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嫁的人是個斷了腿的少年將軍。
傳聞有言,他身有隱疾、命不久矣。
後來帳幔之間我見識到他生龍活虎模樣,紅着臉吼他:「你別再欺負我。」
男人啞聲笑,抓過我的手:「那這次換青青來欺負我?」
-1-
我是衛府流落在外的真千金。
假千金設計我嫁給她那位斷了腿的未婚夫。
未婚夫叫寧淮,是長寧候府的小侯爺。
他十七歲封將,鮮衣怒馬、意氣風發,曾是無數少女的春閨夢裏人。
如今二十一歲,跌落神壇。
聽說敵軍曾用萬金懸賞他的頭顱,戰場兇險,他保住了頭,卻沒保住腿。
衛婠不想嫁,使計讓我繼承了她的親事。
我到她院裏時,她正端坐在蒲團上插花。
拈花的素手,纖長白嫩。
身下層疊的羣衫,整齊有序。
我捏了捏指間的粗糙老繭,失神地看了她許久。
螓首蛾眉,出塵脫俗,一舉一動無不在彰顯名門貴女風範。
她將一支蝴蝶蘭送進竹筒中,淺笑道:「除了血緣,她比不上我有的一切,無論是學識、品味、見識、還是社交關係,她皆不如我。近十七年的養育之情,可比血脈厚重多了。我犯不着害她,是她不如我,才被家族捨棄。」
「蝴蝶蘭配上竹葉與青荷,還是用竹筒插更有意趣,又顯出世神韻。來人,將這筒花送到爹爹書房去,他一定喜歡。」
我不知道衛大人喜歡什麼花,也做不來插花這種雅事。
我出身鄉野,長於鄉野。
最輝煌的時候不過是在縣城殺豬賣肉,得了個「豬肉西施」的美稱。
衛婠說得對,我怪不着她,是家族舍了我。
那以後,我便不要這家族。
我以前是個頂自信快樂的姑娘,掙上二兩銀子能嘚瑟一夜,美得夜裏都睡不着覺。
回到衛府這一年,我見識過玉盤珍饈,也享了潑天富貴。
時時處處被比較,也常常陷入負面情緒無法自拔。
直到今日方大夢初醒。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沒哭也沒鬧,平靜地接受了這樁婚事。
就當是還了衛家一場生恩。
況且,我要嫁的人是保家衛國的英雄,也挺好。
-2-
紅蓋頭被揭開,一張冷峻的臉龐映入眼簾。
此人墨髮用紅綢高高束起、劍眉星目、脣若塗朱,通身有一種張揚的少年氣,眉眼間卻如一汪平靜的湖水,不起波瀾。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寧淮。
忽略他婚袍下的輪椅的話,他同我心中所想的少年將軍一般無二。
真俊啊,這可比畫像上好看多了。
紅燭搖曳,我亦不免有些心旌盪漾,羞答答喊了句:「相公。」
寧淮眉心蹙了蹙,不動聲色將輪椅往後推了推,與我拉開距離。
他眯着眼睛審視我:「我從未聽說衛婠有位養在道觀、身嬌體弱的雙生姐妹。讓我猜猜,衛府拿什麼人來糊弄我?」
「衛嫣青?你是衛家的庶女還是衛府的丫鬟?」
這人真沒禮貌!
不過,也不怪他如此想。
爲顧及衛婠名聲,衛府不曾向外人透露真假千金之事,只說,我同她是雙生姐妹,自小體弱,養在道觀裏。
實際上,我在京郊錦平縣殺了三年豬,看起來能喫一頭牛,實在不像體弱樣子。
我將真相和盤托出,緊張地挪了挪屁股。
「衛府想跟你退婚,又怕旁人置喙,索性拿我來頂。但你放心,我會對你很好的。」
寧淮手支着頭,慵懶望我:「我在戰場上落下隱疾,早已不能再人道,你不知道?」
我對此早有耳聞,也相中了這點好處。
我笑盈盈的:「無妨,女子分娩本就是九死一生之事,這樣挺好。」
寧淮默了默,「我一介廢人,命不久矣,無意耽誤你。」
我急忙開口:「不耽誤,相公是英雄,能嫁給相公是我的福氣。相公若活着,我便盡心侍奉;他日將軍身故,我來憑弔,我給相公燒宮殿,還給相公燒元寶……」
寧淮笑了,指了指門,臉色驟然轉寒,「出去,這門婚事我不認,明天就和離。」
彷彿一盆涼水兜頭而下,寒冬臘月,我的心也拔涼拔涼的。
我沒嫌棄他,他倒還嫌棄上了我。
說什麼不耽誤我,分明就是沒相中。
「你不想娶我可以早說,何必娶了再休這般羞辱人?我雖出身鄉野,但藉着衛府門楣,也能勉強配個舉子、進士。你這樣作踐人,叫我回衛府如何自處,我還如何能再嫁人?」
我低着頭從牀上摳桂圓、花生玩,就是不挪屁股。
寧淮見我不動,也懶得理我,直接朝窗外喊:「玄風——」
話音將落,一個高大魁梧的黑衣侍衛走進來。
「把她弄出去,我要跟她和離。」
大塊頭看看寧淮,又看看我,撓了撓頭。
-3-
夜裏我宿在了寧淮臥房中的東暖閣。
一夜輾轉難眠,翌日醒來,眼下兩小片烏青怎麼都遮不住。
玄風推着寧淮的輪椅往前廳去。
我走在寧淮身側,心中裝着事兒,神情鬱郁。
輪椅在青石上咕嚕咕嚕滾動,寧淮瞥我一眼,突然清清嗓子開了口。
「娶你並非我本意,和離之後,先前送去衛府的聘禮悉數歸你,咱們好聚好散。你長得挺好,再嫁總不是難事兒,我也可以把軍中好的部將介紹給你……」
假仁假義!
嫁過去一日就被休棄,我名聲都毀盡了!
我憋着氣回,「衛府也是有頭有臉人家,你要能離早離了。咱們現在去見侯爺,我就不信他會縱着你與我和離。」
我嘴上強硬,心裏卻不好受。
衛婠不要的未婚夫也看不上我。
一想到這,心酸就一陣一陣往外冒。
「喲,哭了?真哭了?」
寧淮歪着頭,從下往上窺探我的表情,我狠狠瞪他一眼,別過了頭。
「咻——」
一支羽箭擦着臉頰而過。
「小心——」
變故突如其來,我還未來得及反應,腰帶被猛得一勾,猝然跌進寧淮輪椅裏。
我臉砸在他胸口,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他身上強勢的藥味。
高傲冷峭的一張臉近在咫尺,面部線條幹淨利落,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但卻不黑,鼻樑高挺,嘴脣嫣紅。
我這才發現,他眉間還藏着一粒小痣。
嘶——
真俊吶!
寧淮一手緊緊攥方纔那支羽箭,另一隻手安撫性地拍拍我的後背,順手摸走了我髻上金簪。
他眼中散漫之感退去,鷹隼一般銳利的眼睛緊盯着不遠處的亭子,左手持箭,右手捏簪,雙手齊松,兩樣物什風馳電掣般衝將出去。
我看呆了,「相公,你好厲害……」
糟糕,怎麼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寧淮的眼神輕飄飄睨過來:「怎麼,還不從我身上下去?」
我漲紅了臉,屁股着火一般,「噌」得下了地。
「兄長即便殘廢了,手上功夫也不輸從前。」
一道輕慢戲謔之語傳入耳膜。
我轉臉去看,見亭中走出一位身材頎長的年輕男人。
他頭頂着束髮金冠,身着唐猊鎧甲,腰間繫着獅蠻寶帶,手持一把彎弓,丰神俊朗、湛然若神。
臉頰上一道新鮮傷口正滲出血珠,似是被金簪所傷。
他卻恍若未聞,笑得肆意風流。
「小嫂嫂,我的見面禮,喜歡嗎?」
剛纔那箭是他射的?
他應該是寧澤吧。
寧淮的母親宋氏體弱早亡,長寧侯續娶了宋氏的親妹妹,後有了寧澤。
寧淮和寧澤都承襲了老長寧侯卓絕的武藝,曾一同在軍中效力。
去年秋,寧淮在戰場上傷了腿,再不能行走。
寧澤卻在那一戰中收復陽城,僅十八,便被皇帝封爲殿前都指揮使,一時風頭無兩。
這人定是寧澤無疑。
我對待美人一向寬容,可寧澤實在過分。
他那樣輕佻無禮,初次見面就拿箭射我,還說我相公是個殘廢。
「不喜歡,你很無禮,以後煩請稱呼我爲長嫂。」
什麼小嫂嫂,一點不像不正經話。
寧澤將我的金並頭花簪遞過來,言笑晏晏:「聽說嫂嫂要同兄長和離。和離之後,嫂嫂不如嫁給我?你叫衛嫣青,我叫你青青可好?」
赤裸裸的調戲。
屈辱和氣憤在胸腔翻騰,我正要發作,手卻被寧淮捉住。
「對你嫂嫂尊重一些,否則,你的那半邊臉也別想要。」
說罷,他拿起寧澤手裏的金簪,一把扔進湖裏,「髒死了。」
-4-
到了前廳,長寧侯和侯夫人正同一位白鬍子續話。
長寧侯乃是武將,威嚴肅穆,侯夫人端莊溫柔,說話也是輕聲細語。
兩人說,那白鬍子是長寧侯爲寧淮尋來治腿的遊醫。
寧淮冷着臉,「怎麼,這副殘軀礙着你們眼了?」
長寧侯神色尷尬。
「方神醫擅用銀針疏通經脈,不日前雲遊歸來,不如留下他爲你調理身子。」
寧淮冷着臉。
「不必如此惺惺作態,裝什麼父慈子孝,這出戏我可懶得奉陪。」
「去歲之事,我可是一刻都不敢忘懷。」
「玄風,我們走。」
侯夫人輕聲挽留,「阿淮,今日畢竟是新婦敬茶之日——」
寧淮頭也不回被推着走了。
他約莫氣狠了,連和離之事都忘了提。
我對着侯爺及其夫人乾笑了下,急匆匆追出去。
「玄風、相公,等等我!」
「你跟來幹什麼?」
我努努嘴:「自然是你去哪我就去哪,相公,今日你爲什麼把我的金並頭花簪扔進湖裏,那可是我祖母送的,上面有朵並蒂蓮呢……」
「什麼破爛也當個寶貝。你都被衛家人嫁給殘廢了,還那樣天真。你嫁個殘廢,衛婠能嫁個更好的……並蒂蓮,衛家倒真好意思往外給……」
我悻悻道,「那畢竟是金子……」
「出息。」
到了屋門前,寧淮「啪」一關門,將我關在外面,「我自己待會兒。」
他心情低沉,和家中關係似乎也不好。
我實在好奇,驢拉磨一般圍着玄風轉,糾纏許久,玄風終於肯開口。
去歲在戰場掃尾之際,寧淮的坐騎於陣前踣地,一時人仰馬翻。
寧淮還未站起身,便已身挨敵軍數槍,人險些被捅成篩子。
玄風從屍山血海中揹回寧淮時,他盔甲都破得不成樣子,渾身是血。
太醫說,活不成了。
俗話說,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
但將軍不是死在黃沙漫天的陣前,而是死在了親人的背刺之下。
寧淮生命垂危之際,長寧侯讓寧澤頂了寧淮的軍功。
後經查證,寧淮的坐騎並非無故發癲,是寧澤的侍從給馬兒下了藥。
其中,似有侯夫人的手筆。
我被這消息震得久久回不過神來。
傳言長寧侯府是家庭關係最爲和睦的家族。
長寧侯不曾有妾室,只得一位夫人,寧淮和寧澤兩子。
寧淮和寧澤雖非一母所出,但他們的母親是親姐妹,他倆也是兄友弟恭。
況且,侯夫人那樣溫柔和婉,竟會作出這種事兒嗎?
玄風撓了撓頭:「少夫人,少爺好面子,別說我同您說起過。」
「少夫人,我們少爺沒和姑娘相好過,房中也沒有丫鬟服侍,不解風情了些,您別在意。他要是真沒相中您,昨晚就不會讓你您住在他屋裏的東暖閣了,他最討厭別人碰他的東西。他從不睡暖炕,屋裏也不燒地龍,就是知道您要嫁過來了,才讓人特意把東暖閣收拾了出來,就怕您身子嬌弱凍着。」
「其實以前我們少爺脾氣挺好的,他性子雖彆扭,卻是嘴硬心軟,他也是不願意耽誤您。」
我聽了玄風的話,心裏很不好受。
以前我曾聽衛府丫鬟閒聊,說是寧淮一出征,必以繁纓裝飾戰馬。
有人告誡寧淮,如此易被敵軍識破,他卻志得意滿道,就是要讓他們知道厲害。
這番話曾是美談,如今卻成了笑話。
大家將他殘廢的原因歸結於過分華麗的戰馬,歸結於狂妄自大、驕傲自滿。
真是可憐。
我鬼鬼祟祟走到另一側的菱花窗前,戳破窗戶紙往裏瞧。
寧淮背對着我坐在窗邊桌前,桌上擺着紅纓槍的槍頭。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捻着纓穗,捻起又放下。
像對待不屬於自己的珍寶一般,無法抗拒,又忍不住靠近。
室內昏暗,將他坐在輪椅上的背影蒙上一層寂寥意味。
他若還能站起來,會是怎樣?
他會不會策馬長街,倚着欄杆品酒聽曲?
還是鐵馬戰袍,一杆紅纓槍直指敵首?
「誰——」
窗邊猛得射來一道寒芒。
我望着釘在窗欞上的匕首,嘴角抽了抽。
「相公,是我……」
「進來吧,我賠你個簪子。」
-5-
寧淮真的賠了我一個簪子。
金鑲玉花簪。
花瓣圍繞花心的一顆紅寶石展開,皆是白玉材質,每朵花瓣上各有一粒紅寶石。
最外緣繞着花瓣弧度做了一圈金邊。
可以說是金枝玉葉。
「謝謝相公,你給我戴上吧?」
我蹲下來,試探着將腦袋往他腿上湊,在寧淮怒氣騰騰的目光中,視死如歸般迎着他的目光,將下巴墊在他腿上。
「衛嫣青!」
我眼神躲閃,弱弱犟嘴:「坐都坐過了,我墊一墊又怎麼了?」
寧淮煩躁地揉了揉眉心,摁住我的頭,找位置去插簪子。
我昂着頭去尋他的眼睛:「相公,你能不能別和我和離?我是真的想跟你過。其實一開始衛家人讓我嫁過來,我很不願意。但我打聽了你的事蹟,又看了你的畫像,我挺滿意。」
「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日子怎麼都能過好,我不和離。」
寧淮湊過來,眼神危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罵我是雞還是狗?」
救命,他怎麼離我這樣近!
我睫毛顫了顫,「你是英雄,是很厲害的英雄。」
寧淮俯視着我沒說話,眼睛像是倒映着月亮的河。
我一縮脖子,臉紅到了耳根。
「呀,你老看我幹什麼嘛!」
寧淮問,「我命不久矣,不能人道,你真願意嫁給我?」
出嫁時,衛大人給了我豐厚的嫁妝。
我嫁過來,衣食住行都不用自己花錢,每月還能領月銀。
再者說,寧淮這種貌美又柔弱的夫君,誰能不迷糊啊。
想到這,我笑開了花,「嗯,我是真的願意。」
寧淮靜了許久,然後說,「好。」
自此,他不再提起和離之事。
三朝回門過後,大雪紛紛揚揚落下,一連下了好幾日。
閒來無事,我想着給寧淮做雙護膝。
「衛嫣青,幹什麼呢?」
寧淮問。
「我繡護膝呢。」
寧淮問,「給我繡的?」
我點點頭。
「我用不着那東西,別忙活了。」
我堅持,「用得着的,腿本就不好,別再招了寒。」
寧淮雖拒了長寧侯請來的遊醫,卻也在用別的藥,每日都泡着藥浴。
我睡覺的東暖閣與他的臥房就隔着一道紗櫥。
他晚上泡藥浴時總嘶嘶吸氣,似是疼狠了。
玄風說,易經洗髓類的草藥,藥性兇猛,會疼就說明還有救。
他沒有自暴自棄,是個意志堅定之人,真好。
我放下手中的繡花針:「相公,我給你泡點黃芪水喝吧,據說能固表止汗,生津養血,斂瘡生肌。還有枸杞、桑葚、陳皮,你想喝哪種?還是喝你喜歡的『太平猴魁』?」
寧淮抿抿脣,「我今兒突然想起件事兒。」
「衛婠之前是公主陪讀,常在宮中走動。當年三皇子執意要娶衛婠,明貴妃大發雷霆。衛大人不想因此得罪明貴妃,便請我父親相助,我當時也遇上了些情況,只好跟她定親。」
我沒想到,他會跟我說這個。
說着說着,他說起了衛婠和三皇子的情路歷程。
我很糾結,弱弱道,「咱們這樣議論別人,說不定別人也會在背後說咱們。」
寧淮理直氣壯,「所以纔要說,咱們又管不住別人的嘴,可不能喫虧。」
我頓時就感覺,他不一樣了。
我推推他胳膊,理直氣壯催促,「相公,你快繼續說,快點,怎麼他倆就沒成呢?」
寧淮瞄了一眼四周,神神祕祕湊過來。
正此時,玄風慌慌張張從外面進來:「少爺,少夫人。寧氏族老帶人來了,提及大少爺身體之事,說是讓侯爺在年節前上一道摺子,改封二少爺爲侯府世子……」
-6-
七八位族裏的老人圍坐在大桌上喫茶,我們到時,侯夫人正親自給一位滿臉褶子的老頭沏茶,堂中吵嚷得正歡。
老頭將柺杖放在身前扶着,威嚴道:「爲了家族考慮,還是儘早將此事辦了。寧淮這身子,以後如何讓能將長寧侯府發揚光大,白佔着世子之位也無益。咱們都是爲了寧氏一族,寧淮是個深明大義的孩子,相信他能理解。」
「是啊,他這身子,早晚得將世子之位交出去。」
衆人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長寧侯呷了口茶,眉頭微微蹙着,「伯祖父,您這是何意?如此不是讓兩個孩子離心嗎?」
侯夫人溫聲道,「其實兩個孩子關係和睦,伯祖父若是擔心阿淮後繼無人,屆時從寧澤的子嗣中過繼一個便是,何必如此?」
「阿淮心裏已經很難受了,何必提起此事惹他傷心?」
她雖說的是寬慰之語,卻說的是寧淮不能有後的事實。
老頭將柺杖重重搗在地上,鬍子撅着一抖一抖:「婦人之仁,一拖再拖反倒叫人起心思。說句難聽話,寧淮命不久矣,又後繼無人,以後可怎麼辦?兩兄弟關係和睦,正好讓寧淮將世子之位讓出去,將來寧澤也不會忘了哥哥的好。」
長寧侯一言不發。
良久,長寧侯放下茶盞,長嘆一聲:「事已至此,那便依伯祖父所言。」
那聲嘆息像是爲難極了,又像是鬆了口氣。
侯夫人焦阻攔:「老爺,怎可如此。阿澤他如今手握重權,不差這些虛名,反倒是阿淮……」
「我意已決,如此也好,家族和哥哥以後都給交給阿澤了。」
我側頭去看寧淮。
他靜靜望着着長寧侯,臉上沒什麼起伏。
他這模樣,像極了衛大人叫我替嫁那天的我。
當時我靜靜站在衛大人的書房,卻好像整個世界都在喧囂。
好像有蛇膽在肚子裏翻騰,膽汁破碎,苦得叫人想吐,但卻吐不出來。
我能理解衛大人,他畢竟將衛婠當成親女兒養了十六年。
可是,寧淮是長寧侯養育了二十多年的親兒子,爲什麼會這樣?
