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天青

城破那日,叛軍綁了我與沈念,說只能活一人。
問太子救夫人還是知己。
小殿下素來厭惡我這個生母,哭著鬧著要換回溫婉的沈姨。
太子猶豫良久,望向了沈念。
我被推入忘川時,只留下一句話:「謝新亭,我好後悔,當初不該遇見你。」
謝新亭一瞬間紅了眼,伸手就來抓我,但只落得半片衣袖。
我跌入忘川,以為必死無疑。
卻意外劈開封印,找回記憶。
我是下凡歷劫的昆侖弟子。
此後。
與人間,再無瓜葛。
1
我在海上漂了三天,流入昆侖海域,被釣魚打牙祭的弟子撈了起來。
他們瞅著網裡,覺得可惜:「哎,怎麼是個人。」
唏噓地抖了抖漁網,剛準備將我丟回海裡放生。
被聞訊趕來的師兄彈了腦瓜:「吃吃吃,就知道吃!這是你師姐!快撈起來送上山去!」
就這樣。
我被漁網一裹,送到了師父面前。
師父撚著鬍鬚,打量片刻,點評道:「天青,你這回來的方式還挺別致。」
我一身水淋淋地躺在地上,怔然看著虛無。
閉上眼。
腦海裡就不由自主地浮現那日的場景。
分明我才是謝新亭名正言順的夫人,我跟他拜過天地發過誓。
他許諾會護我一生一世。
到最後,他卻罔顧誓言,不顧一切地救下了沈念。
就連我生的兒子,也只惦記著沈姨的安危,還埋怨是我拖累了沈姨。
這讓我過去的滿心歡喜,瞬間變成了笑話。
我眼角滾下淚,嗓音發澀:「師父,我現在回去殺個負心人,還來得及嗎?」
師父喝了一口酒,安慰我。
說這是過了情劫,看開了也就罷了,不能擅動劫數。
我從地上坐起,扯下身上的海帶漁網,出神片刻。
「師父,我記得你煉過一種藥,吃了就能把前塵往事忘個乾淨?」
師父睨了一眼我,雙手籠在袖中:「你這樣灑脫的性子,居然都想忘記,看來這情劫讓你吃了不少苦頭。」
我垂著眼,無聲地笑了笑。
何止苦頭。
我這一顆真心,被謝新亭父子踐踏了個乾淨。
……
服下忘塵丹後。
為鞏固修為,我又閉關了三載。
師父怕我憋出心事,尋了個由頭,來叩我的洞門。
他說我父親馬上就過六十壽辰,讓我下山盡孝。
還未等我反應,師父就連著行李打包將我丟下了山。
跟我站在一道的,還有抱著賀禮站在一旁、模樣乖巧伶俐的小童子。
小童子是千年鶴仙化成人形的,平日在昆侖山鬧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此番師父將她丟給我,也存心讓我帶著鶴仙下山,他好躲個清靜。
鶴仙化成人形,不過六七歲的孩童模樣。
她仰起頭,甜甜地對我笑笑:「天青姐姐,聽聞你父親是奕國王君。他過壽辰,全天下的君主都要來朝拜。
「到時候,一定會很熱鬧。」
2
我父親嬪妃眾多,後宮充沛。
因此生的孩子也很多。
孩子一多,偌大的皇宮中,自然就熱鬧得很。
回奕國不過三五天,我跟鶴仙每日都能看到許多新樂子。
五皇子與七皇子記恨對方已久,互相下毒,一齊進了醫館。
三皇姐與四皇姐因一支簪子的歸屬權吵了起來,大打出手。
還有父親如今最寵愛的女兒保甯公主,對覲ŧù⁸見的燁國君主一見傾心,吵著鬧著要嫁給他。
前來服侍我們的宮娥是個機靈的孩子,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鶴仙喜歡聽宮娥講八卦解悶,睜著一雙圓眼,好奇道:「若是兩情相悅,這有什麼難處?」
宮娥搖頭,唏噓不已。
她說:「二位有所不知,這燁國君主,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三年前,他尚且還是太子的時候,戰敗死了夫人。
「他當即發了瘋,後來捲土重來,屠了整整滿城的人。聽聞那血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
「後來他當上了國君,更是喜怒無常、陰晴不定。
「他身邊的婢女,一旦發現心術不正,就會被他百般酷刑折磨而死。」
婢女頓了頓:「這三年間,各國往燁國送去了無數美人,無一不死相淒慘。
「若是保甯公主嫁過去……只怕難有好下場。」
我跟鶴仙嗑著瓜子,也跟著惋歎。
「保寧性情剛烈。
「已經跟父親鬧了好大一場脾氣,聽說一哭二鬧三上吊,不達目的不甘休。」
歎完,鶴仙拉著我起身,她興致勃勃:「今夜設有晚宴,眾人齊聚,我倒要看看這燁國君主是個什麼模樣。」
說著,她撂下我,興沖沖地往門外跑。
或許是沒注意,她剛走出門外,轉角就撞上了一個小男孩。
對方身著錦袍,模樣粉雕玉琢,看著乖巧,性子卻蠻橫極了。
他被撞倒在地,揉著額角,爬起來怒氣衝天地對著鶴仙道:「你沒長眼睛嗎?!」
鶴仙愣了愣,訕訕開口:「對不住,是我沒注意……」
話還沒說完。
那男孩已經面色不快地伸手抓住鶴仙,他的小臉上浮出怒意:「你是哪個殿的宮娥?我是你們宮中貴客,傷了我,你擔待得起嗎?」
說著,那小男孩重重一推鶴仙,將她用力推倒在地。
他的話語極其凶蠻。
「叫你們管事的過來,我要抽死你這個不長眼睛的東西!」
鶴仙自修成人形以來,無一不是被昆侖弟子恭恭敬敬地奉著。
何曾受過這樣的待遇。
她跌坐在地上,臉上有些錯愕。
此時倒罕見的有幾分孩童模樣。
我察覺到這一爭執,心疼鶴仙,趕緊上前幾步蹲下,將鶴仙護在懷中。
我冷眼瞪著那毛孩子,不悅開口:「你又是哪家的孩子,怎麼如此沒有禮節?
