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大學時勤工儉學,找了份兼職,結果學校瘋傳我幹的是不正當行業,如她們所願,多年後我做了包廂營銷經理。
同學聚會上她們冷嘲熱諷,飯店偶遇的那位傳聞中不苟言笑的葉大律師,卻西裝革履半蹲在我面前——
「嫣嫣,拜托,今晚給我留個廂……」
1
大學畢業後,我在今朝夜總會上班。
幹的是包廂營銷。主要是銷售廳房、包間、酒水之類。
我今年快三十了,混到這個年齡做了營銷經理。
我們這組年輕女孩居多,業績一直挺好。
麗姐那組也不錯,偶有發揮失常的時候,下午五點就開始微信轟炸我,急吼吼道:
「代嫣,你那組預訂幾個廂了?我這邊才三個,到晚上實在不行,借點業績給我,下次有難搞的客人我讓阿娟她們去幫你們喝。」
麗姐大了我九歲,妥妥的半老徐娘,一頭泡面卷染成了栗紅色。
我與她相處很好,主要是因為她性格爽快,而我比她更爽快。
今朝是本市最大最熱鬧的一家夜總會。
幾個營銷組沒有那麼多的勾心鬥角,因為除了我和麗姐,剩下的一個常打交道的營銷經理是男的。
我們叫他辰哥。
辰哥也很好說話,把大家當姐妹處。
晚上七點,今朝開始營業。
女孩子們從後門陸續而來,集合到化妝間。
有的臉上還帶著昨晚的殘妝,睫毛膏糊在眼上。
有的則素面朝天,穿著吊帶裙,對著鏡子認真護膚。
也有手殘不會化妝的,花個三十塊錢就能找兼職的化妝師小姐姐們幫忙化個漂亮妝容。
化妝師帶來的粉底都很一般,通常她們會要求用自己的 MAC 或阿瑪尼。
當然也有不用的,比如我這組新來的一個女大學生。
她是被她同學甜甜介紹過來兼職的。
這裡的女孩用的都是藝名,比如甜甜,真名叫程雪婷,是個大二的學生。
她那同學來之前連名字都想好了,叫小曼。
小曼長得有點土氣,小鼻子小眼睛,扭扭捏捏。
一開始我不肯要她,甜甜挽著我的胳膊晃來晃去:「嫣姐,你留下她吧,她爸爸癌癥住院,家裡積蓄都花光了,欠了一屁股債,連她的生活費都給不起了,她真的很需要錢。」
我無奈道:「不是所有人都適合吃這碗飯,形象倒是其次的,畢竟上了妝誰都不會太難看,但就其他方面,你真覺得那些客戶她應付得來?」
我看人一向很準,這姑娘太老實,不像甜甜,性格活潑,情商也高。
甜甜來這裡兼職快一年了,她很機靈,也很能喝。
我曾問她好好的幹嗎要到這種地方工作,她眨巴著眼睛,一本正經地告訴我:「錢不夠花呀,我媽給我每個月一千,我一套護膚品都一千八了,還有那些好看的包包和鞋子,誰不喜歡去商場買名牌。」
我見慣了太多女孩幹夜場的理由,千奇百怪。
麗姐那組有個叫哈娜的,來這裡上班的原因是因為談了個男朋友。
男的一直沒工作,整天家裡躺屍打游戲。
於是女的來夜場上班,養活兩個人。
這樣的姑娘不多,不撞的頭破血流根本不會清醒。
更多的是像小曼這樣的,來這裡上班,是因為缺錢。
而且是很缺錢。
如我在這裡最好的朋友阿靜,我剛來今朝的時候她就在這裡上班了,原因是遭遇了網路刷單詐騙,信用卡都刷爆了。
中間她還清了錢,離開了有一年,在我成為營銷經理管著一個組的時候,她又回來了。
原因是又掉進了網路殺豬盤,被洗了腦,各種網貸都借,這次欠了一百多萬。
還有蕓蕓,二十六歲的單親媽媽,因家暴離婚,一個人撫養兩個孩子。
每個人都有幹夜場的理由,卻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來這裡。
但甜甜一直說,還信誓旦旦地保證:「誰也不是天生適合幹這行啊,嫣姐你放心吧,小曼適應能力很強的,我可以幫她,你看這樣行嗎,咱先讓她試幾天,我來帶她,到時候你要是還不滿意,再讓她走。」
因她這句話,小曼真的留在了這裡。
她底子不好,所以每次都是找化妝師小姐姐仔細地上妝。
不得不說,化完妝還是挺清純的,有點像那個眼睛很小的南韓演員鄭多彬。
我知道,之所以願意留下她,還因為甜甜說的那句「誰也不是天生適合幹這行」。
每到晚上六七點,偌大的兩間化妝室和更衣室,熱熱鬧鬧,吵吵嚷嚷。
最終,大家打扮得光鮮靚麗出門,換衣服時夠不到後背的內衣排扣,還會叫一旁的辰哥幫下忙。
一切歸於平靜後,通常我會在化妝間點一支煙,吞雲吐霧,看著鏡子裡眉眼深沉的自己,陌生又恍惚。
我曾對甜甜說:「我上大學那會兒,一個月生活費才五百,你還年輕,所以那些名牌護膚品和包包都不是必需品,將來都有機會買得到。」
甜甜不以為然,只告訴我說:「時代不一樣了嫣姐。」
時代不一樣了,但有些道理是一樣的。
如茨威格「斷頭皇後」裡人盡皆知的一句話——
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已暗中標好了價格。
有的人一出生甚麼都有,含著金湯勺,有的人一出生甚麼都沒有,貧窮不堪,蕓蕓眾生,每個人的出場方式都不同。
人生沒有彩排和劇本,腳下的路走過了便不能重來。
正因如此,手握好牌時應該珍惜,走好腳下每一步。
手握爛牌時更該精心鑽研,拼盡全力給自己贏個大滿貫。
在自己的人生主場跑了龍套,是很可惜的一件事。我對著鏡子出神的時候,香煙繚繞,會不由得想,屬於我的那個時代是甚麼樣子的。
二十歲的時候,我似乎和小曼一樣,有著晦澀內斂的性格,沉默無聲地低著頭走路。
不同的是,那個時候我在學校沒有朋友,還要因為一個男生心血來潮的表白,被人當作公敵,謾罵、侮辱。
然後我會很自然地想到周燼,那個在我漫長而黑暗的人生中投下一道光亮的小混混,在記憶中逆著光沖我笑。
兩道濃黑桀驁的眉毛,眼眸中含著的那抹壞笑,隔了歲歲年年,還是那麼生動鮮活。
那些過往,會令我煩躁地掐滅煙,然後花費幾分鐘的時間來平複心情,接著神色如常地走出化妝間,去前堂大廳給我那組小姐妹簡單開個例會。
然後大家該工作工作,在夜總會一片驕奢熱鬧的氛圍下,迎接客戶的到來。
千篇一律的唱 K、玩骰子、飲酒、貼著耳朵說話……桌上開著 XO 套餐,面對客戶不是太過分的黃段子和鹹豬手,大家也能半嗔半怒地周旋。
現在的夜場不比以前了,我還記得十年前今朝的老板付雷和人合夥開 KTV 的時候,那個時候才是真的亂,黑惡勢力滋生,夜場有真空,有豔舞,幾乎成了一條淫穢的產業鏈。
其他不為人知的勾當也是有的,那時候付雷也很無奈,因他想在淮城紮根混下去,有不得不依附的人,很多不願做的事也無力拒絕。
不過好在,如今他是混出頭了,也洗白了。
在淮城黑白兩道,提起他的名字,如今總能讓人忌憚幾分的。
付雷名下的產業很多,有飯店、會所、科技公司……興許正是知道洗白得不易,那些違法犯罪的勾當,他如今是撇得一幹二淨。
如今朝,明明是夜總會,年底城市評選的時候,竟然也能得個「十佳文明場所」的提名。
我很早就知道,付雷哥是個狠人。
今朝營業到淩晨兩三點,通常也就酒闌人散了。
到了快結束時,大家都喝的一身酒氣。也有精力旺盛的小姐妹,散場之後招呼著一起去吃夜宵。
我很少參與她們的第二場活動,面對盛情邀請,總是淡淡一笑:「你們去吃吧,我年齡大了,熬不過你們年輕小姑娘,再不休息怕長皺紋。」
我睡眠質量一向不好,因此通常會直接回家。
今朝門口,每到這個時候,總會停著很多出租車。
我最近出門的時候,會習慣性地朝東面路口看一眼。
果不其然,一個星期了,那輛黑色奔馳又定時定點地等在了那裡。
車裡人應是註意到了我,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下了車,隔著老遠,男人手搭在車門上,目光沉沉地望過來。
我沒有理他,徑直上了出租車,報了地址。
到了小區樓下,付了車錢,下車時又不無意外地看到了那輛跟過來的奔馳。
換作旁人,興許會讓我感到害怕。
但這個人不會。
他叫葉誠,是個律師。
更準確地說,是個在淮城挺有名氣的律師。
葉誠苗根正紅,畢業於九京大學法學系,父親是一名法官,母親是檢察院的人。
他在上學時就很有名,就讀碩士研究生時在學校的引薦下,聯合南京一家律師事務所,協同辦理過一起很有名的司法鑒定對抗案。
兩年前又與其大學同學一起創辦了京淮律師事務所,很擅長做刑事辯護及辦理各類疑難法律事務。
我對他很了解,不僅因為我曾經也是九京的學生,還因為一個星期前,我剛剛甩了他。
說「甩」這個字可能不太合適,因為我們一開始也不是甚麼正經的關系。
兩個月前他們事務所幫啓氏集團的林總打贏了一場經濟糾紛案,林總在今朝訂了包廂,非要拉他們事務所的律師來慶祝一下。
包廂是在阿靜這裡訂的,業績在我們這組,林總又很豪氣地開了人頭馬套餐,我於是去敬了幾杯酒。
於是便認識了葉誠。
當時偌大的包廂,林總他們身邊都坐了人,觥籌交錯,燈光溢彩,語笑喧闐,氣氛正濃。
我與林總談笑幾句,林總把我引薦給了葉誠。
「代嫣啊,聽阿靜說你也是九京大學畢業的?來來來,葉大狀,給你介紹個校友,大美女。」
包廂人很多,一開始我沒註意到他,待到一眼望去,四目相對,空氣似乎凝結了下。
人與人之間總是講究些眼緣的。
葉誠很年輕,也很帥,那種帥符合一個精英律師該有的正氣。
烏黑且精致的發型,整潔得一絲不苟,額頭光潔,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五官端正,無可挑剔。
他戴著一副金絲框架眼鏡,儒雅斯文,又很好地遮掩了深邃眼眸中泛出的那抹精光。
只一眼,我便知道我該同他發生點甚麼的。
傳聞中葉誠滴酒不沾,且性格清冷,無論是工作上還是私底下,常常是不苟言笑的糢樣。
那晚如傳聞中一樣,他是被事務所的另一名合夥人硬拉過來的,全程沒有喝一滴酒,身邊也沒有坐任何一名女伴。
看得出來,他不喜歡這種場合,面上不露聲色,但時不時皺起的眉頭彰顯出心底的煩躁。
好在後來我解救了他。
我坐在他旁邊,對上了他探究的眼神。
「你好,葉律師。」
「你也是九京大學畢業的?」
葉誠聲線清冽,低沉悅耳,微微側目看我,眼鏡上折射出的光線,映著漆黑瞳仁,泛著深邃的幽光。
當他對一個女人產生好奇,主動開口詢問,我便知道,他是不討厭我的。
我也一向知道自己長相不錯,混跡風月場所多年,掛在臉上的笑是得體而溫柔的。
如果我願意,這溫柔之中還可以帶點撩人的味道。
我畢業於九京,比他高了一屆,應該算是他的學姐。
葉誠一定很詫異,一個名校畢業的學生,為何會在夜總會工作。
這些我無需同他解釋,如果他對我感興趣,以後稍加打聽,甚麼都會知道。
那晚淩晨,葉誠離開的時候,我主動問了他,能不能送我回家。
他坐在車上看我,挑了下眉,眸光深深,也不知在想些甚麼,最終默許了我打開副駕車門。
到了小區樓下,下車時,我又笑著問了他一句:「要不要去我家喝杯咖啡?」
很明顯的暗示,大家都是成年人,沒甚麼好遮掩。
我眼神坦蕩,神情自若地看著他,仿佛他拒絕或者不拒絕,都無傷大雅。
他抿著唇打量我,最終說了一句:「你一個人住嗎?」
「當然。」
「……需不需要去便利店先買東西。」
「不用,我家裡有。」
我巧笑倩兮地看著她,加深了嘴角的弧度:「很多。」
四目相對,葉誠皺了眉,這一刻他是遲疑與猶豫的。
我大概知道他心中所想,一面是道德的枷鎖,一面是長相姣好、看起來有眼緣的女人。
這女人還笑得如狐貍一般,雲淡風輕地勾搭他。
而他恰好又是單身,血氣方剛的年齡。
他是律師,不是聖人,所以願者上鉤。
葉大狀一開始還很收斂,等到上了樓,摘了那副眼鏡,扯了扯襯衫,妥妥的斯文敗類一個。
第二天他走的時候,我還沒睡醒。
等我睡醒了已經是中午十一點。
牀頭櫃上放著一遝現金鈔票。
很好,各取所需,誰都不必有心理負擔。
我坐在陽臺椅子上,豔陽高照時,點了支煙,夾在指尖端詳,看著那微不足道的星火一點一點燼燒。
快要熄滅時,猛地吸了一口。
香煙融入肺裡的感覺,奇異得讓人心情舒暢。
2
之後隔了幾天,葉誠沒再找過我。
但半個月後,我借故找上了他。
起因是那名叫小曼的女孩,被人拿酒瓶砸破了頭。
打她的男人叫何星海,是今朝的常客,通常我們叫他何少。
沒錯,他是個有錢的富二代,而且是個在淮城囂張得出了名的年輕富二代。
我聞訊趕去時,包廂門推開,看到的是小曼捂著頭蹲在地上,血順著指縫流出來。
甜甜等人嚇白了臉,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
而這富二代見我進來,眯著眼睛道:
「嫣姐,我 TM 每次來是缺你們錢了還是小費給得少了,覺得我好糊弄?喝個酒推三阻四,給臉不要臉,想立貞節牌坊何必來這種地方。」
不用猜也知道發生了甚麼,我臉上掛著笑,上前將小Ṱű⁶曼扶起來,「抱歉何少,擾了你們的興致,別生氣,咱們之間有話都好說,我現在先叫人把小妹送醫院,你這一瓶子下去,可不輕呢。」
隨後而來的辰哥等人把小曼帶了出去,我示意甜甜她們也離開,只留了我和大堂經理趙暉善後。
十年前付雷在淮城剛起步的時候,暉哥便已經跟著他混了。
他跟付雷差不多同歲,快四十的糙漢子,這種場面對他來說是見怪不怪了。
暉哥好脾氣地跟何星海聊了幾句,繼而道:「小妹不懂事,確實欠調教,但何少出手是不是重了些?現在是法治社會了,打人終歸是不對的。」
何星海年輕氣盛,態度囂張:「我也就是嚇唬嚇唬她,誰知道她跟個傻缺一樣不知道躲,打也打了,醫藥費我出就是。」
有錢人總是這樣無所畏懼,我笑道:「何少這一瓶子力道不輕,少說也是腦震蕩,沒個七八十萬應該是不行了。」
「甚麼?你說多少?」
何星海像聽到笑話一般,冷笑著看我:「你說七八十萬就七八十萬了?你算個甚麼東西?」
「我是甚麼東西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要賠的不僅是醫藥費,還有精神損失費,萬一給人家小姑娘嚇出個好歹來,陰影可是一輩子的。」
我笑眯眯地看著他越來越陰沉的臉,又加了一句:「何少要是嫌賠得多,不如我打電話給雷哥,讓他來跟您談?」
我早說過,在淮城,提付雷的名字總是會讓人忌憚幾分的。
何星海陰晴不定地盯著我,最終笑了一聲:「行,你說多少就多少,老子有的是錢,下次萬一手滑砸到了你頭上,也按照這個標準來賠。」
言語之間,妥妥的恐嚇威脅,我但笑不語地看著他。
暉哥先皺起了眉頭:「何少,這話可不能亂說。」
何星海哈哈一笑:「開個玩笑,緊張甚麼,嫣姐甚麼身份,我敢動她?雷哥能放過我?」
他說得對,他不敢動我,因為誰都知道,今朝的營銷經理代嫣,是付雷罩著的。
甚至很多人,來我這裡訂廂,為的是討他的好。
暉哥開車帶我去了一趟醫院。
甜甜見了我哭得泣不成聲:「嫣姐,對不起,我不知道 503 是何星海的場子,他來得晚,而且來到之後點名要小曼喝,我說甚麼都沒用。」
她很愧疚,因為小曼一開始來的時候,我就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訴她,在她適應夜場之前,只能讓她進那些熟悉的且脾氣好的客戶訂的包廂。
甜甜臉上清晰的五個手指印,不出意外的話,也是何星海打的。
我拍了拍她的肩,安慰她:「沒事,從好的地方想,小曼她爸的醫藥費有著落了。」
小曼沒甚麼大礙,診斷是中度腦震蕩,需要住幾天院。
如我所料,她是很願意私了的。
沒有人跟錢過不去。
何況還是那麼一大筆錢。
離開醫院後,我徑直回了家,看下時間,快十二點了。
思來想去,我在這個時間給葉誠打了個電話。
行動電話號碼還是在他們律師事務所的官網上找到的。
接通後,他的聲音是一貫的清冽低沉,還帶著點被吵醒的不悅:
「喂,哪位?」
「葉律師,我是代嫣,今朝夜總會那個。」
「……」
葉誠沒說話,應該是醒了,陷入短暫的沉默之中。
我笑了笑:「不好意思,剛剛我們這裡的小妹被人打了,我想咨詢一下故意毆打他人能不能追究刑事責任。」
「你現在在哪兒?」
「呃,我剛從醫院回到家。」
我站在陽臺的落地窗前,目光望向漆黑夜幕,嘴角緩緩勾起笑:「不知道這個時間,你能不能來我家一趟,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仔細告訴你。」
約莫半個時辰,夜深人靜,葉誠應約而來。
開門的時候,看到穿著蕾絲吊帶裙,手拿紅酒瓶的我,意料之中,他挑眉笑了。
我也笑了,半濕的長發披散在耳後,揚了揚酒瓶:
「喝點?」
「我不會喝酒。」
「哦?喝了會怎麼樣?」
他目光幽深地落在我身上,湊上前握住我的腰,低頭在我耳邊笑了一聲:「會發瘋。」
這是葉誠第二次來我家。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醒來,他沒有走。
我起牀的時候他還躺在被窩裡,呼吸均勻淺淡,淩亂的頭髮下,睫毛安靜垂落,於眼瞼處投下一片陰影。
他累著了,天快亮的時候幾乎才睡。
我看了一眼時間,如我往常的生物鐘一樣,上午十一點。
習慣性地縮在陽臺躺椅上,我點了支煙,眯著眼睛曬太陽。
香煙還剩一半的時候,葉誠醒了。
剛睡醒的他有片刻茫然,揉了揉淩亂的頭髮,睡眼惺忪。
很像一個懵懂天真的大男孩。
我溫聲笑道:「你醒了,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他這才仿佛醒透,已不見了方才的茫然,拿起牀頭的行動電話看了下,深邃眼眸恢複一貫的清醒與冷靜。
「事務所還有事,我下午會很忙,現在就走。」
「嗯,好。」
我扭過頭去,透過窗口的豔陽下,看著手中的香煙燃盡。
葉誠窸窸窣窣地穿了衣服,戴上名貴腕表和那副金絲眼鏡,待到站在我旁邊,白襯衫,西服褲,長身玉立,身姿高挺,又是一貫的矜貴糢樣。
我側目看他,眼中含著隱約笑意:「不是有事嗎?怎麼還愣著?」
他遲疑了下,「已經Ṱũ⁼中午了,要不一起吃飯吧。」
「不用了,其實我也沒空,我約了人。」
「那,下次?」
「嗯。」
「加個微信吧。」
葉誠拿出了行動電話,他的手很好看,骨節分明的手指,修長白皙,在屏幕上飛快地點了幾下,遞了上面的二維碼過來。
我的笑不動聲色地凝結在唇邊,歪著頭看他:「不用了,葉律師,有事打電話就好了。」
