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這一天,藍必旺看父親做木工活。他像一名驚奇的觀眾,看別人走鋼絲一樣,已經看了半天了。
父親在制作一個櫃子,已經成形了,正在打磨之中。比常人高比姚明矮的櫃子在父親的打磨下逐漸變得光滑、漂亮,像一個蓬頭垢面的人進了美容院,出來的時候已經讓人賞心悅目一樣。藍必旺雖然是外行,但是他註意到,父親制作的這個櫃子,一顆釘子都沒有使用。光憑這個技術,父親高超的工匠水平可見一斑。至少,能把一小堆木頭,變成一個櫃子,就很不簡單。
父親藍保溫在兒子藍必旺的心中,已經不再矮小。在與父親生活的四個月中,藍必旺發覺自己的親生父親,像芝麻開花節節高。最開始,他覺得父親懦弱、膽小,是個任人欺負和宰割的角色。然後他發現父親很樂觀,家庭的苦難仿佛都被父親的快樂化解了。現在,眼見為實,有根有據,父親真有本領呀。
事實上藍保溫一直都是頂天立地的男人。他從小就跟他的父親學木工。長大後他憑著這門手藝,娶了上嶺邨最難娶的姑娘做老婆。老婆韋幼香在還是姑娘的時候,十分漂亮,心高氣傲,多少俊朗、家底厚的小夥,都沒法讓她心動。瘦小、貧寒的藍保溫能徵服並最終娶了韋幼香,靠的就是精湛的制造本事。他親手造了一座房子,全部的木質結構。分上中下三層:下層是禽畜和雜物房,戲稱畜牧局;中層住人,稱人事局;上層是糧倉,稱糧食局。層與層之間的隔板,組合得天衣無縫,密不透風。比如下層,禽畜再怎麼喊叫,味道如何臭,都不會傳到中層來。上層的糧倉,是直接堆放的糧食,卻永不生蟲,蟑螂和老鼠更是別想趁虛而入。這座非凡絕倫的房子在當年的上嶺邨是一枝獨秀或絕無僅有,前來參觀的人絡繹不絕,它讓人羨慕和佩服得五體投地。在參觀的人們中,便有韋幼香。在參觀三個月後,韋幼香再次走進這座房子,成為它的主人。她在這座房子裡相夫養子,一直到五年前,它被大火燒毀。
這座房子的毀滅,跟之前的兒子藍必旺有關。
藍必旺賭博,將這座房子做抵押。他又輸了。
那是一個深夜,藍保溫眼看自己的作品,第二天就要變成別人的財產。他萬念俱灰,在和老婆韋幼香商量後,決定與房子同歸於盡。他親手點著了房子。
熊熊烈火驚動了邨裡的人。尤其還在賭桌上賭博的人,這些唯利是圖的人在災情面前還是能舍生取義。他們把牌局一封,奮勇當先沖到火災現場。
藍必旺遠遠一看就知道著火的是自家的房屋。他飛速地往前沖,像一匹領頭的黑馬。只見他在自家附近的小水塘裡打了個滾,然後躍起來,一頭鑽進房子裡。
他先救出母親。再回頭救出父親。
參與救火的人都目睹了藍必旺救母救父的大孝之舉。他們看到了一個無恥賭徒的另一面。昏迷的父母醒後也知道了是兒子奪回他們的命。他們看著被火焚毀的房子,又看著仿佛浴火重生的兒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如果燒毀一座房子,能夠達到懲戒兒子並從邪路上挽回兒子的目的,這個代價是值得的。
那以後的兩年間,藍必旺悔過自新,果然不再參賭。他洗心革面,與父母廝守在臨時搭建的棚子裡,同呼吸共命運,一起謀劃生活,一起勞動——在藍家的責任田和地裡,終於看到了藍必旺的身影,與他的父親藍保溫、母親韋幼香一道,成為不可多見的好風景。
藍保溫決定在廢墟上重新建起房子。為了不勾起傷心的往事,抑或為了與時俱進,他把房子改成了磚瓦結構。全家人勠力同心,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一座新房子拔地而起,像下水的一艘新船,準備試航。
