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蝉声唱

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鬼使神差的命。
藍保溫養了三十三年的兒子,居然是別人的。
這要感謝給兒子放血的人,感謝老天有眼,感謝醫生、醫學,感謝兒子藍必旺。
臘月十一的那天晚上,藍必旺被人捅了刀子。他在賭桌上出老千,被抓了現行。憤怒的賭徒一擁而上,對藍必旺一頓拳打腳踢。混亂中不知是誰,拿刀子捅了藍必旺,其中一刀捅破了股動脈,噴血不止,像爆裂的水管。傷人的人都溜了,賭場的主人嚇破了膽,急忙和家人將藍必旺抬上車,往縣醫院開。途中車稍拐了個彎,經過藍必旺家,拉上已得到電話通知的藍必旺的父親藍保溫、母親韋幼香。
父親藍保溫看著在車上像被生手宰的豬一樣半死不活的兒子,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點上,塞進兒子嘴裡,像是打止痛針或臨終關懷。兒子吸了一口,吐出煙霧,夾帶著劇烈的咳嗽。腿上的血便湧得更猛,七八圈的綁帶滲透了,血滴像羊屎一樣從腿上滾落,灑在座椅上面和下方,好大一攤血,的確像生手殺豬。母親韋幼香一上車就哭,號聲比豬叫還尖厲。丈夫藍保溫一大半的神思被妻子破壞或吸引,忍不住張口大罵:「看看你爛 X 屙的兒子,被你慣成這樣的下場,哭,哭你個爛 X!」韋幼香回了一句:「兒子要是沒了,你想我這爛 X 再生一個,還生不出來了呢。」然後接著哭。
本來接送賭客的專車,現在成了救護車,拉著傷員奔跑四十公裡,進了縣醫院。醫生一看傷情,決定馬上輸血。藍保溫擼起袖子,說輸我的。但一驗血,血型與傷者不符。藍保溫是 A 型,兒子卻是 B 型。韋幼香挺身而出,也擼起袖子,說輸我的,我是他媽。但一驗血,又不對。韋幼香還是 A 型。等著手術的醫生詫異地看了看自稱是傷者雙親卻沒有血緣關系的藍保溫和韋幼香,心裡可能說了一個「丟」字,然後朝護士使了使眼色。
醫院走廊蹲伏著一幫賣血的人,一聽護士呼要 B 型的,站起來五六個,像是終於有與專業匹配崗位的找工作的大學生一樣。但護士只帶走了三個。
1200 毫升買賣的血輸入藍必旺的血管,他的體溫、血壓和心率開始上升,脫離了危險。
父親藍保溫、母親韋幼香卻通體透涼、僵硬,像掉進了冰窟一樣。
兒子的血型居然跟父母的不一樣,兩邊都不一樣,這還是親兒子嗎?
藍保溫拋開兒子去問醫生。醫生回答說 A 型-A 型的父母的確生不出 B 型的孩子,就像一加一不等於三一樣,肯定不對。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三十三年前,兒子就在這縣醫院生的,剖宮產。六斤六兩的兒子從胎裡出來後則被送去嬰兒室,三天後才回到母親的懷抱。難道是抱回來的時候弄錯了?