他愣了下,抿了抿唇,臉上神色有些不自然:「我今天,沒帶那麼多現金。」
我了然:「沒事,上次給得挺多的。」
可能是我神情太自然,嘴角始終噙著笑,溫溫柔柔,倒令葉誠面上一時十分尷尬,眼眸深深,輕咳一聲,不自然地別過臉去。
「我過幾天要去國外一趟,你有沒有想要的包,或者手表首飾之類的,我買給你。」
「不用了,葉律師,你太客氣了。」
我隨口應付一句,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含在嘴裡點燃,然後夾在指間,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對那些東西,不太感興趣。」
葉誠皺了下眉,四目相對,神情有些複雜,一副欲言又止的遲疑樣子,最終抿了抿唇,道:「少抽點煙吧,對身體不好。」
我愣了下,很快笑道:「好。」
葉誠離開後,我如他所言,掐滅了煙。
然後站在窗口,看著那輛黑色奔馳出了小區。
我想,我跟他應該不會再見面了。
隨後簡單打扮了下,我也出了門,去地下車庫開了車出來。
我沒騙他,我中午確實約了人。
去的是城西香山麓附近的四合院區。
作為淮城有名的園林式住宅區,這裡的房價可謂是高出了天際。
有些人買房是為了生存,有些人買房卻是為了欣賞。
如付雷,在這一處有整整一排的中式四合院。
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其中一處院子裡修建園林,搭起的爬高架上,有幾人正仔細地修剪著那棵價值千萬的貴妃羅漢松和日本黑松。
而身穿亞麻布衫的付雷,頭上戴著草帽,腳底踩著黑布鞋,正拿著木耙仔細地梳理著另一處松樹外圍的金粒子。
內裡苔蘚潮濕鮮綠,金粒子在陽光下泛著燦爛的光,被梳理得條條道道,線條分明。
四十歲的付雷,沉迷於園林藝術無法自拔。
造園造景,往往需要長達一兩年的時間,才能將一處宅院打造得如蘇州園林一般精致。
付雷為此開了一家園藝公司,有專業的團隊匠心獨造。
古色古香的院子,奇石假山,小橋流水,一池錦鯉爭先恐後地游來游去,仙霧飄飄。
這座名為「桃花源」的四合院很大,不僅有雲香齋,還有詠園、快哉亭……
各種貴妃羅漢,百年大老黑,龍游梅,垂梅,羽毛楓……置身其中,讓人仿佛真的入了夢境桃花源一般。
耳邊是潺潺流水,鳥語花香。
白牆黑瓦拐彎處,還有名家題的一首詩,框嵌在廊下——
閑來桃花源墅,花徑石斜蓮步。
回眸景深,楓虬起舞。
朝暮,朝暮,絕美春秋幾度。
……
比付雷更懂得鑒賞美的人,沒有他有錢。
比他有錢的,卻又沒有他這樣的品位。
是以他的造園團隊,在互聯網發展迅速的今天,隨手拍的一個小視頻,便能火到國外。
單是一棵松樹,一塊石頭,就要價值成百上千萬,打造這麼一座院子,即便是富豪也分三六九等。
能借此機會跟付雷攀上關系的皆不是普通人。
又或者說能讓付雷以此攀上關系的,更不是普通人。
這些年,付雷混得可謂是風生水起。
沒見過他的人,一定不會想到,這樣一個穿著黑布鞋,亞麻衫,下巴留胡茬,頭髮紮在腦後的男人,一身文藝氣質,竟是今朝的幕後老板。
付雷不僅有氣質,還有深眼窩,雙眼皮,稜角分明的臉。
他是標準的立體長相,相貌端正,並且是很幹淨的一個人。
至少,表面上是。
看到我來,他放下木耙,脫了手套,迎面笑吟吟走來:「小嫣,你來得正好,看看我最近新移植的黑松,從日本運過來的精品。」
那棵眾星捧月般,被很多人圍著修剪的松樹,高聳碩大,造型精美,伸展的松枝如一片片飄逸的雲。
我不禁感慨:「真的好漂亮。」
付雷站在我旁邊,比我高了半頭,聲音欣慰:「我在靜岡國際園展,一眼就看上了它,這麼美的松樹,錯過了會是終身的遺憾。」
談及喜歡的松,他侃侃而談:「看到那個穿黑衣服的師傅沒?他叫李言杭,著名的黑松大師,我本來想自己爬上去修剪,又怕手藝不精破壞了美感,所以便把他找來了,權當是交個朋友,待會介紹你認識一下。」
我笑著搖了搖頭:「我認識他幹嗎呀,以後又沒打交道的機會。」
「那可不一定。」
付雷轉頭看我,眼神含笑,聲音溫和:「小嫣,你大學不是修的藝術設計類嗎,以後來幫我管理園林公司吧,跟人家大師多學習一下手藝,以你的聰明和能力,將來一定有很高的造詣。」
這不是他第一次有這樣的想法,明裡暗裡提了幾次了,如同之前一樣,我拒絕了他:
「算了吧雷哥,我不是那根蔥,而且我也不想離開今朝。」
付雷難得地沉默了下。
他沒有逼我,也不會要求我甚麼。
因為他知道,我曾經患過一場很嚴重的抑鬱癥。
至今我的手腕上,還有當年割腕自殺的痕跡。
雖然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當年心理醫生的話,他也是有所耳聞的。
那時心理醫生對周燼說:「要對她有耐心,像哄小孩一樣順著她,她想做甚麼就做甚麼,但凡讓她有一丁點興趣的事,就加倍去做,如果她看到一束花會開心,那就每天送給她……」
周燼那傻子,後來在我家小區樓下種了滿滿一花園的月季來著。
哦不,我說是月季,他不承認,非說是玫瑰。
……
付雷的目光落在那棵高聳的黑松上,良久,說了句:「阿燼他不會回來了。」
「我知道。」
我也如他一樣,看著那棵松,神情柔軟下來:「我就是想著,萬一哪天奇跡出現,他又回來了可怎麼辦,今朝的大門,已經不是曾經的鑽石了,那怎麼辦呀,我不能讓他找不到路啊。」
「小嫣……」
付雷望著我的眼神,應該是同情而憐憫的,他似乎想說甚麼,但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也不想聽他繼續講那些沒用的話,轉而笑道:「雷哥,你打電話叫我來,就是為了看這棵松樹?」
「當然不是。」
付雷笑了:「下午紫薇會展中心有一場拍賣會,吃完飯你跟我一起去。」
「啊?姚姐呢?」
「她健身去了,一把年紀了突然對自己嚴苛起來了,整天嫌自己胖,三天兩頭地往健身房跑。」
「那你不早說,我今天穿得不夠正式。」
「哈哈,沒事,我待會也不換衣服了,咱們溜一圈兒就回來了。」
付雷如此不拘小節,我也抿著嘴笑了,索性我穿的是白色外套,紮高馬尾,他穿的是白布衫,紮低馬尾,隨意到一塊去了。
要丟人一起丟人。
3
我想錯了,和付雷一起出門是永遠不會丟人的。
祕書,助理,保鏢,司機,齊刷刷地跟著。
我還沒打聽明白紫薇會展的這場拍賣會是哪位名人舉辦的,就已經出盡了風頭。
無數人在跟他打招呼,左一句「付先生」,右一句「哎呀,沒想到您親自來了」。
還有人跟著拍照,會場領導糢樣的工作人員,嘴都咧到耳門子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著名的繪瓷藝術大師陳老先生和他夫人童巍女士聯名一些知名藝術家共同舉辦的慈善拍賣。
童巍女士是傳統繪瓷藝術研究會的會長,還曾參與過明清禦窯複燒,傳承家學,擅作粉彩花鳥,其名下作品深受海內外收藏。
因為雙方都是有身份的大家,而且承辦方及早通過媒體宣傳,此次拍賣結束將會做社會公益服務,資助困境學生及成立基金助力腦癱孩童。
是以這場拍賣座無虛席,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幾乎都來捧場。
而且很巧的是,我還在這裡見到了葉誠。
他們事務所擔任了此次拍賣活動的法律顧問。
葉誠作為老板,西裝革履,帶著團隊親自出席。
並且他與陳老先生及童巍女士似乎相當熟稔。
他自然也是看到了我的。
在拍賣會開始之前,付雷與陳老和童巍女士打了招呼,都是喜歡藝術的人,相當客氣和熱絡。
我站在付雷面前,舉止得體,落落大方。
與他的生活助理薑晴不同,她穿的是正式的西裝套裙,而我,白外套,休閑褲,運動鞋,與同樣衣著隨意的付雷實在太搭太另類。
不過付雷隨隨便便往那一站,周身都是氣質。
為了不丟他的臉,我自然也是腰桿挺直,笑容淡淡,紮起的高馬尾上還卡了個墨鏡,格調肯定是裝到位了的。
我與葉誠便是在這種情況下,進行了今天的第二次見面。
童巍女士慧眼識珠地看出了我的不同,笑著讓付雷介紹一下。
付雷跟她道:「童老師,這是我妹妹代嫣,上學的時候也是藝術生,她學過畫畫,在這方面很有天賦,有機會還請您指教一下。」
葉誠在她身後,目光幽深地看著我。
我目不斜視,臉上含笑,同童巍女士握了手:「久仰大名童老師,別聽我哥瞎說,我很多年沒拿畫筆了,實在慚愧。」
童女士當然不會深究我到底會不會畫畫,以及畫得怎麼樣,她只是笑眯眯地端詳我,拍了拍我的手背,對付雷道:「付先生,你這妹妹可真漂亮,長得跟幅畫似的。」
誇完又慈愛地問我:「小嫣今年多大了?有男朋友沒?」
我尷尬地笑了下,尚未回答,付雷已經不緊不慢道:「單身呢童老師,您又不是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推崇甚麼自由主義不婚族,倒是我們這些老古董跟著瞎操心。」
童女士止不住點頭,感同身受似的目光落在一旁的葉誠身上:「可不是,你瞧我這外甥,快三十的人了,整天就知道忙工作,女朋友都沒時間找,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催也沒用,人家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
我抬頭望去,目光與葉誠碰了個正著,於是很快又移開。
眼看付雷與童女士還要聊下去,我及時打斷了他們的話,禮貌道:「童老師,好不容易見您一面,我能跟您合個影嗎?」
……
拍賣開始之前,我曾疑心付雷帶我來這兒的目的,是想找機會給我認名師搞藝術。
結果到了拍賣會開始,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何星海他爹。
作為淮城有名的富商,富二代何星海的老爹何荃也來了。
既然來了這種場合,定然是要拍下一兩件東西回去的。
結果我很快發現,但凡何家舉牌,不管拍賣的是甚麼,付雷身邊的祕書楊天奇都會跟著舉牌加價。
一次, 兩次,三次。
很快,何家也察覺出了不對,從一開始的客氣謙讓,到後來不明所以,有了幾分惱怒。
針鋒相對了一陣,楊祕書永遠比他們高出一口價。
幾乎全場都察覺出了不對勁,何家這是擺明得罪了付雷。
於是只要何家舉牌,全場無人再喊價,只剩楊天奇面無表情地往上加。
我側目道:「雷哥,沒必要。」
拍賣場的燈光,映在付雷的臉上,稜角分明,神情透著冷意。
他淡淡道:「沒事,鬧著玩而已。」
一次次地鬧著玩,連主持人都蒙圈了——
「付雷先生又加價一次。」
「付雷先生加價兩次。」
「付雷先生第三次加價。」
「成交!」
全場的目光都註視在我們這邊,交頭接耳,我無奈地撐著額頭,繼而將墨鏡往下拉,遮住了臉。
何家從一開始的懵逼,到惱怒,最後歸於平靜和忐忑。
直到拍賣結束,一把年紀的何荃老狐貍一般,笑呵呵地走過來,同付雷友好地握手——
「哎呀付總,您可真是一點機會都不給我留啊,那張素三彩的瓷板畫,我是真喜歡呀,原想拍下當壁掛,還是被您拍下了。」
「不好意思,那瓷板畫我家妹妹也喜歡,所以就不遑多讓了。」
付雷面上含著笑,客氣疏離,聲音淡淡。
點到為止,雙方都是聰明人,何荃看了我一眼,又寒暄幾句,這才匆匆離開。
想來回去之後,會好好管教一下他兒子了。
待人走遠了,我嘆息一聲:「雷哥,真沒必要的。」
付雷不甚在意,也沒接我的話,只是道:「那張瓷板畫回頭讓薑晴放你車上,別的東西你看你有喜歡的嗎,喜歡的話就去挑挑,不喜歡就讓小楊去操辦一下,全部捐掉吧。」
我笑了下:「好。」
——
拍賣會結束半個月後,我接到了葉誠的電話。
他說他剛從國外回來,給我帶了禮物。
電話打來時,是晚上十一點,我在上班。
今朝燈光璀璨,我坐在大堂沙發上,漫不經心道:「不必了葉律師,我甚麼都不缺,你送別人吧。」
葉誠沉默了下,說了句:「我在外面。」
我拿行動電話的手頓了頓,又道:「哦,很晚了,那您回去吧。」
「……」
「能出來下嗎?我有話跟你說。」
「我在上班,很忙。」
「我等你下班。」
我皺了下眉,長長地嘆息一聲,那邊已經很快地掛了電話。
淩晨兩點,包廂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暉哥招呼我下班。
走出夜總會大門,我四下觀望,果然看到了葉誠的車。
他還真是有耐心。
我心情複雜地走過去,上了他的車。
葉誠率先遞過來一個 Bvlgan 的香水手提袋,笑道:「禮物。」
既然他執意要送,我只得順手接過,禮貌一笑:「謝謝。」
「我送你回家。」
「好。」
葉誠啓動車子,開車送我回去。
一路都沒有說話。
到了我家小區樓下,我沒有立刻下車,目光靜靜地看著他:
「葉律師想跟我說甚麼?」
「其實你,不用跟我這麼生疏,畢竟我們,論起來我該叫你一聲學姐。」
一向頭腦清醒、口齒嚴明的葉大狀,仿佛很為難似的,又最終下定決心,開口道:「代嫣,你為甚麼要這樣?」
「哪樣?ŧŭ₂」我不解地看著他,「跟你上牀?」
他愣了下,似乎沒想到我這麼直白,抿著唇,在車內燈光下,明顯看到神情不自然。
我好笑道:「看你不錯,有眼緣,而且我這個年齡,有需求很正常不是嗎?」
葉誠的唇抿得更緊了。
「成年男女,各取所需,你也很快樂很享受,對吧。」
我打趣地看著他,從包裡掏出煙盒:「介意我抽煙嗎?」
葉誠深深地吸了口氣:「介意。」
「哦,那算了。」
我遺憾地把煙放回了包裡,又側目問他,似笑非笑:「還有甚麼要問的嗎?我要回家了,並且我希望以後我們都不要再見面了。」
「所以你到底是甚麼意思?」
葉誠下定了決心似的,目光深沉:「你把我當成甚麼?」
「one night。」
我一本正經地看著他:「你不是也給我錢了嗎,一場交易而已,葉律師,你這麼質問我,我會以為你認真了。」
「對不起,我一開始以為,你跟那種夜場的女人一樣……」
「你沒有誤會,我就是你以為的那種女人。」
我看著他,忽而笑了:「你打聽過我吧?我當年在學校很出名。」
出了名的爛,出了名的臭,在 KTV 兼職幹夜場,被人瘋傳是出來賣的,後來險些被勒令退學。
人生無常,兜兜轉轉,畢業後我還是做了夜場。
如果他打聽得再細致一點,就會知道我當時還談了個男朋友,叫周燼。
一個小混混,有著跟我一樣爛透了的人生,最後還因為犯了事,在海港灣被追捕,最後跳海不知所終。
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死得透透的。
這些都很好打聽的,又或者還有人說今朝的老板付雷對我頗多照顧,因為我跟他睡過,是他的女人。
很多很多,流言蜚語,是我用腳趾頭都想得到的。
葉誠沉默了下,突然莫名跟我說了句:「你家裡掛在客廳的那幅畫是你畫的吧,一個沉醉的舞者,赤腳踩在荊棘上跳舞,襪子被血染紅,我還在九京的校內網,還看到了當年你參賽的獲獎作品,是一只被箭穿透的孤雁,於半空掉落,你給它起名叫墜落,代嫣,其實你真的很有天分,畫出的畫讓人很容易產生共鳴。」
「所以呢?」
他頓了頓:「我不知道,我第一眼見你,總感覺你很特別,像是隨時會破碎的玻璃瓶,但是又高高在上,燿眼極了……我承認我有被你吸引,對你有好感,你讓我有不一樣的感覺,我很抱歉從別人嘴裡打聽了你,一開始我選擇了相信自己的耳朵,現在,我想我應該重新認識你,你和他們說的不一樣。」
我嘴角的笑一點點凝結,眼底化為不為人知的陰冷:「隨便把男人往家裡帶的女人,會是甚麼好東西,你錯了,葉律師,到此為止吧。」
4
葉誠遲早會明白,我真的不是甚麼好人。
若他對我沒有任何價值,我根本不會接近他。
現在,我想跟你們講一講我的故事。
我叫代嫣,我的人生,死過兩次。
一次是十九歲那年,我媽突發心肌梗塞,悄無聲息地死在了家裡。
一次是二十三歲那年,周燼跳海,不知所終。
書上說,年少不遇驚豔之人,青春不過轟烈之事。
人的一生,就該平淡如流水,安穩流淌,無大風大浪,偶爾激起小的水花,讓它歸於平靜,才是最終圓滿。
平凡人的一生,不該掀起驚濤駭浪,否則會撞得頭破血流,哪怕十年二十年,回首過往,嘴裡仍有一股血腥味。
很不幸,我便是這樣的人。
認識周燼時,我是九京的大一學生。
那時我家住在蘋果灣小區 B 幢 5 號樓 601 室。
那是一處傳統意義上的老小區,兩室一廳,樓房很舊,沒有電梯,回家需要爬樓梯。
底層房屋很潮,六樓還好,只是外牆長滿了爬山虎,層層曡曡,雖然漂亮,卻很招蟲子。
夏天家裡總是有殺蟲劑的味道,因為蟑螂很多。
我和我媽相依為命。
她是個普通的中年婦女,在市中心的百貨大樓上班,做營業員。
我媽很愛我,我考上大學那會,別提她有多高興了,拿著行動電話用方言挨個通知我遠在四川老家的外公外婆和舅舅。
我們是單親家庭,在淮城舉目無親。
但我媽想慶祝,所以難得奢侈地帶我去市區吃川鍋火鍋。
我們點的鴛鴦鍋,一份娃娃菜,一份魚丸,一份牛肉卷,以及一份蟹肉棒。
那時候的菜品分量很足,但我還是覺得不夠吃,又要再點別的。
結果我媽趕忙攔住了我,不住地說:「夠了夠了,嫣嫣,媽媽下班的時候吃了中午剩的一個包子,現在不太餓。」
我知道她是為了省錢。
果不其然,菜品下鍋,她不住地往我碗裡夾牛肉和魚丸,督促我多吃點。
我一臉無奈地嚷嚷:「媽,你這樣我都沒心情吃了,說好的我們倆慶祝,這擺明了是我一個人的狂歡。」
我是藝考生,學藝術有多費錢我是知道的。
我媽很節省,平時一分錢都不舍得多花。
所以我站起來也夾了菜給她:「一起吃,回頭吃不飽的話再要一份面條下鍋裡,不過分吧?」
我很愛我媽媽,家境普通,但我從沒抱怨過。
甚至從初中時開始,每年寒暑假,空閑之餘,我會在家裡做那種編織的小竹籃,加工一個可以掙兩毛錢。
等我上了大學,已經不再是未成年,放假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份兼職。
