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貴女典範,卻追了清冷首輔三年。
他終於煩不勝煩,娶我過門,在成婚時去青樓查案整夜。
全京城都把我當成一個笑話。
彼時他面無表情,黑眸輕斂,和好友只一句:
「不知廉恥,自做自受。」
但我毫不在乎,依舊甘願在他身邊事無巨細地照顧。
直到得知他要迎娶葉二小姐,甘願為她掃清所有鶯鶯燕燕。
所有人都在等我崩潰跪求時,我開心地笑出了聲。
我的阿滿哥回來了。
我終於不必再拿他當作替身了。
1
我與沈寂上山祈福時,遭遇了山匪。
兵荒馬亂,刀戈鏘然。
眼前盡是血色蔓延,刺得我眼眶生疼,大腦像被重擊,只剩下一片空白。
「夫人快跑!快跑啊!!」
耳邊的嗡鳴聲漸漸被丫鬟撕心裂肺的叫嚷覆蓋。
我驟然回神。
鬢發淩亂,轉頭瘋了一樣去找沈寂的蹤影。
劍刃寒光在我眼前頻頻閃過。
而我只有一個念頭。
沈寂!
沈寂呢?!
下一秒,我的腳步狠狠一頓。
那抹頎長身姿Ṱù⁺,向來矜貴清冷的人,正在刀光劍影中,緊緊護著嚇得眼眶通紅的葉以棠。
山匪砍來,他反手持劍,面無表情將之一劍穿心。
拔劍時血珠四濺。
葉以棠尖叫一聲,被嚇得面色蒼白,一頭紮進他的懷裡。
我才知道。
原來沈寂那雙向來寒星的雙眸也會碎開,盛滿心疼。
他似有所覺,那雙狹長眸子一凝,凜冽穿過人頭攢動,與我對視。
停頓,又毫無波瀾移開。
抱著葉以棠利落旋身,奔向馬車。
他只要離開,我一介女眷,又何曾會有活路?
沈寂幾乎殘忍地默認我這個與他同牀共枕三年的妻子的生死,與他毫無關系。
可偏偏,他長了與燕滿一糢一樣的臉。
那個聲聲笑著喚我阿念的、少年的臉!
盡管沈寂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我也不能對他做到置之不理。
「沈寂,小心!!」
山匪大刀穿透我的胸口。
而我緊張掃視沈寂,看到他沒有受到傷,才感到致命的疼。
而沈寂卻腳步都沒停,甚至頭也沒回,看都沒看我一眼。
我苦澀扯開嘴角。
或許他覺得我現在又在用甚麼招數想纏住他吧?
「司姐姐為了你受傷了!」
葉以棠驚呼一聲,不肯走了。
她執拗道:「沈哥哥,若今日只顧全我拋下她,日後京城等人又如何看待我?」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給沈寂擋下這一刀的。
只記得沈寂聽了她的話,果真回頭。
著實可笑。
這般看重女子名聲的人,卻能在和我的大婚夜去青樓查案整夜。
於全城流言,只冷冷一句「不知廉恥,自作自受」。
他看到我的傷口只詫異一瞬,接著神色複雜,冷冷嘲諷:
「司錦年,你就這麼愛我嗎?
「為了我連命都不要。」
我卻一句都沒聽進他說的話。
意識消散前我按住了他眼角紅痣,不管嘴裡上湧的鮮血,癡癡看他。
阿滿哥,你看啊,我如今長成了大姑娘,也能護你周全了。
親信來信,快馬加鞭好幾程,骨灰顛簸。
幸好還有七日,他就要魂歸故裡了。
燕滿。
我來見你。
2
可惜的是,我並沒死成。
折騰幾夜後我終於昏昏轉醒,看著緊緊握住我的手蹙眉沉睡的沈寂。
我久久失神。
當年京城白馬輕裘花開日,正是沈寂高中上任時。
那時少將軍一家老小以身殉國,終於平定漠北戰亂,正是一片祥和。
女子們羞紅了臉,在兩側拋花擲果。
不過窗邊寥寥一望,我就因為沈寂那張幾乎和燕滿一糢一樣的臉,奮不顧身追了他三年。
別提處處掐點巧遇。
諸如繡荷包、做糕點、贈簪送玉就已經是數不勝數了。
更是因為他與好友偶然一句,孤身跑去百裡外,為他尋來失傳孤本。
最終沈寂煩不勝煩,托人傳話,約我到茶館一敘。
我剛要開口。
沈寂已冷淡開口:「我不會喜歡你。」
我難堪至極,剛要說話。
沈寂盯著我,漠然又殘忍繼續道:
「並且從前、現在、以後我都不可能愛你,以後如有違背,則日日受錐心之痛!
