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像一條錦緞,或一條圍巾,裝點、纏繞著邨莊。因為這條河流的存在,才使邨莊顯得有生氣,像一個有活力的少年。河流的兩岸,是密密匝匝的竹叢,綿延幾十裡,像河流的衞士。河面上行駛或靜止著船、排筏,像是被子上的刺繡。常常有鳥在河上飛翔,都是一群一群的,且顏色分明,白的純白,黑的全黑,像是以種族為單位的集體,共同勞作捕食,具體到河域則是捕魚了。每天早上八九點鐘這樣,鳥群總會從山中飛來,它們穿出雲霧,到達河流的上空,像威風凜凜的機群,開始戰鬥。鳥群驍勇善戰,它們分工明確,各負其責,有的偵察,有的進攻,有的接應。每一次進攻,都不會撲空或得而複失。看著鳥筆直地紮進水裡,然後出水的時候,嘴裡總是叼著動彈卻逃脫不掉的魚,那真是扣人心弦呀……
藍必旺觀察這條河,已經有一個來月了。
從回到上嶺落戶藍家的那天,有好幾天他都待在家裡,準確地說是躺在牀上。母親韋幼香端來飯菜和水,他不吃不喝。父親藍保溫來跟他說話,他從不答應。他面黃肌瘦,像一個垂死的病人。事實上他有了想死的念頭,因為他覺得了活的難受——他住的是原藍必旺的房間。房間裡亂七八糟,異味雜陳,像豬圈充滿了惡臭。他睡的也是原藍必旺睡過的牀,雖然他人不在,被褥、蚊帳也洗過換過,但離去的藍必旺的陰影,總在眼前晃悠,像鬼魂附體。是的,他現在跟鬼有甚麼區別。他享有的榮華和尊貴,統統交還出去了,仿佛從人間天堂掉進了地獄。上嶺邨就是地獄,藍必旺是個鬼。他現在是藍必旺。
父親藍保溫每天都到藍必旺的牀前說話,不管藍必旺答不答應,他照樣說。
大概是第五天,父親說:「必旺,因為陰差陽錯,你才享受了三十三年幸福生活,不是的話你一天也享受不了。你該知足。其實該抱怨命運不公平的不是你,是前面的藍必旺。他從生到死,就應該富貴到底,卻冤枉受了三十三年的苦,而且我還沒教好他,讓他變得那麼壞。如果當年沒有抱錯,變壞的就是你呀!好好想想,是不是?必旺。」
父親的這段話,如醍醐灌頂,藍必旺雖然沒有答應,卻已經覺悟了。
然後,藍必旺起來走動,還吃了東西。
他在邨莊發現了河流。
這條河流的名字叫紅水河。
父親說,現在河水是清的,但是到了夏天,河水就會變紅,紅的時間比清的時間長,所以叫紅水河。
藍必旺每天都到河邊來,像是等待河水變紅。
然後,他就觀察到河的壯美和生機。
這是一條迷人的河流。
如果不是討債的人來到,他仍將被這條河迷住。
討債的人來自縣城,坐著兩輛車來。車子直接開到藍家停下。從車上下來七八個人,多數文身,不是光頭就是平頭。為首的或者說老大,卻是一個瘦小和老邁的人,從他被前呼後擁就能看出來。他抽著水煙,像迫擊炮一樣的水煙筒有人專門為他端著,他只是負責抽。藍保溫一看就知道來的人是幹甚麼的。要是以前來,他肯定嚇得要尿褲子。但今天他還算是比較鎮定,像是來的人已經和他沒關系了一樣。
與藍保溫的鎮定相比,上嶺邨的狗卻十分慌亂。它們一看來人氣勢洶洶,連吠都不敢吠,就像一群烏合之眾,四散而逃,全跑得無影無蹤。
來人是討債的。藍必旺連本帶利,一共欠這撥人一百三十五萬。有借條,借條上有手印和藍必旺的簽名,借款額和利息都寫得很清楚,逾期不還的罰款也一目了然。
藍保溫對來人說,藍必旺已經不是我兒子了,你們到南寧找他要去吧。
一個光頭說我們曉得你又有兒子了,他不還叫藍必旺嗎?
藍保溫說:「我這個兒子藍必旺,跟另一個藍必旺,是兩個人,不是一個人。欠你們錢的藍必旺,是另一個藍必旺。他不是我兒子了,他去南寧了。我再說一次,你們到南寧找他要去吧!」一個平頭揚著手中的借條,說:「管你這個那個的,我們就是找藍必旺要錢!你兒子欠我們錢,我們就找你兒子要錢!」
藍保溫說:「可是,我現在這個……」
「你兒子現在在哪兒?叫他出來!」又一個光頭打斷說,他手指著藍保溫的鼻子,手臂上文的青龍張牙舞爪。
「他不在。」
「去哪兒了?」
「不曉得。」
正說著,藍必旺跟著母親韋幼香從河邊的方向過來了。藍保溫一看傻了眼,這蠢婆不知甚麼時候竟然溜去叫兒子了。
兒子藍必旺來到眾人跟前,對陌生人點頭問好。他的文雅禮貌,像和風細雨,與暴跳如雷、橫眉豎眼的陌生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平頭看著藍必旺,說:「你就是藍必旺。」
藍必旺說:「是。」
平頭將借條遞到藍必旺眼前,給他看。 「是你的名字嗎?」