韋幼香想起護士用大推車送來孩子時,孩子一直哭,也不肯吃她的奶。鄰牀的一位媽媽建議「吃吃我的看」。兒子吃了那位媽媽的奶,竟然不哭了。當時她也不以為意,現在想起來,真是奇怪呀,而且兒子當時手上也沒有戴辨別身份的手環。問題一定出在醫院。
醫治兒子很快演變成對兒子來龍去脈的追查。醫院也重視,其實是慌張,急忙去病案室翻病历。但當年的資料已經找不到了。
當年的護士,大多已經退休。醫院把她們全部找來,讓她們回憶。十幾個頭髮花白的老護士都說記不清了。
還是有一個懂事理的,偷偷往院長辦公室塞了一張紙條。紙條上寫:鄰牀媽媽姓蘇,她老公是縣礦管局局長。
三十年前的礦管局局長能查出來,叫羅仕馬。但羅仕馬不在縣裡,一家子已搬去了南寧。
醫院方面在南寧找到羅仕馬,說了羅藍兩家的孩子有可能是抱錯了,希望雙方能做親子鑒定。家財萬貫的羅仕馬當然同意。
鑒定結果出來,羅藍兩家現在同齡的兒子均與各自父母沒有血緣關系,或者說是錯位的關系,親緣和身份搞反了,就是說藍保溫夫妻的兒子藍必旺才是羅仕馬夫婦的親兒子,而羅仕馬夫婦的兒子羅光燈,真正父母是藍保溫和韋幼香。
羅藍兩家的天風起雲湧、電閃雷鳴。
傷情初愈的藍必旺得知自己真實的身世,從牀上蹦起來,對同樣高興、激動的養父母說:「藍保溫韋幼香,我就曉得我這條命不是下賤的命,我這金身銀身富貴命,你們給不了。」
藍保溫回應說:「是呀,你這個反骨的逆子,我早就懷疑不是親生的。」
藍必旺說:「我親生的父母我決不會反。不過,我會想你們的。」
韋幼香擦著喜悅的眼淚,說:「必旺,到了羅家,一定好好做人,別賭了。」
「不賭。有錢人哪裡還用去賭。」藍必旺說。
而在南寧的羅家,氣氛卻十分沉重,每個人都很痛苦、難過,心如刀絞。金碧輝煌的別墅第一次感覺像個牢籠甚至地獄。
羅仕馬和蘇蓮看著親愛了三十三年的兒子,他們看見兒子的整個身體是扭曲的,還有臉。兒子的身材本來就瘦,臉又長,此刻扭曲起來,很像一棵被霜打雷擊的樹。事實上這突然的變故,對兒子的打擊何止於霜打雷擊啊,簡直是被命運的腳踢下了萬丈深淵!他還能活著不死,真是萬幸。親愛的兒子,多麼乖巧的兒子,你怎麼會不是我們親生的呢?雖然你和爸媽長得不像,從長個兒開始就越來越不像,爸媽私底下也討論過,甚至爭吵過,但最終還是堅信你就是爸媽的親兒子。為了你的成長,為了你的幸福,爸媽甘願為你付出一切。事實上或者本來,羅家這億萬財產,未來都屬於你,而且你已經擁有絕對的支配權。可是現在麻煩來了,親兒子出現了,這是老天長眼和恩賜,爸媽得接受。麻煩的只是如何把愛平衡給你們,說白了就是財產將來如何分配是好?爸媽的願望當然是一人一半,兩個兒子享有同等的權益。可是能做到嗎?首先即將進門的兄弟(是兄還是弟仍搞不清楚),你能接受他嗎?他能接受你嗎?如果你們互相排斥或單方面拒絕,這不是麻煩,而是災禍的開始。然後是企業的主導權,是保持不變,還是易手?然後農邨的父母怎麼辦?然後……
別墅靜得連一根針掉下都能聽得見。心驚肉跳的羅仕馬和蘇蓮把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像有遠見的棋手。可是此刻的棋手面對迷離莫測的棋局,是越想越覺得兇險,不敢再想。
父親羅仕馬對兒子說:「光燈,這個家永遠有你的位置。」
母親蘇蓮說:「兒子,別走。把你親生父母接來,我們一起住。」
羅光燈看著深情的養父母,說:「我該做回我自己了。」
爸媽

