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心照明月

阿爹從塞外接回了和離的白月光。
那女子說自己快死了,唯一的心願便是與阿爹成婚。
曾發誓卻不納妾的阿爹,點頭要娶她為平妻。
後來更是任她奪了阿娘的蓮花屋,淹死了我們最愛的狸花貓。
看著阿娘不吵不鬧的樣子,我哭著求阿爹:
「阿娘有系統,她要是回家了,我們會找不到她的。」
可他毫不在意:「月兒,你阿娘沒有家,只要你還在,她便走不了。」
直到那日,阿娘捏了捏我的手:「月兒,跟阿娘一起走好不好?」
我知道,是阿娘的系統來接她了。
01
學堂裡的人都在說,我阿爹要娶新夫人了。
我阿爹是大樑皇朝鎮北侯府的侯爺,更是皇帝舅舅親封的輔國將軍,這都不是最厲害的,最厲害的是他娶了我阿娘。
我阿娘是這天底下最美的女子,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兵器農耕水利無所不能。
據傳當年大樑邊境蠻夷入侵,那場曠日持久的生死之戰,便是我阿娘陪阿爹一同贏下來的。
可我阿爹最出名的事蹟,當屬他二人成婚那日,他曾昭告天下,此生只我阿娘一人,若有違誓言,便天打雷劈。
所以,我阿爹怎麼可能娶新夫人?
我握緊了拳頭,沖嚷得最大聲的李牧言怒聲道:「你胡說!你以為誰都像你爹一樣,一天一個小妾地納,我阿爹阿娘是這世上最恩愛的夫妻,我看你就是眼饞嫉妒!」
他向來與我不對付,這謠言想必又是他杜撰出來的。
他噌地一下站了起來,幸災樂禍地罵:「我娘說了,你娘不過是個給人當替身的可憐蟲,你不知道吧,你爹這次帶回來的女人,才是他真正的心上人。你跟你娘一樣可憐,要變成別人不要的東西咯,略略略~」
我一把推開他,將頭上的髮髻甩得高高,抬著下巴仰頭:「怎麼?想看我因為這幾句話哭鼻子是嗎?我告訴你,沒門!」
我親眼見過阿爹是如何喜愛阿娘的,不只我,這上京中,人人都見識過的。
我阿娘年少時,為救阿爹肩膀上中了毒箭,聽說那時險些救不過來。
而我阿爹在遍尋名醫求神拜佛無果後,為自己準備了毒藥,倘若我阿娘活不成,他便殉情而死。
後來,只要我阿娘在的地方,阿爹都會如影隨形,哪怕偶然一陣風吹亂她髮髻,他都會心驚膽戰地護著。
待成婚後,阿爹更是將阿娘寵得無邊。
阿娘喜歡城南的桂花酥,阿爹便將糕點師傅抓了過來,人高馬大地擠在廚房裡學了三日三夜,從此以後,侯府裡再也沒缺過阿爹親手做的桂花酥。
叔叔伯伯們總愛調侃阿爹妻管嚴,阿爹就會抓緊阿娘的手:「那是我命好。」
可不嘛,當年追求我阿娘的王公貴族能排到城門口去,可我阿娘偏就看上了阿爹,可不是我阿爹命好?
學堂還未下課,我向夫子請了假,挎上了小包,屁顛屁顛地往外跑。
我只是想阿娘了,才不是因為那些謠言。
李牧言在我身後喊著:「你阿爹不要你咯~」
我頭也沒回,扔下一句:「你放屁!」
02
馬車在侯府門前還未停穩時,我便手腳麻利地跳了下去。
一眾丫鬟僕人嚇得驚呼,我沒理會,徑直跑進府中。
我一邊跑,一邊開心地喊阿娘,沒注意到一路的丫鬟,臉色都小心翼翼,步履匆匆。
待跑進正廳時,我一眼便看到背對我而站的阿爹,他身形高大,孔武有力,我得將頭仰得高高的才能看到他。
若是以往,我定是第一時間便沖到他的背上,兩手拴著他的脖子,他便會順勢將我扛到肩頭,大笑著將我扛到院子裡轉圈。
可我下一瞬刹住了腳步,因為我分明看到阿娘,在我來時忙不迭地轉過身,低著頭像是在拭淚。
「阿娘。」
「哎。」她應了我一聲,再轉回身時,神色如常。
我徑直朝她走去,路過阿爹身旁時,他彎下腰要朝我伸手,我下意識地繞過他。
我不是三歲小孩了,高門世家的孩子懂事更早,察言觀色的能力更是不在話下。
阿娘牽過我的手,直起身,平靜地看著阿爹:「沈晏,我再說一遍,她沒病,也不會死,你若是要娶平妻,那就和離。」
阿爹眉間沉沉,不怒自威:「江臨玉,那麼多大夫都說她只剩一月的時間,人命在你看來,竟比不過名分這種身外之物嗎?」
「她要的不過是圓年少時一個願而已,她搶不走你任何東西!待一月之後,我將她好生安葬,我們還是如從前一般。」
「我與她自小一起長大,她出了這樣的事,我斷不會讓她受委屈。」
「至於你,和離絕無可能,你若是要挑戰本侯的底線,那你便試試!」
我害怕地抓著阿娘的衣袖,呆愣愣地仰頭看著他。
我從未見過阿爹這麼凶阿娘,自我記事以來,阿爹對阿娘說話,從來都是壓低了聲音,溫聲細語,唯恐自己嗓音過大,嚇到阿娘。
我感受到阿娘握住我的手,在顫抖,在一寸寸地冰涼。
那一瞬間,我爆發了從未有過的勇氣,猛地一把推開眼前威勇的男人。
我雙眼死死地壓著眼淚,倔強地看著他,握著拳頭怒聲:「我不許你凶我的阿娘!」
我又質問他:「他們都說,阿爹你要娶別人了,這是假的對不對?」
他垂眸看我,伸手時,我撇過臉,他的手指從我臉頰處擦過。
他直起腰,背著手:「沈溪月,大人的事,你莫要多嘴。」
這一刻,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像珍珠似的一滴滴往下砸。
記憶裡,阿爹從未全名全姓地叫過我,他總是笑著叫我月兒……
我怕阿娘看到我的眼淚會傷心,我沒有猶豫地抬起袖子,狠狠地擦掉了眼淚。
再轉過臉時,餘光瞥見了一名女子娉婷嫋娜而來,在眾人還未開口時,她便嬌柔地往廳中一跪。
03
只見她抬頭,便是一張蒼白嬌弱的臉,抵著帕子咳嗽了兩聲:「聽聞晏哥哥你們因為我鬧了不愉快,我並非有意,還望見諒。我此來,是向二位辭行。」
阿爹下意識神色緊張,斥責她:「胡鬧,你這身子能去何處!」
女子淒涼地笑了笑,瞥了我阿娘一眼,說道:「可江姑娘心中怕是對我……我孤身一人走一步是一步。」
阿爹的眼中閃過一絲不自知的心疼,他不知道,阿娘也看到了。
可阿娘只是靜靜地看著,仿佛置身事外,只有我知道她在難過,她所有的思緒都在與我緊緊牽著的那只手上。
我不由得握緊了她的手,對著那女子便道:「你自己沒有家嗎?憑什麼要來我家霸佔我的阿爹!」
「夠了!」阿爹低斥了一聲,「你是我沈晏的女兒,誰教得你這般沒有規矩?」
阿娘嗤笑了一聲:「指桑駡槐有意思嗎?沈晏,帶著她滾出我的視線,別讓我做出更難看的事。」
阿爹緊握著拳頭,眼眸在我阿娘臉上來回打轉,幾息之後,冷笑一聲,大步離去。
待他走後,跪在地上的女子才輕飄飄地站了起來。
她掃了掃衣擺,繞著我阿娘轉了一圈,才開口:「京中人都說你像我,如今看來確實有幾分相似,不過就這幾分神似,竟然能讓晏哥哥這般暈頭轉向,真是……」
