也難得地對他和顏悅色,還為孩子賜了名字。
裴昭面上不顯,心裡卻是極高興的,從前他無論如何努力,皆入不了他父皇的眼,如今他為他的孩子賜了名。
他高興了,皇後和丞相卻氣瘋了。
有裴昭夫婦為向家求情,再加上朝堂上太子一黨的諫言,宋明無可奈何。
向二公子被改判充軍,戴罪立功。
宋明能怎麼辦,罵一罵裴昭後,還是要扶持裴昭。
至於我的孩子,日後再收拾便是。
畢竟历朝历代,死幾個皇子是常有的事,他並不擔心。
甚至,日後他取而代之,把國姓改為宋,也不是不可能。
可他沒機會了。
裴昭這一次的倒戈終是讓很多世家寒了心。
他對於側妃和長子的重視,也讓世家的心動搖了。
在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裡,有一些世家開始暗投太子。
明面上,太子一黨依舊弱勢。
他們將宋明捧得高高的,讓他得意,讓他忘形。
又是一個中秋前夕,皇帝病危,以宋明為首的世家發動兵變,裴昭逼宮。
23
裴昭給了我和宋紫鳶一人一份休書,安排蘇瑾年帶我們離開。
他說:「若事成,我會去接你們。」
我問:「若敗了呢?」
他沉默了一會兒,眼眸柔和:「那你便是自由身,天高海闊,此後餘生,你和孩子替我去看一看吧!」
「你便不怕我跟著你殉情嗎?」
「你不會。」
「……」
24
宋明勝券在握,向二公子卻已經帶著幾萬精兵埋伏在城郊,就等著他們逼宮,再以謀權篡位之名斬殺他們。
一夜之間,天下兩度易主,太子登基。
「你……到底是誰?」
宋明被綁在地牢,往日的儒雅清高全無,只剩滿身狼狽。那身雪白的長衫浸滿血漬,紅得刺眼,如同當年我晉家那滿地的鮮血。
他的眼神從陰冷,到憤怒,到怨毒,到困惑,他問我:「你到底是誰?」
我用雪白的帕子擦著手裡的尖刀,笑得陰冷,一字一頓:「我便你口中那自不量力的,妄想撼動百年世家的卑微賤民啊!」
「你……你是……」他不敢置信,眼裡終於露出了一絲驚懼之色,「不可能……」
「想起來了?
「怎麼不可能?你的好兒子還是我殺的呢!那不是花柳病,是毒。準確地說,其實他當時只是假死的狀態,卻被你們給活埋了。」
他怒目圓睜,掙紮道:「我殺了你。」
我放聲大笑,又刺了他一刀,血液噴濺到我的臉上,顯得我像地獄裡出來索命的惡鬼修羅,比當年的他還可怕瘮人。
我用最狠厲的刑具一個一個折磨他,有些刑具還是他創造出來的呢!
他一開始還有點傲色,後來只剩驚惶,再後來他苦苦求饒。
「饒了你?」
我忍不住笑了。
「當年我族人苦苦哀求你時,你可曾饒過他們?我阿娘大著肚子求你時,你可曾饒過她?那些匍匐在你腳下,求你饒他們一命的平民,你可曾饒過他們?
