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春新事

我死後第五年,蕭殷被迫續娶。
他冷落嬌妻,卻也逐步被她打動,終究和她圓了房。
她懷孕的第三個月,蕭殷拔除了我們一同種下的桃花樹。
只因婆娑樹影無意間驚嚇到她。
這棵樹,是我臨死前為兒子所栽。
而我拼命生下的兒子,親手點燃桃花樹,讓我不要再來嚇他有孕的娘親。
我自此魂飛魄散。
再睜眼,卻是回到出嫁之前。
十七歲的蕭殷捧來春花送我:
「我不要你的花,我們退婚吧。」

1
婆母要在我牌位前上吊。
蕭殷無計可施,不得不答應續弦。
新婦宋楹小他八歲,芳齡十七,生得明眸皓齒,清豔動人。
蕭殷不為女色所惑。
婆母用性命將他逼近洞房,不光在他食飲中下助興的藥,還燃了催情的香。
宋楹嬌軀軟貼,蕭殷迷離的眸光陡然一凜,毫不留情地將她扯開。
他離開暖香浮動的臥房,步入一牆之隔的悽冷明間,抱著我的牌位,頹喪地踡在牆角。
「傻瓜,哭甚麼呢?」
死了五年,我還是沒能習慣做鬼。
看見他的眼淚,依舊情不自禁地伸手要替他拭去。
可我碰不到他,他也感知不到我。
我是個自私的人。
哪怕死了五年,也不願和別的女人分享丈夫。
雖然我已算不得蕭殷的妻。
看著他為我失魂落魄,我心疼他長年累月地沉浸在永失所愛的苦楚中,愧疚於身為妻子的我不能久久陪伴他。
也有一絲絲見不得人的安心。
有人在愛我。
有人還記得,曾有一個名叫紀予桐的女子,短暫地來過人世間。
蕭殷抱著牌位失神的時候,宋楹也來到明間,就在離他不近不遠的地方守著。
「回去,別髒了她的眼。」
他滿目嫌惡,漠然地驅逐她離去。
宋楹也不氣惱,將喜牀上的鴛鴦枕巾蓋在頭上,繼續守在原地。
「我將臉蒙住,便不會弄髒夫人的眼。」她說,「今夜也是我的洞房花燭,就讓我這樣陪著你吧,不然明早我不好向婆母交差。求求你,幫幫我。」
聽她提起婆母,蕭殷遲疑之後沒再拒絕,細細撫著我的牌位,枯坐到天明。
2
隔日奉茶,婆母要明奴喊娘。
他八個月時,我油盡燈枯。
孩子從小就沒娘,宋楹又是個溫溫柔柔的性子,明奴自然不抗拒改口。
他懷著孺慕之心,怯生生地喊了聲「娘親。」
蕭殷面色陰沉,猶如烏雲壓頂:
「我平日便是這樣教你不敬母親的?」
明奴是我以性命為代價生下的孩子,是凝聚我所有血淚的至寶。
蕭殷異常珍愛,平時再忙也要親自照料。
他此時一改往日慈父糢樣,不顧眾人勸阻,從婆母懷裡搶走大哭的明奴,帶到我們院子裡的桃花樹前,要他跪下。
蕭殷目眥欲裂,熬紅的雙眼盈滿憤怒的淚:
「你要看清楚,這才是你的娘親。」
明奴哭著說:「樹是樹,不是人,更不是娘。」
蕭殷第一次動手打了明奴。
暴怒過後,他恢複理智,向孩子賠罪,也教導他不要忘記誰才是他的娘親。
明奴捂住耳朵不聽,脆弱地依偎在宋楹懷裡:「這就是明奴的娘親。」
眼見蕭殷又有動怒的跡象,宋楹抱起明奴走遠了些,溫和的口吻宛若春風拂過喧鬧的夜。
「你若不介意,不妨將孩子交給我試試?」
蕭殷緊蹙的眉心,有了一點點的松動。

3
宋楹帶著明奴給桃花樹澆水,修剪枝丫,驅蟲。
自桃花綻放,她每日都折下最豔的一枝,讓明奴送到我的牌位前。
起初,蕭殷不準她碰桃樹。
可當明奴在她的循循善誘下對著桃樹喊娘,他如何不為之動容?
桃花謝了,陽光裡已經有了熾熱的氣息。再堅硬ƭûₖ的冰,也抵不過夏日的驕陽。
蕭殷不再拒宋楹於千裡之外。
當她問起昨夜睡得可好,他不似往常置若罔聞,輕輕地點了點頭。
當她牽著明奴,邀請他一道放風箏,他雖沒有參與其中,但始終靜靜地看著她和孩子嬉鬧,眉眼在不知不覺間舒展開來,嘴角也微微上揚。
當她在席間為他夾上一筷子他愛吃的藕片,他禮尚往來,回她一筷子鱸魚。
清蒸鱸魚,是宋楹的最愛。
明奴笑眯眯地端起碗:「爹爹不能偏心,娘親有的,我也要。」
他驀然收斂天真的笑,求助似的看向宋楹。
這是上次挨打後,明奴頭一回當著父親的面,稱呼繼母為娘親。
蕭殷無波無瀾,只是夾了一筷子鱸魚到他碗裡。
爛漫的笑,重新回到明奴臉上,也映在蕭殷眼底。
他開始出神。
在宋楹垂著細白的頸,為他縫制荷包時,看著她姣好的側臉出神。
在宋楹躺在貴妃椅上小睡時,看著她恬靜的睡顏出神。
在宋楹慢慢靠近他的臉時,看著她水嫩的朱唇出神。
狂風卷亂春情,庭中刺耳的沙沙樹葉聲恍若驚雷在蕭殷頭頂炸嚮。
他立馬和宋楹分開,而後看著許久不曾翻頁的書本出神。
此後連著三十四天,蕭殷沒再和宋楹單獨相處過一次,平日能避則避。
宋楹並不強求,溫情地包容著他的一切別扭。
在我祭日前幾天,初秋的京城,下了十年不遇的大雨。
蕭殷處理完繁重的公事,一身疲憊地回家。
而蕭府之中,亂成一鍋粥。
宋楹被大雨困在南山,還沒回家。
蕭殷轉身沖進濃白的雨幕,縱馬飛馳,直奔南山。
4
他在山腳找到了濕透的宋楹:
「下大雨還往山裡跑,你是瘋了嗎?」
蕭殷的胸膛劇烈起伏,近乎是吼出來。
宋楹渾身濕透了,冷到瑟瑟發抖:「雨太大,我擔心沖垮姐姐的墳。」
蕭殷說不出重話,一把將她攬進懷裡,低頭在她耳邊咬著牙說:「宋楹,你就是個傻子。
「馬上就是姐姐的祭日,要是墳毀了,你會傷心——」
後面的話語,盡數被吞沒在蕭殷如暴風雨般猛烈的吻裡。
等不及洗去冰涼的雨水,他一回府就把宋楹帶進他的屋子。
那裡以前也是我的屋子。
在我們那架已有九個年頭的陳舊喜牀上,蕭殷兇狠地向宋楹索取。
次日清晨,他結束一場酣暢淋灕的情事,抱著她去次間清洗。
路過擺在明間正中的我的牌位,不曾看過一眼。
等換上幹淨整潔的衣物,蕭殷吩咐僕人的第一件事,便是把我的牌位送去佛堂供奉。
從此再也沒去看望過我。
這世上最後一個記得紀予桐的人,也要將她拋棄在蒼茫無垠的天地間了。
沒關系,我會記得她是誰。

