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鏡辭在最愛我那年,披甲上陣。
他三年九次死裏逃生,回京受爵第一日就向我提親。
京中貴女都羨慕我,沒白等他三年。
直到一頂喜轎,先我半日入顧府。
裏面坐着個大肚的女子。
「蘭露是隨軍醫女,救過我很多次,我得讓她有個依靠。」
「她年長於你,等你過門與她姐妹相稱便是。」
吉時已到,顧鏡辭催着我上轎。
我平靜地叫來管家。
「去看看我的嫁妝送到哪了?」
「若還沒進顧府,就擡回來吧。」
-1-
窗外鑼鼓喧囂,爹孃還在等新人敬茶。
顧鏡辭攔住管家,冷着臉。
「浸月,你什麼意思,這親不成了?」
我淡淡看向他。
「只要你立刻把那通房遠遠送走,我便……跟你上轎。」
顧鏡辭一愣。
管家在我示意下離去,屋裏只剩下我和顧鏡辭。
本是情投意合,卻無半分喜氣。
「浸月,我喜歡的是你,對她只有感恩,更何況她又懷着我的孩子……」
「我發誓,等蘭露生下孩子,就在外面給她找處院子好了吧?」
話已至此,他輕皺眉頭。
「更何況,這京城哪戶勳爵人家不是三妻四妾?」
我喝下冷掉的茶水,笑意全無。
半個時辰前,我還沉浸在即將嫁給心上人的喜悅之中。
猛地聽到下人說起蘭露的事,天都塌了。
我想過要相信顧鏡辭,給他機會解釋。
可他卻乾脆認下蘭露腹中的孩子。
好像他並沒有做錯什麼。
反倒話裏話外,責怪我不夠大度。
眼看吉時快要過去,全福夫人在門外催促着。
顧鏡辭一腳踢倒木椅。
「江浸月,你非要在這麼重要的日子,讓兩家人下不來臺嗎?」
「這親你要是不想成,就別成了!」
見我還是不說話,他扯掉胸前的紅綵球。
走到門口,又站住腳。
「浸月我……我錯了,娶你是我必生最大的心願。」
「只要你肯嫁給我,以後全部你說的算,行嗎?」
顧鏡辭軟下語氣,還似從前那般哄着我,縱着我。
但我怎麼看他,都覺得陌生。
分別這三年,顧鏡辭很少傳回書信。
我知道戰場局勢萬變,他定然一刻不敢鬆懈。
我只是想着他,念着他。
時時在佛前請願,保他平安。
顧鏡辭離京前曾向我允諾,有朝一日他會封侯拜相,讓我成爲全京城最尊貴的誥命夫人。
他凱旋歸來那日,萬人空巷。
當着全京城女娘的面,他將繳獲的敵首佩劍,交到我手中。
並以軍功爲聘正式向我提親。
我慶幸,顧鏡辭沒變。
沒想到在大婚當天,他卻打了我一個措手不及。
聽到那個臨盆在即的通房,是陪顧鏡辭出生入死三年的女人。
我攥着手指,心痛到快要呼不上氣。
恨只恨,面前這個男人,讓我無法輕易捨棄。
我拿紅紙重新給脣瓣上色,正要蓋上喜帕,顧家來人了。
「侯爺不好了,蘭、蘭娘子被人衝撞,見紅了!」
「你們怎麼照顧的!請大夫啊!不,還是拿着侯府令牌去請太醫!」
顧鏡辭肉眼可見的慌亂,說着就往外走。
我攔在他面前,張開手臂。
「顧鏡辭,你剛纔說了以後都聽我的,我不准你現在離開!」
「浸月你聽我說,蘭露身子弱,現在見紅弄不好就是一屍兩命。」
「我、我必須回去看看,你等我,等我回來向江大人負荊請罪。」
顧鏡辭猛地推開我,頭也不回。
外面的鑼鼓聲漸熄。
我坐在地上,一支支卸掉釵環。
扯掉青絲無數,卻完全感覺不到疼。
娘過來看到這一幕,急壞了。
「月兒啊,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怎麼能這麼糟踐自己。」
