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花

我是個算命師,在鎮上開風水店。
昨天店裏來了個客人,說自己殺了人,還讓我算拋屍地。

-1-
我姓何,是個算命師。
幾年前我來到這個鎮子。
這裏四面環山、民風淳樸,一看就很好騙錢。
於是我開了家風水店,果然賺得盆滿鉢滿。
今天是週一。
傍晚時分,店裏突然來了一個奇怪的女人。
她四十來歲,看打扮就是普通村婦。只是她長得又高又壯,我一米七二,站在她面前頗有小鳥依人之感。
女人的鞋底沾滿泥巴,眼看着要往裏走,我連忙遞了兩張紙巾過去。
「歡迎光臨吉祥堂,我這兒佛具、佛香、護身符、轉運符一應俱全,請問您要買點什麼?」
她擦乾淨鞋子抬頭:「我算命。」
「算命收費高,30 分鐘兩百塊。」
「行。」
她這麼爽快倒是讓我意外了一下。
「我算命的規矩是先斷前事,斷不準不收錢。你把八字報給我。」
我請她坐下,接着便開始打量眼前的女人。
她白髮多,手臂粗,衣服倒是乾淨,只是款式很舊了。手指上的老繭……嗯?
看到這裏我不由挑了一下眉毛。
「你學歷應該不低,至少有唸到高中吧?」
女人的中指有很厚的繭子,這是經常握筆纔會形成的老繭。
90 年代的高中生很值錢,可她卻一副長期從事體力勞動的樣子。
難道是家裏的頂樑柱倒了?需要她來出力氣?
我摸着下巴,一邊觀察她的反應一邊繼續道:「但是後來你家發生了變故。可能是你爹,但大概率是你男人。他生病了,或者跟別人好了。
「你們有個小孩,你來這兒,應該就是想問孩子的事。」
說完,我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能讓這個年紀的女人爽快掏錢,不是爲了兒子就是爲了孫子。
「果然是大師,基本說對了。」
女人介紹自己叫何秀雲,曾經是個大學生。和丈夫離婚後辭去了老師的工作,現在在鎮上開雜貨店。
「不過我來不是爲了兒子,是想問點自己的事。」
這倒把我的好奇心勾起來了:「請講。」
「上週五我殺了人,殺完之後就把屍體丟山上了。也不知道是年紀大了還是第一次殺人太緊張,結果把拋屍地點給搞忘了。你能幫我算算在哪嗎?」

-2-
我不高興了:「嬸子,要是嫌收費高可以直說,您這是幹嗎呢?」
「我開個玩笑嘛,年輕人怎麼一點不懂幽默。」她一笑,屁股底下的椅子就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這樣,你幫我看看我還能活多久。」
「這不行,算命卜卦忌諱問壽命。哪怕算出來了我也不能告訴您。」
我瞥了牆上的掛鐘,爲了湊滿 30 分鐘,我提議道,「不過我可以給您看看運勢。」
我拿起她的手掌仔細端詳。
「怎麼樣,小師傅?」
「勞碌ṱű̂₃命。」我搖頭,「一輩子都得替子女操勞。」
她沒接茬。
過了一會兒又問:「那我子女的運勢怎麼樣,我替他操勞完,他是不是就能享福了?」
我被她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問題弄得莫名其妙。說了不問兒子,最後還是回到兒子身上去了。
而且這女人確實古怪,一會兒殺人一會兒拋屍的,感覺有點精神問題。
我決定不和她糾纏,便挑了幾句吉祥話說給她聽。
「真的假的?」
「千真萬確,你兒子以後一定平步青雲,大有作爲。」
「太好了,小師傅,明天我還來。」何秀雲開開心心地走了。
當天夜裏,鎮上就發生了命案。

-3-
死的是個女學生,命案現場就在馬路對面。
我趕緊在門口掛了個八卦鏡,希望血光之煞不要斷了我的財路。
按理說,我是不會去湊這種熱鬧的。但是想起昨晚那個奇奇怪怪的女人,我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
人羣已經把居民樓圍得水泄不通。
他們說兇手是躲在樓道里,趁死者掏鑰匙沒防備,一下子把人勒死了。
死掉的女孩名叫孫茜,聽說是學校的大姐頭,平時橫行霸道得不得了,缺德事沒少幹。
我沒聽過孫茜的名字,但我認得她媽。
她媽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悍婦。去年在我店裏丟了錢包,揪着我的領子就是一頓胖揍。今年死了閨女,還不知道會鬧成什麼樣。
我擠進人羣,給門口的警察遞了根菸:「小同志,兇手抓到沒?」
「早呢。」他左右看了看,接了過來,「這小孩也是慘,都到家門口了給人勒死在樓道里。」
「那個,我跟你打聽個事啊,」我湊近一些,「上週五我們鎮上有沒有出什麼事?比如誰死了之類的?」
「上週五?」他想了想,「沒有啊。怎麼,你算出來了?」
「沒有沒有,隨便問問。」我打了個哈哈。
這個何秀雲果真在騙我。
也是,我是算命師,又不是神父,沒有義務替人保守祕密。她如果真殺了人,怎麼會告訴我呢?

-4-
何秀雲昨天說好要來,但真到了時候又放了我鴿子。
這天我等到晚上九點鐘都沒見人,正準備收拾收拾關店,門口迎客的風鈴響了起來。
一回頭,是兩個女學生。一個單馬尾,一個麻花辮。
「大師,我們想算命。」麻花辮眼淚汪汪地看着我。
「可以,」我還沒被這麼小的孩子叫過大師,一激動漲了個價,「20 分鐘 200 塊。」
「啊?這麼貴啊……」麻花辮看看同伴,「招娣,要不我們還是買兩個護身符算了。」
單馬尾咬着嘴脣:「大師,能便宜一點嗎?我們沒那麼多錢……」
她長得很漂亮,淡眉杏眼,小臉薄脣。
但我是個有原則的人。
「不行。」我說,「不過你們可以先說給我聽聽,這個是免費的。」
麻花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上前一步拽住我的胳膊。
「我們知道了一個很可怕的祕密。上一個知道的人已經死了,我們是不是也快了?」
「誰死了?孫茜嗎?」
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我則趁機把自己可憐的小臂解救出來,推着兩個姑娘往外走。
「如果你們的祕密和殺人案有關,應該直接去找警察。找我幹嗎,我就是個臭算命的。」
「你不是!你都算到孫茜死了!」麻花辮抓着門框不撒手。
「他媽的,人就死在對面,我用眼睛看到的。」
見她們還是不肯走,我只好掏出兩張護身符。
「這樣,這個算我送你們的。你們先去警局報案,如果解決不了再……喂,喂——」
麻花辮聽到可以白拿立刻喜笑顏開。
然而我話還沒說完,她忽然變了臉色,搶過符紙,拉着單馬尾跑沒了影。
好好好。
忙活半天倒賠一百。看來血光煞真的影響財運。
我正合計着明天要不要再掛個八卦鏡出去,門口的風鈴又響了。
何秀雲,來了。

