韌如絲

憑著我娘和伯爵夫人一表三千裡的姐妹關系。
我厚著臉皮在伯爵府住了三年。
又仗勢嫁了新科進士。
一年後,伯爵府卷入黨爭,被流放。
我送了吃食和銀兩算是全了收留情誼。

1
原以為這輩子我和伯府之人再無相見的機會。
誰知一個月後,陳夫人帶著陳家女眷上門了。
「夫人,少夫人,小姐,你們不是?」
「現在哪還有甚麼夫人小姐,我和你娘也算是表姐妹,你便稱呼我一聲姨母吧。」
「之庭用功勛換了我們回來,流放那日,走出十裡後被赦免了,現在就是平頭百姓。」
陳之庭陳家二子,也是陳家的異類。
陳家以文入仕,偏陳之庭投身行伍。
伯府此次出事,因他在營中並未被下獄。
沒承想他成了陳家的救命符。
我順從地改了口:「姨母也算是苦盡甘來了,那你們現在住在哪?」
「用你給我們的銀子,在東巷那邊租了個宅子暫住。」
東巷那邊大多是讀書人及家眷的住所,環境整體還算清幽。
「那我便放心許多。」
我心知陳夫人不是個愛交際的性格,此次前來應是有事。
寒暄過後,正要問出口,她先開口告辭。
「時辰不早了,我們便先告辭了。」
不等我說話,陳夫人又帶著女眷匆匆離開。
第二日,大公子帶著大少夫人來了。
寒暄一番後,大公子說起了來意:「說來實在羞愧,我此次前來,是想借表妹家暫住。」
我出嫁時伯府為了撐我的面子,給了我一座二進的宅子,一間店鋪,一些四季衣裳,加上平時賞我的一些首飾銀子,湊夠了八臺嫁妝。
現下住的宅子,便是伯府給的嫁妝。
見我沒有說話,大公子又急忙解釋:「我們與租戶生活習慣差距太大,全兒尚兒他們正是糢仿的年紀,我怕他們學了不好去,因此……」
全兒是大公子的嫡子,今年七歲,尚兒是三公子的嫡子,今年五歲。
當年伯府不差錢,給了也就給了。
現在伯府抄沒了家產,沒有銀子不說,連個落腳地都沒了。
一家老小都習慣了人伺ṱű₈候,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又不是伺候人的性子,若是把手裡的銀子花完了,恐怕再難以維持生計。
這宅子就是要回去也是在理的。
忍了一個月才來找我,想來是到極限了。
只,李家難纏,還宅子還得再等等才是。
暫住就簡單多了,因此我沉思一番後應了下來。
「大表哥擔憂得不無道理,只是我須得在府上安排一下,表哥也回去清點一下東西,後日一早我讓人去接你們。」
李松年寡母難纏,但是房契地契在我手上。
為了李松年的名聲,她雖不甘還是讓了步。
此刻我慶幸自己選了一個家境貧寒又少親戚幫扶的李家。
否則還不知要費多少口舌,花多少心思,才能讓陳家人入住。