她欲言又止,尾音中有掩蓋不住的得意和驕縱。
仿佛我阿娘因有幾分像她,才讓阿爹看上這件事,令她很是自得。
我仔細看著她,那些人都是胡說,我阿娘與她一點都不像。
她一身白裙,烏黑的髮髻中別著一朵小白花,不說話時,確實像極了畫中的月下美人。
而我阿娘是春日裡最盛放的海棠,最是豔麗非凡,無論何時何地,她的眉間都不會有這樣的嬌弱之色,她永遠是堅毅勇敢的。
我放開阿娘的手,沖她齜牙咧嘴:「鬼才像你!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那一臉的弔孝鬼模樣,我阿娘豈是你可比的?」
別看我如今才五歲,可我在學堂裡除了學功課,罵人的功夫也是學了不少。
她不惱不怒,笑著看我:「瞧你伶牙俐齒的模樣,我們家聿兒都比不得你。」
我還要發怒,阿娘拍了拍我的手,叫了一聲「阿樹」。
下一秒,阿樹姐姐便出現了,她力大無窮,單手拎起了那女子,便將她丟在門外。
耳邊聽到好大一聲落地的尖叫聲,我才開心地笑了起來。
阿樹姐姐不是阿娘的侍女,她是從許多年前便跟在阿娘身邊的奇人。
小時候她便經常用手拎著我轉圈圈,像阿樹這樣的人,阿娘身邊還有許多。
有會飛簷走壁的劉伯,有會制毒的紅藥姐姐,還有會縮骨術的溫臨叔……
阿樹沉聲道:「小姐,沈晏這個王八吃煤球的,竟敢這麼對你,你讓我把他扔井裡去,眼不見為淨。」
阿娘只是將我抱在懷裡,柔聲笑著:「阿樹,若是我不在了,你便回雁南山吧,你也許多年沒回去了。」
阿樹轉過頭,沒說話。
04
我繞過回廊,聽見幾個丫鬟在說悄悄話。
「侯爺接回來的那名女子,性子倒是極好,溫溫和和,說話都帶著氣聲兒。不像我們夫人,總是冷冷清清的。」
「是呀,聽聞她才是侯爺從前求而不得的心上人,若不是她當年嫁到塞北去,哪裡輪得到眼前的這位。」
我停住腳步,抽出了腰間的鞭子,便往她們腿上抽去。
「狗奴才,也不看看是誰養著你們。你們若是這般喜歡她,明日我便讓你們同她一起出府去,如何?」
「小姐饒命,奴婢知錯——」
我哼了一聲,任由她們磕頭。
不過半日時光,我就知道了大半個故事。
那女子名叫蘇婉清,原與我阿爹有過婚約,卻在十六歲那年,突然便鬧著要退婚,轉頭便嫁給了當時還是三皇子的裴雲澈。
後來,三皇子因牽扯一場案件,被派至塞外,成了如今的靖遠王。
我聽阿樹說,蘇婉清之所以會和離,是因為靖遠王私下養了外室,甚至連自己生的孩子都分外親近那外室,於是她便連孩子都不要了,堅決地和離回了京城。
當天夜裡,我抱著睡枕穿過院落,去找我阿娘睡覺。
一進院子,便聞到一股熟悉的桂花香味。
一抬頭,便看到我阿爹手裡拎著一個食盒,站在黑漆漆的樹底下。
我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卻被他一把拉住。
「月兒。」他蹲下身,捏了一塊桂花酥放在我嘴邊,「白日裡是阿爹做得不對,不該對你們發脾氣,你幫幫阿爹,讓你阿娘開個門行不行?」
我緊閉著嘴,轉頭避開那塊糕點,悶悶地開口:「那你能把蘇婉清趕出去嗎?我和阿娘都不喜歡她,你明明知道她會害阿娘流眼淚,為什麼還要留著她?」
我咬著牙,吸了吸鼻子:「她要治病,要錢……我都有,我的小豬罐裡有許多錢,我可以都給她,你讓她不要搶我的阿爹,不要讓我阿娘難過,行不行?」
我的小豬罐子偷偷存了許久,是想等阿娘生辰那日,為她做一身漂亮的衣裳。
可沒關係,只要阿娘開心,我可以都給她。
阿爹沉默了半日,最後只說:「大人的事,你不懂。」
我大聲叫道:「你總說我不懂,我都懂,我懂什麼是和離!」
「阿娘都要跟你和離了,阿爹你知不知道什麼是和離,你們若是和離了,月兒就沒有家了——」
他朝著亮燈的屋子看了一眼,收回目光,硬聲道:「阿爹和阿娘絕不會和離,月兒,只是一個月而已,阿爹不能見死不救。」
我仰著頭:「她要死了,應該找大夫,而不是找阿爹成婚,阿爹跟她成婚,她就能不死嗎?」
他沒再說話,放下了食盒,交代我將糕點帶進屋,便要走。
我小跑著抓住他的衣袖,幾乎是哭著求他:「阿爹,你不能娶別人,阿娘她會走的,她要是走了的話,你就再也找不到她了,真的……你真的會找不到阿娘的……」
可他卻只是停滯了一瞬,拂開了我的手:「你阿娘在這世上無親無故,她無處可去的,況且還有你在這裡,她能走到哪去?」
我抱著枕頭,眼淚乾涸在了臉上,久久地看著阿爹的背影。
以前阿爹說阿娘無父無母,無兄無弟,在這世上舉目無親時,是滿眼心疼和憐惜的。
而如今,他再說出這話時,眼中再沒有了疼惜,只剩下不自覺的勝券在握。
我回過身,將那食盒一腳踢開,頭也不回地跑進屋裡。
這天夜裡,我緊緊地摟著阿娘,在她懷裡半夢半醒間,聽到了交談的聲音。
阿娘在和那個名叫系統的東西對話,這是這世上,除了我誰也聽不到的聲音。
因為我是阿娘的寶貝,所以,只有我才能聽得到。
我聽到阿娘在央求:「我想帶她走,我不捨得留她在這裡。」
聽到系統說【她畢竟是這裡的產物,帶不走的】時,我緊張地握了握拳。
阿娘耍賴:「當初要不是你工作出錯,我不可能來這裡的。反正我要回去就這一個要求,如果你不答應,我就投訴你。」
系統說:【你就這麼確定她願意跟你走?你怎麼知道她是要選爹還是選娘呢?】
阿娘只道:「她要如何選,我無法左右,但我總得為她準備一個機會,她才有的選。」
系統理虧,啞然無語:【知道了,我想辦法嘛。】
我隱約知道,阿娘要離開了。
也許很快,在這個世界裡,阿爹將永遠都找不著阿娘了。
05
阿娘曾經告訴我,她來自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說自己只是誤入這裡,卻被要求要完成一個很大很大的任務。
只要任務完成,她就能從這個世界消失,回到自己的來處。
原本她早就該回家的,只是非常不幸,她愛上了我阿爹,拒絕了那次回家的機會。
聽起來很像天方夜譚吧?比牛鬼蛇神的故事,還讓人無法相信。
可我信啊,我是阿娘的心肝,阿娘是我的寶貝。
只要是阿娘說的話,我什麼都信。
這裡的人,都會在背後指點阿娘專寵,善妒,沒有世家大婦的做派。
可只有我知道,阿娘所在的那個世界,本就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即便在這裡生活了十餘年,可阿娘從未更改過這個信念。
可是阿爹,他不同。
也許當初許諾時,他是當真想要同阿娘一生一世一雙人的。