5
我生前最是厭惡薑堯章所寫的「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
這是胡謅!
我八歲時,父母意外離世,此後我常常哭著從夢裡醒來。
哪是別久不成悲?
依我看,該改成「人間別久永成悲」。
如今不免嘲笑自己當初的幼稚和膚淺。
怪我活得太短。
悲痛在我有限的二十年生命裡尚未退潮就戛然而止。
若我活得長一些,便知別久著實不成悲。
比方說現在。
我以鬼魂游蕩人間,日夜目睹和宋楹相愛的蕭殷有多歡愉。
我不禁埋怨起薑詞人。
你的詞對我好不公平,憑甚麼它就是不肯在我身上生效?
我還是很痛啊。
可是蕭殷,你不是很快樂嗎?
夜深了,為何還要弓著脊背,跪在桃花樹下的北風裡落淚?
很快,他就沒工夫搭理深夜的桃樹了。
宋楹懷孕了。
在我生病的時間裡,蕭殷總是非常自責。
我們成婚才一年多,他就要出京任職。
他不願和我分離,等我孕滿三個月,胎坐穩了,把我也帶上。
整個孕期,因為公事繁忙,又加上沒有經驗,蕭殷對我的照顧不夠多,還手忙腳亂。
後來生明奴難產,流了太多太多的血,元氣大傷。
他總認為都怪他當初帶我出京。
曾經在我這裡犯下的錯誤,蕭殷現在加倍地補償給宋楹。
6
送他出門當值回來,她走到桃花樹前,仰起略有不屑的臉,不緊不慢地說:
「腐朽生蛆的死人,哪裡爭得過擁有溫熱肌膚的活人呢?」
話音一落,宋楹就高聲尖叫。
甚至還來不及收起她挑釁的表情,便開始驚恐地喊起「有鬼」。
蕭殷慌裡慌張地趕回來安撫受驚的愛妻。
明奴也含著眼淚,守在宋楹牀畔:
「立馬派人拔除桃樹。」
宋楹柔弱地靠在他懷裡,流著淚說:「興許只是我看走眼,被婆娑的樹影嚇到了。那可是姐姐生前種下的樹,怎能拔除?」
蕭殷不改心意,連聲催促僕人動手。
我還以為他要把桃樹隨便丟去哪處,原是移栽到花圃裡。
「喂,你娘都說我化作厲鬼糾纏你的愛妻了,不把我劈成柴燒了嗎?你也心虛吧,膽小鬼。」
膽子還不及明奴一半大。
太陽正高掛在天上,明奴舉著火把來到花圃:
「不管你是誰,都不準再嚇我娘親。」
我飄去他身邊:「小孩兒不可以玩火哦。」
真難過。
他不聽我的話,掄起火把擲向桃花樹,聰明地拔腿跑開。
滿樹的花苞,在炙熱的烈燄裡綻放出火一樣的紅。
火花飄飛,整座花圃都染上桃花的豔。
我張開雲霧般ŧųⁱ輕盈的手臂,蝴蝶一樣地在火海裡上下翻飛:「春天到了。」
火舌舔上我的魂體,縷縷水汽升騰而上,被風刮向又高又遠的天空。
意識彌散之際,撕心裂肺的喊聲震碎我最後的魂魄。
我似乎聽見,有人在呼喊「桐兒」。
……
「桐兒,桐兒,近來可有長個子?」
爹娘慈愛的面容不斷倒退,逐漸隱沒在後方的濃霧裡。
我忙要追上他們,怎料腳下一踩空,眼睛猛地睜開。
這裡是家。
是我出嫁之前的閨房。
鼻尖縈繞淡淡的香氣,我循著氣味,來到庭中。
我出生那年,爹娘合力種下的桃樹,矗立在和煦的風裡。
花是香的。
樹皮是粗糙的。
枝頭喜鵲啁啾,清脆悅耳。
綠油油的葉子落到頭頂,我瑟縮了一下。
淚珠成串地滴進土壤,我將額頭抵在樹幹上:
「桃花紅了,爹爹,娘親,你們看見嗎?」