-5-
「今天來晚了,不好意思。」她穿着薔薇色的棉服,臉黑得鋥光瓦亮。
「沒關係,一直沒等到您,還有點擔心呢。」
「啊、抱歉,讓你擔心了嗎?」
「沒有沒有,總覺得有些在意而已。」
在門口寒暄了 5 分鐘,她終於忍不住了:「行了,別湊時長了,趕緊讓我進去吧。」
果然是 90 年代的大學生,智商不容小覷。
進了隔間,她脫下薔薇色的棉服,又露出裏面薔薇色的長袖。何秀雲坐在椅子上,像個薔薇竹筍。
我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
她收拾妥當衣服,開口解釋道:「今天去了趟警局,所以來晚了。」
這句話成功把我的視線引了回來。
「警局?你去警局做什麼?」
「陪我兒子做筆錄呢。孫茜不是死了嗎,她是我兒子的同班同學。」
「哦,這樣啊。」我鬆了口氣,也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麼。
「孫茜平時就喜歡搞小團體欺負人,現在死了,警察都懷疑是仇殺。」
「懷疑是仇殺找你兒子幹什麼?」我又皺起眉頭。
「我兒子和她有仇唄。」何秀雲像看白癡一樣看我,「他從小被孫茜欺負,是所有受欺負的人裏資歷最老的一個。」
「那你怎麼沒制止?你不是他媽嗎?」
「我這不是上週五才知道嘛。」
「上週五?」我的耳朵一動。
「對啊,知道以後我就把她們小團體的小姐頭喊到後山弄死了。不過第一次殺人沒經驗,慌慌張張的,也不知道把屍體扔哪去了。人老了就是記性不好,所以纔來問你的嘛。」
我嚥了口唾沫。
何秀雲繼續說,「今天我吸取教訓了,這個大姐頭直接在門口解決,省得之後找不到地方。」
「嬸子,您別嚇我了,到底真的假的啊?」
「你不是算命師嗎?」她笑笑,「怎麼問起我來了?」
送走何秀雲後,我連滾帶爬跑去警局報案,鞋都跑丟了一隻。

-6-
我後悔了。
我不該做什麼算命師,更不該騙人民羣衆的錢。
我懺悔,深刻地懺悔。如果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當我赤着一隻腳跨進接待大廳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上午的那個小同志。
也是巧了,今天正好輪到他值夜。
我顛鸞倒鳳,呸,顛三倒四地跟他描述完經過,他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老哥,這大半夜的我還真以爲你有什麼重要線索呢。你說何秀雲?何暢他媽?」
「對對對,就是她!」
「不可能不可能。」他連連擺手。
「不是,爲什麼不可能?她長得又高又壯,勒死我都是順手的事。警察同志,你就不能以貌取人一下嗎?」
「真不可能,」他湊近一下,「老哥,看在那根菸的面子上,我就實話跟你說了。孫茜這個案子,它是強姦殺人案。強姦殺人,你明白嗎?」
我一下蒙了,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得有作案工具。」他像看弱智一樣看着我,解釋道,「男人可以,女人不行。」
走出派出所,夜風一吹,我打了個哆嗦,腦子也慢慢清醒過來。一邊往回走,一邊找我那隻可憐的棉鞋。
好你個何秀雲,竟然又耍我。
從來都是我騙別人,哪有被人騙得這麼慘過。對方還是個鄉下嬸子。
他媽的,我居然被一個鄉下嬸子玩弄於股掌之間了。我是什麼很賤的人嗎?
我越想越生氣,也沒有心情找鞋了,哆哆嗦嗦回了家。
第二天,我索性請了假不去店裏。
但是看店的小妹告訴我,今天,何秀雲沒有來。

-7-
可能她也知道玩笑開大了,躲了一天不敢來見我。
說實話,我早就不生氣了。我這人沒什麼底線,有底線誰當算命師啊。
只是何秀雲一天不來我就少賺兩百,難受。
到了第三天,她估摸着我氣消了,人又來了。
「你報警了?」她一進來就問我。
「怎麼可能。」我作驚訝狀。
「真沒去?」
「真沒去。我們算命也是有職業操守的。你這屬於顧客隱私。」
「好兄弟,」她拍拍我的肩膀,「我果然沒信錯人。」
何秀雲拖着我進了隔間,把我甩在椅子上。
「你想幹嗎?」我捂着胸口。
「是這樣,我有件事想請教你,你從風水的角度幫我分析分析。」
「……請講。」
「上次不是跟你說我殺人了嗎,但兇器和衣服都還沒處理,你說丟哪裏比較好?」
「……」
他媽的,又開始犯病了。
我合理懷疑這個鄉下嬸子有什麼奇怪的癖好,專門以折磨我爲樂。
我拿她當上帝,她拿我當牛郎。
但這次,我是有備而來的。
「你殺人的時候都穿了哪些衣服?」我問。
「雨衣,哦對,還有雨鞋。」
「你不是開雜貨店嗎,東西洗一洗賣出去不就得了。」
她瞪大眼睛。
這下,她終於不像看傻子一樣看我了。
我又問:「你用的什麼兇器?」
「電、電線。」何秀雲開始結巴了。
「小物件,找個山頭埋了,別傻乎乎藏家裏。」我話鋒一轉,「不過——」
「怎麼呢?」她湊近一些。
「先聲明——我不是爲別的,我是真心替你考慮。如果你再殺人,兇器還是別用電線爲好。你用我這個。」
「這是什麼?」何秀雲疑惑地盯着我手裏的東西。
「東南亞棕櫚繩,經過麻油七七四十九天浸泡,殺人不損功德。」
「不是很想買,」她摸着下巴思考,「感覺沒戳到我的用戶痛點。」
我也有點後悔了。
對啊,何秀雲纔不在乎功德,我應該說不損子孫氣運纔對。
我決定再掙扎一下:「這樣吧,如果你買,我算你友情價。」
「多少錢?」
「3999。」
「好兄弟,我明天再來看你。」她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媽的早知道報 399 了。
我正捶胸頓足,店裏的座機響了。居然是警察打來的。
「你是吉祥堂店主,何非?」
「對,是我。」
「前天你來警局了?你怎麼知道週五出了命案?」

-8-
我差點沒拿穩聽筒:「真死人了?」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我只好把何秀雲的話又轉述了一遍。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問:「她爲什麼告訴你?」
這倒把我問愣了:「因爲她來找我算命。」
「我明白了。」
電話那頭介紹自己叫楊風,是負責殺人案的刑警。
孫茜的死鬧得沸沸揚揚,但警方在調查的過程中卻發現了一些蹊蹺。
原來孫茜死前曾報過案,報的還是一起失蹤案。失蹤女孩和她同班,名叫黃燦燦。
看來何秀雲說的小姐頭,就是這個黃燦燦。
她週五殺人拋屍後,小Ṭùₔ姐頭的家人沒發現,反倒被大姐頭孫茜發現了。只是孫茜自己都還沒成年,去了警局也沒人受理。
「這樣,明天我去你店裏,我們當面聊。」
掛電話之前,楊風特意囑咐我,「警察找你的事暫時保密。我知道你在和何秀雲接觸,她目前也是嫌疑人,不要打草驚蛇。」
「好的,警察同志。」
於是第二天,我正常開門營業。
我原以爲他來之前會打聲招呼,沒想到人民警察這麼不禮貌。
所以,當警車咿嗚咿嗚停在門口時,何秀雲就在我店裏。