可時過境遷,阿娘已經是他掌中之物了,他難免有恃無恐。
想到這裡,我的腦袋已經昏昏沉沉,卻控制不住想哭。
恍惚中,一隻溫熱的手,替我拂去淚珠。
只記得,我最後的念頭裡,是不要阿爹阿娘分開。
06
因著這個念頭,我瞞著所有人偷偷進了宮找皇帝舅舅。
皇帝舅舅並不是我的親舅舅,他與我阿爹阿娘相識時,還只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後來才一步步登上皇位。
至於為何他會成了我的舅舅,據傳聞,是他在阿娘出嫁時,破格逾矩地以公主之禮送她出嫁,成了我阿娘唯一的娘家人。
皇帝舅舅身旁的大太監與我十分熟識,見到我便笑著彎腰:「小祖宗,今兒個怎麼自己偷跑進來了,你娘親可知曉呢?」
我抬起一直低著的頭,眼眶紅彤彤地看他:「高高,我要見皇帝舅舅。」
「哎呦喂,誰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讓您哭上了。」他牽著我,「咱們這就去見皇上,讓皇上給您做主。」
皇帝舅舅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聽了我的話,愣了好半日。
他眨了眨好看的眼睛,將替我擦淚的帕子放下,又問了一句:「你是說,想請舅舅下旨,讓你爹娘和離,是這個意思?」
我用力地點了點頭,我昨天想了一整夜,阿娘起初是想要和離的,可是阿爹不肯。
若是能夠遂了阿娘的願,讓她和阿爹和離。
或許,她就不會想要回家了。
那我就不會失去阿爹阿娘中的任何一個人,只要和離,阿娘就能留下,我便還會有阿爹和阿娘。
我是個自私鬼,是個膽小鬼,我想要他們都陪著我,我只是不想沒有家。
皇帝舅舅招了招手,隨即有一個黑衣人進門來,對他附耳私語。
半晌後,他應當是知道了我阿爹要娶夫人的事,臉色陰沉沉。
「月兒。」他神色嚴肅地說,「和離也好,離開也好,我和你一樣,我們都沒有權利替你娘做主,她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才是你娘,你明白嗎?」
我懵懂地點頭,可我還是不明白,我只是不想要他們分開而已。
可阿爹為了旁人,阿娘為了自己,沒有人考慮過我的感受。
從宮中出來回到家時,我遠遠地便看到一個纖細的身影在門口等著。
我忘了一切,猛地往前跑,臨到頭才發現不是我阿娘。
蘇婉清踮著腳,看到我時,笑著:「怎麼才回來,你阿爹以為你不見了,快急壞了。」
她作勢要替我擦汗:「瞧你,跑了一頭汗。」
我下意識後退,我明白,她在對我展現溫柔可親,她在討好我。
這幾日總有人拿她同我阿娘比較,也許在外人看來,蘇婉清也是一個極好的母親人選。
可任憑她如何溫柔可親,我自有我的阿娘,誰也不能取代我阿娘的位置。
我阿娘即便再嚴厲再凶,她也是這世上同我最親近的人。
更何況,我阿娘從未凶過我,她比天上的仙女還要溫柔。
我揮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跑開,中途撞到一個人。
他甚至都來不及扶我,便著急扶住我身後的蘇婉清。
我回頭看了一眼,那是我阿爹。
他扶著她,沉著臉聽她說:「我沒事的,小孩子玩鬧,不礙事的,你可不許亂生氣。」
07
我阿爹是當真要和蘇婉清成婚了,府裡進進出出地添置了好多東西。
阿爹說到做到,說不讓她受一絲委屈,便什麼好東西都緊著她。
為她遍尋天下名醫,一波又一波地接到府裡給她看病。
大廚房裡的膳食,也一樣一樣地添置了很多蘇婉清喜歡吃的東西。
就連每月采ṭű₁買給阿娘的飛天絲,都先送到了蘇婉清的房裡。
我氣急了,一個勁地問阿娘,為何不生氣,為何不讓她走。
阿娘總是平平靜靜的,她只是摸了摸我的頭,而後提筆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
後來,等到我足以明白情緣,足以成熟懂事時,我才知道阿娘那時的平靜,不是冷漠,而是攢滿了失望後的心灰意冷。
阿爹對她的愛裡分出了一絲裂縫,就像一缸淨水裡陡然滴入一滴墨水,再也乾淨不了,再也回不去。
所以她不在乎了,也不想要了。
08
這天,阿娘牽著我,在春日裡走了許久。
終於,她蹲下身來,看著我:「月兒,阿娘要回家了。」
她眼眶含著淚,目光一寸寸地在我臉上滾動著,小心翼翼地問:「你,你要不要跟阿娘一起走?」
見我咬著唇,懸掛著淚不說話,她又繼續:「那裡是阿娘生長的地方,那裡有許多和你一樣的小女孩,她們能夠讀書識字,當官經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但是,就是可能阿娘沒有辦法讓你過得像現在這樣好,不會有很多僕人丫鬟照顧你……」
我不在乎這些,我哭著說:「可我只想要阿爹阿娘和月兒一直在一起,阿娘,為了月兒,阿娘不能留下嗎?阿娘——」
阿娘的眼淚掉得厲害,將我緊緊摟在懷裡,摟得那麼用力,像是要將我揉進身體裡。
她始終沒有回答我,所以那一刻,我知道,阿娘不會為我留下。
可我總在期望著,阿爹能夠突然醒悟,挽回阿娘。
於是,我拼了命地在他們中間跑著,一邊是自私虛偽的阿爹,一邊是冷了心無所留戀的阿娘。
只有我,在留住一個完整但破碎的家而努力著。
那日,Ţũ⁶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阿娘牽出來喂魚。
沒過一會兒,阿爹便出現了。
誰曾想到,明明只是一牆之隔,但他們已經有許多天沒見了,因為阿娘總是不見他。
看到阿爹時,阿娘連余光都未曾給他,站起身便想離開。
阿爹慌亂地抓住了她的胳膊,打量了半晌,最終只是嘶啞著聲音問了句:「怎麼瘦了?」
「別碰我。」阿娘低著頭看向他的手,「沈晏,我嫌你髒。」
只是這樣一句話,阿爹的神色變得陰沉,反而更用力地抓住了她。
「我髒?」他發紅著眼,始終想不明白,「我至今為止,連旁人一根手指頭都未碰過,你究竟還想怎樣?不過是一個做不得真的形式,給她一個空名頭而已。僅此而已,你便要判我死刑?」
「江臨玉,從前你……你不是這樣自私的人。你分明比任何人都善良,可如今你僅僅因為嫉妒,吃醋,你就……」
「算我,替她求你,行嗎?」
「別再為難她。」
阿娘聽到這話,眼中的冷意再也掩蓋不住,她細細地巡視著眼前的人,這個她拋棄一切選擇的丈夫。
與她恩愛多年,生兒育女,卻能為了另一個女人對她說出這番話,是他不夠瞭解她,還是他本就不夠愛她?