7
我倚靠著桃花樹幹,仿佛倚靠在爹娘溫暖的懷裡。
前方倏然傳來熟悉的喊聲:
「桐兒!」
十七歲的蕭殷騎在牆頭,太陽的光輝揮灑在他周身,給他鍍上一層燿眼的光暈。
他懷裡的春花也變成一團團紅的粉的黃的斑。
蕭殷利落地從牆頭跳下來,捧著滿懷的馨香,大步流星走向我。
燻人的春風撩起幾縷發絲,少年的一舉一動,煞是意氣風發。
十七歲的我,會挈起裙擺,步伐輕盈地奔向他。
可我的魂魄已經二十六歲了。
我沉默地站在樹蔭下。
蕭殷斂起爽朗的笑意,心疼地看著我:「又想爹娘了?走,我們這就上山祭拜。」
我搖搖頭。
他傾身湊近,細細端詳我無動於衷的眉眼:
「我送你一捧花,你告訴我為何不開心,好不好?」
「我不要你的花。蕭殷,我們退婚。」
他心知我不會拿婚事說笑,而我平靜的語氣也透露出這並非沖動之下的決定。
蕭殷不確定地問:「你知道了?」
青梅竹馬的默契,使得頭腦立馬就將他隱晦的話語擦拭得光可鑒人。
他在說,他之前為了能和我成婚,拋棄他上陣殺敵的理想和抱負,答應父母棄武從文。
對我,蕭殷只道自己不願再舞刀弄槍,還是筆墨紙硯更適合他這個文臣之子。
「桐兒,你不要自責。是我想娶你,我當然要為之努力。無論我付出甚麼,那都是為了我自己,你不要把罪過往你頭上攬。」
在我活著的時候,蕭殷就像這樣盡心盡力地愛護我,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
我死後,他卸下舊時負累,迎接新生,理固當然。
可我的心裡打了個死結,揪著揪著地疼。
結解不開,只能剪斷,丟遠。
「我只是不想要你了,僅此而已。」我說,「你就當我任性吧。」
8
「桐兒,我實在不知犯下何種大錯,你直言可好?我發誓一定改,改到你滿意為止。
「我們昨晚分別前還親到臉酸,怎麼一夜過去全都變了?
「好不容易挨到考中進士,眼看著終於能娶你進門,我不想美夢破碎。」
蕭殷說個不停。
我堵住耳朵,疲憊地嘆出長氣,回轉過身:
「退婚一事,沒有商量的餘地,你走吧。」
蕭殷攔住我的去路,微紅的眼眶依稀有淚光閃爍。
「怎麼就非要跟我退婚呢?你至少得告訴我緣由。」
「因為我自私自利,因為我肆意妄為。」
他一把抱住我,將我摟在懷中,委屈到有些哽咽:
「你想使性子,可不可以等到我們成親後慢慢使?」
我心煩意亂,唯願快些將他打發走,連連點頭。
蕭殷滿腹狐疑地打量我,臉湊過來:
「那你親我一下。」
我紋絲不動,看也不看他。
腰身一緊,蕭殷蠻橫地攫取我的氣息。
我使勁推開,一巴掌扇他臉上:
「你煩不煩!」
蕭殷犯了會兒蒙,怔怔然摸起發紅的左臉,遲鈍地將視線移向我。Ťúₒ
他上輩子沒有對不起我。
現如今十七歲的他,更是無辜。
我垂頭喪氣地說:「抱歉,我們退婚吧。」
「不怪桐兒,都是我不好,一天到晚淨做些惹你氣惱的事。無須向我道歉,你是我的桐兒,你對我做甚麼都值得。」
他捉起我的手放到他右臉上:「要是不解氣,這邊也給你打。」
蕭殷似乎只聽見我的前半句話,低三下四地向我表忠心。
我落寞地抽出手:
「蕭殷,你很好,可惜我們有緣無——」
「桐兒困了是嗎?」他拔高音量,打斷我的話,自欺欺人地說,「我不吵你午歇,等你歇好再來找你。」
蕭殷捧住我的臉,在我額頭印上重重一吻。
他寵溺地揉了揉我的發頂,落荒而逃。

9
我有滿心的話要和爹娘說。
蕭殷一走,我簡單收拾些東西,坐馬車上山。
車輪轆轆滾動在嫩綠的草地上,憋悶的胸口終得喘息。
「桐兒,桐兒——」
急切的呼聲追趕馬車,我頭疼地閉閉眼,拖著沉重的雙腿下車。
蕭殷來不及勒馬就跳下馬背,飛奔三五步,張開臂膀將我牢牢桎梏在他的懷抱裡。
「你要去哪處?」扣住我後腦的手掌在不安地抖動,他極力鎮定的聲音也在微微發顫,「你不要我了嗎?」
「我去祭拜我爹娘。」我耐著性子說。
緊繃的身軀逐漸放松,蕭殷在我耳邊悄悄地舒了一口氣。
「我也要去祭拜岳父岳母。」
「松手。」
猶豫半晌,蕭殷終是將我從他懷中釋放。
手指強硬地擠進我指縫間,和我十指相扣。
扯也扯不開,甩也甩不掉,他就像塊狗皮膏藥一樣粘住我的手。
怒火中燒,我踩他踢他,使勁晃他胳膊。
驀地,他主動甩開我的手。
一枚玉佩嗖地從他胳膊下方穿過。
我望向玉佩飛來的方向。
雪白的高頭大馬踢踢踏踏過來,馬鞍上坐著個神清骨秀的男子。
我們四目相接的一瞬間,韁繩自他手中脫落。
馬蹄停在原地,他的神思仿佛置身迷離惝恍之境。
唯餘一雙失神的眼睛,快要看進我的眼底。
前世見我,辛辭雲也是這般奇怪糢樣。
蕭殷小氣得緊,酷愛吃醋。
哪裡肯讓別人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他示威似的擋在我身前。
分明恨得直捏拳頭,嘴上還要裝出漫不經心的調調:「好看嗎?我的。」
辛辭雲在京中素有驕矜之名。
哪管你是布衣百姓還是皇親國戚,他通通不放在眼裡。
上輩子,我們也只偶然見過那一回。
眼下蕭殷又要站在我身前燿武揚威,我越過他,撿起玉佩還給辛辭雲。
「多謝辛郎君出手相助,我們就不打擾了。」
我向他行過禮,拽著蕭殷衣袖往旁邊站,給辛辭雲讓路。
馬兒經過我時,有一道不容忽視的目光落到我頭頂。
我抬頭看去,又對上他專註的視線。
蕭殷忍無可忍,上前要跟人理論。
我急忙把他拉去旁邊。
「桐兒何時認識的辛二,我怎不知?」

他氣哼哼地問。
話裡話外皆是濃得化不開的酸澀,好似我背著他偷人,辜負他的一片真心。
「蕭殷,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要和你退婚?」我無可奈何地嘆息,「別逃避現實,不管用。」
蕭殷若無其事地牽起我的手,拉著我向前跑:
「我們快去探望爹娘,不然下山就該天黑了。」

