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那天,我只帶走了我的獎牌。
孟齊珩還是一如既往地淡然。
抬頭看了我一眼說:「兒子呢?不訓練成奧運冠軍了?」
我彎了彎嘴角,搖頭:「不了,他不願意,沒必要強求。」
我沒忘記兒子憤怒地推開我時,大喊著:
「你只知道逼我練習,我不要你做我媽媽了,我要小安阿姨做我媽媽!」
既然我的愛和天賦,他們父子倆都不要。
那我就收回了。
1
「認真的?」
孟齊珩屈指叩在白紙黑字的離婚協議上,抬頭看了我一眼。
渾身上下充斥著我初遇他時的那股淡然。
當初,我就是被他這樣的氣質吸引住的。
也許是職業的原因,我總是太過爭強好勝。
所以,遇見一個面對所有事情都處變不驚的男人時,總會多看兩眼。
可現在,我們結婚七年,孩子都六歲了。
他還是這樣冷靜、疏離。
我點點頭:「嗯,認真的。」
孟齊珩眉頭微微蹙起。
「兒子呢?不訓練成奧運冠軍了?」
他似乎有些意外。
下一秒就提到了我們的兒子。
孟予樂。
我彎了彎嘴角,搖頭:「不了,他不願意沒必要強求。」
「所以離婚,兒子你也不要?」
聽出我話裡影射的意思,孟齊珩驀然有些不悅,聲音微沉了幾分。
我挑了挑眉,輕笑一聲。
「孟齊珩,你明知道就算你願意把撫養權讓出來,孟家也不會同意,所以,何必說這樣的話呢?」
我的聲音直白又幹脆。
落在他耳裡一定不怎麼好聽。
可我也沒甚麼所謂。
畢竟,我的確不打算要孟予樂了。
孟齊珩眉頭皺得更深,沉默了幾秒後說:
「你知道的,我跟楚安沒甚麼,我只是把她當師妹。」
清冷的聲音裡雜了幾分耐人尋味的情緒。
我忍不住看了他幾眼。
一是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提到楚安。
二是意外他似乎是在向我解釋。
我想,他應該是思考了一會。
覺得我提離婚的原因是因為楚安。
畢竟。
以前,我真的很介意她。
我還記得上個月,我跟他的結婚紀念日。
那天我做了一整桌飯菜在家等著他們父子倆。
可一直等到深夜他們才盡興而歸。
我守著不知道熱了多少次,最後還是冷了的一桌飯菜開始思考這段婚姻的意義。
可等我聽見門口的動靜後身體比理智更快,幾乎是小跑著過去開門。
沒想到打開門看見的卻是楚安抱著昏昏欲睡的孟予樂輕聲哄著。
肩上搭著的是孟齊珩的定制西服,手腕上的那串東海珍珠手串更是白得刺眼。
這條手串我之前在孟齊珩的抽屜裡看到過。
我以為,這是他買來送給我的紀念日禮物。
沒想到,是送給楚安慶祝她拿下國際藝術獎。
孟齊珩看見我後,只愣了一秒就皺眉問道:
「怎麼還沒睡,我不是給你發了資訊說今天會帶小樂去藝術展,讓你不用等我們嗎?」
我沒說話,昏黃的燈光把他們三人籠罩在一起。
而我站在陰影處,不說對立——
不過是格格不入罷了。
短暫的沉默後,楚安恰到好處地開口解釋:
「都怪我,今天是這個藝術展的最後一天。我應該提前和師兄說的,這樣就不會錯過你們的結婚紀念日了。」
我定定地看向孟齊珩,他平靜無瀾,似乎沒覺得有任何問題。
原來,他不是忘了。
他只是覺得,不重要而已。
2
鐘聲嘀嗒嘀嗒。
把我從回憶中抽了出來。
我沒有接孟齊珩的話。
只提醒他看看合同裡財產的劃分。
沒甚麼問題的話就盡快簽字。
說完後我拎著包往外走。
「等等。」孟齊珩沉聲。
「你只帶走了你的獎牌?」
他翻閱了兩頁後問道,臉色不算好看。
我嗯了一聲,隨口解釋。
「我嫁給你的時候也就是這幾塊獎牌做嫁妝,現在離婚,我也只把它們帶走。」
其他的東西,包括孟家父子倆,我都不要了。
也許是明白了我不會回頭。
過了好一會他才緩緩開口:
「江覓清,不管你是怎麼想的。你是我的妻子,也是孟予樂的媽媽。
「所以,該給你的我不會少,這套房子我會留給你,你願意的話可以繼續住在這裡,當然……」
他頓了頓,給足了我後路。
「如果你不願意,二環那套大平層過幾天可以過戶給你,至於錢,我會每個月按時……」
「隨你,你想給多少是你的事情,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我的餘光瞥見了躲在拐角處的孟予樂。
他繃直了身子,像極了孟齊珩的小臉上浮著各種各樣的情緒,最清晰的是一股小小的激動。
我見孟齊珩沒有再開口的意思,擺擺手往門口走去。
剛打開門我就聽見孟予樂小跑過去。
開心地問道:
「爸爸,媽媽走之後,你會把小安阿姨接到家裡嗎?