都不重要了,阿娘的袖中劃出一把刀子,手指翻轉了幾下,便在阿爹手臂劃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逼得他放開手。
「我說過,別碰我,髒死了。」阿娘扔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在一旁目睹了全域,忍不住沖著阿爹道:「你為什麼不認錯?!你好好認個錯,阿娘就會原諒你,你一定要把阿娘逼走嗎?」
他任由傷口往下滴血,面上染了幾滴血,襯得他像是暗夜裡的閻王,他壓著喉間沖上來的血,嘶啞道:「我何錯之有?納妾是錯?行善是錯?月兒你說,這樁樁件件放在任何一個男人身上,能算得上什麼大事?怎麼偏偏到我這裡,就成了十惡不赦?」
我被他的恐怖神色嚇得呆了呆,後退了一步,緊緊抱著魚食。
但我仍舊沒忍住,脫口而出:「阿娘身上有系統,阿爹你知道系統是什麼?系統是……」
我焦急著:「是送她來這裡的東西,她的系統又出現了,是來接她回家的。」
我嘗試著讓他明白,這是個很可怕的事。
他並不理解,甚至於覺得是無稽之談,只是淡淡道:「月兒,你阿娘沒有家。」
不知道為什麼,阿爹說出這句話時,我從心底裡打了一個寒顫,只愣愣地看著他遠走。
09
阿娘不在乎的東西,我像個瘋子一樣替她搶著。
我將蘇婉清推倒的那一刻,還未站穩腳跟,便被人一手掀翻在地。
我在地上打了個圈,坐起來時,頭腦暈暈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人高馬大的阿爹從蘇婉清身後的房間跑了出來,將要摔倒的她接在懷裡。
他大約是沒看清楚,這才順手將我推開。
我這樣安慰著自己,於是低頭拍了拍屁股,挺起胸脯站了起來。
抬頭的瞬間,我才注意到,蘇婉清的口脂竟然有些花了。
目光上移,我在阿爹的唇上看到了相似的脂粉色。
我隱約記得,阿爹和阿娘從前恩愛時,也會背著我偷偷地幹這事。
那時,分明阿娘的口脂都在阿爹唇上,他們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地哄我睡覺。
我眨了眨眼,大約是我看錯了,阿爹不可能同旁人做這種事。
我沒再關心這些,叉著腰朝著他們大聲道:「那個蓮花屋是我阿娘的,憑什麼給她?」
阿爹這時才注意到我,意識到自己的失手,他眼中閃過一絲愧疚,要來尋我時,卻被蘇婉清抓住手。
他只得道:「大夫說,那間屋子有助於你婉清姨治病,不過是借用幾天,誰讓你來這裡鬧事的?」
我抿著唇:「可那蓮花屋是因為阿娘在夏日裡,極易中暑熱,你才令人親手打造給阿娘的,怎麼能讓別人住進去?夏日已經到了,阿娘怎麼辦?」
「晏哥哥。」蘇婉清開了口,「我這病看與不看都這樣,沒有蓮花屋頂多多受點罪,但江……她阿娘身嬌慣了,也許更離不開這屋子,我便讓給她吧。」
「不必。」他沉聲道,「不過一個夏日,大不了屋子裡多放些冰,她要享用,時間多的是,比不得你。」
阿爹不可能不明白,這不僅僅是一個蓮花屋那麼簡單。
可他毫不在意,隨手便能將阿娘的東西送給別的女人。
阿娘不爭不搶,那便由我來。
於是,在蘇婉清要住進那屋子時,我讓人抓了好幾條蛇和幾隻青蛙放在床上。
在她想要將蓮花拔掉,種上新的花時,我撅著屁股操作了一番,讓她下不來床。
直到,我聽說阿爹訓斥阿娘,才堪堪停住了行動。
我風風火火地走著,身邊跟著的丫鬟一字不落地同我彙報:
「侯爺當真是凶極了,一上來就指責夫人,說是夫人教ţũ₄唆小姐您幹這些壞事。」
「前幾日他連門都不敢敲,今日他連門都不敲,就闖了進去,對著夫人就是一頓劈頭蓋臉。」
「他憑什麼罵我娘。」我又氣又急,一張臉漲得通紅。
我一路走一路罵,卻在走到半路時,突然像泄了氣一樣,拉著丫鬟的袖子:「蓮蓮,你說我阿爹阿娘還能和好嗎?我會不會成為沒人要的孩子?」
「只是一個月……一個月後她死了,我阿爹是不是就會變得正常?」我蹲在地上,小聲地問,「袁大頭的爹爹同他娘親那麼恩愛,還是納了三個妾,可他爹娘還是恩愛得很。柳姐姐的娘親還主動給他爹爹納妾,你說,阿爹真的錯了嗎?」
「小姐——」蓮蓮蹲下來比我高了不少,她撓了撓頭,「奴婢也不懂,但是就拿咱們養的花花來說,若是有一日它在外面又認了一位主人,日日跑去外頭偷吃,然後同您說:哎呀這天下的貓兒都一樣,哪有不偷腥的呀?小姐,您會開心嗎?」
恰巧這時,一聲貓叫聲響起,ẗũ̂ₔ白茸茸的花花塌著腰蹭在我的腿上。
我一把抱起她,狠狠地吸了一口:「你要是敢去外面偷吃,我就不要你了!」
她喵嗚了一聲,露出兩顆小白牙,懶懶地蹭著我的掌心。
我癟了癟嘴,用她毛茸茸的身子擦了擦眼淚,又站起來繼續往前跑去。
我抱著花花走到阿娘屋子時,聽到裡頭傳來談話的聲音。
是府裡大嬤嬤的聲音,她苦口婆心地勸著:「夫人,您別怪老奴多嘴,您是沒瞧見,他這幾日生生瘦了一圈,每天夜裡都特意往咱們這院裡走一趟,又若無其事地轉回去。」
「要我說,他這幾日這麼折騰,又是大張旗鼓地張燈結綵,又是特意來氣夫人,無非就是心裡有夫人,才跟您這樣鬧脾氣。您呐,就同他說句好話,好好地服個軟,就什麼事也沒有。」
「男人嘛,哪個不是多情種,但只要這侯府夫人是您,只要侯爺這心中您占頭一份,您就贏了啊!」
我順著花花的毛,皺著眉頭,百思不得其解。
阿爹心裡有阿娘,所以便故意納妾,故意氣她?