2
待事情都安頓好後,我便親自帶人把陳家人接了過來。
「姨母和姨夫帶著全兒和尚兒住在正房,大表哥大表嫂和二表哥二表嫂,表妹就住在東廂房。
「我們一家在西廂房,姨母你們先收拾東西,我叫了席面,中午咱們好好吃一頓。」
「麻煩表妹了。」
我看穿了陳家眾人的不自在,幹脆利落地帶著花石離開。
「小姐,你說陳夫人他們是甚麼意思?」
花石皺著眉,想不通他們為何要來府裡住。
我也想不通:「無妨,宅子本就是人家送的,若是要回去也是應當應分的。
「一會兒,你再去敲打一番,別讓家裡下人說些不中聽的話。」
雖說家裡下人安分守己,但我還是囑咐了花石一番。
最怕人窮乍富,失了平常心。
如今,陳家眾人對他們來說也無疑是落魄的鳳凰不如雞。
臨近午時,席面到了,我去正房請人。
卻聽到四小姐抱怨的聲音。
「娘,咱們就不能不在這住嗎?咱又不是沒有銀子,何苦寄人籬下受些窩囊氣。」
「閉嘴,這話也是你現在能說的?」
若是讓出正房,敲打下人,禮遇相待是受窩囊氣。
那我情願多受一些這樣的窩囊氣。
無論我是主客,此情此景和一年前那次何其相似。
那日,我帶著熬夜做好的鞋襪,想要送給陳夫人。
感謝她費心操辦我的親事。
也是趕巧,往日守門的婢女不見蹤影。
沒人通報,我走到門口剛想出聲喊人,恰好聽見陳夫人的聲音嚮起。
「春兒,你定親時日不短了,明後年也該出嫁了,庶務該抓緊了。
「柳棉親事將近,正好你拿來練手,日後你身邊得用的丫鬟出嫁,你也好有個章程,現下你便說說你的想法。」
不一會兒,室內嚮起四小姐有條理的聲音。
「娘,她的嫁妝會不會太少?可是她來時只有一個包袱,在咱們府出嫁若是嫁妝太少也會丟咱們府的人。」
「那便添一處宅子吧。」
「那便把花街巷那邊的二進宅子給了吧,李家人口少,三進的宅子給了也是負擔。」
確實,我沒錢沒人,大宅子給了也住不起。
餘下的我沒再聽,多多少少也是我賺了。
花石回去還大哭了一場,說我在伯府眼中還不如一個得用的丫鬟。
我笑她太貪心。
「我可比丫鬟好多了,我面上光啊,她們裡子再厚也不如我嫁得好。」
一個面上光,一個裡子厚,對伯府來說沒甚麼不同。
不過對我來說區別就大了。
肯給面子就好,這樣嫁人了也能仗勢。
那日陽光也跟今天一樣,燦爛燿眼,足以照亮人心裡的陰霾。
「二哥到底甚麼時候回來,咱們住得好好的偏他要我們來李府借住。」
提到陳之庭,陳夫人也嘆了口氣:「也不知,你二哥如今在何處,又是如何打算的?」
我早該想到的。
在牢裡忍饑挨餓大半個月,面對我送去的吃食,即使是五歲的尚兒用飯禮儀也依舊標準,不疾不徐,不爭不搶。
陳家骨子裡的傲骨,怎會被粗布麻衣折斷。
更何況他們求上門的是曾仰仗他們鼻息的小輩。
若是陳之庭要求的。
那就好理解了。
畢竟他混不吝慣了,從不在意ťṻ₂面子。
等到屋內換了話題後,我在門口先喊了一聲「姨母」才進門:「表妹,你們收拾得如何了?席面到了,不若吃了飯再收拾?」
飯後,我問陳家人有ţũ̂₄沒有考慮日後。
大公子說:「我和老三會去外邊找活幹,父親母親年紀大了就在家教養小輩罷。」
大表嫂和二表嫂也趕忙開口:「我們在家繡帕子也能得些嚼用。」
「我出嫁時姨母給了我個賣衣料的鋪子,表嫂可以把帕子放到我那鋪子裡賣。」
我故意點明陳家送我的鋪子。
兩人卻只是難為情地猶豫了一下,便同意了我的說法。