就在這時候,藍必旺又重新賭博了。他像戒毒不成功複吸的吸毒者一樣,再次墜入深淵。
藍必旺給出的理由是,就想搏一把,掙來房子裝修的錢。
結果一發不可收。一輸再輸,屢敗屢戰,一敗塗地。
父親藍保溫對兒子藍必旺的嗜賭成性、債臺高築,這回是選擇了無視。他像對待一個無可救藥的絕癥病人一樣,任由其在絕路上狂奔,即使這個人是自己的親兒子。
也許天可憐見,這個令父母絕望傷心的人竟然不是親兒子!他是三十三年前錯抱的,本來就不屬於這個家庭,或者說搞亂了家庭,就像一塊玉佩應該裝在精美金貴的盒子裡,卻被當成石頭扔在籮筐裡一樣,而石頭卻被當成了玉佩。
不管怎麼樣,如今已經「撥亂反正」了。經過科學驗明正身的親兒子就在眼前,在看父親做木工活,欣賞父親和父親的手藝。
父親藍保溫感覺到了被兒子註視和欣賞,他幹得更加起勁和細心。直到兒子遞給他水,還遞給他毛巾,他才停止幹活。
「必旺,你是不是想學木工的手藝?如果你想,我就傳授給你。」藍保溫對兒子說。
「爸,你做這麼一個櫃子,能賣多少錢?」藍必旺說。
「這個櫃子是給你的表弟結婚用的,不賣。」
「如果賣,能賣多少錢?」
「一千塊。」
「成本是多少?木材和人工。」
藍保溫說:「木材不要錢,都是從河裡撈的,有的是我們自家的林子取的。人工也講不清楚,斷斷續續弄,完整地算有十來天吧。」
藍必旺算了算,想一想,搖了搖頭,似乎覺得這麼一個櫃子才值一千元錢很不劃算。木材不要錢難道就可以不計入成本嗎?十來天的工夫做成一個櫃子,人工費每天不到一百元。這樣的櫃子,是給親戚打造的禮物可以說情義無價,但是如果變成商品就太低廉了。
藍必旺已經註意到,上嶺邨遺棄的木頭比比皆是。他們大多是從河裡撈上來的浮木,成山地堆放在河的岸邊和各家各戶的房前屋後,當柴火和建牛欄豬舍的材料備用。即使一些木頭當商品被買賣,估計那也是按重量和大小交易,跟買賣牲口一樣,還不一定比牲口有價值。而且木頭多數還是上好的雲杉,是制作鋼琴最好的材料。一根架在糞池上的雲杉,如果用在鋼琴上,那會升值上千倍。還有,這些連根拔起的雲杉和其他樹木,它們千姿百態的根莖,如果做成根彫藝術品,變廢為寶,產銷一體,那該是多麼前景廣闊的產業呀?!
接連幾天,兒子藍必旺都在打電話,說的都是外語。父親母親雖然聽不懂,但是能懂與兒子通話的是外國人。
今天,兒子一大早,就騎摩托車出去了。到了晚上,兒子回來,車後面多了一個人。這個人金發碧眼,鷹鉤鼻子,白皮膚,個頭幾乎跟門一樣高,一看便知是外國人。
藍必旺跟父母介紹這個外國人,說:「他叫保羅·戈爾茨,你們記不住叫他保羅就可以了。保羅是我在美國讀書時候的同學。」
保羅的另一個身份,藍必旺沒有向父母介紹或暫不介紹,比如他是美國著名鋼琴品牌公司總裁助理,也是總裁的兒子。他不介紹自有他的考慮,因為他的想法還沒有得到保羅的完全贊同。
保羅是被藍必旺請來的,說是引誘也不為過。他在電話裡對保羅說,他在中國廣西上嶺,發現了世界最好的雲杉,而且價廉木豐。這無疑是制造鋼琴的上等材料。他希望與他們公司合作,利用他們的品牌、技術優勢及上嶺的原材料、土地、勞動力優勢,在上嶺建分廠,創辦鋼琴制造產業,讓他們的鋼琴在中國市場流通暢行,讓上嶺當地農民發家致富。
保羅顯然被藍必旺說動,來了。今天中午,他在南寧機場看到了來接他的同學羅光燈。他還不知道羅光燈已經更名改姓叫藍必旺,也不知道這位中國同學身世發生的變故。但是一看到同學羅光燈,保羅是大驚失色。他想不到羅光燈竟然用一輛破舊的摩托車來接他。據他所知所見,羅光燈可是出身於中國的富豪之家,在美國開的是寶馬車,怎麼回中國後卻開摩托了?