可阿娘說過,愛一個人不是這樣的,任何需要被證明存在的愛,都不是真的。
我推開門前,聽到阿娘冷笑了一聲,說了三個字:「神經病。」
阿娘只有在極度無言以對的時候,才會脫口而出這三個字。
我揮了揮手,趕走一臉疑惑的嬤嬤,一溜煙地爬上榻,一頭栽進她懷裡。
我動了動嘴巴,想為神經阿爹說幾句好話,卻在看到阿娘遠山一樣的眼眸時,怎麼也開不了口。
於是,阿娘抱著我,我抱著花花,天地間,似乎只剩下我們三個。
10
府裡越來越熱鬧了,阿娘也越來越安靜。
像是要特地做給阿娘看一樣,阿爹為了迎娶蘇婉清準備的樣樣東西,都可媲美當日娶阿娘時的程度。
我不知阿娘如今是何打算,我已經好幾日沒聽到她和系統對話了。
我每日在學堂上課都膽戰心驚,怎麼都坐不住,生怕一回家就有人告訴我,阿娘不見了。
這日我又是急匆匆地趕回家,直奔阿娘房間而去。
剛走到半道,丫鬟急匆匆趕來:「小姐小姐,夫人不在屋中,前頭在修路,咱們往這裡走吧。」
前面好好的路,怎麼說修就修,我彎下腰繞過她,繼續往前跑去。
剛到蓮心亭,眼前的景象,便叫我呆愣住。
阿娘一身素色長裙,來不及梳洗的黑髮就這樣披著,手中持著長劍直逼阿爹的喉間。
阿爹微抬著下頜,一手緊緊護著身後的女人,蘇婉清一身是水地站在他身後。
待走近了,我才看到,那地上還躺著一隻濕漉漉的小貓,那是我的花花。
我突然淒厲地叫了一聲,臉色發白。
阿娘扔了劍,跑過來將我摟在懷裡,捂著我的眼睛:「月兒,月兒別看。」
可是我看到了,我的花花一動不動地躺著,不會叫了,也不會蹭我了。
我早上出門前,還叮囑它不要亂跑,等我下了學,我就獎勵它三條小魚幹。
它聽懂了我的話,很是開心地圍著我轉了好幾圈。
我拿掉阿娘的手,連滾帶爬地向它爬過去。
我ƭṻ₄將它翻了個身四腳朝天,用阿娘教我的法子,拼命地按著它的肚子。
我一邊哭,一邊叫它:「花花你醒醒,你醒一醒,我給你好多好多小魚幹——」
阿娘沒再阻止我,任由我不停地叫喚著。
她站起身,手中劍一刀不落地對著阿爹而去。
「滾開。」阿娘冷冷道,「今日我斷不了她一臂,那我便連你一起殺了。」
他沒有還手,身上被劈開了無數的傷口。
蘇婉清叫道:「我不是有意的,它沖過來咬我,我實在是害怕才不小心的。為了救它上來,我也冒著生命危險跳了下去。誰知道它那麼不中用,大不了我再賠你們一隻!」
她說謊!
花花最是膽小,平日裡只有我和阿娘還有蓮蓮能親近它,它連大聲叫都不敢,怎麼敢咬人。
可阿爹顧不得其他,眼疾手快地抓住劍尖,阻止了阿娘,硬聲道:「不過是只貓,死了就再養一隻,你怎能為了一隻畜生,就肆無忌憚地拿劍傷人!」
聽到這話,我一下子停住了,然後將花花抱在懷裡,站了起來。
我仰著頭,看著從前很愛我的阿爹,流著淚說:「它不是畜生,它是花花。它是我出生那年,阿爹你送我的禮物。那時候它才出生兩個月,我也才兩個月,它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它是我的家人,不是畜生。」
阿爹看著我,像是突然驚醒一樣,蹲下身要給我擦淚,可滿手的血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只好單膝跪著,唇瓣不自覺顫動著,低聲哄著:「月兒,是阿爹錯了,阿爹再給你找一隻一模一樣的,別哭別哭……」
我抱緊了花花,抬起胳膊擦掉眼淚,最後看了他一眼。
「我不要你了。」我一字一句地說,「月兒不要阿爹了。」
「不,」他終於開始慌亂,開始害怕,「月兒,阿爹錯了,阿爹給你找——」
我沒再回頭,只是拉起了阿娘的手,堅定道:「阿娘,我們回家。」
身後是一陣驚呼,和半路戛然而止的追趕腳步,以及一聲焦急的:「婉清!」
11
我知道,阿娘遲遲沒有下定決心,是因為我。
如果不是因為我這個牽絆,她早該走的。
我不知道阿娘所謂的回家,是去到何處,阿娘說離開的方式是死亡。
對於我來說,死亡實在是太遙遠。
可只要是跟阿娘在一起,即便是真的死亡,我也不害怕。
那天之後,府裡的熱鬧變得十分冷靜,阿爹幾次三番地來尋我們。
他甚至做出了讓步,只用轎子抬蘇婉清進門,不再大操大辦婚禮。
他不知從何處抱來一隻貓,在落雨的屋簷下站了很久。
那只貓長得和花花很像,可再像,也不是她,我不要。
我和阿娘都沒有理會他,只冷冷地看著他在院中獨自徘徊,停留,離去。
有人勸他:「侯爺,奴才說句難聽的,那蘇姑娘倘若說嫁給您,能救她一命,那咱都沒話說。可如今嫁或不嫁您,那她都活不成。您又何必為了這樣一個外人,傷了和夫人這麼ŧú⁽多年的感情,現在連小姐都不理會您了。」
「還是說……老奴說話實在難聽,還是說,您打從心底裡是想娶那蘇姑娘的?」
沈晏下意識反駁:「胡說,我從未想過!夫人和月兒只是同我鬧脾氣,待我處理好這事,我自會好好補償她們。」
只是一個月而已,她們就在咫尺處,總歸不會離開他身旁。
可是啊,阿爹不知曉,我與阿娘早就約定好了離開的時間。
也許是系統的特殊照顧,死亡的過程並不痛苦,我和阿娘都沒有任何異樣感。