「司姑娘還是另尋良人吧。」
說罷,他就起身離開了。
我沉默看著他的背影。
終於認識到沈寂不可能是死裡逃生,失去記憶的少將軍燕滿。
我的一切勇氣都偃旗息鼓了。
可在聽到沈寂辦差遭遇山匪落下懸崖的那一刻,仍然忍不住失控,冒著暴雪沖進山林。
因為一句賭氣,我永失燕滿。
我不能接受再失去一次他了!
雪狼成群,冰封十裡,我們困在山洞整整兩天兩夜。
為了護他,我的肩頭被狼一口咬穿。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堅持下來找到沈寂,又一步步拖著他找到活路的。
只記得醒來第一時間去找他時,沈寂氣極反笑,失去所有好儀態。
他掐著我的下巴,拖著尚且虛弱的身體步步緊逼,表情似乎十分困惑:
「是沈某引誘你嗎?
「我曾經向你說過好話嗎?
「我不是曾經明明白白地告訴過你,我不愛你,而且也不能愛你嗎?
「那你又來,找誰的厭?」
像是揭開結痂,鮮血淋灕地展現給眾人——我知道你所有圖謀不軌,所有怦然的春心萌動。
但是,他全不在乎!
那樣明白的話,我不是不懂啊。
可就是陰差陽錯,逼得他不得不娶我。
我於他,實在愧疚。
只能在成婚後加倍補償給他,哪怕婆母刁難,人人笑話,得他三年冷待。
依舊事事精心,主持中饋,半點不敢懈怠。
兩命相償。
這次,應該還盡了。
3
沈寂醒時,我仍獃獃看著他。
他下意識想伸手去觸碰我胸口的傷,又猛地半空頓住,觸電般收回。
沈寂寒潭似的眼射出冷光:
「今日你活,全是以棠求情,不要再自作多ŧŭ̀⁾情,心存妄念!
「還有,你不必為我做到這種程度!」
若不細認,沈寂和燕滿長得一糢一樣。
偏偏左眼下長了一顆細小紅痣礙眼。
我啞然失笑。
如果真的是燕滿,他又怎麼舍得將我置於死地,受盡委屈?
三年以來的自甘下賤,就只為了這張我生怕糢糊在記憶裡的一張臉。
可對我來說很是值得。
可現在……
「我只想求你一事。」
沈寂的臉寸寸冷凝下去,「原來你這次又想故技重演,攜恩圖報。
「葉以棠是相府二小姐,家世門第比你好了百倍不止,於情於理,我都該選她。
「你死纏爛打,如願做我沈府三年主母也該夠了,你若真喜歡我,我會將你送到宅子,保你後半生……」
「沈寂,我們和離吧。」我虛弱平靜的聲音與他越發生寒的聲音重曡。
沈寂驟然失聲,面色一僵,手猛地收緊。
我沖他寬慰一笑。
「是我累了,不想再糾纏下去了。得你厭棄,名聲盡毀,實在是咎由自取,我並無怨言。
「葉姑娘天真爛漫,從小千嬌百寵長大,自然不能委屈了她。
「我甚麼都不要,只有一樣。
「沈寂,你可不可以,把我從前給你的護身符還給我?」
三年前的暴雪夜,我豬油蒙心,實打實把沈寂認成失憶的燕滿。
把燕滿曾寶貝貼身的護身符擱在了他的胸口,做好了我死他生的打算。
三年了,離開前,該要回來的。
沈寂嘴角繃直,長睫壓著濃重幽深的眼,幾度探究我認真的眉眼。
許久。
他呼吸倏然亂了,氣極反笑般甩袖離去:
「司錦年,知道糾纏沒用,用欲擒故縱這招,你可真是好樣的!」
是了。
我和沈寂起了沖突,絕不會超過一天就會主動求和,認輸低頭的永遠是我。
只要他回頭,我就永遠都站在他身後。
每晚歸家,一定有一盞燈為他而亮。
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對我,不用考慮後果。
似乎誰都可能背叛他,唯獨我,絕無可能。
所有人都覺得我愛慘了沈寂,我只會永生永世都會追在他身後,絕不回頭。
可我這次只作成全。
離阿滿哥回來,就剩六天了。
4
我寫好了和離書,卻一連兩日都沒見到沈寂的蹤影。
還有四天!