那時市區開了一家有名的 KTV,很高端,名字叫鑽石。
一個人我是不敢去那種地方兼職的,但我初中同學桃子在那裡。
桃子學習成績不好,高中沒上完就輟學了,已經出來打工兩年了。
鑽石是個很大的 KTV,服務生很多,我在三樓的一個小超市負責上貨及收銀。
跟我一起搭檔的有時是桃子,有時是琴姐,她們是全職,需要兩班倒。
我在那裡上班第三天,就見到了周燼。
一個長得很帥,笑起來很壞,高個頭、單眼皮的男生。
那天琴姐去廁所了,我一個人在貨架理貨,他走了進來,拿了一罐可樂,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
我放下手裡的貨,趕忙就追了過去:「哎,你沒付錢呢。」
可樂打開喝了一口,他才好笑地看著我,揚起兩道濃黑桀驁的眉:「新來的?」
我皺著眉頭看他:「是,你沒給錢呢。」
他「哦」了一聲,一手拿可樂,一手在褲兜裡摸索,最後懊惱道:「沒帶錢,先欠著吧。」
我是肯定不會讓他走的,不悅地瞪著他:「你這人怎麼這樣啊,沒帶錢隨便拿飲料,還打開給喝了。」
他看著我笑,嘴角勾起,痞氣十足:「我都說了先欠著,姐姐,你別不依不饒啊。」
周燼的聲音很好聽,聲線幹淨悅耳,含著隱約的揶揄,令我惱紅了臉:
「你別來這套,挺大的小夥子,怎麼幹這種事呢?」
他上前一步,走到我面前,微微弓下身子看我,黑亮眼眸是止不住的笑意:「我幹甚麼了?你說得我好像十惡不赦一樣。」
他離我很近,高了我一個頭,足足的壓迫感,黑 T 恤下露出的胳膊是健康的小麥色,很結實。
我被他嚇了一跳,臉一白,錢也不要了,轉頭進了小超市。
後來我站在收銀臺裡面,隔著兩層透明玻璃小心觀望,看到他露出一口白牙,沖我笑得燦爛又張揚。
然後揮了揮手,轉身離開。
琴姐回來的時候,我懊惱地向她講述了方才的事,還描述了下他的體貌特徵。
本意是想給一樓的王經理打電話,看能不能攔著人,把可樂錢補上。
結果琴姐道:「你說的是周燼吧,記賬就好了,他拿東西從來不給錢的。」
於是工作第三天,我知道了周燼這個名字。
跟在鑽石的老板付雷身邊的一個弟弟。
時間長了,便又通過桃子和琴姐,對他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
周燼還在上學,比我還小一歲,是化工職業技校的學生,那學院離九京大學不遠。
據說他是付雷老家一個遠方窮親戚家的小孩。
後來周燼親口跟我證實,他家在農邨,很偏遠,確實是跟付雷老家屬於一個鎮子的。
但並不是他親戚家的小孩。
周燼自幼喪父,母親改嫁,從小是跟奶奶長大的。
後來奶奶也去世了,他叔叔家占了屬於他家的房子,嬸子整天冷嘲熱諷,陰陽怪氣,硬是將十歲的他逼得離家出走。
他一路撿破爛、討飯進的城。
然後居無定所,跟街頭的流浪漢睡過同一張毯子,也曾在網吧蹭地方睡覺。
網吧老板是個好心人,給他買過幾次蛋炒飯。
後來他便每天晚上來蹭地方睡覺,早上開始幫老板打掃衞生,收拾機子。
蹭了大半年,他學人家買了個馬紮子和鞋油之類的東西,在街頭給人家擦皮鞋,一塊錢一雙。
再後來遇到了付雷。
十幾年前的付雷,也是農邨出身白手起家的年輕小夥。
甚麼都幹過,甚麼都敢拼。
他在火車站附近開連鎖餐飲店的時候,周燼就在他店門口擺攤給人擦皮鞋。
火車站人來人往,餐飲店是二十四小時營業。
周燼有時淩晨兩點還在。
有一天晚上付雷蹲在他面前抽煙,跟這個早熟的孩子閑扯了幾句,覺得他挺有意思,又是老家同一個鎮子上的,便說要幫他。
周燼大喜:「哥,我要進你的餐飲店工作,在後廚刷盤子也行。」
付雷搖了搖頭:「你年齡太小,萬一有人舉報我招童工,這不是玩死我嗎。」
「小子,想跟我混,先去上學,大字都認不全,我要你幹甚麼。」
付雷資助他上寄宿初中,初中畢業上技校。
在這期間,付雷的餐飲店因經營不善倒閉了,他又尋了個門面,搞一把大的,跟人合夥投資開 KTV。
鑽石開業的時候是真隆重,生意也是真的好。
錢掙得太多會招人嫉妒。
付雷慶幸自己是跟人合夥開的店,那合夥人跟他是多年的朋友,叫孫大闖,人稱闖哥。
付雷在火車站開餐飲店的時候,闖哥在後面一條街開修行動電話店和棋牌室。
他比付雷有腦子,也有實力,火車站附近三教九流甚麼人都有,闖哥在那一帶很有名。
有名到甚麼程度呢。
你上午錢包被偷了,下午托人找到闖哥,闖哥叼著煙打牌,隨手打個電話,不出一個時辰,你的錢包就能被送來。
大花臂,粗項鏈,體形魁梧微胖,長相兇悍,這就是闖哥。
沒人知道看著斯斯文文的付雷是怎麼跟闖哥成朋友的,事實是他們確實是很好的朋友,闖哥喝多了的時候,會在酒局上拍著付雷的肩,感慨:「雷子是我一輩子的兄弟,當年我在火車站開行動電話店,賣給一個外地人用過的話費充值卡,媽的三十塊錢而已,他跟瘋了一樣拿刀捅我,好長一把刀,我腸子都快出來了,周圍的人都嚇跑了,要不是雷子沖過來幫我,我 TM 早死在那人手裡了。」
過命的交情,自然是不一樣的。
5
我一整個暑假都在鑽石打工。
跟周燼的第二次見面,是在他拿走了可樂的次日晚上。
KTV 三樓金碧輝煌,燈光璀璨。
小超市在三樓中間位置,為的是方便顧客買東西。
沒人的時候,我在吧臺切果盤,桃子躲懶去跟她網戀男友打電話。
然後隱隱約約的音浪聲中,隔著老遠我看到電梯門開了,幾個胳膊上滿是紋身的男人面色不善地走了出來。
然後他們從玻璃門前經過,去了走廊盡頭的一個包間。
我順著目光看了一下,很快低下了頭。
為首的男人尤其年輕,雙手插兜,嘴裡叼著根棒棒糖,眉眼冷峻,一臉桀驁。
正是周燼。
他們進了包廂,門沒關緊,不多時裡面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打鬥聲,夾雜著謾罵和哭喊。
最後是幾個被揍得鼻青臉腫的男人被踹了出來。
那是我第一次見周燼打人。
抬腳將人踩在腳下,拳頭一下下地砸在對方臉上,沉悶的砰砰聲,令人心驚膽戰。
最後那少年直起身子,掰了下發酸的手腕,神情陰冷地看著那些人:「滾,以後再敢來這兒,老子見一次打一次。」
那幫人屁滾尿流的時候,我適時地把頭低下了。
然後不知過了多久,在我認真切果盤的時候,腳步聲走近,伸過來一只手敲了敲桌子。
「姐姐,咱倆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熟悉如昨日的聲音,已沒了方才的兇狠,反而帶著幾分戲笑和揶揄。
可是那只敲桌子的手,剛剛分明像把錘子在砸人。
我手一頓,抬頭對上那雙漆黑的眼睛,尷尬地笑:「我們昨天才見過,呵呵。」
周燼勾唇,雙手撐在桌子兩側,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欠你多少錢來著?」
「啊?你沒欠我錢。」我一臉認真,「別鬧了弟弟。」
「……」
這聲「弟弟」說出口,周燼愣了下,接著眼中笑意漸濃:「你昨天不是這個態度。」
「……你昨天,也沒打人。」
「……」
他挑了下眉,很快輕咳一聲,解釋道:「你怕甚麼,我又不打女孩子。」
雖然不打女孩子,但是打架的都不是好孩子。
我在心裡腹誹了下,笑了笑沒再說話,低頭切水果,心裡盼著他趕緊離開。
結果他卻悠哉地倚在吧臺,一邊吃果盤裡的水果,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聊天:
「你叫代嫣對吧,九京的學生?」
「你來這裡兼職,王德興給你多少錢?」
「你晚上回家的時候怕不怕?有人接你嗎?」
彼此又不熟,問題還這麼多,真的很討人嫌。
但他一本正經地看著我笑,一臉無畏,漆黑的眼眸坦蕩又深邃,仿佛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妥之處。
也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在裝不懂。
我皺著眉,正想著該如何回答他,玻璃門外,一個染黃頭髮的青年,叼著煙過來了:
「燼哥,幹嗎呢,走啊。」
周燼應了一聲,起身離開時順手從一旁貨架上拿了兩罐可樂。
我以為他是給那黃毛青年拿的,結果他將其中一罐放在吧臺桌上:「我還有事先走了,這個給你。」
真行。
待他們走後,我將那罐可樂重新放回了貨架上。
在我的認知裡,周燼與我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從小學習成績優異,是周圍人眼中的乖乖女。
而周燼,是個混混。
他時常來鑽石,因為這裡是付雷的地盤,他在替他看場子。
表面光鮮亮麗的鑽石,輝煌燿眼,暗地裡悄無聲息滋生的那些東西,是我這個在小超市收銀理貨的服務生不會知道的。
我後來經常在鑽石見到他。
他常和那個叫他燼哥的黃毛青年在一起。
黃毛看著跟他差不多大,圓圓的鼻頭,長得挺有喜感,他們都叫他小六。
在周燼第三次順手送我可樂時,小六倚著玻璃門,笑得一臉不懷好意,叫了我一聲「嫂子」。
我嚇了一跳:「你,你別亂叫啊!」
黃毛一臉無辜,正要開口說甚麼,被周燼轉身一巴掌拍在頭上:「滾蛋!」
然後他將一罐可樂放在桌上,看了我一眼。
少年看著鎮定,輕咳一聲,耳朵還是微微泛紅了。
目光對視,我很快移開,將那罐可樂推了回去:
「我不喜歡喝可樂,你拿走吧。」
「那你喜歡喝甚麼?」
「……白開水。」
「……你有保溫壺嗎,我去幫你倒。」
「……」
那天下班,已經晚上十點多了。
而城市夜生活到處還很熱鬧,街上車輛也多。
鑽石離我家騎電動車也就不到十分鐘路程,一開始來這兼職我媽接過我幾回,後來在我的勸說下慢慢也放了心,願意讓我自己騎車回家。
但我沒想到,那天我剛換完衣服出了門,就看到了周燼。
他騎在一輛很酷很炫的摩托車上,見我出來,將手裡的煙給掐滅了,笑得一臉燦爛:
「姐姐,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我家離得挺近的。」
「那你送我回家?」
他挑著眉毛,勾起嘴角:「待會我再送你回來?」
我終於嘆息一聲,無奈道:「周燼,我跟你不熟。」
潛意識裡,我覺得應該和他劃清界限。
這小混混近日的行徑,擺明是想泡我,我應該將他這種念頭掐滅在萌芽裡。
果然,話說出口,周燼不笑了,看著我認真道:「以後不就熟了,人與人之間哪有一開始就熟悉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們壓根不是一路人,以後也不會熟的。」
言盡於此,周燼眼神一暗,沉默了下——
「好,我懂了。」
然後他戴上了頭盔,騎著摩托車轟隆隆地開走了。
後來我在 KTV 再見到他,他不會多看我一眼,神情漠然,走路目不斜視。
也沒有再跟我說過一句話。
桃子還湊過來問:「周燼怎麼了,之前不是有要追你的苗頭嗎,這麼快就熄火了。」
我敲了下她的頭:「你別瞎說。」
兩個世界的人,註定是要涇渭分明的。
我是好學生代嫣,他是小混混周燼。
不出意外,永無交集。
然而暑假開學前夕,最後兼職那幾天,我看到了一群熟悉的面孔來這裡唱 K。
年輕男女,神採飛揚,青春靚麗。
沒錯,是我那幫家境不錯的同班同學。
我上大學後,與班裡一些同學相處得不太好。
主要是九京這所名校,在淮城還有另一個名字——貴族學校。
現實生活就是如此,家境優渥的孩子,一出生就贏在起跑線,在我上初中才開始學英語的時候,他們從上幼兒園學的就是雙語,已經能夠流利地用英語交談。
小說裡那些不學無術的富二代,其實是很少的。
他們大都品學兼優,有最好的教育資源,有聰明的大腦,有見多識廣的父母,輕輕松松就能上好的學校。
而我和其他一些家境普通甚至貧寒的孩子,為了考上那所大學,挑燈夜讀,不知要付出多少倍的努力和心血。
更難為情的是,當我們好不容易披荊斬棘沖破層層關卡來到羅馬,才發現更多的人,一出生就已經在這裡。
羅馬沒有瞧不起我們,會給貧困生補助,老師們也一視同仁。
但它其實也有自己的生存法則。
如我們這些「外來者」是一個派系,「本地人」又是一個派系。
九京畢竟是所名校,學生大都有良好的教養,骨子裡有再多瞧不上的鄙夷,至少表面上都能和平共處。
我原本也是能跟她們和平共處的。
但是很不幸,我被隔壁物理系的系草陳嘉賀表白了。
之所以說不幸,是因為陳嘉賀長得眉清目秀,一臉靦腆的書卷氣,笑起來還有兩個淺淺酒窩。
其實他是我的高中同學,我們很早之前就認識了。
陳嘉賀性格靦腆內斂,只因為長了一副清雋的面孔,大一剛開學時,就吸引了很多女生的目光。
其中就包含了我們宿舍的張佳佳。
張佳佳家境好,家裡是開證券公司的,名副其實的白富美,且性格開朗,喜歡陳嘉賀也敢明目張膽地說出口,人盡皆知。
她纏了陳嘉賀很久,導致這個一根筋的傻子,直接站在我們宿舍樓下,當眾跟我告白。
他說:「代嫣,我從高中時就喜歡你了,你能不能做我女朋友?」
他不知道,他的喜歡會將我推入怎樣的境地。
我跟張佳佳她們的關系談不上多好,但也沒到交惡的地步。
而他促進了這種關系的崩塌。
陳嘉賀沒有錯,他跟我一樣,都是普通家庭的小孩,憑著自己的能力努力考上這所大學。
高一時我們還坐過一段時間的同桌,我理科成績不好,他還經常幫我講解數學題。
他笑的時候,臉頰上的酒窩格外好看。
我至今想起來,都記得自己曾經也是對他有好感的。
在我的潛意識裡,我們本該是一類人。
家境普通的兩個小孩,同樣吃過生活的苦,彼此更能理解,心意相通。
相互鼓勵和奮進,走到一起也是水到渠成的事,畢業後踏入社會好好工作,未來會有無限可能。
但我很明智地拒絕了他。
因為那個時候,我更愛的是自己,我要明哲保身。
人心的複雜和險惡,是我很早的時候就體會過的。
陳嘉賀很好,但他還沒強大到可以保護我在女生之中不被欺負。
張佳佳看我不順眼,她們在宿舍裡的冷嘲熱諷,指桑罵槐,很快演變成一個幫派。
並且這個幫派越來越大,連一些男生也戴著有色眼鏡看我。
她們說瞧不出來啊,裝得一臉無辜,這麼會勾引人。
越是這種文靜老實的女生,骨子裡越騷,頂級綠茶,誰喝誰知道。
跟她們交好的一些男生,有的開始試圖勾搭我。
我忍了很久,在他們變本加厲之前,收集了證據,交給了輔導員。
我素來成績好,老實本分,給老師留下的印象很好。
總之就是輔導員逐一約談了她們之後,還幫我換了個宿舍。
如此一來,他們更記恨我了。
而且命運的齒輪再次無情向我碾壓。
我和宋俏成了室友。
6
我和宋俏有一個僅有我們倆才知道的祕密。
那個祕密就是,我原本叫宋嫣,不叫代嫣。
她爸爸宋景陽,也是我的爸爸。
不,更準確地說,曾經是我的爸爸。
沒人生來是單親家庭的孩子,只因宋景陽婚內出軌,在我媽身懷有孕時,他謊稱單身,仗著一副小白臉的長相,哄了一個物流公司老總的女兒,也懷上了他的孩子。
宋景陽痛哭流涕地跪在我媽面前,說他要是不離婚娶那個女的,那個女的會整死他。
當年的事太遙遠,我無從得知我媽是怎樣的心情,選擇了離婚。
宋景陽淨身出戶。
他本來也沒甚麼錢,家裡一套兩室的房子,不多的存款,都給了我媽。
然後他拍拍屁股,施施然住進了女方家的大別墅,去了女方家的公司上班,成了正經的上門女婿。
後來也是混得人糢狗樣,被人稱為宋總。
他們之後除了宋俏,還生了個兒子。
但我知道,外表風光無限,實際宋景陽被那一家人拿捏得死死的。
他從不敢來看我和我媽一眼,因為在我很小的時候,他曾良心發現來家裡一趟,買了很多玩具給我。
後來被他現任老婆發現,差點跟他鬧翻了天。
軟弱的宋景陽,發誓會跟我們劃清界限,再也不來往。
其實他想多了,在他走後,我媽就逼著我將那些玩具扔進了樓下垃圾桶。
我抱著不撒手,她打我,然後我哭了,她也哭了。
她這輩子毀在宋景陽手裡。
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我是有爸爸的。
小學六年級時,知道了宋俏的存在。
那時我成績好,被老師帶著去參加了市裡的作文比賽,剛巧宋俏也參加了。
她打扮得像個小公主,珍珠裙,紅皮鞋,兩條辮子又黑又亮。
而且帶她來參賽的,正是她爸宋景陽。
我原本也應該是由家長帶著來的,可惜我媽要上班,不舍得請假,只能麻煩了老師。
我看到了父慈女孝的宋景陽和宋俏,儒雅的他蹲在地上,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小臉,寵溺道:「俏俏千萬不要緊張哈,有爸爸在,待會比賽完了,爸爸帶你去吃麥當勞。」
那年十一歲的我,還不是很懂事,骨子裡對親情和爸爸的渴望戰勝了一切,我希望宋景陽也能看到我,所以我主動走到了他面前,也喚了他一聲:「爸爸。」
然後我看到宋俏疑惑地看著我,以及宋景陽臉上大驚失色的尷尬神情。
更諷刺的是,那場作文比賽,題目竟然是父親。
比賽完了之後,宋景陽果真帶著宋俏去吃了麥當勞。
老師送我上公交車的時候,我坐了一站就下了車,拼了命地往回跑。
然後我坐在麥當勞門口,隔著透明玻璃,看到那對父女笑意盈盈,溫情無限。
最後宋景陽發現了我,我說不出當時他那種眼神多麼複雜。
有慌,有惱,有無奈,有厭惡,也有苛責。
最後他買了一份麥當勞給我,趁著宋俏在安心吃薯條時,走到門外,將打包袋丟給了我。
沒錯,是丟。
他皺著眉說:「趕緊回家,別跟著我!」
我從十一歲那年,獨自一人走了好幾站的路回家,在靠近小區門口時將那袋麥當勞給了一個經常在那翻垃圾桶的小孩起,就已經認同了我媽的話。
我代嫣,沒有爸爸。
我和宋俏,彼此心知肚明對方是甚麼人。
而她和張佳佳她們一向玩得很好。
暑假開學前夕,還約著一起來了鑽石唱歌。
想來都是命運的安排。
他們一行人有男有女,嬉笑打鬧著來到三樓時,周燼也在。
當時他窩在外面的沙發上睡覺,隨手蓋著的外套遮了一半的臉。
即便這樣,宋俏還是認出了他,一臉驚喜地跑了過去——
「周燼!好巧,你真的在這兒。」
周燼一臉被吵醒的茫然,濃黑的眉微微蹙起:「……宋俏,你怎麼來了?」
他們竟然認識。
