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衣

端王與端王妃大婚當夜,我被陛下臨幸了。
他在我身上瘋狂,低喘間卻急切地念着端王妃的名字。
那一夜過後,我仍是一個宮女。
陛下嫌棄我,罵我低賤,卻在靜心殿一次又一次拉我入龍榻。
他給我的恩寵是賜我新的名字——念瑤。
念着,他的阿瑤。

-1-
他總是告誡我,不要忘記了自己的本分。
我沒忘記,我時刻謹記着半年後,是理應照例放大齡宮女出宮回家的日子,這一天我足足盼了五年。
半年後,端王與端王妃和離,陛下急不可耐地將端王妃接進了宮裏。
我想,我終於可以回家了。
可陛下卻發了瘋,不管不顧地將我囚禁了起來。
我叫林濯衣,是一個普通的宮女,這是我調來御前侍候茶水的第一天,就被不幸地告知,陛下今天心情不好,要吊起十二分的小心。
我緊張萬分,小心地站在陛下身邊給陛下倒茶。
茶香漫開,陛下不經意地抬眼。
突然,陛下握住了我的手,力氣大得彷彿要捏碎我的手腕。我驚慌疼痛之下,打翻了茶盞,茶盞碎在地上,在這安靜的殿內,刺耳又驚心。
殿內其他的奴才聽聲立馬紛紛跪下。
我嚇得立馬要跪下,陛下卻拽住了我,抬起了我的下巴,端看我的臉。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近這樣清楚地細看龍顏,陛下很年輕,眉目清朗,十分好看。只是現在,他緊鎖眉頭,眼神陰鷙,再好看的面容也顯得分外可怕。
「誰派你來的?」他聲音很低,似乎是在牙縫中擠出的,憤怒至極的低語。
我聽不懂他的意思,大腦在驚恐中遲鈍地轉了轉,只能老實回答說:「回陛下,奴婢之前在閒庭宮舒妃身邊當值,今日剛調到御前……」
他突然笑了,轉頭卻對着殿內跪着的奴才們怒吼一聲:「都滾出去!」
奴才們立馬安靜地滾了出去,整個殿內只剩下我和陛下。
我聽見我的心跳在胸膛中如同擂鼓,戰慄不已。
陛下一把抱起我,走向殿後面的龍榻。
我被摔在龍榻上,暈頭轉向之際,我的衣服被陛下撕開,連同我驟起的驚恐聲。
他一邊撕着我的衣服一邊痛苦地說:「今天……非得是今天,你們一個個的,都不讓朕好過!」
一陣涼風吹過,我的心也跟着涼了。
我聽宮裏的嬤嬤說過,尋常宮女,在這宮裏過了五年就可以放出宮去,和家人團聚,重新獲得自由身,但如果被陛下臨幸了,就永遠不能出宮了。
我很想念我的家人,我不願意再在這宮裏待着,我已經平安地度過四年半了,只剩下這最後的半年……
可陛下壓在我的身上,我不能反抗他,甚至不能表現出不願意。
從前總是聽她們暢想什麼時候能夠遇見陛下,得到陛下的臨幸,一躍枝頭當主子。
那時我不太懂她們,現在更是不懂。
臨幸臨幸,哪來的幸呢,我分明,痛得要死了。
我感覺我的魂魄已經離體,憐憫地看着牀上那個如同布偶一般僵硬的女人,從此以後,她的幸運,就這樣輕易地被剝奪了。
陛下俯首,在我的脖子上狠狠咬了一下,一瞬間魂魄被硬生生地拽了回來,疼得我控制不住要逃走,他卻緊緊地抱住我,對着我呢喃道:「阿瑤,阿瑤……不要離開我。」
我全身血液頓時冷了下來。
端王妃,名叫菩瑤,傳言,陛下愛極了這位菩瑤小姐,但她卻心繫端王。
今夜正是端王與端王妃大婚之夜。
原來傳言不假。
陛下給予我越來越多的痛,而另一方的洞房裏呢,身爲千金貴體的菩瑤,會不會被極盡溫柔與愛意包圍呢……
我痛得快要忍不住哭起來。
終於,陛下離開了我的身體,下了牀。