-9-
「巧了嗎這不是。」楊風推開玻璃門走進來。
「楊警官?你怎麼在這裏?」何秀雲愣了一下。我在一旁更是汗流浹背。
「吉祥堂名氣大口碑好,我也是來找大師解惑的。」
「你們警察也搞封建迷信?」何秀雲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玄學也是學問嘛,」楊風笑笑,「您先來,我排隊。」
何秀雲不說話了。
「怎麼,我在場不太方便嗎?」
「倒也不是不方便……」她搖搖頭,「那我們開始吧,何老闆。」
我用餘光瞟了眼楊風,他正站在貨架前,把玩着我從義烏小市場批發來的玩意兒。
「……行,」我深吸了一口氣,把何秀雲帶進裏間,「今天想算什麼?」
「還是算方位。」
她又想算拋屍的位置了?
「你想算誰的方位?」我問。
「不是人,是東西的方位,」她搖頭,「就是那根電線,你幫我算算埋哪裏好。」
何秀雲的話就像一顆炸彈,把我的腦仁炸沒了。
見我沒反應,她繼續道:「你忘了?我們昨天還商量呢,你叫我找個山頭埋了。我家有個大花盆,平時拿來種薔薇的,咱們不能埋盆裏嗎?種上花別人保準發現不了……」
你媽的何秀雲,你是真想害死我。楊風說不定正扒門上偷聽呢!
「你到底想幹嗎?」我壓低聲音問她。
她聳聳肩。
我只好耐着性子解釋:「不是我報的警。」
這是實話,這次是楊風找的我。
「我知道,」她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你沒那麼蠢,畢竟我們可是共犯。」
「等等,」我把她的手從肩膀上拿下來,「你這話什麼意思?」
「昨天才教過我銷燬兇器的辦法,這就忘了?」
我的臉色更難看了。
何秀雲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
她慢條斯理地收拾好東西,扔下兩張百元大鈔,走了。

-10-
何秀雲腦殼有包。
捏着我昨天信口胡謅的兩句話當把柄,就想把我也拖下水。這婆娘絕對腦殼有包。
所以她前腳剛走,後腳我就把她舉報了。
「楊警官,殺人案真的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主要是她三番四次捉弄我,我咽不下這口氣……」
楊風盯着我看了半天。
「你是說她來找過你好幾次,還事無鉅細地告訴你她是怎麼殺人的?」
「對啊!這不是明擺着耍人嘛。」
「她沒耍你,」楊風搖頭,「勒死孫茜的確實是電線。這根電線我們也確實沒在現場找到。但這些事情,何秀云爲什麼會告訴你?」
這個問題,昨天在電話裏楊風已經問過一次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
突然,我意識到了一個問題:「楊警官,碰上何秀雲這麼坦誠的殺人犯,案子不該早破了纔對嗎?」
「她坦誠我還會來找你嗎?」
楊風說,因爲何暢的關係,自己也見過何秀雲好幾次。這個女人從來都是一言不發,不要說提供線索了,連交流都少得可憐。可一到我店裏,她就像變了一個人。
我仔細回憶了一下。沒錯,何秀雲這個農村婦女真的很奇怪。因爲她既不農村,也不婦女。
她來找我到底有什麼目的?
和我聊天得花錢。何秀雲不僅掏了錢,還掏心掏肺地告訴我她殺了人。是個正常人都會報警吧?
我是正常人,所以我報警了。
但問題就出在這裏。
何秀雲是真信我會替她保密,還是根本不怕我告訴警察?

-11-
楊風走後不久,外面就下起了大雨。
我有些魂不守舍,也沒心情營業了,收拾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關燈鎖門出來,一抬頭,卻看到雨中站着一個小孩。她臉色煞白,像一隻剛從水裏撈出來的小雞仔。
「麻花辮?」我趕緊把她拉到傘下。
她卻只知道哭,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他來殺我了……我要死了……」
麻花辮大名陳年年。
她說,今晚爸媽都在工廠加班,家裏就她一個人。剛剛寫作業的時候,老覺得窗外有人。她就在手心藏了面鏡子,想看看到底是誰。
「是誰?」我嘴上這麼問,心裏已經大致有了答案。
「何暢。」
果然。
這次,陳年年沒等我問,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簡單來說,小姐頭黃燦燦和大姐頭孫茜死前都欺負過何暢,還都被麻花辮看見了。
「黃燦燦平時挺好說話的,不知道爲什麼週五下手特別狠,連刀都掏出來了。」陳年年哭得渾身顫抖。
也就是在那個晚上,黃燦燦失蹤了。
孫茜找不到小弟就來問她,因爲她是週五的值日生,留得最晚,陳年年自然不敢瞞着。孫茜於是拉她去了何暢家,要求對方把人交出來,不然就讓他們喫不了兜着走。
結果隔天,孫茜也死了。
我有點明白過來了。這個連環殺人案其實一點都不復雜。何暢受不了長期霸凌反擊殺人,先殺了黃燦燦,再殺了知情人孫茜。這樣既合情又合理。
是何秀雲把問題弄複雜了。她想替兒子頂罪。
我問陳年年:「受欺負爲什麼沒告訴老師?」
她搖搖頭:「孫茜很聰明的,她喜歡拿針扎指甲縫,很疼但是不留痕跡,老師纔不會管。」
「你也被她們欺負了?」
「嗯。上週是何暢,這周輪到我,下週就是吳招娣。她們每週五都會留一個人下來。」
「你爸媽知道嗎?」
「不知道,不想讓他們知道。」陳年年摳着手,「他們都在孫茜爸媽的廠裏上班。」
眼前的姑娘頭髮還在滴水,兩根麻花辮梳得很漂亮,乖乖巧巧地靠在肩膀上。
綁頭髮的皮筋卻是海鮮市場那種捆螃蟹的黃色橡皮繩。
我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別哭了,」我叫停她,「我帶你去警察局。」
「收費嗎?」她可憐巴巴地看着我。
「再問就收。」