藍必旺看了紙條後說:「是。可是這錢不是我借的。上面的簽名不是我的字跡,手印肯定也不是我的手印。」
平頭說:「我們就找你還錢,怎麼啦?」
「這沒道理,」藍必旺說,「除非你能證明這張借條是我本人的簽名和手印。」
平頭一個巴掌掄過來,抽中藍必旺的臉。藍必旺像一個經筒或陀螺,轉了一圈回來,又挨了一巴掌。這回,他直接栽了個狗啃泥。平頭仍不放過,箭步上去,一腳踏在藍必旺的脖頸上,逐漸加力,像碾壓蛇的七寸,嘴裡還振振有詞:「你當我們是法院呀?我們是放高利貸的,民間銀行,收債游擊隊,有自己的規矩,按我們的規矩執行!我們今天收上你這個藍必旺了。收不上錢,就收你的命!你信不信?」
平頭說完,抬了抬腳,像放剎車,讓藍必旺說話。
藍必旺脫口而出:「不!」
平頭的腳猛地踩下,像剎車一踩到底。只吐一個字的藍必旺戛然靜止,原來還扭動搖擺的屁股和腿也停頓了,像熄火的汽車。
「我還!」一個哭喪的聲音突然傳來,像變天的雷。
打雷的是藍保溫。他一面喊著一面撲上來,推開平頭。怯懦的韋幼香像是有了公羊開路的母羊,緊隨其後。她跪伏在兒子身邊,抱起兒子的頭,放在自己懷裡。她雙手慌忙地擦兒子鼻孔的血、摳兒子嘴裡的泥巴,掐完人中,掐太陽穴。
平頭眯著眼睛看藍保溫,「你再說一遍。」
藍保溫說:「我還。」
「甚麼時候還?」
「現在還。」
藍保溫說完轉身走進房屋。不一會兒,他出來,向平頭出示了兩張存折。平頭看了存折,向藍保溫投來一個賞識的眼光,「兩百萬,不少嘛。」他拍了拍藍保溫的肩膀,「不過,我們只收一百三十五萬。走,現在跟我們去銀行取錢去。」
藍保溫站著不動,說:「我要看著兒子活過來,才跟你去。」
「放心,你兒子死不了。」平頭說。
「他要是活不過來,你們別想拿到這個錢,」藍保溫指著自己腦袋,「密碼在這裡,在裡面。而且,你要償命,其他人要坐牢。」
話音剛落,在母親懷裡的藍必旺咳了一聲,蘇醒了。
平頭一樂,像是剛過年就來了送禮的,「好啦。」他說。
藍保溫說:「那……也不能全還。」
平頭說:「為甚麼?」
藍保溫說:「你打了我兒子。他傷了。」
「你想少多少?」
藍保溫看了看地面上氣若游絲、鼻青臉腫的兒子,咬了咬牙,說:「三十萬。」
平頭一聽來氣,罵道:「媽 x!我就扇兩個巴掌,一個巴掌十五萬哪?」
「你還踩了他幾腳呢!」藍保溫說。
「那也不值三十萬!」平頭說。
藍保溫堅持說:「不少三十萬,我不跟你們去銀行。」
平頭為難了,他朝身後的瘦老頭望去,像是請他來做主決定。
瘦老頭走到前面來,負責端水煙筒的人亦步亦趨也跟了來。瘦老頭抽了一口水煙,像吃了一口奶,然後指指平頭,和顏悅色對藍保溫說:「他怎麼打你兒子,你怎麼打他。」
藍保溫搖頭說:「我不打。」
「為甚麼?」
「我怕髒手。」
瘦老頭笑笑,低頭又抽了一口水煙。這回他是把著水煙筒抽的,抽完沒有立刻將水煙筒給回去,而是握緊了,突然舉起來,一橫,將水煙筒的一頭戳向平頭,像用槍托沖擊敵人一樣。
平頭當場倒地,鼻孔也很快流出血來,不比藍必旺流的血少。
然後瘦老頭指著地上也傷得不輕的平頭,對藍保溫說:「這是我兒子。打人的事,我們扯平了。」
藍保溫目瞪口獃,吃驚父親竟然對兒子下那麼狠的手,就算不是兒子,是手下,也是夠重了。他明白瘦老頭的意思,是三十萬兌掉三十萬,沒了。 「好吧,我跟你們走。」他說,既是無奈,也是心服口服。他走入了收債的隊伍裡。
藍保溫眼看父親向惡勢力妥協,奮力坐起,使勁地喊叫:「爸,你不要走!」
父親像沒聽見,還是走了。
逼債的人挾持著藍保溫揚長而去,像打劫成功的一群匪徒。受傷的平頭被他的弟兄左擁右抱著走,當功臣一樣對待。在場旁觀的上嶺
邨民噤若寒蟬地目送他們離去。
邨裡失散而逃的狗又回來了。它們集中到剛剛激烈的打鬥現場,搖尾乞憐,平靜和肅穆,像是孝順的後人緬懷先人或慰問長者。
藍必旺摸出行動電話,要打電話報警。他一面摁號碼一面揚言,「報警,我要報警!」
母親按住他的手。「兒呀,你爸在他們手上,你一報公安,你爸的命就沒了呀。這幫人甚麼事幹不出來?」
藍必旺罷手了。他的行動電話掉落在地,像一只沉默的蛤蟆。
晚上的時候,父親回來了。他搖搖晃晃或者輕飄飄地走進家門,興高採烈,嗓門很大,像是治好了病出院回到家似的,或者像一個卸掉了巨大包袱的人。總之,他就是高興。回來之前喝了不少酒,他說話噴出的酒氣就是證據。
藍必旺不明白,父親被迫無奈地付出了一百多萬,他為甚麼還這麼高興?