燕滿回來前我一定要與沈寂和離。
我從下人口中得知了他的去向。
「首輔都要為葉姑娘掃除後宅了,可願意將那玩透了的糟糠換給我快活一下?下次下官一定鼎力相助!」
我站在暖閣門口,擱在門上的手一停。
冬日裡的亭臺水榭落雪,這時候烘了爐火,圍在一起吟詩聚會最有意境。
卻沒想到會碰巧聽到這一番話。
屋內久久無聲。
沈寂冷笑,手指輕輕摩挲酒盞。
原本熱鬧的氛圍直轉直下,剛才說話的官員已是汗雨如下。
「吏部尚書要提著個腦袋快活嗎?」
沈寂戲謔的聲音倏然從裡面傳出。
我呼吸緩了幾分。
沈寂……在維護我?
我失神之際,忽然一個雪球團狠狠砸在了我的後背。
我意料不及,被砸了個結實,失力往前踉蹌半步。
胸口的舊傷作痛,疼得我呼吸漸漸遲緩,忍不住咬牙閉了閉眼,感受到鑽心刺骨。
不知何時葉以棠已經蹦蹦跳跳來到了我的身旁。
「司姐姐,就算你救了他一命又如何?他根本不愛你!
「不如我們再來賭一賭,他究竟會救誰?」
再?
我驚愕看她,如夢初醒。
上次山匪作亂,原來是葉以棠的傑作!
葉以棠仍是笑如朝陽,人畜無害的糢樣:
「姐姐,怎麼不進去,沈哥哥就在裡面啊。」
門猝然被她推開,飛雪隨風飄進暖閣,衣袂紛飛,所有人都朝我們看來。
而葉以棠滿臉著急,眼眶紅透:
「司姐姐,那是沈哥哥親手贈給我的玉佩,求求你還給我!」
那她握在手心裡的玉佩轉瞬就摔了個粉碎。
她忽而驚呼一聲,仰面跌落鐵欄。
竟然像是我把她推落下去。
我下意識去俯身拉她。
葉以棠猝然朝我笑開。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我們已經雙雙墮入湖中。
下墜時時間放緩。
沈寂眸若寒冰,徹底沉下了臉,看向我的眼神又恢複了深刻的厭惡。
轉瞬,薄冰炸裂,水聲翻湧,寒氣滲入骨髓。
我的耳邊清晰鑽進葉以棠一句驚惶失措的哭腔。
「沈哥哥,救我!」
5
沈寂果然毫不猶豫游向了葉以棠。
我那點微弱的期待至此也都全散了。
我漸漸沒了力氣掙紮,被厚重的大氅帶向水底。
眼前水色破碎,陽光如金,又如那年春日昭昭,少年自牆頭竄出腦袋。
「錦年,我們定了娃娃親,那得永遠在一起了。」
燕滿趴在牆頭朝我揚著笑,垂絲海棠落在他銀冠高束的馬尾上反閃出光,好不肆意。
人人都知道,司家小女從來規矩,被長公主誇作貴女典範。
卻不知道我被後母虐待,人微言輕。
我從來不奢求有救我出苦ṭù₃海的太陽。
可少將軍一番少年意氣,便惹了我整整十年。
他與沈寂截然不同,只要我回頭,就一定能看到他。
他不在意我古怪敏感的性子,不厭其煩跟在我身後:
「別的姑娘小爺還不跟呢,不許說自己不值得。
「你最好,是天下第一好!」
他只要聽到世家公子敗壞我的名聲,就會提著紅纓銀槍把他們挨個揍了個遍。
燕滿一邊齜牙咧嘴在我面前喊疼討藥膏抹,一邊用大手揉著我的腦袋咧嘴傻笑:
「小錦年,你可以不用講道理的,任誰也欺負你不了你!
「在燕滿這裡,只認你一個司錦年!」
他在我遇到危險時,永遠會第一時間擋在我的身前。
我跌落懸崖,是燕滿渾身是傷,拼了大半條命緊緊抱住我。
少年寬厚溫熱的懷抱灼人,我躲在他的懷中,閉著眼用力,再用力地擁住他。
「燕滿,我也只認你。」
燕家世代忠良,所以在外敵來犯時全家老小都甘願赴死。
臨走前一天,燕滿還苦兮兮地向我討饒:
「錦年,前些日子丟了你繡的香囊是我不好,我拿和田玉墜賠你,別再不理我了,好不好?」
我不知怎麼就來了脾氣,關門謝客絕不理他。
怎麼賭氣偏偏會在那個時候!
戰場陡然生變,燕滿在夜裡臨危受命。
他只來得及讓下人拿著護身符,傳給我一句:
「望護身符護你在京城千萬珍重,待我回來娶你,我說話算話,絕不食言!」
下一秒,明媚少年跨上戰馬,開始化成一道糢糊的殘影。
我清楚地記得。
那天我賭氣沒去城牆送他。
「不要……
「不要!!」
我掙紮想伸手去夠他。
可腳下生成漩渦,無數雙手從底下伸出要將我拖下去。
我手在觸碰到他的瞬間散成碎光,眼前人影扭曲著消散。
燕滿!!!
