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鶇

賞花宴遇刺,宋璋爲護寡嫂,將我推至她身前擋刀。
利刃只偏心臟兩寸,我險些喪命。
事後找他質問,他卻冷漠解釋:
「阿嫂身懷六甲。
「她腹中乃是我大哥最後的血脈,你既爲宋家未來媳婦,難道不該護衛長孫嗎?」
後來宋璋治水有功,以不忍幼侄失怙爲由,奏請繼娶長嫂爲平妻。
皇帝贊他仁義,欣然准奏。
宋璋欣喜接旨,卻見上頭赫然寫着「元配」二字。
皇帝輕笑:「宋卿此舉仁之至也,豈能因娶平妻有違禮法便遭世人非議?
「那聞家姑娘已被朕打發給了不着調的皇兄,愛卿今後只管堂堂正正與嫂子恩愛就是。」

-1-
我身受重傷昏迷數月才醒。
期間宋璋一次都未曾露面。
玉珊說,宣陽侯府的世子妃在賞花宴上受驚動了胎氣。
宋璋憂心長嫂腹中胎兒有恙。
這些日才一直告假在家中陪伴。
我舌底苦澀,卻也恬不爲怪。
自來宋璋萬事皆以沈濯音爲重。
她是長嫂,亦是伴他長大的青梅竹馬。
從前宣陽世子尚在人世時,叔嫂關係便極爲和睦。
後來世子病逝,留下沈濯音與遺腹子。
宋璋扛起家中重擔的同時,對沈濯音也愈加寶重。
是以,但凡我同沈濯音有絲毫齟齬,宋璋從來都向着她。
以至那日宴會上刺客持刀襲來,他第一反應就是將離沈濯音最近的我推過去。
念及此處,我胸口的傷便開始隱隱作痛。
玉珊見我眉宇倦怠,以爲是我傷心。
她去妝臺上取來妝匣,安慰道:「姑娘莫要傷懷,二公子雖未親至,但心裏是惦記着您的。
「這一整套翡翠頭面,都是他送來討姑娘歡心的。」
我略略掃過,裏頭整齊地擺放着十二隻精巧的首飾。
何其眼熟。
一年前我在珠翠鋪爲一套頭面交付定金。
隔日一早便被店家原封不動退回。
只因沈濯音也看中了這套頭面,宋璋便以高出三倍的價錢爭購。
我那時對他尚有期待,便不死心地問那店家是否告知宋璋,這套頭面已被聞府的聞鶇小姐定下。
店家爲難地看着我,道:「小的告知了。
「可二公子一聽說那套首飾是您定的,立刻出了高價。」
我記不清自己那時是何心情,只記得之後與宋璋大吵一架。
他平靜地承受我的質問,冷靜地看着我激憤動怒。
末了才道:「聞鶇,爲幾件首飾鬧成這樣,不覺得自己很難看嗎?」
如今這套頭面又回到我手中。
卻是我替沈濯音擋下那一刀的「賞賜」。
何其可笑。
我不再看那首飾一眼,沉聲道:
「丟掉吧。
「往後他送來的東西都不必再收了。」

-2-
我和宋璋的婚約源自意外。
三年前受明華郡主所邀參加馬球會,比賽時對上素未謀面的宋璋。
彼時我才入京不久,尚不通達人情世故。
隊友紛紛放水相讓,我卻竭盡全力與之對決。
宋璋本無意認真,可見我分外拼命,反倒起了爭勝之心。
雖說最終我方慘敗,但卻得了大長公主的青睞。
她說我和宋璋讓她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和駙馬。
遂當場詢問宣陽侯與我家結親之意。
那時父親還是戶部員外郎,能攀上侯府這門親事屬實天降之喜。
宣陽侯則反應淡然。
宋璋作爲次子,既非世子,也無承爵重擔。宣陽侯未置可否,只是徵詢了宋璋的意願。
說來我雖算得上小有姿色。
但在京城這種牡丹花開遍地豔的地方,應是很難入貴人青眼的。
可宋璋只略作思忖,便向大長公主謝恩。
此後我們時常往來,情投意合一段時日。
原以爲宋璋對我也是有幾分心悅的。
畢竟只要不涉及沈濯音,他與尋常未婚夫婿並無二致。
可我實在沒想到,慣常無傷大雅的爭拗他偏幫也就罷了,事到如今竟是差點讓我連命都搭進去。
我將三年來與宋璋互贈的書信與物件盡數丟棄。
然後拖着初愈的身體去找父親。
不料他上月便出遣黎州,下月月底方能回京。
繼母羅氏得知,將我喚去她房中。
這些日聽竹苑風風火火往外扔東西,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聞家大小姐又同宋二公子吵架了。
羅氏從前瞧不上我,平日也無甚往來。
自我攀上宋璋這高枝後才肯正眼相看。
此刻她以爲我與宋璋置氣,張口便是勸和。
不想卻聽我說出「退婚」二字。
「你這孩子莫不是瘋了?那宣陽侯府何等門第,多少人削尖腦袋都攀不上,你竟想退婚?」
羅氏難以置信地瞪着我,彷彿我犯了十惡不赦之罪。
「宋璋推我擋刀,害我險些喪命,難道還要我嫁過去再次送死嗎?」
羅氏聞言,神色一滯。
當日崇安王在府上設宴賞花,羅氏因幼子病重未能出席,因此只知遇刺,不曉內情。
然而愕異片刻,她不以爲意道:「哪有這般嚴重,想來他情急失手罷了,何況你不是沒死嗎。」
她勸我:「經此一事,宋二公子定對你心懷愧疚,日後慢慢補償便是,這般好的夫婿,你切莫犯傻。」
「夫人既說他好,可敢去佛前祈禱,願安禎將來也嫁得如此『良人』嗎?」
此言一出,羅氏登時色變。
我接着道:「夫人若真去求佛祖賜予安禎如宋璋這等品行的丈夫,我聞鶇便乖乖待嫁,絕不再提退婚半字。」
聞安禎年僅六歲,羅氏將其視爲掌中珠,珍愛至極。
她如此盼我嫁入侯府,亦是圖日後借勢抬高女兒身價,好有機會覓得高門貴婿。
「你這孩子,不嫁就不嫁,扯你妹妹做什麼。」
羅氏心虛地岔開話題,「退婚之事我做不了主,說來這婚事是大長公主做媒,你若想退,便去求她收回成命吧。」
忽略她風涼話似的語氣。
這的確是眼下最直接的法子。
可我區區五品官之女,如何有資格面見那等皇親權貴?
更別提大長公主久病不愈,幽居深宮,連明華郡主都難見其面。
爲今之計,只能等父親歸來上疏陳情。
當晚我修書送往黎州。
信中詳述我賞花宴受傷始末,並表明退婚決心。
此後時日,我一邊養傷,一邊等待父親回信。
羅氏見我鐵了心退婚,又恢復了往日的鄙薄。
以我傷後宜食清淡爲由,頓頓命廚司只備清粥小菜。
無奈,我只得拿自己的私房錢爲聽竹苑開小竈。
某日玉珊神色匆匆從酒樓回來。
神祕兮兮道:「姑娘,宣陽侯府出大事了!」
「莫不是有刺客捅了宋璋一刀,由於傷勢過重,大夫尚未趕到便一命嗚呼了?」
「當然不是,您怎會想成這樣啊!」
那還真是可惜。
玉珊嘟囔了一會兒,方纔同我說明。
「昨日宋二公子與世子妃同遊集會,中途二人走散,世子妃不慎被人流絆倒,原本她就胎象不穩,經這一遭更是凶多吉少,今日全京城的名醫穩婆都被召去侯府待命了。」
玉珊語氣漸帶怨懟。
「二公子爲這事急得快瘋了,竟慌不擇路向陛下呈請太醫院所有御醫過府。
「當初姑娘命懸一線也沒見他這般着急,甚至連探望都無……難怪姑娘想要退婚……」
我如今倒已不在意這些。
只是略感奇怪。
賞花會時沈濯音懷胎四月。
如今三餘月過去,正需靜養之時,去那人潮洶湧的集會作甚?
