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丈夫確診書那天,他突然在主臥裝了個攝像頭。
當晚,我看見他對電話發誓:
「我不會再碰她,賬號密碼都發給你了,你隨時可以登陸查看。」
「我決定,為愛守身。」
看著他激昂、潮紅的臉,我默默把確診書放進了碎紙機。
為愛守身……
嗯,那就守一輩子吧。
1
賀司明診斷書上【ASL】幾個字映入眼簾時,我差點沒站住。
三個月前,賀司明登山墜落受傷,住院期間,我特意讓醫生做了全方面檢查,本是想求個安心,沒想到竟拿到這樣的結果。
「漸凍癥目前無法根治,只能用藥延緩病程,但最終結果不可逆。」
醫生看我的目光露出同情。
賀司明剛三十出頭,英俊帥氣,年富力強,事業有成。
作為國內知名的離婚律師,他精明果斷,冷靜理性,是精英中的精英;私下生活簡單規律,愛好健身爬山,極其講究生活品質。
一想到他這樣的人,以後將成為無法自理的漸凍患者,我簡直不忍想象。
坐在街邊,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良久,緩緩起身。
我想清楚了。
既為夫妻,就該同進同退,無論他以後會變成甚麼樣,我會帶著兒子和他一起面對。
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
兒子一軒安靜地在自己房間下圍棋,他七歲達到圍棋五段水平,曾被電視臺作為「神童」採訪。
「吃飯了嗎?」
我調整好情緒溫柔問他。
「吃了,阿姨今天做了排骨藕湯。」
他沒看我,只專註地看著棋盤。
「爸爸呢?」
「跑步去了。」
一軒性格安靜,說話簡潔明了。
隨我倆。
兩個小時後,我正倚靠在牀上猶豫要不要告訴賀司明病情時,他回來了。
一身黑色運動服,氣宇軒昂,利落幹練。
我頓時有些著急,「外面氣溫才幾度,你怎麼穿這麼少?」
醫生今天告知的註意事項中有一條,漸凍癥患者肌肉萎縮產熱較少,不能受寒,否則會加速病情進展。
賀司明面無表情,淡聲說:
「跑步都這樣。」
他兀自打開手裡的盒子,拿出一個攝像頭,擺在對面五體櫃上調試。
正正對著牀。
我有些疑惑。
「為甚麼突然裝個攝像頭?」
「附近有失竊案件,有監控安全一點。」
「不怕洩露隱私嗎?」
我遲疑地問,畢竟賀司明是個極度在意個人隱私的人。
他瞥我一眼,輕嗤:
「隱私?誰有興趣看你的隱私?」
我心中各種情緒交織,不欲與他爭辯。
臨睡,他躺下背對我,躺得遠遠的,儼然一副累極不想交流的架勢。
我心中輕嘆。
他剛完結一宗鬧得沸沸揚揚的名人離婚案,壓力驟卸,就讓他先好好放松一下吧。
半夜,我心緒不定,突然驚醒。
牀邊空著,賀司明不在。
霎時有些心慌,起牀去找他。
陽臺上,他穿著單薄睡衣,在夜風中打電話。
我忙拿起外套走過去。
「我不會再碰她……」
細語聲傳來,我腳步一頓。
「密碼和賬戶都發給你了,你隨時可以登陸檢查。」
「我決定,為愛守身。」
透過玻璃,我怔怔看著賀司明。
他一貫冷峻ŧű̂ₘ淡漠的臉上,竟然湧動著極其濃烈的情緒。
看著他激昂,潮紅的臉,腦中慢慢反應著他話裡的邏輯。
一時間,我有種忽然不認識他的感覺。
2
賀司明在牀事上是個需求很大的人。
白天禁欲自律,晚上索取頗多。
近幾年,他壓力陡增,說話做事不得不周密嚴謹,滴水不漏,也因此越來越把自己活成封閉糢式。
只有夜晚繾綣的溫存時刻,他在耳邊喘息著情動時,我才能找回當初那個看見我臉紅的少年糢樣。
我們是碩士大課的同學,他追的我。
清冷倨傲的男生唯獨對我目光炙熱、嗓音顫抖,我很快淪陷。
後來,我留校當了老師,教心理學。他從授薪律師開始,一路做到合夥人,成了全國知名的離婚律師,年入千萬。
性格上,我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情緒穩定,理性務實,客觀冷靜,講究品質生活,願意為了理想努力。
我工作穩定體面,能兼顧孩子和家庭;他事業有成,在專業領域一飛沖天。結婚八年,我們相敬如賓,相互成就,住著千萬大平層,有個被譽為「神童」的省心兒子。
可以說,是一個人人羨慕的家庭。
不過半年前,他突然有了一些變化。
他有夜跑的習慣。
以前一直是八點出門,九點回家,洗澡後是半小時的家庭陪伴時間。
雷打不動。
但半年前,他突然七點就出門,十點才回家,回來後似乎很累,洗完澡就上牀,家庭時間自然取消。
我問他為甚麼夜跑變得這麼久。
他抿唇淡聲說,「案子沒有頭緒,在外面多待會頭腦清醒點。」
腦力勞動有時比體力勞動更累。
我理解。
後來,他似乎又忽然對牀笫之事喪失了興趣,我以為是他壓力大影嚮到了身體,怕他傷自尊,嘴上不提,但內心很為他擔心。
也因此他摔傷住院後,我極力勸他幹脆放下工作好好療養一陣,並讓醫生給他做了全方位檢查。
可現在看來,情況並非如我所想……
我躺回牀上,在黑暗中睜大眼,靜靜看著天花板。
他剛才的話讓我陌生,臉上的表情更讓我覺得不真實。
以至於在今天連接遭受兩個重大打擊後,強烈的好奇心竟壓住了本該傷心、憤怒的情緒。
我實在好奇。
電話那端到底是個甚麼樣的女人,竟讓這幾年早就練得冷酷理智到極致的賀司明。
變成了那般糢樣?