-12-
在警局陪陳年年做筆錄的時候,我收到了何秀雲的短信。
【明天老時間,最後一次諮詢,記得留個空當給我。】
【爲什麼是最後一次?】我打字過去。
【沒錢了。】她回信很快。
我想笑,卻沒笑出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短信拿給楊風看了。他精神一振,表示明天警方也會行動,讓我做好配合。
我答應了。
從警局回來已經是深夜。我衝了個熱水澡,躺在牀上聽外面雨聲嘩嘩,卻怎麼也睡不着。
明天大概就是見何秀雲的最後一面了。她雖然不是兇手,但是知情不報,混淆視聽,大概率也要坐牢。
我翻了個身,想快點睡着。可越是這樣,腦子就越清醒。
默默回想着今天在店內的對話,我突然一骨碌坐了起來。
我一直覺得,何秀雲願意告訴我這麼多是因爲我的職業。何秀雲不是信我,她是信命。
可她真的信命嗎?
今天碰到楊風,何秀雲問他「你們警察也搞封建迷信嗎」。
這就很奇怪了。
一個信命信到把自己殺人細節和盤托出的女人,她會管自ṭṻₕ己的信仰叫封建迷信嗎?
我突然反應過來:何秀雲隔三岔五跑來刺激我,向我講述作案細節,污衊我是共犯——她不是在威脅我保密,也不是相信我會守口如瓶。
她是在逼我報警。
何秀雲告訴我的說不定都是真的。那根勒死人的電線可能真在她手上,她也確實準備把它埋在自家花盆裏。從第一次踏進吉祥堂起,她就計劃好了要幫兒子脫罪。
可問題是,我作爲這個故事裏唯一多餘的人,何秀云爲什麼會找上我?她想自首直接找警察不就得了,幹嗎繞那麼大一個圈子逼我舉報她呢?
這裏面一定有原因。

-13-
第二天,警察提前來了店裏。
他們給隔間裝上了針孔攝像頭,這樣他們不用進來也能即時監控我們的對話。
楊風又塞給我一個微型耳麥:「別緊張,一會兒你就正常聊天,平時什麼樣今天就還是什麼樣。」
怕耳機太明顯,他又找來一個帽子給我戴上。我坐在位子上,任由他們擺弄。
「楊隊,何秀雲出門了。」有人在對講機裏喊了一聲。
「收到。」楊風拍拍我的肩膀,退出了房間。
不知過了多久,隔間的門被重新推開了,依舊是薔薇色的何秀雲。
「換造型了?」她看着我的帽子,「挺醜的,搭配你正好。」
我懶得和她擡槓,抽了兩張紙巾遞過去:「鞋底擦擦。」
也是奇了怪了,何秀雲是開雜貨店,又不是下地做農活,怎麼老把自己弄得風塵僕僕的?
「今天算什麼?」
「今天就不算了吧,隨便聊聊。」
那麼一大票警察等着呢,臨到頭何秀雲居然不算了。我看了她一眼,試探地問:「要不幫你兒子算算?」
她搖頭:「我不知道他的八字。」
這不扯嗎,知道自己的不知道兒子的。
「好吧,」我嘆了口氣,「那就聊天吧。」
「我特別感謝你何非,你爲我做的這些,我永遠都會記得。」
我看着何秀雲,她也看着我。
「我幹嗎了?」
「幫我們殺了孫茜。」
我氣笑了:「我和她又沒仇,我殺她幹嗎?」
「你和她媽有仇唄。兩個月前,她媽在你店裏丟了錢包,爭執之下把你的右眼打成弱視,還要把你趕出鎮子——這不是你和我說的嗎?」
我笑不出來了,因爲何秀雲說的是事實。
「他們一家作惡太多,大的不當人,小的也不當人。殺了就殺了,你不用有愧疚感。」
「放你媽的屁,你故意的是吧?捱打都是兩個月前的事了,我現在殺孫茜幹嗎?」
「因爲我答應替你頂罪。如果真被警察查到,我替你坐牢,你幫我照顧兒子……」
「等一下,」我抬手打斷她,「孫茜案是強姦殺人案,你倒是說說看要怎麼幫我頂罪?」
何秀雲不說話了。
「你今天是怎麼了?」好半天,她才憋出這麼一句話,「你又沒有真的強姦她,不是拿掃帚捅的嗎?」
我看着何秀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門口的迎客風鈴叮叮噹噹地響起來,緊接着,隔間的大門就被猛地撞開。我被魚貫而入的警察摁在地上。
「別動!都老實點!」
再看何秀雲,她的神情比我還要慌張。楊風揮揮手,示意將她押上警車。
「楊警官……你不會真信了她的鬼話吧?」
「還沒有,」楊風蹲下來摘掉我的帽子,又取了我的耳機,「不過你得跟我們回趟警局,我們要採你的 DNA。」
「我的?爲什麼?」
「我們懷疑你跟這宗案子有關聯。」
「等等,兇手不是何暢嗎?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從沒說過兇手是何暢。」
楊風將手上的袋子舉到我面前。這個證物袋他從進門就一直拎着,直到現在我纔看清裏面裝着什麼。
是一個娃娃。
「這是什麼?」他問。
「海地巫術娃娃,我店裏的東西,你什麼時候拿走的?」
「這不是你店裏的。這是在失蹤女生黃燦燦家裏找到的。告訴我,你和她爲什麼會有聯繫?」

-14-
「等等,黃燦燦……你是說禿腦門?生日是三月九號那個?」
「就是她。」
我想起來了。
黃燦燦上週確實來過我店裏。她的額頭又高又寬,像個小燈泡。當時我只問了八字,沒問姓名,沒想到她就是小姐頭。
與此同時,我也明白爲什麼她失蹤,是孫茜來報案了。
小姐頭爸媽不要她了。
幾年前兩人離婚,之後她爸去了南方開公司,搖身一變成了黃總。她媽前年改嫁,大胖小子都生了倆了。除了爺爺奶奶偶爾會來看她,大部分時候,黃燦燦都是一個人住在原來的家裏。
這個海地娃娃是個詛咒娃娃。只要將對方照片放到娃娃的衣服口袋裏,詛咒就會應驗。小姐頭詛咒父母斷子絕孫,卻應驗到了自己身上。
我趕緊把來龍去脈解釋清楚。
「楊警官,兇手真的不是何暢?」
「真不是。兇器找到了,上面的 DNA 和他不匹配。」
「那何秀雲呢?你們也驗過了?」
「還沒有,但我們更懷疑你。」
我傻眼了:「爲什麼?」
楊風皺眉:「哪來那麼多問題,好好配合就行了。」
「不是,楊警官,要是真像她說的那樣,我報警幹嗎呢?還配合你們套話,這不是活膩了嗎。」
「等結果出來再說,」楊風將我從地上拽起來,「如果不是你們倆,那就是她前夫。」
「前夫哥……對哦,他是何暢的爸爸,爲兒子背上人命也正常……」但是話沒說完,我就發現不對了。
「等等……你們已經對比過何暢的 DNA 了,如果兇手是他的父母,不是一下就能驗出親子關係嗎?還是說因爲沒有驗出親屬關係,你們才更懷疑我?」
楊風沒說話。
想了半天,我小聲問:「……何秀雲出軌了嗎……」
旁邊的女警察忍不住了:「不知道就閉嘴,何暢是他們領養的。」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立刻道歉。
原來何秀雲說不知道兒子的生辰八字是實話啊……
突然,有什麼東西一下子閃過腦子,快到我幾乎不能抓住。
是啊,何秀雲從頭到尾都很誠實。
這應該和她的習慣有關。有的人喜歡胡編亂造,有的人喜歡加工事實。何秀雲似乎屬於後者,她不喜歡空穴來風的謊言。
或者說,她撒謊的習慣就是半真半假。所以她供述的作案細節基本是真實的,只是把主語替換成自己了。
我突然想起她第一次來我店裏的場景。
也就是在這一刻,我想通了何秀雲費盡力氣將我捲進殺人案的原因。