3
傍晚,多日不見的李松年終於回府了。
我站起身整整衣衫對花石說:「走吧,就別讓人過來叫我們了。」
陳家人能順利入府,還是我趁李松年不在,婆母被我唬住的結果。
現下李松年回來了,還有一場仗要打。
果然,剛進婆母的屋子,茶杯便飛了過來,我側頭躲了過去。
「柳棉,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夫君?」
我看了一眼砸碎的白瓷茶杯。
心疼了一瞬,這套茶杯可值三兩銀子呢。
我施施然尋了個座,抬頭看向他:「夫君是剛發了俸祿嗎?竟然如此財大氣粗。」
「你竟敢諷刺我?柳棉,誰給你的膽子?你不會以為把陳家人接進府就有人給你撐腰了吧。」
李松年瞪著眼,他表妹葉姨娘倚在他身上給他順氣。
又譏笑著附和:「就是,陳家現下都被奪了爵位、抄沒家產,貶為庶民了,他們現在仰仗的是夫君,夫人你最好認清現實。」
我定定地看著葉姨娘,直到她害怕地縮著身子躲進李松年懷裡。
李松年察覺到我的目光,一把擋在她身前:「在我面前你還想威脅表妹不成?」
我嘴角勾ƭű̂₊了勾。
「你笑甚麼?」
「我笑自己眼光好,當年果真是沒看錯夫君。」
趨炎附勢,骨子裡又是個膽小怕事的。
背靠伯府,這種人才是最好拿捏的。
只是我沒想到他入了貴人的眼,替貴人辦事。
而盛極一時的伯府頃刻間便倒塌了。
也不知是他運道太好還是他運道太不好。
李松年以為我在誇他,得意得眉毛都挑了起來:「既然你主動認錯了,那就把房契、地契交出來吧,這次我就原諒你了,下不為例。」
「我竟不知,如今霸占妻子的嫁妝都這麼理直氣壯了?」
「你……」
我懶得跟他多費唇舌,直接打斷了他的話:「我這有一封大儒的推薦信,持此信便可拜入大儒門下,好處便不用我多說了吧。」
話音剛落,屋內三人,有人猶豫不決,有人欣喜若狂,更有人不屑一顧。
欣賞完三人的表情,我看向李松年:「這信可沒說只要稚兒,若是夫君有意,當然也可前往,相信……」
李松年自然知道我的意思。
相信成了大儒門下,仕途可就一日千裡了。
「我想用這封信換陳家人不被打擾……」
「我同意了。」李松年急忙點頭,又對我伸手,「把信給我。」
我瞧了葉姨娘一眼:「不知夫君是想自己用還是給寶兒用?」
寶兒是葉姨娘與李松年的兒子,今年兩歲,明年也可啓蒙了。
「這……我再盤算一番再說。」
葉舒到底是他寵愛的姨娘,李松年還是有所顧忌。
「那等夫君與葉姨娘商議好了,便來拿信吧。總歸明年才得用,信便先放到我這裡,免得你與姨娘生嫌隙。」
說完,我不再看兩人的眉眼官司,帶著花石回了自己房間。
剛進門,花石便笑開來:「小姐,你瞧見他們的糢樣沒有,一個個跟烏雞眼似的,恨不得吃了對方。」
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笑得小聲點。
「哼,這下我看他們還會不會蜜裡調油。」花石輕哼一聲,臉上是藏不住的笑意,「雖然法子好,可我覺得虧得慌,憑甚給他們大儒的信。」
我笑而不語。
其實,我哪有甚麼大儒的推薦信,那信不過是我隨手寫的,只不過他們被利益蒙了眼,想不了那麼多。

4
陳家人的日子上了正軌。
李松年和葉舒忙著為各自掙前程,無暇他顧。
一時間,宅子裡安分下來。
但這不是長久之計。
李松年現在頭腦發熱,騰不出時間細想推薦信,但能憑自己考中進士,他也不是個蠢人,一旦他回過神來,我可就沒有安生日子了。
看來計劃要提前了啊。

5
就在我準備提前實施計劃時。
陳之庭回來了。
「這是一千兩銀票,這段時日陳家人多虧你照顧了。」
他把銀票塞到我手裡,我仔細瞧了幾眼,便放進袖筒中。
摸著銀票,我心情很好地笑起來:「二公子見外了,你們甚麼時候走,我讓下人送你們。」
我以為他是接陳家人離開的。
誰知他把包袱往地下一扔:「接下來還勞表妹繼續照顧了,給我在前院隨便收拾個屋子住就成。」
之後,我好幾日都沒再見過他。
聽陳夫人說他去碼頭扛大包了。
「他說自己也只有一身力氣可以掙錢了ṭù₉,每天天不亮就出門了,就是希望能多掙些銀子。」
若說陳家誰最聰明我選不出來,但若問誰最精明那非陳之庭莫屬。
說他去掙錢我信,可他去單純地扛大包,我摸著袖子裡的銀票呵呵笑。
不過,這些都與我無關。
於是我順著陳夫人的話誇他孝心可嘉,又叮囑下人給他多加一頓夜宵,陳夫人心裡滿意了,寒暄幾句這才離開。