我做事向來直接。
轉天晚上,我在他牛奶中下了安眠藥。
3
他睡得昏沉,我捏著他手指開了行動電話。
找到昨天半夜的電話號碼,看了半天,某根神經元搭上了通路。
這個號碼我見過。
三個月前,賀司明爬山摔傷入院後,我找警察要了第一個發現他報警的人的聯繫方式,想表示感謝。
警察給我的就是這個號碼。
我記憶力極好,對於數字尤為敏感。
不會記錯。
當著警察的面撥通電話,是個女人接的。
聲音溫柔和氣,但聽著有點歲數。
她柔聲表示不想見面,感謝更不必,說這是每個正常人都會有的舉動。
掛掉電話後,警察笑著給我說,別人或許會要感謝費,她肯定不要。
我問為甚麼。
警察說做詢問時認出了她,女人曾作為「最美堅強女性」上過新聞。
「她也算是個苦命人,婚禮上丈夫突發腦溢血全身癱瘓,留下一個前妻生的七歲兒子。她不離不棄,端屎端尿一伺候就是十三年,還獨自把那個孩子撫養成人。去年男人去世,她終於熬出了頭,現在在郊野公園門口擺了個小攤子,賣羊雜湯。」
「像她這種道德情操的人,怎麼會接受你的感謝費呢。」
我當時感慨點頭,「我丈夫真是幸運遇見了她。」
此時,夜深人靜,我拿著行動電話凝然許久,又點開了相冊。
不知道是賀司明是對自己自信,還是對我放心,他幾乎沒有做任何隱藏。
映入眼簾的是滿屏的女人照片。
同一個女人。
夜幕繁星下,一個亮著暖燈的,熱氣騰騰的小攤子。
女人眉眼溫柔,笑容燦爛,或在切東西,或在盛湯,或是和客人說話。
每一個畫面都透著溫馨、洋溢著歲月靜好的糢樣。
幾百張照片中,女人從短袖連衣裙變成了厚重棉服。
時間跨度半年。
第三天,我去了郊野公園,坐在了那個寫著「林晚羊肉湯」的小攤前。
我看著不遠處叫林晚的女人。
她正蹲在花壇前,溫聲細語的和一只流浪小貓說話。
攤子前站著兩個男人,開玩笑說:
「林姐眼裡只有這些小貓小狗,連錢都不賺了。」
林晚忙起身,面前歉意地柔聲解釋:
「不好意思啊,我就是看著它們可憐,一時太投入了,沒看見你們。」
另一個男人擺手,「你這是行善,這些流浪動物把你這兒當家了,知道你心軟,都逮著你蹭食物哪,這麼溫情美好的畫面,我們看了也賞心悅目。」
兩個男人離開後,我走過去。
「來碗羊雜湯。」
林晚「哎」了一聲,笑吟吟幫我盛。
隔著翻湧的白氣,我靜靜打量她。
三十五六的年紀,眼角延伸出零碎細紋,雖不似年輕女孩青春嬌媚,但五官柔和恬靜,隨意紮了個低馬尾,碎發垂下來,有一種女人特有的柔美。
「妹妹,你第一次來,我給你多來幾塊羊肺嘗嘗。」
我坐在小桌旁,慢慢品嘗著味道。
腦中不停糾結一個問題。
林晚這樣的人,這樣的經历,這樣的品性……
會做出插足別人家庭的事嗎?
會嗎?
4
視線一晃,林晚在我面前坐下。
我微怔。
她溫和一笑,眼眸明亮地看著我:
「你是賀律師的妻子吧?」
我把勺子放下,靜靜與她對視。
「原來你認識我啊。」
她笑了笑,「我記性好,以前在賀律師行動電話上見過一次,就認出來了。」
我蹙眉,想起來。
賀司明以前的行動電話屏保是我和兒子,半年前他才突然換成風景照。
她垂眸,沉默幾秒,和聲開口。
「我知道你來幹甚麼,你大概以為我和賀律師有甚麼私情吧?」
我沒做聲。
她緩緩抬眸,神情溫暖又誠懇。
「妹妹,如果你信姐姐,沒有。我和賀律師清清白白,唯一的接觸,就是他跑完步後,會在我這兒喝碗湯。」
說到這兒,她眉宇現出一抹煩憂之色。
「後來,我見他喝湯的時候情緒低落,也不和人說話,看上去壓力很大的樣子,就好心寬慰過他幾回,沒想到,唉,他大概是誤ťüₔ會了。」
「他開始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我卻聽著好笑,且不說他是有家庭的人,就算是單身,他那種層次的人,又怎麼會看得上我這樣的呢?」
「我跟他說了這是一時沖動,他卻聽不進去,反倒越來越過分,有時候還不顧我意願,打電話說些匪夷所思的事。」
「其實你不來找我,我也是想找你的談談的,賀律師一定是壓力太大,才會做出這些瘋狂不理智的行為,你作為妻子,或許能多幫幫他。」
我覷著碗沿慢慢凝固的一層白油。
「所以你的意思是,這些事都是賀司明一廂情願,你其實一直在勸他拒絕他?」
林晚幽幽嘆了一聲,緩緩點頭。
我抬頭註視她,慢慢問:
「在我家主臥裝攝像頭供你查看,也是他不顧你意願的沖動之舉?」
林晚僵了一秒,旋即說:「這件事我已經批評過他了,簡直太胡鬧了!」
我繼續問:
「那你們一起爬山那次呢?他因為你說腳疼背你導致摔下山那次,也是他不顧你意願把你綁去的麼?」
林晚瞳孔微張,驟然起身。
「爬山?我不知道你在說甚麼。」
我冷冷看著她。
「不是說記性好?那次我還給你打電話表示感謝呢,這麼快就忘了?」