他已經夠苦了。
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勇氣,我走上前行禮,不卑不亢道:「族中各位長輩、父親、母親安好,孩兒身爲寧家新婦,不得不爲我相公說句公道話。」
「我朝有哪條律法規定,身子有疾不可承襲爵位?家父乃禮部尚書,最是通曉規矩禮儀之事,孩兒卻從未聽過此種說法。自古便是長幼有序,我夫君保家衛國才遭此劫難,你們這般行事,就不怕寒了天下將士的心,不怕御史臺彈劾的摺子?」
寧家族老柺杖又一搗:「你這新婦剛過門便這般同長輩說話?還有沒有規矩禮儀?」
數雙眼睛齊齊向我望來,我抿抿脣,有些底氣不足。
「呦,你們是真不要臉吶,人事兒一件不幹,狗叫得倒挺歡。」
寧淮被玄風推着往此處來。
天光雲影透過菱花窗打在他臉上,爲他周身鍍上一層朦朧又溫柔的光暈。
他坐在輪椅上望過來:「青青,過來。」
我在寧澤身旁一站定,他抱着臂同衆人道:「給我一萬兩銀,我自己上摺子,自請將世子之位讓給寧澤。」
堂中瞬間鴉雀無聲。
侯夫人細聲道,「阿淮,你娶親花廢了大把銀錢,府上實在沒有這般多的現銀。」
「姨母說的什麼話,堂上不還坐了這麼些人嗎?各位都是族中老人了,既然要管我們的家事兒,不如一起湊湊?這些年來,侯府待你們不薄,逢年過節禮金大把大把地花,也是時候該收回來些吧?」
堂上霎時炸開了鍋。
「你這孩子,怎會變得如此乖張無狀?」
「你畢竟殘了,又不能有子嗣,平白佔着——」
……
寧澤脣角掠過一絲冷笑:「那便沒得商量,畢竟我有了媳婦兒要養活。哪日我猝然身死,她豈非如現在一般任人宰割?不給她留些銀錢傍身,我九泉之下豈能安息?」
「沒錢沒得商量,即便魚死網破,我也要到御前告上一狀。這世子之位,除非我自願給,否則就憑你們幾張老臉,可要不出來。」
爭吵不休中,長寧侯一錘定音。
「一萬兩,我來想辦法。」
-7-
輪椅走在青石板路上,我極力壓制着胸中酸澀的情緒,卻又被觸動得紅了眼眶。
我停下來,斬釘截鐵同寧淮說,「相公,我出嫁時衛大人給了我很多嫁妝,有很多田產,還有鋪面,錢怎麼都夠花。」
我回頭瞥了眼默默推輪椅的玄風,添了一句,「多養一個玄風也綽綽有餘。」
玄風嘿嘿笑開了。
寧淮替玄風拒絕,「不用,玄風領的是軍餉,他有錢。」
說罷,他話音一轉,「我昨日做了個夢,夢裏我一頭白髮,日日坐在城牆下乞討,不想今日這個夢便應了驗。」
他披着厚實的玄色狐裘大氅,頸部是一圈柔軟蓬鬆的灰色毛毛。
說這話時,臉被毛毛圍住,像只可憐巴巴的小狐狸。
可愛又可憐。
我皺着眉頭開解他,「相公,你眉間有痣,這叫做『草裏藏珠』,相面的人說,這樣的人會一生富貴。」
「以後,我會好好疼你,你也得好好疼愛自己,不能自暴自棄,別在意旁人。我們夫妻一心,日子怎麼都能好過的。」
他歪着頭笑了,吐出一句始料未及的話。
「青青,你準備怎麼疼我?」
語調拖得長長的,平白讓人浮想聯翩。
一股異樣的酥麻淌進四肢百骸,我臉上也燒起來。
「青青」二字,到他嘴中,怎能如此纏綿繾綣?
我舔了舔乾燥的嘴脣,將白淨的小臉埋進狐裘毛領裏,訥訥道:「淮哥,你別捉弄人。」
「淮哥?怎麼不叫相公了?」
見我羞窘狠了,寧淮彎起眉眼,心情很愉悅似的:「你淮哥沒捉弄你,淮哥家大業大,有的是錢。」
我站在「滄海月明」首飾鋪前,才明白,什麼叫家大業大。
此處首飾風格迥異,品類繁多,別國風情的首飾亦是應有盡有。
京城赫赫有名的首飾鋪,竟是寧淮的私產,他說他是悶聲發大財,不可能用他自己的錢養活族中那些老東西。
我被人引着看簪子,寧淮也跟着看。
最後寧淮撿了滿滿當當一匣子首飾遞給我,我方纔多看了兩眼的,竟都被他扔進了匣子裏。
我受寵若驚,「淮哥,我有很多,我不要了,別浪費。」
「浪費什麼?只要戴上一次,便不算浪費。」
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寧淮凝眉,「還是想我給你戴?行吧,過來吧。」
我分明不是那個意思,鬼使神差就過去了。
額前一縷頭髮散不知因何散下來,被寧淮輕柔地撥到耳後。
心裏甜水絲絲往外冒,我撥浪鼓一般笑着晃晃頭,那縷頭髮又落下來。
寧淮氣笑了,伸出兩指,捏住我腮邊軟肉,「衛嫣青,你幹什麼呢?」
我面熱耳赤,爲小心思被戳破感到異常羞恥:「沒……沒幹什麼……」
「傻樣。」寧淮又將頭髮撩上去,將簪子一股腦簪進我髮間。
我一下成了插滿糖葫蘆的木樁,仰着臉看着寧淮傻笑。
「青青?是你嗎?」
一轉頭,一身着鴉青色長袍公子正出神地凝望着我。
「江遠哥?」
他迫不及待地奔到我面前,「青青,真的是你?去歲我進京趕考,不知縣太爺竟竟要強納你,今春高中回鄉,卻聽人說,你們舉家搬離錦平縣了。青青,我總算找到了你。」
什麼?
我大伯和爹爹搬離了錦平縣?
寧淮眯着眼打量江遠:「青青,他是誰,他是你的朋友嗎?」
-8-
我心中記掛着爹爹和大伯的事兒,央求着寧淮同我往衛府中去。
寧淮抱着臂看我,臉上陰雲密佈。
「江遠哥?江遠是什麼人吶?他也是你哥?我說怎麼不叫相公,原來如此。他該不是你的老相好吧?」
我急得直瞪眼,「你別胡說八道。江遠哥同我家住在一道街巷,都是老熟人了,我的繡活還是江嬸教我的。我爹是個秀才,江遠哥也在讀書,有時會來我家請教。我叫你『淮哥』是因爲,覺得跟你親近了許多,叫相公太見外了,所以才如此。」
寧淮臉上瞬間轉了晴:「行吧,去衛府。」
什麼人呀,喜怒無常的。
在廊亭中找到衛婠時,她正比劃着將一支紫菊往玉湖春瓶中插。
「你把咱爹和大伯弄去了哪裏?」
衛婠抬頭,「爹爹不在書房嗎?至於大伯,自然是在柳葉巷的府邸中。」
她明明知道我在說什麼。
「我再問你一遍,你把他們弄哪去了?」
當年衛夫人在京郊去寺廟祈福的路上被歹人追殺,僕婦、守衛悉數被害,她當ƭû₇時就躲在我家紅薯窖裏,驚了胎,即將分娩。
適逢我娘生產,家中正好有穩婆。
就這樣,我娘和衛夫人一前一後生下孩子。
我娘調換了兩個襁褓,也調換了我和衛婠的人生。
衛夫人不知此事,賞下數百兩銀子,還請我娘去衛府當乳孃。
我娘再沒回來過。
我爹是個秀才,大伯是個屠夫。
後來他們從村裏搬到了縣裏,我爹用賞銀辦了間書肆,我大伯還是去東市殺豬賣肉,兩人就這麼把我拉扯大了。
去歲我被爹爹送到衛府時,衛夫人已經過世四年,我名義上的娘也殉了夫人。
衛尚書沒有再娶,家中是老祖母和衛婠掌家。
當日衛婠便交出掌印,跪在祠堂脫簪請罪,幾天不喫不喝,生生把自己餓暈過去。
她拖着病體跪別祖母、父親,說要同我爹歸家。
祖母摟着她淚流滿面,一口一個心肝兒叫着,發賣了府裏一批嚼舌根的人,對外只說,我和衛婠是雙生姐妹。
衛婠行事妥帖,先是派人救出尚在牢獄之中的大伯,又賞給我爹一筆銀錢,聲淚俱下求衛大人饒我爹一條生路……
衛婠捏着花枝,咔嚓咔嚓剪去不要的枝葉,「說到底,那似乎是我的親人,我怎麼安排他們,用不着告訴你吧。」
我愣了下,無措辯白道:「我只是想知道他們的下落,他們現在好不好?」
「與你何干?」衛婠面不改色繼續插花。
我一把折斷紫菊花,再舉起玉壺春瓶,往地上一摔,又將桌上花枝掃落一地。
「衛婠,你別欺人太甚,是我過分嗎?你既如此說,那衛府與你何干,我的親人與你何干?」
階下的丫鬟們衝過來:「二小姐,你怎麼這般粗魯?」
衛婠勾脣笑道,「無妨,青青對我有些誤會。再去拿些花來,祖母房裏的花該換了。」
我得衛婠知道我的底線,否則我受再多罪也是自討苦喫。
「我就粗俗,今日你不告訴我他們的下落,我還要打你。」
衛婠沒忍住笑:「我親爹爲了我的榮華富貴頗費苦心,我爹爹和祖母這些年也待我極好。我挺同情你的,你可以儘管朝我發泄怒火。」
我氣得像頭野牛,「衛家人再對你好,你也終究只是個外人,你也挺害怕吧?」
「你要再惹我,我可不管什麼家族。拼個魚死網破,我也要讓大街小巷都流傳你的身世之謎。我不怕失去衛家,你呢?」
衛婠驟然沉了臉,惱恨道,「爹和大伯是我的親人,是他們願意接受我的安排,棄你而去。他們沒告訴你消息,與我何干?還是說,你新婚不如意,只是藉着此事回來找我撒氣?」
從背後傳來一聲沒好氣的質問。
「你說誰呢?誰新婚不如意了?」
-9-
輪椅響動之聲止息,玄風推着寧淮停在階下。
微風徐徐,紅梅上的積雪簌簌飄落,寧淮的赤紅髮帶也隨風飄搖。
「青青,過來吧,該回家了。」
「淮哥?」
我站着沒動,他怎麼來了?
「衛婠,青青性子軟,但我可不是好相處的人,你別想着欺負我的人。」
衛婠抿了抿脣:「阿淮,你誤會我了。」
寧淮五官揪在一起,「你喊這麼噁心幹什麼?你什麼時候這樣叫過我?你看我媳婦兒在這,故意的是不是?」
他繼續道,「我沒惡意,你也別嫌我說話難聽。趁着青青在這,今日咱就說清楚。咱倆從前就是兩句話的交情,沒有過私情。當初這樁親事,咱倆都是被迫的。後來爲了顧及你的面子,我讓你家提出退婚,你家卻按下不發,這才生生拖到了我受傷殘疾之時。我所說的,可都是真相吧?」
衛婠沉默了半晌,才道,「是,的確如此。」
「青青,都聽到了?」寧淮突然問。
我被突然一點名,趕緊點了點頭。
「聽見了還不走?你今兒想在這住下?」
我搖搖頭,提着裙子小跑過去。
寧淮突然握住了我的手,「你要是想知道你爹的下落,我叫軍中的人幫你找,雖然我只掛個虛職,但使喚幾個人總不在話下。」
寧淮手心的熱度傳到我掌心,讓人覺得溫暖。
我心中五味雜陳。
我爹爹如珠似寶地疼了我許多年,他甚至爲我買了兩條松青的蟬翼紗做髮帶。
蟬翼紗,價值千金,僅兩條就花光了家裏一年的進賬。
我爹明明這樣疼愛我,卻將我的身世藏得滴水不漏。
如今的爹爹又爲了家族利益捨棄了我……
我沒想到,不久之後還能有個人願意給我出頭。
雖然,我和衛婠之間的事兒他不該摻和,但有人撐腰的感覺,倒是出乎意料地好。
我垂眸看着寧淮握我的手。
他的手很大也很寬,覆在我手上,小麥色的皮膚顯得更黑,掌背上薄薄的皮膚分佈着脈絡分明又帶着蓬勃力量的青筋。
我晃了晃他的手,「淮哥,算了,別找了,我沒想找。」
聽衛婠的意思,我爹和大伯很好,已經夠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真不用?」寧淮擰着眉頭看我。
我點頭,「真的不用啦。」
「行吧。」
寧淮撒開我的手,喜怒無常的毛病又犯了。
我看着被嫌棄的手,正迷茫,就聽見寧淮秋後算賬的聲音。
「衛嫣青,怎麼着,你新婚挺不如意唄?我虧待你了?」
我搖頭,那是真沒有。
「別人說你新婚不如意,你就傻站着,也不解釋解釋?默認了?還是嫌我拿不出手?剛纔叫你過來,你傻站着幹什麼?怎麼的,我那次跟你說我和衛婠沒關係,你不信是吧?甜言蜜語跟放屁一樣,看來心裏不是那麼想的呀,對我挺不滿?」
這碎嘴子,都給我說樂了。
「淮哥,我沒有,當時心裏想着事兒,沒顧得上反駁。」
他瞥我一眼,滿臉不信,鸚鵡學舌般,捏着嗓子學我說話,「當時心裏想着事兒,沒顧得上反駁。」
他怎麼這樣啊!