「你沒有,你偽善,你清高!你看不起寒門,看不起平民。你權傾朝野,享受著百姓的供養,卻不擇手段,視人命如草芥,你不曾對那些供養你的百姓有哪怕一絲的憐憫之心。
「那麼,你和你那些吃著人血饅頭的族人,都活該死在你口中的賤民、螻蟻手上。放心,我不殺你,我會砍掉你的手腳,將你做成人彘,你會像我當年那般,親眼看著族人被一個個斬殺,死於非命,然後繼續活著……」
他眼裡驚恐萬狀,我手起刀落,砍去他的四肢,又命太醫為他醫治。
務必確保他長命百歲,享無邊苦痛。
25
裴煜給了我親自送走裴昭的機會。
他的牢房條件相對優越,有窗、有桌案、不臭不髒。
這是我為他申請的優待,他有潔癖。
當初在島上之時,他也要整潔不苟的。
可是現在的他,孤寂地坐在角落裡,衣衫有些許淩亂,額前的碎發也沒有收攏起來。
他正拿著我送他的香囊怔怔出神。
裴煜已經同他說了我的真實身份。
可他看見我時卻沒有很明顯的情緒反應,眼眸依舊柔和。
他看著我走過去。
看著我在桌上擺上酒菜。
看著我拿起酒壺,給他和我各斟了一杯酒。
他看我,我卻不知為何,不敢與他對視。
我要端起酒杯,他忽然伸手蓋住杯口。
他知道這是送他上路的酒。
我輕笑道:「我是被煉過毒的,百毒不侵。」
「喝酒傷身。」他輕聲說。
「……」
「最後一次了。」我低聲說著,抓開他的手,一飲而盡。
我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有甚麼想問的?問吧。」
他看著我一杯接著一杯地飲,終是開了口:「孩子……」
「我托付給了宋姐姐和蘇瑾年,對了,蘇瑾年也是裴煜的人。」
「也好。」
又是良久的沉默。
我倒完了最後一杯酒,酒壺已空。
他問我:「你……有沒有愛過我?」
我飲下最後一杯酒,抬眼看向他,迎著他柔和的目光,緩緩傾身過去,附在他的唇上,將那杯酒渡到他的嘴裡。
「裴昭,祝願你來世有父母疼愛,有和睦相處的兄弟,有全心全意愛你的女娘,還有子孫滿堂。」
千萬不要再遇到我這樣的。
我無法描述他最後的眼神。
為甚麼沒有一絲怨恨?
為甚麼還是那樣柔情似水?
他該恨我的啊。
我看著他倒在我的面前。
終於泣不成聲。
我欠他一句「對不起」。
來看他之前,曾經的貴妃,如今的太後同我說:
「昭兒這孩子本性是好的,我見過他幼年時極用心地救一只樹上掉下來的雛鳥,結果卻被他母後訓斥了好久,他們還當著他的面將那只鳥摔死。一個孩子的心便是這麼日複一日變冷的。他的父皇原本並沒有那樣冷落他,是因為晉家的覆滅,他父皇恨上了世家,恨上了皇後,連同他也被遷怒。一開始他還想要討好,可是一次又一次被厭棄,到後來逐漸認命與淡漠……」
26
向葵來找我。
她問我為何不把孩子帶在身邊。
「你知道的,我被煉過毒,活不久的,便不要讓他們對我有太多印象了。」
「我會治好你。」
「治不好的,而且我怕苦,不想喝藥,最後的時光,我想去看一看那天高海闊。」
「一起吧。」
我留了一封信,將手鐲壓在信上,同向葵離開了長安。
她一邊懸壺濟世、收集藥方,一邊做了各種藥丸投喂我。
甜的,一點也不苦。
我們走到了偏遠的山邨,卻依舊能聽到百姓稱贊當今陛下。
譬如,減免了各種苛捐雜稅。
譬如,平民無需高官貴族舉薦,也能參加科舉了。
譬如,女子能獨立落戶了,貞節牌坊被推倒了。
譬如,北方被向將軍收複了,百姓不再受戰亂之苦。
譬如,晉家和其他被構陷的寒門全都翻了案。
……
百姓的日子越來越好。
阿爹阿娘很久沒來我的夢裡了,他們在天有靈,該是瞑目了。
我的身子一日比一日爽利,應該還能活很久。
醫毒不分家,我也用我的毒救了不少人。
三年後,我們踏上了歸家的路。
向葵回了長安。
而我去了一個鳥語花香的城鎮。
朗朗的讀書聲從一個私塾裡傳了出來。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
我看見那私塾的門匾上寫著「雲錦書院」。
竟是我的名字啊!