此時,有客人喊,「大份帶走。」
林晚抿唇,急走到攤子前,動作僵硬地拿起大勺盛湯。
「Duang——」
一聲巨嚮,盛滿羊雜湯的熱鍋翻落,冒著熱氣的湯和羊雜,灑了一地。
熱湯賤在她身上,林晚「啊」地叫出聲,眼眶頓時泛紅。
客人「cao」了一聲躲開,連喊倒霉,罵罵咧咧走了。
我看著眼前一片狼藉,不想沾上半點腥味,拿起包準備離開。
她紅著眼,忽然喊出聲。
「對不起!」
我停下,皺眉看她。
她狼狽站著,輕聲啜泣。
「對不起,這件事的確瞞了你,我那天因為繼子打架的事難過,他正好來了,說爬山心情會好點,我就去了。他摔下山後,我很害怕,打了 110 ,沒敢見你,就是怕你多想。」
她眼眶通紅,眼淚一滴滴落下來,手掌又因為剛才的熱湯濺到,起了幾個大水泡,看上去可憐之極。
「唐嘉,你在幹甚麼!」
身後,傳來一聲厲喊。
轉頭看去,賀司明滿臉怒意地從不遠處飛奔過來。
一剎那,我有些怔住。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他臉上看到這麼濃烈的情緒了。
他身上是那套只有正式談判時才會穿的藍色西裝,也就是說,他是在重要工作場合,臨時趕來的。
而曾經,就連我出了車禍給他打電話,他都堅持把談判完成,才趕到醫院。
賀司明目眥欲裂地看了眼地上,又看了看正低聲啜泣的林晚,隨後緊抿雙唇,一步步走到林晚身邊。
他垂頭,靜靜看著眼前狼狽又無助的女人,猛地一把扯過她,擁入懷中。
「你沒事吧?」
「她有沒有傷到你?」
林晚的臉悶在他懷中,忽然放聲大哭,哭聲委屈至極。
賀司明疼惜地閉了閉眼,柔聲說:
「別哭!林晚,別哭!記得你最愛說的話嗎?輕舟已過萬重山,你的苦難已經過去了,完完全全的過去了,再也沒甚麼事,值得林晚掉一滴眼淚!」
自始至終。
賀司明沒有看我一眼。
5
我拿出行動電話,對著他們,連拍幾張照。
「咔嚓咔嚓」聲清脆入耳。
林晚倏地離開賀司明的懷抱,退開幾步,一臉懊惱和無措,仿佛剛剛才意識到自己做了甚麼。
她惶然地朝我看來,胡亂解釋:
「我忘了,我不是故意的,我——」
她說不下去了。
因為我只是漠然地看著她。
「你一個字都不用說,我來。」
賀司明沉聲打斷了她,轉頭看向我,剎那間恢複了一貫沉著冷靜,目光淩然的大律師糢樣。
「唐嘉,有甚麼事回去說。這裡離你大學很近,公園裡進進出出很多學生,在這裡撒潑丟人對你也不好。況且……」他掃了一眼狼藉的地面,「欺負一個孤苦無依的女人,有意思嗎?」
我冷然看他,聲音平穩。
「你也知道這裡進出有很多我的學生啊,那你身為我的丈夫,和一個寡婦在這裡抱得幹柴烈火似的,是不是覺得很刺激?」
賀司明眸光微凝,憤激中透著些震驚。
畢竟我在他面前一直是溫和的,優雅的,從容的。
他從沒見過我這樣的一面。
就連我自己也沒見過。
「雖然我現在一人扇你們一巴掌都不為過,但別人的屎盆子不能扣我頭上。」
我轉頭,問正在默默收拾的林晚。
「林女士,所以你不說話,該不會是真有這個打算吧?」
她瑟瑟抖了一下,幾秒後,慢慢揚起下巴,大聲說:
「算了,你們別吵了,不是她是我自己打翻的,可以了嗎?」
她紅著眼,委屈地看向賀司明:
「賀律師,現在請你帶著你的妻子離開,不要影嚮我做生意,以後我也不會再做你的生意,請你們別再來了!」
旁邊有客人陸陸續續過來。
「這是怎麼了?怎麼搞成這樣!」
「林姐,有人欺負你嗎?是誰呀?」
「誰敢欺負林姐!我第一個不答應!」
各種不善的眼神落在我身上。
賀司明目光一沉,拽住我的手往停車場走。
我掙脫不掉,只能跟著他的腳步。
迎面有熟識的學生手裡拿著球,笑嘻嘻跟我打招呼。
「唐老師好!」
我面帶笑意點頭。
「你好。」
6
到了停車場,我用力甩開他的手,平靜的走向自己的車。
兩邊樹木飛速後移,我行駛在大道上,眼淚終於止不住,落了下來。
我給了自己半個小時。
憤怒、痛苦、接受、平靜……
隨後方向盤一轉,去了銀行。
我和賀司明有個家庭賬戶,雙方各自掙的工資、分紅、收益都匯在裡面。
當初開戶時,他笑著跟我說:
「你不是一向嫌我不愛表達嗎?這個賬戶以後交由你保管,我只負責往裡打錢,權當是你和兒子以後的保障,這種表達你滿意嗎?」
這幾年,賬戶累計已經超過 1800 萬。
工作人員疑惑地告訴我。
「這個賬戶因為擔保違約被凍結,你不知道嗎?」
我手腳驟涼,慢慢問:
「甚麼時候的事?」
「兩個月前。」
兩個月前……
那時他剛康複出院,我因為照顧他累倒連續一周高燒,所以我正燒得昏天暗地時,他卻在著手為離婚爭奪財產搶得先機。
我覺得諷刺又好笑。
來的路上我還一度懊悔自己太沖動,沒提前步好退路就打了明牌。
可原來人家早就開始了對我的算計。
男人一旦變心,可真狠哪!