我回想起很早之前,我還跟張佳佳一個宿舍時,曾聽她們閑談中得知,九京大學與化工職業技校舉辦過一場籃球聯誼賽,宋俏作為當時的美女啦啦隊長,對對方籃球隊的隊長一見鐘情。
當時張佳佳說:「我今天又跟宋俏一起去了化工學院,她可真是夠執著的,三天兩頭地撲空,還是堅持往哪兒跑。」
「帥哥的魅力就是大,也不知道宋俏能不能拿下。」
宋俏能不能拿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肯定是聽說周燼在這兒,想來碰碰運氣。
而且那天剛好是她的生日。
同行的其中一個女生,提著生日蛋糕,嗲聲對周燼說:「今天是俏俏的生日,我們來 KTV 幫她過,周燼待會你過來嘛,一起幫俏俏慶祝。」
宋俏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周燼將外套往上拉,蓋住了臉:「好困,我要睡覺。」
隔著老遠,我聽到宋俏捂著嘴笑,聲音無比溫柔:「那你睡吧,等下切蛋糕的時候,我來叫你好不好。
「好不好呀,周燼。」
「嗯。」周燼隨口應承,聲音帶著困意。
宋俏又是一笑,依依不舍地看著他,跟那一行人先行進了包廂。
我覺得我應該回避一下了。
趁她們還沒發現我在這裡上班,我必須請假離開。
走的時候,經過外面的沙發,周燼還踡縮在上面,只露出外套下淩亂的黑發。
我在等電梯時,心裡突然生出一個荒誕的念頭。
一個處在陰暗角落裡的代嫣,內心的卑鄙。
我轉身走到周燼面前,蹲下身子,喚了他一聲:「周燼?」
原以為睡著的人,抬起了頭,淩亂的頭髮下,露出一張桀驁的臉,濃眉英挺,細長且漂亮的單眼皮,眸子烏黑深邃,含著一絲詫異。
「嗯?」
「要不要去兜風?」
我試探著問他,四目相對,看到他眼中詫異褪去,漸漸起了幾分玩味:「姐姐,你別耍我。」
「沒耍你,走,我請你喝可樂。」
周燼一骨碌從沙發上起身,站我面前足足比我高一頭,笑容痞氣,沖我露出一口大白牙:「走!」
那天,他騎著摩托車帶我穿過大街小巷。
我們一起去熱鬧的夜市吃冰粉、打氣球。
他很厲害,隔著老遠用 B 彈槍噠噠噠地將氣球打了個精光,贏得攤主黑了臉,也成功讓我目瞪口獃。
最後我買給他一罐可樂,他送我一個贏來的流氓兔大玩偶。
隨後我們又開著摩托車去了景山附近的中心公園溜達了一圈。
城市夜景很美,公園很大,不時有鍛煉身體的暴走團成群結隊經過。
樹木上的霓虹閃燿,涼風徐徐,我們倆站在長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
不遠處有一對情侶,膩歪在樹下椅子上,摟摟抱抱,不多時還吻上了。
我有些尷尬,周燼輕咳一聲,不好意思地移開目光。
這倒是挺意外,像他這樣的混混,連一向驕傲的宋俏都不惜追到 KTV 來,竟然還挺純情。
我們出來的時候,中間他行動電話嚮了,他看了一眼便給裝兜裡了。
我猜測是宋俏。
所以也很直截了當地問了他:「宋俏喜歡你,你喜歡她嗎?」
他一開始詫異於我也認識宋俏,很快又開口解釋:「我跟她不熟,一共也沒見過幾次,姐姐你別誤會。」
少年眼眸漆黑而清亮,我不由得勾起嘴角:「那就是不喜歡了?」
「不喜歡,我有喜歡的人。」
夜幕下,周燼聲音含笑,一本正經地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星星。
熾熱的目光,令我即刻冷靜下來,笑了一聲:「你喜歡我?」
「嗯。」
「為甚麼?」
「因為,你是個好人。」
「撲哧……」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樂道:「你真的假的?」
「哎,姐姐,你果然是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周燼失望地嘆息一聲,看著我笑:「我第一眼見你就覺得眼熟,下了樓就去找王德興要了你的身份複印件,代嫣,家住蘋果灣小區,我十歲時經常去那一片撿破爛翻垃圾桶。」
「……」
我一下整愣了,眨巴著眼睛,試探性地問他:「我給過你很多空瓶子,還給過你燒餅和棒棒糖?」
「嗯,你後來還給過我一份麥當勞,那是我第一次吃漢堡,也是第一次喝可樂。」
「你竟然是那個小孩?」
我覺得不可思議,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
周燼看著我笑,目光深深,認真道:「我就是那個小孩,我還記得你因為把家裡的空瓶子裝起來都給了我,被你媽拿著拖鞋追到小區樓下揍一頓。」
「哈哈哈,那瓶子是我媽攢的,她可會過了,平時上下班路上看到空瓶子都會撿回家留著賣錢。」
我簡直是笑彎了腰,一方面是感嘆命運的神奇,一方面著實覺得有趣。
周燼看著我笑,手搭在橋梁上,夜風吹亂了頭髮,昏暗燈光下,他眼中閃爍著細碎的光。
整個人顯得輪廓柔和。
「我十歲被我嬸子攆出來,一路要飯、撿破爛,遇到過壞人,也遇到過好人,比如慶寧路的始點網吧老板,收留了我大半年,再比如我哥,送我去上學,領著我混飯吃。
「但其實我進城之後,先遇到的是你,你是第一個買了燒餅分一個給我的人,而且還是坐在一旁跟我一起吃。」
我上小學那會兒,我媽總是很忙。
商場打折促銷,為了那點加班費,她很晚回家。
因此會提前給我零花錢,讓我放學後餓了就先買個燒餅墊墊肚子。
五毛錢一個的燒餅,我最開始會買一個,掰一半給那經常在小區溜達撿瓶子的小孩。
後來會幹脆買兩個,一人一個,蹲在一旁吃完,然後拍拍屁股回家。
那時候的周燼,衣服很舊,穿得很髒。
但他總是把臉洗得很幹淨,小小少年,身板瘦小,眉眼幹淨,矮了我一頭。
我拿燒餅給他時,會像小大人似的,喚他一聲:「小孩,給你。」
他則會小聲說一句:「謝謝姐姐。」
聲音很輕。
很奇怪,當初比我還要矮一頭的小孩,如今站在我面前,個頭高高,濃眉星目,笑得張揚又璀璨。
命運真的是很奇妙。
在我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它已經將周燼送到我面前,以一種奇特的方式,交織著我們各自的人生軌跡。
我與周燼,大抵是命中註定。
但那時我一無所知,公園橋上,夜風襲襲,他認真地對我說:「姐姐,你是好人,所以我喜歡你,那時候喜歡,現在也喜歡。」
面對他含笑的眼神,我細微地輕呼一聲,目光遙遙望向遠處:「周燼,我才不是好人。」
他一臉不解地看著我,我無奈地笑一聲,緩緩道:「你知道我為甚麼拉你出來嗎?宋俏是我妹妹,同父異母的那種。」
我們在一所大學,一個班級,後來詭異地又在一個宿舍。
她沒有得罪過我,也沒有招惹過我。
甚至在張佳佳她們指桑罵槐地影射我時,她還勸阻,讓她們不要再說了,算了。
宋俏皮膚白淨,性格爛漫,對誰都很好。
如果沒有宋景陽這層關系,我對她不會這麼厭惡。
沒錯,是厭惡。
我還記得九京的錄取通知書拿到手的時候,我第二天就見到好多年未曾見過的宋景陽。
他登門而入,在我媽不在家的時候,對我說:「你不能跟俏俏上同一所大學,這樣我很為難。」
他很為難,因為他那強勢的有錢老婆,一個不高興會拿這個為借口,甩臉色,鬧情緒。
他在乎的從來都是自己,和如今的家庭。
沒甚麼可失望的,我在小學的時候就已經認清了事實。
所以考上大學的代嫣已經無堅不摧。
他傷害不到我,我拿起行動電話,作勢撥打 110,開口就是:「我要報警,有壞人私闖民宅,對我進行恐嚇威脅……」
那日,宋景陽臉上寫滿了震驚,然後落荒而逃。
我在他離開的時候,盯著他笑:「宋景陽,別再來惡心我和我媽了,你是這些年日子過得太好了,忘了自己是怎樣一個渣嗎?我警告你,下次再敢過來,我不介意去你公司門口拉橫幅,告訴所有人你是個拋妻棄女的小人。」
7
我厭惡宋景陽,所以也同樣厭惡著他的寶貝女兒宋俏。
哪怕她從未得罪過我。
我們在學校沒有說過一句話,老師調宿舍的時候,發現跟她一個屋,我第一反應就是想搬回去。
寧可面對一百個張佳佳,也不想面對一個宋俏。
周燼錯了,我從來不是甚麼好人。
內心的卑鄙,讓我將躺在沙發上睡覺的周燼帶了出來。
宋俏不是要喊他切蛋糕嗎?找不到人的時候,她一定很失望吧。
我沒想瞞周燼這些,所以坦坦蕩蕩地向他說明了一切。
周燼果不其然地罵了一聲:「艸。
「所以你把我拐出來,不是因為喜歡我,要跟我談對象?」
我嘴角抽搐了下:「你想多了弟弟,我跟你怎麼可能,我們頂多是朋友。」
「為甚麼?」
周燼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又是因為不是一路人?今個你把話說清楚,我是哪條路上的人?」
年少經历坎坷的人,心智總是顯得比較成熟。
比如我,也比如周燼。
看著分明是個少年,但他眼神裡的很多東西,往往讓人招架不住。
我早該知道,付雷能放心把鑽石那麼大一個場子交給他看管,他又怎麼會是平凡少年。
但他又千真萬確是個少年。
那時的周燼,聰明,桀驁,自負,也矛盾。
面對喜歡的人他會故作鎮定,耳朵泛紅。
被拒絕也會態度強勢,一臉不服。
橋上四面俱寂,他突然靠近我,把我嚇了一跳。
然後個頭高高的他,伸出手將我圈在欄桿上,低頭看我,近在咫尺,眼眸幽幽。
我的身子抵著橋梁護欄,不由自主地往下縮:「周燼,你幹甚麼,別亂來啊。」
他笑了,我往下縮,他也跟著欺身而下,分寸不讓,神情有些冷。
我咽了咽唾沫,心裡直發毛。
然後下一秒,他將我拎了起來,禁錮在他與護欄之間,歪著頭看我:「姐姐,我特別討厭你說我們不是一路人,我走這條路是我自己可以選的嗎?我也想有健全的家庭,良好的出身,跟你們一樣上名牌大學,如果可以選擇,誰願意過這樣的人生。
「你說你不是好人,其實我也不是好人,你第一次說那種話的時候,我就有一種想捏碎你的沖動,知道嗎。」
我臉有些白,愣愣地看著他:「周燼,你可能誤會了,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不會覺得我對你有甚麼歧義吧?」
他勾起嘴角,幽幽地笑了:「你說呢?」
「那你指定是誤會了,因為我是單親家庭,也沒有良好的出身,並沒有比你好哪裡去。」
我心平氣和道:「我說我們不是一路人,是因為你的生活方式和我的生活方式相差太遠,我和我媽相依為命,我從小老實本分,我們過的是規規矩矩的生活,你懂嗎?」
「不懂。」
他挑了下眉,竟然伸手捏了捏我的臉:「姐姐,別跟我扯那些沒用的,這次是你招惹我的,我說了別耍我。
「而且你可能對我有甚麼誤解,我也是規規矩矩的人,沒做過甚麼傷天害理的事,你不能一棍子把我打死。
「所以別整那些有的沒的,跟我處對象,你不跟我處,我就去找宋俏處。」
果然,混混行經。
我一巴掌拍掉他的手,皺起了眉:「別動手動腳的,周燼你聽清楚,你想跟誰在一起是你的事,不用特意告訴我,我今天拉你出來是一時興起,你不必拿宋俏說話,跟我無關。」
周燼一愣,笑得跟朵花兒似的:「生氣了?我開玩笑呢。」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推開他起身離開:「別鬧了,回去。」
——
暑假開學,我已經是大二的學生。
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
仔細說來,也是我命運的轉折點。
周燼時常發資訊給我,約我一起出去玩。
我一本正經地回覆他,我要上課,要學習,閑暇還要找一找家教兼職工作。
順口還說了一句,鑽石那麼大一家 KTV,為甚麼發工資不及時呢?
我兼職了一個半月,算起來有一千八的工資。
桃子她們的工資也沒發,她們倒是說了,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有時候會推遲一兩個月才發的,只是不及時而已,不至於賴賬。
但我是真的急,我媽生日就快到了,我攢了幾千塊錢,想給她買一條金項鏈。
我媽一起在商場工作的同事,幾乎每個人脖子上都有金項鏈。
我想給她一個驚喜。
在我跟周燼抱怨他們鑽石拖欠工資時,當天中午周燼就來了我們學校。
那時我和新結交的同學陳玉一起在食堂吃飯。
中午正值人最多的時候,周燼就這麼突然出現。
穿著一身黑裝,腰身緊實,身材修長,走路時一如既往地昂著頭,脊梁挺拔,格外引人註目。
那張五官硬朗的臉,在人聲鼎沸的食堂不斷張望,兩道濃黑的眉毛微微挑著。
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已經很快地低下頭,將身子隱匿在人群之中。
半小時之前,他喊我出去吃午飯,我說和同學約好了在食堂吃,沒空。
結果這人堂而皇之地就上來了。
學校食堂很大,人很多,我聽到不少人在議論——
「那男的是誰啊,長得好帥啊。」
「不是我們學校的吧,我們學校還有這種帥哥?」
「化工學院的周燼,你們不認識啊,他很有名,校草+校霸,化工技校三教九流甚麼人沒有,結果那幫混混都聽他的,聽說他家是黑道上的,整個學校就沒人敢惹他……」
越來越低的聲音,給周燼的出身又添了一抹神祕色彩。
我做縮頭烏龜的時候,周燼身邊已經不斷有人搭話,甚至還有不知從何處匆匆趕過來的宋俏。
一向天真爛漫的宋俏,開心地圍了上去——
「周燼!你怎麼會在這兒?吃飯了嗎,我請你去第五餐廳吃吧,那裡中西餐都有……」
「沒空,我找個人。」
「啊,你來找誰?」
熱鬧的大食堂,我看到周燼側目沖宋俏微微一笑,在她臉紅的神情下,問道:「我找代嫣,你看到她了嗎?」
一瞬間,宋俏神情獃了:「誰,你說你找誰?」
周燼沒再理她,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四下巡視,扯著嗓子喊了起來:「代嫣!出來!人呢?!」
陳玉震驚的目光下,我緩緩舉起了手。
然後就看到一臉壞笑的周燼,大步朝我走來,開口揶揄道:「藏得還挺嚴實。」
這人大剌剌一坐,把陳玉擠到了別處,一向文靜老實的陳玉,臉紅得像個煮熟的蝦米。
周圍人的目光全都聚集過來。
我半捂著臉,瞪眼警告他:「你幹甚麼啊,來學校找我幹嗎?」
周燼一臉的無所謂,昂著那張招搖的臉,對左右吃飯的人道:
「吃飽了嗎,吃飽了你們趕緊走,擱這當電燈泡發光呢。」
很快,連陳玉也趕忙地端著餐盤離開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周燼,你到底想幹嗎?」
他壓低聲音笑道:「你又不肯跟我談對象,老是問我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這合適嗎?」
我腦子抽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個年齡比我小的弟弟貌似是在開車,頓時兩眼冒火:「周燼!你說話註意點,耍甚麼流氓。」
「這叫耍流氓?」
他眉毛一挑,一臉無辜:「行吧姐姐,我錯了,平時跟他們開玩笑開習慣了。」
我壓著火,皺眉看他:「你來找我到底甚麼事,有話快說。」
「我餓了,還沒吃飯。」
「說完出去吃。」
「你陪我出去吃。」
「不去。」
「哦,那好吧。」
周燼嘆息一聲,下一秒伸手將我吃了一半的餐盤拽到了自己面前:「我吃姐姐剩下的吧。」
「周燼!」
「沒關系,我不嫌棄,小時候撿別人剩飯剩菜的時候多了。」
「……」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認命地站了起來:「你想吃甚麼,我去給你打。」
「姐姐看著辦,你買的我都愛吃。」
少年揚著臉,笑得燦爛。
那天我簡單打了兩葷一素,周燼是不挑食的,津津有味地吃了個精光。
一邊吃一邊對我道:「你知道鑽石是我哥和別人合開的,王德興和財務那些人是闖哥的人,甚麼時候發工資他們說了算,我們從來沒問過。」
「不過等我晚上見到王德興會催他的,讓他盡快給發一下,你急著用錢嗎,著急的話我有錢,可以先給你。」
「那倒不用,我不著急。」
我嘴硬地回了他一句,同時疑惑道:「鑽石好像裡裡外外都是闖哥的人,你哥也太不上心了吧,財務上的事都不管?」
「甚麼叫裡裡外外都是闖哥的人,我和暉哥小六他們不是人啊。」周燼不滿。
我心道,那不一樣,周燼和趙暉他們說白了就是看場子的外圍,負責安保而已,聰明人都知道,掌握運營和財務才是根本。
十九歲時的代嫣,算是個聰明人,但也僅是看到了一些表面。
比如我在鑽石兼職時,見過老板孫大闖,唯獨沒有見過另一個老板付雷。
可見付雷對鑽石是不上心的。
但是這麼說沒道理,那個時候誰都知道,鑽石是淮城生意最好、最高檔的 KTV,每年的盈利絕對遠超付雷的其他生意。
我不懂,周燼自然是懂的。
他慢悠悠地嚼著嘴裡的米飯,隱約笑道:「你這種小姑娘懂甚麼,我哥要的不是這些,對他來說把場子看好了,比甚麼都重要。」
我當然不懂,周燼的眼睛太過幽深,明明是個少年,卻透著深沉的暗光。
我那時不知,當時不懂,不過很快,我便甚麼都懂了。
8
我還記得那是 2012 年的 9 月 17 日。
那天,距離我媽四十四歲生日,還差兩個星期。
想來是因為周燼的緣故,桃子一早給我打電話,說王經理通知現在讓去領工資。
我那時在上課,自然沒時間單獨跑一趟,於是告訴桃子下午過去。
五點多的時候,我一路從學校趕去鑽石。
到地方的時候,人很少,還沒到客流多的時候。
王德興是個中年胖子。
在我的認知裡,跟著孫大闖的人,似乎無一例外,跟他一樣,心寬體胖。
除了他的弟弟孫小春。
我第一次見到孫小春,便對這個極其囂張的男人沒有好感。
他脖子上戴著粗粗的金項鏈,身形很瘦,梳著整齊的大背頭,穿著誇張的花襯衫,一臉猥瑣。
那時我在三樓超市兼職,看到過他呼朋喚友地來鑽石唱歌。
屋子裡整得亂七八糟,一群人髒話連篇,還帶了幾個看上去不太正經的小太妹,在包廂吞雲吐霧,弄得一團糟。
這些都是過後打掃衞生的阿姨說的,房間裡還有用過的成人用品。
在我去 KTV 兼職之前,一直覺得那種地方會亂、會不安全。