父親說,財去人安樂。
藍必旺說,這幫人是敲詐勒索,放高利貸也是違法,你不該給。
父親說給了就給了。
藍必旺說你回來了,我還是要舉報他們。
藍保溫跳起來,雙手卻往下壓,然後握拳,像指揮家指示樂隊停止演奏似的。「算了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必旺,你就是青山,大青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那幫卵人遲早會有人收割他們的。」
藍必旺說:「爸,你真的沒有必要向這幫惡勢力屈服的。我們應該走法律渠道。我……」
「但是他們打你呀。」
藍必旺說:「他們打我,我都不屈服。你為甚麼屈服呢?」
藍保溫久久地看著兒子,「你是我親兒子,我心疼呀。」
藍必旺的心咯噔了一下,只有他自己感覺得到心髒的感動或異常。他不說話了。
「你爸做得對。」母親韋幼香說。
得到妻子支持和表揚,藍保溫卻不買賬,他忽然想起甚麼,瞪著韋幼香,「你說你發甚麼癲,見這幫卵人來了,你還去把兒子叫回來,要不怎麼會出這種事?你真是個癲婆!」
韋幼香說:「我不是怕嘛,以為兒子見過世面,能做主。」
「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你看兒子被打成這樣,還倒賠一百多萬,都是你害的!」藍保溫說,他黑紅的臉扭曲得很難看,像烤紅薯,看出來他除了心疼兒子,不心疼錢是假的。
韋幼香哭了,想找一根繩子上吊。
「爸、媽,不說了,我沒事,很快就好了,」藍必旺勸解和安慰父母說,「我知道你們做的都是為了我。錢賠了就賠了吧。也確實是藍必旺借的,藍必旺不就是你們的兒子嗎?我不就是藍必旺嗎?」
後面的話,藍必旺是邊流著眼淚邊說的,仿佛他肉體的傷可以忍受,接受藍必旺的折磨,那才是真的痛苦,刻骨銘心的痛。
藍保溫和韋幼香聽了,一個接一個笑了起來,仿佛很開心。或許是燈光暗淡的緣故,他們沒有看到兒子的眼淚。或許是看到了,但他們認為兒子是徹底認同了身份或接納了父母,這才流的淚水。這個百分之百血親的兒子,是多麼懂父母心,領父母情,當然是要開心的啦。
這個春末的夜晚,坐落在山腳的藍家房屋沉悶和幹燥。柔弱、稀疏的春風,已經不從這裡經過。蚊子開始在周圍飛舞,並進入房屋裡。最明顯的是有蟬在叫了。尖銳的蟬叫聲,聲聲入耳,仿佛夏天最早或者說提前,從這裡開始了。
朋友
馬到成功集團增加了兩名幹將,藍木邨和韋努。
他們是羅光燈從上嶺邨調來的。
這兩個從上嶺邨來的男人,是初來乍到南寧這麼大的城市。他們從汽車站一下車,眼睛就沒閉過。望著一幢比一幢高的樓,他們的眼睛像探照燈,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恨不得把城市的發達和祕密,探個究竟。縱橫交錯的路橋,像蜘蛛網一樣嚴密。街道上湧動的人和車,像發洪水的時候河面上滾滾漂流而過的樹木和房屋,讓人有撈一把的沖動卻嘆為觀止。更奇怪的是這座城市的樹,比上嶺邨的樹還多,還大,甚至比山上的樹都多,更古老。這麼多的人和這麼多的樹都是從哪兒來的?憑甚麼活得這麼光鮮和滋潤?是誰在供養著他們和它們?藍木邨和韋努一面觀望一面思考,像兩名天外來客。
羅光燈的司機小吳,專門到汽車站接的藍木邨和韋努,開的正是去過上嶺邨的那輛勞斯萊斯幻影。藍木邨和韋努坐上這輛舒服、生動的豪車,就像是做夢一樣。他們現在已經知道這輛車的價格是一千二百多萬,而不是他們想象的最多三十五萬。
司機將藍木邨和韋努帶到馬到成功集團總部大樓。韋努在樓外從下往上數,剛數到十九層,上面還有好多層沒來得及數,就被人帶進去了。
引領藍木邨和韋努進去和上樓的,是個讓人眼冒金星的美人。她自我介紹說叫周文婷,現任羅總的祕書。他們跟著周祕書的屁股走。坐電梯的時候,他們也站在周祕書的屁股後面。這祕書的屁股真翹呀,像夏利車 2000 的尾廂,能消受很多貨。受不了的只是她身上的味道,那味道太神奇但是太好聞了,幽幽的、綿綿的,說濃不濃,說淡不淡,恰好地散發在電梯裡。被鼻子聞到以後,那真的是一個爽神和亢奮,直接的反應是下面的家夥受不了,唰唰地就鼓起來,像袋子裡的蛇昂起了頭。還好有布包著,重要的是有理智管制著。這可不是他們這種家夥能動的女人。她說過了是羅總的現任祕書。羅總是誰呀?是他們的拜把子大哥藍必旺。他們是來見大哥找大哥的,不是來見鬼找死的。
電梯在兩個家夥的沖動和克制中上到二十八層,停了。
電梯門一打開,西裝革履、油光滿面的羅光燈就站在電梯的外面。他張開雙臂,親切地等待與弟兄擁抱,像蝙蝠接近蝙蝠。
一一抱過之後,羅光燈將藍木邨和韋努帶去他的辦公室。一路地毯,絨絨的、純純的地毯,起碼用了一千只羊的絨毛。
讓藍木邨和韋努驚嘆的則是辦公室。毫無疑問他們仿佛走進了宮殿裡,是宮殿中最高級和中心的那個殿,是皇帝發號施令的地方,他們看過無數的電視劇能不知道嗎?藍必旺的辦公室就像皇帝的宮殿一樣堂皇,他也就是皇帝,集團的皇帝。
「藍必旺,你的辦公室也太牛 X 了吧?」不知深淺的韋努直呼羅光燈的原名。
藍木邨當場捶了韋努一拳,「你怎麼還叫藍必旺呢?他是我們哥,藍哥!」說著轉身向著羅光燈,點頭哈腰,「藍哥好!」
羅光燈笑笑,不生氣,像是有了肚量或涵養,「我已經改名換姓叫羅光燈了。不過你們愛叫我藍必旺也行,弟兄嘛。」
靈醒的藍木邨和韋努立即異口同聲:「羅總好!羅老板好!」
羅光燈答應:「哎!」