好在沈濯音的孩子最後險險保住。
此時距我寄信已過半月,父親那裏仍杳無音訊。
我欲再修書一封寄去,羅氏卻突然派人來喚。
老嬤嬤步履匆匆,一進院就吩咐下人:
「快給姑娘梳妝,多塗些脂粉遮一遮病氣。
「宋二公子正在前堂候着呢!」

-3-
自打決定退婚後,我心中愈發冷靜。
過往種種不滿,如今看來不過爾爾。
本以爲面對宋璋能夠淡然處之。
但見到他的那一刻,還是忍不住抄起手邊的茶杯朝他砸了過去。
瓷盞擲地而碎,宋璋的額角瞬間湧出鮮血。
「鶇娘!你瘋了不成!?」
一旁的羅氏驚叫起身,臉色煞白,連聲喚人去請大夫。
宋璋英英玉立,並未躲閃。
此刻也只是擺手示意無礙,慢條斯理地取出帕子拭去額前血跡。
「聞鶇,你竟出手打傷未婚夫婿,我聞家何時教過你此等行徑!」
「鶇娘不過有樣學樣罷了。」
我抬眸直視宋璋,譏誚道:「原來這竟是不被允許的?」
見我出言譏諷,羅氏又驚又厭。
今日宋璋登門,她本想趁機轉圜,爲此特意囑咐嬤嬤爲我梳妝打扮。
萬沒料到我上來便報復行兇。
宋璋溫言爲我圓場:「鶇兒病中憂思過甚,我又遲遲未探望,她心有怨恨,情有可原。」
「哎呦,二公子胸襟何等寬廣!都是我這做後母的教導無方,還望您千萬——」
「我與鶇兒多日未見,不知夫人可否允我們單獨敘話?」宋璋打斷她。
羅氏話頭被截,尷尬不已。
臨走前狠狠剜了我一眼。
堂屋內只剩我與宋璋。
我自覺無話可說,轉身欲走。
「還沒消氣?」
宋璋眉宇間莫名幾分委屈:「你可知,從小到大無人敢傷我分毫。」
言下之意,他站着任憑我砸,已是莫大恩典。
「從小到大也無人傷我性命!」
我強壓怒火:「你想保護沈濯音,便應自己去擋刀,憑什麼將我推出去?莫說是你情急失手,當時何等兇險衆人有目共睹,你根本沒想讓我活!」
宋璋蹙眉,語氣轉冷:「別說得這樣難聽。阿音身懷六甲,腹中乃是我大哥唯一血脈,你當知此子於宋家何等重要。
「何況你身爲宋家未來的媳婦,護衛長孫不是分內之責?」
望着宋璋理所當然的神情,我一時竟無言以對。
見我沉默,宋璋輕嘆一聲,再開口時帶了幾分柔和。
「此事是我思慮欠周,日後你若還有怨氣,便儘管發泄,只是今日我來,並非爲與你爭吵。」
他續道:「乾州水患,陛下命我前去治理,阿音她胎象尚未平穩,此去時日不短,望你能常去侯府,替我照看她——」
「宋璋,你就是個人渣!」
話音未落,我已揚手扇了他一耳光。
總是如此,爲何總是如此?
每次我想冷靜應對與他的爭執,最終總會被逼至失控邊緣。
宋璋平靜得可怕,他漠然俯視我:
「聞鶇,我喜歡你不服輸的性子,但我希望你明白,你將來是要做世子妃的人,繼續這般任性下去,不會有好下場。」
「什麼下場還能比現在更差?」
我失控吼道:「宋璋,我絕不會嫁給你,更不需要你那勞什子的喜歡!」
空氣凝滯。
宋璋毫無波瀾的眼神寸寸結冰。
「這樣啊,你竟還未死心。」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自袖中取出一紙信封。
「這封寄往黎州的信,在郵亭便被你繼母截下,轉交給了我。」
宋璋眸中流露幾分憐惜,如同看一隻徒勞掙扎的獵物:
「傻鶇兒,竟以爲說服聞大人便可退婚?你難道忘記我們的姻緣,是大長公主的金口玉言?」
我反駁:「依我朝律令,凡於婚前犯下重罪者,另一方有權解除婚約。」
即便御賜婚約或有不同,但當今天子寬仁,若能陳明緣由,動之以情,未必不能成。
「重罪?我有何罪?」
「你故意推我擋刀,便是蓄意謀害!」
宋璋盯着我,眼底竟浮出幾絲興味。
「你或許不知,那日刺客刀指阿音,是因崇安王恰巧在她身後。
「當時場面混亂,除了阿音與我,無人知曉你爲何受傷。在你養傷這些時日,崇安王疑慮爲何受傷之人是離他甚遠的你,我便說,你是爲護王爺,才飛身擋刀。」
說罷,他伸手撫我髮髻。
「既無人目睹,又替你博了個捨身救主的名聲,鶇兒說說,我何罪之有?」
我如墜冰窟,彷彿再次感受到當日被推向利刃前無法躲避的絕望。
「不過聞鶇,即使我不攪亂因果,這婚,你照樣退不成。」
宋璋步步緊逼。
「賜婚的是皇親,聯姻的是國戚。
「橫亙在你面前的既非道義,亦非法理——」
他俯身,在我耳邊低語:
「而是王權。」
我倒抽一口氣,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宋璋微微仰頸,欣賞着我臉上血色褪盡。
須臾後,他話鋒一轉。
「聽聞你將我送的翡翠頭面丟了?那明明是我找工匠重新打造,絕非舊物。想來你不肯消氣,是不願與人有相同之物。」
他Ṫũ̂⁽的視線落在我因用力而泛白的指節上。
極耐心地,一根根掰開。
隨後,將一塊溫潤硬物塞入我的掌心。
「這是我親手雕琢的玉佩,世間僅此一枚,只贈予你。」
宋璋好看的眉眼彎起,帶着施捨般的溫和:
「現在,可消氣了?」
他用指腹摩挲我的臉頰,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
「鶇兒,這是我第一次傷你,亦是最後一次。安心在府中待嫁,待我治水歸來,大哥期功一過,便立刻迎你過門。」
我僵立在他面前,無言以對,任他擺佈。
半晌,才自嘲般低笑出聲。
「宋璋,你其實只把我當玩具吧?」
所以他明明更重視沈濯音,卻對我說喜歡。
所以,他纔不在乎我的死活。
宋璋略作沉吟,認真想了想。
「是,又如何?」

-4-
羅氏以我傷勢未愈,需要靜養爲由。
勒令我在父親回京前都不準離開聽竹苑。
她斷言,即便書信送達父親手中,父親亦會同她一般,絕不允我退婚。
原因無他。
宣陽侯府,我們得罪不起。
宋璋不日便動身乾州,走前特意託人傳話,要我務必保Ṭṻ₁管好玉佩,否則他也不知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
因這近乎威脅的告誡,那玉佩至今老老實實地躺在書案上。
玉珊見我終日愁眉深鎖,心中酸澀。
她強顏歡笑地勸慰:「姑娘且看開些,好歹日後您是侯府世子妃,二公子還親手雕了玉佩來哄您,可見……他已經知錯了。」
知錯?
我苦笑一聲,視線落在那不算圓潤的白玉上:
「賠罪是假,恫嚇是真,不過是打個巴掌再塞顆甜棗,警告我莫要不識抬舉罷了。」
過去何嘗不是如此?
不論是我因他偏袒沈濯音而醋意橫生。
還是因他刻意奪我所愛而憤然爭執。
我不低頭,他便冷落疏遠。
待時過境遷,再攜禮而來,施以甜言蜜語。
偏偏我那時十分受用。
於是長久以來,我與宋璋雖țů⁴齟齬不斷,但卻讓我產生自己還算「恣意」的錯覺。
竟忘了,我與他從不對等。
他從未對我說過一句抱歉。
不過是尚覺這玩物有趣,纔不計較我的任性,才願在性致來時逗弄一二。
宋璋說,我掙扎無用,是因橫亙在我面前的是至高王權。
可王權既然如此威重,宋璋又爲何視我如草芥,視我性命如無物?
這悖論如鯁在喉,叫我不得其解,食難下嚥。
羅氏聽聞,以爲我欲絕食相抗,竟帶人氣勢洶洶闖入聽竹苑,不由分說按住我強行灌食。
「聞鶇,當初是你非要出風頭才得了這門高攀的親事,如今又作出這副可憐相給誰看?」
羅氏冷言譏諷:「二公子已經紆尊向你示和,你便該識趣些,別得了天大的便宜還賣乖!」
心頭怒火翻湧,我毫不留情反脣相譏:
「夫人既這般豔羨,何不親自上陣替我嫁了?
