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東宮最得寵的侍妾。
雖出身不堪,卻被太子愛如掌珠,唯一的孩子亦是我所生。
看著一大一小的睡顏,我感慨自己福氣還在後頭。
突然,兒子睜眼:
「娘,我重生了。
「父親三個月後舉兵篡位,到時頭一個殺的,就是你。」
1
這孩子,怎麼說起夢話了。
我無奈地把扯住我衣袖的小手塞進被子。
一拉,竟沒拉動。
「娘,娘,我好想你……」
他的聲音如久病之人般微弱,只死死拽住我不放。
睡前還天真爛漫的嬌兒,此時像受到巨大驚嚇,嘴唇顫抖,眼中全是血絲。
我怕擾了一旁休息的太子祁恪,趕緊示意鳶兒噤聲,抱他走出寢殿。
「娘,我說的都是真的——」
不等我邁出門,鳶兒便急急辯解。
兩歲小童講話詞不達意,我耐心聽了許久,才明白個大概。
他說祁恪三個月後會舉兵篡位,當夜我就成了一具屍體。
「我躲在假山後頭見父親從娘屋裡出來,娘被人抬走,面皮青紫,鼻子嘴角都是血。
「過了幾天,我們搬去皇宮裡,他們讓我管父親叫父皇,不許我再提娘。」
鳶兒一字一句地講述,唯恐我不信他。
我當然不信。
誰不知道,太子與太子妃貌合神離,東宮最受寵的,是與太子相識於民間的侍妾紫雲。
雖然名分不高,但祁恪將我捧在手心,吃穿用度幾乎比肩太子妃。
他怎麼可能殺我。
鳶兒仍自顧自在說:「可父皇變了,他很少來看我,後來鳶兒病了,很重很重的病。」
我一怔。
天底下的娘,沒有哪個聽見孩子生病不揪心的,哪怕是夢裡。
我下意識順著鳶兒的話問:「病了?你父親呢,沒請太醫給你治麼?」
他垂下頭,愈發低落:「父皇和太醫都在貴妃娘娘的宮裡,聽說她要給我生小弟弟啦。」
貴妃?
東宮除了我就是太子妃,太子妃自然是將來的皇後,貴妃又是誰?
「貴妃是這府裡的人麼?」我追問,鳶兒一味搖頭。
「嬤嬤捂住我的嘴,不讓我喊娘,可我渾身冷得很,忍不住,」他緊摟我的脖子,小手冰涼,呢喃道,「喊著喊著,真見到娘了。」
我鼻尖一酸,撫著他的背連聲哄:「不怕不怕,你做噩夢了,沒事的。」
我把掛著眼淚的鳶兒放回小牀上,心頭一陣沒來由的不安。
卻在視線掃過桌上的東珠頭面時,笑自己庸人自擾。
這幅頭面是宮裡賞下來的,論理該給太子妃,祁恪一句「東珠明豔,更襯紫雲」直接差人送進我屋中。
祁恪對鳶兒也喜歡得緊,父子倆恨不能十二個時辰粘在一起。
甚麼毒殺、夭折,小兒夢話罷了。
我在祁恪身旁躺下,不知怎的總睡不踏實。
朦朦朧朧中,窸窣的人語聲從外廳傳來。
我恍然轉醒,伸手一摸,枕邊沒人。
「殿下,死士已招募妥當,悉數屯在京郊大營外,禦林軍那邊我還在疏通。」
是東宮守將韓禮。
「還要多久?」祁恪道。
「三個月左右,」韓禮停頓,「恕臣直言,太子妃娘家是手握重兵的肅國公,您為何不求助岳丈,反而自己冒險豢養死士、買通禦林軍?」
片刻寂靜後,祁恪極輕地笑了:「你有沒有想過,三代忠烈的肅國公,若是不願隨我起事呢?」
2
祁恪回來時,我已汗濕脊背。
「紫雲?」
他柔聲喚我。
「睫毛顫得蝶翼一樣,我吵醒你了?」
我揉揉眼睛,裝作剛醒,嗔道:「殿下一身涼氣,我不醒才怪。」
祁恪長臂一伸,將我圈回懷裡。
「那你給我暖暖。」他把頭埋進我頸間,微涼的鼻尖像不老實的小獸的舌。
一室旖旎,就和我與他的無數個夜晚一樣。
聽我的名字便知,我不是甚麼好人家的女兒。
我原是潯陽江頭的歌女,在老鴇的千叮嚀萬囑咐中上了艘全是「貴客」的畫舫。
本想小心伺候,卻意外為祁恪擋了不知從哪射來的羽箭。
天可鑒,我當時往前撲,全是為了去夠潯陽太守手裡那柄誰抓著就算誰的玉如意。
後來才得知,那位被我推開的翩翩公子竟是當朝儲君。
「太子?誰敢行刺太子?」我受寵若驚地喝下他勺中湯藥,不解地問。
「自然是我那些想當太子的好兄弟。」
祁恪放下藥碗,眼底一片冰冷。
「天家血緣,竟不如一個風塵女子的善念。」
我心虛地偷眼瞧他,竊喜自己撞上大運。
都怪鳶兒的噩夢。
否則我不會輾轉反側,亦不會聽到他和韓禮的對話。
偏那對話與鳶兒的噩夢吻合,接連幾天,我面上沒事人一般,心裡直打鼓。
鳶兒人小心大,漸漸把夢境拋到腦後,每日仍舊肆意玩耍。
「紫雲姑娘,」丫鬟寶燕一嗓子驚得我一趔趄,「小皇子沖撞了太子妃,您快去看看。」
下月祁恪的恩師薛老回京,他打算請薛家人來府接風洗塵,太子妃這幾日忙著準備筵席。
鳶兒向來聽我的話,對這位嫡母敬而遠之,怎會沖撞了。
我奔進花園,鳶兒正手足無措地道歉,而太子妃不理不睬,只弓著身子查看歪七扭八的花枝。
「你們拍手球也不看著點,這些翡翠蘭都是小姐親自侍弄數月要送給薛家女眷的。」
太子妃的陪嫁侍女月影一張圓臉拉成長臉,瞅見我來,怒氣更盛。
「紫雲姑娘好及時啊,莫不是你們娘倆自編自演的戲吧?