後來上了班,才慢慢改觀,不過就是正經營業的娛樂場所罷了,沒必要戴著有色眼鏡看它。
鑽石早期,確實是正正經經做生意的。
桃子和琴姐都告訴過我,這裡最亂的地方,不過就是有些顧客會點佳麗公主進來陪唱喝酒。那是額外收費的,那幫佳麗公主也都是闖哥的人。
闖哥跟雷哥一樣,除了鑽石之外,各自都還經營別的生意。
如闖哥開的娛樂場所,有棋牌室,有洗浴中心,還有足療店。
他的場子裡,總是有形形色色的交易。
話說到這裡,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付雷是正經的生意人,闖哥卻不是。
我後來也終於明白,周燼所說的對付雷來說,把場子看好了比甚麼都重要。
那時我們都以為,陪唱喝酒就是單純的陪唱喝酒,夜場佳麗說出去不太好聽,也僅是一些人謀生的工作而已。
大二的代嫣,還未曾接觸過社會,對人沒有太多的防備之心。
更何況等著領工資時,那杯水是我一直認為人很好的王經理端過來的。
事後仔細地回想,我會記得王德興臉上每一個複雜表情。
他說:「代嫣,你先坐下喝口水,我等下給你結算工資。」
我說:「好,謝謝經理。」
然後胖乎乎的王德興起身離開,目光不經意地落在那杯水上,遲疑了下,卻甚麼也ƭŭₐ沒說。
那杯水裡,加了類似氟硝西泮的藥,喝了會有兩個小時的困乏期,接著會跟吸食毒品一樣,讓人處於興奮狀態,腦子一片空白。
我曾以為這種東西,離我太遠太遠,與天方夜譚無異。
後來我才知道,這些東西其實不知不覺早就出現在我們身邊。
如闖哥那些場子,也如他的弟弟孫小春,是個不折不扣的癮君子。
孫小春平時都是混跡在闖哥其他場子的,連周燼都很少跟他打交道。
可是王德興是闖哥的人。
在孫小春示意他將這杯水端給我時,他察覺出了不對,但他照做了,沒有制止。
他不想得罪孫小春。
我當然也是沒有得罪過孫小春的。
這些所作所為,不過是他一時興起在鑽石出現,看到了前來領工資的我,心生不軌。
然而更可怕的是,他並不是初犯,這種手段他不知使了多少次。
那些被欺負的女孩,要麼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要麼哭天喊地地要去報警,然後再因證據不足,甚麼也做不了。
就如同那時周燼說了一句,有證據又如何呢?孫小春敢做,便是甚麼都不怕。
我比那些女孩幸運。
在我喝了水,感覺不對時,腦子昏昏沉沉被人往屋裡拉,意識到最後一刻,還知道拽著沙發,說了句:「周燼,我認識周燼!」
那種情況,孫小春根本不會管我認識誰,我直接被拖進了包廂。
我運氣好在周燼真的來了。
也運氣好在他沒有直接上樓,在大廳跟王德興一起抽了根煙,然後眸光一轉,看到了沙發上我的包。
我清醒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
據說周燼將王德興一腳踹在了地上。
他來鑽石的時候,經常戴著一副半指手套。
那種手套又叫鐵指環,拳頭部位鑲鐵,打人特別疼。
便是戴著這副手套,他將孫小春揍得牙齒掉了好多顆,面目全非,住進了醫院。
後來小六說:「嫣姐你知道吧,要不是我跟暉哥拼命攔著,我燼哥能活活把人打死。」
總之是周燼救了我。
他抱著昏迷不醒的我,離開了鑽石,將我帶回了他住的地方。
是租的房子,很幹淨的一室一廳。
在藥力發作時,我口吐白沫,整個人跟癲癇了一樣,直翻白眼。
周燼應該是嚇壞了,他在浴室用涼水沖我,希望能讓我清醒。
後果便是第二天,我們倆都感冒了。
早上醒來,我頭還很暈,掀開被子才發現,身上的衣服都被換成了男生的大 T 恤。
我在臥室,聽到外面客廳有人在說話。
一個男人聲音低沉,在與周燼談論著甚麼。
隱隱約約,我聽到周燼說:「就是因為不想得罪闖哥,他們一再地帶人過來,那是唱歌嗎,那是賣 Y 賣到了我們這裡。
「要忍到甚麼時候,上次那些人在包廂聚眾了吸,雷哥你以為那些貨誰帶進來的。
「我以為狠揍一頓他們知道收斂,結果你看見了,孫小春那狗東西甚麼都敢,這些行徑闖哥難道不知道?」
付雷沒說話,煙味飄散開來,好一會才聽他緩緩道:「阿燼,把頭低下來,我現在不能跟他翻臉。」
只一句話,又是一陣沉默。
良久,周燼道:「知道了哥。」
年輕時的付雷,就已經很是成熟穩重,連說話聲音都有著穿透力,嗓音沉沉:「這女孩跟你甚麼關系?」
「我女朋友,雷哥你想都別想,我不可能讓她出面的。」周燼聲音平靜,了無波瀾。
付雷忍不住笑了:「你哥在你心裡是這種人?臭小子。」
周燼沒說話,透過門縫,我看到付雷拍了拍他的肩:「我先回去了,桌上的早餐記得吃,來的時候在雙七買的,有你喜歡吃的南瓜餅和油條。」
付雷走後,我看到周燼關了門,轉身朝著臥室的方向走來,心裡一驚,飛快地跑到牀上裝睡。
結果就是人站在了牀邊,最後俯身看我,好笑道:「別裝了,我剛才都聽到動靜了。」
我眼瞼動了動,正猶豫著要不要繼續裝,溫熱的氣息迎面而來,一道戲弄的聲音在耳邊嚮起:「姐姐,你需要一個吻嗎?」
我猛然睜眼,結果正對上他近在咫尺的臉。
周燼是真的五官端正,皮膚好,睫毛長,挺鼻薄唇,淩亂的頭髮微微垂下,眼眸含笑,好看得不可思議。
距離太近,我緊張得忘了說話。
而他目光順著我的嘴巴往脖頸看了一眼,臉也微微紅了,輕咳一聲,淡定地起了身。
「……身材不錯。」
不提還好,一提我就呼吸一滯,整個人都不好了。
「衣服你給換的?」
「嗯,不然呢?昨天晚上都濕透了。」
「周燼,你,你……」
我結巴了好一會兒,漲得臉通紅,最終洩下氣來:「算了,謝謝你。」
周燼湊近看我,冷不丁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現在感覺怎麼樣,頭還疼嗎?」
我愣了下,也不知為何,後知後覺地白了臉。
是後怕。
那種稍一回想,就渾身汗毛豎起,一身冷汗的後怕。
我怕得直打哆嗦,然後周燼伸手抱住了我。
我推了他一把,他反倒抱得更緊,將我的頭按在胸口,輕聲道:「沒事了姐姐,別怕,有我在。」
少年身上好聞的氣息、鏗鏘有力的心跳,以及那雙放在我頭上的手,也不知為何,神奇地撫平了我的不安。
然而便是從這天起,周燼也不會想到,是我墜入深淵的開始。
因為那晚的夜不歸宿,學校不知何人傳出風言風語,說我一整個暑假都在 KTV 兼職,缺錢缺瘋了,幹的是陪男人唱歌喝酒的勾當。
還說我被人包養,晚上出去賣去了。
謠言越傳越烈,越傳越誇張。
我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陳玉,本就膽子小,老實怕事,連帶著被人罵了幾次,見到我就躲了起來。
還有陳嘉賀,因為曾經跟我表白過,也被推到了風口浪尖,被人謾罵孤立。
嘲諷他最厲害的,就是張佳佳。
人都說謠言止於智者,然而在我一貫的沉默下,換來的是更加惡劣的對待。
那幫男生當面問我怎麼收費,邪笑著扯我衣服。
我還未找輔導員,他已經主動找了我,言談之間都是女孩子要自尊自愛,不能自甘墮落。
而我與宋俏最後的那點體面,也終於扯破。
寢室裡,我被人冷嘲熱諷時,裝作聽不到地戴上了耳機,繼續看書。
宋俏在身後拉了那人一把,輕聲勸道:「別說了,跟這種人有甚麼好說的,髒都髒死了。」
她以為,我戴了耳機甚麼都聽不到。
可我的耳機其實甚麼聲音也沒有。
我的世界轟塌了。
速度如此之快。
還未到周末,媽媽的同事李阿姨打來電話,只說了句:「小嫣,快來醫院,你媽出事了。」
下午交接班的時候,遲遲不見我媽,李阿姨打了無數電話都沒人接,放心不下,騎著電車去我家,結果才發現我媽倒在了家裡。
她死了。
檢查死於心肌梗塞。
一句話也沒有留給我,更沒有收到我買給她的生日禮物。
我想起我媽與宋景陽離婚之後,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有熱心的街坊鄰居給她介紹對象,讓她再找一個。
她起初也是找了的,四川妹子長相不差,性格爽快,想跟她組建家庭的男人不少。
可她很快發現,二婚男人一肚子精明,表面上對我很好,實際上根本不會對我視若己出。
最開始的耐心過後,他會吼我,罵我,背著我媽掐我大腿。
我媽哭了,鬧掰之後,再也沒動過那種念頭。
四十四的她,頭上已經有了零星的白發,被我發現時,她笑道:「年齡大了當然長白頭髮了,我這輩子也算熬出頭了,將來等你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媽媽嫁妝也給你攢得差不多了,你結婚有了孩子,我就退休幫你帶孩子,也享一享福。」
「嫣嫣啊,你以後找對象可不能嫁得太遠,你要在媽媽身邊才行,這樣以後受了委屈啥的,媽還能幫你出出頭。」
「我年輕的時候啊,生孩子沒有人伺候月子,落了一身的毛病,以後無論你走到哪裡,媽媽幹脆把房子一賣,跟著你生活,將來你要是有婆婆伺候月子,我就躲一邊清閑,要是沒人照顧,就媽媽照顧你。」
我媽是個很囉嗦的人,她很能想象,把將來我結婚生孩子的畫面都計劃好了。
在那幅畫面裡,將來她抱著小外孫,我推著推車,我們娘仨逛超市,邊說邊笑。
甚至還有她跟著一群老太太跳廣場舞,喜笑顏開地告訴別人,我閨女和閨女婿工作忙,我得幫忙帶孩子做飯,他們離不開我。
其實她說那些的時候,我不屑一顧,但不知不覺也已經被洗腦了。
將來我會如她所願,有幸福美滿的家庭。
可能還會生兩個孩子,工作閑暇之餘,和我丈夫一起開車,帶孩子帶她,去海邊撿貝殼,看日落。
可惜,那些都成不了真了。
我小舅帶著一把年紀的外公外婆,從四川老家趕過來。
處理完後事,他們問我要不要回四川。
我搖了搖頭,從此之後,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人。
9
我後來患了抑鬱癥。
因為學校的霸淩,也因為我媽去世的打擊。
還因為,我翻看我媽的行動電話時,發現她在去世的那天,見了宋景陽。
真是陰魂不散的一個人。
他老婆去逛商場,無意間看到了我媽,這也成了心情不好的理由,回去逮著他撒潑。
宋景陽這輩子做過兩件觸怒我的事。
一件是他說我不能跟他的寶貝女兒上同一所大學,這樣他很為難。
一件是他來找我媽,告訴她今後在商場有點眼力見,看到了他老婆記得躲起來別出現。
說完他輕飄飄地走了,我媽急性心梗,死在了家裡。
患抑鬱癥的人是不會知道自己得抑鬱癥的。
我正常上學,正常下課,正常吃飯睡覺。
唯一不正常的就是,在寢室沒人的時候,我穿上宋俏最喜歡的一條裙子,躺在她的牀上,割腕自殺了。
血流了滿牀,也染紅了她的裙子。
後來我和宋俏都休學了。
不同的是,我其實是差點被勸退的。
是付雷出了面。
而後長達一年的時間,都是周燼在陪我。
那是極其漫長黑暗的一年。
陪一個抑鬱癥患者生活,是很容易把一個人的精力全部耗盡的。
周燼搬到了我家,照顧我的同時,還要定期陪我去醫院,監督我吃藥。
宋俏在家裡的安排下,送出國留學了。
想來宋景陽也知道害怕了,怕我這個連死都不在乎的人,會拉他的寶貝女兒一起死。
我其實還知道很多事,很多年後,我在陳嘉賀口中得知,當時傳出我在 KTV 幹夜場那個消息的人,是宋俏。
我後來還見過一次宋景陽。
他在我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說他對不起我和我媽,他願意彌補。
彌補的方式就是,給我一大筆錢。
我冷冷地看著他:「你女兒送走了對吧,沒關系,你還有兒子。」
宋景陽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我,眼中有一瞬間的恐懼,繼而演變成恨:「你想幹甚麼,你要去陪你媽盡管去,沒人攔著你死,我警告你,你要是敢亂來我對你不客氣。」
瞧瞧,我這道貌岸然的父親,為了另一雙兒女,恨不能掐死了我。
誰能看下去呢,連周燼也不能。
身形高大的他半倚在門口,吸了口煙,吞雲吐霧中,緩緩眯起了眼睛,勾起嘴角對宋景陽道:
「你試試,看我會不會弄死你。」
周燼一副混混行徑,微微淩亂的頭髮下,神情生冷,一雙眼睛暗沉如黑河。
分明是平靜的聲線,毫無波瀾,可硬是讓宋景陽感覺到了懼意。
每個人身上都有屬於自己的戾氣,周燼身上尤其重。
宋景陽怕了,像他這種成功人士,只需稍一打聽,便會知道鑽石背後的勢力,是他老丈人家也不願得罪的。
但他當時不知,他罵我道:「你就是跟這種人整天混在一起,自甘墮落,學得不三不四,才惹得你媽突發心梗……」
可惜話未說完,周燼上前捏住了他的嘴,把手裡正燒著的煙頭丟了進去,然後合上他的下巴,照著鼻子就是一拳。
宋景陽捂著臉癱在地,一手的血,半天都沒爬起來。
周燼蹲在他面前:「叔,你都這麼大的人了,下次別說這種蠢話。」
眾所皆知,我是周燼的女朋友。
我們就這麼順其自然地在一起了。
他為了我打了孫小春,得罪了闖哥,後來在飯局上向闖哥道歉,被闖哥身邊的人拿酒瓶爆了頭。
然而事情過後,闖哥見了他,仍如往常一樣熱絡地叫一聲阿燼。
付雷那句把頭低下來,大抵就是這種結果。
在他傷勢恢複後,才得知發生在我身上的一系列變故。
他說:「抱歉代嫣,我來晚了。」
我和周燼,其實都是蕓蕓眾生裡何其渺小的存在。
可就是這麼兩座孤島,在狂風暴雨的汪洋之中,沉沉浮浮,依偎在了一起。
他站在我身邊,四面潮湧,鋪天蓋地的嘈雜聲中,伸手捂上了我的耳朵。
「代嫣,別回頭,你要一直往前走。」
抑鬱癥患者,白天與正常人無異,我在屋裡畫畫,廢稿扔在地上,他一張張地撿起來,仔細地抹平褶皺,收藏在抽屜裡。
他還學會了做飯,炒西紅柿雞蛋,土豆片,燉排骨,連包餃子也有糢有樣。
我會跟他說笑,說著說著,突然有一瞬間的孤寂。
四面八方都是虛幻,只有我一個人。
周燼錯了,從來沒有兩座可以依偎在一起的孤島。
某個瞬間我會看清一望無際的汪洋,實際只有我一個人。
如溺死之人,一點點地沉入海底,無法呼吸。
我後來又自殺過一次。
在周燼不在的時候,關閉門窗,打開了家裡的煤氣……
夜裡的時候,無數次崩潰,流淚,周而複始。
沒有周燼,代嫣是活不下去的。
他騎著摩托車,在寂靜無人的深夜,帶我穿梭在大街上,不知疲憊,一直前行。
我閉著眼睛靠在他身上,聽風從耳邊呼嘯而過。
我們去海邊,去泰山,後來還去了一趟西藏。
耿培烏孜山的哲蚌寺,措欽大殿的一百八十三根巨大木柱,他看著我挨個地抬頭仰望。
僧俗朝拜展佛,巨大的釋迦牟尼像掛在烏孜山,朝霞染紅天際時,香煙裊裊,人們湧向大佛。
我們還去了天葬臺。
明明是死亡之地,卻被賦予永生永恆之意。
總會過去的,人生來就是一無所有,兩手空空。
周燼說:「沒有誰是一帆風順的,只要不是要命的坎,咬著牙就能過,人到絕境要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代嫣,眼睛長在前面,是要告訴我們永遠記得往前走。」
眾生皆苦,唯有自渡。
喇嘛念經時,周燼拜了一拜。
虔誠信仰的根源,源於苦難。
而一切的苦難,皆有救贖。
……
我媽去世的第四年,我和周燼打算結婚了。
我那省吃儉用一輩子的媽,留下十幾萬的存折。
我說要把家裡那套老房子賣掉,湊錢買一套新的。
周燼不許,他遞給我一張銀行卡,金額數目比我的存折還多。
他跟了付雷十年,長大成人後開始幫他做事,每個月卡裡都有進賬。
買房根本不是問題。
付雷聽說我們有結婚的打算,直接就提出他來給買房。
如今的付雷哥,與曾經又今非昔比了。
當年他說不能跟闖哥翻臉,果真是對的。
闖哥那個人,黑白兩道都吃得開,道行早就是付雷無法相比的。
他惹不起他,也不能惹他。
更甚至,其實他和闖哥早就是一條船上的人,船翻了,他也得葬身魚腹。
一路走來,沒有誰的手是幹淨的。
隨著闖哥越來越強勢的幹預,鑽石終究還是淪陷入陰影之中。
從明目張膽地招攬坐臺小姐,到黑色產業鏈占據齊全,只用了一年的時間。
錢掙得比從前更多,連暉哥都拿得不安心。
周燼更是從他們帶貨進場那日起,就跟付雷惱了。
他受付雷恩惠,把他當成親哥。
但他也是有底線的人。
付雷送他去上學是對的。
無論成績好壞,根深蒂固的中國式教育告訴他,有些東西不能碰,不該碰。
周燼沒再去過鑽石。
那是他看護了多年的場子,最終失了防守。
付雷要幫我們買房,周燼拒絕了。
那時的他,二十二歲,已經不複少年糢樣,眉眼之間皆是深沉。
付雷說:「阿燼,我們目前沒有跟闖哥翻臉的資本。」
少年早熟的周燼,笑了一聲:「哥,這句話你說了多少年了,其實也不是不行,你只是不願做出取舍罷了。」
付雷道:「我走到今天,用了半輩子,你還年輕,別太天真了。」
是啊,他還年輕,所以固執,所以天真。
他看著付雷:「當初是你自己說的,你有自己的底線,現在你還承認嗎?」
付雷沒說話了,他沉默了。
周燼帶我離開,那天我們約好了下午去看新房,並且很容易地就敲定了滿意的戶型。
等著簽購房合同的時候,他說:「阿嫣,簽你的名就好了,我出去抽根煙。」
我知道他心情煩躁,爽快地應了一聲。
一切搞定的時候,我在售樓處門口看到他。
噴泉水柱,花團錦簇,他蹲在臺階處慢條斯理地抽煙,姿態肆意又懶散,引得售樓處的小姑娘不時觀望。
我看到有個青春洋溢的小姑娘,很快地跑過去,笑得很甜,似乎在向他要行動電話號。
周燼斜睨著看她,嘴角一抹壞笑,瞬間讓她紅了臉。
下一秒他說:「我老婆在裡面簽合同,你不怕她出來扇你啊?」
我隔著距離咳嗽一聲,小姑娘落荒而逃。
周燼聽到動靜,掐滅了煙,起身望向我,挑眉笑道:「搞定了?」
我沖他揚了揚購房合同:「嗯,你看。」
他走到我面前,以絕對的身高優勢攬著我的肩:「是不是該慶祝一下,你想吃甚麼,我帶你出去吃?」
「回家切點黃瓜吃涼拌面吧,最近天熱,沒太有胃口,就想吃點清淡的。」
「……老婆,你不會懷孕了吧?」
「……怎麼可能!我們每次都做了措施的。」
周燼眉眼皆是笑意,揉了揉我的頭髮:「沒有就沒有,嗓門那麼高幹嗎,怕別人不知道?嗯?」
我環顧四周,瞪了他一眼,胳膊肘搗了下他胸口。