「說來您也風韻猶存,宋璋這等良人亦會好生待你的。」
羅Ṱũ̂⁾氏一張臉霎時氣得青白交加。
她厲聲喝令身旁的嬤嬤:「大小姐口出惡言忤逆主母,給我掌嘴,讓她好好清醒清醒!」
老嬤嬤得令,挽起袖子便衝上前來。
玉珊驚叫着撲到我身前,卻被狠狠推搡在地。
「羅氏!」我盯着她,聲音淬冰。
「你既盼我嫁入侯府,便該知曉,我是要做世子妃的人。你確定,今日要在此得罪我嗎?」
掌風擦過臉頰,伴隨羅氏一聲尖利的「停」,那隻枯瘦的手懸在了半空。
她目光沉沉地盯着我,齒縫間擠出幾個「好」字。
「既然你胃口不佳,這段時日也不必再浪費糧食往聽竹苑送了。」
羅氏最後剜我一眼,鐵青着臉拂袖而去。
玉珊慌忙爬到我身邊,淚如雨下:「姑娘別怕,老爺就快回來了!待他知曉夫人如此苛待您,定不會輕饒了她!」
我疲憊地撐起身子,心力交瘁。
父親雖素來固執嚴苛,但待我終究不薄。
若他知曉我當日受傷是宋璋故意爲之,定會勃然大怒。
可正如羅氏所言,宣陽侯府權勢熏天,是聞家萬萬招惹不起的。
若盛怒過後,父親權衡利弊,最終也選擇站在羅氏那邊。
那我……
「什麼?崇安王親臨府上?!」
我正黯然消極,忽聽院中傳來羅氏近乎變調的驚呼。
緊接着,是小廝急促而清晰的通傳聲:
「回夫人,正是!
「王爺親口言明,是爲感念大小姐當日在崇安王府捨身護駕,特來登門致謝!」

-5-
說起崇安王蕭泓,我對他的印象只有八個字:
紙醉金迷,耽於逸樂。
聽聞先帝在世時,最鍾愛的皇子便是他。
甚至曾有扶他繼位之意。
奈何這位王爺不務正業,只知沉湎享樂。
先帝無奈,轉立惠王爲儲。
惠王登基時年方十四,對這位兄長分外倚重。
新朝初立,朝局未穩。
兄弟二人同舟共濟,互爲倚仗。
如今皇帝龍椅坐穩,崇安王便功成身退,繼續他尋歡作樂的日子。
許是輔佐幼弟時壓抑太久,這些年他窮奢極欲,放縱無度。
朝臣彈劾如雪片紛至沓來。
偏偏聖上念及手足之情,格外優容庇護。
如今天下無人不知崇安王乖僻跋扈、恣意妄爲。
賞花宴上,我曾遙遙瞥見一眼。
其人姿容冶麗,威儀天成,直叫人不敢逼視。
臨去見禮前,羅氏疾言厲色地警告我:
「人家天潢貴胄,豈會真屈尊來探望你一個小姑娘?定是藉機拉攏你父親,待會兒見了,休要多嘴多舌。」
我敷衍應下,心中卻另起盤算。
若阻我退婚的是王權。
那便以王權來破局好了。
既然崇安王認下我這份救駕之功,何不假戲真做,向他求一道退婚的恩旨。
出去後裝裝可憐吧。
我深吸一口氣,故作虛弱不堪,腳步虛浮地挪出屏風。
「臣女聞鶇,拜見——」
「哎呦喂!天可憐見!這孩子怎憔悴至此啊!」
未等禮畢,蕭泓已誇張地驚呼出聲。
浮誇的口吻令在場衆人皆是一愣。
只見他目光灼灼地將我上下打量,痛心疾首道:
「瞧瞧這小臉,白得跟宣紙似的!瞧瞧這手腕,細得跟柴火棒似的!再瞧瞧這嘴脣……嘖嘖,竟無半分血色!」
他作勢虛扶我行禮的手臂,轉向羅氏,語氣陡然一沉:「聞夫人,當真請了像樣的大夫來瞧過嗎?」
羅氏尚在震驚中未能回神,被點名才慌忙答道:
「請、請過了,只是傷及肺腑,非朝夕可愈,只需靜心將養——」
「什麼?將養?人都這樣了竟只是在將養?!」
蕭泓怫然大喝:「一羣庸碌無能的廢物!竟敢如此怠慢本王的救命恩人!」
他倏然轉向我,微微俯身,目光直直探入我眼底。
「聞姑娘,本王莊子上恰有位江湖名醫做客,在你痊癒之前,不若移步本王府邸,好生調養些時日?」
說罷,他以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極快補充:
「此乃聞大人之意。」
我心頭猛地一跳。
不等作答,羅氏已急惶開口:「王爺,此事萬萬不可!鶇娘待字閨中,若貿然移居王府恐惹人非議。況且她身子骨並沒瞧着那般孱弱,假以時日定能康復……鶇娘,你說是不是?」
她一邊將話頭拋給我,一邊投來凌厲的警告眼神。
說實話,我一頭霧水。
下意識向眼前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然蕭泓只是平靜地看着我,眼神似乎在說:隨你抉擇。
此人並非能全然信任。
但提到父親,定有緣由。
反是我繼續禁足聞府,無異坐以待斃。
心念電轉,我微微福身,聲音細弱遊絲:
「王爺厚愛,臣女惶恐。
「但夫人所言極是,此事咳咳……恐累及王爺清名,況且臣女這身子咳咳咳……只是瞧着唬人咳咳……即便不延醫問藥咳咳咳……也、也……」
話音未落,我已以帕掩脣劇烈嗆咳起來。
似有將五臟六腑都咳出胸腔之勢。
羅氏目瞪口呆。
方纔在聽竹苑還牙尖嘴利與她針鋒相對之人,怎麼轉眼間就一副病入膏肓、行將就木的模樣?
她抿着脣要再解釋,但蕭泓卻不給她開口的機會。
他痛心疾首地重重一嘆,懊惱之情溢於言表:
「唉!若非前些時日俗務纏身,聞姑娘如此大恩,便是搜盡天下名醫亦不爲過。如今恩人竟被耽擱至此,若本王真聽姑娘所言袖手旁觀……」
他猛然抬眼,視線凌厲地掃向羅氏。
「莫說本王的顏面,便是整個天家,都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了!」
羅氏徹底傻了眼。
她什麼都沒說啊?
怎麼就突然戴上有辱天家的帽子了?
羅氏臉色蒼白,艱澀開口:「這……容妾身修書黎州請示老爺後再……」
我:「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羅氏:「……」
蕭泓以手扶額,肩頭微顫。
幾息後恢復平靜,決然下令:「聞鶇姑娘病勢洶洶,刻不容緩。事不宜遲,即刻啓程回府!」
說罷,不容羅氏再有半字言語。
蕭泓虛攬過我肩膀,攜着我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待離開堂屋一段距離,他低笑讚許:
「姑娘演技不賴。」
我輕語承讓:
「不及王爺萬一。」

-6-
宋璋兼程七日,方纔抵達乾州。
當地知府終日惶惶,早已盼望宋璋多時。
延水縣水壩於一月前決堤,淹沒下游大片屋舍良田。
官府雖以泥沙竭力堵截,效果依然甚微。
因此縣中民怨沸騰,聯合羣起圍堵衙署。
按說災情初起,理應速報朝廷。
禍根卻在於,此壩去歲三月方斥巨資修繕。
朝廷撥下款項,其中一部分,被李知府爲攀附權貴而挪用。
銀錢縮減,物料只得以次充好。
原本指望至少能撐個兩三年,豈料短短一載便轟然潰決。
若僅延水一縣受災,李知府尚可勉強遮掩。
偏前幾日汛期暴雨,臨時堵口不堪重負,再次崩決。
洪流如猛獸出閘,下游數縣慘遭吞噬,數百人頃刻殞命。
至此,李知府瞞無可瞞,只得含糊言辭倉惶上報。
宋璋的到來,於他而言不啻天降救星。
畢竟當初他貪墨也要巴結的權貴,就是宣陽侯府啊。
李知府向宋璋詳述災情始末,越說心頭越是發虛。
相較之下,宋璋卻顯得異常沉靜。
但他此刻心中盤算的,並非治水良策。
而是此役若成,他便能以此功勳,向陛下提出那個請求。
——既能讓他得償所願,又能將聞鶇推入深淵的請求。
念及此處,宋璋眼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幽光。
當年初遇聞鶇,他便覺此女桀驁難馴。
那雙眸子裏盛滿未經世事的無畏與堅韌,激起了他心底隱祕的摧毀慾望。
他想看她屈服,想看她驚懼。
想看她自尊碾碎,悲辛絕望。
是以,即便這婚約門第懸殊,他也欣然應允。
這些年他刻意偏袒沈濯音,除了真心看重,更是爲了打磨聞鶇的棱角——只要她肯低頭服軟,他便會如待沈濯音般待她。
偏她毫無眼色,在他面前從不低頭。
三年了,一個不識抬舉又毫無長進的女人。
雖有趣味,卻也乏了。
於是那日賞花宴,他推她擋刀,除卻想護住沈濯音外,更隱隱藏着殺心。
至少,死前讓他看看那絕望的神情吧?