「殿下不許你參加家宴,你該去找殿下要說法,太子妃最愛蘭花,你怎能拿她的花撒氣?」
月影叉著腰,重咬「家宴」二字。
她以為我在因此找茬。
也是,祁恪從來不吝表現對我的偏愛,多少妾室不宜出席的場合,他都坦然帶上我。
這次卻不同。
「為何不許我和鳶兒去?」我當她玩笑,便佯裝不依,「說來我能結識殿下,還是因為薛老呢。」
祁恪臉上有不耐一閃而過,他合上手中詩集,神色恢複如常:「恩師曾官居太傅,與葉家亦是故交,我怕他們見了你和鳶兒徒增不快。」
名門望族間的關聯往來如百年老樹,我身似浮萍,即使得太子青眼,終歸無法融入。
我這樣賣笑出身的人,最是目明耳聰。
於是有眼色地應下,其實並未多想。
3
祁恪是中宮嫡出,卻不受皇帝青睞。
皇後病故後,時任太子太傅的薛老成了他僅剩的倚仗,也成了其他人的眼中釘。
薛太傅不久便因雞毛蒜皮的小事獲罪,被革職為民、趕出京城。
祁恪為此出言不遜觸怒皇帝,被收回監國之權,丟到偏遠的潯陽治理本地官都頭大的雜務。
名義是历練,實則是讓他犯下錯處,好順理成章地廢嫡立庶。
那支貫穿我右肩的羽箭,大抵是他的兄弟們等不及了,想來個富貴險中求。
祁恪在潯陽日夜懸心,看誰都像刺客,每晚擁住我才能入睡。
開春時韓禮興沖沖來傳訊:「肅國公說他的獨女對殿下有意,陛下已經賜婚,咱們能回京了。」
我聽祁恪說過,葉家世代領兵、戰功赫赫,但凡肅國公有個兒子,他都得嫌龍椅燙屁股。
葉家選了他,東宮一時半會不會換人了。
祁恪的臉色卻沒有想象中的如釋重負。
他負手遠眺,幹笑一聲:「肅國公真會看時機,雪中送炭,換我將來知恩圖報……又有誰來問過我的意願?」
韓禮遲疑了下:「您是說紫雲姑娘?您回去大婚,帶上她……」
我在門外,聞言呼吸一滯。
我原是來告訴他,我已有兩月身孕。
眼看擺脫賤籍之機就要溜走,我一步跨進廳門,悽悽跪倒:「紫雲自知人微福薄,但腹中有了殿下骨肉,只求殿下留我在身邊,我願為奴為婢侍奉你與主母。」
祁恪無視韓禮給他使的眼色,伸手扶起我。
「傻話,我與葉氏只是聯姻,你今後不必顧及她。」他輕柔拂去我算準角度滑下的淚珠,語氣中卻有一閃而過的涼意。
祁恪言出必行,回京後待我恩愛如初,甚至落下「寵妾滅妻」的話柄。
起先我天天恐怕太子妃葉清霜來找麻煩,幸而高門貴女氣量非凡,倒一直與我相安無事。
但這些翡翠蘭可能實在要緊,她素來穩重得像一幅仕女圖,此刻卻眉頭緊鎖、額前沁汗。
我自知理虧,怯怯道:「鳶兒毀了您幾株蘭花?我馬上差人重新去買——」
月影毫不客氣地橫我一眼:「翡翠蘭一株百金,何況我們這些是南州貢物,只怕有價無市。」
我轉頭向寶燕:「把那副東珠頭面,全折成現銀給灶房的李家嬸子,叫她趕緊去辦。」
寶燕一臉蒙,我推了推她:「你前日不是還抱怨,李家嬸子的弟弟是個花農,托她四處求人想包攬東宮的應季花卉麼?」
寶燕恍然大悟,一拍腦門:「對對,難為姑娘記著。」
葉清霜微微抬眸,見我不似作偽,眉頭稍松。
她點了點數:「好,六株。」
我迅速福身,得了大赦般地拎走霜打茄子似的鳶兒。
我把東珠頭面塞進寶燕手裡,她還在發愣:「我以為太子妃要伺機大鬧一番,就這樣?」
「你一雙眼是喘氣用的?她分明只緊張她的蘭花,沒多看我一下好不好。」我越想越肉疼,狠擰罪魁禍首鳶兒一把。
寶燕收好東珠頭面,撇了撇嘴:「都說太子不中意太子妃,我瞧著太子妃對他也未必上心。」
我倏地伸指摁在她唇上。
「是是是,不議論主君主母,不惹是生非。」寶燕鸚鵡學舌我常念叨的話,挑簾出門。
太子偏寵,太子妃大度。
如果沒有鳶兒的怪話,我真覺得自己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鳶兒被我擰得小臉紅紅,屏著眼淚偎在我身前:「娘,我不靠近那些花了,你別再不要鳶兒。」
臭小子。
我一把摟過他,連日的心慌意亂裡陡然生出一股力氣。
重生也好,噩夢也罷。
三月後起事是我親耳聽到的,結局如何我管不了,但誰也別想趁亂要我們母子的命。
可祁恪為甚麼殺我?
會和那個「貴妃娘娘」有關嗎?
我一個人胡思亂想,毫無頭緒。
薛家這回是借治病的由頭才被準返京,一進城便被祁恪接進府裡。
我領著鳶兒在書房裡打發時間,不去硬湊熱鬧。
我翻出祁恪不時拿在手裡的一本詩集,剛要打開,窗外有腳步聲由遠及近,是葉清霜帶薛家一行人去看翡翠蘭。
我和鳶兒縮在窗邊,探頭探腦。
祁恪左手攙著薛老,右邊是薛家長子和兒媳,夫妻二人不時與祁恪說笑,十分熟稔。
葉清霜跟在後頭,與薛家小姐牽著手,聊得熱絡。
唉,高門兒女大多自小相識,鳶兒有我這樣沒家世的娘,也是苦了他。
突然,鳶兒嗖地繞到我身後,摟住我的腿。
「貴妃娘娘,貴妃娘娘來了!」
我手一抖,一張泛黃的剪紙小像自詩集中飄然滑落。
和外頭言笑晏晏的女子,一糢一樣。
4
薛家人來府已有十八天。
十八天,我沒見過祁恪一面。
連寶燕都嘀咕,就算薛老曾對祁恪有教育扶持之恩,也不必沒日沒夜地陪在他們一家身邊吧。
我心不在焉地繡著給鳶兒的裡衣,耳邊揮不去前天偷聽到的話。
祁恪多日不來,寶燕比我還慌,硬要攛掇我去送參湯。
「我的姑娘,你怎麼時而機靈時而糊塗?」
她把我從鳶兒牀邊扯開,將食盒扣在我手裡。
「你老圍著孩子轉有甚麼用,太子的恩寵才是你唯一的指望。他將來是要三宮六院的,你不趁現在掙個側妃,要等人老珠黃被他忘到腦後嗎?」
我拎著食盒,在勤政閣的門外進退兩難。
祁恪一向不喜人打擾他理事,勤政閣前留著侍候的人都極少。
可那張小像如同鬼火燒得我坐立不安,急需印證。
吱呀。
窗欞被人推開,我閃身柱後,心跳得像做賊一樣。
裡面傳出祁恪長長一聲饜足的喟嘆。
「依蘭,我每天每夜都希望在我眼前的人ẗũ̂₍是你。」
窗縫之中,祁恪撥弄著纏繞指尖的秀發,低語道。
「你與我青梅竹馬,怎會不懂我的心思?
「我娶葉氏全是為了坐穩東宮,今後才好身登大寶,為恩師翻案脫罪、接你回京。」
坐在祁恪腿上的女子抬眼,眸中水霧盈盈,雙唇紅腫似熟透的櫻桃。
正是鳶兒指認的「貴妃娘娘」,薛家小姐薛依蘭。
我如遭當頭一棒,食盒差點拿不住。
難道鳶兒的「重生」不是小兒夢話,祁恪竟早與薛依蘭有私,所以登基後立馬封她為貴妃。
但這跟我又有何幹?