周燼故作吃痛,用力地勾住我的脖子,順勢把頭埋下來,一米八九的大個子,在我脖頸處鑽癢癢,不滿道:「打我幹嗎,回去加把勁就是了。」
「周燼!」
「哎,姐姐您說,盡管吩咐,小的伺候到位。」
「你閉嘴吧。」
「……好,那咱們回家說。」
10
在我和周燼決定結婚的時候,我在一家畫室應聘做了老師,教小朋友學畫畫。
周燼比我厲害,他摩托車玩得很溜,參加過各種越野摩托錦標賽,獲得過很多獎杯和獎金。
我的夢想是將來自己開一家畫室,他的夢想是將來自己成立一個摩托俱樂部,帶出一支勇奪世界冠軍的車隊。
我們在越來越好的路上。
周燼總說要往前走,往前看,可惜沒人告訴我們,有時候人生的路,回不回頭,身不由己。
付雷突然打電話說闖哥點名要請周燼和我吃飯。
他拒絕不了,淮城那時最大的黑社會無疑是闖哥,誰也得罪不起。
富麗堂皇的五星級大酒店,擺了一桌山珍海味。
除了付雷和周燼,幾乎都是生面孔。
哦不,我認識的還有闖哥和他的弟弟孫小春。
孫小春一口一個「弟妹」,似乎全然不在乎曾經與周燼結下過梁子。
他主動敬我酒,說是為之前犯下的混賬事道歉。
我握著酒杯不知該不該喝,周燼伸手輕飄飄地接過:「小春哥,我替阿嫣喝了,她不會喝酒。」
「周燼你這就沒意思了,一點面子也不給,甚麼會喝不會喝,抿一口都不行?是不是還記著那事過不去了?」孫小春挑著嗓門,一臉不快。
我的臉有些白,周燼倒是不甚在意的樣子,姿勢隨意地往後仰了下,握住了我的手。
「哥哥們見諒,我老婆在備孕,你們真要她喝,只能以茶代酒了。」周燼面上含笑,聲線卻很淡。
「阿燼,你這要結婚的消息我還沒消化,連孩子都要有了。」
桌上一個穿西裝的大哥,頭髮梳得鋥亮,一邊抽雪茄,一邊笑道:「想清楚了嗎,你才多大,是不是太心急了。」
「不急,哥哥們又不是不知道,我這種打小沒家的人,心心念念就想有個家,誰不想過安穩日子。」周燼笑得坦然。
闖哥與前些年相比,倒少了一些兇神惡煞的氣質,手裡把玩一串古玩佛珠手串,胖胖的臉上戴了一副近視鏡,看著有幾分蒜要開花裝水仙的意味。
然後他敲了敲桌子,用佛珠手串指了指桌上抽雪茄的人:
「還抽呢,都掐了吧,不知道今天請的是誰,沒點眼力見。」
聲音不悅地說完,轉而又像個好脾氣的老大哥似的,對我道:「小嫣,初次見面,哥哥也沒準備甚麼禮物,這手串送你了,可別嫌孬。」
「瞧咱們闖哥,這全鬼眼的海黃說送人就送人了,我記得這可是您最喜歡的一件藏品呢。」
坐在闖哥身邊的一個女人,看上去有三十多歲,打扮得嫵媚性感,胳膊肘搭在孫大闖肩頭,鳳眼含笑,對我道:「妹妹,闖哥這是真心喜歡你呢,還不趕快收了。」
進來之前,周燼為我逐一介紹過,這女人該稱呼一聲娟姐,跟了孫大闖好些年了。
屋內除了她,還有幾個明眼看得出的陪酒女,個個明豔漂亮,三三兩兩地坐在他們之中。
闖哥給的東西,付雷和周燼都笑著讓我收下,周燼還謝了他。
一桌人還算和氣地敬了酒,聽闖哥聊了會兒古玩鑒賞,又聊了會兒以前的陳年舊事。
他著重談到了周燼。
說周燼算是他看著長大的,付雷把他當弟弟,他也把他當弟弟。
周燼十六歲時,鑽石開業有一年了,因為一些道上的事,闖哥他們在澳門撈吃飯時,被一群人拿刀追過來砍。
十六歲的周燼,憑著一股狠勁,拎著刀專挑人耳朵削。
最後削下十幾只血淋淋的人耳朵。
那些過往自然是我不知道,我才知道周燼有個很出名的外號——周小瘋。
他待過的那個世界,其實我一直未曾了解。
他們說得津津有味,我卻有些反胃,喝了些檸檬水才壓了下去。
周燼握了握我的手,飯局也進行了一半了,於是跟闖哥提出讓我先回去。
闖哥挽留了一句,然後心照不宣地讓娟姐送我。
我走的時候,正巧看到又有兩個年輕漂亮的女孩,穿著吊帶裙,喜笑顏開地進了房間。
娟姐瞧著我笑:「下半場是她們的,你走了他們才好敞開了玩。」
周燼應該會回來得很晚,因為娟姐說他們待會吃完還要通宵打麻將。
我回到家,洗完澡便上牀睡覺了。
黑暗之中睜著眼睛,一直未曾踏實。
直到後半夜迷迷糊糊,周燼回來了,手探過來,整個人直往我懷裡鑽。
身形高大的男人,像個小狗似的,呼吸間有酒氣,眼睛卻還很清醒,深邃之中氤氳著暗光。
「阿嫣,你還好嗎?」他一臉擔憂。
我睡意蒙矓,一臉迷惑地看著他。
喝了酒的他有些黏人,一動不動地抱著我,頭埋在我胸口:「對不起,今天,是不是嚇著你了。」
我知道他在說甚麼,聽他聲音惶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周燼,不怪你,就像你曾經說的,如果可以選擇,誰願意過這樣的人生。」
「阿嫣,我後悔了。」
我的手一頓:「怎麼了?」
「我後悔靠近你了,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有的選,混口飯吃罷了,我也是個普通人。我以為,只要堅守底線,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那麼除了出身不好,我跟你們是沒區別的,我真的從沒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阿嫣,我愛你,我曾經自負地以為,沒人能比我對你更好,只要我足夠愛你,我們就可以在一起,可是我好像錯了。」
「周燼,你在說甚麼?」
「現在怎麼辦呢,想抽身太難了,放棄你我又做不到,我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沒有你的話,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阿嫣,你原諒我,我真的很自私。」
他將我的手握得很緊,緊得有些疼。
我想我應該懂他的意思了,他抽不了身,付雷願意,闖哥不肯。
其實周燼是個很純粹的人。
在他的認知裡,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只要不沾,堅守底線,他就是白的。
可他如今一只腳已經沾邊了。
混黑道是沒有甚麼好下場的。
這點他似乎格外清楚。
跟我在一起時,他清清白白,到了這個時候,他覺得應該放我離開。
但他舍不得。
我嘆息一聲,笑道:「傻子,你自己說過的話忘了?眼睛長在前面,只管往前走,逢山開路,遇水架橋,阿燼,別擔心,會好的,實在不行,我們日後找個說辭離開這裡好了。」
「你願意?」周燼握著我的手,眸光微動。
「為甚麼不願意?」我不解。
「我們剛買了房子,而且你從小生活在淮城,家在這裡,我以為……」
「周燼,我們倆在一起,才是家。」
我打斷他的話,笑著看他。
牀頭燈光昏暗,周燼一瞬間神情柔軟下來,眼睛有些泛紅,下巴抵在我脖頸上,聲音微微哽咽:「阿嫣,我真的好愛你,有你是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我保證,只要我活著,一定會是這世上最疼你的人,我會永遠愛你,永遠對你忠誠。」
「不見得吧。」
我翻了個白眼:「我離開飯店的時候看到有小姑娘進去了,你們玩得挺開心吧。」
周燼抬頭看我,昏暗之中,一雙眼睛含笑,濕漉漉像蒙了一層霧光。
然後他的吻落在我耳畔,好笑道:「隨時歡迎姐姐檢驗,我裡裡外外都是你的,你一個人的,幹幹淨淨。」
「知道了,睡吧。」我拍了下他不安分的手。
「不行,現在就還我清白。」
昏暗的房間,男人不滿地覆上我的唇,聲音啞欲。
我嫌棄地將他推開:「洗澡去,你一身煙味。」
——
鑽石變成今朝的時候,付雷混得一天比一天好。
後來他沉迷於造園藝術,為了一棵松樹不惜花銷千萬。
當年的闖哥,在淮城無人能及時,也迷戀過古玩文物。
他送我的佛珠手串,是極品全鬼眼野生海黃珠子,對眼的珠子原料很難得,更何況那是整整一串極品對眼。
闖哥為了自己的愛好,開了好幾家古玩店。
就如同付雷後來專門成立了園藝公司。
闖哥其實對周燼很好。
我相信他是真的欣賞周燼。
孫大闖這個人,從小在刀尖拭血,三教九流甚麼人都見過,眼睛很毒。
他覺得周燼不錯,因為周燼講義氣有血性,還有良心。
他很早之前就對付雷說過,阿燼這小孩好好栽培,將來是個好苗子。
適合留在他們身邊混黑道的好苗子。
闖哥要周燼留在他身邊幫忙。
他只需一句:「阿燼你是瞧不上哥哥這人,還是心裡對哥哥有意見?」
沒人能不識好歹地拒絕他。
連付雷也道:「既然闖哥賞臉,阿燼你就去闖哥那裡幫襯一下吧,跟著闖哥能學到很多東西。」
付雷哥有自己的打算,他當然是為周燼著想的。
他說,當著這麼多人不能不給闖哥面子,而且闖哥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都交出去有人打理,周燼沒機會碰到的。
他還說了,闖哥不是不講理的人,周燼那些想法可以慢慢跟他說,多提幾次,闖哥不至於霸占著人不放。
至於付雷,也會勸孫大闖放周燼離開。
嗯,一切都跟我們想的一樣。
可是半年之後,海港岸邊,警方追捕,闖哥被當場擊斃,周燼跳了海。
我不明白。
阿燼明明說過,那些東西他沒碰過,孫大闖也不會讓他碰。
周燼在他身邊,無非是幫他盯著點古玩店的貨,跟他一起去古貨市場,也聽人講翡翠等級,蜜蠟真假。
闖哥還經常帶他去各地拜佛。
他們去寶華寺,寶蓮寺,大相國寺。
也去普陀山。
那時候我在掛老房子出售,因為周燼說了,闖哥答應了可以讓他離開。
他拍了拍周燼的肩膀:「雷子給我說了,這樣,哥哥也不為難你,你自己想清楚,咱們這條路,踏上了很少有能回頭的,你瞧我,仇家太多了,我要是跟你一樣放下了,指不定哪天就橫屍街頭。
「你想清楚了,以後想回來,闖哥隨時歡迎。」
阿燼當然跟他不一樣,他的手還很幹淨。
十一月初,周燼與闖哥一起去海港碼頭接最後一批貨。
他說是孫大闖與雲南佬敲定的一批象牙制品。
孫大闖很重視這批貨,因為裡面有他心心念念的極品天眼珠。
他們一行人於深夜去了海港,再也沒能回來。
寒冬的天氣,跳海,基本無生還機會。
明明他走時說,這是最後一趟,明天開始,他就不必再去闖哥那裡了。
11
我三十歲生日這年,周燼已經失蹤了整整七年。
我們的新房,早就裝修入住了。
臥室陽臺是一面落地窗,很寬敞,是我喜歡的那種。
我通常睡到日上三竿,懶散地躺在陽臺椅子上,吞雲吐霧。
三十歲的代嫣,有長卷發,精致的臉,好看的指甲。
有房子,也有錢,還有人追。
比如那位外表不苟言笑的端莊律師,在我甩了他之後,不知哪根筋不對,突然對我感了興趣。
我不見他,他便打電話到金朝,輕飄飄一句:「我要訂廂。」
葉誠自己訂了個大包廂,既不唱歌,也不要小妹陪酒,只讓人叫我過來,一本正經地對我道:「代嫣,我們談談。」
「葉律師,我們不熟,沒甚麼好談的。」我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彎了彎嘴角。
他同樣好笑地看著我:「牀都上了,別總說我們不熟。」
「上了牀就算熟人?那我熟人可太多了。」
我笑得漫不經心,葉誠面色頓時不好看,抿著唇,下頜線繃緊。
「我不信。」
「隨你便。」
我在包廂點歌,唱大悲咒。
這是我的拿手曲,唱得很流利,曾被阿靜調侃聽完了想四大皆空,快點出家。
她還曾買給我一只木魚,告訴我可以邊唱邊敲,最好敲得客戶都清心寡欲,皈依佛門。
我是個奇葩,葉誠也是個奇葩。
我唱大悲咒,他便安靜地看著我唱大悲咒,我唱心經梵唱,他便安靜地聽我唱心經,神情平靜,有時還後仰著閉目養神,包廂燈光下,金絲眼鏡折射出光芒。
他後來又訂了幾次廂,專程來聽我唱大悲咒和心經梵唱。
他說做律師久了,見慣了太多人性的黑暗,有時候自己也很茫然,因為法律並非萬能,很多時候無法完美。
他心情低落的時候,也喜歡聽歌。
只沒想到,我唱的大悲咒更能讓他心境平和。
我說:「這說明葉律師與佛有緣,出家吧。」
他說:「嫣嫣,別鬧。」
一向不苟言笑的葉大狀,眼中的笑意越來越柔軟。
也會在我淩晨下班的時候,隔著老遠專程開車等我。
他想送我回家。
但很遺憾,後來我敲了敲大堂前臺桌子:
「京淮事務所的葉律師,再來訂廂就說沒了。」
周燼走後,我挺喜歡研究刑法。
販毒量刑標準,海洛因,3g,一年;10g,七年;50g,十五年;100g,無期;200g,死刑。
我一直想不明白,孫大闖為甚麼會膽子大到用貨物販毒,還是明目張膽地在海港碼頭。
後來付雷說:「這種事誰好說呢,本來就是生死由命,沒有人能只手遮天,闖哥後來實在是太飄了,得罪的人太多,只是阿燼的事,很抱歉,我真沒想到……」
「雷哥,不怪你,你有甚麼辦法呢,你當時都差點自身難保。」
我認真地看著他,笑了一聲:「犯了罪就該死,闖哥是罪有應得,至於阿燼,只能說他運氣不好。」
前兩年,我是真的以為他運氣不好。
付雷以為我留在今朝上班,是因為對周燼念念不忘。
一開始確實如此。
周燼不在了,我也沒了離開淮城的必要。
更何況我不確定他是真的死了,萬一哪天他能活著回來呢。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直到七年後的今天,我已經完全相信,他真的死了。
若他活著,只要有一口氣,他都不舍得丟下我的。
早就該放下了,三年前我就想放下。
可是我後來接到了一個電話。
是跟阿燼一樣失蹤了很久很久的小六打來的。
當年海港接貨,他是和周燼一起去的。
小六跟阿燼一樣,是個孤兒。
街頭混混而已,遇到了阿燼,從此就跟他一直在一起。
阿燼離開鑽石時,說將來要成立一個摩托俱樂部,帶出一支勇奪世界冠軍的車隊。
小六就跟著瞎起哄,說要當車隊的經紀人。
後來阿燼去了闖哥身邊,他也跟著一起去了。
我只知孫大闖被擊斃,周燼跳海,報紙上簡單地刊登了一則新聞——
當地警方在海港岸口查獲一起重大販毒案,犯罪分子拒捕,多數被擊斃。
沒人關心小六這種小嘍囉,是死是活。
所以他才會在多年後的一個深夜,哆哆嗦嗦地撥通我一直未換的行動電話號。
「……嫣姐,我是小六。」
隔著不知多遠的距離,我在午夜醒來,一頭的汗,激出層層寒意。
小六含著哭腔說:「我還沒到地方,燼哥突然打電話讓我快跑,電話裡槍一直在嚮,燼哥說讓我告訴你,他,他……」
「他說甚麼?」
小六嚎啕大哭:「他沒來得及說,他剛說完你告訴阿嫣,然後電話就沒音了,沒音了……」
像是一場夢,淩晨的風吹了又吹,我獃坐在牀邊,披散頭髮,隔著行動電話,聲音嘶啞:「小六,你為甚麼沒有回淮城?你跑甚麼?」
「我怕。」
「你怕甚麼,付雷現在有實力罩著你。」
「……嫣姐,我怕的就是他。」
——
近來發生了很多事。
我上大學時,那個膽子很小卻一向與我交情不錯的陳玉,突然打電話約我吃飯。
她已經嫁人了,生了兩個孩子,老公是一家廣告公司小領導。
陳玉是唯一一個與我還有聯繫的大學同學。
哦不,還有陳嘉賀,畢業之後他讀完碩士又讀了博士,因為學術業績優異,留九京做了一名大學教授。
他至今未婚,逢年過節會簡單跟我聊幾句。
陳玉約我吃飯,在城東一家挺有名的飯店。
我開玩笑地問她:「你發財了?挑了個這麼貴的地?」
當了寶媽的陳玉,一如既往地靦腆:「哪有,我家大寶上學的事,還不多虧了你幫忙嗎,而且這家飯店是我老公公司老板家開的,過年的時候給了折扣券,我想著給用掉呢。」
「別,這點小事不至於。」
我半開玩笑地夾著行動電話,用肥皂認認真真地洗手。
確實不至於,當初陳玉因為孩子戶籍問題,進不了想上的小學,想花錢進,結果要幾萬塊。
她老公工資還不錯,所以當初生二胎的時候,因為家裡沒人帶孩子,她便安心地辭職在家帶即將上小學的兒子,和還在吃奶的小閨女。
家裡兩個孩子開銷一下大了起來,加上這兩年疫情影嚮各行各業,她老公壓力倍增,夫妻倆因為這幾萬塊錢吵了幾次架。
我聽她訴苦時,冷不丁想起阿靜曾經說過,她有個姨父是小學校長。
幾萬塊錢的事,最後輕輕松松給搞定了。
陳玉執意請我吃飯。
我想了想,叫上了阿靜。
我們倆開車出發的時候,我還特意去路邊的母嬰店,買了兩罐奶粉送給陳玉家的小寶寶。
阿靜感慨道:「嫣嫣,我發現你這人特別好,真的,心地善良,對誰都很真誠。」
車是她在開,我把奶粉往後座一放,笑道:「陳玉養孩子壓力太大了,一頓飯怎麼也得花幾百塊,我怎麼好意思。」
阿靜又在喋喋不休,說甚麼現代社會生活壓力太大,要不是壓力大,她也不會兩次掉進殺豬盤,快要結婚的男朋友也吹了,她一把年紀了還要來夜總會上班還債。
有一搭沒一搭閑聊的時候,我目光遙遙地望著車窗外,白日喧鬧,川流不息。
如果我和阿燼的孩子還在,應該也快上小學了吧。
很可惜,阿燼走了,孩子也沒有留下。
我還記得那時我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最終也沒有保住我們的孩子,一個人在醫院病房望著窗戶發獃時,陳玉來看過我。
那時照顧我的是付雷的老婆,姚潔。
我其實一直很感激她們。
可是當我和阿靜笑著推開飯店包廂的門時,我突然意識到,你真心對待的人,原來也會毫不留情地選擇踐踏你。
很大的房間,裝修得高端大氣,坐滿了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有張佳佳,程孔,許依然,徐朗……還有我多年未見,剛剛回國的妹妹——宋俏。
上學時瘋傳我在 KTV 幹夜場的那些人,尋著機會肆意辱罵欺負我的那些人,基本都在。
很好,還有一個畏畏縮縮、面色蒼白的陳玉。
阿靜不明所以,拉著我問:「怎麼這麼多人啊,不是說只有我們三個嗎?」
張佳佳和宋俏坐在一起,沖我笑:「老同學,怎麼,見到我們不高興?」
我沒搭理她們,提起那兩罐奶粉,走過去放在了陳玉面前:
「給寶寶的,今天這頓飯就算了吧,以後也不必再請了。」
我轉身離開,突然被陳玉一把抓住手,她鼻子有些紅,聲音很不自然:「代嫣,來都來了,吃完再走吧。」
我看她一眼,她不肯與我對視,低下頭去。
身旁是宋俏意有所指的笑聲:「代嫣,沒人給你撐腰了,連頓飯都不敢吃?」
撐腰?