風和日麗,鳥語花香,春天是上嶺邨一年中最美麗和舒爽的季節,像壓抑的女人欲望得到滿足或釋放的那刻後,氣色和神採一定是最滋潤光亮一樣。就算還有各式各樣的苦惱,上嶺邨的男人女人都喜歡春天。他們覺得春天是老天爺或大自然眷顧和垂青人們的日子,山變綠,水變清,即使不耕耘的田地也野生出可食用的植物,賞心悅目的花朵更是漫山遍野,像不勞而獲的意外之財。每個人都期待有好事發生,即使不發生在自己身上,也喜聞樂見。
藍羅兩家的換子認親儀式正在進行。
藍保溫家人頭攢動、喜氣洋洋。未批灰的房屋坐落在山腳下,像是一艘岸邊停泊的彈痕累累的戰艦。曬坪像艦艇的甲板,現在擺滿宴席和擁擠著油嘴滑舌的食客,仍然有聞訊的人紛至遝來。歡欣和熱烈的場面讓人覺得像是慶祝戰爭的結束、和平的來臨,敵我雙方交換俘虜或人質。
藍羅兩家的兒子,說是人質也不為過,他們在本不屬於自己的家庭生活了三十三年,從一出生就離開親生父母的懷抱,在毫無緣由的異地他鄉生存、磨煉和成長,並造成了不同的性格和命運——藍家的親兒子在羅家,被培養成溫文爾雅的博士,而且是美國學历。而羅家的親兒子卻淪落上嶺,初中輟學,粗魯蠻橫,基本上是個職業賭徒。
但這錯誤的一切就要結束了。藍必旺和羅光燈的身份已經改變,首先是姓名改了,藍必旺變成羅光燈,羅光燈變成藍必旺。起初兩家父母商量讓兒子改姓就可以了,藍必旺改成羅必旺,羅光燈改為藍光燈,可一叫都覺得別扭,幹脆就徹底地改。其實是沒有改,姓名都是戶口簿上的姓名不動,只是肉身換了。原藍必旺的肉體套上了羅光燈的姓名,藍必旺這姓名將由原羅光燈使用,就像換了鞋帽穿戴一樣,或者像官位,不變的是職位,變換的是人。肉身替換了,父母親的稱謂自然也改變了對象。新羅光燈將認羅仕馬和蘇蓮為父親、母親,而初來乍到上嶺邨的新藍必旺,面對分離三十三年的親生父親藍保溫、母親韋幼香,縱使有千般的惆悵和萬般的無奈,也得忍受和接受。
此刻,藍必旺站在上嶺邨的土地上,面對自己的親生父母,被眾多的人議論和圍觀。這是他陌生的土地和人們,貧瘠、骯髒和醜陋。站在土地上和民眾中間,他感覺自己像一棵城市公園名貴的樹,被移栽到了深山老林。而根本上說他就是屬於這裡,眼前的父母與他骨肉相連,像根連根的樹,圍繞他的也都是同宗同源的鄉親,像同一片山林的鳥獸。但他還是心有不甘呀,一個人被打回原形成為妖怪,落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可是事到如今或事已至此,又能怎麼樣呢?錯誤的幸福已遠在天邊,血脈的雙親卻近在眼前。
藍必旺跪下,向藍保溫和韋幼香磕頭,並喚他們「爸」和「媽」。在親兒子稱呼之前,藍保溫和韋幼香早已經喜極而泣,此刻更是熱淚滂沱。他們也給親兒子跪下。還有嫁到遠方特地回來的大女兒——藍必旺的姐姐,四個至親的人抱成一團,像一個巨大的粽子。
羅家這邊,也在眾目睽睽中認父認母認子。但場面或動作顯然沒有藍家的大,首先是羅光燈沒有給親生父母下跪,他只是抱拳作揖,看上去像是社會上小的給大的行禮。在上嶺邨人看來,這已經很難得了。這卵仔在還叫藍必旺的時候,橫行霸道,為非作歹,打罵父母是常有的事,哪裡懂得或講過甚麼禮節呢?親兒子不跪,親生父母豈有還跪的道理?只見羅仕馬、蘇蓮夫婦過去,每人抓住兒子一只手,父親是用力攥,母親是溫柔地撫摸,總之是不撒手,像是不願再失去一樣。

眼淚肯定是有,只是不流出來而已,或許是他們眼中的淚水,都被臉上堆滿的笑容掩蓋了。