6
馬上要入冬了,柳岩他們還沒有厚衣裳過冬。
有了陳之庭給的錢,我手頭一下寬裕起來。
便帶著花石給柳岩他們添置過冬的物件。
這日我帶著花石採購了些藥材,送到育嬰堂,又叮囑柳岩好好照顧弟弟妹妹。
耽擱的時辰長了些,便想在外用完午膳再回去。
一抬頭,瞧見對面茶樓,坐著兩個熟面孔。
見到陳之庭我不意外。
意外的是他竟然和沈譽相識。
正出神間,陳之庭過來了。
隨手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今日怎的在外邊用膳?」
「二公子怎會和沈譽相識?」
陳之庭「呵」了一聲:「當人面就是二表哥,私下裡就是二公子,表妹既然如此分清身份,怎麼沈譽就不是沈公子,沈大人了?」
「二公子怎和沈大人相識?」
我順從地改了口,定定地看向他。
陳之庭也收了玩味地笑,正經起來:「你確定你想知道?」
「他和我一樣……」
「我不想知道。」
我及時打斷了陳之庭的話。
單看他們談話時嚴肅的神情,便知絕不是甚麼友人重逢的戲碼。
我不想牽扯進朝堂之事,只想平靜地生活。
陳之庭笑得賤兮兮地補全剩下的話:「都是孤家寡人。」
我瞪他一眼:「想吃飯就別說話,食不言寢不語。」
這可是陳家人刻在家規裡的規矩。
「在我這兒,沒那規矩,我就喜歡吃飯時說話,下飯。」
陳之庭筷子不停地夾著鹽酥雞,嘴也不閑著。
「這雞瘦了點,都是骨頭不好吃,肥雞才好吃,烤得焦焦的,一咬滿嘴流油。再讓小二上幾盤好菜,就這麼點菜,寒酸誰呢?」
「不想吃你別吃。」
「這樣一說,我更想吃兔肉了,也不知道哪個小子,搶了我整只兔子,獨獨給我留個兔頭嗦。」
我夾菜的手一頓,瞥見陳之庭似笑非笑的眼神,我立馬恢複如常。
「行了,你吃完飯就早點回去,最近少出門,有甚麼要買的交待給下人也是一樣,或者我三更半夜給你送過去也行。」
說完,他扶著腰揉著肚皮,大搖大擺地離開,活似剛吃了霸王餐的小混混。
我恨恨地來回攪了幾下帕子。
沒瞧見他背對我勾起的嘴角。
我又略坐了片刻,待收拾好心情後,和花石回了府。

7
夜晚,我坐在桌邊看著搖曳的燭光,舉棋不定。
「小姐,夜深了,早些歇吧,明兒一早咱們還要去萬靈寺呢。」
花石鋪著牀鋪催我就寢。
今日陳之庭和沈譽的見面,讓我意識到一件事。
大皇子十七歲徵戰沙場,二十歲憑借軍功在皇子中率先被封王,封地惠州。
沈譽出身興洲府,緊鄰惠州。
陳之庭也在軍中混了七八年。
「花石,你說,他……」
「小姐,你在說甚麼?我剛剛沒聽清。」
花石轉過身問我。
我揉揉額頭,終於下定了決心。
「明日我們不去萬靈寺了。」
「咱們不提前走了?」
「再等等看吧。」
陳之庭,你可不要讓我失望啊。
「讓石頭給陳之庭傳句話,讓他明兒晚上來一趟。」
次日,天剛擦黑,陳之庭就找了過來。
「怎麼,表妹這麼快就想我了?」
他背地裡還是那副欠揍的糢樣。
「這個給你,希望對你有幫助。」
我從袖子裡掏出一遝紙,塞進陳之庭手裡,轉身就走。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翻動紙張的聲音。
我就知道,這些東西對陳之庭來說是有用的。
罷了,就當是報了他的救命之恩吧。
隔了三日,陳之庭又找到我,給了我一封和離書。
「拿著,你那日給我的東西,原本是為了這封和離書吧。」
我看著紅色朱筆的三個大字:和離書。
匆匆拆開,看到落款處,李松年。
有種意料之中的感覺。
那些紙是幾個月前收集的李松年為三皇子辦事,陷害朝臣的花名冊。
李松年不知怎的入了三皇子的眼,成了三皇子的馬前卒,替他設計打壓朝臣,再借此拉攏。
朝中很多人都被他陷害過,前些日子我才知道伯府也是其中的受害者,三皇子拉攏不成,便栽贓伯府貪墨軍餉。
可惜我沒有證據,也沒能力替伯府翻案。
本想冬至那日,趁著二皇子親自施粥時將花名冊給了他,借此得到和離書,帶著花石離開京城,北上去大皇子的封地。
二皇子背地裡如何,我不知。
但面上他還是素有賢名的,我想借機搏一把。
陳家人被赦免後,我本想趁李松年沒反應過來,提前去萬靈寺尋二皇妃,好早些騰出地方,還了陳家人宅子。
最後陰差陽錯,我給了陳之庭。