我蒙著面紗,只敢遠遠地望著。
我看見了宋紫鳶和蘇瑾年。
桃花樹下,宋紫鳶大著肚子,蘇瑾年將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在說著甚麼。
他們眼裡皆是幸福的笑意。
真好。
她值得這樣的幸福。
過了一會兒,有幾十個孩子興高採烈地從私塾裡跑出來,面上是放學的快樂。
我盯著每一張臉辨認,生怕錯過甚麼。
直到最後,一個年輕俊美、溫潤如玉的年輕男子走了出來。
他左手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右手牽著一個小男孩。
兩個小孩長得很像,肉嘟嘟的臉,可愛極了。
我竟忍不住熱淚盈眶。
有個大娘拍了一下我:「姑娘,你也看上那蘇家二公子啊?」
也?
我問:「還有誰看上他了?」
「那可多了!」大娘笑得曖昧,話匣子一開便停不下來,「蘇二公子青年才俊,生得俊俏,十裡八鄉看上他的女兒家多的是,可媒婆把門檻踏爛了他愣是一個瞧不上。」
「為何?」
「他啊,對他那個亡妻情深義重,你不知道吧!這家私塾叫雲錦書院,用的便是他那亡妻的名字。他是個心善的,鎮上有很多交不起學費的孩子,他通通照收不誤。但是會要求學生用柴、米、瓜、果等抵了學費。其實都知道那些連學生的夥食費都不夠抵的。但是他對外皆稱,他們交了學費,同其他學子是一樣的……」
當年那杯酒的確是毒酒,卻不是要他命的毒酒,而是一杯讓他忘記過去的酒。
我用陛下欠我的那條命,用我與陛下青梅竹馬的情誼,用我那些年為寒門付出的一切,用我能換的一切,求來了裴昭和宋紫鳶能光明正大活著的機會。
宋紫鳶與蘇瑾年終成眷屬。
而裴昭已經死了,如今的他叫蘇昭。
他是蘇家的二公子,蘇瑾年的弟弟,有父母疼愛,有和睦的兄嫂照應,有滿心滿眼皆是他的兩個孩子。
這裡沒有勾心鬥角,沒有利益權衡,沒有無邊孤寂,只有純粹飽滿的愛包圍他。
過去的那些不堪,忘了便忘了吧,包括我。
三年前我托蘇瑾年給失憶的他留了一封遺書,我已經是他的亡妻。
大娘又忽然放低了聲音:「聽說,縣令的女兒也瞧上他了,那可是我們縣的第一美人,生得那叫傾國傾城,沒有男人不喜歡,你怕是沒機會咯!」
也好。
我轉身離開。
他該遇到更好的女娘。
我同我的夫君和孩子擦肩而過。
有風吹來,迷了我的雙眼,吹落我眼角的淚珠。
「姑娘。」身後一聲熟悉的聲音。
我心頭一跳,回頭。
蘇昭拿著我那被風吹走的面紗,問道:「這是你的嗎?」
我點頭。
他蹲下身,將懷中的小姑娘放下,將面紗交於她:「福兒,給姐姐送去。」
小姑娘走來,雙手將面紗交到我手上。
她一雙圓溜溜的眼珠子打量著我,忽然喊道:「爹爹,姐姐同畫上的娘親長得好像。」
「福兒,不可無禮。」他輕責一聲,走過來牽起小姑娘的手,轉頭很客氣疏離地同我說,「抱歉,稚子不懂事,請姑娘莫要見怪。」
「無礙,她很可愛。」我說。
我們互相行了禮,各自轉身離開。
走出了幾步,我忍不住回頭,卻見他也回過頭來。
「姑娘,請問……我們是否在哪裡見過?」
番外:
見我沉默無言,他說,「抱歉姑娘,是我唐突了。」
他默默地轉身離去。
我看著他們的背影怔愣出神。
「小錦。」一聲呼喚。