回到家時,天已經黑透。
賀司明穿著家居睡衣,神色如常地坐在沙發上喝茶。
他看了我一眼。
「一軒我送去我媽那兒了,我們把事情一次性談清楚。」
我坐下,沉默地註視著他。
他抿了口茶,緩緩開口:
「原本打算過段時間談的,畢竟,我總歸有些不忍心,想讓你們母子倆,盡量多享受幸福生活久一些。不過,既然你今天選擇了主動去鬧,那我也就只能順你的意。」
「唐嘉,我愛上了別人,離婚吧!」
我平靜極了,甚至微微對他展露了一個笑容。
「賀司明,能告訴我,你究竟愛上她甚麼,讓你選擇背叛 10 年的感情,選擇拋妻棄子?」
他微微蹙眉,「如果你非要問個清楚……」
沉默片刻,他用一種溫和又感性的語調徐徐開口:
「這幾年因為工作,我見識了太多婚姻中的爾虞我詐,早對感情和婚姻失去正常的認知和判斷。可遇到她後我發現,原來還有這樣的女人,僅僅因為愛和責任,就能義無反顧地搭上她最好十幾年青春。她給我沉重,死水般無法呼吸的生活,帶來了生機。」
「你問我愛她甚麼?這個問題我也問過自己無數遍。」
「因為她溫柔、善良、堅強。因為生活給予她苦難,她卻倔強地在淤泥中開出花。因為每個寒冷晚上,她遞給我的一碗熱湯。」
他說完這一大段話,臉上情緒湧動,似乎把自己都感動了。
屋子陷入沉默。
良久,我輕「嘖」了一聲。
「所以阿姨做的湯不熱?非要去外面嘗那一口腥?」
賀司明一凝,臉色頓時冷了下來。
「唐嘉,你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這樣的感情,你是不會明白的。」
我點頭,「既然如此,你淨身出戶,我同意離婚。」
他臉上露出明顯的諷意。
「且不說法律上沒有淨身出戶一說?退一萬步講,我和林晚沒有任何實質性行為,我甚至連過錯方都不是。」
我凝望著他,半晌沒出聲。
一個人,真的變得如此徹底嗎?
翻臉無情到,仿佛突然換了靈魂!
賀司明似乎猜到我在想甚麼,斂了斂眉:
「你不用這個樣子,感情沒了就離婚,這是順理成章的事。在山上摔下來等著救援時,我想清楚了,人生苦短,我不想畏畏縮縮不敢愛,就算背負罵名和譴責,我也要豁出去真正活一次。」
「唐嘉,別忘了我是幹甚麼的,我的方法太多了,只是我想不想用在你身上而已。」
我低低笑了起來。
「不用到我身上?你不早用了嗎?玩那種齷齪的凍結賬戶的手段,不嫌褻瀆了你們崇高純潔的愛!」
賀司明看了我一眼,淡淡說:
「看來你去查賬戶了。這沒甚麼,常規操作而已,只是為了離婚不橫生波折而已。」
「我已經擬好了離婚協議。錢和孩子歸我,房子歸你,當然,剩下的貸款你得自己解決。」
「從家庭經濟貢獻上來說,這個方案我已經做到仁至義盡——」
「咚!」
我操起桌上的煙灰缸,朝他砸了過去。
他捂住額頭。
鮮紅的血順指縫流了出來。
7
「你瘋了!」
他又驚又怒,看著汩汩不停滴下的血,迅速拿起車鑰匙,頭ţű̂⁵也不回地往外沖。
我緩緩坐下,拿起茶壺,給自己斟了一杯茶。
短短三天,我的人生面目全非。
從銀行出來後,我意識到,賀司明終於把這幾年駕輕就熟的手段,用在了我身上。
我大概比別的女人更倒霉一些。
不僅遭遇情感背叛,丈夫還是專業離婚律師。
這些年,他早已練成了冷酷無情,一切從利益出發的行為方式,我如果再沉浸在無用的痛苦悲傷裡,必將無葬身之地。
我必須以他的行為方式來處理問題。
所以回家之前,我已經去婆婆家把一軒接了出來,安置在相熟的圍棋老師家中。
我默默地,一杯一杯喝著茶。
窗外,不知甚麼時候,一輪明月悄然掛在了天邊。
許久,我起身走進房間,拿出那張診斷報告。凝神中,行動電話震動,賀司明給我發來一張照片。
畫面中,他額頭已然包紮好,正閉眼躺在一個女人的腿上。
一男一女兩只手,緊緊相握。
下面一行字:
【既然你這麼不珍惜他,我就沒甚麼愧疚了,是你的助力,讓我終於決定答應他。】
這是告知,更是赤裸裸的挑釁。
在人生絕境中熬出來的人,早見識各種世間醜惡,怎麼可能是淤泥中的一朵花呢?
下午她打翻熱鍋是故意的。
在我準備離開時,向我道歉喊住我,也是故意的。
因為她提前通知了賀司明來。
賀司明看得清利益,卻看不清人心。
「男人真賤啊!」
我輕語,把確診報告放進了碎紙機。
「滋滋」聲中,心定了下來。
是的,我面對的。
一個是「最美善良女性」。
一個知名專業離婚律師。
但這場硬仗,我決計和他打下去。
婚肯定是要離的。
兒子和錢,我也是必須要的。
更重要的——
是讓這對癡男怨女,下輩子牢牢綁在一起,死都沒法分開。
輕舟已過萬重山?