8
我抬眼看陳之庭:「這信,你怎麼拿到的?」
「揍了他一頓,就拿到了。」
我不信,他也知我不信。
對視良久,我垂眸道謝:「謝謝。」
「真想謝我,就給我做身裡衣,回來這麼久,我還沒穿過新衣服。」
我想也不想地拒絕,裡衣可不是隨便能送人的。
「那這個總能讓你同意了吧?」
他拿出一只舊荷包在我眼前晃。
所有人都以為兩年前我和Ťü⁸陳之庭是初見。
其實我們早在五年前就見過了。
母親死後,我帶著花石逃出柳府,來伯爵府尋親。
一路上,我改成落魄少爺的糢樣,住高價客房,和花石輪流守夜,盡管一再小心謹慎,還是遇見了歹徒。
那日雨下得很大,我崴了腳拖慢了行程,花石把我安頓在樹下,冒雨去附近找草藥。
天擦黑時,花石還沒回來,意外出現了。
兩個歹徒拿著刀,搶了我的錢財,還要將我賣了。
「大哥,這小郎君白白嫩嫩,正好我聽說張家小公子是個好這口的,不如咱們……」
知道自己活不了時,我趁他們抓我之際,狠狠咬在其中一個歹徒的胳膊上,刀落下時,我只恨自己沒能撕下他一口肉來。
「二弟!」
可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來,睜眼便見歹徒瞪著眼不可置信地向一旁倒去,悶聲又嚮起時飛落的血濺到我臉上。
我下意識閉了眼,再睜眼,入目的便是一個叼著草勾著嘴笑的俊朗男子。
後來,他帶著我走了兩天,等我跟花石重逢後,他匆忙離去。
臨走前,我給了他自己的荷包,承諾他:「日後若能相見,必報此恩。」
現下他拿出了荷包。
「你確定用在這等小事上?」
他一臉認真地問:「小嗎?我覺得挺大的。」
我點頭應下:「好,我答應你,荷包還……」
看見他把荷包放進懷裡後,我止住了話頭。
衣服沒做完,荷包確實不該給我。

9
拿到和離書後,我頭一件事便是趕走李松年。
他帶著葉舒和寡母站在門口,還在跟我要大儒的推薦信。
看來大儒的誘惑太大了,他現在還沒反應過來。
「根本就沒有推薦信,即使有,你憑甚麼覺得我還會給你。」
他獃愣在原地。
我看向他身後的葉舒:「希望你不會有後悔的一天。」
說完,我不再理會李松年得知被騙後的咒罵聲,吩咐石頭:「關門。」
「且慢。」
我轉身看向來人。
「沈譽?」
「柳小姐,好久不見。」
沈譽笑著招呼我。
「柳棉,你這個不要臉的棄婦,難怪要趕我走,背地裡早就跟沈譽勾搭上了吧,你……」
李松年的聲音被關在門外,我看向沈譽:「你是來找二公子的吧。」
「正是。」
「你們現在都不遮掩了?」頓了頓我又問,「還是我成了你們的障眼法?」
沈譽輕咳一聲:「柳小姐機敏過人,沈某慚愧。」
輕松擺脫了李松年,我心裡歡快,瞧見沈譽,一時來了好奇心。
「既然慚愧,便給我解惑如何?
「你這麼多年不娶,到底是為何?果真是情難相忘,還是怕人磋磨幼女?」
沈譽被我直白的話嚇到,頓了半晌才道:「兩者皆有。」
沈譽著實是個好選擇,只是命運弄人。
他和李松年是同科進士,原本我挑中了他做夫婿。
後來才知,他有個青梅竹馬的妻子,我這才選了李松年。
可惜沈譽妻子身體不好,我成婚後沒幾個月便撒手人寰,沈譽也至今未再娶。
回憶當初,我玩笑一句:「若是你想再娶,我也可考慮再嫁。」
「剛趕走前夫,就找到繼任了?你這速度真是讓我拍馬不及啊。」
陳之庭陰陽怪氣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沈譽怕我生氣,趕忙出口解圍:「陳兄,時間緊急,咱們借一步說話?」
「你們便在此說話吧,我先回屋了。」
記掛著陳之庭替我拿來和離書的恩情,我退了一步。