「你放心,今日的事,爹孃一定讓顧侯給你個說法!」
吉時已過,今日這婚鐵定成不了了。
娘想幫我換掉嫁衣,怎麼都解不開盤扣。
這嫁衣我從顧鏡辭離京那日開始繡,裙襬上的九十九個石榴,寓意多子多福,是我對婚後美滿的願景。
顧鏡辭口口聲聲愛我,卻把一切都毀了。
我從喜筐抽出剪刀,剪碎嫁衣後,眼淚才一滴滴落下。
「娘,我不嫁了。」
-2-
轟動京城的大婚,以新郎官缺席慘淡收場。
我和整個江家,都被架在火上烤。
外面說什麼的都有。
「顧侯是個有情有義的,聽說那蘭娘子捨命救過他,顧侯對她再好都不爲過。」
「我看是江家小姐容不下她,嘖嘖,沒想到大官家的姑娘如此善妒,《女誡》白讀了。」
「顧侯可不是當年身份低下的小將了,我看江小姐鬧成這樣怎麼收場。」
爹聽了一耳朵氣憤至極,把顧家的聘禮全部丟出去。
還揚言要給我找個更好的夫婿。
把我娘都愁病了。
大家心知肚明,退過一次婚的姑娘,只怕再難嫁入體面人家。
娘聽說我爲了蘭露跟顧鏡辭置氣,很不理解。
「一個通房,日後隨便打發了就是。」
「難道要把正經侯爵娘子的位子,讓給旁人?女兒,你可是等了他三年!」
娘說的話都在理。
可我就是氣不過,當初滿心滿眼只有我的少年,跟我提什麼三妻四妾。
院子裏,管家清點完,正要把嫁妝重新入庫。
聽到顧鏡辭來了。
娘高興地從牀上坐起來。
「一定是來給咱們賠不是的,月兒你去看看,切莫意氣用事。」
我面上雖不顯,卻加快腳步走向正廳。
還沒進去,就聽到爹爹摔杯的響動。
「好你個顧鏡辭,欺人太甚!今天大婚把月兒撂下的帳,本官還沒給你算。」
「你竟然還有臉上門爲那女子討藥!」
「什麼藥?」
邁過門檻這兩步,我一顆心也徹底冷卻。
顧鏡辭的喜服都沒來得及換,若他有十分緊張,至少七分是爲那女子。
看到我,他像抓住救命稻草。
「蘭露早產大出血,危在旦夕,急需藥草救命。」
「浸月,我記得你嫁妝裏有株千年人蔘,能不能把它……」
「不能!還沒成親,就打我女兒嫁妝的主意!說出去也不怕全京城的人笑話!」
爹一生儒雅,這次被氣得不輕。
「更何況那藥……」
「爹。」
我給爹倒了杯茶,示意他不要再繼續說下去。
再看顧鏡辭,對上他眸中的哀求,我閉了閉眼。
「不管怎麼說,孩子是顧家血脈沒錯,但蘭露不同,江家沒有救她的義務,倘若……」
我緩了口氣,顧鏡辭卻已耐不住性子。
「江浸月,你還有沒有人性?」
「蘭露就是被你們江家陪送的馬匹衝撞早產的,今天你必須拿藥救她,否則——我們的親事作罷!」
我和爹都不知還有此事。
大哥鎮守北疆有功,求陛下賞賜兩匹戰馬犢子作爲我的陪嫁。
這份榮耀,從前只有公主出嫁纔有。
小馬犢平日乖順得很,怎麼衝撞蘭露的,我們現在不得而知。
但顧鏡辭明擺着把帳算在我頭上。
我安撫住爹,命管家取來人蔘交給顧鏡辭。
他總算露出一個笑容。
「浸月,我知道蘭露出事只是意外,怨不得你。」
「你放心,待此間事了,我儘快擇個黃道吉日重新迎你過門。」
丑時起身梳妝,整日粒米未盡。
我身子晃了晃,用力抓住椅背,不露半分脆弱。
再看顧鏡辭,我眼中只剩下失望。
「今日藥材給你,我跟侯爺緣分已盡,成親之事往後不必再提。」
他急着回去救人,只把我說的當氣話。
看着顧鏡辭的背影,爹重重嘆了口氣。
「月兒,你的病根還沒除,怎麼能把藥材給他?」