-15-
回到警局,楊風帶我去採血。
「楊警官,一會兒能讓我見見何秀雲嗎?」
「不行。」他拒絕得很乾脆,「你自己嫌疑都還沒洗清,見她做什麼?」
「如果我猜得沒錯,普通審訊是撬不開她的嘴的。」
楊風皺起眉頭。
「我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想和她當面確認一下。你們警察估計也會很感興趣。」
在我的全力爭取下,楊風終於同意給我十五分鐘,條件是他必須全程在場。
我同意了。
1 號審訊室裏,何秀雲蜷縮着坐在椅子上。見我進來,她明顯愣了一下。
「又見面了。」我衝她笑笑。
何秀雲沒吭聲。
「其實我一直在想,你爲什麼會來找我。難道真是爲了潑我髒水,讓我當你們的替罪羊嗎?
「但警察又不是傻子。就算我有心要替你們頂罪,那也需要詳細規劃、串通供詞。更何況我還沒活膩呢。所以像你這樣直接把鍋扣人腦袋上的,九成九行不通。」
我停頓了一下。
「我想你也明白這一點,不過你不在乎,因爲這並不是你的真實目的。所以我又想,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或者說,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
「所以我回憶了一遍事情經過,發現自己在這個故事裏唯一的用處就是報警。像復讀機一樣,把話原封不動地轉達給警察,我想這就是我的用處。
「但問題又來了——你爲什麼要借我的嘴巴?你爲什麼不自己說?」
何秀雲的睫毛輕輕顫抖了一下。
「因爲你不能。」
我轉過頭:「不知道楊警官有沒有發現,何秀雲對孫茜遇害的細節瞭如指掌,但對黃燦燦的死卻總是一筆帶過……是她不想說嗎?」
「你的意思是……」楊風神色嚴峻。
「沒錯,她不是不想,是不能。」我看向何秀雲,「我不知道是誰殺了孫茜——可能是你前夫,可能你自己也參與其中,但我確定殺死黃燦燦的,百分之百就是你兒子何暢。」
說完,我拍拍她的肩,就像她一直對我做的那樣。手掌下,她的身體繃得很緊,就像一根拉到盡頭的弓弦。
「你第一次來吉祥堂的時候,曾經讓我算黃燦燦的屍體位置,你說你老了,殺了人拋了屍,轉頭就忘了具體位置。我一直當你是信口開河,但是現在想想,這可能是實話——你確實不知道拋屍地點,因爲人根本不是你殺的。
「你兒子年紀小,氣血上頭殺了人。極度緊張下他記不清作案的細節,也不能確定拋屍的位置,這就給你的自首造成了很大的麻煩——孫茜案裏你明明記性很好,怎麼一到黃燦燦就說不清了?所以面對警察,你從開始就打定主意要沉默到底。
「但僅僅是這樣還不夠。案子要破,兇手要歸案,你自己不說,誰來舉報你呢?於是你找到了我。」
我蹲下來,「殺人犯是不會把罪行輕易透露給別人的,除非對方是個算命師。如此一來,你何秀雲就成了一個迷信鬼神、拒不伏法的犯罪分子。雖然可悲,卻很合理。我說得對嗎?」
何秀雲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來招惹我。也不想想,我這麼個江湖騙子,不就是靠着識人觀色才走到今天嗎。
我長舒一口氣。
就在這時,審訊室的門開了。有人快步進來和楊風說了什麼,聲音很小,我自然是聽不見。
但是順着沒關緊的門縫,我看到了一個人。
她光禿禿的腦門又大又亮,比白熾燈泡還晃眼。
3 月 17 日晚上 19:05 分,黃燦燦被巡邏的警員發現並帶回。
她的出現引來了全警局的圍觀。
從她的口中,我們聽到了一個未曾設想的故事版本。

-16-
2018 年 3 月 9 號,週五。
這天放學,黃燦燦沒有急着回家,她獨自一人來到天台,向着校門口眺望。
今天,黃鴻璨會來接自己下課。
六年前,黃鴻璨爲了某個狐狸精拋棄家庭。之後母親梁淨梅改嫁,因爲怕被婆家說閒話,她主動斷了和黃燦燦的聯繫。明明爸媽都沒死,黃燦燦卻覺得自己成了孤兒。
黃燦燦在天台一直等到日落。
等到學校裏的老師走完,等到門衛鎖了大門,黃鴻璨還是沒來。
她凍得受不了,一邊下樓一邊給他打電話。
對面接起來,但又很快掛斷了。她甚至都來不及說完一句完整的話。
「老不死的。」她猛踢一腳消防栓,抬眼卻看到了何暢。
她這纔想起來今天自己還有別的任務。
但黃燦燦此刻沒心情揍他:「你滾吧,今天沒你的事了。」
男生站着沒動。
「好狗不擋路,不懂?」
「你很討厭我嗎?」何暢突然問。
「沒有,」她一腳踢飛何暢的書包,「只是因爲我想欺負你而已。我想欺負你,你就得被我欺負。」
黃燦燦眯起眼睛。不知道爲什麼,她覺得今天的何暢好像有點不一樣。
她的想法很快就被驗證了。
「你父親也是這樣對你的嗎?」他問。
黃燦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你父親對你不好,是嗎?」何暢以爲她沒有聽懂,又重複了一遍。
「你媽的,你敢偷聽我打電話?」黃燦燦下意識去摸口袋裏的彈簧刀。
「你爲什麼不對你父親生氣?」何暢的問題一個接着一個冒出來,「我還以爲你會想報復他的。」
「我什麼時候說我會放過他了?」
「但其實你做不到。你沒法在武力上報復他,因爲他比你更加高大強壯;也沒法在精神上報復他,因爲他不在乎你。」
「閉嘴!」
何暢看了眼指在臉上的彈簧刀,安靜了。
「誰說他不在乎我?要不是那個老不死使勁求我,我會願意見他?」黃燦燦喊得很大聲。
「我升學考可是比你低兩百多分啊何暢,你猜我怎麼進的這個學校?嗯?
「看見了嗎?這個手機?你有嗎?你買得起嗎?」說着說着,她的信心似乎回來了一些,「說話啊,怎麼不說話了?」
何暢看她一眼:「你猜,他記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黃燦燦愣了。
何暢走過去撿起書包,「我猜他不記得。」