這時周文婷泡好了茶,端給坐在沙發上的藍木邨和韋努。羅光燈指著周文婷對藍木邨和韋努說:「我現任祕書,你們都見過了哈。」
藍木邨和韋努剛要站起來,想給周文婷行禮,被羅光燈制止。 「你們不用。坐,坐!」
藍木邨和韋努屁股又坐在沙發上。
羅光燈對周文婷說:「周祕書,藍主任和韋經理的住處,都安排好了吧?」
周文婷說:「都安排好了,羅總。等您覺得合適了,我就帶他們去。」
羅光燈說:「好的。」他揮揮手,「目前沒你的事了,走吧。」
周文婷乖巧地退出辦公室,像一只溫順的母羊。
待羅光燈轉過眼來,只見藍木邨和韋努一個比一個獃,愣愣地看著他,像兩條看見肉的吃慣了屎的狗。
羅光燈說:「為甚麼這樣看著我?不認得我了嗎?」
藍木邨說:「羅老板,剛才你跟周祕書講,怎麼稱呼我們……是藍主任?韋經理?」
「哦,」羅光燈說,「你,藍木邨,從現在起,就是我們集團的辦公室主任,」又指向韋努, 「你,韋努,是我們集團保安部的經理。」
藍木邨和韋努瞠目結舌,這,這個……
「辦公室主任,就是大管家,相當於朝廷的……大太監,但是不用閹哈;」羅光燈解釋和說明,「保安部經理就好理解了,就是禦林軍的統領,警衞局局長,專門負責我的生命和財產的安全。」看過太多古裝劇、諜戰劇的藍木邨和韋努點頭,並立即站起來,想想,又撲通跪下,兩手拱合,叩謝羅光燈。
羅光燈說:「總之,你們兩個,從今以後就是我的左膀右臂,是我最信得過的人。」他的手果真架在藍木邨的左膀和韋努的右臂上,像是高位者執掌著權杖。他的目光掃視拜把兄弟邋遢、猥瑣的身體,突然皺了皺眉。然後他抬起左手,看了看金光閃閃的表。
周文婷被招了進來。
「周祕書,」羅光燈對周文婷說,「你現在帶他們去,收拾收拾,把他們打扮得跟我一樣,跟我差不多。」
周文婷應允,將藍木邨和韋努帶了出去。
四個小時後,藍木邨和韋努被帶了回來。
舊貌換新顏的藍木邨和韋努讓羅光燈驚喜萬分,他繞著他們看了兩圈,一邊走一邊摸捏他們筆挺、高檔的衣服,以及油亮、時尚的發型。看著藍木邨和韋努光鮮的外表,卻都是一副奴才樣的姿態,他忍不住沖動地分別給了他們一拳一腳,然後大手一揮,「我們現在喝酒去!」
宴席設在集團大樓的三樓。這幢樓二十三層以上是辦公區,以下是賓館和飯店。羅光燈在飯店最豪華的包廂,用美酒佳人,招待來自上嶺邨的兩個他最信任的男人。
羅光燈對藍木邨說:「我被人挑破動脈以後,是你和你爸送我去醫院的,我記得。很果斷,很及時。不然我這條命肯定沒了。」
藍木邨說:「必須的。」
羅光燈對高大壯實的韋努說:「可惜那天你不在場,你要在場,我相信你一定替我抵擋,沒人敢動我。」
韋努拍著強硬的胸膛說:「是的。你放心大哥,從今往後,我韋努甘願為你出生入死,肝腦塗地。你想剁誰的左手,我決不拿右手來見你!」
羅光燈、藍木邨和韋努的對話,讓陪同的三位美女心驚肉跳,也變得更加溫柔和殷勤。周文婷照顧已摸透脾性的羅光燈,自然是得心應手。她喚來的兩位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燈,她們使出渾身解數,竭盡全力地釋放女人的味道和魅力,毫無保留地燃燒自己,讓自以為還是上嶺邨農民的藍木邨和韋努,徹底、真切地感受到脫胎換骨、寸寸銷魂的滋味。
這晚,三個男人全部大醉。三個女人分別護送他們,去往各自的住處。
羅光燈這晚又沒有回家,而是住在集團賓館他專用的套房。自然是周文婷陪著他。這個曾被羅光燈用錢打發走的女人,重新來到了羅光燈的身邊。說不清是羅光燈召喚她回來呢,還是她再次主動地投懷送抱。總之兩人你情我願地又搞在一起,明裡是總裁和祕書的關系,暗裡是肉欲的夥伴。對剛剛縱身欲海的羅光燈來說,太需要轟轟烈烈、乘風破浪的航行體驗了。他浸淫在女性的奇特和奧妙中,不知疲倦地求索和奮鬥,像比別人晚許多年上學的學生,千方百計、矢志不移地要把必修的課程補回來,把該有的過去不用的指標或作業突擊完成。他沉迷色性,已經上癮。戒掉賭博的羅光燈,陷入比金錢更具誘惑力的色欲深潭,不能自拔也不想上岸。
今晚羅光燈盡管大醉,但欲念照樣有,就像好學的人挑燈夜習已成為習慣。他自然也是本能地扯過周文婷要上,可下面的家夥竟然或突然地不爭氣,像破了的皮球,無論怎麼吹也鼓不起,折騰到半夜都沒成功。開始以為是酒精麻痹的原因,但後來酒醒了,還是失敗。
百思不解的羅光燈坐在牀上,抽著煙,他看看周文婷依然性感十足的胴體,又看看自己綿軟的家夥,說:「難道我老了嗎?才三十三歲呀!」
周文婷說:「你不是老,是膩了。」
羅光燈說:「我不膩。才不膩呢。」
「你只是對我膩了而已。」
「沒有的事。膩我還弄你到三更半夜,只是沒弄成而已。」
「換一個人就不一樣。」
羅光燈一愣,看著眯眼的周文婷,「你說甚麼?」
「我的意思是,換一個人上,不是我,你的情況就不是這樣。」
「你迷糊了,說甚麼胡話呢。」羅光燈說。
周文婷睜大眼,眸子像燈一樣明亮,「不信你試試。」
羅光燈說:「可以嗎?」
「可以。當然可以。」
「為甚麼?」
「為了你呀。」
「你願意?」
「願意。」
「為甚麼?」
「說白了,你現在就像皇上一樣,皇上怎麼可以僅僅只有一個女人呢?你需要嘗試和擁有更多的女人。」
「我換別的女人,你不吃醋?」
周文婷說:「我現在就可以騰地方。你想親自找呢,還是我幫你找?」
羅光燈看著周文婷,發現她的神情輕盈和達觀,跟她的表態一樣。不諳女人心的他竟然感動了,他摟住大方大度的女人,往她臉上親了一個吻,像皇帝賞賜奴婢財寶或特權一樣,「今晚就算了,睡覺吧。」