10
接連幾日,我把自己關在屋裡熬夜做針線活。
冬至前一天,我終於給陳之庭做好了衣裳。
我帶著重新過戶的地契房契去見了陳夫人。
寒暄一番後,我將契書奉上:「姨母,這是宅子的地契房契,我已經過戶到您的名下了。」
「你這是做甚?」
「這宅子本就是你們給我的,現如今陳家遭難,宅子還回去也是應當的,還有鋪子,我也在收拾著,過幾日您去接手就行。」
「柳棉,你這是瞧不起我們陳家?」陳夫人沉下臉來,「東西給你了就是你的,我們陳家給出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我笑著解釋:「姨母,聽我把話說完。
「我打算帶著花石去北地,日後說不得就再不回來,我走後這宅子還得勞姨母打理,過戶之後姨母管理起來也方便了。那間鋪子我也沒有多餘的人手再管,大表嫂和二表嫂這段時日對鋪子也熟悉了,這些算是我報答姨母當年對我的收留之恩了。
「大公子他們都是有本事的,我相信陳家再起來不是難事,若是姨母心裡過意不去,日後多給我送些京城的特產過去便是。」
我篤定陳之庭不會跟家裡說他現在的境況。
這也是我的機會,報完恩,身無牽掛地離開。
日後,天高地遠,我也一身輕松。
我見陳夫人被我說動,把東西țű̂ₔ放到桌上便找了借口離開。

11
冬至這日,大皇子回京。
接著就是二皇子被趕到封地,三皇子被囚禁。
與此同時,伯府恢複爵位的消息傳來,陳之庭領了禁軍一職。
我原想著跟陳家人過完這個年便離開。
沒承想事情結束得這麼快。
現下陳家人回了伯府。
陳之庭倒是因為一直在外忙,沒來得及搬走。
除夕前夜,我和花石在街上湊熱鬧。
陳之庭來了:「從今晚開始我便能休息了,明日你同我去伯府過年。」
見我不說話,他又問:「我的裡衣做好了嗎?」
「嗯。」
裡衣我早早就放到他房間了,他若是回去過就能發現。
看來他是一休息便找了過來。
「裡衣都做好了,不做我媳婦兒說不過去了吧。」
我看著前方舞煙花的手藝人對他說:「你若是能成功地舞上一曲,我便答應你。」
陳之庭挑挑眉,撥開人群,商議一番後接過鐵棒舞了起來。
隔著叫好的人群,他意氣風發地看向我。
一盞茶後,我同意了他的求婚。
「但我有一個條件,我要八抬大轎迎我進門。」
自古二嫁女就不被人喜,名聲難聽也難嫁,嫁進平頭百姓家都是一頂小轎子低調進門。
如今陳之庭是炙手可熱的新貴,伯府重回榮燿,我的要求就是在難為他。
他卻一口應下。
「不僅八抬大轎,納採、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一個都不會少你的。」
我笑了:「那我等你。」
花石也興奮起來,言說我總算是苦盡甘來了,李松年那個負心漢活該被流放。
提起李松年,我又想起了葉舒。
出事時,她請了人找我去見她。
一見我就哭著求我救她。
「我後悔了,姐姐,我求求你,救救我,救救寶兒。」
「我救不了你,這都是你自己選的,是你貪心不足,得了人還要錢,得了錢又要管家權,得了權之後怕是要我的命吧。」
我根本不介意李松年納妾生庶子。
我只想安穩地生活,我幾次三番釋放善意,被葉舒認為我是軟性子,不停地給我使絆子,要奪了我的管家權,被我狠狠收拾一頓後,才安分了些。
「離府那日我便提醒過你不要後悔,可你以為自己好日子來了,如今的下場也是你求來的,你自己好好受著便是。」
流放那日,看在她一片慈母心的份上,我還是讓下人給了五十兩銀子給她。
希望她能努力活著吧。