-17-
「這就是你躲了一週的原因?」聽到這裏,有警察忍不住插嘴,「你知不知道爲了你,我們浪費了多少警力?」
黃燦燦沒說話。
但我明白,她可能是真的真的很想知道答案。因ṭũ̂₊爲那天是她的 14 歲生日。
她想知道自己失蹤後,爸爸會不會後悔沒來接她,會不會後悔沒有好好聽她講完那通電話。
這是每個小孩都幻想過的復仇。人在長大的過程中會漸漸丟失對親情的執着,已經是大人的警察無法理解她。
就像沒人知道,黃燦燦買下巫毒娃娃,最後一刻又放棄了詛咒。
「然後呢?」楊風制止了插話的警察,示意她繼續說。
「何暢說他老家有間房子,躲在那裏絕對不會被找到。」
於是黃燦燦便和他躲開監控,翻牆出了學校。之後他們換乘了好幾輛公車,來到十五公里以外的荷花村,一躲就是八天。
大家面面相覷,我也有點糊塗了。
所以,黃燦燦沒有死,更沒有失蹤。她是被何暢藏起來了。
那何秀雲的供詞又怎麼解釋?她爲什麼認定黃燦燦已經死了?難道何暢騙了她?
我的心中不由浮現出一個可怕的答案。
何暢明明沒殺人,卻騙母親說自己殺了人。
因爲是謊話,何秀雲問不出一點殺人細節,只知道地點在學校後山。
爲幫兒子脫罪,她這纔開始了自己的計劃。
孫茜是黃燦燦失蹤的知情人,何秀雲自然要先解決她。
她殺掉孫茜,將現場佈置成強姦殺人,以迷惑警方視線。同時繼續在後山尋找屍體——這就是爲什麼她的鞋子上總有泥巴。
緊接着,她開始佈局吉祥堂,保證自己能在恰當的時候進入警方視野。今天何秀雲突然翻臉也是激我和她劃清界限。她最需要的就是我的指認。
她也許對自己的計劃很有信心。
既然她翻遍後山都沒找到屍體,警察找起來估計也不容易。天氣馬上要轉暖了,等黃燦燦被人找到,身上的證據早就爛得差不多了。
但她沒想到,不,是我們都沒想到,黃燦燦竟然起死回生了。
房間裏安靜了一會兒,直到有人敲門打破僵局。
「楊隊,」一個警員探頭進來,「何秀雲要招供,她承認孫茜是她殺的了。」
「不用理她,」楊風擰着眉:「我不是跟你說過——」
「等一下,楊隊,這次是真的!」警員有些着急,他三兩步撥開人羣,將手裏的文件塞給楊風,「DNA 報告已經出來了。」
我站在楊風邊上,只看到一行小字——匹配程度 100%,確定系本人 DNA。

-18-
3 月 19 日凌晨,何秀雲作爲殺人案的兇手,被正式逮捕。
之後發生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洗清嫌疑的我被楊風丟出了審訊室。他叫我好好洗個澡,別想這麼多有的沒的。
他能給何秀雲定罪,想必是人證物證俱全。我相信以楊風的能力不會冤枉好人,也相信何秀雲是真的殺人了。
但我總覺得心裏悶得慌。
次年一月,此案在海江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一審判決結果爲死刑。被告人放棄上訴。
2019 年 4 月 1 日,也就是明天,何秀雲將被執行死刑。
晚上下班後,楊風約我喫飯,同行的還有那個小警察,他叫王陽,也算是我半個熟人了。
我們挑了個路邊的小飯館,上來就先要了一打啤酒。
「你小子,拿了我的煙還用假消息害我。」我給他一拳。
王陽撓頭:「對不住了哥,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王陽告訴我,當初何秀雲招供的時候,把所有罪責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她說知道兒子受欺負,一時頭腦發熱纔對孫茜下了死手。除了交代犯罪事實,何秀雲還留下這樣一句話。
「一塊手錶確定時間,兩塊手錶叫人糊塗。」
「什麼意思?」我一愣。
「嘶——好像是個心理學上的定律,叫什麼來着……」
「薩蓋定律。」楊風嘆了口氣,「或者叫矛盾選擇定律。大意是,當一個人擁有兩塊或以上的手錶,混亂的錶盤反而讓他無法確定準確的時間。簡單來說就是兩個聲音打架了。」
「對,就是這個!」王陽連連點頭,「這不就是在說她兒子嗎?」
何秀雲的案子雖然早就塵埃落定了。但在警察中間卻一直流傳着另一個版本的真相。
那就是何暢借刀殺人。
坊間一直有傳聞。這對領養母子之間的關係並不好。
何暢的父親叫何建國,是何秀雲的小學同學,平時靠在鎮上打零工養活自己。結婚後,何秀雲被查出無法生育,夫妻倆便收養了何暢。何秀雲工作很忙,常常備課到很晚。在五歲之前,何暢都是由他父親一手帶大的。
不過平靜的生活很快被打破了。
兩人似乎在某天晚上爆發了激烈的爭吵。次日,扯了離婚證的男主人登上火車離開家鄉,再也沒有回來。在這之後,本就不好的母子關係更是雪上加霜。
王陽撞撞我的胳膊:「你別不信,兒子被欺負這麼久當媽的都不知道,關係能好到哪去?說不定何暢心裏早就恨死他媽了——」
「是嗎……」我心不在焉地低頭喝酒。
楊風看了我一眼:「你今天去監獄了?」
「嗯。」
本來刑前會見是近親特有的權利,但何秀雲提前向法院申請,要求見我。
她在玻璃那頭說了很多。最後她告訴我,她的一些個人物品在收監時被沒收了,等執行完死刑就會成遺物。
「知道了。」我點點頭。
「你是我見過最純粹的人,和別人都不一樣。」
沒想到這輩子第一次聽到這種話,是從何秀雲的嘴裏。
她繼續道:「大部分人都會瞻前顧後,你不一樣,你的眼裏只有錢。」
他媽的。何秀雲說話一直有種難聽但正確的美感。
她又問:「你給自己算過壽命沒有?」
「至少能活個兩百歲吧。」我蹺起二郎腿,「怎麼?想借我的壽?」
「我就知道你命硬,」她的目光如炬,「好兄弟,你給我兒子養老送終吧。」