只可惜,那一刻她臉上更多的是驚愕,而非他期待的崩潰。
不過好在她命大。
否則他也無緣在聞府見到她被現實與階級狠狠碾過時,那渾身僵硬的狼狽。
「快些學會聽話吧,聞鶇。」
他真想親口告訴她。
那日的表現雖取悅了他,卻仍未臻極致。
還不夠破碎,還不夠崩潰。
是因爲愛得不夠深嗎?
想到這裏,宋璋心頭拂過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
李知府一直在旁靜候。
忽見宋璋蹙眉,以爲治水方略受阻。
半晌,他終於按捺不住。
出言試探:「不知朝廷此番撥下款項幾何?」
宋璋回神,報出一個數字。
「什麼?!這連當初修繕水壩所耗半數都不到啊!」
李知府如遭雷擊,失聲叫道。
「本官雖瞞報了三成傷亡,但災情之慘烈絕無半分虛言,陛下怎會——」
話未說完,忽對上宋璋冷肅的目光。
餘下的話生生卡在喉中。
死寂片刻,他悻悻開口:「城中堵水的沙袋皆已用罄,如今水勢兇猛,沙土鬆散易潰,若再採買,唯有購入價昂數倍的黏土方能奏效。可這點賑銀,猶如杯水車薪,根本堵不住啊……」
「誰說堵不住?」
宋璋冷冽地看向他。
「不是還有人嗎?」
時值酷暑。
李知府卻覺一股寒氣自腳底直衝天靈蓋。
他嘴脣翕動,想說些什麼,又覺說什麼都是錯。
氣氛凝滯片刻,宋璋忽地輕笑。
「府臺大人不必驚慌,下官不過一句戲言。」
他神色恢復如常,語氣正經:「賑銀不足,自當設法籌措。此地距黎州不遠,向黎州知府暫借應急錢糧,想必不難吧?」
李知府面有難色。
「此法本官並非未曾想過,只是上月朝廷剛遣戶部郎中前去黎州覈查賬目,此時頂風行事,恐有不妥……」
「無妨。」
宋璋擺擺手,語氣篤定:「那位戶部郎中是下官未來岳丈,爲人雖有些死板固執,但即便不看僧面,看在乾州萬千災民的面上,也必不會從中插手,大人只管放心去借便是。」
末了,宋璋不忘補充:
「記着,要快。」

-7-
我在王府別院靜養一月,見到蕭泓的次數卻屈指可數。
那日離開聞府,我本想立刻詢問緣由。
比如他爲何出手相助?
又爲何說是父親之意?
然而下了馬車,蕭泓將我安置在一處幽靜院落,便再也不知蹤影。
侍從說,王爺大抵又去何處尋歡作樂了。
以其素來風評,如此說法不足爲怪。
王府的日子平靜無波。
我的身體隨着大夫的調Ṫũ₎理逐漸好轉。
初時,我只當蕭泓口中的名醫是搪塞羅氏的託詞。
不想他竟真請來一位先生爲我診治。
說到底,他真的相信宋璋那套「捨身護駕」的說辭嗎?
是夜,月華如水。
我在院中踱步,心緒難平。
一個路過的侍女忽而在門前駐足,笑盈盈地朝我招手:
「聞姑娘,王爺回來了,此刻正在書房。你若有事尋他便快些去吧,當心天一亮人又不見了。」
再三謝過她,我匆匆趕往書房。
那院落燈火通明,蕭泓頎長的身影清晰地映在窗欞之上。
我驀然有些膽怯。
躊躇片刻,終是向侍衛通傳,踏入房中。
我步履輕悄,未等出聲請禮,目光已落在博古架後支頤小憩的蕭泓身上。
房內無人侍奉,房外亦是一片靜謐。
不久前蕭泓才經歷刺殺,他所在之處理當戒備森嚴纔是。
可侍衛竟如此輕易放我入內,而他本人更是毫不設防。
怎麼瞧,都覺得有些詭異。
一時間待也不是,走也不是。
猶豫片刻,最終鼓足勇氣上前,輕聲喚道:
「王爺?」
可回應我的,只有他均勻悠長的呼吸聲。
此刻離他稍近,只瞧燭影在他俊美無儔的臉上躍動。
蕭泓眉宇間難掩倦意,竟給那張慣常冶豔的面容平添了幾分神性。
我竟困惑:
此人當真去縱慾享樂了嗎?
蕭泓睡得極沉,饒是再無眼色也知不宜再擾。
我心下無奈,正要悄聲離開,待下次再尋機會。
倏地,一隻蚊蟲嗡嗡飛來,不知死活地落在他高挺的鼻樑上。
我幼時曾被這毒蚊叮咬過眼皮,翌日起牀痛癢難當,腫脹程度一度令我懷疑它是馬蜂假扮的。
蕭泓身份尊貴,若明日頂着一鼻樑紅腫出門……
場面實不敢想。
於是我舉起手掌,試圖將其扼殺。
猛然驚醒,若這一巴掌真落到蕭泓的臉上。
死的便不是蚊子而是我了。
「你若再不拍,本王可要親自攆它走了。」
正焦灼無措,一道慵懶含笑的嗓音驀然響起。
蕭泓不知何時已睜開眼,狹長鳳眸略有無奈地盯着我。
我慌忙福身:「臣女魯莽,驚擾王爺清夢,還望恕罪。」
「起來吧,眼睜睜看着這孽畜吸本王的血,還有比這更罪過的嗎?」
蕭泓說着,啪地一聲打向鼻樑。
隨即取出方帕擦了擦手,眉宇間帶着幾分得意。
他抬眸,視線在我臉上逡巡片刻,嘆道:
「這李道明果真名不虛傳,才一月光景,你這氣色便大不相同,瞧着……似乎還豐腴了些?」
「李先生醫術通神,一眼洞悉臣女癥結所在。更蒙王爺恩典,得以在此安心靜養,如今身子已全然康復,此等大恩,臣女實在無以爲報……」
蕭泓抬手止住我的客套:「虛禮免了。這些日子你四處尋我,所爲何事?」
忽地,他眸中掠過一絲瞭然。
補道:「先說好,本王知曉當日你並非爲我擋刀,別指望我會還你人情。」
我心中早有猜測,聞言並不驚訝,順勢問他:
「既如此,您以此爲由爲臣女解圍,更言是家父之意,莫非真是家父相托?可他遠在黎州,又如何得知我的處境?」
蕭泓提起案上玉壺,斟了兩盞清茶,將其中一盞推至我面前,不疾不徐道:
「那日賞花宴雖一片混亂,但本王目力尚可,恰好目睹宋二公子親手將你推至刀前。聞大人奉旨出遣黎州,本王當時亦在此地,爲賣令尊一個人情,便好心告知此事。」
我心頭一緊,「父親他……怎麼說?」
「呵,說?」
蕭泓像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畫面,脣角微揚。
「他那是罵!」
他繪聲繪色地描述起當日情形。
向來斯文的人足足痛罵宋璋兩個半時辰,其間夾雜着諸多晦澀難懂的方言,以及有傷風化的市井粗口。
憶及當時聞大人那副狀若癲狂的模樣,蕭泓的嘴角越發壓制不住。
雖覺意外,但我似乎能想象到父親的樣子。
「不過,比起對宋璋的滔天怒火,聞大人更憂心的,是你。」
蕭泓收斂笑意,語氣十分認真。
「他稱自家長女,瞧着率直內斂,實則性情剛烈,主意極大,行事常出人意料。唯恐你醒來後不管不顧去找宋璋拼命,或是一時激憤,做出什麼無可挽回之事。」
聞言,一股酸澀驀然湧上喉間。
指尖無意識地收緊。
「想來,父親也不願得罪侯府……」
「他是怕你發現退婚無望,心灰意冷之下尋了短見!」
蕭泓厲聲打斷,神色異常嚴肅。
「事實也確如他所料,宋璋找過你後,你不是險些就絕食自盡了嗎?」
我一怔,急道:「絕無此事!臣女只是胃口不佳,是羅氏她——」
「當真未曾動過一絲念頭?」
蕭泓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和不容置疑的口吻,讓我所有辯解都哽在喉間。
一時語塞,只得心虛地垂下眼簾。
見我如此,蕭泓神色稍緩。
再開口,語氣已柔和許多:「本王理解你寧死不願再嫁宋璋之心,聞大人更是明若觀火。然此事難處在於,此乃天家賜婚,是以聞大人甘願放下身段,替我這個他昔日彈劾的王爺效力,也要求本王護你周全,助你脫困。」