然後是羅藍兩家互相致謝、問候。藍家對羅家的感謝是相當真誠的,因為羅家把藍家的兒子培養得那麼優秀,可謂大恩大德。如果不是羅仕馬夫婦阻止,藍保溫和韋幼香就給他們跪成了。羅家對藍家的感謝也不見得不真誠,謝謝你們養育我們兒子這麼多年,表達的都是一個意思。羅仕馬夫婦只是比藍保溫兩公婆缺少一個要下跪的動作。但沒有這個動作,一些上嶺邨人看出問題來了,那就是,藍家教養的兒子跟羅家教養的兒子差別太大,簡直一個天一個地,或一條龍一條蟲,羅家不是很滿意。但這是可以理解的。環境不一樣,能力不一樣,成人就有差別,就像瓜果,長在溫室大棚的肯定比露天的強。露天風吹日曬少肥,能存活下來就算不錯。再說錯也不在羅藍兩家,而是醫院。醫院也認錯了,賠償了羅藍兩家各一百萬。說到這賠償,感人的一幕出現了——藍家把獲得的一百萬賠償,堅決送給羅家。而羅家也把獲得的一百萬,執意送給藍家。藍家的理由是羅家為藍家培養兒子,肯定不止一百萬。羅家的理由是,不差錢。兩家人將錢推來推去,像踢球一樣。上嶺邨人見證了這場不圖錢只講情義的比賽。最後的結果是,藍家被迫接受了羅家的贈予,不僅一百萬送不出去,還多了一百萬。產生這個結果的關鍵人物是藍必旺,現在應該叫羅光燈了。羅光燈見兩家為了不要錢推托得面紅耳赤、聲嘶力竭,他大聲一喝,像一名威嚴的裁判吹了哨子,將錢判給了藍家。在場的人都為羅光燈這個大方無私的行為感到震驚、佩服和欣慰,畢竟眼前這個公正的裁判,曾經是個要錢不要命的人呀。
上嶺邨人來不及跟剛剛變身、變好的羅光燈喝上幾杯,便只見他走了。他先是跟隨然後是引領親生父母,昂首闊步地走向停在邨口的一輛豪華車——勞斯萊斯幻影,但沒幾個人知道這輛車的名字和價格。有的邨民說這輛車好貴,要三十萬哦。馬上有另外的邨民反駁三十萬哪裡買得?起碼三十五萬。當時居然沒有一個人想到要問為養父母和羅光燈送行的藍必旺,因為這車原本是他的。
藍必旺將養父母和他們的親兒子羅光燈送上車。他看著他坐來的車開走,望著優越的生活和富貴的命運遠去,像遙望劃過天際的流星。他心裡非常清楚,他過去擁有的一切,已經有人繼承。不說別的,剛剛離去的一千多萬的勞斯萊斯車,已經不是他的了。還有曾用三十多年的姓名,也不再屬於他。他現在是藍必旺,是上嶺邨農民藍保溫和韋幼香的兒子。他的血和他們的血息息相關,情感甚至也和他們有天然的親密——他對父母的那一跪和那一聲呼喚,是情不自禁和發自肺腑的。他們不能沒有他這個兒子,他也不能不管親生的父母。他的命運和人生可以被愚弄,但是骨肉親情卻是根深蒂固。
上嶺邨春季的這個日子,乍暖還寒。

馬到成功集團總裁的職位,換人了。新上任的總裁也叫羅光燈,但不是原來那個羅光燈。此羅光燈人高馬大,膚色黧黑,像極了董事長羅仕馬。而離任的原羅光燈則斯文弱小,白白淨淨,過去人們都說像他媽,現在肯定連這個都不能說了。
集團高管和部分中層幹部,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原來的總裁羅光燈是董事長的假兒子,新任總裁羅光燈才是董事長的親兒子。三十多年前,董事長的兒子在縣裡醫院出生,出院的時候其實是喂奶的時候,抱錯了別人的兒子,三十多年後才發現,將親兒子認領了回來,並接替假兒子的職位。
子承父業,無可厚非,何況這回是親兒子走馬上任。家族企業,兒子上有董事長的父親,擔任總裁理所當然或名正言順。集團的人幾乎沒人不服,不服的一個也不敢聲張。所有參會親历集團人事重大變動的人,盡管有的人目瞪口獃,但掌聲依然強勁和熱烈。