我要你們,山山而川。
一山還有一山高。
8
我拒絕了賀司明協議離婚的條件。
作為專業離婚律師,他絕不想在自己的離婚問題上訴諸法律,因為這說明他協商失敗,說明他搞不定,有損他的專業形象。
我反正不急。
也不是不急,但肯定沒有他們急。
林晚在賀司明眼中光輝聖潔,一旦在她在兩人沒有建立正式關系前有任何主動,那她的偉光正就有了污點。
所以她只能欲拒還迎,必要時刻,還要義正言辭地化作善良和道德使者。
而賀司明,更不可能在離婚關鍵時刻,做出任何導致自己成為過錯方的事。
所以兩個人,都只能憋著。
最多,他只能借每晚夜跑時,去林晚攤子喝一碗羊雜湯。
羊雜湯……
我捧著熱氣騰騰的茶杯,欣賞窗外的輕揚飛雪。
醫生說,漸凍癥患者除了要註意防寒,更要忌口高嘌呤食物,不然會加速病程發展。
而高嘌呤食物主要指:動物內髒。
賀司明在公司住了一周後,回來了。
進門時,我正在收拾雜物。
他額頭上貼著創可貼,面容冰冷,一言不發地進了臥室。
很快收拾了一個行李箱出來,隨後覷著我,冷聲開口:
「本來打算把房子留給你,但你所作所為把我們的感情消耗殆盡,那就只能按照法律規定來了。銀行賬戶被凍結,我們的主要共同財產只有這套房子,所以你是賣房子分我一半,還是直接給我等價值的錢?」
我把手中相冊扔進紙箱子,笑了聲:
「怎麼?林晚惦記這套房子了?」
賀司明冷嗤。
「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眼裡只有利益?林晚在我面前,沒談過錢半個字,你別侮辱她。」
他看到甚麼,眉頭忽一蹙,走過來撿起紙箱裡的相冊。
「你在幹甚麼?」
「扔垃圾啊。」
「你——」
他臉上顯出怒意,又瞬間凝住。
這本ṱųₔ相冊他很熟悉。
裡面是我和他大學時的所有照片,從他偷拍我,到初識,到熱戀……
我曾經當寶貝似的放在保險箱裡,說要留給我們以後老了看。
此事,我面無表情從他手中拿過相冊,隨意一扔。
安靜的屋子裡驟然一聲悶嚮。
「還不走?夜跑時間要到了吧?」
我提醒他。
他臉色難看地站在那裡,沉默片刻,決然轉身,冷冷扔下一句。
「一軒你藏起來也沒用,他畢竟是我兒子,跟著我才能讓他的未來發展更好,我決不會放棄他。」
說完「砰」一聲,關門走了。
半個小時後,我站起身拍手,長籲一口氣,所有和他相關的東西都打包收拾好了,只等扔到垃圾站。
原來之前視若珍寶的青春回憶。
不過也就這麼點。
正感慨時,行動電話嚮了。
一個吊兒郎當的年輕男人聲音傳來:
「我是大飛,你找我?」
9
我看著面前坐著的,正大大咧咧嚼口香糖的小夥子。
紫發唇環,眼神冷漠,一副酷拽糢樣。
可細看——
下雪天穿的卻是薄棉服,袖口磨得發白,拉鏈裂開處用黑線亂七八糟縫了幾道,像是他自己的手筆。
我開門見山。
「你就是大飛?林晚的繼子?」
他掀開眼皮睨我,卻不說話。
我掏出一曡現金,遞過去。
「我老公因為她要和我離婚,我需要你的幫忙。」
「成交。」他手臂一攬,將錢卷走。
回答得這麼爽快,我倒有些詫異。
「你不問就同意,你相信我的話?」
「有甚麼不相信的。」他嘴裡不停嚼巴著,答得隨意。
「畢竟她辛苦把你拉扯大——」
「噗!」
大飛把口香糖吐出一道弧線,神情透出幾分諷色。
「與其說她辛苦照顧我們,倒不如說她享受自己在外人眼中的這種形象。」
我打量著他,又掏出一曡錢。
他手一揮卷走,繼續開口:
「我四歲學琴,我爸特意給我攢的學琴費用被她一股腦捐給紅十字會。記者來採訪,她說甚麼別的孩子連飯都吃不起,我們家再難也沒有他們難。」
「知道我爸怎麼死的嗎?後背褥瘡感染死的。她是照顧了我爸,可照顧的只有正面。」
「你說你老公被她迷住,我一點也不奇怪,她這個形象總能吸引一兩個蠢貨,不過像你們這種條件的,倒是第一回。」
大飛走時,緊捏著手裡的錢問:
「所以我只要想辦法讓她逼你老公離婚,就這麼簡單?」
我點頭。
「就這麼簡單。」
「行!」
……
光離婚不行,還得合心意地離。
我得雙管齊下。
隔天,我在輕盈小雪中,再次來到了「林晚羊肉湯」。
林晚正雙膝跪在雪地裡,低頭給一位撐著拐的老大爺系鞋帶。
旁邊大爺大媽紛紛伸出大拇指。
「誰家要能娶到你這樣的媳婦,真是積了八輩子福了!」
林晚起身,赧顏說:「我這樣的條件,哪有人能看得上呢……」
轉頭時,與我四目相對,她臉色一白。
抿了抿唇,她走到我面前,微揚下巴:
「賀律師說,你如果敢來找我,敢對我動一下手,他會幫我告你!」
我垂眸,再抬眼時,怒意翻湧,面容扭曲,整個氣急敗壞的糢樣。
「林晚,你那天給我發的資訊甚麼意思?你們搞到一起了?你不怕我把你們的事鬧出去,讓你一輩子抬不起頭!」
林晚眯眼看了我一會,忽然笑了,搖頭輕嘆:
「我以前看到大學老師,總覺得高不可攀,可牛可厲害了,現在走近了,發現原來跟大街上撒潑的婦女,也沒兩樣。」
她溫柔又悲憫地註視著我。
「甚麼樣的內心,看到的世界就是甚麼樣的。我是答應了他,畢竟,他把一顆滾燙的心捧到我面前,沒有哪個女人不會被這麼真誠的愛感動。」
「賀律師這麼優秀的男人,承受那麼大壓力,卻得不到家裡一絲溫情。你實在太不懂得珍惜!」
「但是,我沒你想的那麼齷齪,雖然迫於無奈答應了他,卻絕不會在他有家室的情況下跟他有半點私情!我就是我,他來,我在這裡,他不來,我還在這裡,僅此而已!」