看來得想想別的辦法。
「玄風,淮哥,你們看,那有個鳥巢。」
趁着玄風停下輪椅,我彎下腰,吧唧一口親在寧淮臉上。
寧淮身子一僵,登時啞了火。
-10-
年節將至,長寧侯終於湊夠了一萬兩銀票。
他不好意思找寧淮,只好將一萬兩銀票交給我。
我揣着一匣子銀票去找寧淮時,他正伏在案上作畫。
伸長脖子去看,畫的是一把青色的花簪。
我不久前才知道,『滄海月明』首飾鋪裏的簪子有些竟出自寧淮之手,真令人匪夷所思。
「他叫你過去了?」寧淮問。
我點點頭,將匣子往他面前推了推:「淮哥,這一萬兩銀票怎麼處置?你若說不要,我這就去還給侯爺。」
「不要?憑什麼不要。」
寧淮吸了口氣,「幫我拿奏摺來吧,我這就寫。」
筆直修長的手指,有着骨節的寬大,根根指節分明。
筆走龍蛇間,力透紙背。
寧淮看似性子張揚,實則卻很有耐性,私下裏也有沉靜的一面,既能舞刀弄槍,又能揮毫潑墨。
其實他五官生得特別好,小臉緊繃又精緻,有棱有角的,鼻樑又高又挺,看起來冷峻狂傲,又英氣逼人。
他骨架挺大,肩很寬,腿也長,在輪椅上坐着,也能看出老長一截大腿。
我越看越滿意,瞥見桌上茶盞空了,才依依不捨出去倒茶。
一回來,奏摺已經合上了。
寧淮坐着,目光望着窗外,背影落寞孤絕,通身散發着一種破碎的孤寂。
我輕手輕腳將茶盞放在桌上,低聲問,「淮哥,你還好嗎?」
「從前我帶兵打仗那會兒,排兵佈陣、調度籌謀,哪樣都得操心。有時行軍在外,幾天幾夜也睡不上覺,那時候都沒覺得累,怎麼現在天天閒在家裏,哪哪都不痛快呢?」
他換了個姿勢,雙手抱臂靠進輪椅裏,視線空洞地盯着房梁,兩條長腿大剌剌擺着。
「我好的那會兒一個個跟癩皮狗似的纏着我,都他娘來跟我攀交情。現在我不好了,說是我斷了腿,性情古怪,不敢來惹我。這就罷了,就說我這畫技,還是小時候我姨母親自教的,以前我姨母和我爹對我真挺好的。」
「得虧我未雨綢繆,揹着他們開了『滄海月明』,要沒這個首飾鋪,我現在真是一敗塗地。說得好聽,以後讓寧澤養我,他養得起我嗎他?搶了我軍功還想騎到我頭上作威作福,什麼都佔了還跟我這裝無辜?你看他現在他挺是個人樣,以前還不是就知道跟我屁股後哭?」
望見我專注看着他的目光時,寧淮笑了笑,尷尬地偏過了頭:「你看,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麼呀,好漢不提當年勇,倒顯得我輸不起了。」
靜寂許久,寧淮又開口:「你能先出去嗎?我想自己待會。」
我不敢想,若是我遭遇了這些,如今會是何種模樣。
他已經做得很好了。
雖然他嘴上不說,但我知道,他從未放棄過自己的腿,湯藥、藥浴、按摩,日日不斷。
他也在盡心經營着『滄海月明』,每日花費大量的時間來看賬本、畫簪子草圖。
他無論做什麼事兒都很認真,是個很好的人。
我走上前,傾身抱住他,輕聲道,「淮哥,你還有我呢。」
「我以後會加倍對你好,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買。我肯定跟養嬌花似的養你,疼你愛你,一點都不叫你心裏難受。」
「我覺得你現在也很好,說句不好聽的話,要不是你出了意外,你這塊天鵝肉也落不到我嘴裏——」
腰間倏然一緊,寧淮兩手掐着我的腰將我抱到腿上。
我愣住了,臉也燒起來。
「淮哥,你幹什麼呀?」
「沒什麼,你繼續說。」
我急促得呼吸着,又勸說自己,不用緊張。
我舔了舔嘴脣,承接着寧淮晦暗不明的目光:「淮哥,我自第一眼見你,就對你心生歡喜。只要你乖乖對我好,讓我高興,我永遠都不會背叛你。」
寧淮半垂眼望着我,「油嘴滑舌,你這都跟誰學的?」
「我是說真的。」
「解釋解釋,什麼叫落到你嘴裏?」
「就是——」
不等我說完,脣猝不及防被堵住。
時間彷彿忽然慢了下來,每個瞬間都異常清晰、緩慢。
我看見寧淮近在咫尺的纖長睫羽。
「青青,閉眼。」
我順從地閉上眼睛,一切感官被無限放大。
空氣裏只剩下雙方交纏的呼吸,還有,耳邊傳來的,密密匝匝的心跳。
一吻畢,我滿面通紅揪着寧淮的前襟,心跳還在變本加厲。
寧淮又長又密的睫毛輕輕翕動,他輕笑了下,捏着我的下頜又吻過來。
-11-
我有點不敢在寧淮面前晃悠了。
他就像盤口在洞裏的大黑蛇,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咬人一口。
整個新年我都在水深火熱中度過,那種感覺,像貓爪子撓人一般,又直叫人害怕。
「青青,渴了,給我倒點水潤潤——」
寧淮又開始喊我。
我繡香囊的手抖了抖,遲遲不肯從小塌上起身,朝着窗外喊:「玄風,叫你呢,你進來倒點水。」
玄風聲若洪鐘地拒絕:「少夫人,樹上有個鳥巢,我正看呢,沒空進屋。」
……
都怪寧淮,那次他非說我嘴起了皮,要給我潤潤,把我嘴脣都咬痛了。
我也不是不喜歡和他親近,就是我覺得我有點不對勁兒,他也不對勁兒……
「哐——」
門被踹開,進來的卻是怒火中燒的寧澤。
「寧淮,你什麼意思?」
他手心攥着一卷明黃的聖旨,指節緊到嶙峋發白:「誰要你將這世子之位讓給我了?」
寧澤素日在宮中當差,夜裏常宿在自己在外置辦的小院裏,不怎麼回家。
不想一回家便發起了火。
寧淮掀起眼皮看他,「你踹什麼門,就你有腳踹?」
寧澤杏眼中的光黯下去,語氣執拗:「你還是記恨我是不是?我跟你解釋過多回,當年我真不知道白羽跟你院裏的人起了爭執,我也不知道他竟喪心病狂到給你的馬下藥。」
「從那事兒之後,你對我再也沒有過好臉色,你不再同我說一句話,你爲什麼這麼對我?」
見寧淮不答話,寧澤更加惱怒:「你這腿是真的沒得治,還是你根本不想治?你就非要所有人都不好過,你纔好過,是不是?」
寧淮臉色一沉,「滾出去,我對你這個弟弟已經夠仁至義盡了。」
寧澤針鋒相對道:「弟弟,你還把我當弟弟?自從那事兒之後,你哪次正眼瞧過我?說得好聽,把我當弟弟,你自己信嗎?」
寧淮嗤笑一聲,「你頂了我的軍功,白羽也是奉了你孃的命來害我。世子之位,是父親花費了一萬兩替你籌謀。有些話我不想說得那麼難聽,你別跟我這兒蹬鼻子上臉,要不要臉吶你?」
好似平地驚雷一般,炸得寧澤體無完膚,他踉蹌了兩步,滿臉不可置信。
「你……說什麼?」
「裝什麼無辜,別說這些你事兒毫不知情?」
寧淮破罐子破摔道,「你不說我不讓所有人好過嗎?對,沒錯。你們都是好人,行得正做得直,就我一人卑劣。你們也不必這麼厭憎我,總歸我命不久矣,沒幾年活頭。等我死了,你們就都好過了。」
寧澤跌跌撞撞出了屋子。
我躲在在屏風後,『命不久矣』四個字不斷在腦海中盤旋,攪得我心亂如麻。
「青青?躲在屏風後做什麼?」
「淮哥,你跟我說句實話,命不久矣,到底是還剩下多久?」
我站在他身側,迫切地想得到一個答案。
一想到他會死,鼻子就忍不住發酸。
寧淮拉着我的手,捏着我的手指把玩,戲謔道,「剛叫你來,怎麼不理我?」
「淮哥,我不想你死。」
「怕什麼,我死了你還年輕貌美,還能再嫁。」
我霎時紅了眼眶。
「淮哥,我找最好的大夫給你調理身體,你要長命百歲。」
寧淮揚了揚嘴脣,拍拍腿讓我坐下。
他一手攬着我的腰,一手牽起袖子給我擦眼淚:「我逗你玩呢,你瞧我像是短命鬼那樣嗎?一時半會真死不了。」
「真的?可是……」
傳聞都說,他活不久了。
見我表情,寧淮樂了,「你日日跟我待在一起,我好不好你不清楚?我騙你幹什麼,自己咒自己好玩?」
我心裏還是難受,「明明是你自己說的,你又不承認?你不告訴我,我這去請個大夫來給你看。」
寧淮緊緊攔着我的腰,不讓我在他身上動彈。
「別瞎想,以後我不說這種話了。」
他溫聲解釋,「剛傷着那會,太醫還說我救不活呢,我還不是活了。養了這麼久,早沒什麼大礙了。身體是自己的,我犯不着跟別人過不去,故意懲罰自己不治病。等我們搬到新家,我一定好好調理身體。」
我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話語中的不尋常,「新家?」
寧淮點點頭。
「青青,我在這個家住不下去了。我有個宅子,在城南青梧巷。過了正月,咱們去那住,成嗎?」
我點點頭,「好,我聽你的。」
寧淮不說話了,一言不發沉默了許久,才問,「爲什麼?」
我都要被他搞糊塗了。
「我們成親了,自然應該如此。你在這住得不高興,那就換個地方住,我覺得挺好的。」
「房子沒有現在大。」寧淮看着我。
我點點頭,「嗯,知道了。就我們住,用不着很大。」
「僕人也沒有現在這樣多。」
「我不喜歡人服侍,也用不着很多僕人。」
「真乖,我親一口。」
還沒答應,寧淮的脣已經貼了上來。
我紅着臉回應,電光火石間,那種不對勁兒的感覺又來了,我大驚失色,手忙腳亂去推他。
「乖,怎麼了?」
「淮哥,你……腰帶……硌着我了……」
寧淮怔愣的功夫,我一把推開他竄下了地,目露防備望着他。
寧淮也目光幽深地盯着我。
「淮哥,有句話,我憋在心裏很久了,你跟我說句實話。」
我臉紅得要滴血,「你之前說不能人道,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很委屈,「你腰帶總胳着我,不是一回了。」
「你腿是被長槍捅了,筋脈受損了,關那裏什麼事兒。而且玄風說,不知道你有那方面的毛病。你是不是騙人,你耍流氓你……」
寧淮抬眼,定定看着我,就是不說話。
詭異的平靜讓我摸不着頭腦。
我頓時就有點不自在了,是不是我過分了?
哪個男人會拿這種事兒開玩笑?
我視線不由自主地下移,手心突然被握住,寧淮帶着薄繭的手指在我手背上摩挲,小指有一下沒一下勾着我的。
「怎麼就被你發現了?」
轟——
我炸了。
寧淮兩指在我手背上不輕不重捏了兩下,語氣魅惑:「青青,不是你說,要疼我、愛我?你現在挺有機會,你準備怎麼疼愛我?」
奔騰的血液直衝天靈蓋,我渾身的毛孔都要炸開了。
「啊,你,你不要這樣啊!」
我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甩開他的手,落荒而逃。
-12-
正月內不宜搬家動土,剛過了正月,我和寧淮便搬去了城南青梧巷的宅院。
那是坐三進大院,一點也不小,門外兩隻石獅子,威風凜凜。
進了門,裏頭的垂花門、影壁都雕得格外精緻,甚至連瓦當上都雕着虎紋。
正房挺大,窗邊的白玉瓷瓶裏插着紅山茶,一進門,清香撲鼻。
我走到窗邊去嗅山茶花,一回頭,寧淮被玄風推着,正看着我笑。
「喜歡嗎?」
我點點頭,有點不敢看他。
以前在侯府時,我住在寧淮房裏的東暖閣中,僅一道紗櫥與主屋隔開。
這屋裏沒有隔開的暖閣,又只有一張牀,以後我們得睡在一張牀上了嗎?
其實自從嚐到了甜頭後,我心裏也總想跟寧淮親近。
可自從知道他是個正常的、有Ţų₉慾望的男人後,我就有點害怕和他共處一室了。
一看見他,心裏就慌得不得了。
以前我以爲他同太監無異,現在知道他不是,還要與他同牀共枕,這……
想到這,我臉頰一陣發燙,「淮哥,你要不要先去園子裏逛逛,我收拾收拾屋子。」
寧淮好脾氣望着我,「青青,院裏太冷,我能在屋裏待着嗎?」
玄風也撓撓頭,「少夫人,我也想回房收拾收拾,你就讓大少爺在屋裏待着吧。」
玄Ťũ̂₂風一走,屋裏氣氛開始微妙起來。
我偷偷瞥了寧淮幾眼,正巧被他撞見。
「青青,想看就看,看相公還用得着偷偷摸摸?」
「我…..我沒有!」
寧淮挑眉一笑,吩咐小廝將他的箱籠搬在身側,又彎着腰將筆墨紙硯和常看的書籍拿出來放在書案上。
我心中熨帖又心酸,即將與他同牀共枕的緊張感消散了些。
以前聽說淮哥不能人道,衛府的人怕我難受,出嫁時連《春宵祕戲圖》都沒給我準備。
搬家時我翻遍了嫁妝箱,也沒找到一本!
等收拾完家裏,我非得買一本看看。
在丫鬟們的幫助下,沒一會兒屋裏已經變了樣。
收拾到放浴桶的最裏間,才發現,此處別有洞天。
最裏間有道門,推開後是另一間房。
屋裏一張黃花梨的雕花木牀,上面刻着荷花、蓮蓬和鯉魚。
牀頂掛着淡桃色的紗帳,陽光透進來,紗帳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閃着細碎的光。
不遠處的梳妝檯上放着一面大銅鏡,匣子裏有幾套完整的寶石頭面,一匣子東珠,一匣子簪子,幾盒塗手的香膏,還有幾把形狀各異的梳子。
梳妝檯前面是一張小塌,塌上擺着針線筐,各色絲線都有。
窗邊則是一張楠木書案,牙板雕蓮花,襠內雕梅花,做得特別精緻。
案上擺着好幾個雕花筆筒,一摞遊記、話本之類的書籍,白玉瓷瓶裏插着熱烈的紅山茶花。
西牆上掛着好幾副妙趣橫生的花鳥畫。
每一樣都不是凡品。
這一看就是精心佈置的女兒家的閨房。
我被震住了,遲遲動彈不得。
我有些想哭,心頭好似壓了一塊大石,讓我喘不過來氣。
我噔噔跑到寧淮面前,「淮哥,那房間是你給我準備的嗎?」
寧淮正坐在窗邊書案旁,手指輕柔地撫弄着紅山茶的花瓣,聞言扭過頭來。
「不喜歡嗎?」
「淮哥,你別再給我花錢了。我們認識不久,還沒到那種地步。你做到這種程度,這太重了,我承受不起,我心裏其實挺不安的。以後,你別這麼破費了,行嗎?」
寧淮面色沉下來,「不就是佈置個房間嗎,能花費多少銀子?況且,咱們成親了,我給你花錢天經地義。認識不久,沒到那種地步?親不是你先親我的?抱不是你先要抱我的?不是你說,要跟我好好過日子,你現在說這種話什麼意思?什麼叫沒到那種地步?」
我被他一吼,頓時紅了眼眶。
「淮哥,對不起,我說錯話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覺得,你對我太好了。」我好像有點承擔不起。
我從未同時得到過這樣多珍貴的東西。
「青青,你……別哭啊。」
「我話說重了,你別往心裏去。」
寧淮沉默了許久,然後說,「我看你最近好像挺怕我的,是不是上次我說那話太唐突,嚇着你了?」
「我以前在軍營糙慣了,嘴上沒個把門兒的。我當時就是腦子一抽,纔會開那種玩笑。我這人吧,就是嘴上不肯落下風,所以就隨口那麼一說。你別害怕,我不是要逼迫你同我發生些什麼。我身子這樣,同你說那些模棱兩可的話,確實不妥,你別往心裏去。」
寧淮聲音越來越低,「你看,你嫁給我這種殘廢就罷了,現在還要住這種宅子。我心裏過意不去,所以才簡單佈置了一番。」
良久後,寧淮的聲音又響起來,「你要是後悔了,你要跟我說啊。好在我們相識不久,什麼都沒發生,現在和離也不晚。我知道自己算不上良配,你若想和離,你要告訴我,我不會怪你的。」
他雙腿有疾,素日雖然從未妄自菲薄過,但肯定悄悄難受過千次百次。
我還說這些話,叫他以爲我嫌棄他。
我本意不是如此。
「淮哥,你是個特別好的人,我沒想跟你和離。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爲君死。你是保家衛國的英雄,我一直很敬佩你。你又英俊又威武,臉小腿長,肩寬腰細,我特別滿意。得知你是個還能人道的真男人,給我高興壞了,我還想着什麼時候試試……」
寧淮視線飄忽地瞅着房梁,也不理我。
我湊過去揉他的臉,「淮哥,是我想錯了,你給我花錢天經地義。我就喜歡你這種大方的男人。有些男人雖四肢健全卻一無是處,你即便腿傷了也能頂天立地,讓人喜歡得緊。」
寧淮偏過頭,只拿鋒利的下頜線衝着我,還是不理我。
我心一橫,貼上他的嘴脣輕輕親,心虛地問,「淮哥,你是在生氣嗎,還是你傷心了?」
寧淮轉頭對上我的眼睛,陰陽怪氣道,「你不必再說了,從今往後我倒是不敢再信你的甜言蜜語,我若再信,只怕真要哭斷腸去了。」
真可愛呀。
我親親熱熱摟住他脖子,像他親我一樣親他。
「乖,別咬舌頭,疼。」
寧淮哼哼唧唧,扶着我的腦袋,反客爲主。
-13-
我請來了曾在長寧侯府見過的白鬍子游醫,讓他用銀針爲寧淮疏通腿部經脈。
他說會盡力一試,先紮上一月,看看成效,又教我一些按摩手法,囑咐了飲食忌諱。
我想着還是得多看幾位大夫,萬一就遇見神醫了呢。
淮哥對我這樣好,我一定得找人好好給他調理身子。
正想着,又聽大夫對着我和寧淮囑咐,「房事不能太頻繁,一月八至十次爲宜。」
大夫話音一落,我和寧淮不約而同紅了臉。
大夫可是脫了褲子檢查的,看來淮哥那方面真沒有問題。
二月的天氣不是很冷,日頭暖洋洋的,想起大夫說曬太陽好,我便將寧淮的輪椅推到廊下曬太陽。
我搬個矮凳,坐在他身側。
寧淮靠在輪椅上,被太陽曬得微閉着眼睛。喉結凸出,裏面像藏了顆大棗。
我鬼鬼祟祟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喉結也跟着動,令人愛不釋手。
寧淮呼吸一窒,眼睜開條細縫,「別摸了。」
「那你讓我親一口吧?」
寧淮見我模樣,嗤笑一聲,「想得倒美,不給親。」
我急了,「你怎麼如此不解風情?」
正在霸王硬上弓,玄風的聲音戛然而止。
「少爺,少夫人——」
他猛得剎住了步子,慌慌張張背過身,甚至捂住了眼睛:「少夫人,你繼續……啊不,不是,你先別繼續了…..衛老太太和衛大小姐來了,人在前廳。」
我羞得無地自容,忙不迭跑遠了。
身後傳來寧淮放肆的笑,「慢點跑,頭髮亂了——」
到前廳時,衛老太太正衛婠正端着茶盞飲茶。
見我來,衛老太太放下茶盞嘆了口氣,「這麼大的事兒,怎麼不跟家裏知會一聲?」
搬家這事兒,我沒跟衛府的人說,實在不知如何開口。
我訕訕笑了下,「祖母,我都挺好的,您不用擔心。」
「你若早些告訴家裏,何至於走到這種地步。寧淮畢竟是因着打仗傷了腿,聖上斷不可能因此褫奪他的世子之位,你怎麼敢縱着他如此行事。離了侯府,你們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他這雙腿如此,又無法有嗣,你是如何打算的?」
見我悶着頭不說話,衛老太太恨鐵不成鋼道:「一點成算都沒有,還敢瞞着不告訴家裏。你聽祖母的,不如收養個孩子記在名下,若寧淮身子康健,你們也有個孩兒承歡膝下。若他壽數有缺,你下半輩子也有個依靠。你若拿定主意,這事兒祖母替你辦,一定爲你選個好學上進、品行端正的的孩子。」
我知道她是好意,可我心裏就是不舒服。
「昨日皇帝給五皇子和你姐姐賜了婚,婚期就定在八月十二,你長姐不會不管你,你們兩姐妹,往後也該多走動,相互之間有個照應。」
衛老夫人又提起了衛婠的親事。
「喲,多好一樁親事,真叫人豔羨呢。」
寧淮被玄風推在我身側停下,朝着衛老太太和衛婠道:「恭喜了,這可真是大喜事兒。」
「衛家兩個嫡女,一個嫁給皇子,一個嫁給殘廢,兩個女兒都有美好的未來。」
衛老太太和衛婠頓時如坐鍼氈。
衛婠出聲打圓場,「祖母和我今日上門,是想談談子嗣的事兒,你們不能有後,不如收養個孩子承歡膝下,百年之後也有人供奉香火。」
「衛婠,你咒我呢?」
寧淮望着衛老太太和衛婠說,「我不是今日才殘廢的,我不能人道的事當時也是人盡皆知。衛府將青青嫁過來時便該想到此種後果,當時沒顧上管,如今倒是有餘力了?衛婠嫁得這樣好,我都直羨慕,可青青呢?只能說,咱們兩家不愧是世交——」
衛婠是真正的名門貴女,賢惠能幹,能嫁給皇子是她優秀。
我能力不如她,也不能只一味攀比。
我輕輕扯寧淮的袖子,示意他別說了。
寧淮領會了我的意思,「祖母,我就是看青青境況如此,一時想起了自己。您也知道我什麼性子,心直口快罷了,您別在意。」
衛老太太溝壑縱橫的臉上顯出幾絲無措,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罷了,見你們夫妻和美,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接下來寧淮木着一張臉坐着,也不開口。
衛老太太和衛婠自覺沒趣,略坐了會兒便起身離開。
衛老太太坐在馬車裏掀起車簾,又提起養子的事兒,「子嗣問題是大事,男人不能生,面上抹不開,你可不能糊塗。這事畢竟事關下半輩子,你得哄着他答應,若拿定了主意,儘早給祖母來個信兒。」
我搖搖頭,「謝謝您的好意,但我不要養子。」
衛老太太蹙起了眉,「你這孩子,莫非還在怨恨家裏?」
怨恨嗎?