蕭泓輕啜一口杯中溫茶,似有感慨:
「那般古板的老頑固,如今卻肯向本王低頭,應是十分在意你。」
我抿着脣,強壓鼻尖酸澀。
生怕一開口淚水決堤。
蕭泓亦靜靜不語,耐心地等待我平復心緒後才說:
「你和宣陽侯府的婚約,即使本王想爲你在御前陳情,歸根結底,仍需長樂姑母首肯。
「可惜本王與她不算和睦,加之她鳳體抱恙,脾氣也大,我能做的,便是設法讓你見她一面,至於能否說動她鬆口,便全看你自己了。」
言罷,他勾起一個促狹的笑。
「可別辜負本王的期待。」

-8-
夜色漸沉,聞鶇與他閒聊幾句後便行禮告退。
蕭泓立於窗邊,直至那道纖細身影徹底沒於迴廊轉角,方纔轉身,自木匣中取出一封密信。
書信寄自黎州,上詳陳當地官府多年謊報災情、大肆斂財的罪證。
蕭泓指節收緊。
這些年,他表面退出朝堂,朝歡暮樂。
實則在暗中探查朝廷腐敗。
誠然,「驕奢淫逸的王爺實爲帝王暗探」的戲碼略顯俗套。
但蕭泓確實憑此身份揪出了不少蠹蟲。
賞花宴上的刺客,乃黎州人士。
他潛伏王府多年,只爲刺殺這「天下鉅貪」,爲當年死於災疫的親人報仇。
蕭泓順藤摸瓜,終在不久前查出黎州知府不僅貪墨成性,更與京中高官勾結甚深。
他假意赴黎州遊賞,觥籌交錯間套取情報。
卻得知,黎州當年災疫竟是人爲所致。
幕後之人,正是病逝近一年的宣陽世子宋珏。
當年他與知府勾結,將染疫的邊陲蠻人屍首運入黎州,引發瘟疫。
之後不僅封鎖消息,將染疫百姓困於孤城自生自滅,更謊報災民名冊,騙得朝廷鉅額賑銀中飽私囊。
奈何此人行事滴水不漏,未留片紙證據。
相關人等亦在其死後或遠遁,或暴斃。
若說其中沒有宣陽侯的手筆,蕭泓絕對不信。
他眸色沉沉,將密信仔細收起。
恰在此時,廊外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
親衛周暘大喇喇推門而入,進門還忍不住回頭張望。
「奇了!方纔聞姑娘進來時還愁雲慘霧,怎地這會兒出去就眉目舒展了?王爺您用了什麼靈丹妙藥,哄得人家姑娘這般開心?」
見其沒大沒小,蕭泓故意板起臉:「周暘,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趁本王小憩放人進來,若出了差池,陛下第一個拿你是問!」
「嗐,來的可是聞姑娘,她能對您做什麼呀?」
周暘渾不在意地聳肩,「再說了,人家眼巴巴尋了您好些天,好不容易逮着您回府,屬下哪好意思攔?況且……您離開王府這些天,不也總唸叨着聞姑娘近況嗎?」
聽着周暘連珠炮似的話,再加上那耐人尋味的神情,蕭泓頓感額角青筋直跳。
當初與聞郎中達成合作,蕭泓尚需再駐留黎州一段時日。
爲知聞鶇安危,便遣周暘在聞府外暗中留意,定期修書稟報。
蕭泓本意只求聞鶇安好,莫行險着。
豈料這小子如同癡漢,竟將聞鶇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皆事無鉅細寫入信中。
【今日聞姑娘甦醒,醒來時眉心微蹙,想來傷口作痛。】
【聞姑娘與宋二公子置氣,竟將昔日信物盡數丟棄。】
【聞姑娘與繼母爭執,怒懟後慘遭剋扣膳食。】
起初,蕭泓對此等瑣碎毫無興致,硬着頭皮閱過。
然時日一久,竟覺這日常小事別有意趣。
以至他常不自覺思忖:
那姑娘今日可有好好用膳?可曾想開一些?
回京後,他向皇帝力薦宋璋爲治水人選。
若論全然爲乾州百姓計,工部如聞郎中般的清廉官吏纔是上選。
若由皇帝親擇,亦必選直臣。
然而乾州災情已如潰堤。
在蕭泓眼中,所能挽回之處實屬有限。
凡人性命,於權貴眼中不過蜉蝣螻蟻。
蕭泓從不認同草菅人命,可懲奸之路,有些犧牲在所難免。
皇帝以仁治國,卻難挽此傾頹之勢。
蕭泓認定,爲幼弟行此殘忍決斷,便是自己存在的意義。
於是他舉薦宋璋,決計要借本次水患抓住宣陽侯府確切把柄。
是以,他囑咐聞郎中,若乾州來借糧錢,務必不要插手。
只需誘使對方留下借貸文書,他就能尋機徹查宣陽侯府。
成敗關鍵,就看聞郎中哄人的本事了。
臨行前,蕭泓格外壞心地逗弄那老古板:
「若此事不成,待宋璋凱旋與令愛完婚,聞宋兩家即成一體。日後若東窗事發,聞家可就萬劫難逃了,聞大人須得十二分上心啊。」
這話聽得老頭子渾身發冷,半晌才道:「王爺可是允諾老臣助小女退婚的!」
「嗯……但那也要看聞鶇姑娘是否努力嘛。」
蕭泓狡黠一笑:「萬一你父女二人雙雙失手,本王可真就愛莫能助了。」
幾日後,蕭泓依約而行。
入宮面聖時,他將聞鶇一同帶入宮闈。
行至長樂宮外,他再三叮囑:「姑母生性倨傲,Ŧūₖ如今病體不爽,更是性烈如火。待會兒無論她說什麼,切記謹言慎行,萬萬不可——」
他頓了頓,「拿東西砸她。」
聞鶇微微一怔,難得露出一絲嗔怪神色:「王爺放心,臣女還想長命百歲呢。」
蕭泓忍俊不禁,目送她隨引路太監步入深宮,自己則轉身往承恩殿而去。
他與皇帝詳述近日所獲,兼談些兄弟閒話。
不覺已過兩個時辰。
蕭泓離開承恩殿,正欲前往長樂宮探問情勢。
行至玄清門附近,卻見一道熟悉身影煢煢獨立。
聞鶇應是方離開長樂宮,神色尚還凝重。
蕭泓遠遠望了片刻,只瞧她一動不動。
心頭那股不祥之感驟然加劇。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加快腳步,帶着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奔至她面前。
「情況如何?」
在聞鶇回答的前一刻,蕭泓腦中已閃過數幅長樂公主衝她大發雷霆或是以尖酸言語諷刺的場面。
然而聞鶇眼睫微顫,緩緩抬眸。
眼中盛滿困惑與一種近乎荒謬的詭異。
「公主說……她忘了?」

-9-
謁見大長公主前,我設想過種種可能。
無非兩種結果:允或不允。
可我未曾料到,她竟選了第三種。
「我忘了。」
清冷的嗓音自高殿而落。
只有輕飄飄三個字。
長樂公主斜倚在雕花椅上,既無半分疑惑,更無探究之意。
我瞬間明白,她並非真的忘記。
那是獨屬於上位者的傲慢。
那樁定我半生命運的婚約,於她只是一時興起的隨口之言。
她懶得更改,更不屑負責。
她說忘了,世人卻記得,局中人更記得。
夜涼如水,我在王府池畔怔忡出神。
身後響起輕緩的腳步,蕭泓的聲音自身後落下:
「階級便是如此,上位者縱使任性妄爲,下位者卻始終拿他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那語調裏,竟透着一絲難掩的惆悵與自嘲。
他輕笑一聲,問:「對這世道失望了?」
我緩緩搖頭。
雖在意料之外,但這般困局也不是沒有想過。
我垂首望着池水,發自肺腑地喟嘆:
「臣女只是覺得……
「權力,當真迷人啊。」
大長公主如是,宋璋亦如是。
憑一己心意,便可將我玩弄於股掌。
我爲此憤怒、怨恨和不甘。
偏偏又忍不住心嚮往之。
事到如今,除了慨嘆一句有權真好,還能說什麼?