10
蕭殷誓要裝傻充愣,將我一聲聲的「退婚」當作耳旁風。
他賴在我的馬車裡,醋勁上頭,不停歇地追問我和辛辭雲究竟如何相識。
我向後一靠,閉目養神。
唇瓣忽而覆上濕熱,一觸即離。
蕭殷抵著我的額頭:
「桐兒,你不能變心。」
「人心善變,說不定你比我更早變心。
「我此生只會對你一人動情,否則就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淚水先於自嘲的笑意湧現在眼眶裡,我沒有心力再和他多說半句廢話,含著淚閉上眼睛。
蕭殷不再繼續吵鬧,側臉忽輕忽重地磨蹭我的側臉,像只急於尋求慰藉的傷獸。
在我家門口,他依依不舍地望著我,隱約在期待我能和往日一般,和他躲去逼仄的暗巷裡,以熱烈的親吻和溫情的耳鬢廝磨作為今日的道別。
「裝傻裝得自己都信了嗎?」我甩開他的手,目不斜視地進門,「不退婚就別來煩我。」
話雖如此,我亦深知蕭殷的性子有多磨人。
天未亮,我打算出去躲上半日,喘口氣。
門一拉開,辛辭雲站在昏黃的燈籠下。
又是一次猝不及防的對視。
我尚在震驚之中,他竟然略顯無措,還後退了半步:
「冒昧前來,是想和紀娘子做筆交易。」
11
傳聞不可輕信。
在眾人口中,辛辭雲是個不好相與,孤霜傲雪般的人物。
單看他冷清清的眉目,確實令人深感疏離。
實則這人性情溫和。
跟我說話,總是認認真真地看著我。
還有些靦腆,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
辛辭雲說,除卻姦淫擄掠和大逆不道,他可以任我驅使。
只為每日和我相處一個時辰。
不怪我自作多情。
天還沒亮就站在我家門外,和我提這種條件,怎麼看怎麼都像是有意於我。
但他坦蕩直白的態度反倒沖淡了曖昧的意味,似乎存在著不為人知的用意。
「辛郎君可否告知原因?」我警惕地問,「是因為我的容貌酷似某位故人?」
辛辭雲一愣,啞然失笑:「抱歉,個中原委暫不能透露。」
又道:「紀娘子可以慢慢考慮,不答應也無妨,畢竟這筆交易確實出格。」
稀裡糊塗地目送他離開,我驚覺蕭殷就站在不遠處看著我這邊。
辛辭雲完全視他為無物,泰然自若地從他身邊走過。
萬幸蕭殷只是含怒地凝視我,沒有攔路找人家麻煩。
他頂著不屑的臉,冷聲冷氣地質問我:「他便是你硬要和我退婚的緣由?」
大清早看見個男人自我家中出去,難免產生誤會。
心念微轉,一個餿主意丁零當啷落在心間。
不過辛辭雲還沒答應,我也不能現在就毀壞人家名聲。
「你想多了,辛郎君只是擔心我又被你糾纏不放,順道過來問問。」
蕭殷氣極反笑:「紀予桐,你當我是傻子嗎?」
「愛信不信。」
我轉身進門,要把他關在外面。
蕭殷游魚似的閃進門縫,怨氣四溢地盯著我。
一整天,幽怨的目光就沒從我身上挪走。
眼瞧著天要黑了,我趕他回家。
蕭殷先是裝聾賣傻,被我冷眼一瞪,不情不願地出去。
我趕緊派人請辛辭雲過來。

12
「我們一定要脫衣?」
辛辭雲的羞意從臉頰一路燒到脖頸。
被我硬生生推進閨房,他難為情地捏住腰帶,阻止我扒去他的衣衫。
「辛郎君若是不願做我的姦夫,我也就不強留了。」
我拉開半扇門,作勢要送客。
辛辭雲視死如歸地解開腰帶。
時不我待,我扒他衣服的動作難免粗魯。
精壯白皙的上身赫然暴露在悶熱潮濕的晚風裡,辛辭ṭũ₆雲立即攥住褲帶。
「不動褲子,你別怕。」
我邊安慰他,邊拆開發髻。
原本想讓他搭把手,幫我脫去身上的裙子。
但見他局促得厲害,便讓他去牀邊坐著,閉上眼睛深呼吸,放松放松。
辛辭雲雙目緊閉,直愣愣地站在牀邊,渾身緊繃,胸前的筋肉都微有抖動。
我拿上口脂,著急忙慌地跑來,把他推入帳中。
辛辭雲驚慌睜眼,耳尖瞬間紅到滴血。
見他又要闔眼,我忙說:「你答應要假裝我的姦夫,不能退縮。」
他輕輕地「嗯」了聲,仍是不敢看披頭散發、只著小衣和中褲的我,不自在地別過臉。
我將口脂胡亂抹在我和他的唇瓣和嘴邊,合攏食指和中指,在彼此頸間和胸前按出一堆類似吻痕的淩亂紅印。
放浪十足的風光Ŧů₋裡,辛辭雲的僵硬和青澀是最大的敗筆。
「天底下絕沒有如你這般清純的姦夫,求你了辛郎君,放肆些,我能否退婚就看今夜了。」
他終於把頭轉回來,艱難地迎上我焦急的目光。
房門突然發出輕微的異嚮。
我急出眼淚,一個勁兒揺他胳膊,朝外面使眼色,暗示蕭殷已經潛進。
剎那間地覆天翻,辛辭雲將我壓在身下,臉埋進頸間。
13
他稍微隔開些距離,只有熾熱的氣息在急促地拍打我的肌膚。
我佯裝舒服地哼唧兩聲。
生怕不能激怒蕭殷,又添上一句撒嬌:「雲郎,進來。」
辛辭雲抬起臉,正經地低聲問我:「進到何處?」
珠簾嘩地蕩開。
蕭殷手握寒光森森的長劍,劍尖拖在地面,劃出一路刺耳的聲嚮。
他雙眼猩紅。
「桐兒,是他強迫你,對嗎?」
「我見蕭郎君也不是有眼無珠之輩,莫非看不懂我和阿桐在行房?」
辛辭雲扯過薄被遮住我。
我攏著被子起來,環住他的脖子,借此也遮住他,順便讓蕭殷瞧瞧他心心念念的未婚妻是如何小鳥依人地依偎著別的男子。
「我和雲郎真心相愛,從沒有強迫一說,我心甘情願。」
「你和他是真愛,那我是甚麼,是你的姦夫?我們十二年的情誼,婚也定了,馬上就要成親,怎就淪落到捉姦在牀這一步了?我到底哪裡比不過他!」
「要怪就怪天意,誰讓老天爺安排我後遇見雲郎,否則也不會耽誤你這麼久。」
蕭殷眼底一片陰晦:「何時開始的?」
我以眸光癡癡描摹辛辭雲的眉眼。
再轉向蕭殷,一點兒戀慕的情思都不剩,滿是應有的愧疚。
「去年八月初二,你忙著應對秋闈那陣,我和雲郎在山間一見鐘情。
「我知道你是為了娶我才去考科舉,我也明白你為我放棄多少。我試過很多回,可沒有一次能斷了對雲郎的念想,我離不開他。
「對不起,糟踐了你的心意。」
蕭殷怒不可遏,提劍刺來。
我急忙抱住辛辭雲,擋在他身前。
薄被滑落,脊背發涼,預想中的疼痛沒有降臨。
我回頭看。
或許是辛辭雲兩指夾持劍身的招式抵擋住蕭殷的進攻。
或許是他及時停手,危急關頭放過我們一馬。
總之,長劍當啷落地。
蕭殷背影決絕,頭也不回地離開,嗓音冷漠如堅冰:
「如你所願,退婚。」