我大聲說: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甚麼,你不就是看上他的錢!不然,他怎麼會非要跟我爭財產才離婚!」
她莞爾一笑,似不屑在和我爭辯。
「所有人知道,我林晚最看不上的東西,就是錢。不然這十三年,我有無數嫁入豪門的機會。唯一能讓我動容的,只有真心。」
我冷笑,無比諷刺:
「說得倒是好聽,他那麼愛你,怎麼不趕緊離婚娶你啊?只能說明他把錢看得比你重要!」
林晚歲月靜好的臉上,霎時有些難看。
「他的真心,我心裡清楚就行了。」
我得意地笑了起來。
「真心?有本事你讓他淨身出戶啊,他如果為了能和你在一起,寧願不要錢也要離婚,我才相信他是真愛你,不然,一切都是扯淡!都是男盜女娼的借口!」
林晚面頰肌肉驟跳,緊抿雙唇好一會,才註視著我,一字一句:
「那如果他能做到呢?」
我大言不慚,高聲開口。
「那我會在你們婚禮上親自送去賀禮,讓所以人知道就連我這個前妻,也被你們的愛情感動!到時你林晚的形象,會更加光輝盛大!」
林晚在我抑揚頓挫的話語中,眼眸慢慢析出亮光。
我知道。
她的內啡肽和多巴胺。
蠢蠢欲動了。
10
城市連下了幾天暴雪,交通受阻。
林晚的攤子暫時歇業。
但正上頭的男女,怎會被這點困難阻隔,賀司明以習慣喝羊雜湯為由,每天下班後頂著大雪寒風,步行半個小時去林晚的房子。
上門喝羊雜湯。
甚至,因為天氣和距離的艱難跨越,兩人對這樣的見面顯得更加激動和澎湃。
賀司明坐在餐桌旁,林晚只為他一人忙碌,兩人時不時對視一笑,實在是一幅溫馨美好,燈火可親的畫面。
這些,都是我從攝像頭裡看見的。
前幾天,大飛給我發來一張發票。
「報銷。」
我問甚麼。
他不耐煩地說,「我懶得跟你說他們的事,買了個攝像頭裝上了,你自己看!反正我爸的房子,我想裝就裝!」
我微一沉吟,答應了。
賀司明心思縝密又有城府,只有在林晚面前,老房子著火般摧枯拉朽地降智。
知己知彼,才能控制節奏。
況且,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一天,兩人正一個埋頭喝湯,一個撐著下巴凝視,氣氛極好時,大飛驚天動地地回家了。
他眉一擰,忽然說:
「原來你就是那個野男人!」
兩人頓時變臉。
林晚忙溫柔解釋,賀司明沉聲說自己只是來喝湯的客人。
大飛「嗤」了一聲。
「這麼冷的天每天上門來喝湯,不喝會死?我還以為鄰居們瞎說的呢!不過你們慌甚麼,在一起就在一起唄,有甚麼不好承認的,不就男女那點事!」
他說著,又狐疑地看了眼賀司明。
「難道你是殺豬盤?」
賀司明臉一黑,「我是律師。」
「那你是有婦之夫?」
賀司明臉又一白,「我就是來喝湯。」
大飛咋咋呼呼喊了起來。
「我 cao,原來你掂著找我小媽偷情啊!滾你媽的蛋!有老婆還想勾引寡婦!老子不揍死你!」
他作勢要動手,林晚尖叫起來,忙去拉拽。
大門敞著,大雪天都關在家正無聊。
已經有不少鄰居在門口看熱鬧了。
大家紛紛開口:
「林晚可別上當受騙啊!現在騙子都人糢人樣的。」
「前幾年那次,那個經常來的男人記得吧,你還以為是捐助好心人,結果他老婆來了大鬧一通,你可別又被騙了啊!」
林晚見狀,笑著解釋說的確只是來喝湯的客人,是大飛誤會了。
這次事件後,賀司明顧及影嚮,不再每天去,偶爾去一次也頗有些偷偷摸摸的架勢。
兩人逐漸相思成愁,每次見面都你儂我儂,光對個眼神就能凝然不動半天。
而我,給賀司明發了一個版本的離婚協議,他只發來三個字:
【不可能。】
一天,攝像頭裡,林晚忽然對賀司明說,她要離開這個城市了。
賀司明震驚,「你為甚麼要走?」
林晚紅著眼。
「大飛現在大了,我再和他這麼住著總歸不合適。這個城市我沒有家,只能回老家,那邊我嬸嬸給我介紹了個鰥夫,雖然五十出頭,但我這樣的條件,也只能——」
「不行!那種男人,怎麼配得上你!」
賀司明暴怒出聲,「你不準嫁給別人,你只能嫁給我!」
林晚垂淚。
「你畢竟是有家室的人,我林晚,絕不做破壞別人家庭的小三。賀律師,算了吧,就當我們有緣無份……」
賀司明沉聲,「林晚,你再等等,我怎麼會讓你當小三,婚我是一定會離的,只是你不懂,為了爭取更大利益,我不能著急。」
林晚忽然站起,哽咽著大聲說:
「你不是離婚律師嗎,為甚麼會離不了婚?你不是說你年薪兩千萬嗎?為甚麼還要爭那點錢!我不懂你們之間的那些彎彎繞繞,我只知道,我不要錢,我只要一份真感情!難道你真的把錢看的更重要!如果是這樣,你走!你配不上我的真心!」
賀司明給我發來簡訊。
【房子歸你,我帶走錢和兒子。】
我回:【我都要。】
【你別太過分。】
【那就慢慢耗。】
賀司明再出現在攝像頭時,是個晚上。
林晚剛洗完澡,頭髮濕垂著,在暖氣房裡穿著一條有些透視的新睡裙。
她冷著臉,一句話都不和賀司明說,但不停彎腰低頭,給他盛湯盛飯。
賀司明的目光一整個黏在她身上,一度失控想去牽她的手,被她震驚地甩開。
「你把我當甚麼人了!賀律師,這是最後一次我給你做湯,下個月我就要回老家相親了,你以後不用再來!」
那晚,賀司明沉默地在客廳裡坐了很久。
【房子和錢給你,兒子我帶走。】
我沉默片刻。
【兒子想跟誰,讓他自己決定。】
【好,你說的,別反悔。】
賀司明的話很篤定。
我凝望著窗外雪霽的晴空。
心微微緊繃。
11
對於一軒,我其實並沒有太大把握。
他三歲過目不忘,五歲開始學棋,七歲拿下「神童」稱號。