晚風拂過,周圍只聽到樹葉婆娑作響。
蕭泓久久未語。
我揚首望去,竟撞見他愕然凝視的目光。
「王爺?」
一聲輕喚,他方如夢初醒。
神色間掠過一絲不自在,沉默片刻,他笑道:
「聞鶇,別妥協。
「我很期待你。」
翌日,我造訪明華郡主府邸。
寒暄過後,我將宋璋所爲和盤托出。
「真是不曾想到,此人用心竟如此險惡。」
明華秀眉緊蹙:「鶇娘需要我怎麼做?」
「不敢勞煩郡主大事。只是憶及三年前的馬球會,長公主賜婚緣由,是因我與宋璋讓她想起自己與駙馬當年,所以我想,若向公主闡明宋璋與駙馬爺的不同,是否可動搖其心意?」
明華幼時曾養在長公主膝下,對早逝的駙馬應有所知。
不料,明華聞言竟詭異地笑了。
「鶇娘,你錯了。
「不是宋璋像駙馬,而是……你像駙馬。」
我一愣。
她娓娓道來:「當年二人因馬球結緣,賽場上,駙馬便如你一般,寸步不讓,全力以赴。姑姑輸球后,轉頭求了皇祖父賜婚。
「但你知曉,我朝駙馬不得爲官。滿腔抱負的他,終究困於公主府,壯志成空。」
明華嘆息,「姑姑欣賞他的寧折不屈,偏又想看他低頭。駙馬是聰明人,婚後不久,二人倒也……鶼鰈情深。」
室內驀然沉寂。
見我不語,明華輕聲道:「鶇娘,有時候,屈服,亦是爲了不屈服。」
我咀嚼着她話中深意,無言苦笑,轉而聊起京中閒篇。
辭別之際,明華低語:「若鶇娘真能脫此困局,也算是萬幸。前日聽聞,宣陽侯府再請御醫診脈,世子妃腹中胎兒,九成爲男。若是如此,縱使你嫁入侯府,也當不得世子妃了。」
依我朝禮法,襲爵者亡故,當由其嫡子承嗣。
若無嫡子,再由兄弟繼之。
此前沈濯音一直傳言懷有女胎。
如今看來,宋璋的世子夢怕是要碎了。
之後,我懇請蕭泓再安排我面見長公主。
然而宮門緊閉,我只能於殿外長跪求見。
或許兩個時辰,或許更久。
那沉重的宮門終於開啓。
甫見殿上人影,我伏地叩首:
「三年前臣女蒙殿下金口,賜婚於宣陽侯府二公子宋璋。然而此人狼子野心,竟以臣女擋刀,故意奪我性命,事後更無悔意!懇請殿下開恩,允臣女退此婚約!」
長樂公主面色懨懨,對我擾其清淨大爲不悅。
「聞家丫頭,我以爲你尚且懂些眼色,難道不清楚這樁婚事是對爾等的恩典嗎?」
「殿下明鑑!若此恩典惠及臣女與宋璋二人,那他視婚約對象性命如草芥,豈不是藐視殿下權威?如此輕慢王權之輩,臣女此請,情理之中。」
「哼,牙尖嘴利。」
長樂公主以帕捂嘴咳了幾聲,復又道:「就算我允你退婚又能如何?宣陽侯府如日中天,你個小官之女得罪了他們還指望有活路?不如趁他對你尚有幾分情誼,溫言軟語,日後未必沒有舒心日子。」
我咬了咬脣。
「殿下當年,也是這樣規勸駙馬的嗎?」
話音一落,殿內空氣驟然凍結。
那死寂的沉默如同懸頂利刃,令人窒息。
實不相瞞,我怕極了。
雙膝戰慄不止,背襟也被冷汗浸透。
但我無路可退。
我深吸口氣,再度開口:
「或許在公主眼中,卑微者合該匍匐於地。是以遇見那不肯俯首的倔強之人便如獲至寶,將其納入掌中,所求非他真心,不過是想親手摺斷其傲骨,使其馴服。
「那麼於殿下而言,這不是婚姻,而是一場以他人一生爲注的遊戲。」
「放肆!」
長樂公主勃然色變,卻詭異地並未喚人將我拖出。
「宋璋欲取臣女性命,因其視臣女爲玩物。
「殿下折斷駙馬靈魂,又是視他爲何物?」
我斗膽抬頭,直視長樂公主憤怒的雙眼:
「駙馬英年早逝,鬱鬱而終,死前未曾留下隻言片語給您,這些年來,公主當真……不曾有悔嗎?」
大殿之內,落針可聞。
不知過了多久,上方傳來一聲短促的嗤笑。
「聞鶇,你當真膽大包天,竟敢如此誅心。」
她咬牙切齒,卻驀然輕嘆。
「這倔強……倒有幾分像玉安。」
長樂公主長吁一口氣,像是早就等待一位聽者般傾訴過往:
「當年馬球輸給玉安,我甚是不服。去求父皇將他點爲駙馬,並非多愛他,不過是想看他不得不向我低頭罷了。
「可即使強扭成婚,凡有爭執,若非他之錯,他也絕不肯認。說來可笑,我那時用盡手段,他仍不肯服軟,便只好以他家人性命相脅,他才終於對我低了頭。」
長樂公主望着遠方,眼中盛滿悵然。
「你問我是否有悔?當然有,我悔之莫及!」
她的聲音陡然尖銳,似帶痛楚:
「少時倨傲無知,竟以爲只要他認輸便是我贏。此後我予取予求,他百依百順,以爲他終於如我愛他般愛我,直到他彌留之際,所求竟仍是叫我莫傷害家人,我方纔明白這些年他在我身側,是何等如履薄冰,身死之時,又是何等絕望……」
長樂公主蹣跚走下玉階,背對我道:
「三年前見你與宋璋,本宮恍惚如見當年。原以爲你們或能走出我與玉安未能走通的結局……可惜,終究還是殊途同歸。」
她向宮女使了個眼色,便有人將我扶起。
那雙曾盛滿威儀的眼眸此刻含淚。
望向我時,似懷念,似悵然。
亦有一絲嘲弄。
「宋璋或許是我,但你卻不是玉安。
「我會向皇帝請旨,收回你與宣陽侯府的婚約,至於後果……你便自求多福吧。」
她語意決絕,轉身欲行。
「殿下!」
我叫住她。
「曾有人告訴臣女,有時對現狀暫時屈服,是爲守護心中永遠不屈的信念。」
我聲音微顫,卻無比清晰。
「臣女想,駙馬當年應非全然活在絕望之中……他或許一直在等,等殿下真正看懂他的心。」
明華說過,駙馬望向公主時,眼底的愛意做不得假。
他屈服的姿態下,藏着的或許是深沉的期待。
——期待公主有朝一日能夠醒悟,與他並肩而立,而非居高臨下。
長樂公主的腳步猛地頓住。
她背影僵硬了一瞬,卻沒有回頭,隨後緩緩消失在殿宇之後。
數日後,我在崇安王府接到聖旨:
宋聞兩家婚約即日作廢,此後嫁娶各不相干、再無瓜葛。

-10-
治理水患兩月餘,宋璋終得在沈濯音臨盆前趕回京城。
此番補救雖有波折,但總算有驚無險。
他原以爲要同那位戶部的岳丈費一番口舌,未料對方只讓他簽署了一份借款文書,便爽快放行。
宋璋本意是不想籤的。
畢竟有些事留下痕跡,終有一日會成爲隱患。
可他必須儘快回京,以治水功勳換取皇帝恩旨。
再者,黎州知府與亡兄有同僚之誼,聞洮又與自家有婚約之聯,區區一紙文書,想來無礙。
臨行那日,乾州百姓跪伏道旁,叩首謝恩。
就在他即將登車之際,一枚土塊破空飛來,不偏不倚砸在他的官袍上。
「壞蛋!貪官!」
童稚的怒罵自人羣中炸響。
宋璋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清瘦婦人驚恐地捂住孩子的嘴。
他鼻腔裏溢出一聲極輕的冷哼,面上卻波瀾不驚,從容向送行官員揖別。
抵京當日,宋璋風塵僕僕回府。
還未歇上片刻,便換上朝服直奔宮城。
承恩殿內,年輕的皇帝細細翻閱他的述職奏報。
一邊聽他稟陳災情。
「宋卿才幹卓絕,僅兩月便平息乾州水患,更令民生復安,功不可沒。」
皇帝含笑問道:「說吧,宋卿想要何賞賜?」
宋璋心潮暗湧,面上卻故作躊躇,推辭再三後方道:
「自兄長仙逝,長嫂終日以淚洗面,鬱鬱寡歡。如今兄長期功將滿,長嫂尚在芳華,卻無意再嫁。只憂心腹中孩兒,將來無父相伴……」
他頓了頓,悄然抬眸窺探聖意:「是以,臣斗膽欲效法先賢,繼娶長嫂,並將侄兒過繼膝下,以全人倫。」
殿內陡然陷入沉靜。
宋璋心頭一緊,急聲補充:「自然,長嫂居於平妻之位,絕非要譭棄與聞家婚約。」
「平妻啊……」
分明只是一句呢喃,不知爲何,宋璋卻聽出一絲嘲諷意味。
但未等他細想,皇帝已然換上笑容:「宋卿仁德厚義,朕豈有不準之理?」
說罷,他提筆濡墨,立時擬就一道聖旨。
宦官躬身將明黃卷軸呈至宋璋面前。
他強抑喜悅,未等細看便叩首謝恩。
然而,當聖旨展開,目光觸及「準沈濯音爲其元配」的字樣時,宋璋渾身血液驟然凝固。
皇帝看出他的疑惑,笑着解釋:「宋卿此舉仁之至也,豈能因娶平妻有違禮法便遭世人非議?