14
我這個家道中落的孤女終於有了自知之明,不再糾纏蕭殷。
他爹娘頗感欣慰,看我的眼神都慈祥許多。
他娘親親熱熱地握住我的手,說她一直把我當女兒看待,又說等我成親,她要為我添份嫁妝。
他爹不免感慨物是人非,遙想起當年和我爹攜手做伴,上京趕考的往事。
兩夫妻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我始終掛著得體的笑,不時點頭應和。
蕭殷仿佛局外人,冷眼旁觀我們說些虛偽的場面話。
「客套夠了就滾,蕭府寒微,裝不下紀娘子這尊大佛。」
最後一次回望蕭府高懸的牌匾,我的內心竟沒有之前設想的波動。
對蕭殷來說,是十二年的情誼。
於我而言,是二十一年。
多出的九年非但沒有增添哀愁,反倒沉甸甸地將舊日情傷往深處壓了壓。
拋開兩分悵惘,心裡只剩一片空曠。
自由自在的風,暢通無阻地穿行其中。
別久果然不成悲。
路上我買了些新出的點心,優哉游哉地回家,遠遠瞧見辛辭雲在我門前徘徊。
我躡手躡腳地靠近,突然拍他肩膀。
辛辭雲沒被我嚇一跳,兩頰卻是浮出些淺紅來。
昨夜的那些親密舉動,確實令人難堪。
與其藏著掖著,以後彼此相見都扭捏,不如攤開了當成玩笑講。
我調侃道:「我還以為經過昨夜,你要緩上三五天才來找我兌現你的『一個時辰』,原是我低估了辛郎君,失敬失敬。」
「紀娘子沒有估錯,在你現身之前,我打過多次退堂鼓。」
靦腆的人坦蕩起來,有著不啻莽撞的威力。
我一時語塞,笨拙地問:「那你的鼓嚮了嗎?」
辛辭雲扣動銅環:「門嚮了。」
15
說好一個時辰,他絕不多待半刻。
我送辛辭雲出門,不期然看見蕭殷提著個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冷冰冰地站在對面的楊樹下。
分明昨夜拿劍對著他的人就杵在離去的方向上,辛辭雲愣是沒把蕭殷放在眼裡,淡然路過,半個眼神都不施舍。
這等凜凜氣勢,確然合乎傳言,卻是和我閨房裡的那個愣頭青判若兩人。
視野裡驀然闖進蕭殷陰沉的面容,我收回目送辛辭雲的視線,微微上揚的嘴角回落到原位。
他嗤笑一聲,好似在嘲弄我癡情,語氣不善地說:「這些年你給我繡的荷包手帕,寫的書信紙條,送我的五花八門小玩意兒,還給你。」
蕭殷說完,將大包袱丟地上就走。
下午,我睡得好好的,他又送來一個碩大的包袱。
沒打招呼,直接從牆外丟進牆內。
包袱落地的悶重嚮動一下子將我嚇醒。
我懷疑蕭殷是來報複我的。
半夜睡得正香,胸口忽而悶得難受,好像壓了塊石頭。
睜開眼,胸前多出的腦袋嚇出我滿背冷汗。
借著盈盈月光,我看清是蕭殷枕在我心口,長舒一口氣。
他抬起頭,頹廢地坐到腳踏上,拉起我的手,將他臉頰貼在我手心,難掩哭腔。

16
「桐兒,你告訴我,你看上辛辭雲哪處?我照著他學,照著他改,你繼續喜歡我好不好?我不想和你分開,一天都不想。」
濕涼的淚水不斷自我掌心滑落,洇濕牀邊一小片。
我抽出手,抱著被子坐到最裡面的牀角,遠離蕭殷。
「不要拘於舊情,向前走吧,就像我會喜歡別人,你也能愛上另一個女子。」
不要像我上輩子的我,魂飛魄散前還在拿他待我的溫柔和對宋楹的激情作比較,執著地想要得出孰輕孰重的結論。
「我們只是彼此漫漫人生路上的過客,相伴走到今日,也就足矣。後面的風景,自然有別人陪你賞看。我要走我自己的路,一條不再和你交錯的路。」
蕭殷顯然沒有聽進去,只是流著淚,一遍遍地問我為甚麼就不愛他了。
做鬼那陣,我想替他擦淚,總是苦於無法觸碰。
現在我只需往前挪挪,手就能摸到他的臉,心卻沒了安撫他的念頭。
我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勸解他:「所有濃烈的愛與怨都會歸於平淡,時間久了就能釋懷。」
「我不會釋懷,我到死都放不下。」
我無比肯定地告訴他:「你會,你會放下我,你也會捧起另一個人,你會好的。」
蕭殷搖搖頭,月光下,晶瑩的淚水便在他眼眶裡晃了晃。
「不會的。」他發出兩聲苦澀的輕笑,「我永遠都不會放下你。」
當時眼睜睜地看著他愛上宋楹,我也覺得我永遠都放不下了。
然而我此時竟然在開導蕭殷放下對我的感情。
人總是愛低估自己面對困境的韌性和心胸,未來的、真正的我,明顯要比過去想象中的自己堅強許多。
「我相信你能。」
這是告別,亦是祝福。
17
疏星寥落,蕭殷馱著滿身悽惘離去,一連二十多天都沒來打擾我。
晴光明媚的日子,囿於四方宅院未免可惜,我邀辛辭雲登山漫游。
他的猶豫全然寫在臉上。
我輕易就能讀懂其中的含義。
「今日是我請你陪我,不算在你的一個時辰裡。」我假裝氣惱,「除非你不願答應我的邀約。」
「我願意陪你。」
辛辭雲急切地表態,說完又難為情,強裝鎮定地避開我打趣般的視線。
他的音量弱了些,語氣卻更堅定:「很願意。」
我湊近,仰著頭打量他的臉:「你還是會臉紅。」
「步行騎馬抑或駕車?」辛辭雲拔腿就朝前邁,一口氣走出十來步,頭被縫死在頸項上,動都不動。
我站在原地,揚聲吶喊:「走反了,這邊。」
辛辭雲一怔,腦袋往左邊轉轉,又朝右邊看看,終於肯回轉過身,不解地望著我。
「那邊也能上山?」
我提起裙擺奔向他,若無其事地前行:「騙你的,就走這條道。」
辛辭雲沉默無言。
我悄咪咪地瞄了瞄他清俊的側臉,忍不住偷笑出聲:
「你就是秋天的柿子——」
他猜到我後面又要說些逗弄他的話,情急之下捂住我的嘴,求饒一般地看著我苦笑。
我眼風一掃,示意他向下瞧。
辛辭雲睜圓雙目,木然地盯著按在我口鼻上的他的手,忘記收回去。
我朝他手心輕輕吹口氣。
他燙手似的縮到背後。
辛辭雲好玩歸好玩,但畢竟不是甚麼玩具。
我鬧夠了就收手,稍微走快些,留他獨自在後面松緩松緩。
山腳下的曠野綠意盎然,我抬手擋在額頭前遮光,極目遠眺。
陰涼灑落頭頂。
「你何時買的傘?」我驚訝地問。
「你將我丟在身後的時候。」