我猛地睜開滿是血絲的眼睛。
手裡死死握住的,是沈寂的手!
6
沈寂垂眸,眉梢眼角盡是疏冷。
我受驚似的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了。
沈寂似乎愣了下,立刻面無表情甩開了我的:Ṫűₚ
「果然禍害活千年。
「你心思歹毒,今日抄十遍佛經贖罪。」
沈寂先救了葉以棠,又救了我。
見我傷口開裂,血染了整個肩頭,匆忙將我送回府中。
一直在牀邊守我到現在。
這些,都是丫鬟說的。
我埋頭抄寫佛經時,她還在絮叨:
「首輔大人面冷心熱,當時把我們都嚇壞了,他抱著夫人踹門進來,寒著臉讓府醫救你。
「誰說大人要休棄夫人ťų⁹的?都說日久生情……」
如果不是知道沈寂煩透了我,恐怕我也信了她這番話。
當日情景恐怕是……
「司姐姐!」
葉以棠裹著一襲粉色冬衫,揣著湯婆子笑語嫣然地站在門口:「你輸了。」
我忍不住攥緊了筆桿,傷口又在隱隱作痛了。
「沈哥哥第一個救的人是我,任你墜入湖底,上岸才派下人撈你。
「可你就不能消停點?
「為甚麼這麼賤,偏偏糾纏沈寂,時時刻刻都要出現在他面前?
「司錦年!你怎麼不直接死在那個山匪刀下?!」
葉以棠一步步走近,聲音也跟著陡然尖銳扭曲。
她手指微動,掀翻了一桌物品。
金銀玉飾,古樸木盒,統統摔在地上,四處濺落,發出了巨大的聲嚮。
丫鬟尖叫一聲,嚇得直接跪在地上。
我也皺著眉頭往後不斷退去。
我本就要與沈寂和離,並不想和她起沖突。
葉以棠卻越發得意,視線一頓,盯上我腰間的和田玉墜。
伸手要扯過來摔碎時。
「啪!」
一切鬧劇都止在一聲清脆的巴掌聲中。
葉以棠被我掐住脖子被迫仰頭,錯愕看向戾氣橫生,殺意頓現的我。
「葉以棠,你鬧夠了沒有?」
「司錦年,你又發甚麼瘋?」
身後冷聲和我的寒氣森森交曡嚮起。
我在愣神中微微松開了手。
葉以棠似乎嚇獃了,猛地推開我。
我微微踡身,扶在桌邊,胸口的傷口再次開裂,滲出血色,又是撕心裂肺的疼。
葉以棠被嚇得腿軟,跌跌撞撞撲進了沈寂的懷裡啜泣。
半真半假道:
「沈哥哥,我只是想探望姐姐,她卻發了瘋似的質問我,還想殺了我,我好害怕。」
而我沉默著頭也沒回,蹲下身去整理從木盒中散落一地,那是我寫給燕滿的書信。
全然沒看到沈寂垂眸,眼神晦澀,緊緊盯著在地上一幅散開的畫像上。
7
「小姐,您帶的這丫鬟也太不懂事了,慢吞吞的,怕是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
花燈節燈火絢爛,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沈寂為了給葉以棠出氣,命我在他們出游時做丫鬟,要伺候一整日。
這番陰陽怪氣的刁難,恐怕全都出自葉以棠的示意。
我除了新傷還有舊疾,幾次複發下來,連走一步路都要緩很久。
更別提手上堆滿了葉以棠買的東西,步步艱難,看著實在狼狽。
我咬著牙看向沈寂。
他果然毫無波瀾,近乎審視般冷淡打量著我,似乎在探究甚麼。
心髒像是被人扯了一下,隱隱作痛起來。
如果是燕滿的話……
「喂!和你說話呢!」
她身旁的下人皺緊了眉,剛準備踹向我的腿窩,就被葉以棠給攔了下來。
她轉頭嘆氣:「沈哥哥,若是姐姐不願意也罷,這委屈我受了就好,我不願讓你為難。」
沈寂寒潭似的深眸沒能被暖色燈火融去半分。
我強扯出一抹苦笑。
他絕不可能為我說話的。
可就在我抱著一堆東西,努力提起葉以棠買的花燈時。
「不必拿了。
「司錦年,你能為了一幅畫大打出手,現在卻能這麼窩囊,我果然高看你。」
接著,沈寂的譏諷冷若冰霜,轉頭面對葉以棠眯眸嗤笑:
「葉小姐做的算計沈某也看夠了,也該知道何為適可而止。」
「沈哥哥!」葉以棠似乎第一次被兇,不可置信地往後退了一步。
她傷心跑走。
沈寂沒追,反而淡聲道:
「你還抱著那堆破爛做甚麼?」
我如釋重負,把葉以棠買的東西都扔在了地上。
華燈琳琅滿目,沈寂和我並肩走在街上。
「司錦年,你就和一條狗一樣,甩都甩不掉!」
殘忍又直白。
他皺緊了眉道:「你不計後果追在我身後這幾年,舍命救了我兩次。
「我對你冷落諷刺,甚至打壓都不管用!