在臨走的前幾日,阿娘帶著我出了門,才走出門時,便有暗衛寸步不離地跟著。
我知道,那是阿爹派來的人,也許是怕我和阿娘就這麼跑了。
我和阿娘見了許多人,會飛簷走壁的劉伯,有會制毒的紅藥姐姐,還有會縮骨術的溫臨叔,還有皇帝舅舅。
我們什麼都沒說,只是當作尋常聊天,阿娘說,就讓最後一面如同尋常就好。
12
在我們離開的那一夜,阿娘破天荒地打開了門,院子外的阿爹不可置信地愣了下,隨即狂喜而來。
「玉娘,你,你終於肯見我。」他有些大喜過望,語無倫次地不知該說些什麼。
阿娘借著月色看他,她曾說過,哪怕人心終變,情不如初,她從來沒有後悔曾經留下來的選擇,更不後悔的是,她擁有了我。
如今,她要同這個曾讓她做出生死抉擇的男人告別,然後永世不相見。
她脫下了手上的戒指,阿娘說在他們的那個世界,男子和女子成婚時要互相為對方戴上戒指,寓意著承諾和忠誠。
這一對戒指,還是曾經她親手畫了圖樣,阿爹找遍全城的工匠打造出來的。
看到阿娘摘下戒指的那一瞬,他的嘴唇緊抿,似乎在極力壓制著什麼,但細微顫抖卻洩露了他的恐懼。
他強硬地攔阻:「誰准你摘下它,帶回去。」
見阿娘無動於衷,他搶過戒指,顫著手掰開她的手指,拼命地想重新為她戴上。
阿娘握拳收回手,突然笑了:「我只是覺得這個戒指髒了,你幫我拿去外頭洗洗,再給我吧。」
阿爹忙不迭:「好,我,我一定洗得乾淨,我明日,不,我今夜就拿去洗。」
「你等我,玉娘,你等我。」
「好,我等你。」
那一刻,阿娘笑得溫柔極了。
直到阿爹的身影不見了,她才回頭刮了刮我的鼻子:「走了,我們回家。」
我乖乖地點點頭。
13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再醒來時,睡在了一張大大的床上。
睜開眼時,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是未曾見過的。
我從未見過的房子,鋪滿了水粉色的地毯,一個個奇裝異服人偶……
我害怕得尖叫了起來,下一秒,一個人影朝我奔了過來,將我摟在懷裡。
聞到熟悉的氣息,我才抬頭看去,是阿娘。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阿娘,沒有繁雜矜貴的衣裳首飾,長長的頭髮簡單地披著,一襲薄薄的白裙,整個人像是在發光。
她笑著對我說:「歡迎來到 21 世紀,寶貝。」
21 世紀是阿娘,不是,是媽媽的世界,它實在太不一樣了。
拔地而起直入雲霄的高樓,會跑的馬車,會說話的方塊頭……
系統送我們回來後,生怕媽媽哪天日子過得不順心,一個轉身就去投訴它當年的事,再加上那個任務完成得很完美。
所以,它往媽媽的帳戶裡打了原本許諾的任務獎勵八千萬,還額外贈送了好多寶貝。
臨走前,它哭著說兢兢業業才考上這個鐵飯碗,千叮嚀萬囑咐不要投訴,否則沒法跟祖宗十八代交代。
媽媽笑眯眯地擺了擺手:「不會不會,我給你五星好評,讓你抬起頭做人。」
在這裡,我仍然是從前的長相,仍然還是五歲,一點變化都沒有。
我的名字從沈溪月改成了江溪月,媽媽說,五歲在這裡是上幼稚園的年紀。
可幼稚園的小朋友實在太幼稚,連九九歌都不會,媽媽時常警告我不許鄙視其他小朋友。
媽媽在這個世界是一個畫家,哪怕在那個世界待了八年,可她醒來時,時間只過了八天,現在的她才堪堪二十二歲。
在這裡,她不是侯府的夫人,沒人要她循規蹈矩,沒人指責她抛頭露面,她可以做一切熱愛的事。
我終於明白當時皇帝舅舅那句話:阿娘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才是阿娘。
除了畫畫,媽媽最喜歡的就是帶我到處行走,她用遊歷的方式讓我親身體驗這個陌生的世界。
短短數年時間,我們走過許多地方。
從前我只知道,今日的膳食有我喜歡的八寶鴨,早間編的辮子我不大喜歡,之乎者也會告訴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可現在,我看過吐出太陽的地平線,輝煌得如同奔流的火岸。我行過荒漠戈壁,會感歎於一棵草的生命力。
我知道少年宮,天文館,我潛過深海,也仰望過廣袤的宇宙星空。
很多年過去了,我們似乎都漸漸地忘卻了從前的事,就好像那只是一場夢。
在回來的那瞬間,我們便終止了與系統的聯繫。
也許終此一生,我們再也看不到夢境的最後,是何結局。
我十五歲那年,媽媽仍舊年輕美麗,她問我有沒有後悔當初選了她。
這些年,她總是在擔憂,擔憂我當時年紀小,懵懵懂懂地跟著她離開,有一天會怨她怪她。
可我告訴她,我沒有一刻後悔過。
哪怕有人罵我是沒有爸爸的野孩子時,我也沒有後悔過。
我很慶倖她及時從苦海中醒悟,我喜歡她永遠自由,勇敢熱烈的樣子。
我也很慶倖,從未成為她的拖累。
我十八歲那年,媽媽終於鬆口,她伸出手,一枚全新定制的戒指小心翼翼地戴了進去。
我拼命地鼓掌,為她開心。
我的媽媽,怎麼能不幸福呢?