董事長羅仕馬宣布完決定,並等待掌聲減弱消失後,望著身邊還在站立揮手的兒子,扯了扯兒子上衣的擺縫,提示他坐下。兒子坐下來了,馬上就掏出煙來抽。父親羅仕馬盡管不悅,卻居然沒有制止,他瞪著兒子的目光很快轉向牆邊站著的服務生。服務生送來了煙灰缸。
羅光燈努力地抽著煙,從他鼻孔湧出的煙霧就能知道有多使勁,或煙癮有多大。濃厚的煙霧垂直地噴下,然後才開始分散,像瀑布。
煙霧彌漫,刺激的味道撲向敏感的人。會場開始有人咳嗽。但咳嗽的人不超過兩聲,馬上就停止了,像是意識到了咳嗽的危害性比吸煙還大,在身份或位置沒有完全暴露之前,及時噤聲。
煙頭的煙灰已經很長,但彎曲在煙卷上沒有斷掉,像人指上腐爛的指甲。
著急的父親做手勢提醒兒子,該彈掉煙灰了。
但是兒子卻沒有將煙灰彈在煙灰缸裡,而是隨手彈到地上去,像是習慣了。服務生快速跑過來,跪下,用抹布擦。
下面的人都看在眼裡,卻都視而不見的樣子。
主席臺上的父親,悄悄對身邊兒子說,下面該你講話了。然後,他正視臺下的部屬,大聲說:「下面,請總裁羅光燈講話!」
羅光燈在掌聲中把煙一拔,再次站起。就在他準備將煙塞進嘴裡抽的時候,停住了,像是腦子的理智占了上風。這回他把餘下的小截煙,放進了煙缸裡,還摁了摁,將煙掐滅。
羅光燈的就職講話十分簡短,他說:「我剛上來,甚麼都還不懂,但是我決心很快去學懂,搞懂。希望各位配合我,不要騙我。如果我發現哪個騙我,我就把他當作賭場出老千的人,把他廢囉!」
新總裁言簡意賅,句句讓人膽戰心驚。總裁的話講完了,聽的人都忘了鼓掌,或者說沉默了很長時間,掌聲才嚮起來。而且掌聲這一起來,還特別嚮亮,特別長,像是用心的觀眾看了一部戲後,還沉浸在戲裡,等緩過氣或回過神來的時候,回報給舞臺上的掌聲是最生動和最中聽的。

董事長最後表態,他說:「各位高管,各部門主任、經理,先前你們都知道,我們集團,是總裁全權負責制,從今往後,也是這樣的制度,不改。現任總裁是我兒子,前任也是。希望各位像支持我前面的兒子一樣,支持我現在的兒子。他們都叫羅光燈。我現在的兒子羅光燈,從一出生就受苦,受了很多很多人都無法忍受的苦難。但是他熬過來了,挺過來了。他剛剛開始新的生活,沒有在生意場上受過历練,沒有管理的經驗。他是性情中人,直來直去,說話不會拐彎抹角。希望大家理解、諒解。拜托各位,謝謝各位!」
臺下的人一面聽著董事長的講話,一面望著集團這位最高的長官,像聆聽從峰頂上吹來的風聲,感受風的能量和寒意。多數的人是心生敬佩地望著他,並服從他的教導——這一定是在集團追隨董事長多年的人,他們在他的領導指揮下打拼,忠心耿耿。當然也獲得了回報,除了職務得到晉升,財富更是滾雪球一般增加,如果誰只擁有兩套以下房產,則會被人笑話。跟隨這樣的經濟達人,真是一種福氣。但這種福氣以後應該是薄了,甚至沒有了。一年前,六十五歲的董事長已經把權力交給了他前面的兒子,如今換了親兒子掌權,出於對親兒子的愧疚和信任,絕對的放手更是毫無疑問。前面的兒子還好,知書達禮,見人都是笑容可掬。對老員工和父親重用的人,一如既往地對待使用,或者妥善安置。現在親兒子來了,一看細節和勢頭,真是粗野和霸氣呀,像是一個暴戾的軍閥。可是,這新總裁再怎麼不讓人喜歡,那也得服從呀,絕對地聽他指揮呀。不然要麼是主動離職,要麼是等待開除。然而話又說回來,這麼好的企業和福利,一年經濟總量三百多億,又是上市公司,高管年薪六十萬,中層四十萬,普通員工也月工資過萬,在南寧這個中等城市,有這樣待遇的企業單位寥寥無幾,誰又願意離職或被開除呢?除非是有病。有病倒好了,馬到成功集團對有病的人一貫慈悲為懷,醫藥費全額報銷,上班不上班,旱澇保收。