「你明知葉以棠設計卻不聲不嚮,卻能因為繪我的一幅畫像掉落,就對她起了殺心。
「司錦年,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難纏的女子!」
原來他都知道。
是了。
朝堂上爾虞我詐更加慘烈,他怎麼可能看不真切?
只是裝作不懂而已。
可沈寂錯了。
我不愛他,只是他長得太像燕滿。
我側頭,星星火火的光映照在他臉上,連眼角的紅痣都隱了下去。
我不受控地哽咽,嗓音含糊:
「阿滿哥,你究竟甚麼時候回來啊?
「我好想你。」
就算是夢,也讓我多坐一會吧。
含糊的話被吞沒在人群的喧鬧中,沈寂似乎並沒聽清。
他僵硬的身體緩緩松弛,冰冷的眸色奇異化成一汪柔和的池水。
頭一次,擁我入懷。
他摩挲我的後頸,嘆道:
「司錦年,別哭了。
「哭得我心煩。」
距離燕滿骨灰到京城,就剩兩日了。
8
那一夜後,葉以棠似乎不甘心,次日就來沈府拿出當家主母的架勢,不允許再我做一件事。
從前沈寂次次向著葉以棠,下人們自然更聽她派遣。
我做了三年沈夫人,竟不如葉以棠的一句話。
我反倒松了一口氣。
擱置下採購沈寂今早喝完的白毫銀茶;不再調理婆母府中的安神香;不再安頓新來下人的去處。
就只等沈寂回來要回護身符,將沈夫人的位置讓給旁人。
葉以棠賭著一口氣,鏟掉我入府種下的垂絲海棠,燒掉我為沈寂尋來的孤本。
下人們戰戰兢兢提醒:
「夫人到底還是沈府主母,以後大小事務還要與她交接。」
她平靜嗤笑:「司錦年做得來,我為何做不來這些事?
「用不著她來多ţù⁸此一舉!」
可葉以棠本就是個千嬌百寵的小姐。
對處理府中事或許有所了解,卻一概不知沈府內的具體細節。
更何況,她還要兼顧為難我。
一日下來,竟然弄得沈府亂七八糟。
偏偏沈寂又辦差不在。
丫鬟小廝在今日愁眉苦臉,幾乎找我幾十次。
「夫人,請客的禮賬不見ťũₛ了!
「夫人,首輔大人珍藏的鎮尺被葉二小姐誤會送走了!
「夫人,老夫人的安神香被葉二小姐調成了助神香……」
我一概沒理,只專註坐在窗前,字斟句酌地寫和離書,抽空回了一句:
「她既然來,自有辦法解決的。」
這場鬧劇,最後以葉以棠含著一汪熱淚,憤然跺腳離去而告終。
而她離開前,劈頭蓋臉向我扔過來沈寂曾穿過的火紅婚服。
「司錦年,你等著!別太得意!」
留有大大小小的口子,被剪得稀碎。
我攥著婚服愣愣抬眼時才發現,院內垂絲海棠沒了,我親手打的秋千沒了,連紅磚小瓦旁的一對白兔子ẗṻₑ都被做了道菜。
葉以棠陰差陽錯毀去的,其實是我特意塑造燕滿還存在的痕跡。
我竟有一種荒誕的好笑。
她這一摻和,不論人還是地方,我都毫無留戀了。
夜晚一盞燭火搖曳,我只等和沈寂和離!
可我等到深夜他都還沒回來,只能畫燕滿的畫像來努力維持清醒。
其實本該習慣的,無數個深夜裡我都是這麼等著沈寂。
像是心存希望,燕滿就可以像往常一樣朝我遞出一枝豔豔海棠,從後面現出一張少年意氣的笑臉。
可這最後一天,每秒都像把我放在火上煎烤。
我急不可耐。
昏昏沉沉之際,忽然大風貫入窗欞,撩起畫像,濕膩空氣將墨跡迅速暈開。
黑白驀地化作彩色。
冷氣襲來,有人從後擁住我,手指輕按後頸,呼吸氣息噴薄在耳側。
他的指尖拂過擱置在桌邊的喜服,摩挲在畫像右眼下角,一頓。
那裡並沒紅痣。
夢中人輕嘆,冷聲乍起:
「司錦年,何必這麼愛我?」
他只當我粗心,缺了一筆。
沈寂清瘦指節提筆,擅自在眼角點上一點。
夢中那張糢糊的臉終於在我眼前慢慢撕裂清晰!