我大着膽子,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抓住了他的袖子。
他回頭看着我,眉目舒展開,心情很好地說:「要何獎賞,可以儘管說。」
我祈求他道:「陛下……能不能,不要讓他們登記在冊……」
登記在冊了,我就不能再出宮了。
他本來好看了的臉色一瞬間又低沉下去。
他長久地看着我,像是在掂量着一個死物,眼裏的情緒也漸漸地轉爲厭惡。
我在這種目光的審視下忍不住心臟發緊,瑟瑟發抖。可我不能就此放棄,這是我唯一能得到自由的機會啊……
他突然陰森地笑了,「你要學那個女人一樣,不想做我的人是嗎,好啊,那你就一輩子做這個低賤的奴才吧。」
說着,他大步向外面走去,外面等待的太監低聲詢問他:「陛下,可要登記在冊?」
「不需要。」
那太監可能也沒想到是個否定的答案,愣了一下,然後又試探性地問道:「那她明日還需要去當值嗎?」
「她本就是個奴才,不當值還幹嗎?」
「是……」
而我聽到這裏,拖着我渾身都痛的身體,下了龍榻,穿好衣服,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回我的住所。
我從未見過那位菩瑤姑娘,也從不知道自己與她長得十分相似。
可我現在知道時,也已經晚了。
小福子見我一身傷的回來,又是驚嚇又是心疼。
等我說完經過後,他竟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他問我:「爲什麼不讓皇上冊封你,這樣你以後就是主子了,就不用再受這樣的苦了。你看看你現在這樣……」
我看向天邊,看向很遠的地方,「因爲……我不想在這皇宮裏待一輩子了……」
小福子也只是哭,因爲他懂我有多想回家。
第二天,我剛走到殿外,就被一個小太監攔下了。
小太監把我請到外面,對我說:「哎喲我的姑姑呦,您還真倔,怎麼就來了呢,陛下放了口風,體恤您,您今天不用來當值了。」
我一愣,木訥地感謝了小太監,一步又一步地艱難走回去。
是恩是罰,一念之間。
小福子說:「咱們的陛下還是仁慈的。」
我默不作聲。
轉天,我拖着沉重的身子,立在陛下身邊奉茶,可ƭū⁾腿直打顫,有好幾次險些跌倒。
陛下嫌棄地說:「站都站不好,怎麼當奴才的?」
我連忙跪下告罪。
忍不住暗歎一句,還是跪着舒服。
陛下說:「你就跪着侍候吧。」
我連連謝恩。
陛下這個摺子處理得卻是很是爲難。
他盯着一個摺子看了很久,最後看得手都在顫抖。
我瞟了一眼,是端王向陛下請安的摺子,上面寫滿了他和端王妃恩愛的夫妻生活。
陛下猛地把摺子摔在案下。
他起身拽起我,將我拽進內室的牀上。
我嚇得忍不住哭着求饒,他卻看着我臉,伸手掐住我的下巴。
「你要記得你的身份,你只是一個低賤的下人,這都是你自己求來的。」
「不是不要我嗎,不是喜歡外面嗎,不是喜歡那個人嗎!」
「賤人!」
那一夜,我的哭聲漸啞,最後在他的怒火中昏睡過去。
等我醒來時,他抱着我,平靜又溫柔地看着我。
他好像換了一個人,愛戀地摸摸我的頭頂,又順着頭髮摸摸我的後背,輕聲問我:「疼嗎?」
我不敢點頭,只懵懂怔怔地看着他。
他把頭埋在我頸側,雙手緊緊地抱着我,彷彿要把我融入骨血之中。
我從來沒有被人這樣親近過,有些手足無措,只是直愣愣地躺着。
他悵惋地嘆口氣,低聲說:「你倒是犟得很,疼也不肯吭一聲。」
他又開始慢慢地輕柔撫摸我的頭髮,親暱地把我抱在懷中,恍惚間我也開始疑惑,他好像是在抱着他的珍寶。
直到他開口說:「朕給你個恩典,賜名,就叫念瑤吧。」
念瑤,念着他的阿瑤嗎?