在場的人一個個滿面紅光,看上去都沒病。他們對新官上任呈現出來的歡迎神態,要麼是一味忠誠的擁護者,要麼是表演藝術家。
集團二百多號中層以上管理者,按以前開會慣例,早到晚退,就是說,開會前要比上級先到,散會時要等上級走後才離場。
他們以為今天和往後也一樣。所以董事長宣布散會後,大家都不走。所有人眼巴巴地望著董事長和總裁,等著目送他們離開。
羅光燈見大家都不走,大手一揮,「你們走啊!」
仿佛軍令如山,大家這才逐漸散去,還三步一回望,像是旅行的人留戀最美的風景。
會場只剩下羅仕馬羅光燈父子。
羅光燈對納悶的父親說:「我們不能先走。要走也是他們走在我們前面。我們集團要像長城永不倒,爸爸,你要壽比南山,就要做留在最後面的人!」
父親似乎聽懂了兒子的話的奧妙,會心一笑,說:「光燈,其實你很懂事呀。」

羅光燈對一個既不通過祕書報告又不敲門就進來的女人是大為欣賞。
她像一只不用圍捕便自動飛來的漂亮野雞,讓羅光燈喜出望外又有些措手不及。她徑直走到辦公桌的前面,鞠了一個躬,說:「羅總好!」
羅光燈說:「你是哪個?」他語氣、姿態輕緩和謹慎,像是怕把她嚇跑了似的。

「周文婷,」自稱周文婷的女人說,「周文王的周,周文王的文,娉婷的婷。」
周文婷的姓名,音,羅光燈是記住了,但文字,羅光燈還不知道該怎麼寫,因為他不知道周文王是誰,也沒見過娉婷這個詞。但他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因為是從一個好看的女人嘴裡說出來的。她的嘴也特別生動,唇紅像火,厚得像饃。而且嘴邊有兩個對稱的酒窩,像裝有好酒一樣,讓人恨不得一口幹了。
「那……你來有甚麼事呢?」羅光燈委婉地說。
「我來上班呀。」周文婷說。
「上班?」羅光燈一愣。
「對呀,」周文婷說,「我想上班了。」
「那……你是在哪個部門呢?」羅光燈說,他腦裡迅速閃過一個月來見過的各部門的人,肯定沒有眼前的她。
「對外聯絡部。」周文婷說。
「哦,我去過。」羅光燈說,他言外之意,是怎麼沒見過她。
「我請假,」周文婷說,「前羅總批的,一個月零十天。本來還可以更長,但想想,還是回來吧。」
「噢?」羅光燈說,他的腦裡生疑,像舉了一把要挖地的鋤頭,「那……是婚假呢,還是產假?」
「都不是。」
「甚麼假能休這麼長?」
「霸王假。」
羅光燈眼睛一瞪,看著來頭不小的周文婷。
「或許你聽說了,或許還沒聽說,我就直說了吧,」周文婷說,她開始走動,像一個從容不迫的老師,「我是前任總裁羅光燈的女朋友。在國外留學的時候,我們就認識了。他回國,我跟他回國。他回農邨了,我們便分手了。」她停下,看著也叫羅光燈的現任總裁,等待他反應。
羅光燈居然沒有反應。他沉住氣,把自己控制得像一塊穩健的大石頭。

周文婷繼續說:「我是個勢利的女人,我看上他,主要是因為他是馬到成功集團董事長的兒子。可是沒料到,他實際是農民的兒子。他回農邨去了,可是我是不可能跟他去農邨生活的。那麼繼續在集團工作,我覺得又沒有必要了。所以我走了,說是休假,其實是辭職。那麼,我為甚麼又回來了呢?因為我想來想去,我還是個勢利的女人。現在的總裁還是董事長的兒子,而且也叫羅光燈。我追求的條件沒變,向往的目標和符號不變。那麼,我為甚麼不回來試試呢?」