14
沈晏沒有想到,他只是從城南到城北走了一趟,再回來時,一切天翻地覆。
戒指上的污垢倒是還好處理,只是有一處劃痕,問遍了工匠,都說無法復原。
怎麼可能無法復原,不過是個小小的裂隙而已,再抹上一層銀漿,便能完全覆蓋,他推開匠人,親自修復。
直到天濛濛亮,他興沖沖地捧著那枚乾淨的戒指回家,一路大步走進玉娘的院子。
這時,一聲淒厲的慘叫聲,響徹院中。
沈晏急匆匆的腳步,瞬間僵硬,晨起的風還帶著一絲涼意,卻有豆大的汗從他額間滑落。
「不好了,不好了,」有丫鬟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侯爺,夫人,夫人和小姐死了……」
沈晏一把扯住她,臉色劇變,惡狠狠:「你敢咒我夫人和女兒,你是何居心,我殺了你!」
說著從身上拔出了佩劍,就要割斷她的喉嚨。
這時,阿樹從黑暗裡跳了出來,一把將他踹倒在地,奪過那丫鬟,將她放走。
阿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沈晏,她們母女倆的屍首,我要帶回雁南山,我不是在徵求你的意見,我是在通知你。」
沈晏猛地踉蹌了一下,撲倒在地,佩劍發出錚的一聲響。
「玉娘,月兒!」
他發出了撕心裂肺的一聲慘叫,發了瘋地沖進屋子。
床榻上,安安靜靜地躺著他的夫人和女兒,兩個人看上去像睡著了一樣平和。
沈晏像瘋子般地笑了笑,希冀地伸出手,一手摸著妻子,一手摸著的女兒,無一不是冰冷。
怎麼會呢,明明今晚他們還說得好好的,她會等他,等他將戒指洗乾淨。
沈晏怎麼叫都叫不醒妻子和女兒,他將兩人抱在懷裡,一顆心血肉模糊。
「玉娘,我知曉你會許多奇門技巧,你是不是想聽我認錯,我認了錯你就會醒來是不是?我錯了,我真的知錯了,你別這樣嚇我……」
「月兒,阿爹很愛你,你出生的時候,阿爹陪著你阿娘哭了三日,阿爹只是一時糊塗,怎麼可能不愛你呢?你是想替你阿娘懲罰我是不是,所以才這樣胡鬧,阿爹有錯,全都認了……」
說著,他喉間湧上一陣腥ẗū⁰甜,猛地吐出了一口鮮血,血跡濺到了她們白淨的臉上。
沈晏抬起袖子,哭著一點點拭掉。
「阿爹錯了,阿爹真的知錯了,玉娘,我知錯了……」
他從懷裡拿出那個戒指,固執地要戴進她的手,卻幾次不成功。
阿樹進來,便看到沈晏一手抱著妻子,一手抱著女兒,懷中的兩張面容安靜祥和,幾絲白髮拂過她們的面頰。
她的目光緩緩上移,眼前的沈晏,短短一瞬,竟滿頭白髮。
她沒有表情地冷哼了一聲,道了句活該。
15
知道江臨玉死了的時候,蘇婉清倏地站了起來,控制不住手都在顫抖。
她走了,她終於走了。
果然像她這樣的人,情深之時的背叛才是最難以忍受的。
蘇婉清來回踱步,幻想著一切回到正軌的樣子。
她是八年前穿到這本名為《鳳傾天下》的小說裡的,作為穿書者,她掌握著所有人的命運資訊和軌跡。
穿進來的那一刻,她當機立斷就和沈晏退了親,因為在劇情裡,沈晏根本活不過十九歲,在經歷過戰場上失去雙腿的打擊後,沈晏會變得狂躁易怒,完全像個瘋子,她要是嫁給沈晏,那完全是自尋死路。
於是,她將目光鎖定在了本書最大的潛力股三皇子裴雲澈身上,當時他還只是一個一事無成的紈絝子弟。
可只有蘇婉清知道,風流成性頑劣不堪都只是他的表像和偽裝,實則他深謀遠慮,運籌帷幄,最終登上皇位的也是他。
原本一切都按照她的計畫進行著,可後來不知哪裡出了偏差。
她和裴雲澈成婚後,劇情的軌跡開始偏移。
原本該登上皇位的裴雲澈竟然一落千丈,被貶謫塞北。
登上皇位的,反倒是那個卑賤的宮女所生之子,從未被人注意到的裴雲辰。
而十七歲就該在戰場上失去雙腿的沈晏,竟然一戰成名,關關大捷。
這些變故,讓她日夜不安,她翻來覆去地查找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直到她注意到沈晏的夫人江臨玉,任憑她如何回憶,她都找不出任何劇情和她對應。
她好歹是穿到了蘇家三小姐身上,可江臨玉像是憑空出現的人,孤立地存在著。
然而不管如何,這劇情終究因為江臨玉的存在,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她選擇的人成了敗者,這怎麼能是一個穿書者該有的結局?
於是,趁著她的丈夫在塞北找了外室,她乾脆俐落地和離。
至於那個孩子,雖說是她十月懷胎艱苦所生,可他竟也喜歡那個外室,親口對她說出想要那個外室當母親的話,這樣的孩子,她斷然是不會再要的。
她原本對沈晏並不抱希望,畢竟當初確實是她翻臉無情,退了婚事。
可她沒想到,只是一聲晏哥哥和一個彌天謊言,他就信了。
也許是因為,從未得到過的才是最好的,否則如何解釋他在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下,還願意和她成婚。
沈晏信她,而不信江臨玉,這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
她不過是吃了顆藥,營造出假死的身體跡象,尋常大夫確實查不出來。
可江臨玉不同,她可是天山醫聖的關門弟子,她一眼就能看出來。
但沈晏不信她,只以為她是在嫉妒。
如今江臨玉走了,這個世界將會慢慢修正,她仍舊能掌握全域。
這樣想著,她笑得詭異,有些興奮地走出房門。
16
蘇婉清剛走到半道,就見到瘋子一般的沈晏,披著滿頭白髮。
她有些害怕,但轉念一想,沈晏為了她,連自己的妻子女兒都能逼死。
他心中對自己的愛意,只怕遠不止眼前看到的。
於是她提著裙子跑近,擠出了幾滴眼淚:「晏哥哥,我聽聞江姐姐和月兒……是我不好,如果不是因為我,她也不會賭氣尋死,還帶著那麼小的月兒……」
沈晏手裡握著一張紙,攥得指尖發白,他抬起血腥發紅的眼眸,一手掐住她的脖子。
「賤人,為什麼騙我!」他手上不斷用力,蘇婉清只能翻著白眼,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你那麼想死是不是,吃假死藥也要死,那我成全你。蘇婉清,我要你償命……」
「不,我要折磨你,讓你生不能死不能,玉娘要你的一臂,我當初沒給她,我後悔了,我這就給她!」
說著,他竟然舉起了劍,毫不猶豫地向著蘇婉清的肩膀砍去,一聲淒慘的叫聲落下,蘇婉清看著翻滾的胳膊,兩眼一翻徹底暈了過去。
沈晏抱起地上的胳膊,麻木地往回走,嘴裡念叨著:「玉娘,玉娘,我親自砍了她的胳膊了,我這就給你送來……」
還沒到門口,他就連著那血淋淋的胳膊被阿樹一腳踹飛,在地上滾了一圈。