「真的是你!」宋紫鳶和蘇瑾年急急走來。
「我還以為你……」她抱著我泣不成聲,蘇瑾年必是同她講了我的身體,我如此久沒回來,她以為我已經死了。
她問我:「你不認我們,是否還芥蒂當年的事?」
我:「……」
我曾想,我屠了宋家滿門,對於宋紫鳶來說,我是否便如同當年的宋明。
可是她說:「小錦,我爹、宋家獲罪,皆因他們自己做過的那些事,每一條皆是無可饒恕的重罪,同你並無關系。你是受害者,是宋家欠了你。某種程度上來說,我也享受了他們掠奪而來的優待,我理應同他們一起接受制裁。是你為我求來了新生,如今我只是蘇家的長媳,只是你的姐姐,你莫要再心存芥蒂。」
我不由得眼眶發紅,將她抱住:「宋姐姐。」
蘇瑾年說:「還有蘇昭和孩子,你當真放得下嗎?」
我們一起回了雲錦書院。
面對一臉疑惑的蘇昭,蘇瑾年同他解釋:「二弟,她的確是你的妻子,其中的緣由,由她同你解釋吧!」
宋紫鳶和蘇瑾年把我拉到一旁,重複了大娘那些話,蘇昭如今可搶手了,青年才俊,又生得好看,媒婆把門檻都踏爛了,可他一個沒瞧上。
他們讓我要多點耐心,好好哄哄,哄不好也別氣餒,反正來日方長。
我同蘇昭並肩漫步在鳥語花香的路上。
我同他說:「如果我說,當年我病入膏肓,做了最壞的打算,才給你留了那樣的一封信,而這三年我其實是去治病了,方才不敢認是因為近鄉情怯,你信嗎?」
「嗯。」他點頭,而後問我,「治好了嗎?」
「好了。」我說。
「那便好。」他說。
好像也沒那麼難哄?
我的手緩緩移了過去,勾了勾他的手指。
他愣了下,卻沒有躲開。
我膽子又大了些,便牽上了他的手,十指緊扣,掌心相貼……心跳有點快,氣氛很微妙。
「我們以前……便是這樣牽著走的。」我說。
他「嗯」了一聲,面色同我一樣,有點紅。
我問:「你以前有想過我是甚麼糢樣嗎?」
「想過。」他說,「我時常想,究竟是甚麼樣的女娘能讓大哥大嫂提到便紅了眼,是甚麼樣的女娘才能為我生出如此可愛的兩個孩子?我想象不出來,可我知道皆不是我見過的那些女娘的糢樣,直到今日你出現,我便覺得,我的妻子便應該是你這個樣子。」
我聽著聽著,不由得彎唇而笑。
他的唇角也微微揚起。
記憶會流失,愛的感覺卻永久刻在了骨子裡,只要她出現,便能輕易喚醒。
——
雲錦書院並不賺錢。
家裡的營收多來自賣出的字畫。
不管是蘇昭、宋紫鳶、蘇瑾年,他們的字畫皆是一等一的,根本不愁賣不出去。
可他們皆是斯文人,不擅商道,字畫被中間商黑了大半。
我來了之後,管起了字畫的買賣,家裡的營收立馬翻了好幾倍。
蘇父蘇母皆是極善良的老人,他們對宋紫鳶、蘇昭、我,都視如己出。
宋紫鳶和蘇昭在生身父母那得不到的,在蘇家都加倍地補上了。
而我在兩個老人身上看到了我阿爹阿娘的影子,世上愛孩子的父母大抵都有著相同的糢樣吧!
唯一讓我們有些哭笑不得的是,他們如同那些隔代親的老人一般,將福兒和寶兒簡直寵上了天,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裡怕摔了。
可是我想,若我阿爹阿娘在,必定也同他們一般將外孫寵上了天。
這有甚麼要緊的,在愛中長大的孩子,在那麼多可愛可親的人身邊長大的孩子,能寵壞到哪去?