我心裏諷刺一笑。
我聽見我的聲音平靜地說道:「謝陛下賜名。」
接下來的日子,陛下早上去上朝,上完朝就回靜心殿批摺子,批完摺子就拽着我往龍榻上躺。
他有時厭惡地看着我,有時也愣神,彷彿透過我要看向另一個人。他的眼裏有悲慼,有絕望,也有對我的輕蔑。
很多天過去了,後宮三千佳麗,竟沒有一個被傳召。
又過了些日子,皇后娘娘坐不住了,親自到靜心殿裏去看望陛下。
陛下知道她的來意,對我說:「念瑤,去給皇后倒杯茶。」
皇后的臉色一下子變了,聲音也忍不住尖銳起來,「陛下叫她什麼?」
皇后娘娘這才注意到了我,她看見了我的臉,眼睛猛地睜大。
她氣憤地看向陛下,「陛下偷偷地養着這樣一個人,還要叫她念瑤,要是讓端王知道了,該怎樣收場!」
陛下冷笑一聲,「我何時需要顧及他的心情了。」
皇后娘娘提高了聲音,「那菩瑤呢?陛下也不需要顧及她了嘛!她一個女子在夫家若是有這樣的傳言,她還能好生地待下去嗎?」
皇后娘娘又看向我,嫌惡地說道:「這樣讓人噁心的低賤的東西,陛下還是早點扔掉吧。」
陛下怒了,「朕的事還不需要容你評判!」
皇后娘娘怒而揮袖轉身離開。
帝后不歡而散。
皇后娘娘走後,陛下坐在那裏很久了,他好像陷入了痛苦中。
他抬起頭,對我說:「過來。」
我渾身戰慄。我怕極了他的手段,有些不敢靠近。
他沒有怪罪我,招招手,像是怕嚇到我,聲音又溫柔了幾分,「過來。」
我猶豫地走到他面前,跪下。
他摸摸我的頭髮,然後嘆了口氣,把我的身體緊緊抱在懷裏。
又是這樣的擁抱,這樣緊密地貼着,這樣用力地抱着,像是,我是他的珍寶一般。
他就這樣抱着我,抱了很久很久,然後用輕柔的,彷彿是哄着我的語氣對我說:「皇后與我少年夫妻,這麼多年打理後宮井井有條,朕不能讓她寒心。東海新供了一顆東珠,你替朕送過去吧。」
我還能說什麼呢。
「奴婢遵命。」
我帶着東珠去參見皇后娘娘,卻連殿門都沒能進去。
掌事宮女春令冷聲對我說:「皇后娘娘不想見你,娘娘見你便覺得五內翻騰,噁心不已。你勾引陛下,敗壞陛下的名聲,你這樣的人,合該被剝了皮,扔進亂葬崗。可如今皇后娘娘慈悲,不願做這個惡人,你自去跪在殿門外兩個時辰,跪足了,再一路跪行回去吧。」
正陽當空,看一眼便覺得昏眩。
我跪在殿門前,無數陽光如同炙烤一般落在我的身上,無數來來往往人的目光如同針刺一般落在我的身上。
我終於明白陛下爲何那樣用力地抱着我,爲何還用哄着的語氣對我說話,原來,是爲了把我當作一個撒氣的玩意送給皇后娘娘啊。
也是,在他眼裏,我這樣低賤,又何足道哉呢?
可我不是生來就這樣低賤的。
我有愛我視我爲寶的父母,有一個事事讓着我的哥哥,有一個大家可以隨時大聲笑,可以隨時抱怨的家。
膝蓋傳來不間斷的鈍痛,陽光曬得頭腦發昏。
好在,還有半年,只有Ţű̂ₓ半年,我就可以回家了……
跪完這兩個時辰之後,太ṭũₗ陽也已經下山,我的膝蓋已經徹底麻木地沒有知覺。
可這只是開始,按照皇后娘娘的旨意,我還需要跪行回住處。
此處離我的住處,有一段不遠的距離。
我艱難地抬起一條腿,往前爬了一段,瞬間整個人的身子都倒在地上。
膝蓋如針刺裂開一般的疼痛,讓我起不來身,甚至呼吸都痛得暫停了。
監刑的春令上前來,狠狠地拿浮塵抽打我的背,「快起來!你在這裏賴着也沒用,你想抗旨嗎?!」
在她的抽打下,我只能一點一點艱難地往外挪。
痛,渾身都痛,痛得要忍不住就此放棄,恨不得就此死去。
我不知我爬了多遠,爬到膝蓋已經流出了血,爬到眼前因爲疼痛而模糊。
我又一次栽倒在地,這一次,沒有拂塵來抽我,而是一雙溫暖的手將我扶起。
汗水已經模糊了我的眼,我用力地睜開眼,想看清眼前的人是誰。

-2-
在我看清的那一刻,淚水奪眶而出。
是小福子啊……
小福子滿含淚水地握着我的手,哽咽地說:「我陪着你,你慢慢來。」
我緊緊地握着小福子的手,一點一點,又一點地蹭了回去。
到了最後,每走一次,我膝蓋上的血都會蹭在地磚上。
春令也已經不離我那麼近了,只在後面遙遙地看着。
我以爲我會死在這一路上,但最後我還是被小福子背進了住處的房間裏。
果真賤命一條,偏偏活得長久。
我躺在牀上,面無表情,可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
小福子替我把淚水擦乾,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活得長久,才能看到希望。」
「我還有希望嗎?」眼淚仍舊不停止地往外湧,ţü⁺流淌過臉頰,流進脖頸,像是淹沒了我的生機。
半年,我還有機會活到半年以後嗎……
小福子的聲音裏也帶了些哽咽,「濯衣,你家人還在等着你呢……」
我閉上了眼,任憑眼淚蔓延,絕望的,不願再說一句話。
昏睡中,有人在喊我,說陛下來了。
可陛下怎麼會屈尊降貴來這裏呢?