羅光燈一歪頭便睡著了。鼾聲從他的嘴巴和鼻子噴薄而出,像一臺巨型鉤機的轟鳴。恐怖的嚮聲在大廈的房間像鬼哭狼嚎。還有一股惡臭,像井噴的油氣在房間彌漫。這個野蠻和強大的男人身上,蘊藏的能源和爆發的力量真是巨大呀。在周文婷的眼裡,這臺隆重的機器似乎能摧枯拉朽,讓整個大廈坍塌。
狗
蘇蓮六十歲生日這天,兒子羅光燈竟然記得或懂得回家,真是讓羅仕馬、蘇蓮夫婦太高興了,像當年生產時知道是個兒子一樣高興。果然是父母的心頭肉,冷暖、疼痛和需求,能感知和感應得到。
手抱鮮花的兒子走進別墅,像一團洞穴裡的火炬,讓平日冷清的別墅亮堂和暖和。這幢位於南寧鳳嶺貌似最旺的房子,其實只有親人團聚的時候,才感受到它的榮華和富貴。
與羅光燈同來的還有藍木邨、韋努和周文婷。父母看著兒子帶來的夥伴,在這個喜慶的時刻,自然是十分歡迎。藍木邨和韋努,羅仕馬和蘇蓮是第一次見。當兒子介紹說他們來自上嶺,現在一個是集團辦公室主任,一個是保安部經理,對集團的事從不關心的蘇蓮自然是一個勁兒地說好,而身為董事長的羅仕馬對集團不經過他同意就更換的人選,竟然也表示了首肯。這一定是因為對親兒子的虧欠所以放任和縱容的緣故。而對周文婷,前面兒子的女友,一看便知已是現在兒子的女友,他們也是順從地接納,就像接納一件易手的禮物一樣。只要兒子喜歡高興,他們就不反對。他們或許不知道正是這位聰穎女友的提醒,兒子才記得回家給母親慶生,也或許他們知道。蘇蓮親熱地請周文婷坐在自己身邊,噓寒問暖,很是慈祥。
同樣表現仁慈的還有羅家的狗。那是一條純種的藏獒,忠勇、敏銳、健碩,身上沒有一根雜毛。它今天對走進宅門的四個人是一視同仁的沉默,甚至是望都不望一眼。它靜靜地俯臥在廳堂大門一側,清冷、寡淡,像一個憂鬱的病人。
羅仕馬拿出了一瓶 1956 年出產的茅臺酒,那是他在拍賣會用一百零八萬元拍下的。它如今正好六十年,與蘇蓮同歲。羅仕馬把這珍貴的酒拿出來,可能是這個原因。也可能還有其他原因,比如高興。總之他決定在妻子六十歲生日這天,把這瓶六十年的酒喝掉,與兒子及其他的陪伴一起。斑駁、陳舊、炫目的酒捧在他的手上,像一枚皇朝的玉璽,他今天要啓用這玉璽,印證羅家的榮燿和輝煌。
瓶蓋打開,醇厚、低沉的酒香慢慢地從瓶口發出,像出竅的靈魂,漸漸在房屋裡升騰、迷漫。聞著這神聖的香氣,全部的人已經陶醉。
正在大家準備喝起的時候,沉默的藏獒突然叫了起來。它已經站立,頭朝著關閉的廳堂門,兩眼放光,興奮地低吠,像是歡迎甚麼人的到來。餐桌邊的人們開始對藏獒的舉動並不覺察或不重視,我行我素,直到藏獒發出狂叫,才被吸引過去。只見躁動的藏獒扒著門板,爪子急迫地拍著鎖,要開門出去的樣子。
羅光燈見狀吼了藏獒一句:「丁力別鬧!」
叫丁力的藏獒不理會他,還鬧。藏獒原來的名字不是丁力,是羅光燈後面來了重新命名的。他看了太多遍的《上海灘》,喜歡大哥許文強身邊有個忠心耿耿、奮不顧身的丁力。
「貝多芬,好啦好啦,我來啦!」蘇蓮說,她叫的是藏獒的原名。
藏獒聽了進去,雙爪落地,回望呼叫它的人。
蘇蓮走過去,把門打開。
門外並沒有人。
門外有個院子。院子還有個門,也是關閉著的。藏獒直接沖到了院門邊,等待蘇蓮把門打開。
蘇蓮搖搖頭。
藏獒又急迫地吠叫。
蘇蓮說:「你在院子裡玩就可以了,今天沒有空帶你出去溜達。」
藏獒不依,還是叫。它急得團團轉。
蘇蓮說:「貝多芬,現在不行。乖,哦?」
這時候房內的人都出來了。羅光燈疾步走到藏獒面前,盯著它,狠狠地說:「丁力!今天是我媽生日你知不知道?再鬧我抽你!停!」
藏獒不懼羅光燈的威脅,它執拗地鬧騰,就是想把門打開,想出去。
蘇蓮說:「好好好,我帶你出去溜達。」
羅光燈阻止母親,「媽,這怎麼可以?我們是來給你過生日的。你帶狗出去溜達,我不是白回來了嗎?」
其他人跟著附和,贊同羅光燈的意見。藍木邨說我倒是願意帶狗出去溜達,但是它不隨我。韋努說也不隨我。兩人嘴上說得超脫磊落,其實心裡都舍不得那瓶六十年的茅臺。周文婷說要不我帶貝……丁力出去遛一遛,就回來。阿姨是今晚的主角,大壽星,不好缺失的。羅仕馬說今晚壽宴誰都不要缺,不理它!
忽然,藏獒不鬧騰了。它安靜了下來,像是覺悟了過失的小孩。仿佛,它剛才的沖動,只是神經敏感和錯亂。或許,它剛才嗅到的甚麼人的氣味,現在已經嗅不到了,因為人已遠去。它主動地比人們先回房內去,只是淚眼汪汪。
藏獒的嗅覺其實一點沒錯。
它的的確確嗅到了一個親密的人的氣息——那是它曾經的朝夕相伴的小主人,卻不知為何消失了。雖然過去了兩個多月,但是它依然想他,等他,相信他還回來。他果然回來了,就在剛才,它嗅到了他的氣味,準確無誤是它的小主人。他就站在院牆門外,一只手捧著鮮花,一只手提著蛋糕,卻沒有進來,像是沒有了這個家的鑰匙,也沒有勇氣摁門鈴。所以它吠叫、鬧騰,要出門去迎接他。但是小主人不等門打開就走了,越走越遠,遠到再也嗅不到他的氣息。他再次拋棄了它,拋棄了他的父母。它很難過,眼淚汪汪,想不通是為甚麼。