我睜開眼靜靜看著那點朱紅,並沒說話。
沈寂眼睫一顫,直起了身,依舊是冷心冷面的糢樣:
「今日你可以將葉以棠逐出去,不必看她在府中胡鬧。
「這麼久了,你真是沒丁點骨氣,今後……」
我仰頭看他,斷然道:
「沈寂,我們和離吧!」
9
沈寂眸色一沉,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唇角緊繃。
他皺緊了眉,不耐煩地呵斥:「司錦年,我說過欲擒故縱……」
「不是欲擒故縱!」
那封和離書明晃晃地,出現在了他眼前。
我緊緊攥緊手,在掌心壓出指痕:「你不喜歡我,這些年來煩我厭我,也該有個結果了。
「你想和葉小姐做夫妻,我願意給她讓位。」
他冷笑:「何須你這麼大方,受盡委屈只為成全我?!」
「也並非委屈。」我喃喃道:
「沈寂,你錯了,我從不委屈。」
我側頭將沈寂畫上的那點紅蓋住,燭火下眼神格外繾綣。
能說的,不能說的,事到如今,我也沒甚麼好在乎的了。
「五年前,燕家全家以身殉國在燕北漠地,以換家國安定。
「千帆過盡卻沒人記得,燕家獨苗有個定了娃娃親的姑娘,被少將軍高高捧在天上。」
燕家忠烈,是他上任前就早早聽說的事,他卻從沒見過。
文臣武將向來相輕,誰又會特意在意死去之人的相貌?
我抬眸與他對視。
「那姑娘,是我。」
沈寂呼吸陡然滯澀,胸口起伏卻慢慢劇烈起來。
莫名地,撫上了自己眼角的紅痣。
他一瞬間,或許全都明白了。
為甚麼我會鍥而不舍追在他身後,大雪封山卻甘願救他豁出性命?
為甚麼我嫁進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種下垂絲海棠?
為甚麼看向他時,總是像透著他在看另外一個人?
那日珍重又珍重拾起的,分明是燕滿的畫像!
我做的那些事,沒有一樣是為了他沈寂!
一種倉促荒唐感瞬間襲遍沈寂的全身。
原來他一直是別人的替身!
如今,自作多情的,倒成了他自己!
他心頭猛然竄起一股不知名的怒火。
憤恨、痛苦、惡心、嫉妒、酸澀……通通混雜在一起。
「司錦年,你可真是好樣的!」
沈寂怒極反笑,用力掐著我下巴手卻在不斷顫抖。
「我沒說錯你,你果真不知廉恥,惡心至極!
「我倒要看看,沒了我,你名聲盡毀要如何在京城生存?那群人要怎麼磋磨你?
「和離書沒有,我這裡,只有一紙休書!」
我靜靜看著他雙眼猩紅地失控。
我錯認他是燕滿,陰差陽錯下逼他娶我實在是情非得已。
只是兩命相償,三年操勞,我也沒甚麼好欠他的了。
而他說的這些,我全不在乎。
「好。」
一音輕輕落定。
沈寂身體似乎在空中大幅度晃了晃,死死盯著我看許久。
他冷笑一聲:「如你所願。」
10
沈寂的一紙休書果然如願遞來。
他如明月青松,是高高在上的山巔白雪,永遠清冷端正,權力滔天,得無數人眼紅羨慕。
這樣的青年才俊,自是矜貴傲慢。
他容不得別人半分欺騙。
更何況是本以為追著他跑,自甘下賤的我。
唯一讓我出奇的一點是,那枚護身符被沈寂好端端地每日貼身佩戴。
扔回給我的時候,還一如三年前的樣子。
我踡身將它緊緊捧在心口,心口酸脹。
我才體會到失而複得,原來是這種感覺。
沈寂冷眼看著我,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我早就收拾好了一切,下人們得知後好幾個哭出聲來。
「夫人宅心仁厚,往後再難遇到這樣的好主子了。」
我抬頭望去。
大雪紛飛,又是一年。
都說瑞雪兆豐年,阿滿哥回來的日子,正是良辰吉日!
還有一個時辰,我就能見到他了!