-19-
「什麼意思?」楊風二人停了筷子,視線一下子集中在我臉上。
「她讓我做何暢的監護人。」
楊風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你沒答應吧?」
「我答應了。」
「你怎麼了,非哥?你被下蠱了?中邪了?你想什麼呢?」王陽坐不住了。
他們不知道,何秀雲已經立了遺囑。只要我答應,就把名下的所有房產過戶給我。
這要是還拒絕,我就不是我了。
我噸噸噸地喝酒:「何暢怎麼了?他殺人了嗎?」
「你少給我裝傻。」
楊風按住我手裏的酒瓶。
「我們當時找黃燦燦都找瘋了,何暢有什麼理由隱瞞線索?是,人是何秀雲殺的沒錯,但你怎麼知道何暢沒有參與?」
「就是,說不定就是他唆使他媽殺的人!」王陽也連聲附和。
我盯着二人一張一合的嘴巴,在酒精的作用下,腦子開始變得暈暈乎乎的。
「楊風你不是實證派嗎?怎麼也開始臆測了?還整出借刀殺人這種老套劇情……」
我大着舌頭反駁。
「就算何秀雲是刀,何暢也握不住,更不要說指揮她去殺孫茜了……如果我是何秀雲,說不定我第一個殺的就是麻花辮,畢竟她纔是黃燦燦失蹤的直接目擊證人……」
「無所謂,她殺誰都不要緊,」楊風搖搖頭,「也許何暢想要的,是這把刀的命。」

-20-
我最終還是沒聽楊風的勸告,他拍着我的肩,聲嘶力竭地罵了我一宿。
何秀雲死後,我去認領她的遺物,居然真是兩塊手錶。
準確地說,是一塊懷錶,一塊手錶。手錶是她平時常帶的。懷錶的樣式很舊,指針已經不走了,蓋子上貼着何秀雲與何建國的結婚照。
我把它們和房本一起收進了盒子裏。
何秀雲死後的第一個暑假,何暢不負衆望考上了縣裏最好的寄宿高中。只是他再也不開口講話了。
從何秀雲被捕的那天起,他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啞巴。
陳年年和吳招娣倒是常來我的店裏。我爲客人精心準備的果盤有八成進了她們的肚子。
八月的最後一天是個分別的日子。
一大早,何暢收拾好東西去了高中報到。
他不讓我送,我只好給客運司機塞了點錢:「師傅,那個是我弟弟,不會說話,智力也有點問題,麻煩您照顧着點。」
司機拿了錢,轉頭就和售票員罵我:「這可是萬全二中包的專車,那人居然說車裏有個弱智,不知道還以爲他罵我呢。」
掏了錢還得捱罵,這簡直是我的人生寫照。
我從客運站出來,往吉祥堂走。
八月的太陽依舊毒辣,曬在身上重得要死。遠遠地,我看見兩個圓腦袋在店門口探頭探腦。
一個麻花辮,一個單馬尾。
「何非哥——快來開門——」陳年年用手環成喇叭喊我。
以前都叫我何大師,現在這麼多瓜果下肚,稱呼反倒降級了。
「快開學了,要不買個學業轉運符吧。」我掏出鑰匙開門。
「噫,纔不要,你不是說那些都是義烏批發來的嗎?」
陳年年做了個鬼臉,鑽進店裏。她的辮子依舊漂亮,像一對垂在肩後的小翅膀。
「自己知道就好,別給我亂說啊。」我警告道。
吳招娣也笑眯眯地跟進來:「我們馬上要去報到了,想着來和你打聲招呼。」
她穿着新校服。擺脫了營養不良造成的消瘦後,她的眼睛顯得更亮了。
門口,有輛貨車停了下來,司機摁了兩聲喇叭。
陳年年從位子上跳起來:「啊,我爸爸來接我了。」
「等等。」我從櫃檯下面拿出一個紙袋,隔空扔給她。
「這是什麼?」
ṱṻₖ
「髮圈,義烏批發的,夠你換三年不重樣。」

-21-
她尖叫起來。
門口的貨車又在摁喇叭了。
「何非哥,我會想你的!寒假見!」麻花辮衝我揮手。
車開走了,我轉頭看着旁邊的吳招娣:「對不起,我還沒想好要送你什麼。」
這是謊話,她的禮物我一年前就送過了。
其實我什麼也沒有做。
只是在吳家奶奶來給金孫求平安的時候告訴她,她家孫子孫女是兩命同格。不管大的經歷什麼,小的都會加倍。
還別說,魔法真的只能用魔法來打敗。
吳招娣的這次考得很好,甚至比何暢還高兩分,她家估計樂開花了。
「沒關係,我什麼都不缺。」她笑着搖頭,「我會好好學習,我終於可以好好學習了。」
吳招娣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
我後來才知道,陳年年兩次來吉祥堂都是她的主意。這是她的聰明和變通,也是她的猶豫和不安。
重男輕女的家庭教會她隱藏自己,越隱形越安全,所以吳招娣不願做報案的出頭鳥。
經過這件事,我更加深信孩子不是無根之苗,他們都是從父母的血肉中生長出來的。
囂張跋扈的母親教出盛氣凌人的孫茜。
破碎的家庭讓黃燦燦選擇用極端的方式尋找存在感。
陳年年的親人很愛她,卻又沒有時間來愛她。長時間的體力勞動讓他們變得疲憊,以至於忘了教女兒如何保護自己。所以陳年年求助算命師,都不知道要求助警察。
那麼,又是怎樣的何秀雲培養出了怎樣的何暢呢?
我不瞭解何秀雲,也不瞭解何暢,所以這個問題我想了好多年。直到何暢高中畢業考上大學,我才終於想明白。

-22-
2024 年,清明。
這是何秀雲去世的第五年,也是何暢變成啞巴的第五年。
他照例提前一天從大學回來,我們開車去山上給何秀雲掃墓。四月正是薔薇的季節,漫山遍野都綴滿了粉白色的花骨朵。
也不知道是山上太冷受涼了,還是何秀雲陰魂不散,一回家我就開始拉肚子。
「何暢——」我坐在馬桶上喊他,「沒紙了——」
過了一會兒,一張紙塞了進來。不過不是我要的草紙,而是一張草稿紙。上面寫着【紙巾被你用完了】。
「那你去樓下買兩包,」我無奈,「快點啊,屎要幹屁股上了。」
又等了一會兒,另一張紙被塞進來,上面寫着【哦】。
他媽的,我算是明白了,何暢不說話,受折磨的只有我一個人。
我決定不再放任他這樣下去。
晚上,我從小店打包了幾個菜,拉他到院子裏喝酒。
何暢看看啤酒,又看看我。
「怎麼了?」
【我怕你再拉。】他打着手勢示意道。
「哦,」我點點頭,又問,「你真準備一輩子都不說話了?」
他垂下眼睛,似乎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這樣吧,我給你講個故事,」我打開一罐啤酒放在他的面前,「如果你覺得我講得不錯,我們再借着這個故事聊聊天。」
何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於是我開始講了。
「三十多年前,這個鎮子曾出過一個大學生,這也是恢復高考以後,萬全鎮的第一個大學生。
「她叫何小云。她聰明、要強,還能喫苦。大學畢業後,她回到家鄉,當了一名高中老師。
「後來,何小云與同學何建國領證結婚,但幾年過去,兩人一直沒要上孩子。其間,她喝藥、鍼灸、按摩,把偏方試了個遍也沒什麼成效。自己也被這件事搞得身心俱疲。
「不過這種日子終止於 2004 年 3 月 9 號。
「那天傍晚,她在診所門口撿到了一個孩子。
「那天好冷好冷,何小云還以爲是誰丟的被子,走近一看才發現是個孩子。他被包得嚴嚴實實,躺在雪地裏。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看看自己。
「何小云把娃娃抱回家,娃娃就這樣不哭不鬧地長大了。
「何小云的高中在縣裏,平時只能住在教工宿舍。一個週末,何小云和丈夫大吵一架,也是因爲這次爭吵,兩人最終分道揚鑣。從那以後,何小云辭去了老師的工作,開了一間雜貨店。
「那個時候,她的兒子剛滿五歲,正是調皮的年紀。
「他不能理解父親的消失,也不能理解母親的變化。
「何小云漠視他,冷落他,連名帶姓地稱呼他,不親近他也不允許他親近自己。他不明白母親爲什麼突然就不愛自己了,彷彿自己只是用來討好父親的禮物。而現在,這個禮物已經沒有了存在的必要。
「於是,在父親走後的第九年,也就是十四歲生日那天,他決定要撒一個彌天大謊。」