我不信,只當聽錯了,仍不肯睜開眼,依舊沉浸在黑甜的夢裏。
夢裏有爹,有娘,有哥哥。哥哥新娶了嫂嫂,兩人十分甜蜜,我和娘一邊包着餃子,一邊開心地看着他們,聊着閒話。
爹走過來,笑着說:「我們這一家人算是全了。」
哥哥應和地說:「嗯,全了。」
娘手裏拿着還沒包好的餃子,笑着轉頭對我說:「就差你了,衣衣,你什麼時候回來呀。」
他們瞬間都看向我,我剛要開口說話,卻好像掉進了水裏,嘴裏被灌滿了水,喘息不上來,我奮力地掙扎,終於睜開了眼,劇烈地咳嗽起來。
一雙手急忙輕拍我的後背,「朕,朕沒照顧過人,你沒事吧……」
我咳出了藥汁,剛緩回了一口氣,一聽到這個聲音,立馬側身躲過他的手,拼命地向後縮。
這一動,膝蓋蹭到了被褥,又是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疼得我泛白了臉,死死咬住牙關才緩過了疼勁。
真的是陛下,陛下在給我喂藥。
我毫無驚喜之情,只覺得如墜冰窟。
所有的蜜糖都有代價,這次又是什麼呢?
我頭一次維持不住我這點卑微的體面,絕望崩潰。
我忍着劇痛,跪在牀上,拼命地給陛下磕頭,一下又一下,用盡全力。
我嘶啞着嗓子,帶着哭音對陛下懇求道:「求陛下放過奴婢吧,求陛下放過奴婢吧,奴婢是再卑賤不過的奴婢,請陛下開恩啊……」
既然尊嚴換不回任何東西,那我就把我的尊嚴撕碎給他看,只求他能放過我一馬。
一室寂靜,只有我磕頭在被子上的悶聲。
陛下沒有說話。
我想,可能是陛下覺得我在牀上磕頭太沒誠意了,我迫切地想要陛下知道我急於活下去的心,於是焦急地要爬下牀去地上磕頭。
可我剛開始爬,陛下卻猛地抓住我的手腕,手腕上傳來的痛讓我又忍不住瑟縮一下。
手腕上的力道又變得輕了。
陛下傾身靠近我,抬起我淚眼矇矓的臉,寒聲問:「你要去哪兒?」
我哭着搖頭,「求陛下開恩……」
他用力地握住我的下巴,靠近他,呼吸可聞。
「你想離開朕?」
他似乎輕聲笑了一下,聲音變得更沉。
「這世上最沒資格提離開朕的,就是你。」
「明明是你懷着心思,帶着這張臉來勾引朕,現在卻要走,你把朕當作你的玩物了嗎?」
我急忙搖頭,我從未想過要勾引陛下!