薛依蘭吸了吸鼻子:「可我怕你假戲真做,和葉姐姐生出夫妻情意,忘了在苦寒之地受罪的依蘭。」
她說著捶了下祁恪的胸口:「恪哥哥,那窮鄉僻壤根本不是人住的,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祁恪捉住她手,沉聲道:「你放心,我已有謀劃,待大事一成便風風光光迎你進宮。」
「你就會哄我,」薛依蘭順勢倚在他懷裡,「我還聽說,東宮有位極得寵的侍妾呢。」
祁恪一僵,抿了抿唇道:「一個歌女而已,我只當給路邊的貓兒狗兒一口飯吃,你不必在意。」
「我原是借她打壓葉氏,一來免得肅國公真當我好拿捏挾恩圖報,二來倘若葉氏因此嫉妒吵鬧,加上無子,我將來廢後滿朝文武也無話可說。」
薛依蘭低呼一聲,面露驚慌:「廢後?這對葉姐姐會不會太殘忍了?」
祁恪在她鼻上輕刮一下,笑道:
「你呀,就是心善。我差點忘了,你與葉氏是閨中好友。
「但若不是老師因我被貶,太子妃之位本就是你的。
「何況葉氏身後是兵權在握的肅國公,我可不想像父皇一樣一生受人掣肘,到時勢必收回兵權。」
我聽得心口一片冰涼。
鳶兒之前只告訴我,他隨祁恪進宮後,再沒見過嫡母。
我未覺有異,葉清霜跟我本無交情,又是重臣之女中宮之主,會管他才怪。
如今看來,那時葉清霜已自身難保了。
我的橫死,極可能是構陷她和葉家的第一步棋。
我跌跌撞撞地奔回西園,一把揪起剛睡下的鳶兒:「你的夢中,太子妃後來怎樣了?」
他迷迷瞪瞪,和之前說的並無差別。
「娘死之前,嫡母就被關起來了。」
被我再三催問,鳶兒仿佛又想起甚麼。
「後來父皇說她善妒惡毒、傷人性命,與她不複相見,只等貴妃娘娘生下子女就會封為皇後。」
果真如此。
我扶住牀欄,才勉強站住。
祁恪和我有雲泥之別,我不是不清楚。
三月後的「起事」是甚麼意思,我也懂。
太子怕夜長夢多,打算舉兵篡位,這是成則已、敗則滿門株連的謀反大罪。
即便如此,我仍沒動過告發私逃的心思。
我不敢奢望與他舉案齊眉,但他救我出風塵地、讓鳶兒在錦衣玉食中長大,總該福禍與共。
真可笑啊。
我還當自己得遇貴人、後福無窮,哪想到自始至終只是貴人指尖的一枚棄子。
西院的彫欄玉砌,霎時幻化成天羅地網。
我禁不住打了個寒戰,怎麼辦,跑嗎。
我被祁恪嬌養在東宮中,京城的大門朝哪開都不知道,帶上鳶兒更是插翅難逃。
何況從被爹賣進花樓那日我就沒家了,又該跑去哪兒。
不跑的話,難道我能改變結局嗎。
可這結局背後是朝堂詭譎、權貴纏鬥。
我連字都是從淫詞豔賦中學的,除了人美聲甜、哄人歡喜,還會甚麼呀。
或者再對祁恪討好些,換他對我的一絲憐惜?
但用我一條賤命,換葉氏獨女無賢無德甚至毒殺寵妾的大帽子,祁恪屬實無須憐惜。
「嘶——」
縫衣針紮破手指,我恍惚回神。
寶燕火急火燎的聲音逐漸真切:「紫雲姑娘,別發獃了,太子妃叫你去請安吶。」
5
大婚那夜,祁恪是在我這兒過的,翌日更是親口免了我向太子妃敬茶請安。
彼時我還受寵若驚,殊不知自己是被掛上魚鉤的餌,只為引葉清霜氣急敗壞地咬鉤。
然而葉清霜欣然應允,從此與我井水不犯河水。
好端端地,怎麼今天叫我去請安?
我心下惴惴地來到從未踏足的東院,未及門前,先聽見一聲嬌呵。
「小小侍妾,竟不把太子妃放在眼裡,敢不來請安?」
薛依蘭正襟危坐在廳中上首,儼然她才是這一院之主。
「葉姐姐性子純良任人欺負,ťũ⁺今天我要幫她討個公道。」
東院的丫鬟小廝們面面相覷,月影囁嚅道:「是殿下允她不來的,說她要誕育幼子不必來行虛禮,太子妃亦不許我們為此抱怨。」
薛依蘭冷哼一聲:「她那種身份哪配養育太子長子,按我說,該把孩子要來放在姐姐膝下。」
「別在那杵著了,」她餘光掃見我站在門口,愈發派頭十足,「今日是先皇後年忌,太子和葉姐姐早早進宮,你的可憐相沒人看。」
「太陽正好,你就在院中站三個時辰規矩吧,好好想想該如何侍奉主母。」
月影急得拔高聲調:「使不得,西院的是殿下心尖上的人啊。」
啪!
薛依蘭柳眉倒豎,一掌甩在她臉上:「區區風塵女子,算哪門子心尖上的人?我薛家是京城一等一的門第,還罰不了她?」
月影捂著臉還在勸:「我知道您和太子妃情同姐妹,但她的日子本就難過,若是殿下發火……」
薛依蘭輕衊地勾了勾唇:「你們一個個膽小如鼠,太子妃才會被半個主子都不算的侍妾輕視。」
「主僕一損俱損,姐姐被西院的騎在頭上,你們又能得甚麼好處?」
幾個丫鬟小廝頗為認同地點頭,看我的目光多了幾分敵意。
別說他們,我若不是碰巧得知祁恪的「謀劃」,必定以為薛依蘭是為葉清霜出氣,把她的刁難記在葉清霜賬上。
陽光從和煦變得炙燙,院中種滿品種各異的蘭花,香氣燻得我腦子發黏。
我掐著手心,把視線集中在一點,竭力讓自己不要暈在東院。
東院典雅樸素,只有窗上突兀地貼了許多俏皮的剪紙,金魚、喜鵲、雙飛燕……
我眯了眯眼,那些剪紙的手法結構,說不出地熟悉。
月影擔心我向祁恪添油加醋地告狀,趁四下無人偷偷給我打扇子。
「聽說太子妃少時在軍營長大,竟還會做這些活計。」我朝窗上的剪紙揚揚下巴。
「嗐,是依蘭小姐剪著玩的,太子妃當寶似的全貼上。」月影賠笑道。
「太子妃剛回京時,只有依蘭小姐待她親和,太子妃便對她也極好。薛家被逐出京,太子妃流水地給她寄金銀細軟……但今兒實在是她自作主張,你別記恨太子妃。」
她素來是個直脾氣,這幾句卻說得遮遮掩掩。
蘭花,剪紙,情同姐妹,葉家當年的請旨賜婚,葉清霜對祁恪的不甚在意……
一個不像話的猜想,漸漸浮現。
難不成……
葉清霜啊葉清霜,你還不知自己以身入局所為之人,已經和你的夫君盤算把你拆吃入腹了吧。
一道清冷的聲音在我身後嚮起:「月影,這是怎麼回事?」
6
祁恪與葉清霜提前回府,薛依蘭一點不著急。
她優哉游哉地又換了套淡青色的羅裙,被初春的風一吹,楚楚動人。
見我一臉狼狽地在東院站著立規矩,祁恪正要發作,看到她怒意先消了一半。
茫然無措的葉清霜,也禁不住分神,紅了耳尖。
我冷眼旁觀,猜想成了事實。
女子間的情愫,在有頭有臉的人家是上不得臺面的穢事。
但在花街柳巷中算不得新鮮。
教我的花魁娘子,便伺候過員外老爺家的小姐。
我穩了穩心神,腦中有了個大膽的計劃。
「殿下別怪姐姐,」薛依蘭大義凜然地擋在葉清霜前面,「侍妾對主母無禮就得受罰,後宅的事不該由太子妃做主嗎?」
好家夥。
這是沖著葉清霜的管家之權去的。
祁恪立刻會意,板起臉來:
「清霜,是我說的紫雲無須來請安,你為此折騰她是對我有怨麼?