羅光燈沒有立刻解釋,先拉保羅上車。摩托車搭載世界著名企業的總裁助理更是總裁的寶貝兒子,像毛驢背上捆綁沉重的奇珍異寶,小心翼翼、緩慢而晃蕩地駛出機場,駛上高速。然後駛出高速,駛向縣道和鄉道。一路心驚膽戰,山重水複。
保羅一路用英語狂叫和怒吼,羅光燈,我跟你同學四年,既沒有搶你的女朋友,也沒有剮蹭過你的豪車。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為甚麼要這樣虐待我?
我已經不叫羅光燈,改名換姓叫藍必旺了!
為甚麼?
因為我原本就是藍必旺!我也不是富豪的兒子了。我現在是中國農邨的農民。我現在帶你去我農邨的家,認識我做農民的父母。最重要的是要看我們上嶺邨的雲杉,美麗的河流,英雄的土地……
藍必旺用英語斷斷續續、聲情並茂地向保羅解釋和描述。
藍必旺,我管你他媽是農民還是總統,你放我下來,我要走路!保羅說,他已經被折騰得聲嘶力竭,緊張得汗流浹背。
藍必旺只得把保羅放下車,讓他步行。藍必旺仍騎在摩托車上,雙腳點地,挪動著車伴保羅走,像遛一頭懷孕的牛。
走了不到一公裡,保羅說藍必旺,你老實告訴我,上嶺邨還有多遠?
七十公裡。
保羅立即就爬上了摩托車。
他們終於在晚間到了上嶺邨。
保羅見到了藍必旺的農民父母。
保羅用英語問藍必旺:「他們才是你的親生父母?」
藍必旺用英語回答:「我出生的時候,在醫院被錯抱了,一直生活在另一個家庭,直到今年三月。」
在不怎麼明亮的燈光下,保羅註視藍必旺的雙親。他看到一個黑色、矮小的老男人和一個黑色、瘦弱的老女人,在朝他咧嘴笑,他們都露出了參差不齊的黃牙齒。笑過之後,兩人便忙開了。老婦人去廚房添柴燒水。老男人往屋外跑,很快逮回了一只雞。
一個小時後,雞變成了桌上的主菜。這是壯族人招待客人必備的菜。其他菜還有臘肉炒竹筍、豆腐圓、油炸蜂蛹、烘河蝦等。它們花團錦簇,香味撲鼻,一下子抓住了饑腸轆轆的美國人的胃。
狼吞虎咽了一會兒,大概是飽了,保羅對藍必旺說:「我不遠萬裡,被你請來中國你的家裡做客,怎麼沒有酒呢?」
藍必旺說:「酒有,但怕你喝不慣。」
保羅說:「是茅臺酒嗎?」
藍必旺說:「是茅臺酒,但前面加一個『土』字——土茅臺。」
保羅稍一思索,說:「噢,我明白了,茅臺酒埋進土裡,五年十年再拿出來,就叫土茅臺。」
藍必旺說:「不是,我們農邨管自釀的酒,就叫土茅臺。度數低,很醇。但如果掌控不住,喝多了,醉了,可能兩天緩不過勁來,因為我們中國南方濕氣重,北方人往往不適應。」
保羅說:「我是美國人,又不是北方人。」
「但美國是赤道以北,我先把話說在前面,少喝。」
「快上呀!」保羅說,他顯得迫不及待。
藍必旺朝父親使了個眼色。酒其實已經備好了。父親身體一閃,便看見一個酒壇,擺放在那兒,像一個火藥桶。
藍必旺吩咐父親,給每人分配一碗就行。
保羅喝了一碗,還要喝。
藍必旺搖搖頭。
「中國人熱情好客,我看未必。」保羅說。
藍必旺被刺激了,說:「那就再來一碗。」
第二碗喝完了,保羅還要再來。
藍必旺堅決不同意,把保羅前面的空碗收了,說:「我要保證你的身體健康。」
「你首先要保證讓我高興!」保羅說,他已經臉紅脖子粗,「你請我來是為了甚麼?合作,對不對?而且要合作愉快!如果我不高興不盡興,怎麼叫合作愉快呀?」
藍必旺沒辦法,只好讓父親給他和保羅又各倒了一碗酒。
第三碗酒全部下肚,保羅和藍必旺幾乎同時趴下。
藍必旺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他著急地看保羅。保羅還沒醒。他躺在另一個房間的牀上,像一頭瘟豬。父親藍保溫寸步不離守護著他,表情卻很得意或很有成就感。在農邨,讓客人喝高興,喝得爛醉,醉的時間越長,才是請客的最高境界和標準。父親此刻仍很滿足的樣子,因為有客人在他家醉了一整天了,而且這個客人還是個外國人。