「沒想過勾引朕?你已經是舒妃給朕送的第三個了,你們都當朕是傻子了嗎?」
我的腦袋彷彿被重錘擊中。
我想起被調往靜心殿的那天,在舒妃娘娘門前拜別。
舒妃娘娘一直對我很好,在宮裏這幾年,我過得很順遂,我真心實意地給淑妃娘娘磕頭。
舒妃娘娘走到我面前,俯身扶我起身,我受寵若驚。
她卻只是笑笑,說:「濯衣,你是個很好的姑娘,沉穩細心,在哪裏都會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只是愛鑽牛角尖,這點不好。這宮裏的女人啊,最要修煉的,就是心寬,怎樣不是活着呢。活得精彩就好。」
可惜我當時並未細想,懵懵懂懂間,就被她送給了陛下,當作了一枚棋子。
她要我心寬,她要我接受。
我看着眼前這個尊貴無比的男人,也是給我帶來無盡痛苦的男人,默默搖了搖頭。
原來怎樣都不țû⁻是活着,只有有尊嚴,纔是活着。
可能是我那天又哭又磕頭的瘋癲樣子嚇到了陛下,陛下的態度變得溫和許多,只是到了晚上,總要在靜心殿抱着我入睡。
還是那種緊緊的擁抱,愛憐十分。
陛下不再翻牌子,急壞了後宮的人。
隔三岔五就會有娘娘們派人來打聽,陛下就會讓太監們準備些珠寶送往各宮安撫,然後走到裏間,把我抱在膝上,靠着我的肩膀,慢慢地撫摸着我頭髮,一下又一下,哄着說:「她們喜歡珠寶,我的念瑤想要什麼呢?」
「奴婢不敢。」
他好像纔想起來我只是一個奴婢,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朕都忘了。」
然後他就再也不提了,抱着我慢悠悠地前後晃,像哄孩子睡覺一樣,雙臂卻緊緊地纏繞着我,汲取每一寸暖意。
人人都知道我住在靜心殿的龍榻上,人人也都知道,我只是一個奉茶的宮女。
我越來越不想出靜心殿,越來越見不得那些尖銳的目光。
陛下也不願意讓我出靜心殿,他像是養了一隻稱心的貓兒,喜歡我整日待在靜心殿的牀上,想摸的時候,就把我放在懷裏,慢悠悠地撫摸,不經意就睡過去。
我越來越不愛說話,通常整日整日地不說一句話。
陛下便多了一項樂趣,閒時就會逗我說話,有時候弄得狠了,我忍不住哼了聲,他都會停下來反覆幾次,逼得我再出點聲。
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個月,終於迎來了轉機。
端王與端王妃感情不和,和離了。
這個消息剛傳進宮裏的那天,陛下就急忙傳旨讓端王妃進宮。
那天晚上,陛下頭一次沒有宿在靜心殿。
第二日一早,我便跪在了皇后娘娘的殿門前。
上次給我監刑的掌事宮女春令見了我,驚訝地問:「你怎的還敢來這裏?」
我對春令說:「我自知皇后娘娘不喜,所以尋了這個時機,來讓自己消失,懇求姐姐讓我見一見皇后娘娘吧。」
春令嘆口氣,「濯衣,你可想好了,皇后娘娘或許會真的會殺了你的。」
我苦笑,「求求春令姐姐了。」
春令不再勸我,轉身進了殿門。
過了沒多久,便有人叫我進去。
我恭恭敬敬地跪在皇后娘娘身前,行了大禮。
皇后娘娘說:「你知道的,我不喜歡你。我與菩瑤是多年好友。現在,菩瑤回來了,我理應處理了你。」
我說:「奴婢知道。奴婢從來沒想過要爭搶什麼,奴婢只是想按照宮規,出宮而已。」
我抬頭,對皇后娘娘笑,「皇后娘娘菩薩心腸,這宮裏,只有皇后娘娘能高抬貴手,饒奴婢一命,奴婢跪求皇后娘娘垂憐。」
皇后娘娘喝了口茶,似乎輕笑了聲,點了點頭,「我聽聞,你不讓陛下登記在冊,你算是聰明,給自己留了活路。這事本宮允了,等會兒會有人帶你去銷冊。」
我極力地壓制激動的心跳,俯身跪拜,「奴婢多謝皇后娘娘。」
走出皇后宮殿的那一路,陽光從未有過的慷慨熾熱,空氣中是不知哪來的花香,清風穿巷而過,自由得像飛起來了一樣。
我跑回原來住的地方,找到小福子,忍不住興奮地跟小福子說:「皇后娘娘答應我出宮了!」
小福子也開心,「這樣好,這樣好,終於啊……」
他打量着我,唏噓,「好久不見,你都消瘦了。」
我摸摸下巴,是尖了些,不過沒關係,我彎着眼睛笑着說:「沒事,我阿孃做的一手好菜,準能給我再喂胖嘍。現在正是做蘇葉糕的時候,我阿孃做的蘇葉糕最好喫啦,濃濃的蘇葉味,糯米香甜,再配上又甜又細的豆沙,我想了一晚又一晚。等你什麼時候領了差事出宮採買,一定要來我家,嚐嚐蘇葉糕,紅燒豬頭肉,糖醋排骨,各有各的好喫呢!」