12
除夕一早,我借口準備禮品,讓陳之庭先回伯府安排。
等他走後,我帶著花石和石頭,鎖好門,緊跟他身後離開。
「小姐,咱們不去伯府嗎?」
「你不想去北地嗎?天高氣朗,自由自在。」
「我也想去,可是,二公子他。」
「花石,在伯府的三年你還沒看清嗎?我們和他們不是一個身份的人。」
「可伯府出事,只有我們幫了,他們……」
我嘆口氣輕聲解釋:「天大的恩情伯爵府也不會同意他娶我的。即使是那時他們跟我們也不是一路人,不過是形勢所迫罷。
「況且,我也不想再為人婦,權都靠不住的世道,更不用想靠男人了。」
本想靠著伯府的勢力,拿捏李松年,我好安穩過一生。
誰承想李松年找了大樹,伯府倒了。
世事無常,還是把日子捏在自己手裡的好。
「那咱們今日就出城嗎?」
「再等等,等過了年,暖和了咱們再走。」
13
育嬰堂內嘰嘰喳喳。
今日是元宵節,柳岩幾個,昨兒晚上就期盼著吃湯圓。
一大早,我和花石便跟著老嬤嬤學做湯圓。
年紀稍大點的孩子也跟著我們一起做。
在我們討論誰做的湯圓最好看時。
陳之庭來了。
「很驚訝我怎麼知道這個地方?」
陳之庭坐在石桌旁,神色複雜地看著我。
「我以為你……」
「以為我早帶人追出去了?還是以為我出不了門?」
「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
「你名下好幾間鋪子,還這麼守財,稍微一查就知道原因了。」
「年也過了,今日用過飯便跟我回去,我已經跟家裡說好了,開春就成親。」
「我不嫁。」
「嫁了我就有錢有勢了,你也不用為了這幾個孤兒省吃儉用,連一件像樣的首飾都不舍得買,到時候你想把他們接到府裡都隨你。」
我還是只有一句話:「不嫁,等我離開,育嬰堂我就管不了了,有本事的就混口飯吃,沒本事還去當乞兒,總歸餓不死他們。」
「你舍得?」
「我有甚舍不得的,有多大能力吃多大飯,我可不是甚麼無私奉獻的人。」
「你就不想教出幾個好兒郎?讓世間多些幸福的女子?」
「女子自己也可以讓自己幸福。」
「是,她們可以,但世道不允許。只有女子的戰爭多艱難啊,若是讓男子也並肩作戰呢?會容易多了吧。」
我不想承認,但陳之庭說的沒錯。
這個世道,男子占盡優勢,女子只能依附男子存活。
見我不說話,他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不喜歡伯府的人,我已經求了大皇子,他答應給你個縣主之位,賜你座宅子,成婚後,我們住在縣主府,不在伯府住。」
我驚訝地看向他:「你用甚麼求的?」
我有自知之明,我給的那幾張紙遠沒有那麼重要。
「我這十幾年的軍功唄,大皇子可憐我快三十的人了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就允了我的請求。」
這下輪到我神色複雜了。
「認命吧,兩年前我晚了一步,如今我可不會再放手了。」

14
兩年前啊。
自我借住在伯府後,便事事小心翼翼,沒有錢財傍身,只能多做些鞋襪、帕子、抹額,送給伯府眾人,好讓他們知道我也是個感恩的人,順便再從指頭縫裡露些東西,就夠我吃喝幾年了。
聽說二公子從軍後,我便提前做了護腕給他。
誰知這東西過了一年多才送出去。
也是那時我才知道二公子就是我曾經的救命恩人。
怎麼會不動心呢?
救命之恩,又平等相待。
可我不能嫁。
我不能讓自己也落入母親那樣的田地。
我眼睜睜看著母親為了得到父親的一個眼神,每日跟小妾鬥得你死我活。
小妾占了上風後,她又不甘心輸給一ṱŭₔ個商戶之女,日日苦苦哀求,也沒能再得到我父親的一個好臉色。
明明一開始父親也很喜歡母親,誇她眸色淺,有別樣風情,後來又說她眸太淺,一瞧就是個不安分的女人。
你看她還是那個她,可是看她的人,心變了,她也就成了令人厭惡的存在。
母親死後,我便發誓。
我要為自己活,絕不為了一個男人拋棄自我。
所以哪怕伯府人人都說我是打秋風的破落戶,想要仗勢找個好人家,我也認了。
她們說的沒錯,我就想仗勢過得好一點。
我厚著臉皮在伯府一住就是三年。
認清自己心思後,我果斷找了個貪圖富貴又膽小好拿捏的人嫁了。
誰知兩年後,陳之庭要娶我。
「我可以給你和離書。」
回憶被打斷,陳之庭起身走到我面前:「我知道你的心結,日後你若是不滿意,隨時拿著和離書把我趕出去,我絕無二話。」
「我可以仗勢欺人?」
「可以。」
「可以不敬公婆?」
「我看不見就當你敬了。」
「可以隨心所欲?」
「夫唱婦隨,你夫君便是個隨心所欲的性子。」
「可以讓你淨身出戶?」
「你不滿意隨時可以。」
「好,和離書拿來,我嫁。」