「我不想練跳水了,好辛苦,我想跟小安阿姨一起可以嗎?」
我腳步頓了一下。
接著更用力地推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3
江城,國際跳水中心。
離開孟家父子倆後。
我直接飛回了這座我曾經為之奮鬥過的城市。
七年未歸。
足以讓所有事情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不好意思,您有甚麼事嗎?這邊不對外開放。」
陌生的聲音傳來,止住了我往裡進的腳步。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問道:「請問,林玉,林教練還在嗎?」
「噢,林教練兩年前辦理內退了,你找她是有甚麼事嗎?」
我怔愣了幾秒,忍不住追問:「不對啊,林教練今年才四十出頭,怎麼會內退呢?」
那人猜到我認識林教練,簡單說了兩句:
「病退,加上前幾年她帶的人退役了,苗子沒接上幹脆就退了。」
我頓住,回憶起那年的事情。
當初我退役,林教練非常生氣。
以我當時的身體素質,再打一屆奧運會沒有任何問題。
可我還是一頭紮進了那個名為孟齊珩的深淵。
我結婚那天,林教練只送來隨禮的錢,並著一張方寸大的信紙。
上面寫著。
奧林匹斯山上的神火不會永遠燃燒。
我苦笑一聲。
果然,回旋鏢要紮在自己身上才疼。
等我走出跳水館。
不遠處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備戰明年奧運會的運動員們的跳水視頻。
我站在屏幕下看了很久,久到小腿已經有些麻木還不願意走。
直到一個小小的聲音掙紮著大喊:「我不!我就要跳水!我不走!!!!」
我倏地一下回過頭去。
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死死地抱住電線桿。
眼睛紅紅的卻不肯掉下一滴眼淚。
Ṫü⁽執拗地站在原地時。
恍然間,我好像被甚麼東西擊中了。
4
第二天一早,我又出現在跳水館門口。
不出所料,昨天那個小女孩今天還在。
我遞給門衞大哥一包煙,隨意問道:「大哥,你知道那孩子是怎麼回事嗎?」
大哥看見煙眼睛亮了亮,開了話匣子。
「哦,那丫頭啊,好像是個孤兒。
「之前因為心理原因被省隊退回來了,負責她的教練讓她回去讀書,不願意呢。」
我愣住,沒想到是這麼個故事走向。
「那她現在住在哪您知道嗎?」
「就住北街那邊福利院呢,離咱們這兒近,每天都來。」
我點點頭說了句謝謝,抬腳往女孩那邊走去。
卻不想剛走出兩步,行動電話嗡嗡地振動了起來。
我從口袋裡拿出行動電話掃了一眼。
來電:【老公。】
我頓了頓,下意識摁了接聽。
「喂,我在家裡找到了你之前比賽的照片,你還要嗎?要的話我寄……」
「不要了,我有電子版,到時候再打就行……」我皺了皺眉,正準備拒絕。
突然想起來那照片後面好像還備註著大家的聯繫方式。
想了想說:「你方不方便把照片背後拍給我一下?」
那邊頓了頓,聲音僵了幾分,幾秒後才說:
「不方便,你要的話我寄給你,你把地址發給……」
他像是意識到甚麼,話鋒微微一轉。
「你把地址發給陳宇,我讓他把東西打包好寄給你。」
陳宇是他的助理。
我嗯了一聲:「行吧,待會我發給他。」
說完後直接掛了電話。
而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孟齊珩眉頭緊皺,一條領帶打成了結。
這通電話沒打亂我的決定。
掛掉之後我快步走向那個女孩。
她很有警惕心,一見到我就往後走了兩步。
跟我保持著距離。
我笑了笑,從口袋裡拿出了一枚金閃閃的東西。
「你認識這個嗎?」
我像哄騙小孩一樣輕聲說著,卻忘記了她跟孟予樂不一樣。
孟予樂才六歲,而她看起來至少十歲了。
她眼皮都沒抬,轉身就要走。
「這可是奧運金牌。」我欸了一聲。
她不為所動,表情裡還浮現出一絲識破騙意的提防。
「跳水的……」
話音落地,女孩腳步頓住。
回頭看了我一眼,像是突然認出來我,低聲:
「你……你是那年奧運會女子單人三米板的冠軍江覓清!」
我忍不住笑了笑,沒想到回到江城。
第一個認出我來的人會是一個小姑娘。
就在我準備繼續說話時,行動電話又嚮了。
我看了一眼。
是京州青少年跳水訓練基地的電話。
「孟予樂媽媽您好,今天孟予樂也不來參加訓練嗎?」
這會兒已經快要十點,以前我在的時候。
八點半就會送孟予樂去訓練。
可自從上個星期,他憤怒地推開我說:
「你只知道逼我訓練,我不要你做我媽媽了,我要小安阿姨做我媽媽!」
我就沒再送他去過。
他也開心,一次都沒有主動提起來。
一直到昨天我離開孟家。
我胸口悶了悶。
其實我並不是為了我自己才送他去學跳水。
不過是一次偶然。
他看見我在看曾經的跳水比賽視頻。
主動提出來說:「媽媽,我也想像你這樣。」
誰知道,不過一年。
他就磨沒了耐心,更是討厭到有些恨我。
枯燥辛苦的跳水訓練和藝術展。
他想也沒想就選了藝術展,連帶著也選了別人做他媽媽。
我呼出一口濁氣:「不好意思,我跟孟予樂的爸爸已經離婚了,稍後我把他爸爸的電話發給您,您問問吧。」