藍必旺看著昏睡不醒的保羅,自言自語也像是對父親說:「我可能要把事情搞壞了。」
父親說:「為甚麼?甚麼事情?」
藍必旺說:「保羅明天就要回去了。可我們的事情還沒談好,該看的都還沒看。」
父親又說:「為甚麼?甚麼事情?」
藍必旺忽然冒火,說:「為甚麼?因為時間不夠了!甚麼事情?重要事情!關乎我未來的事情,關乎上嶺邨的事情!」
父親藍保溫這才被嚇得臉青,慌了。過了一會兒,他像是鎮定了些,想起甚麼,看著兒子,說:「要不,我喂他蜂蜜?讓他早醒。」
藍必旺說:「有用嗎?」
藍保溫說:「有用。我們家的蜂蜜還是野蜂蜜,肯定有用。」藍必旺瞪著父親,「那為甚麼不早說,不早用?」
父親急忙去拿來蜂蜜,用溫水稀釋了,然後喂保羅服下。
保羅漸漸蘇醒過來,恢複了神志。他起牀走動,在藍必旺陪護下出屋,然後到了戶外。
夜晚的邨莊涼風習習,仿佛一個天然的氧吧,實際上就是。從林木茂盛的山上產生的負氧離子,鋪天蓋地,浩浩蕩蕩,沁人心脾。
保羅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他望著幾乎甚麼都看不見的四周,說:「上嶺是個好地方。」
藍必旺說:「是的。」
「明天我要好好地看一看。」
藍必旺聽了,松一口氣,說:「明天你不走,太好了。」
保羅把臉向著藍必旺,納悶地說:「我沒說明天走呀?我今天來的,明天在這兒一天,後天才走。」
藍必旺心頭一緊,也只能實話實說:「你昨天來的。我們都喝了太多的酒,我醉到今天傍晚,你醉到剛才。今天已經是第二天,夜裡了。」
保羅聽了先是吃驚,然後是爽朗地笑,豎起拇指,說:「上嶺的土茅臺這麼厲害!能讓人晝夜不分,神魂顛倒。」
藍必旺卻哭笑不得,「可我們的事情還來不及談,該看的還來不及看,如果你明天要走的話。」
保羅毫不猶豫地說:「我明天必須要走。明天是中國時間 19 日對吧?日本也是 19 日。我 19 日夜飛到日本,20 日上午要和我們的鋼琴日本區新代理商簽約,不能耽誤。」
藍必旺難受得想哭。
保羅感覺到了同學的難過,說:「我是明天下午四點,從南寧飛上海,晚上八點飛日本。那麼明天上午,其實是可以看看的,不過你那破摩托車送我,一定是來不及了。」
藍必旺心頭一亮,說:「我換車。我們邨有人有汽車!」
父親藍保溫在兒子的脅迫下,連夜去找人租車。車主也姓藍,叫藍景照。他開有賭場,有一輛接送賭徒的專車。藍保溫先前的兒子被捅傷的時候,送兒子去醫院的正是這輛車。現在他花三千元而且沒有還價租下這輛車,為了現在的親兒子,明天順風順水。
天蒙蒙亮,藍必旺便去叫醒保羅。保羅哼哼不肯起牀,說剛睡不久,還要睡。藍必旺問原因。保羅說胃疼,拉肚子,至少跑了十趟廁所。藍必旺心想一定是那蜂蜜水出了問題,醒得了酒卻感染上了病菌。他感到深深的內疚,只好讓保羅繼續睡。
保羅睡到差不多上午十時,才起來。等他梳洗完畢,又吃早餐,出門的時候已經十一時了。
該看的東西只有草率地看。
藍必旺指著四面山上的林木,說大多數是雲杉,我估算了一下,大概有五百萬立方米。這是活的。
藍必旺接著帶保羅去河邊。他指著連綿的堆砌如山的木頭,說這大多也是雲杉,是每年發大水的時候,從上游漂下來的浮木,被邨民們撈起來,當柴火燒或廉價賣掉。如果把這些木材利用來做鋼琴的材料,那價值就會增加數十倍。
保羅被動地跟著藍必旺走,也被動地聽他介紹。他虛弱得像一只產了一窩崽的貓,臉上還直冒冷汗。
「你爸昨晚給我吃的是甚麼東西呀?我胃疼腹瀉,一定是吃了那東西引起的。」保羅忍不住說。
「蜂蜜水,是解酒醒酒的良藥。」藍必旺說。
「甚麼藥廠生產的?我要投訴它!」保羅說。
藍必旺說:「是我爸自己在山上採的,野生的蜂蜜。」
「也就是說,沒有經過殺菌和消毒?」