我讓爹放心,強撐着回屋後,侍女阿綠顫抖着拿出一沓信。
「小姐,是奴婢不好,我也沒想到姑爺會將那女子帶回來。」
顧鏡辭親隨心儀阿綠,隨軍時二人私下偶有書信。
其中沒少提到蘭露。
【將軍嫌醫帳環境不好,把蘭姑娘安排在主帳,夜夜相伴。】
【蘭姑娘待人隨和,將士們都玩笑地喊她將軍夫人。】
【蘭姑娘最近喫不下飯,將軍夜行三百里去鎮上帶回一碗梅子酪,我看將軍現在對她,不比對你家小姐差。】
我祖籍江南,害暑的時候喫不下飯,顧鏡辭也會給我買梅子酪。
他從軍後,我再想喫,遍京城都尋不到。
那時我才知道,這梅子酪從採摘、搗汁到調和都是他親手所爲。
顧鏡辭爲我做得,也爲別的女子做得。
對他而言,我早已稱不上特殊。
但有些帳,我還要跟顧鏡辭算個清楚。
翌日一早,我敲響顧府大門。
百姓們圍在身後看熱鬧。
「這江家小姐瘋了吧,就這麼跑來侯府,沒名沒分算怎麼回事?」
「我看她再來晚點,顧侯第二個孩子都有了嘿嘿。」
顧鏡辭眼下烏青很重,顯然守了一夜。
看到我來,他將我攔在府外,滿臉戒備。
「蘭露才從鬼門關闖過來,元氣大傷。」
「我不管你今日爲什麼來,但你要敢在這個時候對她動手,別怪本侯不客氣。」
-3-
我笑了,被顧鏡辭氣的。
一來我堂堂三品大員的嫡女,無故對一介民女出手,屬實自降身份。
二來我與顧鏡辭並未成親,沒有替他管教妾室通房的義ṱūₖ務。
看到江家下人牽來兩匹馬駒,顧鏡辭擺擺手。
「浸月,我都說了昨日的事是意外,你肯贈參,保蘭露母子平安,我就不計較了。」
「還有成親一事先不急,蘭露母子產後虛弱,衝撞了不好。」
顧鏡辭以爲我是來催婚的。
他揉着太陽穴,不掩疲憊。
「外面這麼多人看着,你先回吧。」
我淡淡開口,叫住顧鏡辭。
「蘭姑娘沒事就好,今日來就是要找她問問,可曾見過給我這馬駒下藥的賊人。」
「下藥?」顧鏡辭這才發現馬駒精神很差,「兩匹馬而已,回頭我補給你。」
「這個關頭,你就不要折騰蘭露了。」
顧鏡辭的不滿都寫在臉上。
我吞嚥下滿口苦澀,重申來意。
「這兩匹馬從江家出發時還好好的,爲何在侯府轉了一圈就突然發病,侯府必須給個交代。」
「且這兩匹馬是御賜之物,還望顧侯知輕重。」
昨日顧鏡辭討藥離去,我立刻請大夫檢查兩匹馬駒。
結果在四蹄、口鼻和糞便中皆發現了天仙子。
這就是致使馬匹癲狂、奔逃,出現攻擊性的原因。
天仙子作爲藥材,平時並不易見。
也不在我的嫁妝單子中。
因其有止痛、斂瘡的功效,屬於軍中常備藥材。
蘭露身爲軍中醫女,想來再熟悉不過。
顧鏡辭眸光微閃,顯然也想到了。
衆目睽睽之下,他將我拉到一旁。
「浸月,你非要跟我置氣生分至此嗎?你我都知道,馬駒還活着,這件事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非但不徹查此事,還怪我不懂事。
「且不說蘭露根本沒理由做出這種事,就算是她做的,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不能不追究嗎?」
看着這樣的顧鏡辭,我後退數步,險些跌下臺階。
從前他正義分明,嚴守法度,雖有些刻板,卻讓人無比安心。
現在就爲了一個蘭露,變得是非不分。
這三年,我拒絕無數官家子弟求娶,活活等成別人口中的老姑娘。
可這樣的顧鏡辭,根本不值得。