我也不知道。
我抬頭望了一眼不遠處的寧淮,他坐輪椅上,停在在門口的燈籠下等我。
陽光籠在他身上,顯得柔和又溫暖。
緊繃的情緒放鬆下來。
我收回目光,朝着衛老太太說,「祖母,我不想養育一個非親非故的孩子,現下我只想好好爲寧淮調理身子。您不必爲我費心,我自己的日子,我會看着好好過。」
衛老太太嘆了口氣,扯下了車簾,「事情也不急,你再好好想想吧。」
衛婠看了眼馬車,遞給我一隻錦囊,「這裏面京郊湯泉別院的地契,爹爹聽說你在給寧淮調理身子,特意要我帶來。」
我怔了下,腦中浮現出很多畫面,最後,伸手接過了錦囊。
「替我謝謝他。」
我揣着錦囊回家,將地契取出來端詳了一會,同我出嫁時衛大人給我的各種契紙一起,鎖進我的珍藏的小木匣裏。
寧淮被玄風推進我的屋子,停在了小塌旁。
「青青,養子的事兒,你是怎麼想的?」
我站在梳妝檯邊與他遙遙對望,「你,你又不是真傷着那處了,你不是還能行嗎?等咱們圓了房,孩子不是遲早的事兒?咱這還是親生的。淮哥,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你究竟是能不能生啊?」
寧淮仰頭看着房梁,慢悠悠道,「孩子……這事兒你出力多,生不生你說了算,我不着急……」
我紅着臉點頭,胡言亂語,「嗯,噢,那……那挺好,還是先圓房才能生……」
寧淮咳了兩聲,瞥見小塌上的繡棚,順手抓了起來,轉移話題道:「青青,你這又是在繡什麼?這綢子上頭繡了我最喜歡的紅山茶,你這是在給我繡汗巾?」
我一怔,我面頰頓時漲得通紅,騰得站起來,「你,你放下,那……那是我新做的肚兜……」
空氣詭異地凝滯着。
良久,寧淮漫不經心的聲音響起來,「哦,是這樣。我說呢,這綢子料子挺細,又滑又軟的……」
-14-
我找遍了京城有名的大夫爲寧淮治腿疾,銀錢流水似的花出去,卻還是收效甚微。
等意識到春雨又青了柳樹,楊柳抽成嫩綠的長條,春日已經過了一半。
這日我在廊下給寧淮按摩腿時,我的侍女阿靈偷偷從不遠處的柱子後探出了頭,捏着嗓子輕聲喚我,「小姐,小姐。」
我做賊心虛地瞅了寧淮一眼,「淮哥,你自己在這曬太陽,我去屋裏繡花了。」
寧淮攥住了我的手,「坐我身邊繡。」
「不,不方便。」
我往外抽手,臉都憋紅了也抽不出來。
「淮哥,你幹嘛呀?」
寧淮湊近我,「難不成又要繡肚兜?這裏沒人,你坐我身邊繡也是一樣的。」
「真的不方便嘛。」
我推開寧淮,一溜煙跑沒了。
一進屋,阿靈揭開了頭上裹得嚴嚴實實的頭巾,從身上挎着的小籃子裏掏出兩本大紅大綠的書,臉紅成猴屁股,「小姐,掌櫃娘子說了,這兩本圖冊最厚、花樣最多,也是京城銷量最好的。」
她又從籃子最底下摸出一本小一些的,磕磕巴巴道,「這本《太……太監樂》是我費盡心機尋來的,據說也是極好的……」
我摸了摸阿靈的頭,「真不錯,阿靈,丫鬟衆多,只有你最得我心。這好東西我絕不一人獨享。我先看着,等你出嫁時,便傳承給你。想與相公親近,此乃人之常情,無需忸怩害羞,知道吧?咳咳,你先出去吧,出去時把門給我關緊。」
我坐在窗邊楠木書案旁,搓搓手打開了圖冊。
圖冊裏,兩個白花花的小人擰在一起,臉上表情都勾畫得異常清晰。
竟如此!
還能這樣!
我像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孜孜以求。
那本《太監樂》更使我大開眼界。
我看得面紅心熱,一抬頭,猥瑣的笑容滯住了。
寧淮在窗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像只隱在暗處,嘶嘶吐着信子的大黑蛇。
「啊——」
我捂住嘴驚叫,差點從椅子上跌下去。
「揹着我看什麼呢?給你樂成這樣?我也看看。」
一隻陰毒的大黑手從窗外伸進來,取走了我的圖冊。
我急了,「你還我!」
「太、監、樂。」寧淮一字一句讀,似笑非笑望着我,「青青,真難爲你費心。」
到寧淮屋裏時,他已經被玄風推了進來,正坐在小塌上,捧着書看。
我緊張地坐在他身側,「淮哥。」
他摟着我,手從我腰間穿過,將圖冊舉到我眼前,「真有意思啊青青,是吧?咱倆一起看吧。」
我臉頰通紅,囁嚅着不敢說話,更不敢抬眼去看圖。
「還是在懷疑我是太監?」
他輕嘆一聲,「怪我,上次沒跟你說清楚。」
手突然被覆住,引着往腰帶上去。
我窘迫地快哭出來,嚇得想縮手。
「這會兒你知道怕了?」
寧淮鬆開了我的手,神色認真道,「青青,我是個正常男人,比你想的要骯髒卑劣百倍,我想要的遠不止如此。」
「如果這不是你想要的,我們就還像從前一樣,好嗎?」
我下意識反駁,「誰……誰不想要了?」
話一出口,我人傻了,越解釋就越亂。
「我,我的意思是……我喜歡你,是女人喜歡男人的那種喜歡。」
我語無倫次,越說越瘋,「你是我的,我看圖就是爲了學,我,我遲早跟你圓房……」
寧淮在我耳畔低聲喊我名字,「青青,你這樣,叫我怎麼能忍住不欺負你?欺負得輕了,又怎麼夠?」
半個時辰後,寧淮握着我發顫的手輕哄,「青青,對不起,我太高興了,我沒忍住。」
我紅着臉,「淮哥,這感覺好奇怪。」
寧淮輕柔地撫摸着我的臉頰,臉上浮着未消退的紅,眼中水光盈動,像是月光下被風吹得盪漾的湖水。
「夫妻之間,肌膚相親,沒什麼奇怪的,青青,我很歡喜。」
他低低笑了兩聲,又湊過來啄我的脣,「我想你,每日每夜都想。你在我身邊也想,不在我身邊更想。」
我心尖一顫,害羞地將頭埋進他懷裏,「淮哥,我也想你。」
許久之後,寧淮坐在窗邊書案前,接着給我做那柄未完成的油紙傘。
油紙傘的每一步都是由寧淮親手完成,此刻剛做完骨架,他正在骨架上繞線。
玄風敲敲門進來,好奇地發問,「少爺,少夫人,你們怎麼把門關上了,唉?你們怎麼還都換了衣裳?這是要去哪啊?」
我和寧淮都沒說話。
玄風見沒人理他,也沒在意,走上前對着精細的油紙傘骨架嘖嘖稱奇,「少爺真不愧是『手藝人』,這雙手又修長又靈巧,什麼都能幹。少夫人,你說是吧?」
我臉紅得要滴血,望着屋頂,「啊……是……」
寧淮紅了耳朵,不耐煩斥道,「寧玄風,你到底有沒有正事?」
玄風不明所以,但很委屈,「宮裏的張公公來了,說是要宣聖上口諭。」
「那你不說正事,東拉西扯什麼?嘴怎麼那麼碎,還不趕緊推我出去。」
玄風很是委屈,「噢」了一聲推着寧淮出去。
「我如今身有不便,勞煩公公久等,這是內子衛氏。青青,這是聖上身邊的張公公。」
我朝公公行禮,「見過張公公。」
張公公手執拂塵,慈祥地笑了笑,「夫人,小寧將軍,咱家是來傳聖上口諭的。十日後春獵,還請小寧將軍一同前往。小寧將軍乃三年前、上屆春獵的優勝者,依照慣例,這開弓第一箭該由小寧將軍來射。聖上的意思是,全憑小寧將軍意願。若將軍不願如此,只當攜夫人遊玩便是。」
張公公上前一步,低聲道,「聖上欲藉此舉以示厚待功臣之意,也是鼓舞士氣,還望小寧將軍莫要推辭。」
「公公哪裏的話,自腿傷後,聖上數度派遣太醫爲臣診治、賜下無數藥物財帛,又特意恩准按懷化大將軍之位發放俸祿,臣感激不盡。春狩意在習武練兵、選拔爲國效力之人,若臣前去於鼓舞士氣有益,臣自是義不容辭。三年前春狩的優勝者是我,那這第一箭,該由我來射。」
張公公嘆贊,「將軍高義,如此咱家就回去覆命了。」
-15-
春狩這日,寧淮坐在前往東山的馬車上,撩開車簾看浩浩蕩蕩的大軍。
「淮哥。」
寧淮放下了車簾,「怎麼了?」
我沉吟着開口,「等你完成了射箭儀式,我們就回家吧。」
寧淮捏了捏我的臉頰,「東山景色宜人,行宮也造得好看,你以前沒來過吧,我帶你四處看一看。」
他若懷念起以前的自己,該有多麼難過啊。
春獵三年一度,他是上一屆的優勝者。
聽說那年,他曾在十萬大軍前接過皇帝親賜的金漆牛尾刀。
他在滿是豔羨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皇帝時,心中會不會湧動起一股狂潮,洶湧澎湃、經久不息?
再對比現在,讓他如何能淡然處之?
「大軍不是要修整一日,明日再正式狩獵嗎?我們今日下午四處看一看就夠了,明日回家好嗎?」
寧淮終於鬆口。
我同寧淮和玄風去往行宮分配的宮室時,常有身着甲冑的士兵朝寧淮致意行禮,停下來喊一聲『小寧將軍。」
我從未這樣直觀地認識到,寧淮真的是個將軍。
寧淮故去的祖父是寧老將軍,寧侯爺是寧將軍,寧淮是小寧將軍,寧澤是寧二將軍。
寧家世代武將,如此分明。Ṭù₃
第二日當我見到身着甲冑、一身肅殺之氣的長寧侯和不苟言笑的寧澤時,怎麼也無法將面前之人和昨日下午來看望寧淮的兩人聯繫在一起。
寧淮出神地盯着黑壓壓的軍隊,一言不發。
寧澤一身甲冑從遠處走過來,冷着臉說,「習武演兵眼看要結束了,狩獵即將開始。聖上要我來帶你過去。」
寧淮拍了拍我的手,「去吧,青青,去不遠處的廊亭中和女眷們一起喝茶吧。一會兒我們就回家。」
我被宮女引着坐在衛婠身側,盯着寧淮那處看。
演武結束,皇帝興致高昂地致辭,引起一陣呼喝。
然後手持彎弓的寧淮,被推到衆人面前。
寧淮對着烏壓壓的將士們,高聲道,「將士們,你們中有些人或許曾隸屬我麾下,或許曾與我是戰友,或許曾聽說過我的事蹟,或許因爲寧老將軍、寧將軍、寧二將軍對我有所耳聞,也或許對我一無所知。」
「今日,我是以上屆春獵的優勝者的身份站在這裏。我叫寧淮,淮城的淮。我出生之際,外敵進犯淮城,祖父爲我取名爲『淮』,望得上天庇佑,抵禦外侮、守衛淮城。那一仗勝了,淮城如今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或許正因如此,祖父對我疼愛有加,悉心教導武藝,一日都不曾懈怠。」
「我十七歲被封爲將軍時,祖父尚在人世,他在病牀前將陪伴他數十年的紅纓槍贈給我,願我替他報效朝廷、保家衛國。如諸位所見,我因陽城一戰殘了腿,很難再完成祖父遺願。但無妨,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爲君死,倒下一個將軍,還會有無數個你們前赴後繼。所謂艱難困苦、玉汝於成,你們爲報效國家所作出的所有努力都不會白費,你們可以人前顯貴、可以加官進爵、可以建功立業、甚至可以名垂青史!今日我將祖父的紅纓槍當做春狩優勝者的彩頭,願諸位竭盡全力、各顯神通!」
人羣沸騰起來,掌聲和歡呼聲久久不能止。
自東面飛來一隻灰鳥。
寧淮對準目標,拉弓、射箭,穩穩地將箭射向空中。
一隻小灰鳥極速落墜。
排山倒海般的呼喝聲又響起,此起彼伏,震耳欲聾。
熱血沸騰的大軍慷慨激昂地奔赴下一個戰場,經行之處,揚起滾滾塵灰。
漫天飛揚的黃塵中,孤零零的一把輪椅載着不良於行的將軍,緩慢地駛來。
悲壯、孤寂。
英雄終將落幕。
兩行淚從臉頰垂落,我揉揉眼睛,淚又源源不斷地落下來。
「寧衛氏,你上前來。」
皇后娘娘喚道。
我整理了一番儀容,走上前,「臣婦拜見皇后娘娘,娘娘吉祥萬安。」
皇后吩咐從頭上摸出一支九尾鳳簪插我髮間,「從前你婠兒姐姐在宮中給五公主陪讀,本宮曾嘆其淑德含章。如今見你,更是性情柔嘉、雍和粹純。有你陪伴在小寧將軍身側,本宮也放心了。這支鳳簪是陛下親賜的,本宮將之贈予你,願你和小寧將軍同心同德、和順美滿。」
「多謝皇后娘娘隆恩,臣女感激不盡,恭祝娘娘千歲萬福。」
「平身吧。」
皇后話音方落,她身旁珠光寶氣的女人笑起來,「性情柔嘉、雍和純粹?我看倒是一股小家子氣,若非小寧將軍糟了意外,這樣的好親事怎麼會輪到她?」
皇后娘娘淡然一笑,「明貴妃妹妹一向眼光高,這京城怕是難有女子能入得了你的眼呀。」
此人是明貴妃無疑。
明貴妃是三皇子和六公主的生母,三皇子曾執意求娶衛婠,惹得明貴妃勃然大怒。
我是衛婠的妹妹,也難怪她如此刻薄。
「皇后娘娘說的是,其實好與不好,也不是旁人說了算的。」
不遠處的一個妃嬪開口。
明明貴妃靠進椅背中,輕蔑一笑,「祥妃說的是,本宮不要的兒媳婦,祥妃倒是巴巴兒的替五皇子求來了。就說這種事,本宮可是斷斷做不出來,自己受人恥笑便罷了,連累五皇子在外也抬不起頭。」
「你——」
祥妃是五皇子的生母,也就是衛婠將來的婆母,她想替衛婠說話,不料被反嗆一口,一時臉色也很是難看。
「各位娘娘說什麼呢?這樣熱鬧?」
寧淮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微臣見過皇后娘娘、貴妃娘娘,各位娘娘們安好,禮數不周,還望娘娘們海涵。」
「哪裏的話。」皇后娘娘吩咐人給寧淮倒茶,「小寧將軍慷慨陳詞,本宮與各位姐妹都很動容,快喝杯茶潤潤嗓子吧。」