聽了眼前女人赤裸裸的一番話,羅光燈的心裡喜滋滋的,火花噴濺,像是盼望的導火索終於被點燃,他這塊所謂穩健的石頭其實埋有炸藥。他壓抑多年、欲壑難填的身體,決定為這個女人爆破。
「這就對了,」羅光燈說, 「你拋棄的那個人,他現在叫藍必旺。」
周文婷忽然哭了,像是豁出去孤註一擲結果獲勝的悲欣交集的哭,也像是進一步勾引男人同情和可憐的哭。
羅光燈上鉤了。這個剛從農邨來的對女人一向懵懂甚至無知的男人,像一條饑餓又愚蠢的魚,怎麼可能不上鉤呢?
羅光燈被周文婷閃閃發光的視線拉扯過去,然後被撈起來,其實是他一躍而起。他奮力地和捕獲他的人搏鬥,將她掀翻,反過來拉她下水。辦公室松軟的地毯像大海。水中的羅光燈如一條蛟龍,將周文婷折騰一遍又一遍,哭喊聲震耳欲聾。
羅光燈說:「你不爽嗎?」
周文婷搖頭。
「那為甚麼哭呢?」
周文婷要笑出來,知道這個勇猛的男人其實是個新手。「你賭過嗎?」她說。
「當然賭過。」羅光燈說。
「贏錢高興還是輸錢高興,嗯?」

「當然是贏錢高興,」羅光燈說,他忽然覺悟甚麼,「哦,我曉得啦,我贏錢的時候哭過,輸錢反而不哭,因為太難贏錢了!」
「你真聰明,」周文婷說,「你還好棒!」
「有前面那個羅光燈棒嗎?」
周文婷說:「你說他叫藍必旺了。」
「對,」羅光燈說,「他現在不配 X 你。」
「你會娶我嗎?」
羅光燈想了想,說:「不會。」
周文婷的舌頭和臉上表情頓時生硬,像被強凍的一坨肉。
「但是我可以給你錢,」羅光燈說,「你想要多少?」
周文婷說:「你想給多少?」
「五千,頂多一萬。」
周文婷生硬的表情忽然解凍了,哈哈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但卻只是笑,不說話。
「多了還是少了?」
周文婷這才收斂笑容,板起面孔說:「多了!」
羅光燈說:「多了算是打賞你。」
周文婷說: 「不要!」她一口唾沫吐向羅光燈, 「這是退你的!」
羅光燈看著憤怒的周文婷摔門而去,有些狼狽和尷尬地搖搖頭。然後,他用座機打電話:「財務嗎?有一個叫周文婷的,文字怎麼寫我不曉得,反正是這個音。她原來工資是怎麼發放的?好,現在往她卡裡打二十萬,不,五十萬吧。就這樣。」
掛了電話,羅光燈猛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呼氣吸氣,像是勞累過度,又像是養精蓄銳。過了一會兒,他眼睛睜開,往前面看,說:「藍必旺,你弄過的女人,我可不能娶。一嘛,心裡有疙瘩;二嘛,這女人資產階級思想太嚴重,唯利是圖。只要是有錢的男人,就奮不顧身地上,不要臉地上。講點感情得不得?」
沒有回答。
辦公室裡除了羅光燈,沒有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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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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