「不過是她不小心,你為何非要咄咄逼人。」
那小男孩眼睛一下子瞪大,神情像是見了鬼一般。
我微微皺眉,思忖著莫非是我語氣太凶,他被嚇住了?
下一刻,就看他一把撲了過來,抱住我的胳膊。
眼眶一瞬間紅了,吸著鼻子,不可置信地顫聲開口:「娘親?」
3
我掙開他的手,皺著眉,冷聲道:「抱歉,你認錯人了。」
我抱著鶴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小男孩,冷笑了一聲:「我可生不出你這樣蠻橫無理的孩子。」
聽到我的話。
他的臉上露出委屈的神情,哀怨地望著我,眼眶裡掉下大顆的淚珠。
他抽抽噎噎道:「娘親可是還在生氣?所以今日才說出這番話來。」
小男孩的嗓音哽咽,他狼狽地伸手抹著眼淚,抽泣著開口:「娘親,聲聲知道錯了……」
說著,這個自稱「聲聲」的男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神情期盼地望著我,試圖得到我的一絲憐憫。
我跟鶴仙對視了一眼,卻對這個情景有些困惑。
見他哭得這樣可憐,我也不好再凶他:「你……真的認錯人了,我真不是你娘親。
「你是跟你娘走丟了嗎?你告訴我你是誰,我們或許可以幫你尋一尋。」
正巧這時,宮娥拎著宮燈,慌張地跑出來尋我們。
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看到聲聲時卻明顯吃了一驚。
她失聲開口:「月聲小殿下?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誠惶誠恐地朝我們解釋,這個小男孩,是燁國君主謝新亭唯一的兒子,謝月聲。
聽聞聲聲誤將我認成他的娘親。
宮娥臉色白了一白,她勉強一笑,對著謝月聲開口:「小殿下,你當真認錯了人。
「這位是金枝玉葉的長樂公主,仙緣深厚,從小就被送上了昆侖。
「斷不可能,是小殿下那位紅顏薄命的親娘。」
謝月聲搖著頭,像是不肯相信。
他流淚望著我。
「娘……你為什麼不理我……我是聲聲呀……」
我對孩童一向沒有耐心,正打算尋個由頭離開。
背後卻響起一道低沉的嗓音,嗓音沙啞。
他低聲呢喃,像是帶著幾分迷茫:「長樂……公主?」
4
我轉頭望去,背後站著個男人。
他身著玄色錦袍,容貌豔麗,五官英挺。
他目光死死地看著我,像是恨不得在我身上燙出個洞來。
我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不適,後退了半步,蹙著眉:「你……」
是誰?
話還沒說完。
他疾步上前,Ṫṻ₁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
力道之大,捏得我險些痛呼出聲。
他雙眸猩紅,嘴唇發顫:「他們都說你死了,我不相信。」
我被捏痛,很不耐煩,目光瞪著他:「你才死了。」
說完,我拍開他的手。
「放肆!」
宮娥立在一旁,惶恐極了,聲如細蚊:「燁國王君……」
聽到宮娥請安,我反應過來。
原來,他就是燁國君主。
謝新亭。
謝月聲仍在抽泣,抓著我的裙擺,淚眼蒙矓地望向謝新亭:「父君,這就是娘親,我不會認錯的……」
謝新亭眼珠緩緩轉動,看向了他兒子,他啞聲開口:「是,我也不會認錯。」
我看著這兩父子,愈發覺得莫名其妙。
驀然想起宮娥聊起的八卦,當真覺得這謝新亭像個瘋子。
我抱著鶴仙,無心搭理這對父子,轉身要走。
卻突然被人拽住手腕。
5
謝新亭的喉結滾了滾,像是在克制某種情緒。
他眼尾愈發豔紅,像是要落下淚來:「青青,當年是我不懂事,我知道錯了。
「你打我罵我都行,只求你理理我。」
說到最後,謝新亭的嗓音放低,像是在求饒。
謝月聲也跟著怯怯開口:「娘親,聲聲知錯了,能不能原諒聲聲,別再生氣了……」
鶴仙窩在我懷中,奇怪地瞅著這對父子。
她奶聲奶氣道:「你們幹嘛呀,我們都不認識你們。」
我掃過這對父子如出一轍的可憐表情,也跟著冷笑一聲。
「小仙自小在昆侖長大,從未成親也從未生過孩子。
「有眼疾就去尋醫官。
「莫在路上碰上一個女子就隨便亂攀關係。」
說罷。
我甩開這二人,叫上一旁打著哆嗦的宮娥掉頭就走。
這次,無人再攔。
走出半截後,鶴仙有些悻然:「我聽這謝新亭手段狠辣,以為是個青面獠牙、三頭六臂的可怕人物。
「沒想到……生得竟然如此冶豔,難怪保寧一片癡心。」
聽著鶴仙的話,我心有所動。
不得不說,謝新亭的皮相是一等一的美人。
回頭望了一眼。
謝新亭牽著謝月聲的手,仍舊定定地站在原地,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他望著我,眼神鬱沉,扯出一個討好的笑。
嘴唇動了動,似是在說:「青青,等我。」

6
因路上耽誤,等我們抵達晚宴時,到的賓客已經不少。
父君和藹地朝我招手:「天青,坐到我身邊來。」
我走過去,剛準備尋個位置坐下。
就被憤憤不平的保寧故意撞了肩膀。
她一雙美目瞪著我,咬牙道:「哼!不過是在昆侖修行了幾年,父君看你新奇,才對你和顏悅色。
「有什麼好得意的!父君最喜愛的孩子一直都是我。」
宮娥見保甯這陣仗,身體抖了一抖,她用氣音解釋。
保甯此前一直是宮中最受寵的孩子。
因我突然出現,覺得搶了她的位置,才因此不快。
我略一點頭,果斷地另擇了一個位置坐下。
卻沒想到,保甯不依不饒,坐到了我的身邊。
她抬著下巴,哼了一聲:「別以為你修了那勞什子的仙,你就了不得。
「這世間女子,還是只有嫁給一個如意郎君才算圓滿。
「父君看重我,他有意將我嫁給燁國君主。」
說著,保寧臉上浮起兩片紅霞,她帶著嬌怯道:「他是這世上最英俊、最有魄力的男人。
「他就是我命定的夫婿。」
頓了頓。
保甯輕嗤著看向我:「只可惜,父君永遠也不會替你這般操心。
「你不過是父君消遣時的樂子罷了。」
我捧著茶盞,眼觀鼻鼻觀心,真心實意地附和保寧:「你說得對。」
這跟保寧想像中的反應不太一樣,倒是噎得她說不出話。
最後只能氣急敗壞地瞪了我一眼。
鶴仙趴在我耳邊,小聲開口:「她說的是真的嗎?