18
說他有些怨念吧,給我舉著傘,靦腆的笑容還挺甜滋滋的。
說他開心吧,一個「丟」字卻越嚼越酸。
我奪走傘舉高,一把將辛辭雲拉到傘下,再鄭重地將傘柄交到他手裡。
後方忽有駿馬嘶鳴,我順著聲音回頭。
蕭殷背負弓箭,馬鞍掛了不少野雞山兔。
不經意四目相接,他調轉馬頭,揮鞭遠奔,一副不把我和辛辭雲放在眼裡的冷漠樣子。
論起目空一切,比之辛辭雲,他實在相去甚遠。
我好奇地問:「蕭殷此前都要動手殺你了,你是怎麼做到徹底無視他的?」
他獃獃地眨眨眼:「那位打馬路過的郎君是蕭郎君?」
這下輪到我蒙頭蒙腦了:
「你方才不是還和他對上眼了嗎?」
「我不認識。」辛辭雲羞赧一笑,「你之前問我為何要每日和你見面,因為我只能記住你的臉。」
我聽得滿頭霧水。
他坦然地說起不為外人所知的私隱:
「我生來臉盲,不辨人臉,父母兄姐站在跟前都不識得,攬鏡自照,也記不住自己的面容。
「原以為這輩子就這樣過了,直到那日在山上遇見你,我生平第一次看清眉頭上挑時的驚訝,還有睫羽撲閃如蝴蝶振翅般的靈動。」
看不清也記不住人臉,宛若活在永無光亮的暗夜,時時提心吊膽。
談論往昔,辛辭雲卻不見神傷。
他釋然地笑著:「我的雙眼一片糢糊,你是唯一的清晰。」
我扶住他的胳膊,踮起腳,努力向他仰起臉。
「那你多看幾眼。」
想到他置身在朦朧的人群裡,唯一的同伴還把他甩在身後,我滿心內疚:「對不起,我以後絕不把你丟下。
「你的背影我也記得。」
19
芳菲謝盡,夏蟬不知疲倦地鳴叫,吵得人靜不下心。
我和辛辭雲坐在桃樹下乘涼。
他任勞任怨給我打扇子。
我兩手托腮,苦惱地盯著他瞧:「怎麼辦?我又想捉弄你了。」
「你哪日沒捉弄我?」辛辭雲習以為常。
兩三個月前動不動就害羞臉紅的獃木頭,如今也長成了夏日裡一棵向陽的樹。
我扒開上下眼皮,露出一雙眼珠子湊近他。
「試試能不能在我眼裡看清你自己的臉。」
辛辭雲眉頭一皺,不贊同地搖頭:「你這樣扒著,眼睛會幹澀。」
「我們離近些不就不用扒了?」
我們不約而同地向對方傾身,鼻子險些相撞。
辛辭雲的兩頰暈出些淺緋。
我輕悄悄地說:「你臉紅了。」
「你也臉紅了。」辛辭雲不似以往躲避我的目光,直視我的眼,喃喃細語。
我摸摸臉,確實不涼快。
後知後覺地害起羞來,我嘴硬地狡辯:「太陽曬的。」
他一本正經地附和:「嗯,天氣太熱了。」
我睜大眼睛問他:「別偏題,看清了嗎?」
「沒有。」
「那你再近一點。」
額頭緩緩靠近、相抵,面頰的熱意互相傳遞,鼻端呼出的氣息逐漸交融,不分你我。
「桐兒——」
牆頭突如其來的呼聲嚇得我渾身一激靈。
許久不見的蕭殷從院牆上跳下來,步伐沉重。
病氣沉沉的目光在我和辛辭雲水潤紅腫的嘴唇間來回挪移。
蕭殷不客氣地說:「讓他滾,我有話要和你說。」
意興正濃,無端遭人打斷,任誰都不會有好臉色。
辛辭雲冷言冷語:「蕭郎君有眼無珠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和阿桐在親熱,請你快滾。」
「我們之間無話可說,你走吧。」
蕭殷原就沒幾分血色的臉,這下更蒼白了。
「桐兒,只是兩句話的工夫——」
「你該稱我『紀娘子』。」我打斷他,「蕭郎君已經說出兩句話,該走了。」
蕭殷站著不動,倔強地註視我。
我吩咐下人去蕭府知會他爹娘,請他們趕緊派人接他回家:
「蕭郎君若是喜歡我這庭院,不妨到樹下歇歇涼,我和辭雲就不奉陪了。」