我又做了一些買賣,有了積蓄後,我撥了一部分錢開了一家大院,收容那些無家可歸的孩童們。
在他們身上,我仿佛看見了昔日的自己。
我曾遭遇風雨,幸得諸多良善之人相扶,方守得雲開見月明。
如今我也想成為那撐傘之人。
這些孩子再不必顛沛流離,再不會任人販賣輾轉,再不會被騙去煉毒,再不會挨凍受餓……
他們有熱飯可食,有暖牀可眠,有書可讀,有師長循循善誘,教導他們分辨是非,傳授他們謀生之道……
他們會成為一個有溫度有責任心之人,成為另一個撐傘人,去為其他淋雨的人撐傘。
——
我到蘇家後,依然有不少媒婆上門要給蘇昭說親。
還有人在那兒嚼舌根,說我名不正言不順的,是自己厚著臉皮貼上來的喲。
在他們心裡頭,蘇昭的原配夫人已經去了,我這突然間冒出來的人,他們可不認賬喲。
我無所謂,這點口水根本傷不著我,蘇昭卻提出再成一次婚。
他說,如此他們便皆知他已娶妻,便不會再登門。
如此,那些見過我的郎君們,便不會再來打聽我是不是成了親。
是的,我也是有人惦記的。
我點了頭。
而後我才知曉,自我歸來之日,蘇昭便已悄悄為我籌備嫁衣。
當我看到那繡工不算差,卻跟嫁衣上的巧奪天工相形見絀的紅蓋頭時,不由得眼眶泛紅。
我摸著蓋頭上的鴛鴦:「這做工……好似同其他的不一樣。」
我聽到蘇昭有些難為情地說:
「我繡的。我聽過一個傳說,若新娘子的蓋頭是新人滿心誠意繡出來的,便能得到月老的祝福,心越誠,他們便越美滿。」
「你信這些啊,為何不喊我繡?」
「你的心哪有我誠?」
我頓時淚眼漣漣,把蘇昭嚇壞了。
我也拿出一個很醜的香囊。
他很高興地掛在腰間,說這是全天下最好看的香囊。
我沒有娘家人,原本想從大院出嫁,一切從簡。
可成婚前一日,長安忽然來了人。
向葵,大夏國第一個女官,我的摯交。
向川,大夏國驃騎大將軍,向葵的夫君。
裴煜,大夏國國君,化名雲星,我的兄長。
大夏國太後,我的幹娘。
他們一來便在全城最貴的一座府邸掛上一個門匾,命名雲府,落款「裴煜」!
整座城皆炸了。
能不炸嗎?
誰家的門匾是皇帝親筆題名的啊!
誰家的娘家人是驃騎大將軍和大夏國第一個女官啊?
何況還有那出身不明卻必定貴不可言的兄長和幹娘……
我被接到雲府,太後親自為我梳發。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地,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齊。」
她說著眼裡泛著水光,「你阿爹阿娘在天有靈,看見你今日的糢樣,必定十分歡喜。」
她將頭上的玉簪子拔了下來,插在我的發髻上,「這是我成婚時你阿娘贈予我的,如今轉贈予你,願你夫妻幸福安樂。」
我抿唇而笑:「多謝幹娘。」
她摸了摸我的頭,又感慨了一句:「那孩子是個有福氣的。」
出門之際,裴煜走了進來,其他人便無聲地退下了。
如今的他,舉手投足間盡顯沉穩,貴不可言。
我穿的是他為我定制的嫁衣,比蘇昭為我準備的還要奢華得多。
他的眼眸在我的嫁衣上停留,似有無限欣慰,又伸手無言地為我整理裙擺。
最後,他從懷中緩緩掏出了一個熟悉的手鐲,那是我曾兩次退還於他的手鐲。
「雲兒,戴著它,這一世,我便只是你的兄長。」
我伸出手,喊了他一聲:「哥。」
「你倒是從善如流。」他笑了一下,將手鐲套到我的手腕上。
我從雲府出門,十裡紅妝,來到雲錦書院,接了蘇昭,繞城一周,回到雲府。
沒錯,裴煜說:「雲家的姑娘只招婿,不出嫁。」
他是大舅哥,他最大,他說了算,無人敢反駁。
禮堂上,裴煜牽著我的手,將我一步步引向蘇昭,再將我的手珍之又珍地交到蘇昭的手上,說了一句:「願你二人鴛鴦比翼,幸福綿長。」
酒席從街頭擺到街尾,見者有份,宴請全城。
我心裡直犯嘀咕,太誇張了,裴煜莫不是把他的大半個私庫花我身上了?