「世間女子只有嫁給一個如意郎君才算圓滿?」
我被茶水嗆住,一時竟忘了鶴仙還在身邊。
額角冷汗都險些滲出。
趕緊捂著她的嘴,壓低了聲音:「不是的不是的。
「成親只是女子的個人選擇,女子可以隨心所欲,自由地選擇做這世上所有的事情。」
我擔心鶴仙誤入歧途,正心急如焚地低聲解釋。
餘光注意到有人入席,來人身形頎長、面如冠玉。
他從容不迫地走至父君面前,行了一個禮:
「王君幾日前的提議,孤考慮好了,願與奕國結秦晉之好。」
7
父君正在喝酒,聽到謝新亭的話,險些驚得跳ẗű̂⁰起來。
身旁的保甯在謝新亭入席時,就已經癡癡地望了半晌。
此時聽到謝新亭直截了當地向父君求親。
她揪著錦帕,臉頰瞬間騰起紅霞,含羞帶怯地喃喃開口:「我就知道,定不是我的單相思,燁王果然對我有意。」
但聽到謝新亭的下一句話,保寧臉色一變。
他說:「孤想娶公主長樂,還盼奕王成全。」
瞬間。
席上所有愕然的目光都望向了我。
父君也驚訝地看著我,帶著詫異。
保寧手中的手帕都險些被撕爛,她勉強一笑,望向謝新亭:「王君可是記錯了名字?我叫保寧,不是長樂那個鄉下來的丫頭。」
但謝新亭沒理保寧,一雙狹長的桃花眼定定地看著我。
他柔聲道:「青青,我願用十六座城池作為聘禮,給你一場全天下最盛大的婚宴。
「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父君聽到十六座城池,激動得嘴唇抖了抖。
他兩眼放光,恨不得替我當場答應了謝新亭。
保甯被謝新亭無視,臉上青白交加。她氣不過,滿臉怨怒地瞪著我。
她咬牙切齒道:「冼天青!你憑什麼!」
我揉著眉心,歎了歎氣。
目光平靜地看向謝新亭。
「抱歉,小仙是昆侖弟子,在道祖面前發過誓的,終身不婚。
「見諒。」
8
或許是白日發生的事情太多。
又或許是在聽到我拒絕後,謝新亭那張瞬間蒼白的臉讓我記憶深刻。
我晚上睡得不安穩,做了一個夢。
夢中。
師父算出我天劫將至,封了我的記憶,連夜把我塞到了凡間。
他給我安排的身份,是一位孤苦伶仃、不受待見的私生女。
凡人天青打小被丟在鄉野自生自滅地長大,養成了一個灑脫不羈的性子。
因此,我在河邊打水,看到從河中飄來的昏迷男人時。
也未曾驚慌。
我將他從河中撈起,救回了家。
男人醒後,坦言他是燁國不受寵的落魄皇子謝新亭。
他傷得很重,一張俊美的臉上血色盡失。
他冷冷瞪著我,神色厭惡:「你如今知曉了我的身份,大可將我送去領賞。」
目光掃過我破敗的草屋,謝新亭面上露出譏諷的神色。
「即使我如今落魄,但懸賞的金額,也夠你衣食無憂地活過這一輩子。」
謝新亭篤定我會出賣他。
但我只是冷靜地「哦」了一聲。
我照舊上山去採摘藥草,替他治傷。
過了幾日,謝新亭看著我的目光帶上了氣惱:「你為什麼不帶著我的線索去邀功?」
我按了按他的筋骨,平靜地開口:「如今你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妨礙日常生活,你可以走了。」
謝新亭神色複雜地注視了我半晌。
最後,他什麼也沒說,在夜裡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我以為這件事到此為止。
但某天,我剛推開門,就看見謝新亭抱著一條血淋淋的胳膊坐在長凳上。
他笑盈盈地抬頭望向我:「天青大夫,我又來看診了。」
謝新亭似乎賴上了我。
他覺得我這裡是個風水寶地,隱蔽安全。
每逢受傷,就任性妄為地來尋我診治。
最後一次,是謝新亭傷了小臂。
我平淡地替他包紮。
謝新亭垂眸望著我,輕聲開口:「青青,我娶你吧。
「這樣,我以後就不用煞費苦心弄傷自己,才有藉口來找你。」
我低頭搓著指尖的血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我說:「好。」
謝新亭不知從ŧù⁼哪兒找來的紅蓋頭。
那天晚上,我們拜了天地發了誓。
謝新亭挑開我的蓋頭,眸色晦暗幽深。
他將我擁在懷中,抵著我的額頭,咬著我的唇。
「等我成為燁國的王君,我要補給你一場全天下最盛大的婚宴。」
我聽著謝新亭的心跳聲。
他的呼吸滾燙,動作卻克制又溫柔。
我身體在發著抖,撓著謝新亭的後背,情不自禁地後仰:「疼……」
謝新亭扶著我的手掌用力,手指泛白。
他糾纏著我,恨不得將我揉碎在他懷中。
他說:「青青,我愛你。
「我會護你一生一世。」
……
可是。
他沒有做到。
9
生下謝月聲的第二年,謝新亭成了太子。
我發現他變得很忙,不再三天兩頭地往我這裡跑。
他開始頻繁地提起沈念,沈太傅的嫡女。
那個對我而言完全陌生的女子。
謝新亭誇她,聰慧、機敏、果敢有謀。
謝月聲剛出生的時候,整天哭著鬧著要人抱,要人哄。
我已經很難再抽出時間完整地翻閱一本醫書。
我把謝月聲抱在懷中,哄他睡覺。
頓了頓,對謝新亭輕聲開口:「……聽起來,你很欣賞沈念這姑娘。」
謝新亭立刻放下手中的冊子,走過來抱住我。