「剛說起你的新婦,你即刻便來了。」明貴妃笑道,「據說小寧將軍這夫人自小養在道觀,不知她侍奉你還周到嗎?」
寧淮抿脣一笑,「明貴妃娘娘說笑了,臣妻出身名門,亦是金枝玉葉,賢惠聰敏、性情淳厚,臣甚喜之。」
明貴妃娘娘眼風一轉,「哎呦呦,皇后姐姐看看,真不愧是當初你相中的女婿,只是可惜了,神女有夢,襄王無心啊。」
祥妃反脣相譏,「誰人不知,當初五公主和六公主都對小寧將軍青眼有加,莫說是五公主和皇后娘娘相中,明貴妃娘娘不也爲六公主求到了聖上跟前嗎?」
明貴妃惡狠狠瞪了祥妃一眼,戲謔一笑,「也是,若非如此,衛婠也撿不了這個漏,與寧淮定下親事。好在他二人的親事沒能成,衛婠纔有機會做祥妃你的兒媳婦啊。」
「你,你你——」
「好了,都少說兩句吧。」皇后娘娘揉了揉眉心。
當年衛婠和三皇子的事兒鬧得沸沸揚揚,轉眼間同寧淮定了親,現在又要嫁給五皇子。
京中的流言蜚語從來不會少。
離開東山時,我不解地問,「我看衛婠挺好,爲什麼明貴妃不喜歡她呢?」
寧淮解釋道,「皇后與明貴妃不睦已久,皇后所出的五公主與明貴妃所出的六公主也不對付,小打小鬧常有。當年衛婠入宮是給五公主做伴讀,有年五公主與六公主起了爭執,六公主嗑破了頭,明貴妃大怒,不敢懲誡五公主,便拿衛婠出氣,當着宮人的面打了衛婠兩巴掌。」
「皇后無子,陛下的幾個成年皇子中,數三皇子年長賢能,朝中一向有立三皇子爲儲君之言,明貴妃便想將自己的親侄女嫁給三皇子。三皇子百般周旋,甚至求到了皇帝面前聲稱要娶衛婠,奈何明貴妃百般阻撓,最終三皇子還是娶了明貴妃的侄女。」
「當年你和衛婠定親,是因爲五公主和六公主在爭搶你啊?」
「她們兩姐妹什麼都要爭,被她倆相中,算我倒黴。再說,當駙馬只能掛個閒職,誰愛當誰當,反正我不當。」
以前與他議親的都是那樣尊貴的人,最後他卻娶了我。
今非昔比,真是好殘忍。
我將包着的手帕展開,捏起完整的一塊桂花糖糕遞在他嘴邊,「淮哥,宮裏的點心就是格外香甜,我見你沒喫,偷偷給你拿了一塊,你嘗一口?」
寧淮看着我,突然沉默了。
我左手在右手下小心翼翼接着渣子,右手將桂花甜糕又湊近了些,「嘗一口嘛,真的可甜了。」
寧淮輕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一點一點喫完了那塊桂花糖糕。
我伸手抱住了寧淮,不捨得鬆手。
「青青,你幹什麼,平白無故佔我便宜?」
「淮哥,你真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我今天爲你感到特別驕傲。你心胸豁達、樂觀開朗,不愧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男人,特別堅強。」
良久後,寧淮低低冷哼一聲,「那是,哥從小鶴立雞羣,可是人中龍鳳,什麼場面沒見過,什麼大風大浪沒經歷過,屁大點事兒,哥都不帶往心裏擱。哥就算殘疾了也有家財萬貫,哥還能拉弓射箭,哥剛殘疾那會兒也就難受了那會兒。」
「你真的把祖父給你的紅纓槍當彩頭給出去了嗎?」
寧淮聲音悶悶的,「祖父活了那麼大年紀,怎麼可能只用一杆槍?他喜新厭舊,喜歡蒐羅各種各樣的槍,錐槍、梭槍、雙鉤槍、單勾槍、素木槍、梅花槍、蘆葉槍…….僅是槍,家裏庫房就有幾十杆,他生一次病就裝模作樣傳給我一杆槍,光是傳給我的就有十幾杆,我選了最不稱手的給出去了。」
「那你用的槍是哪種?」
「蘆葉槍,我也用雙鉤槍。」
寧淮吭吭哧哧笑起來,似是不願再提,很拙劣地轉移話題,「青青,今日你聽見我的演說了嗎?我講的挺好吧?」
我摸摸他的頭,「嗯。」
「這可不得給他們感動壞了,陛下都直拍我的肩,我看底下還有幾個偷偷抹淚的大老爺們兒呢。」
我:「…….」
寧淮湊近我,小聲說「你說,那些後宮妃嬪怎麼一個個都是碎嘴子呢,啥都往外說?狗從那個場子經過都得被扇兩巴掌。」
我點頭附和:「就是就是,你沒來那會兒,明貴妃和祥妃還嗆聲呢,祥妃好像不太聰明的樣子,總是說不過明貴妃……」
回家路上,我和寧淮偷偷摸摸咬着耳朵,說了一路別人的壞話。
-16-
春獵之後,我搬到了寧淮屋裏住。
我本想做點什麼。
但我倆一躺進被窩,寧淮就開始給我講京城我不知道的二三事兒。
謝家的燒水丫頭狀告謝家虐待丫鬟,說是謝家少爺荒淫,一晚上叫五回水,那丫鬟整晚整晚不得睡,只一個勁兒地燒水,結果那燒水丫鬟竟是謝家少爺的心上人。
張大人豢養外室,張夫人前去捉姦時,那女子的赤色鴛鴦肚兜正掛張大人的腰帶上。後來張夫人將那名外室接回府,養在房中,兩人從此姐妹情深、出雙入對、形影不離。
王大人的靈堂上,王小公子攥着繼室的手不放,神情激憤喊,「卿卿,爹已經死了。你愛過大哥,又嫁給了爹,怎麼就不能愛愛我?」
我聽得津津有味,每次都睏倦地睡過去。
快要入夏,夜裏多雨。
這夜我被窗外雷聲吵醒,往身旁一摸,卻是空的。
「淮哥……」我喊了一聲。
燭臺亮起時,面前景象叫我嚇了一大跳。
寧淮狼狽地委頓在地上,中衣都被汗浸溼了,頭貼在地毯上,額上細汗密佈。
燭光照亮他臉頰的瞬間,我看見他臉上縱橫交錯的眼淚。
我愣住了。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窒息得厲害。
「淮哥,沒事的,我扶你起來。」
我攔住他的腰,連拖帶拽將他弄回了牀上。
寧淮垂着眼,「我難得夢見了祖父,不知怎麼就掉下了牀。青青,你勁兒可真大。」
我拿了乾燥的巾帕給他擦臉,「那是。」
我給他換了身衣服,抱住他的那瞬間,濃重的藥味將我包裹。
「你的腿還疼不疼,我給你揉揉?你怎麼不叫我?」
寧淮沉默着。
兩滴眼淚突兀地落在我脖頸,燙得我心尖一顫。
他在哭。
雷雨陣陣的夜裏,他毫無保留地向我展示了他的痛苦和脆弱。
「我夢見祖父了,那會兒他還活着,我們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喫團圓飯。」
寧淮的聲音很輕。
「我的踏雪死了,它才陪了我四年,它是最好的馬……」
「你說爲什麼呀,爲什麼遭遇這一切的人要是我?」
「馬革裹屍是每一個將軍的宿命,即便是殘廢了,我也絕不無悔。可是爲什麼?」
「害我的人是我一直視爲親孃的姨母,搶佔我軍功的人是我的親弟弟,因爲統戰的主帥是我的父親。寧澤也很有本事,他從來只差我一點,正因如此,他纔會那樣順利的佔了我的軍功。別人沒有懷疑,明明砍掉陽城太守頭顱的人是我,明明是我……」
「我姨母再也不會提着一盞燈等我回家,不會在夜裏奉上一盞甜水梨羹。她對我的好,全都是假的。她怎麼能這樣,我一直,我一直將她奉爲親生母親……」
他的眼淚源源不斷流進我脖頸裏。
我見過他太多種模樣,今夜這般狼狽無助,還是頭一回。
我曾以爲,像他這樣的人,永遠都不會哭。
我覺得他無所不能。
原來他最深的痛苦不在於身體的殘缺,而在於至親之人的背叛。
灼熱的情感在我胸口橫衝直撞,就是找不到出口。
我喘着氣,眼睛裏也不斷湧出淚水。
「淮哥,以後我等你回家,我給你做甜水梨羹。」
我窩在他懷裏,兩手抹去他的眼淚,「淮哥,你知道鮫人嗎?美麗俊逸、眼可泣珠,鮫人沒有雙腿,雙腿生長的地方是一條魚尾。今晚我看你倒在地上哭,覺得想象中的清冷鮫人都有了確切的樣子。」
「青青,你會不會安慰人?實在不會,你親我一口也行,你聽聽自己說的什麼話?」
我流着淚笑,「淮哥,你再掉點小珍珠,我來接着了。」
「青青,別笑話我,我就哭這一回。」
寧淮摟着我,嗚嗚哭得可憐。
我腦中想起一句極不恰當的詩『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滿腦子綺念被勾起來,沒法控制。
「嗯——」身上被冷不丁一碰,寧淮頓時呻吟出聲。
「青青……別……沒燃龍鳳花燭,什麼都沒有……」
「嬌氣,不願意算了。」
「青青……青青……」
見我如此,寧淮又哼哼唧唧抓住了我的手。
呼吸全亂了,分不清你我。
窗外春夜雨急,屋裏是另一番溫情脈脈。
炙熱的吻糾纏着,此夜,親吻不再是宣泄愛意的唯一方式。
晨起一縷陽光照在我臉上,我揉揉眼睛睜開了眼。
寧淮坐在輪椅上,停在牀邊看我,不知道等了多久。
四目相對時,昨夜的荒唐記憶衝上腦海,我猛得掀起被子,嚴嚴實實捂住了臉。
「青青,怎麼,敢做不敢認了?」
寧淮的輕笑聲隔着被子傳來,「我給府上衆人都發了賞錢,玄風去臨水樓買了你喜歡的菜,估摸着也快回來了。你還要睡一會嗎?」
我從被子裏偷偷探出顆頭。
「淮哥,你發賞錢說的什麼緣由啊?」
寧淮直勾勾瞧着我,「我沒撒謊。」
「好吧。」
我坐起來,「大夫們都來過了嗎?大夫可說了些什麼?你昨天竟然掉下牀去了,是不是腿有了些知覺?」
寧淮搖搖頭。
我嘆了口氣,「沒事兒,大夫多的是。我們再去看新的大夫就是了。」
我起身下牀,腳還沒沾地,突然被寧淮叫住,「青青,穿我的鞋。」
牀邊擺着寧淮的一雙便鞋。
我不解其意,寧淮清清嗓子解釋,「嬤嬤說,新婚之夜妻子要踩一踩丈夫的鞋,這樣將來有孕時,痛苦便會轉移到丈夫身上,雖說是傳言,但信一信也無妨。」
我趿着像船一般大的鞋去洗漱,剛穿好衣服,寧淮便迫不及待地拉我在他腿上坐下。
「伸手,我給你個東西。」
寧淮握成拳的手一拿走,兩隻淡粉色的珍珠耳環出現在掌心。
「你要的小珍珠。」
我抬起頭看他。
「我總在想要送些什麼特別的東西給你,既然你說我像眼能泣珠的鮫人,那我便將餘生的眼淚都送給你。咱們也有定情信物了。」
我從未見過粉色的珍珠。
他喜歡紅色的髮帶,紅色的山茶花,也喜歡紅寶石,連送我珍珠都是粉色的,真精緻。
我端詳着手心的耳環,特別感動,「嬌嬌,你的眼淚還是粉色的,你真會想。」
寧淮語氣有點不大樂意,「叫我什麼?鮫鮫?奇奇怪怪的稱呼。」
他捏着我的耳朵,將耳環小心掛上去,「喜歡嗎?」
我點頭,「淮哥,好看嗎?」
「好看,我媳婦兒天仙似的。」
我想起昨晚的事兒,有些羞赧,又覺得很甜蜜。
「淮哥,你說我會懷孕嗎?」
寧淮低頭看向我的肚子,大掌撫上去,柔聲道:「才第一次呢,哪有那麼容易?」
「嘿嘿,也是。」
午後我又和寧淮去廊下曬太陽。
陽光晴好,空氣中飄着花香木香,鳥兒在枝頭嘰喳着。
我口中哼哼着小調,『從今後不爲員外洗衣漿衫,爲我的寧郎漿洗衣襟,但願黑夜快快過,五更天明回家門。」
餘光瞥見青石板的縫隙中有不知名的藍色小花,我去摘了一朵,別到寧淮髮間,繼續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隨手摘下花一朵,我與娘子戴髮間。」
寧淮嫌棄地抿了抿嘴,嘆了口氣去揉我的後腰。
「寧淮。」
不遠處傳來一聲喊叫。
一個身穿鵝黃色宮裝的姑娘朝此處奔過來。
她哽咽了,「寧淮,九個月了,我終於尋到了蜀地能治傷腿的神醫。」
-17-
那位雍容華貴的姑娘原來是我朝唯一的嫡公主,五公主——季朝顏。
此刻她帶來的醫士正在爲寧淮診治,我和她坐在屋裏飲茶。
她五官明豔美麗,像是朵富貴的牡丹花。
「公主殿下,你孤身在外尋覓神醫,想必途中多有艱難不便,一路還順利嗎?」
「嫂嫂,你叫我朝顏就好。我有衆多護衛,一路都很順利。」
她命侍女奉上一隻長條小木盒,「你和寧淮哥成婚時,我出門在外,未曾來恭賀新婚之喜,這是遲來的賀禮。」
兩支繁複精緻的鳳簪,簪上還鑲着紅寶石。
我輕聲同她道謝,「多謝公主。」
正此時,醫士診治完,率先出來。
五公主急切地迎上去,「張神醫,如何?還有沒有得治?」
據說張神醫擅鍼灸,又擅以藥浴易經洗髓,曾周遊各國,醫術十分了得。
一時我也很緊張。
張神醫捋着鬍鬚,答得含蓄,「我自會盡力一試,不過,公子的腿傷比我想象中的狀況要好得多。」
公主又哽咽了,「太好了,太好了。您放心,只要您將他治好,一應報酬本宮自會如數奉上。」
「殿下,您幫了這樣大的忙,怎麼好再讓您破費,張神醫的報酬還是我來付。」
「嫂嫂就別跟我客氣了,我同淮哥自小一起長大,咱們之間,不必說這些。」
公主同侍女囑咐,「帶張神醫去隔壁安置。」
公主買下了隔壁的宅子,她也在隔壁住了下來。
自那日後,公主常來看寧淮。
不遠處的薔薇花架下,寧淮和五公主正在說些什麼,兩人笑得很是開懷。
玄風看着不遠處的兩人,開口說道。
「大少爺從小在宮裏和三皇子一同讀書,與五公主也是青梅竹馬。公主從前曾猛烈地追求過大少爺一陣,大少爺沒同意,後來公主便嫁了人。可是公主嫁去陳府不到半年,駙馬便染病而亡。去歲她說要離京散心,沒想到竟是去幫少爺找神醫了。」
玄風警惕道,「少夫人,難道公主是想醫治好少爺的腿,與他再續前緣?要是治不好,那就算了。」
公主那樣美麗,想要什麼樣的男人得不到?