那邊哦了一聲,提醒了一句:「如果孟予樂繼續不來訓練的話,我們這邊會考慮讓他退出。不過您之前已經繳納了費用,所以……」
我知道他是在說費用無法退還的意思。
我剛準備說沒關系,反正孟家最不缺的就是錢。
可等我瞥見一旁瘦小的女孩時,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對了,我想問問這個訓練位置,可以轉讓嗎?」
雖然江州是我曾經訓練過的地方。
但必須承認。
京州的培訓、場地、各方面的培養的確都比江州強上不少。
那邊猶豫了一下說:「可以是可以,但是也需要進行評測。」
我嗯了一聲。
我記得,這小女孩是入了省隊的。
被退回來是因為心理原因。
「好的,我知道了,過幾天我會去訓練基地跟您做個面談,稍後我把孟予樂爸爸的電話發給您。」
那邊說了聲好之後掛了電話。
此時的我還沒意識到,帶這個小女孩去京州。
意味著甚麼。
5
留在江州的這幾天。
我先後去了林教練家裡和福利院。
福利院那邊比我想象中的還要順利。
在我表明了身份和意圖之後差不多兩三天就辦理好了手續。
而林教練那邊,她內退後換了電話,等我去到她家才知道她們一家都去了外地。
臨走前還是沒能見上一面,有些遺憾。
不過,我手寫下了我的電話號碼和幾句歉疚的話,從門縫裡塞了進去。
希望林教練回來後可以聯繫我。
雖然我知道希望有些渺茫。
處理好一切後。
我帶著女孩坐上了飛往京州的飛機。
她有些緊張,一雙黑又深的眼睛小心地四處張望,瘦小的身軀連飛機座位一半都沒占滿。
怎麼也不看出來她明年就要十四歲了。
「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喝不喝水?」
我有意讓她放松一些,主動問道。
自從她知道我要帶她去京州,她就很緊繃。
這會兒更是出現了明顯的焦慮軀體化癥狀。
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聽見我的話後,她搖頭,小聲說:
「我不餓也不渴,江阿姨,你帶我去京州是要讓我繼續學跳水嗎?我會很乖,很聽話的。」
說完她用力摳住座椅邊緣,企圖讓手指不再顫抖,力氣大到連指節都有些泛白。
我頓了幾秒,沒有否認,轉而問道:
「明天我會帶你去訓練基地,那邊要對你做個評測選拔,你可以嗎?」
「可以!」
她幾乎沒有猶豫,點點頭堅定地說。
我笑了笑,看著她亮到好像有些發燙的眼睛。
突兀地想起了我跟孟齊珩的初遇。
6
那年我剛剛十八。
在一次商業宴中遇見了孟齊珩。
二十五歲的他被稱為體壇新晉商貴,因為捐了幾座體育館而備受關註。
哪怕他不是體壇的人,卻也依舊燿眼得讓人無法忽視。
而我那個時候正值低穀期。
很小的時候我父母就離婚了。
母親病逝後我徹底沒了家人,只能一心投入跳水訓練中。
同期的隊友已經在大小賽事上嶄露頭角。
而我卻在接連三場的比賽中全部失利。
幾乎擦著被退隊的邊緣不停徘徊。
心態瀕臨崩潰,我開始整夜地失眠。
無端的焦慮讓我站在跳水臺上時手指會不受控地顫抖。
也許是林教練發現了我的不對勁,所以才把外出的機會給了我。
又或許是命運。
總之,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看見孟齊珩站在了那束光裡。
他像錨點一樣沉穩冷靜,獨自站立著,深色的眸子裡滿是對人生的篤定。
然後,緩緩開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區,不必焦慮有人比你提前擁有。
「如果結果不如你所願,就在塵埃落定前奮力一搏。」
就在那一秒鐘。
我在孟齊珩的眼睛裡,看見了亮得幾乎發光的,我的眼睛。
7
我不知道是我先動心還是孟齊珩先選中了我。
只知道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
他已經陪伴了我三年。
不僅給予我心理上的支持,更是毫不吝嗇金錢上的投入。
無論是新的跳水訓練館還是為期半年的專業海外拉練。
每一個項目跳水隊都要比往年更加順利地申請下來。
就這樣,孟齊珩潤物細無聲一般把我禁錮在了他的身邊,嚴嚴實實,無路可退。
年少的我不懂,以為這是愛屋及烏。
21 歲那年,我拿下奧運女子單人三米板冠軍。
孟齊珩在無數鏡頭前單膝下跪向我求婚。
那一刻,夢寐以求的冠軍金牌加上年少時驚豔至極的人向我求婚。
我想也沒想就點頭答應了。
事業的高峰,家庭的組建。
孟齊珩就像伊甸園裡誘惑亞當夏娃的毒蛇。
讓我深陷其中。
8
後來的時間,過得就很快了。
我有了孟予樂。
在他的降生和放棄事業裡,我選擇了放棄事業,狠狠地傷了恩師的心。
白駒過隙,時間荏苒。
現在回想起來。
那不是甚麼愛屋及烏。
不過是商業間的利弊權衡。
而孟齊珩,無論是戀愛時還是結婚後。
其實都沒怎麼變。
他一直都是這麼冷靜自持,哪怕我九死一生地生下了孟予樂。
他也不過對我說了一句辛苦了。
起初,我也不是不能忍受,畢竟眨眼時間,幾年就過了。
平靜無瀾的生活下,總有些許溫存。