他抱我上榻,動作溫柔。
「青青,對我而言,你才是最特殊的。」
後來,六皇子的黨羽順著線索一路查到了我。
一次混戰中,我安身立命的草屋被燒了個乾淨。
迫于無奈之下,謝新亭將我們領回了宮。
月聲模樣乖巧可愛,見到人會奶聲奶氣地問好。
他身份尊貴,被立為太孫,宮裡的人都喜歡他,喚他「月聲小殿下」。
而我。
宮人畢恭畢敬地問謝新亭,夫人天青應當分個什麼階銜。
謝新亭沉默半晌,平淡地收回了視線:「她不過是個平民女,帶回宮中已是逾矩,要什麼位次。
「就隨便放在宮裡養著吧。」
因這一句沒名沒分的話,謝月聲從我身邊被抱走。
養在了太后的名下。
我很是心寒,對謝新亭冷笑開口:「若是你厭棄了我,直接放我離開便是,何必這般迂曲。」
謝新亭將頭抵在我的肩上,他嗓音發啞:「抱歉,青青。
「我沒有辦法……太多雙眼睛盯著我……
「聲聲是天子血脈,暫時無人敢動他。可你不一樣,我不敢讓你成為那個眾目睽睽的靶子。」
謝新亭眼眸深處藏著近乎扭曲的瘋狂,他咬著我的唇。
「求你了,別離開我,青青。」
我相信了謝新亭。
可後來發覺,事實並非如同他說的那般。
我意外撞見謝新亭與沈念議事,他唇角帶著寵溺的笑,望著沈念的眼神溫柔。
我心下一沉,轉身就往回走。
剛走到院門口,沈念攔住了我。
她笑:「你就是那個身份低賤的平民女?」
沈念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惋惜著搖頭:「你知道為什麼太子不肯給你份位,也不肯放你離開嗎?」
「因為——」沈念露出了一抹譏諷的笑,「跟你這樣的女人成過親,只會是他一輩子的污點。
「他當然要把你牢牢藏起來,最好是永遠別在眾人眼前出現。」
10
夢中的場景太過於真實。
我醒來後,坐在榻邊發了一會兒呆,才緩過神。
鶴仙向來起得早,這會兒已經坐在廳外,捧著一杯熱茶就著糕點當零嘴。
昨夜突然下起了雨,廊外滴著水,纏綿的雨幕吹進來,帶著水汽。
鶴仙朝外努嘴:「一清早,門口就蹲了個討厭的蘿蔔團子。」
我推開門,就看見謝月聲坐在臺階上,托著腮幫看著連綿的雨霧。
見我出來,他驀然眼神一亮:「娘親!」
他撲過來,就要抱住我的腿。
謝月聲喊得親親熱熱:「娘親我好想你,我一大早就來找你啦,可是你還沒醒。
「她們也不許我進門,我就只能在外面等你。」
謝月聲的嗓音軟軟的。
可一看到跟在我身後咬著桂花餅的鶴仙,他就瞪起了眼睛。
他皺著眉,很生氣:「你到底是哪裡來的侍女,怎麼這般沒有禮貌!
「我是娘親的孩子,是燁國未來的太子!你怎麼敢將我攔在外面!
「真是放肆!」
聽著謝月聲對鶴仙的訓斥。
我的太陽穴突然突突地跳了一陣。
我想起,在夢中,謝月聲對我,也是厭惡至極的。
他厭惡我身份低微,覺得是我對謝新亭死纏爛打、不肯離開。
有了溫婉善良的沈姨做對比,他愈發嫌棄我。
夏日酷暑,我擔心謝月聲中暑,熬了一碗解暑湯給他送去。
可謝月聲不領情,伸手就把碗砸在地上。
他鄙棄道:「誰要喝你這黑乎乎的湯藥,我又沒有生病。
「有你這樣粗鄙的人做母親,真是丟臉。
「你能不能早日滾出去!我想要沈姨嫁給父君,我想要沈姨做我的母妃!」
11
夢中謝月聲那張指手畫腳的臉,逐漸跟現在重合。
我覺得頭疼欲裂。
我深吸一口氣,忍了又忍,蹲下來與謝月聲平視。
「我想我已經說得很清楚,我不是你英年早逝的母親。
「我也沒生過你這樣目中無人的孩子。」
頓了頓。
看著謝月聲蓄起眼淚的小臉,我平靜開口:「別再來找我了,我叫宮娥送你回去。」
謝新亭慘白著臉,惶然地望著我。
他慌張開口:「母親,對不起,是不是我太驕縱了,對這位侍女態度不好,讓你生了氣。」
說著,他就驚慌失措地朝著鶴仙鞠躬。
「抱歉,我不知道母親看重你,是我失禮了。」
鶴仙啃著餅,有些困惑。
「啊?」
不過她畢竟是仙鶴修成人形,已經千餘歲。
按理來說,這世間就沒有她受不起的禮。
我揉著眉心,覺得無奈。
「不能只因鶴仙跟我關係匪淺你就要禮待,對誰——」都要以禮相待。
但話說了一半,我停了口。
我失笑,是我逾越了,我有什麼資格教導他。
我從鶴仙手中摳了一塊乾淨的糕點出來,塞到謝月聲手中,輕聲道。
「你就在此地等著吧,我去叫宮娥領你離開。」
12
因這幾日夜夜做夢,我連著頭疼了好幾日。
因而也懶得再出門,宴席都接二連三地推拒掉了。
反倒是鶴仙,宅在院子裡鬧騰得厲害,整天嚷嚷著要出門看熱鬧。
這日,父君又派人來請我,說花園中的芙蕖開了,邀我去賞花。
末了,前來遞話的宮娥掃了一眼鶴仙,躬身道:「王君在花園設了席,請來了民間有名的糕點師傅,佳餚美饌俱全。」
鶴仙噌地一下眼睛亮了,她跳起來扯我的衣服:「要去要去要去!」
我伸手撫平衣裙上的褶皺,頭昏腦脹地允了下來:「那就去吧。」
我以為,花園設宴不便,人應當不多。
但等我抵達的時候,看著空落落的花園,也吃了一驚。
何止是不多,根本沒什麼人來。
父君一臉慈眉善目地朝我招手:「天青,來,過來坐。」
這老頭,突然回心轉意,要跟我敘父女之情?