「我還以為你當真大度寬厚,原來都是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的把戲。
「你的心性,擔不起東宮的管家之——紫雲!」
我適時地雙眼一翻,軟軟倒在……葉清霜的腳邊。
「太子妃……」我氣若游絲,雙手沿著葉清霜的裙擺胡亂往上,最後抱住她的大腿不放。
「想是紫雲哪裡得罪了薛家小姐,她說要趁著殿下和太子妃進宮,讓我好好學學規矩。
「紫雲卑賤之軀,受些皮肉罪不妨事的,殿下和太子妃莫與客人爭執。」
自己此刻甚麼糢樣,我一清二楚。
勾欄做派嘛。
葉清霜嚇了一跳,剛剛耳尖上的一點紅蔓延到全臉。
她忙把我攙起,拍了拍我身上塵土,略帶責備地看了眼薛依蘭。
卻終究沒順著我的話解釋。
嘖,葉清霜只當薛依蘭是為她出氣,怕她被祁恪問罪,打算自個兒攬下來了。
那可不行。
我暗暗踢了月影一下,朝她擠眉弄眼。
月影撲通跪倒,顫顫巍巍道:「殿下和太子妃一出門,依蘭小姐就讓把紫雲姑娘叫來,說……說她一個風塵女子不配養育太子長子,還有整個東院膽小如鼠,偏要她站三個時辰給我們瞧。」
月影撿重點說的本事,不比薛依蘭差。
院裡院外的家丁僕役聽得,一個比一個憤慨。
一個做客的外人指點起東宮的家務,甚至擅代太子妃行權,連祁恪的臉色也掛不住了。
葉清霜錯愕地睜圓雙眼,似乎不敢信這些話出自薛依蘭之口。
「不,我沒……我不是這樣說的,賤婢你血口噴人!」
薛依蘭驚慌地一會兒拉拉葉清霜,一會兒又往祁恪身邊湊。
眾目睽睽下,祁恪的眉頭越蹙越緊。
「好了,薛小姐該多陪陪恩師,少來後宅走動。
「至於太子妃,你禦下不力,閉門思過兩月,月影罰俸一年。」
他話音未落,便拽上薛依蘭拂袖而去。
月影給我斟上茶時,仍在不忿:「明明就是依蘭小姐的錯,太子妃有甚麼過好思?」
葉清霜一眼掃過,止住月影的牢騷。
「對不起,依蘭的性子有些嬌縱,讓你受委屈了。」
葉清霜以茶代Ťų₉酒,誠懇地向我道歉。
我刮了刮茶盞,輕聲道:「該對你我說對不起的,恐怕另有其人。」
7
我繪聲繪色地講完太子與薛依蘭的海誓山盟。
葉清霜握住茶杯的手越攥越緊,薄唇翕動:「不可能,依蘭跟我不是這麼說的……」
裝睡的人叫不醒。
但我要活命,就非得叫醒她。
我從懷中掏出詩集,攤開在她眼前:
「殿下書中的剪紙小像,倒像與你窗上的出自同一人之手呢。
「他的儲君之位搖搖欲墜時,無人敢去觸霉頭,只有葉家跳出來雪中送炭。
「我猜猜,你父親或許是為國本穩固,但你,不會是為了薛依蘭吧?」
葉清霜直勾勾盯著那張小像,被抽了魂魄一般。
「只有祁恪登基,才會去為薛老翻案脫罪,你若當了皇後,對這件事助力更大。
「婚後他偏寵侍妾,於你更是有益無害。
「反正,你的意中人又不是他。」
我刻意停頓,葉清霜的臉唰地慘白。
竟賭對了。
瞅瞅天色,我話鋒一轉:「但你的意中人,此刻正在你夫君的身下——」
葉清霜騰地捂住耳朵:「別說了,我不信。」
她察覺自己失言,慌張改口:「不是,我不懂你在說甚麼。」
我斂起笑意,起身告辭:「勤政殿側門,讓月影去幾次你就懂了。」
然而十幾日過去,東院靜悄悄的,仿佛我那天沒去過。
難不成月影不中用,撲空了?