直到孟予樂五歲那年。
楚安回國了。
她是頂尖藝術家,是國際享譽盛名的名流設計師,亦是孟齊珩在法國相處了四年的藝術系師妹。
那時我才真正明白。
經商不是孟齊珩的選擇,是他被逼無奈不得不扛起的重任。
而藝術,才是他年少時一往無前的星月之光。
至於迎娶一個奧運冠軍,則是那個時間節點上,孟氏正式轉型,進軍體壇勝利的號角。
而這一切,橫渡了我的 18 歲到 28 歲。
帶走了我一整個十年。
命運的齒輪從初遇時就開始轉動,可一直要等到骨血、心髒都被碾壓得稀爛時。
才知道一開始,或許就是錯的。
9
兩個小時後飛機落地京州複興機場。
我剛一出機場就看見孟齊珩牽著孟予樂站在不遠處。
一大一小長得幾乎一樣。
矜貴中帶著幾分冷淡,把四周排斥出了一個真空區域。
孟齊珩眉頭一直微蹙著。
直到看見我身邊帶著的是一個小小的小姑娘時,有些不準痕跡地松了口氣。
而孟予樂見了我,先是扭捏地低頭不看我。
等他反應過來我旁邊還有個小人兒,霎時瞪大了眼睛,有些不高興。
「回來了,累不累,江州好玩嗎?」
孟齊珩像是不記得我們已經離婚,聲音溫和。
可我卻記得清楚。
結婚七年,這是他第一次來機場接我。
我站定在原地,看向這對父子倆。
接著,牽著女孩像是路過兩個陌生人一樣跟他們擦肩而過。
該說的話我這幾年已經說得夠多了,不想再說,沒甚麼意思。
可我沒想到,孟齊珩會拽住我。
他像是被傷到了,眉目間露出幾分落寞。
「這麼晚了,你要去哪,我送你。」
我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時鐘,現在八點半不到。
「孟先生,我們已經離婚了,不要再糾纏我了,很煩。
「以後我去哪裡幹甚麼,都和你無關。希望你明白,離婚之後,我們只是陌生人而已。」
我聲音不算冷,只不過是平靜開口。
說完後,我一根一根地掰開了他的手指繼續往前走。
就像以前,我每一次祈求他留下時,他也是這般輕輕地瞥我一眼。
然後一根一根地掰開我的手指,丟下一句:
「你已經是當媽的人了,不要這麼無理取鬧。」
10
突然,一旁的孟予樂像是終於明白了甚麼。
他用力推開女孩,聲音尖銳地說:「你是誰,你為甚麼牽著我媽媽,你讓開!」
女孩被推了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我趕緊伸手扶住,蹲下來四處查看她有沒有受傷。
孟予樂更急了,跺了跺腳擠進了我們之間。
像是知道我想聽甚麼,特地挑選了幾句好話。
「媽媽,我想練跳水了,好久沒去了,明天你送我去好不好?
「八點半,不,八點就去,要起得很早的,今天我們早點睡,快點回家好不好?」
說完後還不忘瞪女孩一眼,跟他爸爸一樣拽住我的手把我往那邊推。
女孩有點緊張,忍不住開口:「明天我不能去跳水了嗎?」
孟予樂一下愣在原地,連帶著孟齊珩眉頭也蹙了起來。
我搖頭,越過孟予樂摸了摸女孩的腦袋安撫說:「可以的,如果他要去,我們就換個跳水館。」
說完後我站起來,把孟予樂推向孟齊珩,一字一句道:
「我不會再送你去訓練,也不會回去。孟予樂,不要再叫我媽媽,我已經不是你媽媽了。」
孟予樂一下就哭了出來。
可我好像已經沒甚麼感覺了。
我記得,生下孟予樂那天,我幾乎去了半條命。
他小小的,臉頰皺巴巴的像個水猴子。
明明剛剛還大聲哭著。
被放進我懷裡時突然就安靜下來了。
閉著眼睛躺在我懷中,就這麼沉沉地睡去。
我抱著他,無比滿足。
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的面前。
可我也記得,這一年裡。
孟予樂不只說過不要我做他媽媽,要楚安做他媽媽。
他還說過:「媽媽,你沒有小安阿姨好看,也沒有小安阿姨學历高,所以小安阿姨是藝術家,你只是全職主婦。」
「媽媽,我感覺你沒甚麼能力,離開我跟爸爸你甚麼也不是。也許你以前是很厲害,但是那都是以前了。」
「媽媽,爸爸喜歡藝術不喜歡體育,我不應該學跳水,我應該學藝術。你喜歡的東西好像沒甚麼用……」
我想,再多的愛。
也會被這錐心的話語一刀一刀湮滅。
我曾經有多愛他。
那個時候的我就有多傷心難過。
所以,我不想愛他了。
11
孟齊珩終究是沒能留住我。
或者說,我不肯再回到深淵Ṭŭ⁷之中。
第二天下午。
京州青少年跳水訓練基地。
等我看見教練旁邊站著的父子倆時有些不解。
我以為昨晚的話已經很重了。
可這會兒孟齊珩換上了運動服,孟予樂也一身跳水打扮,顯然是在等我。
我想了想,牽著女孩轉頭走了。
孟齊珩腳步極快。
幾乎是立刻就走到我面前攔住了我。
聲線中帶著幾分不自然的祈求。
「覓清,兒子昨天晚上哭了一整晚,睡著了還在叫媽媽。他還這麼小,離不開你,能不能別走?」
我抬頭看了一眼眼前的男人,心情無波無瀾。
「孟齊珩,用孟予樂來挽回挺沒意思的,你知道的,我做的決定從來不會後悔。
「嫁給你生下他的時候不會,離開你不要他的時候也不會。」
說完後我抬腳要走,孟齊珩聲音沙啞了幾分。
隱約有種痛徹心扉的意味。
「好,我知道了。
「但是覓清,你真的這麼狠心嗎?予樂是你的兒子,你以後真的準備不再管他了?