我覺得蹊蹺,不情不願地往亭子裡蹭。
鶴仙卻早就拋下我,興高采烈地沖了進去。
父君先是朝著鶴仙問好,又向身邊人介紹:「這跟長樂公主一道從昆侖下來的仙子,才從仙鶴修成人形,是福澤深厚、德厚流光的仙人。」
我走近了,才發現亭中還坐著兩人。
是謝新亭與謝月聲。
謝新亭聽到父君的話語,神色自若地「唔」了一聲。
他微微笑著:「原來如此,竟是鶴仙大人。」
謝月聲明顯比謝新亭更藏不住情緒。
他像是長籲一口氣,後怕地拍了拍胸脯:「幸好,幸好,嚇得我以為是娘親生下的妹妹呢。」
我看到亭中坐著這二人,太陽穴又突突地跳了起來,想轉身就走。
「青青,幾日不見,我很想你。」
謝新亭歎息一聲,幾步追上我,拉住了我的手腕。
他說話時,氣息就噴吐在我脖頸上,攪得我汗毛倒豎。
我當即甩開他的手,冷冷地看著他:「我是金枝玉葉的長樂公ţű₈主,又是昆侖山師姐,一步登天。
「你是個什麼東西,敢叫我青青?」
我看向一旁打圓場的父君,皺起眉:「修行者應當斬斷塵緣。
「我如今是代表昆侖下山賀禮,你是我父君,不叫我仙君也就罷了。你又憑什麼來管我的姻緣?」
13
謝新亭神色怔然一瞬,他的手指蜷縮了下,才啞聲開口:「抱歉,天青……仙子。」
我不卑不亢地點了點頭,後退一步。
剛想召回鶴仙,現在回去。
轉頭就看見保寧邁著大Ťū́⁻步,一臉怒容地沖了過來。
她咬著牙:「冼天青,怎麼又是你!
「為何父君安排我與燁王見面,宮娥卻叫了你來!
「你到底從中動了什麼手腳!」
保甯似是精心梳妝了一番,眉心點著花鈿。
她提著裙擺,氣鼓鼓伸手推了我一把:「走開!能不能離燁王遠些,他才是我命定的夫婿!」
其實早在保寧雄赳赳氣昂昂沖過來的時候,我大抵就猜到了她心中的不快。
因此在她伸手推我的時候,我往旁側躲了一躲。
又因為是在花池邊上,常年積水,路上長了青苔,潮濕且滑。
所以保寧推我的那一把落了空,她沒穩住,腳下一滑,剛巧把站在我身旁的謝新亭一腳踹下了湖中。
保寧「哎喲哎喲」地從地上捂著屁股爬起來,看著掉進花池的謝新亭,傻了眼。
謝新亭不愧是一國王君,被人一腳踹下池中,還頗有風度。
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圈,一雙桃花眼祈求般地望著我:「青青,我不會鳧水……」
我拍了拍保寧的肩,對她抬下巴:「看見沒,你的如意郎君落了水,就等你去救呢。」
說完,我召來鶴仙,掉頭就往外走。
鶴仙一向喜歡看樂子,縮在我懷中,還抻著脖子一個勁兒往花池裡瞧。
我聽到身後響起一聲撲通聲,是保寧毅然決然跳進了湖中。
鶴仙咯咯地笑:「燁王真是個大騙子。」
我回頭看了一眼。
謝新亭正面不改色地推開救他於水火的保寧,神色冷淡下來:
「不必了,我自己能上岸。
「謝謝公主好意。」
14
我最近總是晚上做夢,像是要把我遺忘的一生都給記起。
因此我睡得很不安穩。
夜裡,我聽到了嘎吱一聲響。
從夢中驚醒時,就看見謝新亭捂著胳膊,站在我的床前。
我聞到了血腥味,像是汩汩的鮮血從他身體內不斷湧出。
謝新亭的唇色發白,可他的嘴角卻含著一抹笑,那雙黝黑的眼眸定定地望著我。
他的嗓音放得又軟又長,像是夜裡勾人魂魄的妖精:「長青……仙子,我不慎受了傷,你能幫我醫治嗎?」
此刻的謝新亭,與方才夢中那個人重合。
15
謝新亭當上太子時,其實站得並不穩。
朝中仍有支持六皇子的黨羽,其中以劉丞相一派最盛,跟謝新亭針鋒相對。
謝新亭為坐穩太子之位,主動接下平叛一職,遠赴邊疆。
沈太傅是謝新亭眼前的紅人,連帶著沈念也跟著地位不菲。
沈念只是提了一句,要跟太子一同前往。
謝新亭就招來宮人,將沈念一路的行程都安排妥當。
那時,其實謝新亭已經對我冷淡很久,也鮮少來看我。
但不知為何,謝新亭最後還是將我也帶上了。
我一個人坐在狹窄陰濕的馬車內,隔壁就是沈念。
我聽得到謝月聲軟軟喊著沈念「沈姨」,問沈念何時嫁給他父君當太子妃。
沈念只是溫溫婉婉地笑,說太子要等站穩了腳跟,才好向她父親求親,太子承諾,要給她風風光光的十裡紅妝。
謝月聲很崇拜沈念,他哇了一聲:「真的嗎?我好期待。」
聽著隔壁的嬉笑,我的心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心如刀絞。
謝新亭,你既然不愛我,為何又要將我拴在身邊。
我不是個糾纏不清的人,知道緣分斷了之後,我能夠自己體面離開。
我那時已經打定了主意。
等這次謝新亭平叛結束之後,我就告訴他,我要離開。
只可惜,我離開得並不成功。
因為抵達營地的第一天,沈念找上了我。
她笑著看向我:「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太子這麼多年都不肯放你離開。」
我正在與面前那盤孤零零的小蔥拌豆腐鬥爭。
沈念這幾年來,屢屢挑釁我,已經不算是什麼稀奇事。
聞言,我頭也不抬:「為什麼?」
沈念笑著,是一副憐憫的模樣:「他早就看穿了你的目的,知道你是劉丞相的私生女,故意接近他。
「他籌謀許久,就是為了將你綁在身邊,好要脅丞相。」
沈念的幾句話砸下來,砸得我腦袋發暈。
啊?