「怎的好幾天沒見著月影了?」我問寶燕。
她抱著鳶兒在廊下逗弄鸚鵡,回道:「她呀,天天去請薛家小姐陪太子妃聊天,但薛家兒子兒媳上月就走了,薛小姐總說她忙著侍疾走不開。」
唉,葉清霜居然還想找薛依蘭問個明白,真是不到黃河不死心。
「哦,殿下呢?」我若無其事道。
寶燕的表情有一瞬不自然,含糊道:「在……在忙正事吧,大概忙完就來看姑娘了。」
她拉了拉衣袖,遮住昨天還沒有的一個玉鐲。
寶燕是被兄長賣進東宮的,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兄弟幾個靠她的月銀貼補。
我被祁恪帶回京時,怕人多嘴雜,自己又是個人微言輕的侍妾,只留下最熱心的寶燕,退了其他丫鬟小廝。
生下鳶兒時,她比我還喜出望外。
「但凡姑娘你再往上爬一爬,他將來說不定就是本朝儲君。」她美滋滋地摟著鳶兒不撒手。
我驚得不顧扯動傷口去捂她嘴。
有嫡立嫡,無嫡才立長。
這話傳出去,是讓外頭人笑我一個風塵女做皇後夢,還是編排我詛咒葉清霜生不出兒子。
我不介意寶燕是見我得寵才盡心伺候,但若因我不得寵而動了拜高踩低的念頭,就得防了。
「殿下,您不是在……您怎麼來了?」寶燕詫異地看向院門,手忙腳亂放下鳶兒。
多日不見的祁恪踏進廳內,渾身酒氣撲面而來。
他整個人掛在我身上,我和寶燕連拖帶拽才把他放倒在牀。
「恩師出面,總算說通了禦……禦林……軍的老頑固……」他嘟嘟囔囔,嘴角抑不住地上揚。
「去熬碗醒酒湯,濃一些。」我支走寶燕。
祁恪兀自絮絮叨叨:「事成後,從龍之功就是你家的,我封你做貴妃、皇後,誰能說個不字?」
他醉眼惺忪,像捧著甚麼脆弱寶物似的輕撫我的臉。
我胸口宛如大石堆壘,喘不上氣。
他口中的你,自然是薛依蘭,不是我這個屆時已成死鬼的人。
「那太子妃呢,還有你的侍妾和兒子?」我深吸口氣,不死心地問。
祁恪不屑地揮了揮手:「葉家的兵權遲早是我囊中之物,她為家族聯姻,便該承受後果。」
「至於紫雲,」他目光閃了閃,「她院中的寶燕,會在起事當夜給她灌下一碗絕子湯,就說是安神湯被葉氏換了,我好問罪葉氏。」
「她終歸是我長子生母,又蒙昧無知,留他們母子在宮中有一處安身罷了,你何必吃她的醋?」
我白日裡還笑葉清霜放不下,我若放得下,又怎會多餘一問。
他握住我手放在唇邊,蜻蜓點水地吻。
我卻像被火燎痛,猛地抽回。
祁恪一愣,使勁晃了晃腦袋,想看清眼前人。
院中嚮起吵嚷聲。
「殿下明明說他先去書房醒醒酒,怎會自己拐到這裡來,定是你們使了甚麼下作手段。」薛依蘭的丫鬟咄咄逼人。
寶燕不敢驚擾祁恪,低聲道:「你混說甚麼,你一個外人,殿下去哪你管得著嗎?」
薛依蘭的丫鬟嗤笑一聲:「我們老爺小姐和幾位故交在前廳等殿下議事呢,我怎麼管不著?」
直到我開門,她才不情不願地收聲。
我接過寶燕手中湯碗,對丫鬟道:「去回話吧,殿下在我這歇下了,有事明日再議。」
丫鬟咬著嘴唇,終究不敢和我爭執,氣鼓鼓地福了福身退下。
8
寶燕照著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小聲道:「看以後在一處我怎麼治你!」
我權當沒聽見,回身叮囑她:「對了,太子妃的翡翠蘭快開花了,你看好鳶兒別去附近。」
寶燕點頭,眼珠幾不可察地轉了轉。
無疾而終的愛意,總讓人難以割舍。
可時間不等人,我得推葉清霜一把。
不過,既然祁恪打算給我灌下的是絕子湯,是他後來改了主意?還是要我性命的另有其人?
我望著手裡的醒酒湯,若有所思。
我醒來時,祁恪已不見蹤影。
連帶著不見蹤影的,還有寶燕。
我心念電轉,趕緊抱起鳶兒,敲嚮東院的門。
葉清霜沒有閉門謝客,但也不願提薛依蘭,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下起棋來。
她棋藝極好,而我的棋藝只是為陪恩客打發時間學的三腳貓功夫,每盤都被殺得片甲不留。
「別洩氣,再來。」她淺笑,臉上第一次現出這個年紀該有的鮮活。
「我們小姐的棋藝在將領中都罕逢敵手,」月影得意地道,「棋藝與兵法相通,國公爺都說可惜小姐不是男子,不然定能建功立業青史留名。」
葉清霜的眸色暗了暗,默然理好棋盤。
扒著榻邊的鳶兒脆生生開口:「那你繼續做皇後,讓我娘做貴妃,鳶兒幫你建功立業嘛。」
小祖宗!
我眼疾手快地把糕點懟進他嘴裡。
葉清霜愣了:「你說甚麼?」
「兩歲小孩,胡言亂語。」我哂笑道。
葉清霜正要再問,院門忽然被哐哐拍嚮。
小廝苦著臉立在門外報:「太子妃您的翡翠蘭不成了,殿下叫您過去看看。」
我與葉清霜一先一後趕到花園時,薛依蘭正和祁恪說著悄悄話。
祁恪見到我們,輕咳一聲,稍稍與薛依蘭拉開距離。
葉清霜視若無睹,快步走到花田,只見昨天還含苞待放的花束全被連根拔起,毫無生氣。
薛依蘭貼到她身邊,急切道:「我想看看姐姐送我的翡翠蘭長勢如何,發現竟被糟踐成這樣,趕緊叫了殿下和姐姐來。」
葉清霜充耳不聞,俯身一株一株拾起察看。
每放下一株,臉色便黯淡一分。
「是他!」前日與寶燕拌嘴的丫鬟突然指著鳶兒道。
「他之前就毀過翡翠蘭被抓了現行,定是懷恨在心。」
幾名伺候薛依蘭的小廝也梗著脖子,說是鳶兒毀了花田。
祁恪的視線劃過我,落在寶燕身上:「你是西院的,你說。」
寶燕揉著衣角,語焉不詳道:「我、我一天都沒找見兩位主子,不知他們幹嘛去了。」
薛依蘭的丫鬟篤定地附和:「那便是了,我中午瞧見這對母子鬼鬼祟祟地來了花園。」
葉清霜目光如電:「中午?」
丫鬟被她一問,縮了縮脖子:「啊……或者下午,反正我看見了。」
薛依蘭踏過歪七豎八的花枝,拽起葉清霜:「我明白姐姐不願和侍妾計較,但她今日不僅打我的臉,還是打你的臉,不能不重罰啊。」
我看向薛依蘭身後的寶燕,她雙唇抿緊,視線與我一對上便立即錯開。
就算能找來十人八人為我和鳶兒作證,也比不過貼身伺候的寶燕一句話使人信服。更何況在此「主持公道」的人,本就不是為我的公道來的。
但凡我和鳶兒今天不是陪著葉清霜下了一天棋,就會渾身是嘴都說不清。
葉清霜盯著薛依蘭,眸中似有甚麼在片片崩塌。
月影上前想為我辯白,卻被葉清霜抬手攔下。
薛依蘭不斷催促:「姐姐,這種狹隘歹毒的人不可再伺候殿下,即便不攆出去,終生也不宜做側室妃嬪。」