20
料定蕭殷半夜要翻牆,我在辛府用過晚膳,沒再婉拒辛辭雲母親的盛情,留宿府中。
他爹娘都是開明溫和的長輩。
得知我之於他的特殊,雙雙對我心生感激。
每回去辛府,裴夫人都親自下廚,還讓辛右相打下手,實在叫我難以適從,一度不好意思登門。
幸好有辛辭雲從中協調。
我漸漸對他熱情的父母萌生親近之意。
時常覺著,若是我爹娘還在世,肯定也會像他們一樣互相扶持,恩愛不改。
我明白,他們希望我能和辛辭雲結成夫妻。Ṱŭ̀²
兩位長輩都是有分寸的人。
之前礙於我和辛辭雲沒有捅破窗戶紙,他們從不提起婚事,就連暗示都鮮有。
裴夫人眼力極佳。
今夜大抵是看出我和辛辭雲之間微妙的變化,終於把她憋了許久的話說出口。
她笑著問我,能不能收留辛辭雲。
雖然眼睛不大好使,但是腦子也不靈光。
認死理。
今天跟著我,一輩子都會跟著我。
裴夫人故作嫌棄地撇撇嘴:「畢竟連爹娘都不認,只曉得阿桐是誰。」
辛辭雲小聲反駁:「我看身形步態是能認出爹娘的。」
「哼!三天前你才對著你姨母喊娘。」
他無言以對。
我一手挽住裴夫人的胳膊,一手牽著辛辭雲:
「以後我先喊娘,你跟著我喊就不會認錯了。」
21
既已決定和辛辭雲攜手白頭,便該盡快斬斷蕭殷詐屍似的念想。
隔日送我回家,我沒請辛辭雲進門,就在馬車裡和他吻別。
果然,蕭殷毫不見外地坐在我閨房裡。
我站在門外不進去,頭疼得閉閉眼。
「我以為你已經放下了,可惜空歡喜一場。」
「桐兒,在山間偶遇你那日,我嫉妒成狂,氣急攻心,不慎摔馬磕壞了腦袋。
「這兩個月過得渾渾噩噩,昨日才記起往事。我不是放下了,暫時忘記而已。」
蕭殷精神不濟,說兩句就得停下來歇口氣。
病人確然難有活力,可他穩重的眼神莫名其妙透露出上了年紀後飽經風霜的滄桑,一點兒也不像個十七八的少年郎。
「你看起來病得很重,我讓蕭府的人來接你回去。」
他步履踉蹌地走向我,扶住門框勉強穩定身形。
蕭殷懷戀地端詳我的臉龐,眉梢眼角洋溢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知足。
「我不走,我要看著你。」
「我要和辭雲成婚了。」
他一瞬獃滯,笑中帶淚地問:「為何是他?為何就不能是我?」
蕭殷仍不死心,不斷追問他到底哪處比不上辛辭雲,又信誓旦旦地承諾他會改成我喜歡的糢樣。
這些話,他以前就說過不止一回,我那時如何拒絕都無法動搖他挽回我的決心。
眼下見蕭殷這副不同往日的悲辛之態,倒是有了兩分把握。
「你也回來了?」我試探問,「宋楹呢?」

22
二十六歲的蕭殷擅長遮掩心緒,但也和十七歲的他一樣愛裝傻。
彼此心知肚明的事,他非要一派天真地問我甚麼叫「回來了」,宋楹又是何許人。
「自己的妻子都不願承認?」我覺得蕭殷可笑至極,「那可是和你同牀共枕,為你生兒育女的人。」
他面色不改:「桐兒都要嫁給別人了,我哪來的妻子?」
死皮賴臉招人煩。
我沒好氣地說:「你愛認不認,往後別來打攪我就成。」
站都站不穩,蕭殷還要伸出胳膊來抱我。
我拂開他的手。
一個沒扶穩,蕭殷跌倒在地,痛苦地踡起身體,疼得冷汗淋灕。
我趕緊吩咐人去蕭府。
「堅持會兒,大夫馬上就來。」我不敢亂動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門邊,「你回家好好養病。」
蕭殷抬起虛弱的眸子,低聲下氣地乞求:「桐兒就讓我留下吧,我只有待在你身邊才能有好起來的一天。」
在親眼看見他是怎樣步步淪陷於別人的柔情後,我做不到蒙上眼睛,心無芥蒂地跟他再續前緣。
我不想和他有一絲一毫的牽扯:
「你和宋楹在我們那張喜牀上交歡的時候不好嗎?你和宋楹在書房裡作ṱũ⁼樂的時候不好嗎?你和宋楹深夜在花圃裡野戲的時候不好嗎?別人同樣能予你歡愉,你不是非我不可。」
蕭殷盡力維持的假面,剎那間四分五裂。
他撐著手坐起來,艱難地跪在我跟前。
雙唇翕動想要辯解,然而苦思半晌,唯有痛悔:
「是我違背誓言,桐兒,你罰我吧,罰到你消氣為止。」
我回頭望向庭中的桃樹,悵惘地說起上輩子的心事:
「在你心目中,我已經是個死人,可我自己知道,我還活著。
「我活生生地看著我的丈夫在短短四個月內愛上別人,看著你們一家三口和和美美。
「我當時恨不能變成厲鬼索你的命,可是說到底,你又有甚麼錯呢?
「你和天底下任何一個鰥夫一樣,都有再娶的資格,都能理所當然地去愛別人,去開啓新的人生。
「我是一個死人,不該對活人諸般苛求。況且,而今作為活人的我,也在短短四個月裡愛上別的男子,自然就更能體諒你那時的心境。蕭殷,我不怪你了,我只盼望能與你各自安好。」
他膝行著靠近我,抱住我的腿,仰起滿是淚水的臉,連連搖頭:
「我發過誓,只和你一生一世,沒做到就是犯下大過,你怨我恨我都是應該的。桐兒,求你,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
「何必呢?」我扯開他的手,後退兩步,輕輕嘆出長氣,「我們都有適應新生的能力,何必要沉溺往事?」
蕭府的奴僕倉促趕來,把蕭殷抬上擔架。
他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死死攥住我裙擺不放。
「解不開的結,剪掉就是。」
剪刀咔嚓咔嚓地嚮。
蕭殷將殘破的碧色布料按在心口,萬念俱灰地閉上淚濕的眼。