倘若我今日不將此事理順,馬駒再出差池,我們整個江家都要被連累害。
我強忍着眼角酸澀,轉過身。
「晚了,昨日顧侯不分青紅皁白,冤我江家在先,索要人蔘在後,就該想過應付的代價。」
差役出現,讓顧鏡辭惱羞成怒。
「好好好,江浸月你竟然做到這個地步。」
「本侯跟你們走,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倏爾,顧府衝出一個女子。
她面白如霜,直愣愣跪到我面前。
「江大小姐,都是賤妾的錯,賤妾帶着天仙子,都是爲了給侯爺治傷,沒想到被御賜之馬誤食。」
「賤妾願意受罰,但求你們不要爲難侯爺,他的傷還沒好嗚嗚嗚……」
我看着她,有片刻怔愣。
她就是蘭露,眉眼間與我有四分相似。
當顧鏡辭心疼地拉起蘭露,將她護在身後時,好像回到與他初見那天。
上香遇到十數個劫匪,他也曾護着我殺出一條血路。
從前許下的海誓山盟,猶在耳側。
卻更似一把把刀,刺破心扉。
「江浸月,你什麼時候變得這般惡毒!」
「難道非要把蘭露逼死你才滿意嗎?」
顧鏡辭句句怨懟,我卻再沒有辯駁的力氣。
不管是誰變了,我和他終究再也回不去。
就在這時ţų⁶,爹爹的副手趕來命差役撤退。
「顧侯爺,此行只爲明個真相。」
「我們大小姐心善,已在大人面前求過情了。」
顧鏡辭聞言,與我對峙的氣勢弱了大半。
緊跟着,浮現一抹愧疚。
「浸月,我剛纔一時激動,誤會你……」
但我累了,不想再聽他說一句話。
見我要走,顧鏡辭追了兩步,想送我回府。
誰知蘭露在這個時候暈過去。
顧府亂成一片。
我頭也不回鑽進馬車。
生怕慢一步,我會不爭氣到再爲他駐足。
今日出府前,爹爹說,他馬上要調任江南巡撫。
算一算,我有十年沒回過江南了。
我想回去看看。
離顧鏡辭越遠越好。
-4-
回到江府,管家說,剛纔侯府爲小少爺誕生,送來喜帖和報喜酒。
我點點頭,什麼也沒說。
門窗喜字猶在。
下人們低頭小跑,再無昨日大膽討喜錢的熱鬧。
爹上朝未歸,娘還躺在牀上。
我指揮着下人將侯府歸於原狀後,站在院中,感覺四方空了許多。
門房通報了兩遍,我才讓顧鏡辭進來。
「浸月,我知道這兩日我表現欠妥。」
「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才能消氣?」
我不言語,只命阿綠取來顧鏡辭贈劍。
當時邊關來報,他爲擒敵首孤軍深入。
最兇狠的一箭,傷到心脈。
在他昏迷的那段時間裏,一直緊握此劍。
顧鏡辭在後來的信中寫道,這世上,他有兩樣東西絕不能讓。
軍功和我。
年少時最憧憬的英雄,大概就是他那時的模樣。
見我拔劍,顧鏡辭不閃不躲。
「浸月,如果刺我兩劍能讓你心裏痛快,那就來吧。」
「爲國爲民,你流的血夠多了。」
我將劍緩緩抵到顧鏡辭面前。
「收下它,請回吧。」
顧鏡辭接了劍,卻站在原地未動。
「浸月,你說過你喜歡秋海棠,我在侯府種了整片院子,我還親手給你紮了鞦韆,跟江府的一模一樣,只要你看過,一定會喜歡。」
「我請欽天監算了,下月初二是個好日子,我們在那天把親事辦了好嗎?」
他記得我們相識與秋海棠盛開的季節。
記得我的鞦韆。
唯獨忘記我曾說過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秋海棠開不到下月初二。」