況且,五公主離京時,淮哥也馬上要結婚,她的夫君也已離世。
若她還喜歡淮哥,不必等到現在。
公主和淮哥自小一起長大,他們之間一定有很多共同的回憶。
友誼,也是很珍貴的。
五公主這樣盡心盡力幫淮哥找來神醫,我得好好待她。
她今日穿了一襲妃色的軟煙羅裙,腰帶緊束,更顯胸脯鼓鼓,柳腰纖纖。
明明是很普通的衣服,她一穿上,卻顯得格外迷人。
我看得小臉通紅,不由自主嚥了好幾下口水。
寧淮的眼神驟然射過來,嚇得我一激靈。
「青青,你鬼鬼祟祟瞎看什麼呢?過來陪公主說說話。」
我擦擦嘴角,趕緊過去。
「殿下,聽你的侍女說,天氣漸熱,你最近不愛用飯。我特意命人去學了槐葉冷淘,用起來會清爽些。你喜歡喫的東坡肉和山筍燒肉,我也命人備下了。今日還備了燴三鮮、桂花銀魚和炒時蔬,你會留下來用膳吧?」
望見我滿含期待的目光,公主有些不忍拒絕,「這太打擾了吧……」
我連連搖頭,「怎麼會!」
「那謝謝嫂嫂了。」
五公主握住了我的手,我呼吸都慢了半拍。
我沒忍住伸手摸摸公主的腰,又細又軟……
「殿下,你出門在外那樣久,飲食肯定多有不便。你往後都來用膳吧,往後我讓人多做些你愛喫的。」
「把手從公主腰上放下來,這般作態成何體統!」
公主還未開口,寧淮陰沉沉出聲,嚇得我打了個哆嗦。
「寧大哥,嫂嫂關心我,我更不會因着規矩怪罪嫂嫂,你何須這般疾言厲色?」
公主捏捏我的手安慰,「咱們之間不用拘着,我同你的雙生姐姐衛婠自幼相識,她素日喚我的名字,不如你也叫我『朝顏』吧。」
近在咫尺的美貌衝擊得我近乎癡呆。
我是一句也沒聽進去。
「公主,你身上好香啊,不知你今日燻的是什麼香?我能和你一樣香嗎?」
「我今日未曾薰香。」
公主紅了臉,「嫂嫂,我回去換身衣服,等會來陪你用膳。」
目送公主離去時,寧淮在我身後陰陽怪氣學話,「你身上好香啊,我也想和你一樣香~」
「衛嫣青,你那是幹什麼呢?」
我有些懊惱,「淮哥,怎麼辦呀,公主會不會覺得我輕浮啊?我就是看到公主這種容貌姣好、身材火辣的姑娘,心裏好像有貓爪子在撓,我順嘴就把心裏話說出來了。怎麼辦?公主若覺得我放蕩怎麼辦?」
寧淮不理我,只抱着臂陰陽怪氣地冷笑。
「你好端端的怪笑什麼呀?」
我惦記着菜品,無暇再跟他閒話,「此處薔薇甚好,你乖乖在這賞花啊,我去廚房看看菜做得怎麼樣了。」
寧淮猛得從輪椅上站起來,走出去兩步,直挺挺倒在地上。
身後傳來「撲通」一聲巨響,我一回頭,人嚇懵了。
寧淮齜牙咧嘴趴在輪椅前面的地上,手還虛虛掩着破了皮的額頭。
-18-
「還是沒有好轉嗎?」
張神醫瞥寧淮一眼,搖頭。
我擔憂極了。
「前陣子夜裏也掉下牀一次,今日又突然站起來一會兒,我還以爲,這是腿疾有了好轉。那這是什麼回事啊?以前從未有過此種情況。」
而且最近他泡張神醫給配的藥浴,每次都異常痛苦,額上青筋暴起、滿頭大汗、有次強忍疼痛連嘴皮都給咬爛了。
張神醫垂着眼,「咿呀,呀,許是,許是情緒太過激動所致……」
我思索着嘟囔,「沒有啊,他挺穩定的……」
寧淮伸手拍拍我的腰,「青青,你別急,治腿並非一朝一夕的事兒,慢慢來就是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五公主以各種緣由邀請我出門郊遊。
我婉拒不得。
府上衆人勸我別掃了公主的興致。
寧淮也願意我出門賞賞京城風物。
但他忙着給首飾鋪設計新的簪子,日日都在屋裏辛勤作畫,也不和我們一起。
瀲灩河上開了滿池荷花,坐在小橋上,下面是擠擠挨挨的清荷,香氣清越,風景無限好。
我猶豫再三還是開了口。
「殿下,多謝你惦記我,但我們從初夏玩到盛夏了,以後我真的不來了。淮哥不良於行,我卻拋下他獨自享樂。三番五次就罷了,總是如此,我心裏難安呀。」
五公主埋着頭,「我最近常常想起亡夫,想起從前的很多事,難以自渡,所以才……是我打擾你了……」
我真不是人啊。
「明日咱們接着去停鶴園遊玩吧,聽說那裏古樸清幽、蒼涼闊落,最宜夏日遊玩。再問問淮哥,沒準他能和我們一起去。」
五公主突然問,「你怎麼一點兒也不喫醋?」
「啊?」
我怔了下,猶豫了一會兒,實話實說,「其實,有一點點。」
「畢竟你貴爲公主又生得花容月貌,叫人自慚形穢得很嘛,你這樣的姑娘誰見了能不迷糊啊…..」
「但我心裏明白,淮哥很喜愛我。」
我直勾勾地看着五公主,很直白地問,「那麼殿下,你呢?你喜歡淮哥嗎?」
她望着我不說話。
我被她看得赧然,「你別笑話我。若我的話被別人聽到,一定要說我盲目迷戀淮哥,以爲旁人看得上我殘了腿的夫君嗎?但淮哥真的很好,對吧?而且,你不辭辛勞在外九個月爲他找來神醫;你有公主府,卻在我家隔壁買下宅子住下;你每日都來看望寧淮;所以,有時我也忍不住胡思亂想。但我感覺,你對他又不像是喜歡。我實在迷惑,所以才問你。」
五公主露出一個俏皮的笑,「如果我說是呢?你要怎麼辦?」
「那我先看看你怎麼辦,我再辦。」
「我這樣粗枝大葉,竟然做了如此許多令人生疑的事兒。嫂嫂,對不起,叫你困擾了。」
「我的確有一個忘不了的人,不是寧淮。」
我暗自鬆了一口氣,還好不是,我真的很喜歡五公主。
「那個人一直喜歡我,我卻罵他是令人噁心的狗皮膏藥,我說我要成親了,讓他別再糾纏我。」
五公主很突然打開了話匣子。
「那年南邊進貢了些青橘,途中遇雪,好果只餘五筐。父皇明知我喜歡這樣的青桔,六妹妹一撒嬌說要用來入藥,父皇便將所有的青桔都給了她。我大鬧了一通,父皇說我跋扈,罰我站在宮道上面壁。那時他在宮中巡查,我們正巧遇見。後來我去參加平康伯府的宴會,他帶了一筐青桔來,青桔被剝成一瓣瓣盛在盤裏,各位小姐們顧及喫相,都不願進食,我喫了許多。平康伯夫人見我愛喫,便將餘下半筐青桔悉數送給了我。」
「我曾經真的很想嫁給他,後來發生了一些事兒……」
我不知所措,「對不起,惹你想起傷心事了。」
我第一次很僭越地喊了公主的名字。
「朝顏,你想哭就哭吧,不用憋着,我不會說出去的。」
她的眼眶中開始溢出眼淚,「這有什麼好哭的,誰還沒個年輕時候了?」
下一瞬,她摟着我鬼哭狼嚎,「嗚嗚,都怪你,我好不容易塑造的端莊形象,終究是毀於一旦了。」
我:「……」
我試探着問,「你跟你那朋友還有來往嗎?」
五公主不願意多說,只喃喃道,「青桔是冬日纔有的東西,如今夏日炎炎,早不是青桔的季節了。」
我不知她口中的人是誰。
也不知,她跋山涉水爲寧淮找尋神醫,同這個人又有什麼關係?
某日,又看到在家門口徘徊的寧澤時,我頓悟了。
難道說,公主口中的那人是寧澤?
他以前曾任宮中侍衛統領。
而且,他今年都十九了,也是大齡青年了,卻從未聽過議親的消息。
聽玄風說,以前寧淮和寧澤這對兄弟,關係好得能同喫同住。
陽城之戰後,寧淮殘疾,單方面疏遠了寧澤。
寧澤以爲,寧淮是因着軍功分配一事與他離了心,常常在寧淮門前解釋,說一切全是父親的主意,他並不知情。
寧淮不理他、也不同他說話,他便常到寧淮院裏尋釁滋事,踹爛幾個花盆、射掉樹上的鳥窩、甚至砍壞了寧淮的輪椅。
寧淮終於肯同他說話,兩人大吵一架,在屋裏又砸又扔,將屋裏搞得一片狼藉。
後來寧澤不再煩着寧淮,在外頭買了座小宅,也不常回侯府去住。
難道五公主喜歡的人是寧澤?
她是爲了寧澤纔會翻山越嶺地幫寧淮找神醫?
我越想越覺得合理。
「寧澤,你又來做什麼?」
寧澤乜斜着眼,「這道是你家的,ṭūₗ我就不能偶然路過?」
我:「……」
自年後我們搬到此處,他總「偶然經過」,在門外徘徊一會兒便離開。
最近來得更勤,或許是因爲五公主嗎?
他倆之間真的有過一段風月?
寧澤見我站在外面,乾脆扭頭離開。
想到那日五公主的眼淚,我煩躁地撓了撓頭,腦中天人交戰。
要不隱晦地試探一下?
眼見寧澤要穿經過轉角,我跺跺腳衝上去。
「唉,寧澤,你知道現在哪裏能買到青桔嗎?」
寧澤背影一滯,「青桔是冬天的果子。」
「我有個朋友很喜歡青桔,她翻山越嶺九個月幫我們尋到了神醫,我想謝謝她,但又不知道哪裏能買到青桔。」
他喘了口氣,重複,「青桔是冬天的果子。」
「她也說夏日並非生長青桔的季節,可一說起青桔,就止不住眼淚,或許是饞哭了吧。若你真的不知道,那便算了,是我白問。」
寧澤沒禮貌地離開。
過了一會兒,他又折返回來,站在我面前不遠處,只說了兩字,「等着。」
-19-
晚上我躺在被窩裏,恨不得把寧淮弄醒,問問寧淮到底五公主和寧澤到底是不是真的。
但又承諾了五公主,不會說出去。
我被這不知真假的大祕密整得抓耳撓腮,凝神間兩條腿被猛得一壓。
我大喫一驚,晃醒了寧淮,「淮哥,你的腿是有感覺了嗎?怎麼如此有勁兒?」
「嗯,青青……」寧淮剛睡醒的濃稠聲音在暗夜裏分外勾人,「熱,好熱啊……」
「淮哥,你的腿剛剛夾着我了,是腿有感覺了嗎?」
寧淮的聲音又懶又啞,「青青,你試試吧。」
他手伸進被子裏,捏住我的腰,在我耳邊低聲喊我的名字。
在他的糾纏下,我唯有繳械投降。
親身體驗時發現,淮哥的腿還是如往常一般,一點勁兒都沒有。
我出了大力,腰都要斷了。
沒過幾日,便是皇后的壽辰。
皇帝暢豫園設宴爲皇后賀壽。
文武百官也得以藉此機會到暢豫園避暑遊玩。
寧淮說暢豫園乃是皇家園林,素日不對外開放,很值得一看,所以帶着我去參宴。
露天的高臺前,宮娥伴着曲子翩翩起舞。
列席的高官輪流說着吉祥話,衛大人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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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婠穿一襲飄逸的紅衣獻舞。
她頭上乾乾淨淨,無任何髮飾,衣服也只是素衣紅紗,並不華麗。
她舞動起來,飛快地旋轉,越轉越快,越轉越快。
衆人眼前彷彿只餘一張紅紗隨風飄動。
風在此刻有了形狀。
風即是她,她也是風。
舞畢,雷鳴般的掌聲響起來。
寧淮附在我耳邊輕聲道,「青青,快看,看三皇子那個沒出息樣,他還想着衛婠呢?你別看他表面溫文爾雅,挺是個人樣。以前我跟衛婠定親時,他還跟我急眼呢,因爲這事兒還跟我大吵一架,怎麼解釋都不聽。他以爲是個人就喜歡衛婠,這不純純有病嗎?」
我趕緊捂住他的嘴,「哎呀,咱倆回去的路上悄悄說,你別太過分了。」
正此時,一個言官匍匐跪地,「啓稟陛下,臣有要事啓奏。」
皇帝擺擺手,「今日皇后壽辰,若無急奏,明日再議。」
「陛下,老臣要參禮部尚書衛延欺君罔上、藐視天家禮法、其罪昭昭,天理難容。身爲國家掌管禮儀之事的長官,卻作出此等藐視天威之事,怕是難以再勝任禮部尚書一職。」
眼看衛婠和五皇子的婚事近了,五皇子的母親祥妃娘娘似乎是怕生出變故,開口勸道,「陛下,今日畢竟是皇后娘娘的生辰,依臣妾看,此事還是明日早朝再議吧。」
「祥妃怕什麼?」
明貴妃開口奚落,「莫不是祥妃和衛大人即將成爲親家,這纔出言包庇?張大人還未曾詳說,你怎知事情的輕重緩急?祥妃如今都敢做皇上的主了,皇上還未曾開口,哪裏容得下你多言。」
皇帝開口,「都少說兩句吧,張昃,你來說。」
那張言官字字鏗鏘道,「陛下,衛家大小姐衛婠並非衛尚書親生,衛尚書知而不報,妄圖矇蔽天顏,衛婠的生父乃是一山野村夫,不過有個秀才之名,她如此身份,怎配嫁予五皇子做皇子妃?衛尚書欺君之罪更是不可饒恕!」
明貴妃沒安好心道,「張大人,話不能亂說。你紅口白牙這麼一喊,卻沒證據,要陛下如何相信你?」
張大人接着道,「數月前,臣在菜市口偶然遇見衛大小姐和一賣肉的中年漢子相攜而行,一時心生疑竇,爲怕衛小姐受人脅迫,這才尾隨他們去往一處小宅。令臣詫異的是,衛大小姐竟口口聲聲喊那兩人爲『父親』、『伯父』。」
「臣越想越不對勁,多番查探之後才發現,現在的衛婠竟是位『鳩佔鵲巢』的假千金,而真千金則是嫁給小寧將軍的那位寧衛氏!衛家根本就沒有雙生子!」
「當年衛夫人在京郊去寺廟祈福的路上被歹人追殺,僕婦、守衛悉數被害,她躲在一家農戶的紅薯窖裏,驚了胎,即將分娩,被那農夫所救。適逢農夫家的娘子生產,她與衛夫人一前一後生下孩子,見衛夫人身側無人,一時起了歹心,交換了襁褓。」
「那農婦就是衛婠的親孃,也是後來衛婠的乳孃鄭氏。」
「此番話是衛婠的生父帶着真千金到衛府認親時,親口所說。臣已經押住了衛婠的生身父親和大伯,臣還找到了衛府曾經被髮賣出去的丫鬟、婆子,她們都可爲臣作證。」
我腦袋一片空白。
這人在皇后壽辰上對衛大人發難,明擺着是蓄謀已久,想置衛大人於死地。
我該怎麼辦纔好?
五公主一拍桌案,忿忿道,「張大人,這麼點瑣事,你也敢拿來壞我母后壽辰?」
張大人急忙磕頭。
「公主此言差矣,今日老臣觀衛家小姐獻舞,想起衛家小姐與五皇子的婚事近在眼前,實在痛心疾首。臣如此,也是不想讓陛下和娘娘再被矇蔽啊。」
「好。」五公主騰得起身質問,「就算你說的是事實,一個是流落在外的女兒,一個是親自養育了數十年的女兒,換做是你,你會怎麼選?即刻就把養育了數十年的女兒趕出家門嗎?」
「我不知像衛大人這般處置,究竟有何不妥?衛婠自小同本宮一起讀書,品行、氣度皆是出類拔萃,父皇相中了衛婠品行,這纔將她嫁給五哥,莫非你在質疑我父皇的決斷?」
「臣,臣不敢。」
明貴妃挑撥離間道,「數月不見,五公主倒是愈發口齒伶俐了。只是,衛大人心疼養育了多年的假女兒,陛下難道就不心疼兒子了嗎?衛大人既已知曉衛婠的真實身份,怎麼還敢將女兒許給五皇子?就比如今日,東窗事發,往後讓五皇子如何自處?祥妃妹妹,你說是吧?」
祥妃說不出話。
皇后欲言又止道,「皇上,婠兒常常入宮,她的品行,你是知道的。」
明貴妃呵笑一聲,「若是旁的也就罷了,衛婠的親生父母做出偷換孩子這種不知廉恥之事,與拐賣小童的人牙子有何異?衛婠享受了衛家多年錦衣玉食,衛家的真千金卻不知在哪個山溝裏受苦。不知她哪有臉面賴在衛家不走?她不辨是非,甚至還去救濟生父……這樣品行不端的人,怎麼配做五皇子妃?」
我看着堂上激烈的交鋒,手心一層又一層地滲出汗。
我與衛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若這個欺君之罪坐實,我也在劫難逃。
「不怕,罪不及外嫁女,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寧淮開口寬慰,「衛大人面對指控,至今一言未發,他那樣聰明,或許已有成算。此事你不便開口,且聽聽你父親怎麼說。」
堂上辯論正激烈時,兩名中年男子被押過來。
一名瘦弱些,穿一身粗布青衣。
一名強壯魁梧些,蓄絡腮鬍,穿一身洗得發白的灰布衣。
正是我許久未曾的爹爹和大伯!
衛大人施施然走到空地上,一撩袍子跪下。
「稟陛下,張大人所言,的確屬實。」
「不過,此事卻另有隱情。」衛大人話音一轉,斬釘截鐵道,「衛婠的確是微臣的親生骨肉,至於嫁給小寧將軍那位,實則與臣並無血緣關係。」
形勢驟然逆轉,堂上霎時沸騰起來。
「陛下面前這位壯些的男子名叫李武,瘦削的男子名喚李文,當年就是這位李文帶着女兒來衛府認親。彼時臣妻與小女的乳孃皆已離世,此事雖是死無對證,但臣料想他身份,不敢輕易行騙欺瞞,當下便信了大半。」
「她以前姓李,叫李嫣青,後來才改了衛姓。微臣同長寧侯乃是故交,寧淮傷了腿之後,不忍心耽誤衛婠,曾多次提出退親之事,長寧侯也做此想。退親當日,寧侯爺見此女溫和可愛,於是提出兩全其美之計,這纔有了寧淮現今的婚事。」
「臣知曉真相時,寧淮已與衛嫣青成親。微臣感念數十年前李家對臣妻子和女兒的救命之恩,這才隱而不發。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卻不料,微臣的家事會被別有用心之人妄加揣測。」
轟——
眼前白了一瞬,大腦停止了轉動。
什麼意思啊?
他們說的話,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懂?
我爹爹跪在地上嚎哭,「求皇上饒命,草民也是走投無路啊!當年錦平縣縣令要強納小女爲妾,草民的兄長李武在爭鬥中砍傷了縣令的門房,被縣令抓走下獄。草民想起當年對衛夫人的救命之恩,一時起了歹念,救兄救女心切,纔敢如此鋌而走險,求皇上從輕發落。」
「你,你,李文,陛下面前,你竟敢胡言亂語。」
張言官大驚失色,「陛下,此人之前同微臣講,衛婠纔是其親生女兒,如今又變了說辭,微臣實在始料未及啊。」
明貴妃幫腔,「衛大人好能辯,這欺君之罪經衛大人這麼一說,輕易就煙消雲散了。衛大人這樣賢明,怎麼給人白養了一年了女兒才發現真相?當時說這個女兒自小養在道觀,如今又說並非是親女。衛大人未免太反覆無常。」
衛大人不卑不亢道,「是非曲直方纔已經很很分明瞭,貴妃娘娘又因何質疑?」
明貴妃怒火中燒,「皇上,您看看小寧將軍的夫人,那孩子的容貌和故去的寧夫人簡直一模一樣。」
打量、審視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射過來。
我眼前一片模糊,漸漸抬不起頭。
衛大人是什麼意思啊?
我爹又是什麼意思啊?
皇后娘娘說,「婠兒也同衛大人極其相似,身態瘦削、氣質出塵,父女倆一脈相承。」
衆人的目光又轉向衛婠。
明貴妃仍不甘心,「陛下,臣妾看,此事定另有隱情——」
皇帝猛得將手中茶盞擲在地上,「你們就爲了這麼點事兒來壞皇后的壽宴?來人,還不速速李氏兩兄弟帶走,那個衛家的假千金一併帶走,細細審問、依律處置。樂師,繼續奏樂!」
皇帝一句話給這場鬧劇定了性。
我還陷在巨大的衝擊中回不過神,雙眼呆滯地盯着衛大人看。
從小街坊四鄰就說我不像我爹的女兒。
那時我的好朋友馨馨安慰我說,「我也不像我爹孃啊。」
不,不是那樣的,馨馨和她爹孃真的長得很像。
我總是能從手、腳、小腿的形狀、牙齒的排列、頭髮的捲曲中發現證據。
後來回到衛府,沒有人懷疑過我的身世。
這一次,又要放棄我了嗎?