這天夜晚南寧潔淨的街道上,流浪著一個男人,與狗同樣的眼淚汪汪。他從上嶺邨來,要為撫養了他三十多年的母親祝壽。他來到了他曾經的家,卻沒有了勇氣摁嚮門鈴。房屋內傳來的歡聲笑語,像兇狠的巨浪襲擊他。還有曾經與他多麼親密的狗,它的狂吠讓他以為是討厭,是決絕。於是他選擇了撤退,在熟悉的街道上流浪。他看似盲目的游走,其實都是城裡母親帶他走過的路和到過的地方——學校、醫院、火車站和邕江橋。他現在在邕江橋上。這是南寧的第一座大橋。他三歲的時候母親從縣城帶他來南寧玩,首先看的就是這座橋。他依附著欄桿,但被母親緊緊摟著,看橋下流動的江水。江水寬闊、綿長,像天上的虹。母親給出的理由是毛主席在這條江游過泳,那是 1985 年的冬天,就在這橋下。看,在橋的邊上有個亭子,叫冬泳亭,就是為了紀念毛主席建的。三歲的他不大知道毛主席是誰,但是卻能領會毛主席一定是個非常重要、偉大的人物,所以母親帶他來南寧的第一站,就是從橋上看江。八歲那年,他和父母舉家搬到了南寧,住在江南,而他就讀的學校在江北。每天上學放學,都要從這橋上過。每次母親送他,就送到橋上,就是
他現在站著的橋的中心,接也是。母親接送他的情景历历在目,此刻卻看不見她。今天是她六十歲的生日,他獨自站在這個位置,為不能當面表達愛的母親,默默地送去祝福。
被城市燈火映照的江面,波光瀲灧,像是千萬支蠟燭,燃著一個兒子對母親的深情,盡管這位母親與兒子沒有血緣關系。
蟲
藍必旺舉著一把斧子,怒目圓睜,歇斯底裡的樣子,像一個苦大仇深的人。
他要砍掉眼前的一棵樹。
這是棵榕樹。它枝繁葉茂,幹大根深,至少可以容納幾十號人在下面躲雨、乘涼,也至少五個人合抱,才能抱攏它。
它現在是藍必旺的仇敵,或者說是仇敵的大本營。
從春末以來,這棵樹便招引來越來越多的蟬蟲,它們像頂級賽事蜂擁而至的球迷,或像重大戰亂顛沛流離的難民,把這棵樹當成娛樂場或避難所,晝夜不停地喧囂和搗亂。
這棵屬於藍家、離藍家數十步之遙的大榕樹,它走火入魔或鬼迷心竅了似的,接納、收養著成千上萬只蟬蟲,每一根枝條甚至每一片葉子,都被蟲吸附和駐足。它們肆無忌憚的喊叫,像驚天動地的打殺聲和慘絕人寰的哀鳴。
它們讓藍必旺不得安寧。
剛剛經历換親之痛或命運舛迕的藍必旺,在他認為已經坦然承受和適應的時候,再次面臨或遭受新的困擾、襲擊,那就是蟬蟲危害——夜以繼日、無以複加的聒噪,讓藍必旺連續多日無法睡眠,他的腦袋也已多日嗡嗡地嚮,像一臺燃油耗盡或磨損嚴重已經發出警報的機器。他像一個舊病初愈卻添新病的人,而且這新病的襲擾比舊病更不堪忍受和致命。他必須制止或終止蟬蟲的侵害。一開始,他敲鍋吹哨驅趕樹上的蟬蟲,但蟬蟲絲毫不為之所動,反而變本加厲,把鍋哨聲當成奮進拼搏的號角。接著,他放鞭炮。連珠型、火箭型的爆竹,噼噼啪啪定點轟炸、穿射淩空,但煙消霧散,蟬蟲們又悉數飛了回來,鼓噪依舊,盡管地上落了一些被嚇死或炸死的蟬蟲的屍體。
藍必旺認為根本辦法,是把樹砍掉。樹沒有了,蟬蟲也就沒有了依附、棲息的場所,聒噪恐怕連同蟬蟲也就被消滅了。
他真的要這麼幹。
他舉起斧子,毫不猶豫地朝樹根砍去,就像历史描述的大刀朝鬼子的頭上砍去一樣,甚至像電視劇呈現的大刀朝鬼子砍去一樣。
「嘭!」
樹根開了一個口子。
但藍必旺付出的代價是,虎口被震得賊疼,斧子也掉在了地上,也許是用力過猛並且刀法不對的緣故。
藍必旺撿起斧子,繼續砍。樹的開口又大了一點點,但那麼大的樹腳那麼小的口子,就像人的腿上被蚊子叮咬的血眼一樣,或者像大山被敲開的一塊石頭。但那又怎麼樣?只要樹上的蟬聲不止,他就要砍。
不遠處,親生父母藍保溫和韋幼香就靜靜地站在那裡,看兒子砍樹,盡管他們心如刀絞,卻不上前阻止兒子徒勞、愚蠢的行為。他們知道兒子現在心裡很痛,一定比他們痛。自從他去了一趟南寧回來,又變得非常煩躁和難過。至於在南寧發生了甚麼事,他們不知道,但肯定是很傷心的事。他需要發洩,那就讓他發洩吧。
藍必旺砍樹的時候,一個拄著拐杖的男人來到他的跟前。這男人比藍必旺的父親藍保溫要小一點,不到六十。藍必旺看到他,斧子猶豫了一下,繼續砍。
男人說:「你這個蠢仔。」
藍必旺聽見有人說他蠢,停下來。他看著質疑他智商的人。
男人說:「這麼大的一棵樹,你要砍到甚麼時候?就算你把這棵樹砍倒了,蟬蟲不會飛到另一棵樹上嗎?難道你能把樹一棵一棵地砍掉嗎?」
藍必旺一愣,這男人說得在理。他的確是被蟬蟲氣暈氣糊塗了。
「你為甚麼要和這些蟬蟲過不去呢?」男人望了望樹上說。
「是它們和我過不去!」藍必旺回答。
「這些蟬蟲活不過秋天。它們的一生很短,夏天開始,秋天就結束了,甚至都不曉得有冬天這回事。而且,它們在地下,在泥土裡,蟲卵要孵化很多年,十五年,十七年,才破土出來,還要蛻皮,長出翅膀,好不容易終於飛一飛,唱一唱,不久就死了。它們的命那麼短,你就讓它們唱吧。」
男人單腿站在樹下,娓娓道來,語重心長。他的一條褲管空空蕩蕩,像一個徹底洩漏的口袋。
藍必旺被這位少了右腿的男人一說,不吭聲了。像是受了觸動,他拎著斧子,回去了。
吃晚飯的時候,藍必旺突然問:「那男人是誰?」
父親藍保溫過了一會兒反應過來,說:「樊家寧。」
「是甚麼人?」
「我們邨的人呀。」
「我是說幹甚麼的。」
「沒幹甚麼,就是農民呀。」藍保溫說。
「他的腿是怎麼斷的?」
「打仗。」
藍必旺捏住筷子,納悶地看著父親。
「哦,」父親說,「那時你還沒出生呢。 1979 年打的仗,你是 1983 年出生。」
藍必旺不再問了,繼續吃飯。1979 年那場戰爭,他是知道一些的,只是沒想到上嶺邨也有參加那場戰爭的人,而且這個人今天還與他發生了關系,他被他教育了一番。
吃完飯,藍必旺又來到榕樹下。他是空著手來的,卻很用心地想了一遍那個斷腿男人樊家寧說的話。然後聽著樹上的蟬鳴,竟覺得不那麼刺耳聒噪了。換了個想法或心思去聽,真的覺得蟬蟲是在歌唱。因為出生不易、生命短暫,蟬蟲沒日沒夜、只爭朝夕地唱是有道理的。它歌唱它的生活,以歌聲取悅和吸引伴侶。它要幸福,決不虛度短暫的生命時光。它值得尊重,而不應該被仇視。