15
既然決定要嫁,我便坦蕩蕩跟著陳之庭回了伯府。
陳夫人見我早沒了前幾日的慈愛。
「柳棉來了?當日邀請你來伯府住,你百般推辭,如今可算是來了。」
我笑著見禮後回道:「伯府剛恢複爵位,事情多,要見的故舊也多,棉兒便不想來給姨母添亂。如今伯府一切井然有序,棉兒自是要來瞧瞧姨母的。」
「有甚麼故舊要見?都是些趨炎附勢之徒,出事了跑得比誰都快,如今也倒是有臉來伯府攀親戚。」
陳之庭見陳夫人面色不虞,接過話頭,點她。
我笑著看他一眼,他挑挑眉,一臉求誇獎的表情。
這次見面,以時辰不早了,讓我早些下去安頓落幕。
次日,陳之庭去前院見客,陳夫人請我過去。
「給姨母請安。」
見禮後,我剛要坐在下首的矮凳上,就被陳夫人叫住。
她拍拍身旁:「來我這邊坐。」
待我坐下,身旁丫鬟便遞了幾本冊子給她。
她展開讓我看:「這冊子是這幾日相熟的人家送來想與伯府結親的,你快幫我瞧瞧哪個好。」
「表妹又要說親了?這次可得好好選,可別像上次那樣一聽伯府出事,連夜去牢裡退婚。」
陳夫人張口想要否認。
我又道:「若真是為表妹好,不妨跟我之前一樣,找個家世不顯的,表妹背靠伯府,嫁人後的日子才會舒心。」
陳夫人這次沉下了臉:「這是想要與永觀結親的世家貴女,身份高貴不說,人品樣貌才情樣樣不缺,我挑花了眼,這才叫了你過來替他挑選一二。」
陳之庭字永觀。
「既是給二表哥說的,那我真得好好瞧瞧。」
接過冊子我便翻看起來:「這位宋小姐才貌雙全,很是不錯,只是她家之前好像是二皇子那邊的。這位溫小姐也不錯, 長得溫婉可人, 就是當初伯府出事, 她家跑得最快……」
「跑得快也不怕,你兩位嫂嫂的娘家哪個幫咱家了?只要成了婚,女子都心向夫君。」
說實話, 我不想聊了。
「姨母,既然您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再裝傻就不合適了。二表哥跟您說了他要娶我吧, 您不同意直說便是,何苦來貶低我?當年我能厚著臉皮住進伯府,您就應該知道這招對我沒用。」
眼見著陳夫人被我氣得手抖,我軟了語氣。
「姨母, 二表嫂的父親據我所知, 是個七品老翰林吧。您不滿的究竟是出身還是我二嫁女的身份?
「您放心, 成婚後我便和表哥搬出去住,不會礙您眼。」
後來, 聽說陳夫人與陳老爺大吵了一架。
覺得我這個二嫁女委屈了她的兒子,更會讓伯府蒙羞,遭人恥笑,日後她出門更是低人一頭。
消息傳來時,我正在看賬本。
花石心不在焉地磨著墨問我:「小姐, 你說女子何苦為難女子呢?嫁過人真的就該……」
花石說不下去了, 但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放下手裡的賬本,翻出陳夫人昨兒派人送來的《女誡》,走到燒著的炭盆前, 扔了進去。
花石驚訝地看向我。
我看到, 她眼中印著的是我眼裡的火光。
「因為有人給她們畫了框,不允許她們出來。
「花石,你要記住,無論如何都不要把自己框起來, 你既是花也是石,沒有堅硬的石嬌美的花兒也長久不了。」
「那我該怎麼堅硬?」
「做能讓自己贊美自己的事, 而不是別人贊美你的事。」
幾日後, 陳夫人大哭一場,終是拗不過陳之庭, 勉強認了我這個兒媳。

16
婚禮前幾日, 我閑了下來。
柳岩卻帶著育嬰堂的孩子們, 每日大街小巷去宣傳我要成親的事。
大表哥、二表哥為了爭當送嫁人, 開始背著兩位表嫂比賽。
三月初六,宜嫁娶。
縣主府外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吉時到,大表哥蹲下身子, 把我背到背上, 送出縣主府,送上花轎。
轎起,轎落。
小姑娘高興的叫喊聲傳來:「娘親, 我們快去庵裡接姐姐,姐姐不用絞頭髮當姑子了,我可以有新姐夫啦。」
我也勾唇笑了起來。
真好。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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