我看著那扇大門,腳步越來越快,全然沒看到身後撐傘的沈寂。
他面無表情,攥著傘柄的指節用力到泛白。
他冷冷看著我的背影,忍不住往前錯出一步,又穩穩站在原地。
像是篤定我會鬧夠了回頭。
可是沒有。
直到馬車駛出,我都未曾側目,不曾回頭。
城門口我下了馬車以後翹首以盼。
終於遠處白雪皚皚,一點馬蹄先傳入耳中,緊接著人影在漫天雪花中越發清晰。
親信下馬,抱著骨灰盒,還沒開口,我的眼淚就先一步滑了下來。
我顫抖著輕輕撫摸木盒,嘟囔著埋怨:「好啊你!
「說好回來娶我,說甚麼絕不食言,都是假話!
「不過本姑娘大人有大量,暫且原諒你這一回。」
眼前越來越糢糊,眼淚也串珠成線,泣不成聲。
當日全軍覆滅,只有燕滿和親信一息尚存,掉落水中一路飄蕩到邨邊獲救。
燕滿卻傷到根本,時日無多。
親信也紅了眼眶,從懷裡掏出一紙聘書。
「少將軍在軍營中寫好,日日都看。
「他說要十裡紅裝,八抬大轎才不算委屈他的好姑娘。
「少將軍死前卻叫我不要給你,讓你另找良人,不要記得他。
「可我糾結五年,這兩樣還是要親手交在他最在乎的人手裡。」
我把它連著木盒一起捧過來。
我緊緊抱著木盒,心口撕扯疼得我只能微微踡身,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燕滿,燕滿……」
我一遍遍失神喚他。
可是,周圍空寂,只剩大雪飄落。
無人應我。
11
沈寂坐在車馬內靜靜聽著司錦年號啕大哭,像是要把心嘔出來才算完。
聽得他也跟著心口抽疼。
他仔細回憶了他們的那三年。
司錦年有這樣為他哭過嗎?
從未!
再要深究時,他卻怕得肝膽俱裂。
沈寂不願意聽下去了,沉聲道:「回府。」
那些甜蜜往事也好,司錦年的從來情深也罷。
再聽下去,他怕自己忍不住現在就下去將她給親手綁回來。
沈寂原心想,他討厭透了司錦年,她不知羞恥,事事周到,喜歡一個人能讓人方寸大亂。
他這輩子,都不會喜歡她這樣不懂禮教的女子。
在瀕死伏在她頸側時,嗤笑她挾恩圖報,果然用心不端。
卻下意識抱緊了她。
其實只要那時他不肯娶,司錦年絕不可能做他的妻。
後來日日相對,他沉迷進溫柔鄉,一邊貪戀她,一邊厭惡她。
所有人都說他會休棄司錦年,沈寂也這樣想。
他後來氣的卻是司錦年怒其不爭!
最後得知真相覺得真是可笑,司錦年竟敢拿他做替身!
三年溫柔鄉,自己有些貪戀不假,但不至於非她不可。
他以為一紙休書能讓司錦年知難而退,可沒有。
他篤定司錦年裝糢作樣,卻遲遲沒見她回頭。
他安慰自己來這裡只為看個笑話,根本不在乎司錦年,最後嫉妒得恨不得再殺一次燕滿。
沈寂才後知後覺。
他所謂教訓下貶口無遮攔的吏部尚書,所謂維護體面讓葉以棠難堪。
不是因為她那樣愛他,是他根本離不開司錦年!
他自詡驕傲,得知是替身的那一刻卻是心慌。
司錦年不要他了?是覺得他不像了?要死纏爛打再找別人了?
都不是,遇到了最壞的情況。
活人,怎麼能爭得過死人呢?
幸好京城這樣小,小到她在他手心裡,想逃也逃不掉。
12
幾日後,漆黑的屋內有人嗚嗚低吼,手腳都被錦緞綁得嚴實。
我看著沈寂用匕首剜在紅痣處,漫出一片殷紅的豔色。
他斂下寂沉的眼眸,語調又沉又啞:
「錦年,現在我更像他了嗎?
「他何種性格,喜好甚麼,你教我,我一一學起來好不好?」
我只是困惑不解地看著他。
厭惡我的是他,將我囚禁起來甘願做替身的也是他。
沈寂從來矜傲,如今又是在做甚麼?
沈寂眼睛的光彩霎時黯淡下去,身體僵硬。
「還是不像嗎?」
他從後面將我牢牢抱進懷中,下巴擱在我的肩頭,自顧自道:
「錦年,你真是可恨。
「明明先招惹我的人是你,現在卻不想管我了。」
高懸的月亮終於俯首,恨意昭然。
「既然都騙了三年,為何不騙我到底?