「他還這麼小,你至少要給他一點時間讓他慢慢接受。覓清,為了兒子,讓我們再好好溝通一下好嗎?」
從某種程度來說,他們父子倆真的很像。
Ṱū́₄都擅長挑我最在意的話來跟我服軟低頭。
可是,我在意的時候,他們從來不會說這些。
現在我不在意了,又試圖來阻斷我的步伐。
就在我準備開口拒絕時,有人拉了拉我的手。
聲音清脆中帶著堅定。
「媽媽,我們走吧。」
女孩沖著孟齊珩禮貌地笑了笑。
「叔叔,這個世界沒有誰是離不開誰的,如果真的離不開,當初就應該好好珍惜才對。
「現在要時間、要溝通,早幹嘛去了?」
說完後,她牽著我的手帶著我往外走去。
背後傳來孟予樂撕心裂肺的哭聲,大喊著:
「那是我媽媽!你不許叫媽媽,她是我媽媽!媽媽,你別走,媽媽!!!」
女孩不為所動,腳步輕快得很。
12
跳水館外,我叫的車還沒來。
我站在樹蔭處低頭看著女孩。
笑了笑問道:「為甚麼叫我媽媽?」
她頓了頓,低聲:「感覺叫阿姨很沒有氣勢,而且那個叔叔一直說為了兒子甚麼的,有點煩。」
我笑意更濃,「那為甚麼走?你不是很想跳水嗎?」
她扭捏了一下。
「因為你看起來不是很喜歡那個叔叔,他一直在用你是媽媽的身份阻攔你。」
她抬頭,眼神裡閃過一絲堅定。
「就算你是媽媽,你也有選擇的權利,留下來或者走。這個身份不應該困住你,媽媽的身份,不應該困住任何人。
「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過,你首先是你,接著才是女兒、妻子、媽媽,雖然我沒有媽媽,但我覺得說得很對。
「既然你不想待在那裡,我們就走,反正,全世界有這麼多跳水館。」
我只愣了一秒,就笑出了聲來。
點點頭說:「是啊,不想待在那裡就走,全世界有這麼多跳水館。」
說完後,不知道從哪裡吹來了一陣清涼的風。
一點點地,把空氣中的炙熱全部吹散了。
13
女孩換上了黑色跳水服。
站在新的跳水館的三米板上。
身姿靈動,輕巧得像一只雨燕。
她雙手並齊,淺淺地看了我一眼。
接著往前走了兩步,身體彈動性很強,幾ṱū₄乎是為跳水而生。
我站在不遠處,哪怕知道她應該能跳得很好,也還是溢出了幾分緊張。
幾秒後,女孩飛躍起來,在空中向前翻騰兩周半加轉體一周後輕盈地落了下去。
標準的 5152B 動作,3.0 的難度,完成得近乎滿分。
咚地一聲悶嚮,水面上幾乎沒有泛起甚麼水花,所有的水花都被悶在了水底。
我一直在仔細看著。
只一秒就被她的天賦和實力驚住了。
這小姑娘不僅有著得天獨厚的身體素質。
而且還能實現微妙的滯空感。
我忍不住贊嘆。
她比我年輕的時候,可強多了。
不只輕盈,還有著一股子韌勁。
似乎只要給她一個機會,她就能在跳板上騰空而起。
一旁的教練眼睛倏地一下亮了,忍不住伸手鼓掌說:「黨雁對吧……」
我打斷道:「江雁,馬上跟我姓了。」
教練哦了一聲幹脆用您女兒代替。
「您女兒身體素質非常好,技巧和實力也很強勁,是個跳水的好苗子。
「如果您有意向把她轉到京州來,可以先在我們這裡過渡一段時間。」
……
14
我有意領養燕子,也向她表明了我的想法。
我以為她會認真考慮。
沒想到她思考了一下就同意了。
「你不擔心我以後對你不好?」
我挑眉,揶揄了一句。
她幹ťũₙ脆利落地搖頭:「不擔心。」
「為甚麼?」
她這麼幹脆,倒是讓我有些意外。
「你會對小時候的你自己不好嗎?」
她歪著頭問道,接著繼續開口:
「我站上跳板的時候,你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還亮。
「你看著我的時候,就像是在透過我,懷念以前的你自己。」
她輕輕地走過來,伸手環抱住了我的腰。
低聲說:「我不知道你還有甚麼遺憾,但是,我會跟你一樣,努力地站上最高獎臺,我保證。」
不知道為甚麼,其實在我提出離婚之後。
我總感覺我的心缺失了一塊。
不是舍不得。
只是有種這幾年恍然一場大夢後。
我就這麼蹉跎了七年時間的失落。
而現在,缺失的那一塊好像被填滿了。
我似乎又重新在她身上看到了。
時間流轉,另一種人生和選擇。
15
決定領養燕子之後,我開始做兩手準備。
一邊要盡快處理好領養事宜,讓她能夠繼續在京州接受訓練。
一邊要找到江州省隊曾經負責過她的教練咨詢她被退隊的具體原因,並且迅速把這個問題解決掉。
可讓我沒想到的是,兩邊進行得都很困難。
甚至幾乎是難以實現。
首先是領養問題。
在我打了多個電話進行多次確認之後。
福利院的院長遺憾地通知我說:
「由於你目前正在辦理離婚手續,作為離異單身女性,你的年紀不滿足收養標準,至少要 30 周歲才可以完成獨自領養的全部手續。」
她像是不太想錯過我這樣的領養人,頓了幾秒後又加了兩句。
「我並不是要你就目前的婚姻情況再考慮考慮,我只是想說,如果你想要現在就領養黨雁的話,除非你維持當下的婚姻關系。」
也就是說,如果我想領養小燕子。
我就得撤銷和孟齊珩的離婚申請。
我不知道命運在跟我開甚麼玩笑。
在我二十一歲懷上孟予樂的時候讓我做選擇。
又在我二十八歲想重新再來一次時。
讓我再做一次選擇。
除了領養手續被駁回之外,江州省隊那邊也傳來消息。
負責小燕子的教練明確表示,小燕子有著很嚴重的心理問題,主要表現為賽前焦慮。
省隊為她做過很多次心理輔導,效果不佳,為了安全起見,最終讓她退隊了。
兩邊的路都走向了死道。