「沈晏,人都死了,你在這裝什麼深情不悔,還拿著髒東西來玷污這裡!」
沈晏如夢大醒,這才扔掉了胳膊,直直地看著屋內,白髮飄搖,血跡斑斑,活像鬼魅。
突然地,他嚎啕大哭了起來,淚流了滿面。
「沈晏,我是來救你的仙女,你信不信?」
「我會陪著你的,阿晏,這一戰是生是死,我都會陪著你。」
「在我們那裡啊,夫妻交換戒指,就代表攜手一生,不離不棄。」
「我說了,她沒病,你若是要娶她,那便和離。」
「江臨玉,你怎麼變得這麼自私!」
沈晏哭著,抬手捂著臉。
她是從天而降的仙子,他從未質疑過自己對她的愛。
他只是覺得,一個月而已,蘇婉清只是要他一個月,這不算背叛。
可他早該瞭解玉娘的,她比任何人都決絕,一旦背叛,絕不回頭。
八年相識,六年相伴。
可如今,什麼都沒了。
沒有了妻子,也沒有了女兒,他沈晏沒有家了。
17
侯府一夜之間死了夫人和小姐的事,傳得沸沸揚揚。
眾人都在猜測,是因何而死。
二人死後的第三日,沈晏瘋魔一樣,讓名醫大夫來看診。
他不讓任何人動兩人的屍身,一旦靠近,便像瘋了一樣拿著劍砍人。
可再多的名醫大夫都看不出蹊蹺,都在勸說夏日炎熱,還是緊著下葬的好。
沈晏做了一大一小倆口冰棺,將妻子女兒放置其中,日夜不出門地守著。
就連聖上派來的人,都被他砍殺了出去。
直到這日,裴雲辰親自登門。
他看到坐立於冰棺之間的沈晏,開口道:「朕知道,你早就猜到她們並不是死亡,你以為用冰棺守著屍體,有朝一日就能等到她們回來?」
他嗤笑著:「沈晏,月兒不止一次地告訴過你,臨玉一旦選擇離開,那她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再回來了,可你不信她。」
沈晏的身體狠狠一震,手指都在發抖。
「護國寺的招魂陣法,朕已經命人撤掉了。朕不許你,再招魂!」
沈晏這才抬頭:「不行,不能撤!陛下,雲辰,我求求你,不要撤陣法。她們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裴雲辰淡漠道:「沈晏,朕也是男人,你那點小心思,臨玉看不懂,朕不瞎。」
「倘若她沒有離開,看著你和那女子成婚,哪怕日後你得知那女子欺騙你,只怕你也不捨得趕她走。先是成婚,然後苟合,再生個孩子,一切就這麼順水推舟,連藉口朕都給你找好了——那一夜是意外是誤會,你並無此意。」
「你打算這樣一步步地試探臨玉的底線,你以為她無處可去,最後只能被迫接受這一切,然後你便能坐享齊人之福。」
「可惜,你還是不夠瞭解她,你萬萬沒有猜到,你的第一步試探就在她那裡判了死刑,可喜可賀。」
「如今人都走了,趁早讓她們入土為安吧。」
可不管裴雲辰說什麼,沈晏都牢牢地抓著冰棺,動也不動。
裴雲辰強硬地讓人將冰棺拉走,沈晏畢竟只有一個,顧了江臨玉的棺木,便失了沈溪月的棺木。
他這邊拉住了妻子,那邊的人已經將他的女兒抬了出去。
於是,他跪在裴雲辰腳下,一下一下地磕頭,磕得滿地血跡:「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帶走她們。不能葬,葬了我就真的什麼都沒了——」
裴雲辰踢開他:「你個瘋子!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後來,棺木下葬那日,聽聞是聖上親自到場。
而眼看著棺木一寸寸埋進土裡的沈晏,像是徹底瘋了。
在人前大哭大笑,白髮成魔。
18
阿樹遲遲未回雁南山,是因為她還有一件事未做。
她在侯府待了許多天,這日終於碰到沈晏醉酒醺醺,毫無防備。
她一把提溜起了沈晏,扛在了肩頭,飛奔到一口井邊。
這井的口子比尋常的要大些,能夠容納得下沈晏的身量,為了找這口適合沈晏的井,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只是當時小姐不讓她扔,她才作罷。
如今,她哼了一聲,毫不猶豫地將沈晏投了下去。
聽到極大的一聲落水聲,她飛奔離去,往雁南山奔去。
如今侯府因為這個瘋子,已經沒人管了,沈晏就是死在外面也無人關心。
再者,就這一口井的高度,以沈晏的功夫,翻個跟頭便上來了。
當然,若是他上不來,那就是他命該絕,怪不得別人。
沈晏早在落水的那一刻,便清醒了過來。
這井對他來說,如同兒戲。
可他卻沒有動,而是任由自己下沉。
因為他突然發現,在水波蕩漾的瞬間,他看到了玉娘和月兒。
沈晏像著了魔一樣,往那幻影處移去,在手指碰觸到的瞬間,眼前扭曲出一個清晰的空間。
他看到玉娘穿著他從未見過的衣裳,長髮飄散在身後, 看到有人喊她:「江總,老闆。」
他迫不及待地朝她跑去,滿心的思念化成了酸楚,渾身都在叫囂著擁抱。
卻在下一秒,毫無障礙地從她身上穿了過去。
「玉娘, 玉娘!」
任憑他怎麼叫, 她都沒有回頭。
他一路跟著她, 貪婪地注視著, 想要把所有的時光補償回來。
他看到了月兒,她長高了好多, 紮著高高的馬尾, 揮舞著一根白色棍子, 一顆球便落了洞。
「月兒,阿爹來了, 阿爹跟你道歉, 跟阿爹回去好不好?」
「玉娘,跟我回家——」
下一秒, 空間扭曲,他又被吸了進去。
這次他看到, 她們母女倆身邊, 多了一個陌生男人。
那個男人顯然跟她們很是熟悉, 月兒同他撒嬌吵鬧,玉娘在一旁溫柔地看著。
他知道什麼是媽媽, 便也知道什麼是爸爸。
他聽到月兒叫那個人——顧爸爸。
不可以, 他憤怒地揮舞著拳頭,試圖拆散他們, 阻止他們。
月兒, 我才是你的阿爹,你怎麼能叫別人阿爹呢?
玉娘,我不允許你跟別的男人在一起,我不允許——
這時,有一道力量隱隱在拽著他往回走, 他卻一把扯掉, 他要去阻止她們。
不可以,他們才是一家人, 他才是月兒的爹爹。
痛苦的撕扯中, 沈晏大聲喊著:「玉娘,月兒——」
江臨玉突然停住了腳Ťûⁿ步, 疑惑道:「你有聽到什麼聲音嗎?」
「沒有啊。」江溪月挽著她的胳膊繼續往前, 「聽錯了吧。」
與此同時,京城永安巷, 有一人晨起打水, 從井中撈上一塊玉佩, 喜不自禁。
待要再撈時,往下一看,浮沉著個屍首。
那日, 永安巷聚集了大批百姓,人人都在交頭接耳。
「是那個瘋子侯爺,昨日醉了酒, 失足踏進井裡了。」
自此後,鎮北侯府門鎖緊閉,無人踏足。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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