在行動電話電筒的照明下,藍必旺看到一只又一只蟬蟲的屍體,散落在地上,烏黑、焦灼,像折戟沉沙的飛機。它們是被他的鞭炮嚇死和炸死的。看著連夏天都活不過去的蟬蟲,藍必旺感到了一種罪過。他把死了的蟬蟲撿起來,集中在一起。然後他回去拿來鏟子,將蟬蟲就地掩埋。
這個夜晚,藍必旺神奇地睡著了。在蟬蟲波瀾壯闊的音樂海洋裡,一覺到天光。
墓
再次見到那個斷腿的男人樊家寧,純屬意外。
今天早上起來,藍必旺感到格外精神。這當然是昨晚睡了一個好覺的緣故,連夢也是美好的。他夢見自己騎著駿馬,在草原上馳騁,一路順暢。還夢見了大海,海浪雪白、溫柔,海鳥呈祥。他在海裡游泳,仰望雲蒸霞蔚的天空。
藍必旺找出運動服、運動鞋穿上。他已經數月沒有跑步鍛煉了,自從得知真實身世之後,他一直都是萎靡不振、病病懨懨,像身患絕癥並且心存絕望的人。今天早上,他忽然覺得神清氣爽,只是需要恢複體力。
在邨莊運動健身是不常見的新鮮事,邨莊早起的人、早出的牲畜,遇見和望見一個白衣、白鞋的人,在曲裡拐彎的道路上跑動,像一只發情的白羊。人和牲畜的眼光都是愣怔和奇怪的,敏感的藍必旺不可能不註意到這種眼光。他要回避這些眼光,就不能老在邨裡跑。他想另辟蹊徑。
他發現一條長草的路。因為長草,應該是沒有太多的人和牲畜走的,這點常識他還是懂。於是他沿著這條路跑。跑著跑著,他意識到這條路通往山上。
山上有樹林。上嶺邨的山都有樹林,只是藍必旺登上進入的這座山的樹林,比較特別。全是雲杉樹。樹木間距規整,大小錯落有致,一看就知道是人工種植和改造過的。林子不算大,樹有千棵左右。
藍必旺忽然聽到人聲,從林深處傳來:
「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報數!」
「一!二!三!四!五!」
「立正!稍息。」
林子裡怎麼會有人軍訓?難道上嶺邨有駐軍,山上有哨所嗎?藍必旺愣怔地想,如果是這樣,那麼這不是軍事要地,我豈不是闖入軍事禁區了嗎?
藍必旺慌忙退後,轉身離開。邊走便覺得剛才那口音有點耳熟,像昨天跟他說話的樊家寧的口音。他不是軍人呀,至少現在不是了。這麼一覺得,藍必旺又轉了回來。他悄悄地進入林深處。然後,他躲在一棵樹後看見——
樊家寧拄著拐杖,在一排墳墓前,面對墳墓,正在對其中一個墳墓說話:「黃乃鵬,昨晚睡得好嗎?好!」他點點頭,再走幾步,到另一個墓前,「藍華為,你呢?好,那我就放心了。」他接著走到下一個墓,「韋小帥,尿沒尿褲子?沒尿,很好。」正當他依次往下一個墓走,準備說話的時候,忽然警覺地回頭轉身,「是哪個?」
躲在樹後的藍必旺現身。他惶惶地對樊家寧說:「叔叔,我不是故意的!我早上起來跑步,不熟路,跑錯了,就跑到這裡來了。對不起啊,叔叔。」
樊家寧笑笑,扭了扭頭,「你過來。」
藍必旺過去,來到樊家寧跟前。兩人並列站在一起,共同面對一排墳墓。藍必旺數了數,一共五座。每座墓都有碑,碑上都刻有姓名和嵌著照片。
樊家寧介紹說:「這些都是我的戰友,我的兵。」
藍必旺說:「哦,這個邨……我們邨,有那麼多人參軍參戰呀。」
「一共八個。」樊家寧說,他的左手同時出現一個八字。
「活著三個。」藍必旺不用計算就說。
「一個。就我一個。」
藍必旺疑惑地看著樊家寧。
「另外兩個還沒回來,」樊家寧說,他頓了頓,「正在努力,準備把他們遷回來。」他指了指墳墓一旁的空地, 「那有兩個位置。」又指著另一旁,「那有一個。我死了就葬在那兒。」他笑笑,「不過我不會死那麼快,不把那兩個遷回來,我不會死。」
「是有甚麼……問題嗎?」藍必旺說。
「當然有問題,錢的問題。」樊家寧說,「原來遷這五個回來,一個五萬,五五二十五萬。現在不得了,一個要十萬以上了。」
「誰出的錢?」
「當然我出啦。」
「為甚麼是你出?」藍必旺說。
「他們原來葬在邊境的公墓裡,是我要把他們遷回來的,錢自然是我出啦。」樊家寧說。
「為甚麼要遷回來?」
樊家寧突然瞪著藍必旺,像是對待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你不懂。你娃仔卵,城裡人,懂甚麼?」
藍必旺被樊家寧嘲諷,便不再問了。 「我走了。」
走了十步遠,藍必旺聽到樊家寧在後面說:「你想曉得是怎麼回事,去問你阿爸!」
藍必旺沿路返回家,看見父親在做木工,刨一塊板。母親在切豬菜。他不想影嚮他們幹活,回自己屋去了。想想,忍不住又從屋裡出來,像火燒屁股似的。他到父親跟前。
「爸,我問你一個事。」
父親放下刨子。
「那些烈士,遷墳要樊家寧個人出錢。不應該呀?」
父親看著兒子:「你去見樊家寧了?」
藍必旺點頭。
父親藍保溫拿過旁邊的一杯水,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說:「那場仗,我們邨死了七個人。全是民兵。民兵不算正規軍是吧?我們鄉去了一個民兵連,我們邨去了八個,編成一個班,樊家寧是班長。兵都死光了,只有班長活著回來。肯定有問題,起碼指揮有問題,不會帶兵。所以啊,樊家寧有罪過,他覺得自己有罪過,很多年睡不著覺,睡著一回做一回噩夢。有一年,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吧,他跳河了,沒死。上吊,也沒死。都被人救了。上吊那次是我救的。你今天是在南山的樹林裡見他的吧?就在那片樹林裡,他想在一棵樹上吊死。那天我剛好去南山採藥,經過樹林碰上。救活他後,我對他講,你想法把他們的屍骨都遷回來,讓他們回家,而且還要葬在好地方,也許你就能原諒自己。我這麼說本來只是想嚇唬他,難住他,不讓他再尋死。想不到他當真了。從那以後,他先是給戰死的七個上嶺人選墓地,就是南山。他把南山的樹林都做了改造,把雜樹都砍掉,只留雲杉。又補種了很多雲杉。他一面種樹一面賣樹,攢錢。人有兩條腿他只有一條,不容易。可他做到了,五年前遷回了五個人,造了五座墓。還有兩個人沒回來,他說是生辰八字不對,流年不利。其實我們曉得是錢不夠。現在要遷更難了,因為更貴了。」