繞了一圈,我好像還在原地打轉。
一股莫名的疲倦感讓我無所適從。
生活中的唯一慰藉就是小燕子如她所說的那樣,很乖很聽話。
每天早上六點就起牀訓練,一直到晚上八點才回到基地的宿舍洗漱睡覺。
我看過教練發過來她的日常訓練視頻。
每一次站上跳板,她的眼神中總是閃著堅定的光。
每一個動作她都會先在地面練習幾百上千次,再站上跳板,力保在下一次跳出更小的水花。
每一次跳躍她都用盡了所有力氣去調整呼吸、控制動作,一絲絲細小的瑕疵都會讓她皺起眉頭。
無數次起跳、降落再從水裡爬上來繼續站上跳板起跳、降落。
這樣的視頻一天不知道有多少條會發送到我的行動電話上。
我的心髒像是被甚麼塞滿了。
滿到我輕輕一動就有甚麼東西要從眼眶裡溢出來。
她的天賦讓我不願意就此放棄。
她的努力更讓我沒辦法就此放棄。
為了找到解決的方法,我幾乎動用了所有可以用的資源和人脈。
就差把江州和京州都翻騰個遍。
可惜,最終都失敗了。
半個月後。
也是我提出離婚申請的第二十五天。
我第三次帶著燕子回江州福利院辦理暫離證。
已經有些年紀的院長看向我,委婉地說:
「一直這樣也不是個辦法,最好的方法還是盡快領養小燕子,她今年 13 明年 14 周歲,正常孩子已經要準備上高中了。」
我胸口滯悶了一下,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能夠訓練跳水固然很好。
可如果最終不能登上那個世界最高賽臺。
只會耽誤燕子而已。
我抿了抿唇,短促地沉默了幾秒後說:「我知道了,我一定會盡快解決。」
院長見我態度誠懇,點了點頭,隨意問道:
「林玉以前是你的教練嗎?」
我嗯了一聲,低頭思考著還有哪些解決方法。
錯過了院長若有所思的神情。
16
離婚冷靜期的最後一天。
孟齊珩來找我了。
很符合他的性格,把時間壓縮到最極致,給對方施加壓力。
我們約好了在福利院見。
他帶著兩份合同,一份是領養協議。
一份是我離開時給他的那份離婚協議。
看來,離婚協議他根本沒簽字。
孟齊珩又恢複了那副清冷樣子,只是眉目間柔和了幾分,有些失而複得的慶幸和愉快。
見到我後,笑了笑說:
「待會辦理好了領養手續,我們就回家。」
他向我伸出手,就像一切都沒發生。
我沉默幾秒,平靜開口。
「孟齊珩,我已經不愛你了,所以,我們就當這是一次生意。」
聞言,他看向我,眼底閃過篤定,毫不猶豫地打斷道:「我會讓你再次愛上我的。」
我搖搖頭,不想跟他就這個問題過多糾纏,直截了當地問:
「領養小燕子,你有甚麼要求?」
他彎了彎嘴角,緩緩開口:
「我會給黨雁找最好的心理醫生,送她去最好的培訓基地,找最好的教練接受最好的指導。
「前提是,覓清,我希望你回歸家庭,就跟……以前一樣。
「我不能沒有……予樂不能沒有媽媽。」
他聲音壓低了幾分,像是彌補。
「我知道你介意楚安,兩年後我會讓她去負責海外業務,我只把她當師妹而已。
「以前的生活不好嗎?你在家裡等著我和兒子回去,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去學習烹飪、插花。
「你不是一直想我帶你去藝術展嗎,你可以多了解了解藝術設計,這樣不是挺好的。覓清,別和我鬧了,和我回家,好嗎?」
我嘆了口氣,剛準備說不好,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厲喝。
「江覓清,你要敢答應,以後就別在外頭說我是你的教練!」
我愣住了,猛地起身往外看去。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年過四十的女人一頭利落的短發,眉眼間還充斥著年輕時的雷厲風行。
眉頭緊蹙,對孟齊珩一點兒好臉色都沒有。
「孟先生,七年前你從我手底下把我最得意的弟子騙走了,現在,又讓她在家煮飯插花?你知不知道,她二十一歲就是奧運冠軍了!」
林玉教練冷哼一聲,看向我說:
「不成器的東西,甚麼問題這麼難解決,要你用後半生去填?」
我聽著熟悉的聲音,眼底的潮意越來越洶湧。
孟齊珩眉頭皺了起來。
我快步走上前去,聲音裡帶了些許激動。
「教練,你怎麼來了?」
「我再不來,只怕你又要把自己折進去了。」
她瞪了我一眼,看起來已經知道了所有事情。
我沉默片刻,低聲說:「燕子真的很有天賦,而且,她……」
「我知道,省隊退回來的,她想跳水,你想培養她,不止領養這一條路。」
我愣住,下意識問道:「那還能怎麼辦?」
林玉教練恨鐵不成鋼:「你去當教練啊!」
我去當教練。
這是我從未想過的一條路。
我離開體壇已經七年。
即便是決定收養燕子好好培養她的時候。
也不過是想著給她提供最好的環境。
從未想過,我重新站上跳水板。
重新撿起以前熱愛的事業。
我從未想過,離開跳水隊不再是運動員之後。
原來我,還可以去當教練。
林玉教練繼續說:
「你去考教練,以特殊人才的身份讓她跟著你訓練,把她重新帶出來。
「即便是不能再進江州省隊了,去別的省隊,一樣能打奧運。」
見我恍神,她戳戳我的腦袋,就跟以前訓練時一樣,哼了一聲說:
「怎麼,家庭主婦當久了,不敢考教練,覺得自己沒本事考不上?」
我這才反應過來,用力點頭說:「對,我去考教練!」
孟齊珩倏地一下站起來。
眉眼間已經俱是冷意。
他心裡很清楚,如果有另外一條路可以走。
我一定會跟他離婚。
17