23
我和辛辭雲拜堂成親那日,蕭殷也來觀禮了。
隔著喜扇在一眾賓客裡看見他蕭索的身影,著實令我心驚肉跳。
萬幸有驚無險,我和辛辭雲穩穩當當地入了洞房。
我不舍得爹娘為我種下的桃樹,公婆也心疼我,爽快答應我和辛辭雲隔三岔五回我家住。
每每我們回去,總有隱祕視線追隨。
我知道是蕭殷。
人人各有宿命,我已經不想著勸他放下。
看就看吧,別出聲打攪就行。
又是一年春,滿樹桃紅,風中盈香。
辛辭雲終於尋來男用的避子藥。
成婚前,他緊張兮兮地問我,婚後能否不要孩子。
他怕孩子也染上不識人面的怪病。
我巴不得不生,以免前世噩夢重演,奪走我好不容易重來的性命。
因著沒有找到合適的藥,辛辭雲自成婚後硬生生忍耐到現在。
今夜才是真正的洞房花燭。
他拉著我在家中各處張燈結彩。
桃樹也被我們綁滿紅色的綢帶。
最後一條紅綢帶,辛辭雲綁在石頭上扔出院牆。
「這是何意?」我問。
「讓牆外的賓客沾沾我們的喜氣。」
我揪著他微涼的臉皮,發起甜蜜的愁:「夫君好久都沒害羞過了。」
辛辭雲解下系在我腕間的紅綢帶,綁在我眼前。
身子騰空而起,他抱著我進屋。
綢帶的紅,流淌到我的面頰上。
我不禁有些忸捏:「太陽才升起來沒多久,離天黑還早著呢。」
「阿桐不是想看我害羞嗎?馬上就能如願。」
番外
過完十七歲的生辰,便是父親離世十年的忌日。
明奴早早就上山祭拜,不知不覺間,靠著父親的墓碑睡著了。
頭頂清脆的鳥語將他喚醒。
枯敗的黃葉無影無蹤,入目是鬱鬱蔥蔥的綠,還有柔嫩明麗的粉。
父親的墳消失了。
這裡是片桃花林,一望無垠,地上鋪滿粉嫩的花瓣。
下山途中,明奴詢問偶遇的農人,竟從對方口中聽到了十年前的一個日期。
今天是他燒毀母親生前種下的桃花樹的日子,亦是他將父親逼上絕路的日子。
明奴一路狂奔,發瘋地想要奪走他年幼時擲出的火把。
可是偌大的府邸閉門落鎖,牌匾覆著厚厚一層灰。
向人打聽,原來祖父祖母早就回鄉養老。
而他的父親蕭殷,年紀輕輕高中進士,卻辭官歸田,不知所蹤。
明奴慶幸地想著,倘若這裡沒有明奴,或許父親就不會抑鬱成疾,更不會在陪他慶賀過七歲生辰後飲鴆自盡。
或許母親也不會因為生他而落下病根,能夠安安穩穩地長命百歲。
步伐從未如此輕盈,明奴歡欣地穿梭在陌生又熟悉的街道。
不經意轉頭,和一個端麗絕倫的女子四目相接。
她身邊還站著個容貌同樣出色的男子,兩人瞧著像是夫妻。
人來人往,明奴的眼裡只裝得下她和善的笑。
明明隔得這麼遠,為何一下就能看清她溫柔的眉眼呢?
見她向這邊走來,明奴左右張望,發覺她好像是朝著自己,心裡莫名緊張,腳尖卻不自覺地向前邁了半步,並不抗拒她的接近。
「小郎君酷似外子的一位故友,不知我夫妻二人可否有幸邀小郎君共用午膳?」
明奴拘謹地點點頭,也沒想過女子的真實意圖,滿腦子都在回嚮她脆生生的嗓音,就這麼傻兮兮地跟著她走進街邊的酒樓。
直到將一勺滾燙的豆腐吃進嘴裡,發疼的舌顎才後知後覺地告訴他,原來緊跟他整整十年的戒備心也有迷路的一天。
明奴甚少主ťų₈動跟人攀談,此時難得有興致,卻不知如何開口,思索許久,笨嘴拙舌地問:「娘子喜歡吃棗泥酥?」
「小郎君也喜歡?」女子欣喜地問。
他不喜歡。
燒毀桃花樹後,父親留下一封和離書就離家上山,將自己關進母親墳前的那間別院。
整日坐在牆頭, 睜著沉寂的眼,看朝陽自母親的墳墓升起,看夕陽自母親的墳墓落下。
他向父親下跪賠罪,父親始終淡淡地笑著原諒他。
七歲那日,父親終於下山, 帶他在城中各處游玩,直到暮色蒼茫才將他送去蕭府。
「爹爹明早來接我上山嗎?」他拎著一盒棗泥酥,仰頭望向馬背上的父親。
「嗯, 一早就來接明奴。」
父親食言了。
棗泥酥也成了他最厭惡的東西。
「很香很甜。」明奴委婉地回答女子。
原本要夾給他的棗泥酥硬生生轉個彎,吃進她自己嘴裡。
明奴突然有些後悔,琢磨起他要不要也嘗一個。
忽然間, 雅室的門嚮了, 有人提著一籃子桃枝過來。
竟是他下山偶遇的農人。
「紀娘子,這是我家郎君新折的花,送您。」
女子頗是無奈地看向身邊的丈夫, 苦笑道:「這個蕭殷,我當真拿他沒轍了。」
「我看這花開得正豔, 阿桐不妨收下。」
兩人的交談興許還在繼續, 可明奴甚麼都聽不見了。
他抓起棗泥酥就往嘴裡塞,似乎只有大口大口地咀嚼才能死死堵住快要湧出的淚水。
幾句話的工夫,棗泥酥就吃光了。
他不敢再待下去, 慌裡慌張地謊稱該歸家了,不然爹娘會擔心。
女子吩咐夥計包來一盒棗泥酥, 笑盈盈地送給明奴:
「娘子慢用, 不必送我。」
僵硬的腿腳將他一步步帶離女子, 耳朵和頭腦萬分仔細地收集和記憶著她的低語聲。
「你沒看清?」
「只有他垂眸的時候稍微能, 和你八九成像, 難怪可以看清。」
門關上了。
明奴垂下濕潤的眸子, 望著懷裡抱著女子送的棗泥酥, 呢喃細語:「娘親……」
他又回到人潮擁擠的街道, 快步跟上前面的農人, 來到這片桃花林。
農人說, 他也不知郎君此時在哪棵樹下, 只好請明奴稍作等候。
他站在最初的桃樹下, 厚重的困意倏然襲來。
明奴緊緊抱著點心盒,努力打起精神, 終究沒熬過睡意, 靠著樹幹閉上發沉的眼皮。
恍惚間,慈愛的聲音在耳邊如漣漪般一圈圈蕩漾開來:
「都長這麼大了,果真像你娘親。
「見過她了吧, 爹爹是不是沒騙明奴, 你娘親千真萬確是世間最漂亮最溫柔的人……」
明奴拼命想撐起眼皮, 可惜掙紮到精疲力竭也無法再看父親一眼。
涼颼颼的氣息撲面而來,他猛地蘇醒。
春日消失了, 漫天黃葉被呼嘯的秋風席卷到半空。
明奴茫然四顧。
父親的碑在他背後, 母親的墳, 在前方十步半的位置。
冷風裹挾著淺淺的桃香和甜香飄到鼻端。
他的腿上,橫放著一枝桃花。
手邊的棗泥酥,還溫熱著。
明奴一手拿花, 一手提點心,孤零零地行走在山道裡:
「起風了,該回家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