藍必旺聽著父親的講述,頓時對樊家寧肅然起敬。「我們該怎麼幫他?」他說。
父親藍保溫說:「他不給幫。他是頭倔驢。哪個要是可憐他,羞辱他,他又死給你看。」
這人有意思。藍必旺聽了後覺得。
第二天,藍必旺跑步。他下意識或自然而然,跑到南山樹林裡去了。
樊家寧和他的戰友們在操練。他發號施令和檢閱後,對他的士兵說:「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們大成鄉民兵連一排二班的兩位戰友,樊剛和樊忠,很快就要歸隊了。有多快呢?這主要是看我的準備充不充分。我的確是準備得差不多了。只要時機和條件一成熟,我就去接他們回來,隆重地為他們搞安葬儀式。請你們稍等,反正你們已經等那麼久了,再多等些天也沒關系,對不對?對,是吧。好。謝謝你們相信我。」
樊家寧對五座墳墓鞠躬,然後轉身。他看見了也正向著墳塋鞠躬的藍必旺。
這回樊家寧主動向藍必旺走去。到藍必旺跟前時,他朝這懂事的後生頷首,表示謝意。然後他邀請藍必旺跟著他走。
他們登上墳墓後邊的山坡。從山坡往前看,往下看,邨莊的田疇、房屋和道路盡收眼底。流經邨子的河流也一覽無餘,它如今已經變紅了,成了真正的紅水河。河水漲了許多,浸到兩岸的竹林。竹林長在水裡,像是田裡鬱鬱蔥蔥的稻子。水到渠成,風吹稻浪。
「這裡風水很好。」樊家寧洋洋得意地說。
「他們是怎麼死的?」藍必旺說。
樊家寧的臉色忽然沉了下來。 「這關你甚麼事?」他說。
「對不起。」藍必旺說,他意識到他問了不該問的問題,觸碰了樊家寧敏感的神經。
樊家寧掏出煙來抽。是非常劣質的煙,從濃黑的煙霧和刺鼻難聞的味道便能判斷。
藍必旺看著一團迷霧,忍不住又問:「當年打仗,上嶺邨去了那麼多人,我爸為甚麼沒有參加?」
「參加了還有你嗎?」樊家寧說。他轉頭看著藍必旺的臉,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掃射藍必旺頭部的各個部位,並不停地點頭,「像,真像,是藍保溫的真種。他前面那個兒子,我早就懷疑不是親生的。他也懷疑不是親生的,因為那兒子老是造孽作孽。他好幾次跟我說,當年還不如跟我上戰場,死了算了,死了就不會有後面的孽種了。你這個樣子,跟藍保溫的樣子是一糢一樣,眼對眼,鼻子對鼻子,都對上了。肯定是真的,不會再錯了。」
藍必旺沒想到樊家寧這麼回答,說:「你為甚麼不問問我,我後不後悔是我爸親生的?」
樊家寧愣了一會兒,說:「你肯定後悔!長在有錢人家,當少爺,嬌生慣養幾十年,突然間天上掉地上,鳳凰變成雞,富變窮,城裡人變……」
「我不後悔。」藍必旺打斷說,「至少我現在,不後悔了。」
「為甚麼?」
藍必旺看著眼皮下的墳墓,「因為我活著。」
樊家寧也看看墳墓,又看看藍必旺,「我不曉得,以後你怎麼活?靠甚麼活?」
藍必旺說:「你能活我就能活。我還比你多一條腿。」
樊家寧聽了就笑,他指著樹林的樹,「這些是甚麼樹?」
藍必旺說:「雲杉。」
樊家寧看了看兩邊,去摘了一朵蘑菇過來,「這是甚麼?」
「蘑菇。」
「能吃嗎?」
藍必旺說:「當然能吃。」
「這是毒蘑菇!」樊家寧說,他舉著褐鱗小傘狀的蘑菇,「聞一聞都會暈倒,吃了必死無疑!不曉得吧?」
藍必旺心服口不服,說:「我現在不是曉得了嗎?」
樊家寧說:「我再問你。你曉得耕地耙田嗎?你曉得上山砍柴下河捕魚嗎?你曉得公鴨和母鴨的區分嗎?五穀是哪五穀,是怎麼種出來的?」
「這重要嗎?」藍必旺回嘴說。
「怎麼不重要?農民不懂這些怎麼當農民?你現在是農民哎,你以為你還是公子少爺。」樊家寧說,他的口氣像老兵教訓新兵。
藍必旺說:「我現在是農民,我承認。可我做個不一樣的農民,不行嗎?」
樊家寧一個冷笑,「行呀,剛被你替換的那個藍必旺,好賭,以賭為業,他就是一個不一樣的農民。你學他唄。」
「請不要把我和那個藍必旺相提並論!」藍必旺氣惱地說,他朝空氣踢了一腳,顯然是被激怒了,「他是他,我是我!我爸是我爸,你也是你。那個藍必旺就不算了。我爸,你,我,我藍必旺,我們都是農民,都當農民。但是我不想和你們一樣。你們走你們的陽光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何況你和我爸走的農民的路子,我以為並不見得是陽光道。因為那麼多年,你們仍然被苦難壓迫,被錢折磨,甚至,生不如死!」
樊家寧被藍必旺這麼反駁,傻了。他傻傻地笑,然後傻傻地說:「藍必旺,藍必旺哪,我以為你跟你爸藍保溫一樣,其實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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