當著孟齊珩的面兒,林教練申請了返聘。
表示在我還沒拿到教練證的期間,她會負責小燕子的訓練。
孟齊珩張了張嘴,卻甚麼也沒說出來。
就像是七年前我要退役那樣,如今我要和他離婚。
林教練忍不住嗤聲:
「七年前,覓清退役,我是遺憾加恨鐵不成鋼,可我留不住她,她為了你甚麼都願意țűₘ做。
「現在,你也留不住她了。」
聞言,孟齊珩臉色越來越難看。
而我看向他,認真開口:「孟齊珩,我們聊聊吧。」
就當,為這十年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另一間空置辦公室。
我們倆面對面對立著坐著。
空氣中莫名地溢出了幾分凝重。
跟上次我把離婚協議遞給能他時不太一樣。
這次,孟齊珩看向我,眉頭緊蹙。
終於露出幾分不安。
「我不懂,為甚麼一定要分開?」
他語氣低沉,有些煩躁。
這或許是這十年來。
孟齊珩在我面前情緒最外溢的一次。
我沉默幾秒,抬頭看他,輕聲問道:
「孟齊珩,你愛過我嗎?」
或許是沒想到我會這樣問。
他抿了抿唇,升起一絲狼狽。
半晌後才認命一樣說:
「如果我不愛你,我怎麼會娶你,跟你生下予樂。
「覓清,我只是……不知道怎麼表達。」
我搖了搖頭。
「你不是不知道怎麼表達,你只是篤定我愛你,不會離開你。
「所以才肆意地漠視我、冷落我,你從未把我當作你的妻子,你只是把我看成附庸,附庸的喜怒哀樂,並不重要。」
孟齊珩無言,像是被我說中。
抓了抓頭髮,有些懊惱。
看見他這個樣子,我沒有甚麼報複的快感。
其實,從我提離婚那天起。
他就已經無法影嚮我的情緒了。
「好,覓清,我承認我錯了。以前,我沒有在意你的感受,現在,我願意改,你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聲音沙啞,比之前更顯得痛苦和落寞。
「還有予樂,他每天晚上都哭著喊媽媽。他以為是自己不願意練習跳水你才不回來,每天都很努力,你真的舍得……」
我打斷他。
「孟齊珩,孟予樂五歲那年,他說他想練跳水,然後,楚安就回國了。
「之後的事情不用我再多說,你說一直你只把她當師妹,可是,孟予樂把她當媽媽。
「這些,不僅是你默許的,更是你造成的,我說得,沒錯吧?」
話音落地,孟齊珩臉色蒼白了幾分。
雙手握拳,無力地撐在了桌子上,發出一聲鈍嚮。
就像是困獸最後的哀鳴。
我早就知道楚安不是自己回國的。
是孟齊珩一封簡訊。
讓她不遠萬裡,奔赴而來。
為甚麼這麼做。
或許孟齊珩自己也說不清楚。
可能只是發現當我可以通過兒子,重新找到以前熱愛的那條路時,下意識地阻攔和壓制吧。
我呼出一口濁氣。
「孟予樂很像你,他發現其實你並不是很想我帶他去練跳水時,很快就向楚安倒戈了。
「所以,你已經用孟予樂制衡過我一次了,或者說,你已經用他制衡過我很多次了,還要再制衡我這一次嗎?
「你說你愛我,可是,這不是愛。」
短短幾句,孟齊珩臉色徹底灰敗。
我很早就反應過來了,孟齊珩他對我那絲惡意的打壓。
比起奧運冠軍江覓清,他更希望我做一個沒甚麼本事的母親。
可他不知道,我先是我。
之後才是母親。
此刻,他終於直面了他內心深處最不堪、最惡毒的情感。
他沒能走上自己最熱愛的那條道路。
所以,別人也不行。
我輕聲:「離婚吧,別再阻攔我了。」
我知道,這次,他一定會答應。
畢竟。
山鳥與魚不同路。
山水從此不相逢。
是我跟他之間,最好的結果。
18
一年後,我順利拿到教練員資格證書。
開始帶著年滿十四周歲的小燕子四處參加選拔。
我也知道了原來福利院院長跟林教練是認識的朋友。
那次,她意識到我為了領養小燕子真的決定不離婚時,給林教練打去了那通電話。
而林教練在我拿到資格證書後,繼續陪著我們到各地區參加評測。
我有些擔心她的身體,她卻說:
「你退役後,我沒甚麼能夠幫你的。你決定離婚,我不用想都知道這幾年你受了多少委屈。
「趁我現在還不算老,還有點面子,把當年我沒在你身上做完的事情,在小燕子身上完成也不錯。這孩子,比你當年可強多了。」
我忍不住苦笑出聲,用力地點了點頭。
後來,我們遇了很多很多,比我當年培訓選拔時艱難十倍、百倍的困境。
但是,已經沒有人可以再限制我帶著小小的我走上最高賽臺。
更何況,我身邊還有一個真心為我好、為小小的我好的家人。
更讓我高興的是。
小燕子的心理問題也得到了解決。
隨著我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多,去參加選拔評測的次數越來越多,她開始對我吐露心聲。
原來她的心理問題,來源於比賽失敗後她可能就會被淘汰,離開跳水隊永遠不能再跳水。
而在我無數次的肯定,即便比賽失利,即便輸給了別人,我也不會放棄她的過程中。
她的心理問題慢慢地好轉起來。
我也不厭其煩地告訴她。
我八歲開始練習跳水,二十一歲才拿到人生第一塊奧運金牌。
一次輸贏代表不了甚麼,在長達十幾年訓練生涯中,結果不會辜負披星戴月的人。
我三十歲那年,小燕子十六歲。
她終於登上了世界最高賽臺。
克服了內心的焦慮與恐懼之後。
站在跳板上跳出了讓世界為之驚嘆的一躍。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讓我重新領悟。
原來熱愛真的可抵萬難。
而她也讓我明白。
哪怕曾經走錯了路。
只要願意,隨時都可以重新再來。