祁恪對後宅糾紛不屑一顧,一直遠遠站著。聽到此處ŧù⁸怔了怔,打斷道:「她這次有過,罰去佛堂抄經悔過就是了,不必罪及終生。」
葉清霜終於將視線從薛依蘭臉上收回,肅然對我道:「殿下的話你聽見了,去佛堂抄經千遍,少一遍也不許出來。」
「你教子無方,鳶兒先養在東院。何時你能做好一個母親了,再來養育他。」
薛依蘭悶悶不樂的表情在聽到鳶兒被要走時才稍許和緩。
我配合地哀慟不止,卻擠不出眼淚,只好低頭捂臉。
鳶兒不明所以,倒是哭得情真意切許多。
9
我樂得在佛堂躲幾天清靜。
然而子時不到,已來過三個人。
先是寶燕。
「我真的一天都沒見姑娘,我嚇壞了,不是故意那樣說的。」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我原諒。
好不容易打發走她後,沒等抄完一遍經,門又被人推開。
「這裡怎的這樣冷。」祁恪蹙眉道。
「我讓人送厚被褥來,」他搓了搓我的手,「你隨便抄幾張就好,葉氏的話不用當真。」
我垂下眼睫,一筆一畫地抄寫:「鳶兒呢?」
祁恪沉默半晌:「葉氏不會苛待他,我也會派人看著,不會出岔子。」
「所以不會把他送回來了?」我輕聲道,「是嫌我出身不堪了,還是……任他人拿我們撒氣?」
祁恪面色一沉:「這是甚麼話?」
我抬眼:「畢竟,從白日到現在,殿下都沒問過一句是不是我和鳶兒做的。」
祁恪眸中的關切消失殆盡。
「重要麼?」
他淡淡道,看我的眼神和看寶燕月影或是一花一木並無不同。
「你和鳶兒有今日,皆是我的格外開恩。
「你該知道自己的身份,有些委屈,不得不受。」
相伴數年,總算聽到一句真話。
畢竟,我在他心中不過是路邊的貓狗。
可尊貴的太子殿下不知道,路邊的貓狗挨怕了凍、受怕了餓,會為了飽食暖衣不擇手段。
我自嘲地笑笑,關上祁恪揚長而去後大開的房門。
剛抄兩頁,紙被呼嘯而入的風卷落在地。
月影鬼鬼祟祟地推門進來。
她把點心熱粥擺了一桌,長籲短嘆:「太子妃把花園付之一炬,窗上的剪紙也都撕個幹淨。」
我揉了揉發酸的手腕,不枉我誘使薛依蘭賊喊捉賊。
薛依蘭本就對我心存芥蒂,前幾日祁恪從她眼皮下溜走留宿西院,她必定驚怒交集。
她想要重返京城、過回金尊玉貴的日子甚至坐上鳳位,祁恪是她唯一的指望。
為此,她不惜借葉清霜對她那份不可告人的心意,把葉家都送進祁恪手中。
自薛依蘭進東宮,祁恪更是日夜被她把在身邊。
隱隱使她不安的,約莫只有我這個在她與祁恪天各一方時「乘虛而入」的風塵女子。
寶燕既做了祁恪的內應,知道我將變成一個絕子無寵的廢人,便會上趕著去燒薛依蘭的熱灶,被我一語觸動後向她獻計毀掉翡翠蘭、引葉清霜與我相爭。
薛依蘭比誰都清楚,葉清霜有多在意她就有多寶貝那些翡翠蘭,必會笑納此計。
祁恪亦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她與祁恪在演戲,我和葉清霜又何嘗不是。
不過我所圖的,是讓葉清霜親見自己的一片赤忱被意中人踐踏成泥。
另一件大事我還沒告訴她呢,一條繩上的兩只螞蚱,不齊心可不成。
「外頭沒人了,姑娘隨我去東院與太子妃一敘吧。」月影悄聲道。
指指面前的一遝宣紙,我推脫道:「做戲做全,過幾天再說。」
心底多少對葉清霜有些慚愧,那一園子的翡翠蘭,她風雨無阻地從秋到春侍弄了大半年。
而且她冰雪聰明,估計已經咂摸過味來了。
月影來請了一回又一回,耐著性子等我抄完一ƭū́₆摞經書。
「如今殿下和薛小姐都不避著人了,好些丫鬟小廝都撞見過他倆……噫……」她鄙夷道。
我算算時候,鳶兒所謂的上一世中,葉清霜應是至此才後知後覺薛依蘭的虛情假意。
但或許是薛依蘭花言巧語,或許是避而不見,她幡然醒悟自己被人玩弄於股掌時已無力回天。
這回不同了。
佛堂裡的燭火由明變暗,我剪掉打結的燈芯。
看著窗外泛白的天,甚至有些期待我七竅流血的那夜到來。
10
「謀反?」
葉清霜訥訥重複。
我沒提鳶兒的「重生」之言,只將他的夢語和祁恪與韓禮、薛依蘭的對話悉數相告。
「你為何今日才說?」葉清霜將信將疑。
我老實作答:「我怎麼知道你是哪邊的,萬一你對薛依蘭言聽計從,我豈不是羊入虎口?」
她雙頰緋紅,幹咳一聲道:「此事重大,我得知會父親。」
葉清霜一揮而就成旁人看不懂的密報,結尾卻遲遲不能落筆。
「天家父子相爭,我這是在給父親出難題。」她捶了捶額頭,為難地說。
「陛下早就忌憚葉家的軍功和威望,可邊陲動蕩,他不得不用父親統兵徵西。
「而且陛下已久病不愈,我家插手此事,幫誰都不討好。」
我哪懂這些,急道:「那你甘願一進宮就成廢後,餘生眼看著家族敗落?」
「或者,你爹想不想取而代之?」
葉清霜悚然抬眼:「不可胡言,葉家三代忠烈,沒一個逆臣賊子。」
「何況眼下四夷虎視眈眈,朝中內亂必會引發大禍。」
我在屋裡熱鍋螞蟻似的踱步:「難道我們只能等死,看薛家漁翁得利?」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停住腳步,「這漁翁,你家來做如何?」
她略一思索,明白了我的意思。
起事當夜,神不知鬼不覺地派小股徵西軍圍住京城。
破曉之時,宮中老皇帝禪位,太子含淚登基,朝陽照常升起。
至於徵西軍為何而來,自然是奉新君之命清繳逆黨,京郊那些屍橫遍野的死士就是罪證。
「薛家,便是逆黨。」一枚黑子,自我手中落在棋盤中央。
葉清霜盯著那枚棋子,眼睫微動。
「薛老進京尋醫,原本陛下是只許他一人來的。」她沒頭沒腦道。
「但依蘭寫信給我,說惦念我的舊傷……」葉清霜苦笑一下,拉低衣領,露出一道可怖的傷疤。
傷疤從她下巴蜿蜒而下至胸口,不過有鉛粉遮蓋,遠看不甚明顯。
「母親早逝,我被父親帶在身邊長大。」她喃喃自語,「軍中嚴苛,這傷便是那時留下的。」
「後來父親發現我對男子無意反而對女子……勃然大怒趕我回京,要我收心學做賢妻良母。
「京中貴女笑我粗鄙,又嫌我傷疤醜陋,唯有依蘭待我體貼,還說……她和我是一樣的。
「可她來了六十三天,一次也沒提過我的舊傷。」
她逐漸聲如蚊蚋,只有手指仍留戀地摩挲著盤中黑子。
我眼皮突突直跳。
葉清霜對情愛懵懵懂懂,說不定覺得自己是見不得人的怪胎,而薛依蘭是她平生難得的溫暖。
我可沒工夫等她慢慢療愈情傷。
距起事只剩二十餘日,她的信今夜不發出去,恐怕徵西軍趕不及來援。