-23-
說到這裏,我停頓了一下。啤酒的泡沫又沉回罐中,我拿起來喝了一口。
對面,何暢的眼睛就像是從極深的河底打撈上來的一樣,冷冰冰、溼漉漉。
一個是霸凌者,一個是受害者。
我一直在想,究竟什麼樣的情況,纔會讓兩個站在對立面的孩子達成共識,去完成這場幼稚又荒唐的欺騙?
我去找了楊風,軟磨硬泡下,他終於同意將黃燦燦當初的口供借給我看。直到這時我才發現,原來何暢問黃燦燦的每個問題,都是在自問。
「你父親也是這樣對你的嗎?」
「你爲什麼不對你父親生氣?我還以爲你會想報復他的。」
「但其實你做不到。你沒法在武力上報復他,因爲他比你更加高大強壯;也沒法在精神上報復他,因ŧŭ̀₍爲他不在乎你。」
「你猜,他記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我猜他不記得。」
原來這天,也是何暢的生日。
我放下啤酒罐,繼續道:「等他反應過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少年爲這個謊言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幾乎失去了一切。他就像一塊木頭,因爲得不到足夠的熱量而燃燒,又因爲冷,燒成灰燼。
「他決定懲罰自己,懲罰自己再也不能開口說話。他發誓絕不澄清和辯解,他也接受世人的猜疑和唾罵。因爲只有這樣,他才能好過一點。」
何暢仍倔強地抿着嘴,一言不發。
我看着他的樣子,沒由來地想起了何秀雲。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這兩個人分明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故事講到這裏,其實出現了一點問題。」我說。
「少年撒謊時,曾想過許多可能——也許母親會舉報自己,也許會勸自己自首,也許會把自己藏起來或送去外地……可他卻怎麼也想不到,平時這麼冷漠的母親居然會做到這種地步。
「你難道不想知道爲什麼嗎?」我看向他,「何暢,你高中學的是理科吧。警方提取到了 DNA,卻把我和你爸列爲第一嫌疑人,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他的眼睛忽然瞪大了。
「這說明,當年留在兇器上的,是一枚男性 DNA。」我說。

-24-
一塊手錶可以確定時間,兩塊手錶反而讓人糊塗。
何秀雲這句話不是在說何暢,而是在說她自己。因爲她一副身體裏,裝着兩種性別。
在醫學上,這種病被稱爲男假兩性畸形,也叫安德羅根綜合徵。患者會擁有男性的遺傳性別,即第 46 對染色體爲 XY,所以他們的體內不會有子宮和卵巢。
但他們的體表特徵ẗṻ₊則與女性無異,包括髮育的乳房,完整的外陰,哪怕是他們最親密的丈夫也不能發現異常。
何秀雲一直以爲自己只是普通的不孕不育,直到那一次單位體檢。
她要是個糊塗的農村婦女,反倒好辦。可她受過教育,她較真。何暢把自己困了 5 年,何秀雲則把自己困了一輩子。
在最後一次見面裏,她說。
「我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既不是父親,也不是母親。那個時候我才發現,我不知道我是誰了。
「更可怕的是,當你意識到這一點後,你再也沒法假裝不知道。我不願意同房,不願意別人碰我,最後,我和何建國攤牌了。」
她在那頭哈哈大笑,「他嚇得當晚就逃走了。結婚那麼多年發現自己居然是同性戀,他臉都綠了。
「後來,我開始喫抗抑鬱的藥,精神也時好時壞。如果不是爲了何暢,我熬着幹嗎呢?」
何秀雲有自己的理想,她書教得好極了。她想去很多地方,看很多風景。
但是不行,她被困在這個陰雨連綿的小鎮裏,困在孩子的學步車裏,困在一具莫名其妙的身體裏。
她哪裏也去不了,誰也不懂她。因爲她的痛苦太荒唐太抽象了。
「我也想當何暢的媽媽,但我做不到。難道每個女人天生就會像母親一樣愛自己的孩子嗎?我不知道她們是從哪偷學的, 但我就是學不會。
「所以, 我只好把自己想象成他的老師, 就這樣遠遠看着他, 等他再長大一點, 我就可以去死了。
「但是你不一樣,好兄弟, 你和別人都不一樣,你纔不管我是男是女, 你只愛錢。」
她抬起手,似乎想拍我的肩, 意識到中間隔着玻璃, 她又笑着放下了,「所以和你聊天的時候,我都忘了要糾結自己的性別。」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閃閃發光,像是一個等待秋遊的小孩。對哦,酣暢地聊完天后,她就要開始新的旅途了。
後來,時間結束,她被獄警帶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 我的心情很複雜, 既替她高興, 又覺得不該高興。

-25-
聽到這,何暢又要打手勢。
我立刻轉過臉:「別比畫,我不看。」
過了好一會兒, 我才聽到一個聲音。
「……這、是你編的嗎?」
他像在修復一件年代久遠的樂器,努力把每個音節擺回到原來的位置上。他的聲音乾澀而稚嫩,像是老人和孩童同時在講話。
「是真的。」
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你不該這麼早告訴我。」
「求你了哥,換個方式吧,」我苦口婆心, 「你不說話折磨的是我好嗎。」
他眨了一下眼睛, 又眨了一下。忽然, 他端起面前的啤酒一飲而盡。
因爲喝得太快,他劇ťü⁴烈地咳嗽起來, 連眼淚都咳出來了。喝完自己的,他又來拿我的。
「你小子,我就買了兩罐, 」我趕緊攔住他,「給我留點。」
……
夜空晴朗無雲,卻不知道從哪飄來了細雨。
雨水落在院子裏的薔薇花瓣上。它開得含蓄又溫柔,一如五年之前。
是啊。
那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從今往後, 我再也遇不上這麼奇怪的客人了。
注:薔薇,雙子葉植物綱,草本、灌木或小喬木,有刺或無刺, 有時攀緣狀;葉互生,常有托葉;花兩性,同時具有雄蕊和雌蕊。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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