又過了四年。
小燕子的獎牌數量已經超過了我。
我似乎沒甚麼能再為她做Ţű̂ₛ的了。
我思來想去,給林玉教練打了一通電話。
「教練,我要去考跳水裁判證。」
我要留在賽場留在牌桌上。
不把我所熱愛的世界,拱手相讓。
……
全文完
孟齊珩番外:
在新的離婚協議上簽上名字後。
江覓清徹底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
這次,她帶走的不只是那幾塊獎牌。
還有幾套住宅和一些錢。
她輕笑著說:「現在培養一個專業運動員比我那個時候費錢多了,這些你應該不會舍不得吧?」
我看著她身上重新綻放出來的光彩。
忍不住回想起我們第一次相遇。
那時,我接手公司一年。
無數商業交易讓我煩不勝煩。
比起商業,我還是更喜歡不沾染銅臭氣息的藝術設計。
而在那場商業宴上,我看見了臺下,江覓清對我露出驚豔的眼神。
這還是我第一次,在商業交籌中,感受到了一絲愉悅。
我篤定,她會愛上我。
後來,我去了解了她的生平。
她跟我一樣,有著自己熱愛的事情。
也跟我一樣,遇見了無法控制的情況。
我是不得不接手家族、公司。
而她是失利三次比賽後無法抑制的焦慮。
現在回想起來,某一個階段,我的確把她當作了我自己的化身。
所以,她才會這麼熱烈、迅速地愛上我。
因為,我對她,就像對那個沒辦法走上藝術之路的我一樣,付之全部。
如果,我能一直這樣,或許,我們不會分開。
可惜,人有劣根性,更有嫉妒心。
我也不例外。
這一切,止步在她拿下奧運冠軍那年。
我開始厭惡。
一個能夠在自己熱愛的事情上做到最好,站上最高領獎臺上的江覓清。
我跟她求婚的原因也很簡單,作為孟氏負責人,我需要一個奧運冠軍的妻子。
而且,我覺得。
結婚後她應該就會回歸家庭了吧。
可一直到她有了我們的孩子,她才做出選擇。
好在,她最終還是選了我們。
她退役那天,我忍不住松了一口氣。
心裡想著:【人生就是這樣,沒有人能一直奔跑在自己熱愛的那條路上。】
我也刻意忽視了,她失落的樣子。
生下孟予樂後,她開始希望能夠再次回到跳水臺上。
我以孟予樂太小了,離不開媽媽的照顧為由拒絕了。
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都是這樣。
她也逐漸像一團熄滅的火,不再開口。
直到孟予樂五歲那年,突然提出來想要練習跳水。
原因是覺得站在跳水板上的媽媽,很厲害。
我忍不住煩躁,如果孟予樂願意跳水。
那他更應該去學習藝術。
所以,我把曾經愛慕過我的師妹楚安找了回來。
我想,在楚安出現後,江覓清應該不會再去追尋甚麼跳水之路ŧū́₍了,她要好好維護婚姻才是。
我想,在楚安出現之後,孟予樂應該不會再想要練習甚麼跳水了,他應該走上我沒走完的那條路才是。
我沒想到, 江覓清會反應過來,明白我對她帶著惡意的打壓。
我更沒想到, 她會提出離婚, 頭也不回地離開我。
再次見到江覓清,是七年後。
一場體壇與商界的宴會。
她穿著得體, 耳邊的珍珠耳環熠熠生光。
普普通通的黑色修身晚禮服在她身上像是流動的湖水,而她是水面上輕盈的飛鳥。
如今她已經能代表體壇向商界進行會晤。
見到我後, 她莞爾一笑,伸出手輕輕地和我握了一下, 然後說:
「好久不見, 孟先生。」
我腳步踉蹌,渾身痛得喘不過氣來。
強撐著和她握手,然後看著她轉向其他人。
頭也不回的樣子像極了離婚那天。
輕松又平靜。
我再一次清晰地認識到了。
我已經,失去她,很久了。
孟予樂番外:
我十三歲那年,江雁這個名字已經家喻戶曉。
蟬聯兩屆奧運會女子單人三米板、十米板冠軍。
當之無愧的跳水女之星。
她幾乎每一次得獎後的採訪,都會驕傲地提到她的母親。
也是我的母親, 江覓清。
她說:「我的母親是一個很厲害的人,雖然我不是因為她選擇了這條路,但是如果沒有她, 就沒有現在的我。」
在她明晃晃的愛中, 我意識到了。
孩提時候, 我曾經傷害過那個最愛我的人。
原來我曾在父親的默許下。
去用親近另外一個女人這種事情傷害過她。
而這種事情,作為她的孩子,不僅不應該發生在我身上, 甚至我還應該阻止。
因為, 我是她懷胎十月,鬼門關走了一趟生下來的。
流著她的骨血的,她的孩子。
可是, 我沒有。
她給予過我無條件的愛, 可我卻一再傷害她。
我還記得, 某一天, 父親回來得很晚, 身上帶著稀薄的酒氣。
看著我愣了很久,然後緩緩開口說:「你、是甚麼時候開始不練習跳水的?」
我想了一下, 回道:「五歲半吧,練了半年,太辛苦了, 我就不想練了。」
父親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聲音低迷到幾乎難以分辨, 可我還是聽清楚了。
他說:「你是真的覺得很辛苦嗎?」
我沉默幾秒, 搖頭說:
「其實還好,只是偶爾會有點累,不過那個時候, 您不是更想我學藝術設計嗎, 所以……」
我看見父親抖了一下, 然後悶在桌子旁,發出細小的悔聲。
我才知道,原來, 後悔的,不止我一個。
我們都是做錯了事情的人。
所以她離開我們,無比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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