寧淮緊緊攥着我的胳膊,「陛下,請您饒恕臣的妻子,她生性單純,對於此事一概不知,求您看在微臣身體殘缺、不可無人照顧的份上,寬恕微臣的夫人。」
「寧淮,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若她無辜,自會被放出來,發還原籍。」
「陛下,臣不管她是李嫣青,還是衛嫣青,她是臣的夫人,臣早已認定了她,怎麼能發還原籍?此事說到底是錦平縣縣令強逼良人做妾,李家兄弟也是受害者,臣的妻子更是無辜,求陛下網開一面。」
我爹爹跪在地上一個勁兒地磕頭,「皇上,此事全是草民一人所爲,同我女兒沒有關係,她也是被矇在鼓裏。」
我大伯跟着我爹磕頭,額頭上很快滲出血跡。
皇帝陰沉着臉,視線時不時在衛大人身上逡巡。
最後,他搖搖頭,「御林軍,還不速速將人帶走,皇后的壽宴,還要不要繼續了?」
兩個身着甲冑的御林軍抽出腰間大刀,「小寧將軍,你若再阻撓,我們便不客氣了。」
「淮哥,你鬆開我吧。這事我不知情,只是接受審問,會沒事的。」
御林軍撒開寧淮的手,猛得反剪住我的胳膊,將我提溜起來。
突然的拉扯驚得我痛呼出聲。
電光火石之間,寧淮猛得一下從輪椅上站起來,目眥盡裂奪走御林軍手中的刀,又一腳將另一個抓着我胳膊的士兵踹倒在地。
人羣中有人驚呼,「小寧將軍的腿——」
「小寧將軍好了?」
「小寧將軍站起來了?」
寧淮跪地,「陛下,微臣的夫人說她不知情,其父也說她不知情,爲何還要接受審查?牢獄之中潮溼陰暗,又多蛇鼠,她怎麼能受得住?」
「皇后娘娘於北郊親持蠶事、鼓勵紡織,臣夫人一直敬佩於心,臣夫人是清白的,願陛下還其一個清白。攪擾了皇后娘娘壽宴,臣心難安。臣夫婦二人願獻上五千兩白銀,以支持國家農桑之事,恭祝皇后年娘壽辰喜樂,福澤萬年。」
「太醫,快傳太醫來,爲小寧將軍診治。」
皇帝於心不忍道,「你腿疾爲愈,先起身吧。」
寧淮固執地跪着沒動:「陛下,求陛下還臣妻一個清白。」
無人注意的地方,我爹爹猛得高喝一聲,「皇上,求您饒恕我的女兒,行騙之事全是我一人所爲。」
他猛得衝向御林軍手中的大刀,血花飛濺,他也軟軟倒在青石板上。
「爹——」
我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飛奔到他身邊跪下。
「你這是幹什麼呀?哪裏就到了這個地步?」
我捂住他的脖子,滾燙的猩紅的血還是從指縫中流出來。
「丫頭不哭,是爹對不住你,好久不見你了啊……」
他想伸手給我擦擦淚,手還沒抬起來,又落下去。
他在我懷裏嚥了氣。
「青青。」寧淮朝此處奔過來,跪在我身側,「青青,你放開他,給我看看,或許還有得救。」
我的眼淚滾滾而下,「淮哥,你見過殺豬嗎?到了捅脖子放血那一步,沒一會豬就死透了。你是個將軍,怎麼連人死活都看不出來呢?」
-20-
這場鬧劇以我爹失去生命、寧淮捐獻五千兩白銀作結。
我和我大伯也免去了牢獄之災。
一回到家,寧淮突然傾身抱住我,靜靜地抱了很久。
我抱着他的腰,仰起頭看他,眼淚落下來,「淮哥,你的腿好了,你怎麼瞞着我呢?」
「我本想等你生辰那天給你個驚喜,之前我是故意讓五公主帶你出去的,我每日都在家拄着柺杖練習走路。」
「你好高啊,怎麼坐着、躺着和站着這麼不一樣呢?」
「以前我總得俯視你,現在你這麼高,我得仰着臉看你。」
「以前,你坐在輪椅上,我站着牽不到你的手,我也不能好好抱抱你。」
我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淮哥,我不是貪慕虛榮,非要說自己是衛家的孩子,我真的是衛家的孩子,他們不要我。我知道沒有辦法,只能這麼幹,可是爲什麼,還是好難過啊?」
寧淮牽起袖子給我擦眼淚,「乖,不哭了啊,你是衛嫣青也好,李嫣青也好,在我眼裏都沒有區別。他們不要你很好,以後你就是我一個人的,誰都別想再分走你的時間和注意。」
寧淮和我回老家村裏操辦了我爹爹的葬禮。
我大伯說,之前他和我爹得罪了縣令,在縣城再待不下去,衛婠偷偷給他們買了座一進的小宅子,有時會去看看他們。
大伯用粗糙的大掌揉揉我的頭,「丫頭,其實他幹出偷換孩子這種腌臢事兒,讓你受了這麼多年苦,衛大人殺了我們也是該。他如今這麼死,不拖累你,也值了。」
「你別怪你爹不認你。他說了,我倆將真相捅出來,衛家要完,你也完了。他說了,你男人曾經是大官,皇上應該不會抓你。我們被抓進監牢,也沒啥。誰知他一聽要抓你就急了……」
「以後我在村裏種地,要是閒了,我去看你。行了,你跟你男人回去吧,好好過日子。」
「丫頭,你原諒你爹吧,他一直很想你。」
馬車離開了山村,我看着在村口目送我的大伯,忍不住淚流滿面。
以後沒有爹了。
我那時候多恨他呀。
他給我取名爲嫣青。
他說我的名字是奼紫嫣紅、青出於藍的意思。
回了衛家,我才知道,原來衛家女兒們的名字從「女」、男兒們的名字從「青」。
原來一開始他就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後來我住在衛府漂亮的房子裏,有數不盡的衣衫首飾。
但每每想起冬天滿手的凍瘡時,想起掃地、做飯、洗衣、餵豬的辛勞日子時,想起整日哭着問我爹要一遍遍孃的心酸時,想起街坊四鄰說我不像我爹的女兒時,虛無的快樂就會瞬間消弭。
本來我該有錦衣玉食的生活,叫我怎麼釋懷?
我親眼看着優秀出衆的衛婠,心理便會一次又一次地扭曲。
我與衛府格格不入,我總偷偷流眼淚。
我總是做夢,夢裏想起爹爹買給我的價值不菲的松青色髮帶。
我想起爹爹買給桂花頭油、雪花膏、小銀鐲子、長命鎖。
我夢見爹爹一筆一畫地教我寫字,讓我在書肆看書明理。
我想起我本是在書肆給爹爹幫忙的,後來總有很多男人來店裏看我,爹爹很生氣,再也不讓我去書肆。
我於是跟大伯去殺豬賣肉,殺不了豬,只會在大伯和幾個叔叔們合力殺豬時,拿個大盆接豬血。
別人家的姑娘都不像我,可以天天喫豬肉,一人可以被允許喫一碗。
那年爹爹將兩根松青色的紗帶藏在身後,故作神祕地讓我猜猜他買了什麼東西給我。
我圍着他直樂呵,掰開他的手去搶紗帶。
後來得知兩條紗帶花費了一年的進賬,我哭着罵了他一下午,他卻腆着老臉朝我嘿嘿笑。
後來我扎着那紗帶跟大伯去東市賣肉,被偶然經過的縣令相中做妾。
原來很多事情,從一開始就已經註定了。
寧淮抱着我,輕輕拍着我的背,「想哭就哭吧。」
「淮哥,我沒有爹爹了。」
-21-
七月時,衛婠來家裏找我,「明日是孃親的祭日,你去嗎?」
我搖搖頭,「我現在叫李嫣青。」
「爹爹未曾將你從族譜中除名,你還是衛嫣青。」
我笑了,「有什麼區別嗎?」
衛婠滯住,捻起一塊甜糕送進嘴裏,「皇后與貴妃不睦,但無子相抗衡,她想扶持五皇子,爹爹也想。上次的事兒,是貴妃的手筆。是我對不起你,連累了你。」
她皺皺眉將只甜糕喫下去,又猛得灌了一大杯茶下去。
這樣粗魯的她,我還是第一次見。
「這樣甜的糕點,我從來都沒有喫過,原來真的又甜又膩啊。」
她將帶來的匣子打開,裏面有很多畫卷,畫中人是寧淮。
「和寧淮定親後,我有次在在街上偶遇了三皇子。他糾纏我。當日恰巧在畫舍,我就當着他的面,將店鋪裏所有寧淮的畫像都買了下來。各種宴會上,我都以寧淮的未婚妻自居,以此來惹惱三皇子。寧淮和三皇子本是很好的朋友,因爲我,漸行漸遠。」
「這些畫都是當時的珍藏版,花了我好多好多銀子,所以沒捨得扔,正好帶來給你。」
「我佔了你的許多東西,佔得太多,如今更還不起。」
衛婠垂着頭,「我從小因長相不似爹孃,飽受非議。我自知相貌平平,於是便跳舞、讀書、修身養性,力求博一個氣質出衆。」
「乳母鄭氏自我很小的時就教我上妝,她能將我細長的眼睛修飾成大而圓的形狀。後來我看着銅鏡,卻發現,我實在有一張與鄭氏過分相似的臉頰。」
「一個很尋常的夏夜,鄭氏驚慌失措地將我晃醒。孃親死了,因爲她對我的身世起了疑,想派人去尋你,鄭氏給她下了慢性毒。」
「鄭氏告訴我真相時,我覺得天都塌了。我對她說了最狠毒的話,所以,孃親出殯那日,她也服毒自盡了。」
「最疼愛我的孃親和我的親生父母,竟都是因我而死。」
「我這樣對你,孃親若是地下有知,一定不會原諒我了吧。」
她努力剋制着眼淚,眼中洶湧地從眼眶中奔出去。
「你別怪我,你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努力。我每每給爹爹和祖母屋裏送花,都得留給自己一朵,我的花朵即將枯萎時,我就得準備新的花。如此,爹爹和祖母房中的花才能永遠常開不敗啊。」
優秀的人被選擇,我又能怪她什麼呢?
「人總得向前看,你也繼續努力生活吧。」
我嘴上說着不去祭拜衛夫人,第二日黃昏,我還是偷偷去了衛家的祖墳。
我跪在衛夫人的墓碑前,晃晃腦袋,淡粉色的珍珠耳環跟着跳舞。
「夫人,這是我相公送我的定情信物,好看嗎?」
「這是我第二年來看你了。去年來看你時,我跟你說,你丈夫要把我嫁給一個殘廢?你也認識,是長寧侯家的大公子寧淮。當時我還問你我會不會幸福,要是嫁過去很幸福,給點提示吧。結果盤子裏擺着的糕點突然就倒了,我信了你的話,乖乖嫁了,果然很幸福唉!」
「他的腿竟然好了!站起來的他真的特別不一樣,長身玉立、英姿颯爽,他以前就給我迷得不行,腿好了之後,身上那種昂揚、蓬勃的勁兒更是給我迷得神魂顛倒。」
「其實來看你挺冒昧的,你都不知道有我這麼個人吧,你會不會是以爲別人家的女兒哭錯了墳?」
「衛婠好像挺難過的,你保佑保佑她吧。」
「咱倆也不認識,我來打擾你,挺奇怪。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以後,我就不來了啊。」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我回過頭,衛大人手提一壺酒,眼神複雜。
衛大人從袖子中掏出兩隻酒杯,「會喝酒嗎?」
我搖搖頭,「我要回家了,我相公在等我。」
「孩子。」他喚住了我,「你看,你有哪點兒比你姐姐好呢?」
我折返回去,奪過白瓷酒壺,打開壺蓋,仰着頭,發了瘋一般、粗暴又直接地將整壺酒往嘴裏傾。
酒水盡了,白瓷酒壺被狠狠擲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我會喝酒。」
「我曾經常在家中釀酒,卻從來學不會喝酒,在衛家不久,很快學會了。」
「你是在怪我嗎?」衛大人蹙着眉。
「我給了你這樣優渥的生活,你還不滿足嗎?」
「你若能明辨是非,你該明白,先前暢豫園那般是不得已而爲之,傾巢之下,焉有完卵,難道非要家族覆滅你才滿意嗎?」
我死死握着拳,怒目圓睜,「我不明白,我永遠都不明白。明明是你卑鄙,明明是你又放棄了我一次,不辨是非的人反而成了我?你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就算你再喜歡竹子,永遠學不會它的氣節。」
衛大人笑起來,「你還記得爲父喜歡竹子。」
「你姐姐是我的第一個孩子,我抱着她去過官衙,一筆一畫教她寫字,我精心培養了你姐姐十七年,你怎麼能要求我放棄她?近十七年的養育之情,怎能輕易割捨?」
「她很優秀,可以成爲氏族宗婦、誥命夫人,也可以成爲世子妃、王妃,甚至可以成爲皇后,爲家族帶來無上榮耀。」
「你呢?你無大才、又平庸,只配嫁給一個小吏。但你畢竟是我唯一的嫡女,身上流着我的血,我也曾費心爲你籌謀過。寧淮那孩子是我看大的,出身顯貴,品行端正。他殘了腿,又不能人道,這樣的條件,不會對妻子要求太苛刻。只要你嫁過去真心對他,便能保住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孩子,你怎麼能以爲我不在乎你?我給了你錦衣玉食的生活,給了你豐厚的嫁妝,卻從未要求回報,我還不夠在乎你嗎?」
我踉蹌着退了兩步,啞口無言。
衛大人繼續道,「當日即便你被抓緊牢獄裏,我保證不會有任何事。這件事可大可小,只要運轉一番,你爹、你大伯和你都會安然無恙。是你爹,太沉不住氣了。」
可是寧淮說,牢獄裏昏暗潮溼,又有蛇鼠,一日三餐都是煮的稀菜湯和一個饅頭。
正因如此,他才極力請求陛下饒恕我。
我囁嚅着,眼淚不受控制落下來,「可是,可是在別人眼裏,我,我如今不是你的女兒了。你聽說了嗎?京城中有很多有關我和我爹爹的流言,說我爹爹是個詭計多端的騙子,而我是個手段高明的村姑,哄得寧淮團團轉……」
「京中的流言蜚語從來不會少。」
我愣住了。
「我不配得到一句道歉嗎?哪怕,哪怕你同我解釋,你說你只有這樣做纔行,你說,你是不得已的——」
「你都明白,對嗎?」衛大人看着我。
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再發泄情緒只會是我的錯。
「爹爹,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這還是你第一次喊我『爹爹』吧?」
衛大人高興地笑起來,「小孩子偶爾的撒潑打滾是可以被包容的,爹爹最近收了一筆賬,回頭讓人給你送過去幾箱銀子,買些喜歡的東西玩吧。」
我瞄見他腰間的一柄匕首,抽出來,對準自己的頭髮。
頭髮絲絲縷縷落在黃土地上,我也不會再像個傻子一樣衝他咆哮嘶吼了。
「今日,我與你恩斷義絕。」
「你放棄了我兩次,我不怨你,但我也不想再看到你了,我們之間的緣分已盡了。」
衛大人終於換了表情。
到底是驚愕?不解?還是疑惑?
不重要了。
我想起我首次喫螃蟹時,因爲害怕露怯不敢動手,他注意到我的窘境,姿態優雅地用蟹八件剝了一盤蟹肉給我。
還有我剛回衛府時,還沒有耳洞,他說,姑娘家得穿耳洞啊,要不然怎麼戴好看的耳環呢?
他命經驗老道的嬤嬤在春天裏給我穿耳洞。
那是穿耳洞最好的季節。
父女一場,後來,怎麼變這樣?
我曾經有兩個父親,現在都沒有了。
我擦擦眼角,回頭離開。
天色暗下去,漫天的紅霞褪盡,只餘下灰濛濛的暮靄,陰陰沉沉。
一道嘹亮的聲音打破了沉靄。
「青青,磨蹭什麼呢?快點回家喫飯了。」
寧淮站在不遠處的馬車旁,手裏拿着個花環,「快看,我給你編了個花環。」
我抹去眼淚,「唉,我這就來。可,這一片都是墳地,你在這採花,不太好吧……」
-22-
寧淮腿疾痊癒之後,皇帝重新起用寧淮,並下旨讓他去京郊大營練兵。
去京營的前一日晚,他光着膀子在院子裏耍他的紅纓槍。
我搖着小扇喊他,「淮哥,歇會吧,我給你盛了綠豆湯,已經放涼了。」
寧淮放下槍朝我走過來,身軀修長,腰桿挺拔,長靴包到小腿,更顯得一雙腿筆直修長。
他端起大海碗喝綠豆湯,我在一旁給他打扇子。
「淮哥,你是不是緊張了?」
寧淮放下碗,接走我遞過去的手帕擦着汗,「我沒緊張。」
「青青,要不明日你送我去吧?我沒緊張,就是長時間不見人,我這……」
「好呀。」
寧淮笑了,奪走我手裏的團扇,呼呼地給我倆扇着風,湊我越來越近,在我耳邊低語。
「青青,看來人真是不能咒自己。」
我不解其意,下一句就聽他道,「今晚,咱們再一起看那個圖吧……」
我一把給他推開了,「你也不能老想這事兒呀,大夫說了,多了對身體不好。」
以前他腿沒好時侯,可以任我爲所欲爲。
現在形勢顛倒,他分外纏人,直叫人喫不消。
「青青,是不是我真有問題啊,怎麼懷不上呢?」
「順其自然的事兒,你別急呀。」
「青青,你就給我個孩子吧。」
寧淮一個橫抱猛得將我抱起來,大步流星朝屋裏走。
「別別別,放開我,你太臭了——」
「咱倆這就去洗香。」
後來帳幔之間我見識到他生龍活虎模樣,紅着臉吼他:「你別再欺負人。」
他抓過我的手笑:「那這次換你來欺負我?」
「你別磨人,明日還有事兒呢。」
「夜還長呢。」
寧淮去軍營之後,我常常去隔壁找五公主玩。
某日,我敏銳地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氣。
大約是青桔、橙花再加點雪松的味道。
這次是真的有香味。
「朝顏,你好香啊,你身上燻得什麼香?」
「嫂嫂,我,我懷孕了。」
平地驚雷一般,我蹭得蹦起來,「啊?」
憑什麼啊?
她都沒有男人,她都懷了,我這麼努力還沒懷上?