「司錦年,你才是最沒有心的那個!」
此後我被沈寂囚禁月餘。
我逃跑、絕食、咒罵、自傷甚麼都不管用。
只能換來更嚴密的監視。
身上鎖鏈長度越來越短,絕食時他強吻我渡下食物,清理掉我身旁一切尖銳物品,咒罵更是沒用。
沈寂瘋魔一般搜集燕滿的消息,在我面前扮成他。
他似乎打定主意就這麼和我過下去。
沈寂站在我的身前,如往常一樣替我描眉。
他呼吸漸重,我被燙似的,難忍惡心,側頭躲開。
沈寂緊繃身體,將頭埋進我的脖頸之間。
有溫熱的液體劃過。
他難以抑制苦笑,卻依舊學著燕滿揚起聲調:
「錦年,我補你一場婚宴可好?
「十裡紅裝,八抬大轎。」
像在哀求。
我靜靜地看他。
沈寂臉色驟然慘白如紙,在我開口前,手指顫抖覆住了我的唇。
「司錦年,別說了,求求你,不要說了。」
13
萬萬沒想到的是,最後救我出來的會是葉以棠。
沈寂給我強硬套上婚服後出去招待賓客,竟然給了葉以棠可乘之機。
她匆匆解開綁我的鎖鏈,將我帶上馬車。
她緊張得吞咽口水,急切道:「我送你離開,你走得越遠越好!別再回來!」
「別碰我!」
我迅速甩開她的手,和她拉開距離。
葉以棠愣了下,洩氣般笑了:
「司錦年,我確實夠恨你。
「你糾纏他三年,與他日日相伴。
「可我沒想真的害你,我設計山匪作亂,事後也會保你平安;落水時我也早早安排人救你上來。
「阿娘教我喜歡一個人就是要不擇手段,你能理解我的啊。」
某種意義上,葉以棠確實能和沈寂稱得上一類人。
對此, 我實難理解。
我平靜道:「我不會離開。」
這是我和燕滿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我不會離開的!
葉以棠皺緊了眉,嗤笑道:
「司錦年,我還以為你真的愛燕滿, 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你不會還想糾纏沈哥哥……」
葉以棠錯了。
自從燕滿回來,我從來沒想求生。
葉以棠還沒說完, 我就在她眼前滾落出馬車。
她愣了一下,氣急敗壞撩起車簾,朝後指著我吼:「追上她!快啊!!」
我默聲,抬頭遙遙看去。
又是夜中大雪,明月不見, 鋪天蓋地的銀裝素裹,白茫茫個幹淨。
而我提著一身火紅婚服, 在一片雪白裡直奔城樓。
與此同時沈寂也發現屋內空無一人,暴怒找我。
沈寂到底小看我。
他竟然以為我還想活,會在意他口中的種種威脅。
我從前覺得燕滿只是失憶,以為他並未身死,這點期望吊著我活到了現在。
「司錦年!!停下!!!」
馬蹄聲急切,有人在身後哀聲求我。
寒風劃過耳畔, 我眉眼堅定,一步步往上走,步伐反而越來越快。
火紅的衣袂紛飛, 沒有那一刻比現在更自由。
我語調甜蜜,笑語晏晏地喃喃細語:
「燕滿,我給你寫了好多書信, 到時候我挨個念給你聽。
「在你不在的時候, 我又特意學了女紅, 這次可不許說我繡的香囊不像鴛鴦。
「你愛吃的糕點, 沒法帶去了, 就算欠你的,我左右欠你好多東西了, 你也沒得埋怨……」
風雪紛飛,城樓下霧蒙蒙一片。
十米城牆恍如昨日我離經叛道, 爬上三米大樹。
燕滿仰頭逗我, 「叫聲阿滿哥, 我就救你下來。」
我漲得滿臉通紅, 佯作嗔怒:「燕滿!」
他笑眼討饒,「好錦年,信我,你只管跳下來。」
風雪愈大。
我閉了閉眼, 站到牆上, 揚起一抹幸福的笑。
「阿滿哥, 我來嫁你。」
下一秒, 一抹紅蝴蝶似的從城牆落下,高高濺開四周雪花。
四周一切聲音如潮水般褪去, 我沒聽到沈寂目眥盡裂, 撕心裂肺的呼喚。
也沒聽到葉以棠絕望哭喊出來一句「沈哥哥」。
一片靜謐中。
「小錦年。
「別怕啊,睜睜眼,小爺接住你了。」
幾處早鶯驚飛,春日昭昭, 好風光。
我滿當當地,落在了燕滿溫厚的懷裡。
我與他此後,年年有虞。
錦書可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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