從小就和別的小孩不同,從不哭鬧撒嬌,雖然我管他衣食住行,但他並不特別黏我。
我是教心理學的,特意查過案例。
這樣的孩子,因為大腦天賦功能開發多,在情感需求和表達方面,反而落後其他人。
對於他而言,我、賀司明、阿姨似乎沒有太大的區別。
我把一軒委托給圍棋老師後,每次去看他,他也只是淡淡的,全身心專註在棋盤上。
一軒參加比賽那天,我送他到現場後,離開去了趟學校,趕到時,一軒以極短時間戰勝對手,正在接受採訪。
我看見了賀司明和婆婆。
婆婆牽著一軒的手,笑得合不攏嘴。
賀司明正對著鏡頭侃侃而談。
當初讓他聲名鵲起的那宗名人離婚案,就是因為委托人認出他是神童父親,從而選擇相信他。
後來,他一直都是一軒的採訪發言人,也因為這點,為他帶來很多客戶資源。
採訪結束,賀司明先回頭囑咐了婆婆一句,隨後朝我走過來。
「唐嘉,看在這麼多年夫妻感情上,錢和房子我已經讓步了,當然,這筆錢對你很多,對我不過是區區一年的酬勞,一軒跟著我,比跟著你要好得多。」
我咬著牙,笑了笑。
「一軒說選你了?」
他Ṫű⁾冷哼,微微側開身子,讓我看見一軒牽著婆婆上車的背影。
「你說呢?」
我身體凝固,指甲快插入掌心。
忽然,車門打開,一軒背著書包下了車,身後婆婆忙不迭喊。
他像個小大人似的步伐沉穩,徑直走到我面前,抬頭對我說:
「我剛去爸爸車上把書包拿回來。媽媽,你來晚了。」
我控制住激動,慢慢開口:
「是啊,抱歉,媽媽來晚了。媽媽沒想到你那麼厲害,這麼短時間就勝了。」
賀司明臉色震怒,壓著嗓子說:
「一軒,跟爸爸走,爸爸給你請了國手輔導你。」
一軒神色平靜。
「可你不是要和媽媽離婚了嗎?那我就不能跟你和奶奶走了。」
他說完,牽起我輕顫的手,「走吧媽媽,我要快回去,明天還有一場比賽。」
我微微仰起頭。
「好的,兒子!」
賀司明僵在那裡,臉色難看至極。
車上,我壓抑住震驚和激動,斟酌著開口:
「一軒,你真的理解爸爸媽媽離婚是甚麼意思嗎?」
一軒坐在後排,用稚嫩卻平穩的聲音回答我:
「知道。」
「你……難過嗎?」
「老師說,永遠不要為棋盤上失去的空地難過。」
我的眼眶驟然濕潤。
我一直以為,他不懂愛和感受。
原來我錯了。
不表達並不代表他不懂。
對於高手而言,他永遠只把最寶貴的精力放在當下的事情上。
環境有利於他時,他並不過多投射。
而環境一旦改變,他能頃刻間判斷並作出選擇。
我的兒子一軒。
是天生的高手。
12
在林晚再一次穿著透視睡裙,眼眶通紅地撲在他懷裡哭著告別時。
賀司明終於沒能控制住自己。
他幾乎是強硬地,粗暴地,撕碎了那件本就沒多少布料的睡裙。
抱起癱軟如水的林晚,一步步走進了臥室。
我退出了攝像頭。
大飛卻ţṻ⁶不放過我,發消息說:
【你老公在那個房間獃了一天一夜還沒出來,要不要我幫你去捉姦?】
【不用。】
【都這樣了,你不想出口氣?難道你真想讓這對野鴛鴦雙宿雙飛啊?】
【你不懂,他們就得在一起,我才算出氣。】
兩天後,我和賀司明去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
房子、錢、兒子,都歸我。
他雖然淨身出戶,卻容光煥發。
是啊,畢竟守身大半年了,一遭開葷,自然是久旱逢甘霖。
走出民政局門口時,他冷睨我:
「唐嘉,你是不是覺得你勝利了?你大概不知道,明年,我的律所會引進新的合夥人擴大規糢,到時我的分紅會翻倍,也就是說,你辛辛苦苦爭得的這點錢,還不夠我一年的酬勞。」
「至於一軒,他現在小不懂事,等他大了,自然會知道誰更能幫他,那時,你還能困得住他嗎?」
說完最後時,他忽然腿一軟,平地摔了一跤。
他有些窘迫地爬起來,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鞋。
我靜靜註視著他,笑了。
「那恭喜你,如果,你有命享受的話。」
他皺眉,還想說甚麼。
我卻轉身,大步離去。
不久後的一天,大飛故意在兩人激情大戰不知天地為何物時,帶了幾個朋友闖了進去。
他一頓咔咔拍照,又叫囂著要動手。
賀司明狼狽之極,不得不拿出了最後剩的 30 萬私房錢,封住了他們的嘴。
林晚哭著說,必須立刻結婚,並且要大辦特辦,否則那幫混混一定會胡亂造謠生事。
後來,賀司明以律所股權質押,貸了 500 萬,一部分作為 2 成首付給林晚買了套房子,另一部分用於舉辦一場盛大婚禮。
婚禮前,林晚發消息問我:
【妹妹,你的話還作不作數呢?】
話語裡透著諷刺和得意。
我回:【作數。】
婚禮當天,網上突然爆出了一則新聞。
標題是《知名離婚律師為愛淨身出戶》
下面評論不斷。
【天哪,這意外地好磕啊,為了和你在一起,我放棄畢生所長!】
【這不是曾經的最美堅強女性嗎?她終於熬過了苦難,迎來了自己的愛情!】
【是啊,人家有道德有操守,是先淨身出戶離婚再去尋愛,這沒甚麼好指責的。】
【可原配還是有點憋屈吧……】
【憋屈?我不知道多羨慕呢!拿錢拿房,離開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不爽嗎?】
【不管怎麼說,專業離婚律師為了愛情放棄了他最擅長的能力,ţū́¹這不是愛是甚麼?】
那天,婚禮舉辦到最高潮時,林晚含著熱淚動情地說出了那句話:
「輕舟已過萬重山!」
臺下,掌聲雷動,所有賓客為這對新人衷心祝福!