而我,也即將跟爹爹啓程去江南。
我看着日頭拉長兩人的身影,顧鏡辭卻受不住這樣冷待。
「浸月,難道你要拿人生大事跟我賭氣嗎?」
「京城誰不知道你江家大小姐等了我三年,只差臨門一腳,就是名正言順的侯爵娘子,你這個時候反悔,讓別人怎麼看我?」
這纔是顧鏡辭的心裏話。
我諷刺地看着他。
「我不會爲了你的名聲,賠上自己一輩子。」
「那你告訴我,除了我你還能嫁誰?退了婚,嫁到小門小戶一輩子被人指摘磋磨,還是嫁進帝王家當妾……」
我狠狠一巴掌打斷顧鏡辭的話。
胸腔劇烈起伏着,冷汗、氣悶緊隨而來。
在顧鏡辭驚詫的目光中向後倒去。
「浸月,浸月你別嚇我。」
顧鏡辭什麼也顧不上,將我抱進房。
「這是怎麼了,她好端端怎麼會出這麼多汗?!你還不快去請大夫!」
阿綠急得直掉眼淚。
「小姐、小姐舊疾犯了,一直是宮中的陳太醫幫忙調養,但老爺上朝未歸……」
「好生照顧你家小姐,本侯親自進宮請人!」
顧鏡辭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
爹爹下朝收到消息,親去太醫院。
才知陳太醫被顧鏡辭請到了侯府。
「好像顧侯那位剛生產的姨娘,氣虛發熱。」
我爹氣得直接殺到侯府要人。
顧鏡辭沒露面,隨便叫個下人打發我爹離開。
「江小姐身子弱但也不算什麼大問題,我們蘭姨娘此次纔是兇險!」
「江大人放心,等陳太醫給蘭姨娘看過,侯爺親自送他去江府。」
其他太醫還在當值,不能擅離。
爹爹求了一圈人,終於請來前太醫院院首。
一副湯藥下去,我纔回轉醒來。
爹孃看我依然面色慘白,恨不得給院首跪下。
「小女這到底是怎麼了,好端端的怎麼會血虧,補了兩年用上各種珍惜藥材都不見好?」
前院首又仔細替我把了脈。
「江小姐這血虧,是心脈受損的症狀,這兩年可是受過什麼外傷?」
爹孃立刻否認。
但見前院首言之鑿鑿,又懷疑地看向我。
我緊繃着脣,不想開口。
阿綠卻頂不住爹孃逼問,說出實情。
「兩年前,顧侯在戰場重傷昏迷,小姐聽說以心頭血入藥能補受損心脈,就、就……這件事只有陳太醫知道,他說用上好人蔘補養着,慢慢會好起來。」
「月兒你糊塗啊!」
孃親撲在我身上,心痛到當場大哭。
可顧鏡辭用下藥物確實好轉,帶領將士趕走外敵,換來至少十年太平。
從結果看,我不後悔。
但我大概沒有勇氣再來一次。
誰知剛剛,顧鏡辭帶着陳太醫趕來,站在門外什麼都聽見了。
他紅着眼眶衝進來。
「浸月,原來是你救了我,是你……」
-5-
哪怕喝了藥,我身上還是發冷。
娘看到顧鏡辭闖進來,立馬拉下簾子。
見顧鏡辭除了帶回千年人蔘,還有很多上好藥材,我爹冷哼一聲。
「非親非故的,小女的病不勞顧侯費心。」
顧鏡辭卻還想着解釋。
「浸月,我不知道當年那藥是你送的,還以爲救我的人是蘭露。」
「這就是個誤會……」
話到最後,他已哽咽。
到了這個地步,顧鏡辭還能說出這種話。
我都有些看不起他。
「你把蘭露收房是誤會,還是她給你生下兒子是誤會?」
「顧鏡辭,事到如今,你還能撇下他們母子不顧嗎?」
隔着簾子,他的沉默都讓我覺得窒息。
爹孃趕他離開,顧鏡辭走到一半,又掉頭跪到我牀前。
「浸月,戰場上每天都會死很多人,我只是害怕顧家絕後,才、才做下錯事。」
「因爲一個蘭露,你就要放棄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嗎?你爲什麼對我這麼狠心?!」