院中靜謐一片,守門的月影大概也在打盹了吧。
我抿了抿唇。
癡心錯付要死要活的人,我在花樓見多ṭṻ⁵了。
勾欄女子旁的不會,卻有千百種方式使人忘憂。
我揮滅燭火,一手攬過她的後頸。
「唔!」
棋盤被推得歪到一邊,黑子噼啪幾聲滾落不見。
吻離開唇齒,沿著記憶中的傷疤形狀,細細密密地游走。
另一只手也順著溫柔的曲線起伏,懷中纖瘦的身體戰栗漸消。
簷下的滴答聲若有似無,最後一場積雪融化,匯成縷縷春水。
11
「燈怎麼滅了,我去拿一支來。」
月影吱嘎一聲推開門。
葉清霜大氣不敢出,我好整以暇地起身:「舊的燈芯黑了,該換新的了。」
「等等。」
葉清霜細聲叫住我。
「葉家控制京城清繳薛家不難,但祁恪一時忍氣吞聲,以後勢必聯合他人反撲,我們得有個長遠之策。」
我扶正她鬢上金釵,湊近道:「他沒以後了。」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當給我灌下一碗絕子湯已是格外開恩。
倒是逼得我急中生智。
避子湯、去子湯、絕子湯,這些湯藥的氣味經年飄散在花街柳巷裡。
誰家沒幾張藥方,剛進來的小丫頭成日蹲在下廚熬藥也是常事。
其中毒性最大的就是絕子湯。
說是絕子,實則損害五髒六腑,使人無論男女都迅速虛弱衰竭,自然也無法生育。
還有人身子差,一碗下肚活不過一年半載,大多是最廉價的花樓為了省事才用。
我那晚倒掉寶燕端來的醒酒湯,換上絕子湯一口一口喂給醉醺醺的祁恪時,驀然想起我們初遇時,他也曾這樣喂我湯藥。
「如果你後來沒保住太子位,留在潯陽做了個閑散王爺,你我如今會是怎樣呢?」我拭去他唇角的藥湯。
可惜,沒有如果。
韓禮來得愈發頻繁,祁恪外出的時間越來越久。
葉清霜仍在閉門思過,鳶兒也安安穩穩地待在東院。
我對寶燕「既往不咎」,兩人在西院各懷心思。
平靜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意識到後宅中多了幾個面生的人時,該來的夜晚已悄然而至。
鼓打三更,月上中天。
今夜不知怎麼特別安靜,院中的腳步聲便分外明顯。
門無聲無息地向兩邊打開,一只淺碧色的繡鞋先伸進來。
我略略抬眼,與來人相視。
薛依蘭噙著勝券在握的笑意,俏生生地立在廳中。
她身邊是手端托盤的寶燕,後頭跟著兩個五大三粗的婆子。
「紫雲姑娘,反正你已有子傍身,喝下這碗絕子湯也沒有損失。」寶燕哆哆嗦嗦地把托盤遞到我面前,ƭŭ₈「薛小姐與殿下兩情相悅,咱們以後還得在她手下討生活。」
我低頭嗅了嗅,望向薛依蘭:「這不是避子湯吧?」
她笑意一滯,拉下臉道:「少廢話,快喝。」
我嘆口氣:「你自說自話把殿下給的絕子湯換成封喉毒藥,他若問起,是打算拿寶燕頂罪麼?」
寶燕大駭,腳下一軟,連人帶碗跌落在地。
「蠢貨!」薛依蘭杏眼圓睜,繡鞋一下一下落在寶燕身上,「趕緊去再端一碗。」
寶燕嗚嗚咽咽地躲:「我不敢、我不敢,我以為這只是絕子湯。」
薛依蘭冷哼一聲:
「毒死你又如何,你不會真當自己在他心裡有分量吧?
「幾個時辰後,殿下就會是陛下,我是曾為他受難的青梅,我父親是助他起事的功臣。
「你算甚麼東西,一個賣笑的風塵女子,只會污了他的牀榻、髒了後宮的青磚。
「你的兒子也得把位子讓出來,我的孩子遲早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
一個婆子喘著氣,又送來一碗湯藥。
「捏開她的嘴,倒!」薛依蘭懶懶道。
12
「那我呢,我算甚麼東西?」
一道纖瘦的身影從屏風後轉出。
薛依蘭倒吸一口氣,宛如白日見鬼。
「葉姐姐?」她擠出一個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表情,「你、你怎麼會在這賤婢處?」
「你說待我做了皇後,和陛下為薛家平凡後,你便會入宮做女官,一生不嫁與我相伴。」葉清霜幽幽道,「怎的又說你的孩子會是甚麼嫡長子?」
薛依蘭的臉色變了又變,最終一聲幹笑道:「我與祁恪是自幼的情誼,我家更是為他獲罪。若沒有這變故,太子妃位和將來的中宮之位,從來都是我的。」
「我是騙了你,但我只是想讓祁恪登基的勝算大一些。至於他想要葉家交兵權,可怪不得我。」
「姐姐,咱們總歸是女子,學做一個賢妻良母相夫教子才是正途,」薛依蘭放軟語氣,「你乖乖回去,我會讓祁恪給你和葉家留條活路。」
葉清霜眸色如墨,紋絲不動。
「你執意要幫這賤婢不成?」薛依蘭尖聲道。
院外的踏步聲由遠及近,不等薛依蘭反應,一隊戎裝的高大士兵湧進院中。
薛依蘭愣愣看著這些人和東宮府兵、禦林軍截然不同的打扮,嘴唇一開一合,卻發不出聲。
「葉校尉已包圍皇城,屯在京郊的賊子盡皆剿滅。」
當先一人朝葉清霜拱手道。
葉校尉,應是葉清霜的堂弟。
她先前說,肅國公回信稱將領不宜擅自回京,便派她的堂弟領些精銳了事。
「好,留一半人駐守,剩下的隨我進宮。」
葉清掠過幹涸的魚似的薛依蘭,將一張令牌塞到我手中。
「拿好這個,他們都會聽你調遣。」
「啊?我、我不成的。」我直把她的手往外推。
我長這麼大都是逗人開心的玩物,哪會調遣別人。
她笑了,像在棋局中把我大殺三百回合時一樣:「你成了,鳶兒才能健康長大、建功立業,為兩宮太後協力輔佐的美談青史留名。」
我死死攥住令牌,屏氣凝神地坐在院中,無視被關在屋裡的眾人從破口大罵到抽泣哀求。
後宅之外的京城,仍是一個和往常並無不同的良夜。
直到東方既白。
東宮大門被人叩嚮,是十幾個與葉清霜留給我的士兵同樣裝束的人。
他們一見令牌,立即長揖到地:「事已穩妥,太子妃請姑娘和小殿下進宮。」
月影匆忙抱過鳶兒,我摟著他被人擁簇著扶上馬背,走過一條條陌生的長街短巷。
有些起得早正打著哈欠拆門板的,好奇張望士兵們圍著的女人和幼子,又被一聲厲喝嚇得縮回頭。
巍峨的城樓出現在前方,飛簷翹角,仿佛天上宮闕。
一重重厚重的門緩緩打開,每道門口都有甲胄齊整的士兵,士兵們又都因我手中的令牌恭敬低頭。
「小小牙牌,這麼有用。」我嘀咕道。
我身側的軍官笑了笑:「軍令如山。京郊三千死士變成一片血海,也只需一塊小小牙牌。」
烏漆墨黑的令牌陡然化作燙手山芋,我差點扔飛出去。
葉清霜這個瘋婆娘,怎麼敢把如此要緊的東西給我。