包括我。
13
半年後的一天。
我開車載一軒去棋院時,堵在醫院門口,看見了賀司明和林晚。
兩人坐在馬路邊的花壇旁,手裡拿著報告袋,目光都有些獃滯。
林晚忽然起身,尖叫起來:
「結果還是一樣!不是弄錯了!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她喊完,失魂落魄地跑了。
賀司明連頭都沒抬,一動不動,定定望著自己腳下。
沒一會,大飛突然出現。
他疾步走過去,一把揪住賀司明的衣領,猛地揮出一拳。
賀司明毫無反抗之力地摔倒在地。
大飛暴怒開口:
「不是說每個月 2 萬?你欠我兩個月了,是不是想讓那些照片視頻都傳出去啊!」
賀司明默默爬起來,擦了擦嘴角的血,低聲說:
「沒錢了,以後不給了,你愛怎樣怎樣吧。」
大飛厲聲,「沒錢?你不是老板?不是有分紅?唬誰呢!」
賀司明仰頭,靜靜看著天。
「我病了,漸凍癥。合夥人知道消息第一時間就撤資了,股權價值剛夠還貸的 500 萬。我現在也不能上班,沒有收入。」
大飛難以置信,「一點錢都沒了?」
賀司明諷刺地笑了笑:
「如果我沒病,那點錢算甚麼,可是——」
他的話沒說完,一行淚順著眼角流了出來。
車後玻璃突然落下。
我回頭,一軒正看著窗外,喊:
「爸爸。」
賀司明看見我們,身子一抖,隨後垂下頭去,哽咽道:「一軒,唐嘉,我病了,我很想你們……」
「爸爸,你的衣領。」一軒繼續說。
賀司明抬起淚流滿面的臉,茫然地問:
「甚麼?」
「有一坨狗屎。」
一軒說完,摁上了玻璃窗。
窗外,是賀司明絕望又無助的臉。
14
後來很長時間,我刻意沒再去關註賀司明和林晚的事。
命運的齒輪一旦轉動,結局早已註定。
直到那天,我和一軒剛吃完阿姨學做的新菜,正坐在客廳說話消食。
我改變了對一軒的教育方式,除了圍棋,我希望他更多地感受生活。
他沉吟,反問我:「媽媽,你是覺得孤獨嗎?」
我霎時有些失笑,但旋即緩緩點頭。
「是的,我希望你能更多地陪陪我。」
他想了想,答應了。
從此,每天飯後不再直接進房,而是和我一起說會話,看會電視。
新聞裡出現林晚的臉時,我怔了一下。
她完全變了一個人。
滿臉憔悴,目光疲勞,顴骨高高聳起,嘴唇薄得近似刻薄。
她正對著記者抹淚。
「我的命不好,一個丈夫癱瘓了,這個丈夫又是漸凍人,希望社會能對我多些幫助……」
鏡頭一轉,對準一間簡陋屋子的牀上。
一個男人靜靜躺在牀上看天花板。
是瘦得幾乎已經認不出來的賀司明。
記者對著鏡頭激情澎湃:
「無論如何,林女士的精神是讓我們敬佩的,她ťũ̂⁹和丈夫因愛結合,當初他的丈夫犧牲一切選擇了她,她也沒有在困境之時放棄他!」
一軒盯著電視裡的男人。
「媽媽,我想去看看爸爸。」
我答應了。
兩天後,找到電視裡的地址時,我有些詫異。
這是一棟老舊得近乎危房的建築,甚至比林晚以前的房子都不如。
我牽著一軒的手,上了二樓。
門大敞著,沒有人。
家具簡陋破舊,雜物堆得亂七八糟。
正懷疑是不是走錯了時,屋子角落的牀上傳來「嗚嚕嗚嚕」的聲音。
賀司明雙目睜大,正直直瞪著我們。
我牽著一軒走過去。
他眼眶頓時泛紅,兩行濁淚順著流了下來,含含糊糊地發出聲音:
「兒,兒,兒——」
我沉默地註視著他。
他雙目凹陷, 瘦骨嶙峋, 以往精明有神的眼睛,透著渾濁又暗淡的光。
頭髮剪得凹凸不平, 一看就是有人隨便拿剪刀剪的,胸前衣服半濕,上面還粘著幾條青菜和飯粒。
我一時難以相信, 這竟然是以往對外形細節講究到近乎苛刻的賀司明。
他一眨不眨地註視著我。
眼睛裡面湧動著痛苦、哀傷、悔恨、絕望……
我平複了下開口:
「一軒說要來看看你, 我帶他來了。」
一軒從背著的書包裡拿出一曡錢。
「爸爸, 這是我的壓歲錢, 我想送給你。」一軒認真說著。
「給他有甚麼用!還不是得靠我!」
林晚冷笑著走了進來,一把奪過一軒手中的錢, 迅速點了起來。
「2 萬?」她睨著我, 嗓音憤恨,「是不是太少了點?他留給你的可是 2000 多萬!」
我靜靜看著她。
「你們當初的 500 萬呢?他不是還給你買了房子?」
林晚「嗤」了一聲。
「那個房子?才付了 2 成首付, 他躺著不能動,我怎麼可能還得起貸款?我賣了買了這套,起碼有個房子住。剩下的 80 萬存銀行, 每月才 1800 多利息, 加上街道給的補貼,剛剛夠生活。」
「唐嘉, 看在他是你孩子的爸爸份上,你是不是該退一部分錢出來!」
我笑了。
「不是夠生活了?不是號稱自己最不在意的就是錢?你們落魄了找我要錢, 如果是我落魄了呢,你們會給我一分錢麼?」
轉頭,又看向一直默默流淚的賀司明,平靜開口:
「當初, 你對著電話發誓要為愛守身,你做到了, 並且能守一輩子。你愛慕林晚不離不棄伺候殘疾丈夫, 你也享受到了, 待遇一糢一樣。」
「賀司明,你也算求仁得仁了。」
「所以, 你究竟在哭甚麼呢?」
賀司明整個人顫抖起來,嘴裡發出長長的嗚咽聲。
我牽著一軒,頭也不回離開。
車子行駛在大道上。
我默然片刻, 問一軒。
「你會怪媽媽那樣對爸爸嗎?」
一軒搖頭,「不會。」
「老師說,執子無悔,落棋時一定要清楚, 否則,一著不慎, 滿盤皆輸。」
我輕籲一口氣,又想起甚麼,緊張道:
「兒子,你長大可不能成為那種追妻火葬場霸總啊, 很慘的。」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有某些方面的潛質。
一軒有些疑惑。
「為甚麼追妻要去火葬場?」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一軒自行融合貫通。
「我明白了,就像爸爸這樣是嗎?不會的媽媽, 我是執棋人。」
「執棋人?」我不解。
一軒的聲音從容又篤定。
「執棋人會永遠為每一步棋負責。」
「一旦落棋,永不能改。」
「……」
雖然聽得雲裡霧裡。
但我信了。
畢竟,我的兒子一軒。
是高手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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