「我把蘭露母子送到莊子上,你就當做什麼都沒發生,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顧鏡辭抓住我的手,指腹有厚厚的繭子。
好似又回到出征前,他在山間練劍的日子。
他說習武能護佑我平安,能爲我打下一世繁華。
我真的很相信他,也很愛他。
有時,我不知該怪他不自守,還是怪自己太計較。
甚至去怪時間,怪距離,將我們兩顆心越拉越遠。
變了味的感情,就算勉強守着,也會在最後腐爛變臭吧。
我輕笑兩聲。
「繡了三年的嫁衣已經被我剪碎,親朋也已離京返程。」
「顧鏡辭,我們回不去了。」
顧鏡辭的手,暖不熱早已涼透的心。
「不,不會的,嫁衣我去請京城最好的繡樓趕工,我也會把賓客一個不落請回來。」
「浸月,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會讓你失望了。」
我用力掰開他的手指,語氣疏冷。
「你認識蘭露的兩年時間裏,有無數機會跟我坦白。」
「可你藏着掖着,直到接親時纔講出來,讓我等待的數百個日子變成一場笑話。」
我拉開簾子,盯着他字字清晰。
「所以你在我這沒有機會了。」
「顧鏡辭,我們結束吧。」
阿綠的信,我都看過一遍。
我知道蘭露在軍中被將士調戲,是顧鏡辭路過Ţù₄爲她出頭。
兩軍休戰時,他們曾共乘一馬去鎮上參加上元節燈會。
顧鏡辭比武爲蘭露迎下最大那盞花燈。
但他寫給我的信,只有平安勿念短短幾字。
邊關那三年,註定是我永遠接觸不到的世界。
但在顧鏡辭心中,卻有不輕的分量。
既不想活在猜忌與爭風喫醋中。
索性便放手。
顧鏡辭是被下人轟出江府的。
在他上門提親時,一口一聲姑爺叫他的門房,此刻滿臉鄙視。
顧鏡辭覺得他好像又變回從前那個毫無背景的小將。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爲何拼命建功立業,封爵開府。
卻還是把我弄丟了。
-6-
顧鏡辭突然決定接蘭露進府。
是想起大婚前一日,蘭露的傷感。
「侯爺以後娶了夫人,生下世子,妾身跟孩子又該何去何從?」
蘭露沒名沒分,孩子生下來就是外室子。
顧鏡辭一路走來本就艱辛至極,自然捨不得骨肉重蹈覆轍。
更何況蘭露的藥還救過他性命。
他不能薄待這娘倆。
顧鏡辭也不是毫無顧慮。
但從Ťüₓ前一碗梅子酪,就能讓我眉開眼笑。
顧鏡辭是有把握將我哄好的。
畢竟在這京城裏,連六品小官都有幾房妾室。
他卻暗自立誓,不會再納旁的女子。
我出身雖高,卻沒有千金小姐的跋扈。
日後顧鏡辭領兵出征,我在侯府有蘭露作陪,也省得歲月孤寂。
直到陳太醫來侯府給蘭露診治,聽到用千年人蔘入藥,覺得可惜。
「婦人產後血虛再尋常不過,慢慢調養即可,大補不受。」
「倒是江大小姐當年爲救將軍落了疾,若有此藥,應能除根。」
顧鏡辭這才知道當年救命的藥,是用我的心頭血製成。
他當時就慌了。
卻被孩子的哭聲絆住,蘭露怎麼都哄不好。
「孩子肯定是被什麼東西衝撞了,侯爺你快來抱抱他,興許就不哭了。」
顧鏡辭只得照做。
那還是他第一次仔細端詳孩子。
嘴巴鼻子像自己,眉眼與我相似。
顧鏡辭那時在想,若是我跟他的孩子,會不會長得更俊俏?