我頓時了然,看來她人在國外,消息倒是挺靈通。
我受校園霸淩的時候,患了抑鬱癥,一直是周燼照顧著。
甚至後來休學結束,回去上課時,也是周燼每天接送。
那個時候,張佳佳她們已經不敢欺負我了。
沒錯,因為周燼的存在。
那個綽號周小瘋的男人,直接把當初跟她們合夥欺負我的幾個男生給綁了。
幾個沙袋吊在廢棄修車廠,被揍得奄奄一息,隔了兩天才被發現。
待他們養傷結束重新回了學校,我和周燼在食堂吃飯,他突然餐盤一推,大步起身去了他們那桌。
張佳Ŧŭₖ佳等人也在。
周燼大剌剌地坐在他們之中,身子微微後仰,懶散地點了支煙,吸了一口,將煙灰彈在了他們的菜裡。
然後濃眉一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張佳佳等人敢怒不敢言,那幾個男生,卻是低著頭灰溜溜地離開了。
都是家境不錯的學生,出事後家裡也都報了警。
可惜,沒有證據能說明是周燼綁的人。
沒鬧出人命,也就不了了之。
雖然事後付雷哥罵了周燼一頓。
12
宋俏說得沒錯,沒人給我撐腰了。
我的阿燼不在了,所以我只能靠自己。
我拉著阿靜坐下,靜靜地看她們表演。
這麼多年了,在座的那些同學,變化都很大。
有的在銀行工作,有的自己開公司,有的早已結婚生子,有的事業還在上升期,在外要被人稱呼一聲「徐總」。
容貌都有了一些變化,連嘲諷和欺負都顯得文質彬彬。
張佳佳問我:「聽說你現在還在夜總會上班?掙得挺多的吧,不然也不會一直幹這個。」
我沒說話,一旁的程孔立刻接道:「這還用說嗎,掙錢對代嫣來說早就是小意思了,現在這個社會,主要是人脈,老同學各行各業都認識不少人吧,聽說陳玉孩子上學的事,還是你給搞定的,我還挺納悶的,小學校長也去夜總會嗎?」
一直腦子暈暈的阿靜反應過來,憤怒道:「說甚麼呢,嘴巴放幹淨點。」
我拉了拉她的手,笑著讓她坐下。
然後從她包裡拿了盒煙,從容地點燃。
深吸一口,我望向宋俏:「聽說你找了個美國人結婚了?不是定居在國外嗎,怎麼回來了?」
何止是宋俏對我感興趣,這些年來,我對她也是念念不忘。
剛回來就迫不及待地約了這場飯局,可見她對我的感情之深。
宋俏臉色平靜,對著我笑:「回國探親而已,挺想你們這些老同學的,徐朗說有同學聚會,我就抽時間過來了。」
「哦,那還真是辛苦你百忙之中抽出空。」
我夾著煙,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宋俏嘴角勾起:「代嫣,你還真是一點沒變,還是那麼年輕漂亮。」
「沒結婚,又不用生孩子,能不年輕漂亮嗎?」
張佳佳故作嘆息,意有所指:「你瞧瞧我現在,生完孩子胖十斤,怎麼都減不下去,還是代嫣好啊,甚麼都不用做,隨便躺躺就有錢賺,滋潤得跟朵花似的。」
「撲哧……」
屋裡很多人在笑,尤其是她一旁的程孔,花枝亂顫:「我這快三十的人了,男朋友都沒有一個,整天被家裡催,人家代嫣可好,天天換男人。」
阿靜已經氣得手哆嗦了,我按住了她,歪著頭對程孔好笑道:「不用羨慕,你也可以來,我介紹幾個優質客戶,天天讓你做新娘。」
程孔的笑凝結在嘴角,臉色變了:「不要臉,誰像你一樣賤,也不怕得病。」
一句話,撕破了遮醜的面紗。
我望向同坐在桌上的幾位男士,抬頭示意了下徐朗:「徐總,我上次在夜總會好像看到你了,下次別去了,也不怕得病。」
相比她們的惡意,其實徐朗他們反而更成熟一些,臉上有微微尷尬的神色。
這麼多年,人是會變的。
興許他們也覺得曾經那些事很幼稚,又興許是被周燼打過的經历留下了陰影,還興許他們知道,他們惹不起付雷。
「臭婊子。」
撕破臉後,其中一個女人冷笑著罵了我一聲。
是跟張佳佳的惡毒如出一轍的許依然。
宋俏勾起嘴角,眼神嘲諷地看著我。
「你 TM 再罵一句試試!」
阿靜實在忍不下去了,起身就要過去扇她。
仗著人多,許依然無所畏懼,又罵了一句:「臭婊子!我罵了,怎麼著,我管你跟誰睡過,出來賣還怕人罵。」
話未說完,阿靜扯了她的頭髮,張佳佳等人站起來就去扇阿靜。
高學历高素質的女性,打起架來不過如此。
幾個女人圍著阿靜打,宋俏在一旁噙著笑看笑話。
她大概以為我會沖上去阻攔,順便一起被圍毆。
但我只是沖她笑笑,吸了口煙,然後站起來,拿起行動電話調出視頻,仔細地拍攝。
一邊拍一邊煞有介事地介紹:
「……大奧證券公司張志林張總的女兒,張佳佳女士,穿黃裙子的是金盼煙花廠程老板的女兒程孔女士,罵人的那個叫許依然,她家搞房地產開發的,她爸好像叫許強。」
宋俏臉色一變。
「別打了,不準拍!」
回過神來,我對著她的臉,連她這副惱怒的樣子一起拍了進去。
「宋俏,美籍華人,家裡是搞運輸業的,就是那個快倒閉的通達集團……」
「代嫣!」
宋俏惱羞成怒地沖過來,招呼著張佳佳等人一起搶行動電話。
我踩在椅子上,高舉著行動電話,動作很快地把視頻發到了群裡。
然後鎖屏,不在乎地把行動電話扔給了她們。
視頻發在了今朝夜總會我那組小姐妹建立的群,大約有十幾個人在裡面。
在她們圍觀行動電話的時候,我坐在一旁,眯著眼睛抽煙。
甚麼年代了,還敢動手打人,真腦殘。
吸了一口,我將半截煙遞給了被打得鼻青臉腫的阿靜。
我嗤笑:「何星海打人賠了七十萬,待會你去醫院驗個傷,你那些債馬上也能還清了。」
阿靜鎮定地接過煙,臉腫得老高,含糊不清地罵了一句:「艸,我謝謝你。」
打架那一會兒,動靜不小。
飯店的經理帶人過來詢問情況時,房間門大敞,幾位恰巧經過的客人,也側目看過來。
西裝革履的幾個男人,像是來談事情,穿得很精英。
其中一道熟悉的身影,微微側身,很快走了過來。
身材頎長,氣質清冷,端正的五官,眸光犀利,架著一副金絲框架眼鏡。
很不巧,是葉誠。
他看了一眼亂糟糟的房間,目光望向了我:「代嫣?你怎麼在這兒?」
「葉誠。」
最先跟他打招呼的,居然是許依然。
剛才還惡狠狠扇人耳光的女人,眸光微動,一副氣憤的糢樣,急聲對他道:「你認識她?正好,剛剛就是這個女人,拍視頻威脅我們,你知不知道她在夜場上班,是個婊……」
我不知她跟葉誠是甚麼關系。
只看到葉誠皺了眉,像是沒有看到她一樣,自顧自地上前,半蹲在我面前——
「嫣嫣,拜托,今晚給我留個廂……」
許依然瞬間愣住。
滿屋的人都愣了下。
想來也不奇怪,葉誠上學的時候很出名,如今做了律師也很出名,還是同所大學的學弟,誰不認識這位平時不苟言笑的葉大狀。
眼下這一貫性情清冷的葉大狀,竟然讓我給他留個包廂。
我也覺得好笑,側目對他道:「葉律師,我們好像沒那麼熟。」
「熟不熟,你自己清楚。」他一本正經。
我挑了下眉:「又要聽大悲咒?」
「都行,只要有廂就好。」
「我們的廂很難訂?」我明知故問。
他竟然點了點頭:「最近打了兩次電話過去,都滿了,你們生意很好。」
「撲哧……」
我忍俊不禁,他皺了眉:「笑甚麼?」
「沒事,葉律師,你們最近生意好不好,幫我打個官司。」
「打甚麼官司?」
我指了指一旁被打成豬頭的阿靜:「打成這樣,應該可以追究刑事責任吧?」
「可以,我們晚上聊。」
葉誠起身,門外他的同事在叫他。
離開前,許依然又叫了他一聲,滿臉失望和不敢置信:「葉誠,想不到你居然是這種人。」
他轉身,清俊面容泛著冷意:「許小姐,我是甚麼人輪不到你來批判,我們事務所只是接了許總委托的拆遷官司而已,我跟你並無深交,也不熟悉。」
撇清關系後,他又對我道:「嫣嫣,公然侮辱他人或捏造事實誹謗,都是觸犯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條的,你可以起訴。」
「好的葉律師。」
我笑著送他離開,挑眉對滿屋子的老同學道:「私了還是公了?」
傲慢慣了的大小姐們,自然是不將我放在眼裡,張佳佳還在諷刺我:「仗著你在夜總會認識的那些男人,就想威脅我們?代嫣,我不是吃素的。」
「你吃甚麼跟我沒關系,不過你真的說對了,我們那幫小姐妹,認識甚麼媒體大 V,你說這麼有噱頭的視頻,發酵起來應該挺轟動吧。」
我嘖嘖稱奇:「名媛群毆夜場女,你說會不會把你家的證券公司拉下來。」
張佳佳冷笑:「你少嚇唬我,就憑你?」
「試試?再不濟留個案底吧,反正你不可能置身事外的,這麼好的機會,不咬你一口,我怎麼甘心。」
我笑著看她,眸光眯起,四目相對,直看到她眼底深處,閃過一絲慌。
斟酌再三,她松了口:「你想怎麼私了。」
「道歉,賠錢。」
我說了個不小的金額,她們又是一陣氣急敗壞。
不過無所謂,我給了她們二十分鐘的考慮時間。
在這個時間段,我盛了一碗湯,慢條斯理地喝,還不忘問阿靜要不要嘗嘗。
阿靜心一橫:「喝,老娘晚上還沒吃飯呢,餓死了。」
我們倆吃飯的空,房間門再次被推開,一氣喘籲籲的年輕小夥兒進來。
穿著灰西裝外套,個頭不高,臉挺白,長得很精神。
小夥兒進門就叫「姐姐」。
宋俏看到他,頓時一愣:「小智,你怎麼來了?」
「看到你發的微信,我立刻就開車過來了,姐姐你沒事吧?」
沒錯,這年輕小夥兒叫宋智,是宋景陽的兒子,宋俏的弟弟,也是我同父異母的好弟弟。
宋俏不會想到,他進門叫的那聲姐姐,喚的是我。
說的那句姐姐你沒事吧,也是在關心地問我。
宋俏獃若木雞。
我的手漫不經心地敲在桌子上,側目看宋智:「有事,我朋友快被你那個姐姐打死了。」
宋智看了一眼宋俏,皺眉:「你搞甚麼,剛回國就惹事?快道歉!」
宋俏的臉一陣白,拉過他,厲聲質問:「該是我問你搞甚麼,你叫誰姐姐呢!」
我好笑地看著她們姐弟爭執,從盒裡又拿了支煙,含在嘴裡。
宋智推搡宋俏一把,過來幫我點煙。
「姐姐,別生氣了,跟她計較甚麼,她剛剛離婚回國,情緒不穩,別搭理。」
「哦?所以是離婚回的國,不是探親?」我疑惑道。
「探個鬼的親,那美國佬喝多了家暴,快把人打死了,她好不容易回的國,連孩子都不要了……」
「宋智!你胡說甚麼!」
宋俏又急又氣,沖過來拽他,結果被他一把推倒在地。
熱絡地叫我姐姐的男人,對著她目光陰沉,像變了個人:「你 TM 閉嘴吧,回國了就老實待著,別丟人現眼了!」
宋俏癱在地上,胸口起伏,氣得說不出話。
我起了身,半蹲在她面前,目光玩味,伸手拍了拍她的臉:
「你這些年在國外挺安逸呀,對你家的狀況一無所知?」
怎會一無所知,在我說出「那個快倒閉的通達集團」時,她臉上的惱怒那麼明顯。
曾經輝煌的通達物流,早就因為各方面原因瀕臨破產。
而之所以沒破產,是因為付雷這個大客戶的支撐。
付雷之所以伸出援手,自然是因為我一句輕飄飄的話。
宋智從接手了通達,就上趕著巴結我,套近乎。
他很聰明,付雷一個不高興,他們隨時會破產。
這些年,宋景陽老得很快,還有他老婆趙歡。
任誰被親生兒子逼著去給人賠笑,大概都會悲憤交加。
尤其這人還是被他舍棄的女兒。
13
宋景陽沒辦法。
他若是惹我不高興,我會對他兒子宋智使臉色。
看著斯斯文文的宋智,回家會像個瘋批一樣亂砸一氣——
「你們把公司交給我的時候,就 TM 快不行了,我撐得多辛苦你知道嗎,我累死累活,在外面跟孫子似的,你們在家享清福,還要拖我後腿!
「笑,都 TM 給我笑!哭喪著臉幹甚麼!家裡死人了?!」
怪只怪,宋景陽兩口子打小對兒子的嬌生慣養,無限溺愛。
趙歡第一次向我低頭的時候,又怨恨又悲憤。
曾經的ƭű̂ₗ貴婦人,哭得難看:「對不起,小嫣,阿姨錯了,阿姨當初不該破壞你們的家庭,導致你從小沒有爸爸……」
話沒說完,她先崩潰了。
我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你確實錯了,那麼個垃圾男人,惡心都來不及,你竟然寶貝了半輩子。」
宋景陽睚眥欲裂,新仇舊恨,恨不能當場殺了我:「代嫣,你到底想怎麼樣,你想幹甚麼!」
他想打我,但他的寶貝兒子,整個人都撲在他身上,氣急敗壞地攔著。
殺人誅心,我當著他們的面,緩緩勾起嘴角,對宋智和他母親趙歡道:「記住,你們家走到今天,全拜宋景陽所賜。」
宋景陽的日子不會好過。
宋智每天罵罵咧咧,連趙歡也有了怨言。
只有一個懵著腦子回國的宋俏,還摸不清情況,送上門來挑釁我。
我滿意地看著她煞白的臉,輕笑一聲:「宋俏,夢醒了,接受現實吧。」
離開飯店的時候,陳玉急急地沖過來解釋:「代嫣,對不起,我真的沒辦法,張佳佳威脅我,說要讓我老公被裁員,你知道這兩年行業不景氣……」
「別說了,到此為止吧陳玉。」
我聲音平靜,沒再看她,扶著阿靜上了車。
我要帶她去醫院驗傷。
只沒想到陳玉之後,宋俏還會追出來。
她一臉的失魂落魄,攔著我的車,趴在車窗喃喃地問我:「代嫣,我們有甚麼仇?父輩的事跟我有甚麼關系,你為甚麼要這樣對我?」
我啓動了車子,目不斜視,也不打算搭理她。
她糾纏不放,一把抓住我的衣服:「你知道嗎,周燼是我第一個喜歡的人,這些年在異國他鄉,我沒有一刻忘記過他,如果不是你,我們會有一個好結果的,我第一次見他時,那場籃球比賽,我紅著臉遞水給他,他對我笑,說你不是九京的啦啦隊長嗎,待會如果敢在場子上替化校加油,我請你吃飯。
「我不顧一切地那麼做了,他也當真信守承諾,請我去吃烤魚。
「我坐過他的摩托車,攬過他的腰,他為了讓我攬得更緊一點,還故意使壞,加速前進……
「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他嗎,我跟他告白,紅著臉吻了他的臉,他說如果要找女朋友,會優先考慮我的,我們差一點就在一起了,你知道嗎!
「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現,橫刀奪愛,周燼根本不會離開我,也不會有那種下場……」
宋俏像個瘋子一樣,又哭又笑。
「沒錯,周燼要是沒那種下場,你們家也不至於混到今天這地步,宋俏,輸了就是輸了,我們倆無冤無仇,要怪,你就怪宋景陽吧。」
我冷笑一聲,緩緩關上車窗。
車子啓動離開,還見她追上來,不停地拍打窗戶:「代嫣,你夢到過他嗎,你夢裡的周燼是甚麼樣子,你告訴我……」
車子駛入主路,一路前行。
等紅綠燈的時候,阿靜擔憂地看著我:「嫣嫣,你沒事吧。」
我神情明明那麼平靜,可臉上冰涼一片。
我知道我可能哭了。
可代嫣一向要強。
我抹了下臉,笑了:「沒事,就是有點生氣。」
該死的周燼,死了那麼多年,還能讓我吃醋吃得要死。
摩托車上竟然帶過別的女孩,還被人吻過臉。
狗男人。
——
我猜付雷最近有些焦頭爛額。
因為他老婆姚潔出軌了一個健身教練,證據確鑿。
找私家偵探拍照的不是旁人,是他的生活助理,薑晴。
當然不是付雷授意的,是薑晴自己的主意。
眾所周知,她是付雷的女人。
這不是薑晴第一次逼宮了。
只不過這次是歪打正著。
也不算,付雷甚至懷疑是薑晴勾結了那個健身教練,故意給他老婆姚潔挖坑。
姚潔雖然四十歲,不再年輕,但是曾經也是風風雨雨跟他一起走過來的。
我到他東城區的家時,看到的是臉腫得老高的薑晴。
最近也不知怎麼了,總是見人被打。
我有些無奈。
曾經面容姣好的薑晴,坐在沙發上,捂著臉,失魂落魄。
敢打她的人,除了付雷,沒有第二個人。
我猜想,應該是坐實了她栽贓姚潔的罪名。
付雷一向厭惡別人算計他。
況且姚潔還是他孩子的媽。
這是薑晴第二次被打了。
她也算是個勇士,明知付雷的底線和雷區,還敢一腳踩進去。
第一次被打我記得還是去年,說起來還有一部分我的原因。
付雷開的那個造園公司,薑晴一直以為是以她的名義開的,結果法人是我,企業賬戶也是我。
甚至專門的收款流動賬戶,也是我的身份辦的。
這些在我看來,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付雷管我要身份證時,我也只是借給他。
名義上的園林公司老板而已,銀行賬戶和卡都不在我手裡,壓根跟我沒有任何關系。
可薑晴不那麼認為。
付雷的園林公司在國內是首屈一指,賺錢很多。
而她已經跟了付雷三年了。
不敢跟他鬧,她只能跟我吵。
平時看著那麼文靜的女孩子,質問起人很難聽。
問我是不是跟付雷有一腿,跟他睡過。
還說早就察覺到我們倆關系不對,私底下不知勾搭了多少回……
她情緒激動,連付雷出現了也不知道。
最後結果是付雷給了她一巴掌。
力道太大,耳穿孔。
還是我開車送她去的醫院。
不過她挺牛掰,去醫院路上非我要拐個彎,去警局報警。
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要起訴付雷。
付雷原本惱怒的心情,直接被她逗笑了。
不得不說,薑晴能在他身邊三年,有她的本事。
她長得漂亮,性格直率得簡直蠢萌。
比如付雷問她是不是找健身教練勾搭的姚潔,她一口承認下來。
其實,若她有壞心思,完全可以推給我。
因為那個健身場所,是我推薦姚潔去的。
付雷這次真的生氣了。
薑晴被打得眼睛都腫成了一條縫,但她坐在沙發上,臉上竟然還能看出幾分倔強和不服。
我說她其實有點可愛,是因為她性格確實直率。
上次因為我被打得耳穿孔,結果事情過後,她一點也不記仇,還能拉著我的手,開開心心地問我:
「嫣姐,你看我新做的頭髮好看吧,那個托尼老師手藝不錯,我特別滿意。」
這次打電話讓我來的,也是薑晴。
她讓我送她去醫院驗傷。
我無奈地看著付雷,付雷根本毫不在意,冷笑一聲,上了樓。
於是跟上次如出一轍的流程,我開她的車,將她送去醫院。
然後辦理了住院,她順便在醫院報了警,還聯繫了律師要起訴付雷。
我嘆息一聲:「你做這些都是徒勞。」
薑晴壓根不搭理我,自顧自地咨詢律師。
我知道,她又在鬧脾氣了,這次連我也一起又怨上了。
我送她去醫院的路上,她的那輛紅色寶馬跑車,車頭一個保平安的實心葫蘆掛件,輕輕晃動,質地上乘。
差不多的掛件,我車上也有一個。
是付雷送的文玩葫蘆,值不值錢另說,主要是請金五臺的大和尚開過光,據說挺靈。
我只不過隨口跟薑晴閑聊一句:
「雷哥對你挺好的呀,你幹嗎非要跟姚姐爭呢,姚姐都沒找你麻煩,你老老實實的不行嗎?」
她像是被觸到了逆鱗似的,在我面前陰陽怪氣:「知道你和姚潔關系好,你們都品德高尚,就我一個給人當情婦的,是個陰險小人。」
我好脾氣地笑了:「用不著這樣,你自己選的路,好壞可不得自己擔著。」
薑晴坐在副駕,目光沉沉,抿唇看著車窗外,突然回頭沖我發火:「我怎麼走的這條路,要不是因為你,我會走這條路!」
我皺了眉:「薑晴,你發甚麼瘋。」
「嫣姐,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一個貧窮的女大學生,畢業後到一家生物科技公司應聘助理,她運氣很好,同時來應聘的比她優秀的人多得是,結果那家公司負責招聘的祕書一眼就看中了她,問旁人這女孩看著是不是眼熟,大家都搖頭,就他堅持說很像。
「我做了雷哥三年助理,我沒辦法不對他動心,這世上的有錢人很多,可像他這樣對我好的只有一個,他成熟穩重,溫柔體貼,分寸掌控得剛剛好,溫水煮青蛙似的,我也曾內心煎熬過,但我克制不住地愛他,我拒絕不了他。
「所以嫣姐,你呢,你能拒絕雷哥嗎?」
我開著車,詫異道:「你說甚麼呢?」
薑晴冷笑:「其實我們倆長得並不像,我曾經還在心裡嘲笑過楊祕書眼瞎,但是雷哥第一次見到我,挑了下眉,我後來在他書房看到一張合影,裡面有你,紮著馬尾辮,純天然的一張臉,標準的清純女學生長相,我那時能應聘上,無非當時也是這種類型的女孩罷了。
「嫣姐,你敢說雷哥不喜歡你嗎?」
我沉下臉來:「你別胡說,雷哥不是那種人。」
「他當然不是那種人,他要是那種人,就不會把我留在身邊了。」
薑晴聲音嘲諷:「他對我好是真的,但是把我打得耳穿孔也是真的,我是做了很多觸怒他的事,你就不一樣了,你甚麼都不用做,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拿梯子去給你摘。」