什麼叫我是劉丞相的私生女,故意接近謝新亭?
他拿我要脅誰?
怎麼每個字我都認識,合在一起我就聽不懂了?
我撂了筷子,托腮看著沈念:「抱歉,你說的話我聽不懂,請回吧。」
但很可惜,我也沒能成功把沈念請走。
因為我剛撂下筷子,就聽見刀鳴出鞘的聲響
一隊人馬從暗處鑽出,綁了我跟沈念。
昏迷過去前,我聽見沈念得意的嗓音:「我處心積慮跟太子接觸這麼久,可不是為了等他徹底放下你。
「要斷,就斷得乾脆。
「我才好體面地嫁給他當太子妃。」
16
再睜開眼,我發現我與沈念被吊在一起,背後就是滾滾而過的忘川。
忘川是條凶河,聽聞底下埋著數不清的屍骨,凡人過江,無一不死在裡面。
煞氣極重。
叛軍生得膀闊腰圓、滿臉橫肉。
他把劍架在我的脖子上,得意地望著對面的謝新亭,大笑開口:「太子,你夫人跟你的好知己,只能活一個,你要選誰?」
一旁。
沈念醒來,哭哭啼啼地掉著眼淚:「我不過是戳破了你是劉丞相私生女的身份,你就要對我趕盡殺絕至此?」
她流淚望向謝新亭:「太子,我昨夜不慎聽到了夫人與人密謀,問在你身邊有沒有機會下手。
「我剛站出去戳穿夫人,就被她的同夥打暈。
「這不過是夫人設下的計謀,你不要相信。」
哭完,沈念一擦眼淚,咬著牙,又恢復成那副溫婉的性子。
「若是太子執意要選夫人,也無妨。」
她又微笑道:「我是太傅之女,理應兼愛無私。就算死在這裡,我也算是為國捐軀,我已知足。」
謝新亭望著我,臉色陰晴不定。
一旁的謝月聲沉不住氣,他聽了前因後果,一張小臉上滿是氣憤。
「你是不是嫉妒沈姨,才這般做戲!
「有你這樣的娘親,真是我的恥辱!」
他哭著鬧著望向謝新亭:「父君,沈姨是無辜的,你可千萬別因一念之差,害了好人……」
我看著謝月聲,只覺得陌生。
他當真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嗎?
他出生的那兩年,最是黏人,要我日日夜夜抱著才能哄睡。
怎麼……如今變成了這副模樣?
我心中悲涼,望著謝新亭,沉默半晌:「謝新亭,我只想活下去……
「若你信我從前的真心,就應當知道,我不是誰派來故意接近你的人。
「如果我活下來,我會一個人離開此處,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也不會給你丟臉。」
謝新亭望著我,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圈。
他開口時,嘴唇似乎帶著顫:「抱歉……青青,我這次不能再縱容你繼續胡鬧。」
他閉了閉眼,沉默良久。
他睜眼時,看向了沈念。
叛軍大笑著,揮刀砍斷我頭上的繩索,一腳把我踹向了忘川。
「聽聞忘川兇險,落入江中必死無疑。我倒要看看,這傳聞是不是真的。」
我被迫跌落,眼角落下淚:「謝新亭,我好後悔,當初不該遇見你。」
謝新亭看到叛軍的動作,似是不可置信,他瞳孔緊縮,一把撲向了我。
「青青!」
但只可惜是徒勞無功。
謝新亭只抓住了我的袖角。
我的衣服不多,這件被我洗了穿、穿了洗,已經有些微微發白。
此刻,更是承受不住一個人的重量。
「刺啦」一聲。
衣袖被撕破。
我徑直跌入了忘川,被洶湧的河水吞沒。
最後一眼,我看見了河底埋沒的數不清的森森白骨。
17
我從夢魘中清醒,急促地呼吸著。
良久之後,我才從劇烈的咚咚心跳中冷靜下來。
死亡的感覺太過清晰。
若不是最後關頭,忘川中的煞氣生生沖開封印,讓我拿回仙力。
只怕,我是真的要死在忘川。
我坐起身,靠在床榻,看著謝新亭。
怔怔開口。
「你受了傷?」
謝新亭眼眸亮了一瞬,他啞著嗓音:「夜裡有刺客,我不慎被刺傷。」
我起身下榻,在一旁的妝奩中翻找。
謝新亭以為我在找藥,放軟了嗓音,靠近我:「青青,我知道你果然還是心疼我。」
我找到了我想要的東西。
轉身一把將謝新亭按倒在地,攥著手中的簪子,尖端抵住他的太陽穴。
我嗓音又驚又怒:「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你怎麼闖進的我房間?