五公主看着肚子笑了,「我跟你說過祕密後沒幾天,那個給我送青桔的人突然來找我,給我帶了青桔樣子的糕點。那天晚上,我們喝了點酒,所以就……我好高興啊,沒想到,他還會來找我。否則我一個寡婦,怎麼敢再去奢望這些,一定是菩薩保佑我。」
「那他什麼時候娶你,他知道孩子的事兒了嗎?」
五公主搖搖頭,「我是唯一的嫡公主,爲免外戚亂政,我的駙馬是不能掌權的,我們不會有結果的,現在這樣就挺好。」
我心裏咯噔一下。
「殿下,殿下——」五公主的宮女慌慌張張跑進來,「寧二將軍向陛下求娶您,陛下已經答允了。」
五公主眼睛中煥發出不可置信的光,怔愣着落下眼淚,「真的?你沒騙我?」
「千真萬確。」
五公主擦擦淚,忸怩道,「嫂嫂,其實你是我的親嫂嫂。」
我:「……」
晚上我和寧淮在被窩裏偷摸議論寧澤和五公主的事兒,忽聽一陣急切的拍門聲。「少爺,大事兒不好了,大事兒不好了,侯爺和侯夫人亡故了。侯府上大亂不止,寧老管家在外侯着呢,請您回去主持喪事。」
彷彿五雷轟頂,寧淮像根木頭一般杵在那裏,失了聲也脫了力,瞬間失去了所有生機。
-23-
長寧侯府,寧澤跪在兩具棺槨前,一言不發。
寧淮踏進門,「寧澤,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寧澤緩緩扭過頭來,看見寧淮的一瞬間,眼淚掉下來,「哥,怎麼辦?這該怎麼辦?」
在寧淮的安慰下,寧澤顛三倒四地說着事件經過。
「我就是想娶朝顏,娘不同意。她說我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好不容易手握大權,偏要自己葬送。」
「我,我自小胸無大志,就想讓你養我一輩子。後來,後來喜歡朝顏,爲了配得上她,我勤奮刻苦練武,一刻都不敢懈怠。皇后想把朝顏嫁進有爵位的世家,而我註定不能承爵。皇后曾相中過你,卻沒有相中過我。我從來都沒想和你爭,我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能夠配得上她。功名利祿我從來都不在乎,我就只是想娶我的公主,娘爲什麼要這麼對我?」
「是她害得你殘廢,我真的ṱŭ⁼不知道。」
「那時她說我是廢物,像只狗一樣跟在你屁股後轉,她說我什麼都不如你。她承認,她說你命不久矣的傳聞是她找人散播的。她還說,她做的一切全是爲了我。」
寧澤跪在蒲團上,眼淚止不住,「王嬤嬤說,你娘是宋家的嫡女,我娘只是庶女。那時你娘去世,我娘跟着宋家主母前來弔唁,爹喝多了酒,將我娘認作你娘,毀了她的清白。當時我娘已經跟一書生定下親事,那書生誓死要爲我娘討回公道,但去官府告狀的路上,不知因何緣故掉進了護城河中。」
「王嬤嬤說,娘這些年沒有一日開心過。她唯一的期望就是我,我太讓她失望了。」
「今夜她說,她籌謀了一輩子,沒想到全被我給毀了。她說,她倒是要看看我還怎麼娶五公主,她死也不同意。我以爲只是吵架,誰知,她毒死了自己,也毒死了爹。」
「哥,你說爲什麼呀,以前我們家多和睦,怎麼會變這樣?」
餘光一瞥,門框處露出一截衣角,五公主怔愣地藏在門後,淚流滿面。
我大驚,「朝顏。」
五公主扶着門框走出來,眼眶熱淚望着寧澤。
寧澤也望着她,兩人隔着老遠,遙遙對望。
眼裏都蓄着淚。
「對不起,寧澤,也許,也許我們就不該在一起,要不還是算了吧。」
五公主扭頭,落荒而逃。
「朝顏,別走——」
寧澤大喝一聲追出去。
寧淮一撩袍子跪下,靜靜地磕了兩個頭。
良久,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這都是在做什麼?」
寧淮閉了閉眼,「你看看她做的什麼荒唐事兒,害了我不算,還要去害自己的親兒子,她到底想要什麼呢?」
他聲音輕輕的,「青青,我才二十二歲,人生已無來路,只剩下歸途了。」
我跪在寧淮身側,撲簌簌地落下眼淚。
良久後,我輕輕撫摸他的背脊,「淮哥,走吧,我們得出去操持葬禮,得體體面面辦了纔是。」
更深露重,長寧侯府內燈火通明。
我和寧淮坐在前廳理事。
我在衛家也學了管家理事,但到底未經過事,操持自己的小家還好,如今大事臨頭,可以說是手忙腳亂、焦頭爛額。
縱然有寧淮鎮着場,卻還是緊張得不行,生怕處置不當惹人非議。
門房來人通報,「五皇子和五皇妃到了,是否要請他們回去?」
「我來看我妹妹,有何緣由攔我?」
衛婠不顧下人阻攔,提着一盞小燈,在我面前摘下了斗篷。
-24-
衛婠有條不紊地幫我處理着喪事,在她的幫助下,長寧侯和其夫人的葬禮辦得很體面。
對外只稱,長寧侯突發心疾,長寧侯夫人殉情。
長寧侯門外,我真心實意地向衛婠道謝,「這次真要多謝你,我都不知道怎麼感謝你纔好。」
「你沒經歷過這樣的事兒,難免慌了些。我沒做什麼,不用放在心上。」
衛婠抿抿脣,「頭七已過,明日我便不來了。」
我點點頭,不好意思道,「當日我和家裏鬧得不愉快,所以沒能參加你的昏禮,五皇子對你還好嗎?」
衛婠頷首,「五皇子爲人寬和,我們相敬如賓,挺好的。」
這時,一輛馬車悠悠在府門前停下。
素白纖長的手撩開了車簾,隨着車簾緩緩拉開,一張清秀儒雅的臉露出來。
「婠婠。」
「啊,你怎麼來了?」
「我到五松齋買古籍,順路經過,你是剛巧要回家嗎?那我們一道走吧。」
衛婠點頭,然後同我告別,「嫣青,那,我回去了。」
「嗯,再見。」
寧淮出來尋我,「青青,咱們也該回家了。寧澤如今承了爵,已是新的長寧侯了。」
寧淮牽着我的手走在青石板路上。
「以前我爹以爲我要死了,怕家族後繼無人,於是把我的軍功勻給了寧澤。其實寧澤靠自己的能力,早晚能出頭。此事雖與他無關,我還是忍不住怨他。如今想想,我挺幼稚的。兩年多了,想必他心裏也不好過,他以前可聽話了,一直挺乖的,叫他往東絕不往西,端茶倒水的活計他幹得可順手了。」
我牽着他的手,「淮哥,朝顏有身孕了,都快三個月了,如今寧澤在孝期,這可怎麼辦?」
「這死小子,真該死。」寧淮又嘆氣,「不過有了這個孩子,他心裏也能好受些。」
我突然停下來,「淮哥,我這個月沒來月事。」
寧淮懵了。
「我前些日子總睏倦乏力,找大夫看了,他說或許是月份太淺,還把不出來,你陪我再去看看吧。」
這次太醫摸了脈,笑着道一聲,「恭喜,是滑脈無疑。」
從藥鋪出來,寧淮一路都有些魂不守舍。
回到家,寧淮突然摟着我哭了。
「青青,做我的孩子真可憐,一出生就沒有祖父、祖母寵溺疼愛。」
他父親和姨母去世的時候他沒哭,或許時至今日,他才意識到,父親和姨母是真的不在人世了。
那些恩怨、愛恨,都消失了。
我心疼地抱着寧淮,輕聲開解,「沒事,他也沒有外祖父和外祖母呀。」
「但我會努力做一個溫柔和善的母親,你也會是一個好父親,對嗎?」
寧淮泣不成聲,「我以前從不流淚,遇見你之後,我變軟弱了。」
「哭和笑一樣,只是發泄情緒的方式,不是軟弱。眼淚是止痛藥,哭完痛就會少一點,心裏就會好受一點。你當時說將餘生的眼淚都送給我,所以,你永遠都可以在我面前哭,我永遠都不會笑你。」
-25-
兩年前統戰的主帥正是長寧侯,長寧侯離世的消息傳到敵國,邊關又有異動。
朝廷收到急報,南朝捲土重來,氣焰十分燻灼,聲稱要奪回被兩年前被收復的陽城。
有天中午,寧淮難得回家喫飯。
他在我身旁坐下,拉着我的手,多番欲言又止。
他大手隔着衣衫貼在我肚皮上,「它才兩個月大呢。」
我心裏隱隱明白他要說什麼。
陽城本是我朝故土,被南朝奪走五年,又被我朝收復。
當年寧淮就是在那一仗中一敗塗地。
我明白寧淮的欲言又止。
我本就愛他保家衛國的錚錚鐵骨,斷不會做他實現理想抱負途中的絆腳石。
「淮哥,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保家衛國是你的使命,更何況,你得給他們看看,你又站起來了,你會贏的,對嗎?」
寧淮抬起頭,「青青……」
我拼命抑制着眼淚,不讓自己哭出來,「我都明白的,你應該去。我知道你已經釋懷了過去,但每每想起那段經歷,情緒還是會突然地低落下去。從哪裏跌倒就得從哪裏站起來,你應該去,找回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
寧淮眼睛中閃動着水光,輕輕擁住我,「我答應你,我會贏。」
我將手覆在他手背上,視線移到肚皮上,「淮哥,我想好了,小寶的名字就叫『陽』好不好?跟你一樣,也是一座城池的名字。這是我對你的祝福,祝你,馬到成功。」
「好,我們的孩子就叫寧陽。」
桂花飄香的十月,我在門口送別寧淮。
他穿着威風凜凜的銀甲,模樣與我在畫像中看到的相似,眼神卻更加沉穩堅定。
玄風跟在寧淮身後,也穿着盔甲,一手拽着兩匹馬的繮繩,一手持着寧淮的紅纓槍。
寧淮伸手撫摸我的臉蛋,沉聲交代,「你好好喫飯,好好睡覺。要是想我了,你就寫在紙上,一句都不能少,我回來看。」
寧淮又彎下腰,朝着我的肚子說,「寧陽,你安分點啊,別鬧你娘,否則你生下來我就揍你。」
說罷,他從玄風手裏接過紅纓槍,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青青,等我回來。」
眼看他和玄風的馬消失在轉角,我忍不住淚流滿面。
寧淮和寧澤都去了陽城。
我和五公主日日在院子裏誦經祈福。
寧淮成了心底的佛,寄託了我全部的禱告和情意。
好在陽城易守難攻,戰事進行得一直很順利。
想寧淮的時候,我就打開寧淮曾經給我做的油紙傘。
傘面上繪着千里江山,山巒無重數,楊柳鬱郁青。
每一筆都是他親筆繪就。
那時春日午後,春風暖融,他坐輪椅上,舉着油紙傘,細細地給油紙傘刷上一層又一層桐油。
愛意萌芽,瘋狂滋長。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早在那個春日午後,我就不可自拔地愛上了他。
等他回來,我要把這些話都告訴他。
時間一日日流逝,冬雪又落下來,大軍終於得勝歸來。
那日我圍着厚狐裘在廊下看雪,院門吱呀一聲開了。
寧淮翻身下馬,身上穿的還是那身戎裝。
他朝我走過來,每一步都邁得沉穩。
他在我面前站定,擋住四面八方吹來的風雪,伸手捏我的臉,「青青,我回來了。」
我明明想了他千萬遍,真見面時,卻略有些尷尬地說了句,「你好。」
「乖,不認識我了,怎麼這麼生疏呢?」
他盯着我的肚子瞧,「五個月的肚子,怎麼這樣大?」
我輕輕笑,「大夫說,是,雙生子。」
寧淮驚了,趕緊攙住我,「這得多鬧騰人吶,倆?青青,你真了不起。」
「我都想好了,不論男女,一個叫寧陽,另一個叫寧和,好不好?」
「有什麼說法嗎?」
「我翻了書,看到一個很好的詞『陽和啓蟄,品物皆春。』」
「這詞是好,那就叫這個吧。」
陽和啓蜇,品物皆春。
惡劣的環境過去,順利且美好的新時光開始了。
【番外:有李說不青】
又到了衛嫣青的生辰,寧淮一大早便將寧陽和寧和叫起來,「今日你們倆的任務是讓孃親一天都開開心心的,不許搗亂,不許挑食,眼裏要有活,要體貼孃親,能不能完成任務?」
哥哥和妹妹異口同聲,聲音嘹亮,「能!」
「給孃親的禮物都準備好了嗎?」
寧陽舉手,「一」。
寧淮又看向寧和,寧和急忙答:「二」。
正此時,門外的寧宣伸出頭,舉着禮品,「大伯,大伯,三,三,三!」
寧澤和五公主也進了門。
五公主一進門便抱起寧和,摟着親個沒完,「阿和今日的小裙子真好看,一會兒跟嬸母回家玩吧,嬸母那裏有冰糖葫蘆模樣的小簪子?」
「啊,真的嗎?呀,嬸母,我不去了,今天我要陪孃親。」
五公主心都要化了,「哎呀,誰家的小乖乖,這麼乖呀。」
寧澤見五公主如此,忍不住再一次勸說寧淮,「哥,你前天不是答應了我,要回侯府住嗎?三個孩子年齡相當,常在一處玩也方便,你怎麼說話不算話呢?」
寧淮不耐煩地瞪了寧澤一眼,「你是不是有大病?你嫂子懷着孕,本來就被折騰得夠嗆,你非讓寧宣去你嫂子面前哭,給你嫂子整得淚眼汪汪,我真想踹死你。我說那話是哄你嫂子呢,怎麼的,我還得哄哄你?」
寧澤撇撇嘴,「哥,我也是想你們搬回去住,偌大的侯府,只有我和朝顏,總覺得清冷。侯府地方大,你就和孩子們搬回去,咱們一家人熱熱鬧鬧多好。」
「這宅子我和你嫂子住了五六年,都住出感情了,一草一木都無法割捨。你嫂子這胎懷得辛苦,這孩子折騰得她晚上都睡不着覺,再換了地方,我怕她不適應。」
寧澤想了想,「這樣吧,隔壁的宅子是朝顏的,要不將中間的牆打通,你們還住在這邊,我們住那邊。」
寧淮想也不想拒絕,「可別,萬一哪天咱倆鬧掰了,你還能回侯府,我多尷尬。」
正此時,丫鬟在外頭喊寧淮,「將軍,夫人醒了。」
「我去看你嫂子。」
寧淮一進屋,衛嫣青正坐在梳妝檯前戴耳環,看見銅鏡中的寧淮,眼睛笑得眯起來,「淮哥,你怎麼不叫我起來?」
寧淮的心瞬間柔軟,「我想讓你多睡會兒,孩子昨晚鬧你了。」
「我哪有那麼嬌弱了。」衛嫣青將另一隻淡粉色的珍珠耳環戴好,心情愉悅地晃了晃頭。
寧淮看着面前的人,怎麼看怎麼合心意。
以前他從不曾想過,會有這樣一個人走入他的生命,分享他所有的喜怒哀樂。
寧淮曾送給她無數對耳環,但這一副在她心裏佔有特別的位置,那是他們圓房時,寧淮送她的定情信物。每當有重要的節日,她都從妝奩盒裏取出來,歡歡喜喜戴上。
她就像顆小糖豆,又軟又甜。
又像是散發着瑩潤光澤的小珍珠,溫柔明淨,堅韌可愛。
新婚之夜那個戰戰兢兢的小姑娘給了她一對五歲的龍鳳胎,如今又即將孕育新的生命。
那是屬於他倆Ţũ̂₋的孩子,有他們身上的印跡。一想起,寧淮的心裏便有一股暖流,一直滋潤到心底去。
寧淮一步步朝她走過去,輕柔地吻在她脣上,「青青,生辰喜樂。」
衛嫣青摟着他的脖子,紅着臉蹭他的臉頰,「淮哥,你今天戴的發冠好看,衣服也好看,好俊啊。」
「特意打扮給你看的。」
衛嫣青輕聲笑起來,伸着手討要禮物,「淮哥,我的禮物呢?」
寧淮拿出一套二十四件寶石頭面。
衛嫣青興致缺缺。
寧淮又拿出一根紅寶石腰鏈。
衛嫣青扶額,以爲是什麼裝飾品,嫌棄地抿了抿脣。
寧淮輕蔑一笑,「青青,這是腰鏈,我戴。」
衛嫣青雙眼放光,十指激動且扭曲地抓腿,甚至舔了舔嘴脣。
最後,寧淮拿出了一幅畫。
畫上是一棵李子樹,樹上結滿了又紫又紅的果實,看起來極是可口。
畫下題字:有李說不青。
乃是這幅畫的名稱。
衛嫣青也是李嫣青,看到這畫不由得嘆息,「淮哥,你太會想了。」
寧淮早預料到他反應,洋洋自得道,「你往窗外看。」
目之所及之處多了幾棵李子樹,上面結着青澀的果實。
衛嫣青徹底驚了,前些日子她說想喫些酸的,轉眼寧淮就弄來了這些。
「淮哥,我就喜歡你這種又認真又細心的男人,送的禮物次次都能送到我心坎裏。」
衛嫣青感動地撲進寧淮懷裏,寧淮配合地蹲下,任她親了好幾口。
他們一家和寧澤一家簡單喫了飯。
席間,衛嫣青看着三個孩子玩得開心,於是提議,「淮哥,要不咱們搬回侯府去住吧,三個孩子在一起挺好。」
寧澤和五公主馬上開始幫腔。
寧淮問,「你是認真的嗎?」
衛嫣青認真地點點頭,「咱們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在一起,挺好。」
「好,聽你的。」
衛嫣青笑了笑,又去看桌上三個小童玩鬧。
寧淮看着她臉上的笑,突然覺得好幸福。
他想要的一切都在這裏。
一陣輕風吹過,愛又生長,洶湧澎湃、生生不息。
– 完 –
□ 一川菸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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