「你別說了。」
我有些煩躁。薑晴不依不饒:「我為甚麼不說,園林公司是你的,掙的錢都存了海外賬戶,你還不知道吧,海外戶頭也是你的名字,除了你,將來誰都拿不到那筆錢。
「嫣姐,雷哥不敢承認的事,你也不敢承認麼,這場游戲,我真 TM 玩膩了。」
她說著,一把扯下車上掛著的葫蘆掛件,扔出了車窗。
14
安頓好了薑晴之後,我回去見了付雷。
他心情不佳,獨自一人在喝紅酒。
順手也給我倒了一杯。
我遲疑道:「雷哥,姚姐她……」
「我不想提她。」
付雷皺眉,深吸一口氣,眼眸深沉,神情陰冷。
以他的行事手段,姚姐此時應該不太好過。
我有些難過,因為姚潔這個人,性格大大咧咧,嗓門也高,心腸卻很好。
多年前我和周燼在一起的時候,她對我們就頗多照顧,她把周燼當弟弟,經常打電話讓我們去她家吃飯。
周燼走後,她對我也一直很關心。
沒辦法做到袖手旁觀,我忍不住勸道:「雷哥,你要為爾爾著想,她還在上高中,不能因為這件事影嚮到她。」
付嘉爾,是付雷和姚潔的女兒。
果真也是付雷的軟肋,他揉了揉眉心,聲音疲憊:「小嫣,這裡有份離婚協議,你拿去給姚潔簽。」
我愣了下:「……雷哥。」
「勸她老老實實地簽字,該給她的我都會給,這麼些年,一點腦子也不長,再不跟她離婚,我早晚死在她手上。」
我知道他在說甚麼。
付雷這個人,是洗白過的。
但是洗過,並不能掩蓋掉曾經的事實。
三年前他被人檢舉過。
而且是跳過淮城那些官場,向掃黑除惡巡檢組直接舉報。
當然也有人過來調查了,只是最後並沒有查出甚麼確切的犯罪行為。
想來也是,如果查得出,當初孫大闖倒臺的時候,他早就跟著遭殃了。
付雷的心機,其實遠在孫大闖之上。
他一點也不怕被查,坦蕩蕩地配合。
只是最終,還是被那封檢舉信裡描述的一些事觸怒到了。
有些事,除非是身邊特別親密的人,旁人是沒機會知道的。
付雷懷疑過很多人。
連我也不曾幸免。
不止我,姚姐,暉哥,楊天奇……身邊每個人都曾生活在他的監管之下。
他比曾經的闖哥謹慎一百倍。
如果他的手已經變得十分幹淨,我不明白他還有甚麼可擔心的。
他只是不喜歡生活在威脅之中。
那個匿名舉報的人,成了他的一根刺。
我按照他的要求,將離婚協議給了姚姐。
曾經心寬體胖的姚姐,明顯憔悴不堪,她還很害怕,抓著我的手問:「小邢怎麼樣了,我聯繫不到他,他是不是出事了?」
小邢,是她出軌的那個健身教練。
我誠實地回答:「我不知道,他已經不在那個健身館了。」
「出事了,一定出事了,小嫣,你雷哥不會放過他的,你幫幫我,救救他。」姚姐緊緊抓著我的手。
我不忍道:「你都自身難保了,還管他幹嗎。」
「小邢是個很好的人,我害了他,嗚嗚……」
姚姐掩面痛哭:「你跟你雷哥早就沒感情了,你也知道他外面有女人,他都好幾年沒跟我睡一張牀了,我們之間除了爾爾沒有別的話題。
「小嫣,你可能瞧不起我,但是我也是個正常女人,憑甚麼他能找女人,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感情寄托。」
我安慰了她一番,姚姐哭夠之後,根本不用我勸,主動簽了離婚協議。
她明顯很怕付雷。
付嘉爾學習成績很好,按照計劃,高中畢業之後會到國外留學。
姚姐打算到時候一起過去。
她精神狀態很差,簽完字後,又神經兮兮地問我:「小嫣,能不能幫我問問,小邢到底是死是活,你救救他,你雷哥平時最聽你話了,你幫幫大姐。」
女人的戀愛腦,真的是不分年齡。
算計姚潔的時候,我心裡是有一絲不忍的。
健身教練小邢,早於幾天前就離開了。
離開之前,我給了他一張銀行卡。
裡面有五十萬。
當時他說:「嫣姐,你放心,就算我被抓了,也不會把你說出來。」
我笑了下:「你沒機會說的,付雷壓根不會給你開口說話的機會。」
他愣了下,臉色有些難看。
我緩緩道:「所以你聰明一點,跑遠一些,永遠不要回淮城。」
我沒有嚇唬他,付雷一身幹淨,但他底下的人不是吃素的。
——
我開車回家的時候,在小區地下車庫待了一會兒。
車裡循環放了一首歌,是大悲咒。
阿靜曾說,我年紀輕輕,Ŧũ̂ⁿ大悲咒再聽下去就要遁入空門了。
她讓我換一首歌聽,還特意拷貝了一個 U 盤給我。
但她不知道,這麼多年,我是靠這首歌撐下來的。
大悲心陀羅尼,對眾生起慈悲心。
那誦持之音,木魚聲嚮,如我曾經聽過的喇嘛念經。
世上有沒有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總有那麼一些如菩薩化身的人,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若向火山,火山自枯竭。
大霧四起,有人身向地獄,地獄因此消散。
眾生皆苦,總得救贖。
車頭掛著的葫蘆掛件,被我取下。
連同多年以前闖哥送的全鬼眼海黃佛珠,一起收了起來。
幾天之後的晚上,我去找了付雷。
在他城西香山麓的四合院。
小院裡潺潺流水,精心修剪過的黑松朝氣蓬勃,在燈光的照射下,層層伸展,碩大而飄逸。
付雷很喜歡這棵黑松。
我們在院裡散步,走了很久,直到站在這棵黑松面前,他仰頭看,稜角分明的臉上眼眸深邃,側目鼻梁高挺,極薄的ŧū₊唇,下頜線條流暢,如彫刻家精心細琢一般。
他在看松,我在看他。
直到他回過神來,噙著笑看我:「小嫣,怎麼了?」
我笑道:「突然覺得,雷哥好像就是這棵黑松,無時無刻不高聳,無所不能,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笑聲愉悅:「你這丫頭在說甚麼呢,一棵松樹而已,怎麼能無所不能。」
我不好意思地抓了下頭髮。
付雷突然又道:「上次你說的那個金魚叫甚麼來著?」
我愣了下,「蘭壽?」
「對,蘭壽,我托人從日本買了不少,在前面的池子裡養著,走,我帶你去看看。」
付雷院裡養的,其實是精品錦鯉。
只是上次我過來的時候,隨口說了一句,錦鯉一點也不可愛,我上次在網上看到了一種蘭壽小金魚,胖嘟嘟的,又蠢又萌,可有意思了。
只沒想到,付雷將滿池錦鯉,全部換成了蘭壽金魚。
晚上的園林小院,亦處處是美景。
只是有些地方燈光照射不到,顯得很暗。
我跟在付雷身後,正走著,他回頭對我道:「這裡很黑,小心一點。」
說罷,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愣了下,抬頭看他,對上他平靜且漆黑的眼睛。
他笑了笑:「走吧。」
這莫名其妙的牽手,很多事都變得不言而喻。
溜達完了園林小院,進了中式住宅,付雷倒了杯紅酒給我。
我沒有喝,只輕聲道:「雷哥,我先回去了。」
他自顧自地飲了一杯,回頭看我,深沉眼眸如暗湧的黑河。
「小嫣,過來。」
屋內有酒香,即便不喝,也能讓人頭腦昏昏。
我聽話地走了過去,不解地看他:「怎麼了?」
他抓住了我的手,十指緊扣,突然將我抵在了身後的酒櫃上。
近在咫尺,我慌道:「雷哥……」
付雷溫熱的呼吸滿是酒香,低聲道:「小嫣,我娶你好不好。」
明明該是詢問,他卻語氣篤定,如陳述一般。
也沒有給我回答機會,手掌摩挲我的腦袋,吻了下來。
深夜起了風,有樹葉作嚮的聲音。
屋內襯衫扯開,如夢境一般,他在我耳邊呢喃:「小嫣,我會對你好的,薑晴說得沒錯,你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會拿梯子去幫你摘。」
15
我躲了付雷幾日。
直到他親自找上門來。
晚上十一點的今朝,氣氛正濃,我在包廂跟一熟悉的客戶閑聊幾句,喝了幾杯。
付雷推門而入。
身後跟著的,是暉哥等人。
我的笑凝結在唇邊。
付雷面色不善,暉哥幫忙招呼客人換個房間,還說要送 XO 套餐。
如此大手筆,果真是今朝的老板才做得出的事。
屋內的人魚貫而出。
只剩我和付雷的時候,我坐在點歌臺點了歌——
「雷哥,你聽大悲咒嗎,我唱給你聽。」
他不像葉誠,也沒有那麼大的耐心。
他走到我面前,拿下了話筒。
然後坐在了沙發上,拉我站在他面前。
付雷認真地說:「薑晴這邊我會處理幹淨,不會虧待她,今後你不要來今朝上班了,搬去香山麓,你要是覺得悶,就去園藝公司上班。」
不是商量,而是陳述。
我愣怔地搖了搖頭:「雷哥,我們不能這樣,這樣對不起阿燼。」
他看著我,神情柔軟:「傻瓜,阿燼已經死了,活著的人要向前看。」
其實那一刻,我該問他的,阿燼到底是怎麼死的。
但我忍住了。
付雷等不到娶我的那天,幾天之後,他死了。
在我和我媽從小生活的那處老宅子。
蘋果灣小區附近廢棄的修車廠。
開車撞死他的人是薑晴。
薑晴主動投案自首。
她有足夠多撞死付雷的理由。
有醫院的驗傷報告,有兩次的報警記錄。
她很冷靜,說付雷經常打她,這一次更是想殺了她。
她報警了,但是沒用,付雷在淮城只手遮天,她不能眼睜睜地等著付雷弄死她,所以才先下手為強。
這起案子,轟動了整個淮城。
又因某些特殊原因,上層成立了專案組,涉及到了掃黑除惡的層面。
我去找了葉誠,請他做薑晴的律師,最大程度地保全她。
我要的是無罪辯護。
我還拿得出一些確鑿的證據,關於付雷犯下的一些罪。
葉誠皺眉,他似乎知道這個案子有多複雜。
但他拒絕不了,我拿出行動電話,隨便給他發了幾張照片。
斯文儒雅的葉大狀,震驚地看著我——
「代嫣,你從看我第一眼就在算計我。」
我笑著看他,不急不慢道:「葉誠,我知道你的能耐,你很擅長刑事辯護,你父親是法官,母親是檢察院的人,所以現在拿出你所有的實力,不畏權勢,伸張正義,或者,你身敗名裂。」
這一天,我等了很久了。
從三年前那個夜晚,接到小六鬼魅一般的電話開始,我不停地做噩夢。
怎麼會呢,明明是象牙制品。為甚麼會變成毒品。
闖哥竟然會蠢到親自去接毒品?
我和小六都知道,萬不得已,阿燼是不會跳海的。
他一身清白,沒做過的事根本不會怕。
更重要的是,他舍不得讓我擔心。
被抓也好,坐牢也罷,他總該知道,不能讓我一個人擔驚受怕。
可他最後給小六打的那個電話,讓他快跑。
小六說,他們是被滅口的。
孫大闖根本沒在怕,他們那幫人還沒搞清楚狀況,跑甚麼。
之所以會跑,只有一種情況,他們連開口的機會都不曾有。
槍聲嚮起,不跑就是死路一條。
阿燼提前發現了不對,因為那幫送貨的,不像雲南佬,更像是緬甸人。
甚麼是黑,甚麼是白。
那年海港灣,我的阿燼在十一月份的寒冬,跳了海。
警方追捕,那幫送貨的「雲南佬」卻全身而退。
從一開始,就是奔著他們去的啊。
闖哥得罪的人太多了,做的孽也太多了,可是天網恢恢沒有來,原本護著他的人,先要他死。
幕後的人是誰我不知道,我也一直不確定付雷有沒有參與。
哪怕小六,也只是懷疑罷了。
可事實是,付雷沒有受到牽連,反而頂替了闖哥的位置,混到了如今的地位。
他運氣未免太好了些。
確定他也參與其中,是因為姚潔。
她確實是個沒心機的,跟我關系不錯,幾杯酒下肚,就說出了付雷在官場上認識的一些朋友,以及他曾經跟緬甸境外的一些人談生意。
但她也僅知道這些罷了。
這些也夠了。
我曾經失敗過,以一封匿名檢舉信,以及自以為是的證據,試圖扳倒付雷。
後果是遭到了他長久的監視。
不僅是我,連同薑晴等人,一舉一動,也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薑晴車上的葫蘆掛件,和我那個一樣,都是裝了竊聽的。
付雷金盆洗手後,要是真的清白,根本不會給我們扳倒他的機會。
事實是,除了不再販毒,那些違法犯罪的勾當,在他的會所裡也是有的。
沒錯,我和薑晴三年前就認識,我們一直在演戲。
讓付雷付出代價,是我們共同的目的。
我為的是阿燼,她為的是她哥哥。
薑晴家境貧寒,從小跟她哥哥相依為命。
她哥哥供她上學,甚麼髒活累活都幹。
很早混社會的人,會接觸各種三教九流。
薑晴哥哥是緝毒警方的線人,為了掙那些線人費,也為了心底的一份良知。
我不知道他叫甚麼,也不記得付雷身邊有沒有這號人。
因為那個時候,我跟周燼在一起,對付雷並不熟悉。
如果阿燼還在的話,想必是認識她哥哥的。
阿燼失蹤,最起碼我知道他是跳了海。
薑晴就不同了,她哥哥是莫名其妙地就沒了蹤跡。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仿佛世上從沒有這個人存在。
我也曾不動聲色地向暉哥打聽過。
暉哥只道以前混黑道的時候,得罪的人太多了,經常打打殺殺,誰知道是不是被砍死了。
我不信,後來又去套姚姐的話,姚姐仔細回想,倒是說了付雷身邊曾經有個叫薑寧的小夥子,很能幹,後來也不知去哪兒。
既然是付雷身邊的人,暉哥沒道理說不熟悉。
兇多吉少,是肯定的。
連警方的人也是這樣告訴薑晴,很大可能是暴露了。
可是誰也沒有證據治付雷的罪。
他太狡猾了。
有專業的律師團隊,行事又小心,會所一些犯罪勾當,永遠有人頂包,傷不到他分毫。
我很早就說過,他是手很幹淨的一個人。
但是不該這樣啊。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做錯了事,就應該受到懲罰。
誰也不能例外。
洗白了也不行。
我和薑晴計劃了很多扳倒他的方法,可是那些黑暗的現實告訴我們,不能再鋌而走險。
直到最後,付雷栽在了我手裡。
他說要娶我,我同意了。
那天晚上,我給他打電話,驚慌失措地告訴他,薑晴瘋了,想殺了我。
電話那頭,一貫冷靜的付雷竟然慌了,他問我在哪兒,然後立刻開車出來找我。
在我家附近的修車廠,付雷那輛福特 650 如黑夜之中的猛獸。
他下了車四下尋我,急聲呼叫我的名字,我撲到了他懷裡,哭著告訴他薑晴約了我在這兒見面,說要跟我談談,結果她拿出了刀子要殺我。
我捂著胳膊,胳膊上有血。
付雷臉上陰寒至極。
他安慰著我,說:「小嫣,不要怕,我在這兒。」
然後他讓我上車等他。
區區一個薑晴,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他很快找到了薑晴,將她從她那輛紅色寶馬跑車上拽了下來。
付雷真狠啊,痛下死手。
陪了他三年的女人,被他拖著頭髮踹倒在地。
他面色冰冷得像個殺人機器。
我看著他在打薑晴,哆哆嗦嗦地坐在車上點了支煙。
那一瞬間我想起了周燼。
他打人的時候也很兇,但他過後會輕咳一聲,跟我解釋:「你怕甚麼,我又不打女孩子。」
女孩子,不該打的呀。
付雷的車沒熄火,車燈照燿前方,亮如白晝。
兇狠的男人快把女人打死了。
我冷靜地叫了他一聲——
「雷哥。」
付雷停下動作,直起身子,挽了挽袖口,轉身朝我走來時像一位紳士。
剛剛打人的仿佛不是他,他迎著光,神情含笑,溫柔美好得不可思議。
我戴上了手套,啓動了車子。
猛獸快速出擊,油門一踩到底,轟的一聲,我撞飛了他。
巨大的沖擊力下,人就像一具玩偶,飛起又落下。
然後我下了車,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付雷倒在血泊之中,最後一刻,目光渙散而茫然。
他努力而不甘地喚了我一聲——
「小嫣……」
我面無表情地站在他面前,看著他道:「你的黑松下面,是不是埋著我的阿燼。」
黑松高高在上,枝繁葉茂,汲取的營養,是不是我阿燼的屍骸。
你一步步地走到今日,踩著我的阿燼,知不知道他有多疼。
寒冬臘月,跳了海,我的阿燼有多冷。
他拖小六帶給我的那句話,最終也沒有說出,我的阿燼,該是多麼的遺憾和心有不甘。
我永遠沒機會知道他想說甚麼了。
可是阿燼疼的時候,我感同身受。
「雷哥,沒有人可以踩著別人的屍骸,站在高處。」
付雷想說話,他嘴裡湧出血,源源不斷,扯著臉上的肌肉,像是在笑。
他含糊不清地說:「我說,不要去……
「他沒有,聽……」
我說不要去,他沒有聽……
我耳畔是呼嘯而過的風,以及那年意氣風發的周燼,逆著光沖我笑:「阿嫣,最後一次,從今以後,我們自由了。」
付雷眼角有淚滑落,然後睜著眼睛,最終咽了氣。
我獃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薑晴掙紮著起身,推了我一把——
「快走。」
沒錯,按照計劃,撞死他的是薑晴。
她有足夠的理由指控正當防衞。
她上了付雷的車,啓動車子,臉上帶著狠,又撞了他一下。
我離開了現場。
——
法庭審判現場,我作為證人,親口證實了付雷的暴力傾向。
薑晴兩次住院,都是我送去的醫院。
緝毒警方公示了一些確鑿的犯罪證據。
然而因為一些不明勢力的施壓,案件被草草了結。
葉誠據理力爭,薑晴最後被判了三年。
付雷全部資產被查處,除了他洗得最幹淨的園藝公司。
姚姐因為離婚,也保全了自己那份。
如薑晴所說,那海外賬戶裡的錢,只有我能動。
不過我委托了葉誠,將錢全部捐了出去。
同時捐出去的,還有一串鬼眼海黃佛珠。
葉誠在案件塵埃落定後,忽然異常認真地問了我一個問題:
「出事那晚,你到底在哪裡?」
我抬頭看他,四目相對,金絲眼鏡下,他眸光幽深,直擊人心靈深處。
「葉律師這是在懷疑我。」
「你說呢。」
「我那天身體不舒服,去市一院打吊針了,醫院應該有就診記錄,你可以去查。」
我毫無畏懼地看他,一臉坦蕩。
我沒騙他,那天我確實去了醫院找醫生看病。
只不過後來拿著單子去護士站輸液的人,穿著跟我一樣的衣服,戴著口罩和帽子,身形與我無異,卻不是我。
是阿靜。
葉誠身子微微往後仰,輕嘆一聲:「今後有甚麼打算?」
「哪方面?」
今朝被查處了,我以為他在問我工作的打算。
可顯然不是,葉誠抿了抿唇,道:「代嫣,你今年三十了吧。」
「嗯。」
「有沒有想過,結婚。」
「沒有。」
「……那你要找工作嗎,可以來我們事務所。」
「不必了葉律師,過段時間,我就要離開了。」
「你要去哪兒?」
「無可奉告。」
離開淮城之前,我見了薑晴一面。
她精神狀態很好,笑著跟我告別:「一路順風。」
「安頓好一切,等你出獄,我來接你。」
「好。」
……
我開車走了,一路前行,風和日麗。
車後座有一幅最新畫作——
一只斷了翅膀的雁,被同伴托舉,在烏雲壓頂的雷霆下,飛向前方透過一絲光亮的青天。
這幅畫還未命名,但它將出現在滬城的國際畫展。
是海上畫派名家吳老先生向我預定的。
我跟他是網友,其實未曾見過面,但近些年提供給他過好幾幅畫。
落筆是燼燃,一個不知名的新派畫家。
這一次,他約我見面。
車子過了收費站,又過了原野荒原。
路上聽的依舊是大悲咒。
經文教人念佛憶佛,迷途知返。
然眾生癡迷,從無人能廣大圓滿。
因為救贖從來不在神佛。
世間疾苦,也要砥礪前行。
如那年周燼站在學校門口,看著我走進去,雙手插兜,在背後沖我喊了一句:
「你只管往前走,總有一天,我們以為的壞日子,回過頭來看,其實也沒有那麼壞。」
他是對的。
一切都會過去,人在絕境應生出無限的勇氣,遇山開路,遇水架橋。
只有內心足夠強大,回首過往,才能一笑了之。
周燼最後那句沒有說出的話,我猜他是想告訴我,阿嫣,不要怕,勇敢向前走。
這世上永遠有一個周燼,停在了最愛我的時候,如他所言,會永遠愛我,忠誠於我。
大悲咒聽完,我想是該重新開始了。
我將阿靜之前給我的 U 盤插上了——
歌很好聽。
路不停來又來去又去
前生的印記
消失的風景畫冬如期
此刻觸手不及
……
下一場蜿蜒曲折劇情
永生眷念蒼生的憐憫
停在這裡,雲淡風輕
那全部都是為你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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