「何況,那聞家姑娘早已自請退婚。朕已將她打發給了朕那不着調的皇兄,絕不會再來糾纏於卿。宋卿既向來珍重沈氏,有了朕的旨意,只管堂堂正正與嫂子恩愛便是!」

-11-
宋璋不知自己是如何踏出宮門,又是如何回到侯府的。
他失魂落魄,直奔聞府,卻只喫了個閉門羹。
門房戰戰兢兢:「大小姐兩月前便被請去王府將養了。王爺念及救命之恩,特意吩咐留小姐多住些時日。」
宋璋如遭雷擊。
竟沒想到是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聞鶇能成功退婚,必是借了那崇安王的勢!
思及皇帝說的「打發」,宋璋心頭燃起一股酸火。
打發是何意?
是讓聞鶇做了側妃?還是把她賜入王府做妾?
那明明是他的掌中之物,他的玩物!
憑什麼就這樣輕飄飄地落入他人之手?
滔天的妒火與不甘灼燒着理智。
宋璋不顧體面,用力敲起聞府大門。
聲稱若是不見聞洮便不肯罷休。
門房急得快哭了:「大人尚未歸京,夫人也回了老家!二公子您就是把門砸穿也見不着人啊!」
宋璋一怔。
聞洮查賬早該結束,怎會到現在還未回來?
他轉身疾奔回侯府,直闖沈濯音所在的院落。
丫鬟見了宋璋一臉警惕,可也不知宋璋今日爲何這般惱怒,未等她進屋通報,便撞開她闖進臥房。
沈濯音正倚在牀邊,爲腹中孩兒繡制小衣。
忽聽房門轟響,她驚得手一抖,銀針就這樣刺破她的指尖。
劇痛未覺,她抬頭看清來人,臉色瞬間蒼白。
她本能地想逃,可笨重的身子卻動彈不得。
「圭、圭之,孩子的事,我——」
「阿音,別害怕,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望着沈濯音煞白的臉,宋璋強壓下翻騰的戾氣,擠出一絲扭曲的柔和。
「圭之,我錯了……當初是那郎中騙我,我才以爲是女孩兒,我真不是有意騙你的……」
沈濯音淚如雨下,顫抖地向後瑟縮。
宋珏去世後,她才發現自己有了遺腹子。
這於侯府本是大喜。
可當她發現宋璋——丈夫的弟弟,與自己甚爲和睦的竹馬玩伴,似乎把這胎兒視爲眼中釘時,她便再沒睡過安穩覺。
爲穩住宋璋,她重金買通江湖神婆,咬定腹中是女胎。
宋璋聽聞,雖未置可否,眉宇間卻分明鬆了口氣。
沈濯音本打算一直瞞到孩子降生。
哪知賞花宴受驚後,診脈御醫爲討好宣陽侯,一口咬定是男胎且安然無恙。
彼時宋璋沉默不語,卻告假休沐。
寸步不離地陪伴她養病。
集會時她差點流產,亦是宋璋的手筆。
此刻宋璋步步逼近,語氣輕柔得毛骨悚然:
「沒關係了阿音,我已向皇帝請命,繼娶你爲平妻,往後,這孩子便是我的骨肉了。」
沈濯音頓時面如死灰。
「可惜中間出了點差錯,鶇兒她退了婚,因此,你已是我的元配夫人了。
「別哭啊,高興點兒。我自小就想娶你,卻被大哥佔了先,如今兜兜轉轉,你還是我的妻。」
宋璋頓了頓,聲音轉冷:「可是,你爲何不聽我的話?」
他猛地衝過去扼住她的脖頸。
「我分明交代過,讓你日日傳喚聞鶇過府,好生看着她!」
丫鬟尖叫一聲,連滾帶爬逃了出去。
沈濯音死命去掰那收緊的手指,艱難吐字:「聞、聞姑娘……在王府養傷……我……如何……喚得……放……手……」
直到沈濯音臉色漲紫,宋璋終於鬆開了她。
宣陽侯聞訊趕來,見此情景勃然怒罵:
「孽障!你竟如此對待身懷六甲的長嫂!禽獸不如!」
宋璋置若罔聞,將那道聖旨擲了過去。
「從今日起,阿音便是我的妻子了。」
他轉身,決絕踏出房門,再未回頭。

-12-
我在王府靜居近三月。
父親終於在月底風塵僕僕地回到京城。
當夜,他身着深色便服,悄然潛入崇安王府。
身後還跟着一位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
父親介紹,此人是黎州通判。
他曾親耳聽聞知府與宋珏密謀,如今願爲人證,揭發宣陽侯府罪行。
我這才恍然蕭泓口中那份「人情」的分量。
蕭泓毫不吝嗇地誇他:「很能幹啊聞大人,如此一來,合你我搜羅之鐵證,連搜查都省了,直接將人打入大理寺嚴審!」
父親眉宇緊鎖,怒意難平:
「此等蠹蟲,行徑令人髮指!難道不知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的道理嗎!」
蕭泓苦笑,眼中亦是沉痛。
此刻任何寬慰,都顯得蒼白。
當夜,宣陽侯府被如狼似虎的官兵團團圍住。
昔日煊赫門庭,霎時淪爲階下囚籠。
宣陽侯及其黨羽,被粗暴地押上囚車。
可遍尋其中,唯獨不見那位曾唾手可得世子之位的二公子身影。
幾日後,我聽聞宣陽侯在獄中受了不少「關照」。
獄卒是黎州人士,得知多年前那場災疫出自他長子之手,下手便再無顧忌。
官兵更從侯府深宅地庫中,起獲無數與地方官吏勾結的密信、賬簿,以及堆積如山的不義之財。
沈濯音因抄家一事驚懼過度,當晚便小產。
沈家以此爲由,上書爲她求情。
終是保她免於發賣,接回本家將養殘軀。
至於宋璋。
此人如同人間蒸發,蹤跡全無。
但總歸是出不了京城的。
我想,我好像知道他會去哪兒。

-13-
是夜,月光慘淡。
一條幽深小巷裏,宋璋步履踉蹌。
他身着骯髒粗布衣衫,渾身遍佈斑駁血污。
這些日,他一直躲在一位瞎了眼的老嫗家。
他只對她編了些好話,那老嫗便幫他躲過追兵。
直至日前她突然問他,是否就是那個被全城緝捕的侯府公子……
他別無選擇。
他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這裏!