「外面守著鶴仙,你怎麼越過鶴仙悄無聲息地進來的?」
我手中的簪子往下壓,幾乎按出了一道血痕。
下山時,師父說是慶賀宴席,刀劍帶煞,不宜出現。
因此將我的佩劍收繳。
我方才為穩住謝新亭,火急火燎翻了半晌,才終於找出一把簪子當作利器。
夢中對死亡的恐懼太過清晰。
我按住謝新亭時,雙手仍在顫抖。
我極力扼住內心的憎恨,聲色俱厲地開口:「你已經害死過我一次,如今還想害死我第二次嗎?」
原本被我摁在地上時,謝新亭還帶著笑。
似是覺得我可愛。
但他注意到了我震盪起伏的情緒,再聽到我的質問。
謝新亭已經渾身僵住,他臉上的血色盡失,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青青……你這是什麼意思?」
鶴仙聽到了動靜,一面打著哈欠,一面裹著衣服走了進來。
她揉著眼,睡意蒙矓:「天青,你終於想起了你歷劫時的所有記憶?」
謝新亭眼珠艱難地轉動了一圈,他魂不守舍地愣愣開口。
「什麼叫做……終於想起?」
鶴仙笑了聲。
她慢悠悠跳上一旁的床榻,居高臨下盯著謝新亭。
此時的她,眼眸鎮定又幽深,終於有了千歲老仙的模樣。
她嗤笑:「你以為,天青不願意理你只是欲擒故縱?
「若是天青打一開始就有記憶,她恨不得一劍殺了你。」
18
我閉關三年,修為依舊毫無長進。
師父看在了眼裡,他唉聲歎氣:「這樣不是辦法,堪破情劫,就是要看得破才算渡了過去。
「天青挨不下去,吃了忘塵丹,忘了前塵往事。
「這可不算渡了天劫。」
於是,在一個黃道吉日,他算出我跟謝新亭還剩下最後一次緣分。
當即把鶴仙拎了過來,叮囑她一定要看看我渡劫。
至少,別一開頭就把人弄死。
所以。
我的記憶,才會在遇到謝新亭後逐漸恢復。
鶴仙晃著兩條小腿,一張小臉上老氣橫秋。
她歎氣:「唉,挑著日子解開天青的記憶,可難為老身啦。」
我已經收了簪子,放開了謝新亭。
他靜靜地站在一旁,垂在身側的手ṭůₕ被握得發白。
他像是有些茫然,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啞聲開口:「最後一次緣分……是什麼意思?
「我跟青青,原本還有一輩子的時間……怎麼就只剩下最後一次了呢?」
說著,謝新亭咳嗽起來。
他痛苦地弓下腰,捂著嘴唇,臉色煞白。
我看到他指縫裡溢出星星點點的紅色,才冷不丁想起,他來找我時,胳膊就受了傷。
如今,一直未曾包紮。
只不過。
與我何干。
我冷眼看著謝新亭,平靜開口:「你走吧,我不殺你。」
謝新亭聽著我的話,他身體僵硬,怔怔地看著我,嗓音很輕:「青青,我知道錯了……我那時候真以為,你是劉相派來故意接近我的……
「我那時候忙著跟沈家建立聯繫,忙著在朝堂上站穩腳跟,就算知道你的身份後……我也不捨得動你,只想著等我扳倒六皇子,就能喘一口氣。
「我是想……是想風風光光地娶你的呀。」
說著,謝新亭睫毛顫動。他眼眶紅了,近乎祈求般地望著我。
「青青,我那個時候選錯了、猜錯了。
「可後來,我殺了沈念,她被我一寸一寸地敲碎了骨頭,鞭刑了七七四十九日。
「我替你報了仇。
「青青……你就不能原諒我一回嗎?」
我看著謝新亭,平靜點頭。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沈念心懷叵測?
「你放她在我面前蹦躂了整整三年。
「嗯?謝新亭,你到底安的什麼心?」
這話說出的瞬間。
謝新亭身形搖搖欲墜,他眼神痛苦地望著我,流下眼淚:「我做錯了,青青……求你原諒我啊……」
19
父君的六十壽辰辦得很順當。
宴席結束的第二天,我跟鶴仙收拾了行囊,就預備告辭回昆侖。
謝月聲捨不得我,淒淒切切地抱著我的腿,帶著哭腔:「娘親別走,要走你把聲聲也帶走吧,我願意跟你去所有地方。」
我推開謝月聲,蹲下身來看著他。
我理了理他的衣襟。
此刻看著他,已經毫無難過。
只剩下了平和。
我想,或許我當年太年輕,做事也不夠穩妥。
他從小被養在別處,接觸的都是些居心叵測的人。
聽著旁人的閒言碎語,他那時候恨我,倒也算正常。
我生下了謝月聲,卻沒能把他教好,讓他長成現在這個樣子,我也有過錯。
我輕聲開口:「聲聲,希望你以後做一個聖明的國君,要讓你的百姓過得富足安康。」
但,我跟他的塵緣已斷。
我們之間,就到此為止了。
謝月聲其實是一個情緒敏銳的孩子,他感受到了我對他的不在乎。
被愛的孩子都有恃無恐。
不被愛的孩子,處心積慮、步步為營。
他眼睛裡湧著淚,卻也不敢號啕大哭,強忍著悲傷,哽咽地祈求我:「娘親,別走,你能不能別走,聲聲需要你……」
我笑了笑,低著頭:「抱歉。」
我推開謝月聲,轉身往回走,想去找鶴仙。
卻在路過轉角時,看到收拾整齊,也預備辭行的謝新亭。
他不知看了我多久,一雙眼霧沉沉的:「青青,我想跟你最後說兩句話,可以嗎?」
我並不設防,點了點頭,走向謝新亭。
想聽聽他想說什麼。
卻不承想,剛走近他,就聞到一股濃郁的血腥氣。
緊接著,我才聞到掩藏在血腥氣下麵的烏羽玉的味道。
還沒來得及反應。
我大腦一陣發暈,直直地往後跌去。
謝新亭穩穩抱住了我,他一字一頓,言語中透著無法掩飾的癡迷。
「昆侖那白鬍子老道的話,我一個字都不肯信!
「青青,我跟你會有完完整整的一輩子。」
昏過去前,我心想。
你說的那白鬍子老道,莫非是我師父?