「對不起,保羅,」藍必旺說,「當時急著讓你清醒,忽略了衞生的講究。另外,農邨的醫療條件和衞生環境,也比較差。生病了,就用土方子醫,迫不得已才去醫院。口渴,通常是喝生水。」保羅說:「我體驗了。」
「對不起。」
保羅看了看手表,「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藍必旺說:「廠房的地還沒看呢。」
保羅說:「不看了,你就說有多少畝地吧。」
藍必旺說:「我家有五畝地,可以全部用來建廠。」
保羅說:「五畝不夠,遠遠不夠!」
「我可以跟其他農戶協商,或者開墾置換。」
「我們上車,路上再說吧。」保羅說。
藍必旺和保羅上了租來的車。開車的司機是車主藍景照,他的車子第一次拉上外國人和在外國待過的人,朝南寧的方向駛去。
一路上,藍景照只聽見外國人和藍保溫的親兒子藍必旺說的全是洋話,意思他不懂,但從口氣和腔調能感覺到他們在理論或爭論甚麼。一直到機場,也沒爭論出結果。
保羅和藍必旺下車。藍必旺送保羅去登機。
在候機樓,保羅對藍必旺說:「我現在告訴你我的決定。」
藍必旺平靜地面對保羅,像是提前知道了結果。
「對不起,這個項目,我們公司不跟你合作。」保羅說。他頓了頓,「主要的理由是:一、交通不便,僅上嶺到南寧,汽車就用了四小時。二、工人的素質不行。如果在上嶺建廠,就需要大量的當地農民改行當工人。我這次接觸的農民雖然極少,就你父親,還有那開車老不停抽煙的司機。但是,以你父親為例,你說他是邨裡最好的木匠,水平最高的人。可是他給我喝的酒和蜂蜜水,卻有嚴重的問題,沒有經過權威、專業的部門檢驗和檢疫,就私自飲用和供人飲用,這是嚴重地不遵守規矩和法律。第……」
藍必旺舉起手,往前一推,像交警攔車的手勢一樣,制止保羅說下去。
「再見。」
「再見。」
兩個不同種族和國籍的同學,冷靜、理智地握手,然後分手。
藍必旺回到車上,坐在副駕駛座。車主藍景照看他沮喪的樣子,說:「必旺啊,我這個車拉過很多賭徒,但沒拉過像你們這麼大的。你和那個外國佬一定是賭甚麼,而且是大賭。看樣子你輸了。」
「開車吧。」藍必旺說。
藍景照不發動車,說:「必旺,我跟你商量個事,行不?」
「你說。」
藍景照說:「我兒子藍木邨,你可能見過曉得,也可能見過不記得了。他現在在你原來那個家的集團公司,當辦公室主任。還有我們邨的韋努,也在那兒管保安。好不容易來一趟南寧,我想拐進城去,看看我兒子。」
「你去吧。」藍必旺說。他打開車門,要下車。
藍景照一把扯住藍必旺,說:「我的意思是,我們一起去。你不是正好順便看望看望你的養父母嘛。」
「租車的錢,我爸付清了沒有?」
「三千,已經付了一半。」藍景照說。
「那好,是你違約,另一半不用付了。」藍必旺說。他甩手,要下車。
藍景照急忙說:「我守約!我守約還不行嗎?!」
於是原路返回。
夜晚,車子回到上嶺。汽車的長燈照進黑暗的邨莊,像一把利劍插進人的胸膛。
一路無話的藍必旺忽然說:「你兒子叫藍木邨?」
藍景照說:「對。」
「他現在是馬到成功集團辦公室主任?」
「對。」
「憑甚麼?」
「憑甚麼?」藍景照說,「我兒子跟藍必旺是拜把兄弟,他救過藍必旺的命。還有我,藍必旺那條命也是我救的,要不然就死翹翹了,哪有他今天的富貴?」
藍必旺說:「請不要叫錯別人的名字。你說的那個人,是羅光燈。羅光燈是富貴的命。誰叫羅光燈誰富貴!」他指著自己,「藍必旺是我,我是藍、必、旺!明白嗎?」
藍景照愣怔,然後一個急剎車。他看了看車內怒吼的藍必旺,像一頭籠裡暴動的熊。他趕緊推開車門跳下車,再把車門關緊。他對熊樣的藍必旺說:
「你他媽的也只配叫藍必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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