侯府被抄家那晚,他正爲聞鶇之事在酒樓買醉澆愁。
驚聞噩耗後他發瘋般奔回,卻只目睹全家被囚車押走的最後一幕。
宋璋思考不及,如鼠逃竄。
後聽聞戶部的聞郎中因肅貪有功,擢升侍郎還榮獲厚賞。
他方纔明白,自己當初是落入了此人的陷阱。
自己現今如此狼狽,全是拜聞家父女所賜。
宋璋順着暗巷繞至聞府後牆,輕輕一蹬便翻躍過去。
這聞府他來過幾趟,早對其地形駕輕就熟。
此刻他心中唯有一個念頭:復仇!
他要先潛入聞家幼女閨房,扼死那無辜稚子,再將屍身拋於聞洮榻前。
然後當着他的面,親手了結他那繼室夫人的性命。
待這老頭痛不欲生、哀嚎求饒之際,再一刀斬其頭顱,懸置ťũ₌門楣,讓每一個踏入聞府的人,第一眼便看到他那驚恐扭曲的死相。
至於聞鶇……
他要凌辱她。
這一定是讓一個女人最能感到絕望的方式。
縱使他伏誅,她也將揹負着洗刷不掉的污名苟活於世。
崇安王豈會要一個殘花敗柳?
天下男子誰不唾棄?
還有什麼,比她不得不爲自己守寡而更使她生不如死?
宋璋雙目赤紅,抄着隱蔽小徑,疾步奔向後院。
詭異的是,今夜的聞府格外安靜。
沿途竟不見半個人影。
然而此刻他心中唯有重重怒火,無暇深究這反常的死寂。
他奔至後院,持刀推門。
只聽咚的一聲,一股巨力猛然襲來。
宋璋立刻被數隻手掌死死按倒在地。
數道火光同時亮起,宋璋被刺得睜不開眼。
「我就知道你會來此尋仇。」
聞鶇冰冷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宋璋艱難扭頭,四周赫然圍滿了身着甲冑的官兵。
「聞鶇!你這毒婦!賤人!」
宋璋目眥欲裂,野獸般嘶吼:「是你們父女設下毒計害我!是你們將我逼至如此絕境!都是你們!」
此刻宋璋再無半分昔日貴公子的矜持,整張臉扭曲無比,彷彿食人惡鬼。
「宋璋,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若非你心術不正,行此骯髒齷齪之事,誰又能奈你何?」
聞鶇說着,將一塊玉丟到他面前。
——是他親手所雕,象徵恩寵的玉佩。
宋璋死死盯着那枚玉佩,嘶吼聲化爲絕望的咆哮。
他已無法撼動冰冷的鐐銬和即將面對的命運。
他不甘心!
像自己這樣的天之驕子,何以栽在他視若玩物的卑賤女子手中?
官兵拖着他,如拖死狗般經過她面前。
她微微俯身,視線漠然落在他狼狽的臉上。
「宋璋,橫亙在你面前的是什麼?
「既非陰謀,亦非王權。」
他聽見她冷笑:
「而是法理。」
番外
宣陽侯府一案,直至次年三月才落下帷幕。
此案牽扯甚廣,宣陽侯及其黨羽一律秋後斬首。
府中女眷盡數充奴。
餘下罪責稍輕者,則被流放至苦寒邊陲。
或爲礦工,或爲軍奴。
宋璋亦在流刑之列。
臨行前,他懇求再見聞家大小姐一面。
聞鶇沒同意,反是蕭泓前去送行。
「王爺韜光養晦之深,這些年來竟無人察覺。」
彼時的宋璋已枯如朽木,眉宇間再無半分昔日的狷狂與倨傲。
蕭泓淡淡道:「不及令兄萬一。他心思縝密過甚,若非早登極樂,本王也難尋其破綻。」
言下之意,輕易入甕的宋璋,實不堪爲對手。
宋璋慘然一笑,從袖中拿出枚玉。
這是他之前送給聞鶇的那枚,被她丟棄後,他又拾了回來。
這些日在獄中,他藉着粗糙石壁,日復一日打磨,終於將其棱角磨得渾圓溫潤。
「事已至此,我亦無顏見她,煩請王爺將這玉轉交於她,權當……留個念想。」
蕭泓接過,看也未看,揚手便將其拋入道旁冰冷的湖水中。
宋璋瞳孔驟縮,下意識撲去撈取,卻被鐐銬絆倒,摔得下巴血流如注。
「宋璋,別裝了行嗎,還留個念想, 你明明是想噁心她。」
蕭泓鄙夷地睨視地上狼狽不堪之人:「真以爲自己撿了條命?流刑之路艱苦漫長,你宣陽侯府得罪那麼多人,你以爲自己路上會好過?」
聞言, 宋璋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盡了。
蕭泓譏誚道:「好好享受自己剩下的時光吧。」
……
直至押解隊伍消失在城門, 坐在遠處茶棚的女子才放下手中茶杯。
正欲喚小二結賬,對面卻已施施然落座一人。
「小二,兩杯茶水,一碟木樨糕!」
「得嘞!」
蕭泓笑吟吟地看着聞鶇:「口是心非。既來了, 還遮遮掩掩戴着這勞什子紗笠做什麼,是怕人認不出你?」
聞鶇輕哼一聲:「臣女不過是想親眼瞧瞧仇人的下場,又恐他自作多情, 以爲我餘情未了。萬一這癡念撐着他苟活下去了怎麼辦?」
蕭泓啞然失笑。
自打宋璋伏法, 聞鶇便離開了王府。
羅氏因不分裏外與宋璋聯合, 被聞洮一氣之下勒令待在老家不許回京。
自此聞鶇在聞府的日Ţŭ₈子變得格外舒心。
起初, 蕭泓忙於宣陽侯案千頭萬緒, 無暇他顧。
直至某日嶺南貢荔送至府中, 他下意識吩咐:「揀些上好的, 給聞姑娘送去。」
話出口, 才驚覺府中早已沒了她的身影。
因這件事,周暘那小子調侃了他小半個月。
蕭泓不經意間瞥向聞鶇, 面紗下的少女稚氣已脫,不知何時出落得分外明豔。
像是許久未見, 她絮絮傾訴近來瑣事煩惱。
蕭泓的思緒卻飄回了那個月夜池畔。
在聞鶇說「權利當真迷人」時,蕭泓驀地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衝動。
他荒唐地想抱住她, 置於冰涼的石桌上。
然後忘情地與她親吻。
此念一出,蕭泓只想狠狠扇醒自己。
太變態、太無恥了!
明明此前待她, 更多是如兄如父的照拂之情。
事後他問過聞鶇, 爲何會那樣說。
明明她已在權力下艱難反抗。
聞鶇解釋,有人手握權柄,卻敲骨吸髓,禍國殃民, 這等行徑斷然可恨該殺。
但也有人身負山河之重,卻能輕徭薄賦,解民倒懸。
她說:「正如一時之屈, 可守不屈之志。臣女也知王爺佯裝昏聵, 是爲有朝一日, 百姓不再負重而行。」
原來,一切她早有所覺。
茶棚裏,聞鶇仍在說着。
父親似被宋璋之事嚇怕了,近來正緊鑼密鼓地物色招贅人選。
聞鶇當然不想, 便毫不留情拒絕。
聞洮見她如此果斷,便追問:「難道鶇兒已有心儀的男子不成?」
彼時聞鶇腦中迅速閃過一張面孔。
但又覺奇怪。
她是很喜歡和蕭泓說話, 主要在於他會認真傾聽, 也會溫柔回答, 並且親和友善平等視她。
但又好似與喜歡不同。
因爲有時一想到他, 心頭便隱隱作痛。
此刻見蕭泓出神地望着自己,聞鶇便將這一心事說了出來。
「王爺見多識廣,以爲這是何故?」她求知若渴般發問。
春風拂過, 蕭泓微微愣住。
他所選之路沒有盡頭,兇險未卜。
豈能……再將心愛之人牽扯進來。
蕭泓輕抿茶水,舌尖苦澀。
「許是……舊傷未愈罷。」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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