可我沒來得及問,聽聞他看著我行完禮後,卻連酒席皆沒吃便離開了。
我大婚這日,大夏國頒布了三條舉國同慶的政令。
一則大赦天下。
二則免賦稅三年。
三則開放女子參加科舉。
事後,蘇瑾年同我說:「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他要來搶親。」
我笑笑:「怎麼可能。」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們首先是親人。
我知道他,他的底色是良善的。他從來不會,也舍不得逼迫我做任何不願做之事。
因為他知道我的性子,寧Ṫû⁴為玉碎不為瓦全。
穿他為我定制的嫁衣,戴他送的手鐲,已經是他的極限操作了,這點要求其實一點也不過分。
何況他千裡迢迢而來, 所做的一切,皆是他作為娘家人,作為兄長,想要給我的底氣。
他希望我好,我亦希望他好。
婚房裡,我趁著蘇昭不在,換了他為我做的嫁衣, 卻找不到他繡的蓋頭。
蘇昭回來看見, 問我:「怎換了嫁衣?」
「你用心準備的, 不能讓你留遺憾。」
「不要緊, 我一路皆揣著那方蓋頭, 月老定是見證了我們的婚禮。」
好吧, 難怪找不到, 原是他拿了。
我問他, 關於我忽然冒出的娘家人, 他是否想知道些甚麼。
他說:「想,也不想。
「想,是因為想了解你的一切。不想,是因為若是可以說, 你早便告訴我了。若是他們的身份不方便與他人說, 那便不說了。
「你選擇了成為我的妻子,伴在我和孩子身側, 便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賜。其他的, 並不重要。」
其實蘇昭不知道, 太後也為他帶了一件禮物。
他的生身父親因身體原因來不了, 卻用心地為他打了一只黃金如意稱。
稱心如意, 是一個老父親對兒子衷心的祝福。
那如意稱借蘇瑾ṭų₄年的名義,送到了他的手上。
太後說:「誰能想到呢!最後是晉家的女兒救贖了他。他終歸是個有福氣的,遇上了你, 雖忘掉了過往,可現在的他看得出來是溫暖的,幸福的。」
何嘗不是他救贖了我。
我曾對他滿心欺騙, 他卻對我全然信任。
我也曾不再相信愛,不敢去愛。
他卻用最純粹的愛,讓我在真真假假中,最後只剩下真。
我目光灼灼,看著眼前溫文儒雅的青年:「夫君,春宵一刻值千金。」
我緩緩傾身過去, 卻被他捂住了嘴。
「夫人稍等, 我們還沒掀蓋頭。」
「……」
這該死的儀式感。
他掏出蓋頭, 蓋我頭上,很有儀式感地用桿子掀開我的蓋頭。
我轉身將他壓倒。
「夫君,蓋頭掀好了,紅燭、燻香我也給你點上了, 連這桃花也給你鋪上了,可以了。」
「夫……」
我俯首吻了上去,傾註了全部的愛意,而他從善如流, 回應了與我相對等的愛……
我們皆曾困頓、曾迷茫、曾落淚,幸而不曾放棄彼此。即便風雨飄搖,但人間值得。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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