我師父是世上唯一的天問,就沒有他țùₑ算不准的東西。
他說的緣分已盡。
那就真的是緣分盡斷。
20
我再醒來時,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天。
我在謝新亭回燁國的馬車上,
我感覺到我口中有一股濃郁的血腥氣,像是有人趁著我睡著時,往我嘴裡喂了什麼東西。
睜開眼,就看見一旁的謝新亭神色關切地看向我。
他神色緊張,似是有些不安,忐忑地看向我:「青青,你現在感覺如何?」
我扶著頭,從馬車上緩緩坐直身體。
謝月聲跟他父親沆瀣一氣,此刻也坐在一旁,局促不安地望著我。
我笑了笑,嗓音柔和:「你們父子倆,真是調皮。」
謝新亭神色一愣,似是沒想到我會是這個反應。
但他唇畔立刻掛了笑,溫溫柔柔地看著我:「青青,我好想你。」
謝月聲也有樣學樣,撲到我的腿邊,親親熱熱地喊:「娘親,聲聲也好想你~」
我抱了抱謝月聲,將他推到一旁。
柔聲笑著:「我跟你父君有話要說,你能去旁邊的馬車坐一會兒嗎?」
謝月聲似是對我的溫柔有些無所適從,絞著下擺,期期艾艾道:「那……那娘親快些叫我回來哦。」
說著,謝月聲聽話地爬下馬車,一步三回頭地撩開簾子走了。
謝新亭看我這副模樣,一雙眼睛柔得似乎要滴出水來。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手,似是捧著失而復得的珍寶。
他唇畔掛著笑:「青青想同我說些什麼?」
我也笑,體貼開口:「謝新亭,你不會以為,你這不人不鬼的模樣,對我能施咒成功吧?」
21
我那時就問過,他謝新亭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不人不鬼,不妖不魔。
一身煞氣,兇氣沖天。
我動作迅疾地一踢暗櫃,從裡面抽出一把劍,直直地抵在謝新亭喉間。
我冷下了聲音:「我說過。
「我是昆侖弟子冼天青,你以為你算個什麼東西,隨隨便便就想篡改我的記憶?」
我用力下按,劍身鋒利,很快就浸了血。
謝新亭一張臉灰敗下去,他似哭非哭地望著我,慢慢流出眼淚。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失敗?!
「我以為……我以為能跟你共度一生的。
「我都想好了,等月聲長大,我就把王位傳給他……我們回到當初的茅屋去。
「我修好了,跟以前一模一樣。」
說著,謝新亭赤手空拳地就來抓我的劍。
很快,他手上就流下血。
謝新亭像是走投無路了,抓著劍尖抵在自己胸口,哀哀欲絕地厲聲道:「殺了我!若是不能跟你共度一生,你乾脆殺了我!」
我說:「謝新亭,我不會殺你。」
謝新亭臉上像是有了神采,他眼眸一亮,祈求般地望著我。
「青青,你捨不得殺我, 是不是你心裡還有我?」
我搖頭,近乎殘忍地戳破他的幻想。
「我無所謂你的死活。
「只是殺了你,會壞我道心,你不能死在我的手裡。」
謝新亭最後的一點希望破滅,他垂下眼,自嘲地笑了一聲。
我從謝新亭手中拔出劍, 俐落且毫不留情地斬向他的右臂。
寶劍削鐵如泥,幾乎沒發出太大的動靜。
謝新亭的右臂就被我完完整整地俐落切斷。
瞬間, 鮮血如泉湧。
謝新亭卻像是不知痛覺般, 無動於衷地定定望著我。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冷聲開口:「這是對我不敬的懲罰。」
頓了頓, 我收刀回鞘。
「謝新亭, 我們兩清。
「從今往後, 前塵往事, 一筆勾銷。」
謝新亭死死地盯著我,眼底浮出一抹猩紅。
他聽著我這話,像是終於有了反應,哈哈笑了起來。
他一邊流淚一邊笑:「冼天青,你肯定還愛著我。」
謝新亭捂著右臂整齊的傷口, 臉上露出一抹沉醉的笑來:
「要是能死在你手裡,我會更加滿意。
「不過這是你親自給我的傷口,我也很喜歡。」
他笑彎了腰:「我愛你, 青青, 我愛你。」
我冷眼看著謝新亭發瘋, 覺得厭煩。
我手指扣成圈放在唇邊,吹了一聲口哨。
很快, 一隻漂亮的白鶴飛了過來。
我俐落地從車窗翻到馬車頂, 跳上了白鶴的後背。
底下。
謝月聲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滿心沉浸在母親回來的喜悅中。
他跌跌撞撞地跑下馬車,驚慌失措地仰頭望著我,嗓音淒厲:「母親!母親!你要去哪兒?你不要聲聲了嗎!」
我站在鶴仙身上,看著謝月聲, 神色淡淡:「後會無期。」
再也不見。
22
因堪破了情劫,回到昆侖後。
我閉關了三個月。
很快,就一躍成為昆侖山上實力最強的弟子。
聽聞, 燁國的王君莫名斷了條胳膊,回到燁國之後,身體就一蹶不振。
有名醫診斷,似是時日無多。
太子年幼, 每日紅著眼眶聽學,但又不得不聽, 因為不知道如今的燁王何時會撒手人寰。
但,一切都與我無關。
我笑著一把摟住小弟子的肩膀, 親親熱熱的,嗓音也溫柔。
「嗯?聽說就是你當初把我撈起來,又準備把我放生回海裡的?」
我笑:「真是心慈好善、樂於助人的好孩子。」
小弟子背後滲出冷汗。
她雙腿打著哆嗦, 哭喪著臉:「師姐,我錯了。」
我微笑。
「不,你沒錯。
「今夜罰抄二十遍沖虛真經, 明日準時交到我房裡來。」
頭頂突然灑下了一片光。
我眯起眼抬頭。
昆侖連綿下了幾個月的雨停了,天空明淨如洗。
疏雨洗天清,枕簟涼生。井桐一葉做秋聲。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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