昨日大婚,他只顧着解釋蘭露的事。
都忘了多看一眼盛裝後的我。
只記得那一身嫁衣,殷紅如血。
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蘭露卻哭着撲下牀,跪倒在顧鏡辭腳邊。
「侯爺都看見了,江大小姐容不下妾身。」
「與其等江大小姐過門後隨意打殺發賣妾身,不如侯爺現在就送我們娘倆回老家。」
聽到娘哭,孩子也跟着鬧騰。
顧鏡辭突然有些煩躁。
從前他覺得蘭露與我有幾分相似,在軍中對她照顧有加。
現在才發現看走了眼țû₁。
想到與我見第一面時,十數山匪圍住馬車,我都能冷靜地與人談判。
顧鏡辭敷衍地拉起蘭露。
「別哭了,太醫不是讓你躺着靜養嗎?」
「浸月不是刻薄的人,她只是在氣本侯。」
說到這,顧鏡辭想起什麼,讓婢女把千年人蔘拿給他。
「這藥不適合你,本侯拿去還給浸月。」
「她性子最和善,以後ŧųₐ相處久,你就知道了。」
「好了你讓開,再耽誤下去,就怕浸月又要多氣本侯兩天。」
蘭露突然不哭了,蹙眉看着他。
「也許江大小姐不想再嫁給侯爺呢?」
直到離開侯府,這句話還在顧鏡辭耳邊縈繞。
讓他惴惴不安。
可轉念一想,這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他不過在邊關睡了個女人排解寂寞。
跟京城的三妻四妾比起來,也算不得什麼大錯。
等走到江府外,顧鏡辭輕鬆許多。
誰知再出來,他與我就徹底結束了。
顧鏡辭失魂落魄地回到侯府,去了他特地給我準備的院子。
我還沒看到。
秋海棠已經開始凋零。
顧鏡辭跪坐在鞦韆旁,失去的痛處,深刻無比。
-7-
許是徹底放下了,我好的很快。
顧鏡辭重金蒐羅來的藥物,江家一樣沒收。
倒是爹爹上任的日子定了。
離京前,在江府設宴答謝衆位同僚。
顧鏡辭不請自來,被爹冷落在旁。
聽到我跟娘也要隨爹到任上,他再也坐不住,起身來尋我。
「浸月,你去江南就爲了躲我嗎?」
「如果你執意去,我這就進宮向陛下討個江南的差事,你在哪,我就在哪。從我活着回京那天起,我就發誓不會再離開你半步!」
顧鏡辭背景乾淨,也沒有站隊。
正值朝中用人之際,陛下器重他,日後留在京城就是天子近臣。
若拋下這一切,沒人能保證他會不會後悔。
讓今日的舍,變成來日的恨。
顧鏡辭以爲我不信,當即要親隨遞牌子進宮。
這時,門房讓侍女傳話給我。
我點點頭,轉身向側門走去。
蘭露就等在那,眼睛還腫着。
「江大小姐,求求你了,高抬貴手,不要讓侯爺把我們娘倆送走!」
「我們孤兒寡母,ŧů⁰若沒有侯爺撐着,只會備受欺凌,江大小姐,你就幫我們在侯爺面前說說情,行嗎?」
聽到顧鏡辭要送蘭露母子回西北老家,我有些意外。
可事已至此,她走不走,對我已不重要。
「抱歉,你的忙我幫不了。」
我讓門房去通知顧鏡辭來接人,蘭露突然拔下發簪抵在我頸上。
「江浸月,你一定很得意吧?侯爺這樣頂天立地的將軍心裏想的都是你。」
「你有江家託底,退婚大可以一走了之,可侯爺是我們母子唯一的依靠!」
「我不奢求他愛我,只求個容身之地,我有錯嗎?」
蘭露尋求依靠,是生活所迫。
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律法給的權利。
我追求純粹的感情,更不能算錯。
那麼,錯的究竟是誰?