掌中的汗沾濕令牌,一種奇異的感覺順著掌心,酥酥麻麻地蔓延向四肢百骸。
原來我們在花樓中爭搶的那些男子,哪怕是天人一般的太子殿下,所爭的是這些。
一言九鼎,生殺予奪。
連名望和利祿都要為其驅使的,無邊權勢。
我用指尖滑過令牌,是金屬特有的冰涼觸感。
卻比我摸過的最上等的珠翠金銀,都讓人愛不釋手țṻ₊。
13
不知爬了多少級臺階,我才氣喘籲籲地踏進奢華的太極殿。
禦林軍皆被徵西軍制住,薛老跪在持劍的士兵中間抖若篩糠,膝邊還有個像是韓禮的血肉糢糊的人頭。
祁恪與葉清霜,分別站在空蕩蕩的禦座下的一角。
我不記得上次見祁恪是多少日前,但他明顯比當時憔悴許多,鬢邊甚至有幾根白發。
我為了萬無一失,絕子藥是下得猛了一些。
「徵西軍馬上退兵,我承諾你皇後之位,決不食言。」祁恪雙拳緊握,咬牙道。
葉清霜語氣恭順:「徵西軍自會遵旨退兵,但臣妾剛才與您商議的是薛氏逆黨如何處置,不是皇後之位。」
祁恪目眥欲裂,壓低聲音道:「你和依蘭不是閨中好友嗎,非要對她趕盡殺絕?你為後,她為妃,不,婕妤、昭儀,或者寶林還不行麼?」
葉清霜抬起頭,朗聲道:「您在說甚麼呢,出師需有名,徵西軍此番是為討逆進京,怎麼成了我對薛家趕盡殺絕?如果薛家不是逆黨,那誰是逆黨?」
薛老嚇糊塗了,突然扯著嗓子道:「殿下,我都是為了您,京郊的死士與我也並無幹系啊。」
葉校尉眼疾手快,一劍柄把他敲暈。
對咯,他不背這口鍋,難不成要祁恪自認謀反嗎。
祁恪目光陰沉,許久後道:「好,薛家犯上作亂,罪不容誅。但依蘭並未參與其中,總該饒她一條性命。」
葉清霜臉色猶疑,望向了我。
高門貴女不懂,很多時候死反而是解脫。
我眼神默許,葉清霜點了點頭。
祁恪渾身脫力似的轟然倒地,四周的太監宮女亂哄哄地將他扶進內殿。
天下不可一日無主,登基大典在逆黨滿門伏誅後舉辦。
封後典禮同日進行,一並的還有妃嬪冊封。
葉清霜當然是中宮之主,我被封為淑妃,而一名神情恍惚名喚蔣蘭兒的女子被封為昭儀。
祁恪的狀態卻在登基後一落千丈,不是頭暈目眩便是骨痛欲裂,常常無法上朝。
太醫們總是諱莫如深地搖頭,說不出治法來。
沒轍,只能由群臣輔佐,皇後暫理政事。
鳶兒被送進太學,只在閑暇時才來與我消磨時光。
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葉清霜累得伏在堆滿案牘的桌上小憩,我立在中宮廊下眺望波平如鏡的太液湖,感嘆日子枯燥乏味。
餘光掃見有個身影偷偷摸摸地溜進皇帝寢殿。
是本不許擅自走動的薛依蘭。
哦,現在叫蔣蘭兒了。
我都快忘了宮裡還有這個人,興致一起,我小步跟上。
噓聲止住門口宮女的問安,我躡手躡腳地進殿。
刻意按捺的啜泣聲飄了出來,蔣蘭兒抽抽噎噎道:「陛下,朝政全被那毒婦把在手中,你不想想辦法嗎?」
「我自身難保,用甚麼去奪權?」祁恪聲音喑啞,我又靠近些才聽清。
衣料的摩擦聲變大,蔣蘭兒急切道:「我給你生個兒子,生好多好多兒子,你說過的,咱們的兒子才有資格坐擁江山。」
祁恪連連咳嗽,聲音竟帶上哭腔:「你冷靜點,沒用的!沒用的!」
「朕已……朕已無法人事,時日亦無多了。」
14
我前日侍寢,祁恪的視線在看到我身上半新不舊的藕荷色裡衣後挪不開。
「這是你在潯陽時穿的衣裳,怎麼做了淑妃還留著?」他問。
我吹了吹湯藥:「衣不如舊,人不如新嘛。」
祁恪撐著坐起,無奈道:「點我呢?還在為我和蘭兒的事置氣麼?」
「她如今位分不如你,我也並沒為她冷待過你,她孤苦伶仃,你對她多照顧些。」
沒為她冷待過我?
我沒有挑明起事當夜他本來的安排,就把人當傻子嗎。
何況薛依蘭曾想置我於死地, 在鳶兒的噩夢中, 我們母子也的確因她喪命。
「如果此刻服侍你的是她, 孤苦伶仃的是我,你也會為我向她求情麼?」我似笑非笑道。
祁恪一口氣咽下湯藥,咧了咧嘴:「好苦。」
你不會的, 即便我七竅流血,鳶兒病死深宮,你也只會三言兩語責備她幾句。
人的情意, 最不講道理。
但人的情意,也不怎麼要緊。
把身家性命寄托在一人的情意上,是我這種不起眼的人輸不起的豪賭。
祁恪的手撫上我的頭髮,順著發梢一路往下。
他的呼吸聲聲粗重, 卻始終力不從心。
我伏在他胸口, 聽著他孱弱的心跳, 放心地嘆息。
祁恪掐了掐我的下巴:「太醫院無用,朕明日便從民間尋名醫, 待病好了再叫你求饒。」
看來,是我借機送上的「名醫」不像太醫們那般圓滑,說了實話呢。
蔣蘭兒難以置信:「不……你、你不能人事還留我在宮中幹甚麼,我怎麼當上皇後報仇!」
「你死了葉清霜會放過我嗎,還有那個紫雲, 她們會撕碎我的!」
她踉蹌著奔出殿去, 口中怪叫不斷,似乎嚷著父親兄長。
蔣昭儀投湖溺死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準備給葉清霜的生辰賀禮。
月影把我帶到中宮, 葉清霜正獃立廊下, 掌心攥著一張泛黃的剪紙小像。
她轉過身,有些難為情地抹了抹眼睛道:「我之前想找她聊聊,卻總是忙著……死者為大,便追封為貴妃吧。」
我心中一動。
鳶兒的夢, 以這種方式應驗了。
月影遲疑了下道:「還有陛下,聽聞消息後傷心地閉過氣去了……」
葉清霜揉了揉眉心, 不耐煩地說:「那就請太醫, 本宮又不會治病。」
月影訥訥退下,我繞至她身後, 力道正好地捏著她的雙肩:「娘娘, 偌大的前朝後宮都得你撐著, 你這兒就月影和幾個黃毛丫頭怎麼能照顧好你?」
葉清霜眯起眼睛, 疲憊地舒了口氣:「……嗯,不還有你嗎?」
我俯身耳語:「我只懂些皮毛,不能和娘娘心意相通。」
葉清霜有些困惑地睜眼, 面前施施然站著四位佳麗。
是我尋遍京城最上等的風月地, 給她精心細選的可人兒。
聽說要伺候女子,她們一個二個正中下懷。
甚麼難以釋懷的舊愛,半盞茶後就會被葉清霜拋到九霄雲外。
我識相地掩門而出。
晚霞紅得發紫, 映得太液湖波光粼粼,仿佛甚麼都沒發生過。
「娘!」
鳶兒剛下學,興高採烈地朝我奔來。
「慢點。」我緊走幾步去迎。
慢點。
咱們的日子還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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