我長嘆一口氣,正想說點什麼,顧鏡辭趕到制住蘭露。
「誰準你來江家的,但凡浸月傷到一點,本侯再也容不得你!」
蘭露自嘲一笑,脣角淌出黑血。
「侯爺,妾身今日就沒想過活着回去。」
「孩子沒了娘,不能再離開爹,以後……侯爺請多費心。」
爲讓孩子留在侯府,蘭露毅然服毒自盡。
顧鏡辭抱着她的屍體,兩眼空空。
當他抬起頭,多了絲悲慼。
卻再也說不出挽留的話。
或許顧鏡辭終於意識到,我們之間的問題從不是一個蘭露,也不可能回去了。
停頓片刻,我最後對他道了句珍重。
不遠處,娘將一切都看在眼裏。
她心疼地拉住我的手。
「爲什麼不直接跟顧鏡辭說,大伯孃在江南給你相看了人家,那可是兩江總督的嫡長子,也好讓他徹底死心。」
我搖搖頭,有些無奈。
我可沒同意相看的事。
我更相信上天定下的緣分,錯的走不遠,對的或許還要耐心等。
離京那日晨,大霧。
我坐在馬車裏,回頭又看了一眼京城。
縹緲到好似一場夢。
車隊後方,顧鏡辭單人單騎跟了許久。
不知何時霧褪去。
人也走散了。
-8-
爹爹此次回江南,就不打算再回來。
江南祖宅什麼都不缺,我們自然輕車簡從。
京中的宅子託相熟官員出售,最後被顧鏡辭加價買下。
小庫房裏堆着的,是我們的曾經。
有他給我逗趣時,耍過的皮影。
親手做的妝奩。
秋天一起埋在樹下的桂花酒。
還有他獵下的狐皮。
跟顧鏡辭有關的東西,我一樣也沒帶。
聽說那晚,顧鏡辭喝光了幾壇酒,醉的一塌糊塗。
四年後,陛下準備南巡。
欽差大臣沿途打點,與我爹聊起這些年的京城舊事。
陛下爲顧鏡辭和公主賜婚,然而婚後兩年,公主始終不孕。
經太醫院院首診斷,才知顧鏡辭被人用藥壞了身子,徹底失去生育能力。
公主大發雷霆,和離不成,就在府內圈養大批面首。
還常常與顧鏡辭鬧到陛下面前。
因此,陛下近一年都冷着顧鏡辭,沒再派給他像樣的差事。
等到蘭露生下的庶長子,到啓蒙開智的年齡,才發現是個天癡。
養到四歲大,話都不會說一句。
「這顧鏡辭哪裏還有凱旋的風光,日日醉酒,侯府整日雞犬不寧。」
「當年江家與侯府退婚,多少人扼腕嘆息,現在看來,江兄真是有預見之明。」
「這顧鏡辭世襲的爵位,變成二世而終,可我看這侯府, 也沒有下一世了。」
欽差大臣和爹聊的起興, 我給他們送完點心就下去了。
對顧鏡辭尚公主一事,我有所耳聞。
不管是情投意合,還是聖意難違, 我都希望他能把握住眼前的日子。
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樣子。
那藥, 應該是蘭露下的。
爲給兒子鋪路, 能做的她都做了,卻不知兒子生下來就是天癡。
當真造化弄人。
數月後,陛下南巡至此,我隨爹爹登船見駕。
沒想到在船上,看到顧鏡辭的身影。
他眉梢低垂,木然地指揮着隨行將士, 哪裏還有當年風發意氣。
直到對上我的目光, 眸中才有一絲光亮。
「浸月……江姑娘,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顧侯。」
我淡淡一笑, 然後是許久的沉默。
四年,我們變了更多,那份陌生是真實存在的。
顧鏡辭面上的欣喜也在一點點冷卻,變得小心翼翼。
「這些年, 你身體大好了嗎?」
或許是江南水土養人, 舊疾再也沒犯過,氣色Ṱú₂也常如桃花溫潤。
顧鏡辭的目光忍不住在我面上多停留一息, 才訕訕移開。
「聽說你成親了。」
「顧侯跟公主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原只是隨口客套, 但或許聽到京城流言在前,聽起來似帶有諷刺。
顧鏡辭苦笑。
「你還是不肯原諒我。」
「談不上。」我看着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羣, 「我早就放下了。」
回到江南不久,我拗不過爹孃,與總督家的公子相看一場。
我們都不喜歡這樣的安排,約定好互相看不上。
誰知某個暴雨天, 我和他在寺中偶遇。
煮茶手談, 聽花落雨,終是沒能抵過命運的安排。
今日有⻛, 大船微晃。
不等顧鏡辭來扶, 我已經站穩。
⻅我面色有異, 顧鏡辭纔想到什麼。
「若是暈船,喫點酸的興許能緩解,你等一下, 我去膳房給你做碗梅子酪。」
「顧侯,不用了,我並非暈船。」
我叫住他。
「夫君來接我了,告辭。」
顧鏡辭目中浮動着傷痛,咫尺之間, 卻再難以觸及。
而我看着岸上不斷招手的男子,嘴⻆忍不住掛了笑。
下船後, 他將我扶上⻢車。
咬一口梅子做的蜜餞,害口緩解許多。
有些幸福,不是隻有顧鏡辭能給。
我很慶幸我做了對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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