小福子見我眉飛色舞地說一長串的話,只是笑着看着,笑着笑着又哭了。
他說:「真好。」
真好,不用再當個木頭人,要重新,好好生活了。
「我走的那天,你來送我嗎?」
「送,肯定是要送的。」
我出宮的那天,小福子沒來送我。
辦事的公公催我,我才一步三回頭地往宮門那裏走。
我往宮門走一步,心就快跳一拍,越跳越快,越跳越慌。
我太害怕這只是夢一場了。
於是,我加快了腳步。
宮外的風景透過宮門,在我眼前一點點地放大。
宮外的風長貫而來,吹動我的頭髮。
風中噠噠的馬蹄聲漸近。
我心一橫,邁開腳步,疾步向宮門跑去。
馬蹄聲更響了。
心快要跳出了胸膛,我拼命地想跑快點,再快點,快點跑出這一扇門。
風中,一道呼嘯聲劃破長空。
「攔住她!」
我的小腿被不知道什麼打中,整個人狠狠地摔倒在地上,臉埋在土裏,驚起塵埃。
我抬頭,那扇硃紅色的門就在我面前,我支起胳膊要起身,卻被人重新按在了土中。
我突然崩潰了,猛地開始掙扎,狼狽地與泥土混爲一體,下一刻,我就被劈中了後腦,眼前一片漆黑。
暈倒的前一瞬,我看見了湛藍的天際,硃紅色的大門,它們都在離我遠去,只有灰黃的泥土,與我融爲一體,骯髒不堪。
再醒來時,我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有人守着房門不讓我出去。
我在房間裏不知度過了幾天,一日晚上,我感覺到一股寒涼的眼神盯着我。
我在睡夢中猛然驚醒,抬眼嚇了一跳。
陛下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坐在我的牀邊,靜靜地看着我。
屋內無燈,我只能勉強看清他的面容輪廓,昏暗的幻境中,我破罐破摔,只是這樣看着他。
他開口,聲音格外喑啞,「爲什麼?」
我明白他在問什麼,可我覺得他實在好笑,而且我也習慣了在他面前不說話,於是並沒有開口。
他又問:「爲什麼要走?」
「你可知,後宮從未有妃嬪這樣專寵過。朕時常要找各種理由安撫後宮的那些人,讓她們不來打擾你,打擾我們。」
我忍不住打斷他,「陛下,奴婢不是您的妃嬪。」
「那是你不要!你不要朕的恩寵!你寧願守着你卑賤的奴婢之身,也不要朕!」他突然激動起來,伸手握住了我的脖頸,卻沒有用力,只是虛虛的攏着,虛張聲勢。
「朕從來沒有被這樣戲耍過,朕想知道,你來朕的身邊,到底想要什麼?」
我的心彷彿已經動盪蕩,風一過,就破敗不堪,我有氣無力地說:「陛下,奴婢只求歸家。」
可陛下像是聽不懂,他握緊了手,「你ƭű̂₋是受了那個叫小福子的蠱惑嗎?」
我心猛然一緊。
他冷笑了一聲,「沒事,朕已經叫人把他給剮了,一個閹人,也敢插手朕身邊的事,朕早該處理了他。」
我猛地睜大了雙眼,心跳在那一瞬間彷彿停止了,呼吸好似塞了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小福子……死了……
我掙脫了陛下的手,不自覺地往後挪身子,陛下見我後退,抓住我的手臂,要往他那邊拽過去。
我卻不自覺地淒厲地驚叫出聲。
我抱住自己,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崩潰地嚎啕大哭。
好像,我心中僅剩的一口氣也散了,餘下的,只有無窮無盡的深淵,我墜入其中,痛苦萬分,卻又撒開雙手,期待粉身碎骨。
是我害了小福子,我合該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啊!
陛下叫了太醫給我診脈,太醫說我可能是受了驚嚇,如今有些癔症。
陛下皺着眉頭,臉色冰冷,伸手抓住我的手。
我忍不住驚叫出聲,手足無措地在牀上拼命躲閃。
陛下不耐煩地喊我:「念瑤!」
我立馬哭起來,跪在牀上使勁衝他磕頭,「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活像一個瘋子。
可我再也沒有在他眼裏看到厭惡的神色,他只是暗淡了眼中的光,有些疲憊,低聲對太醫說:「仔細照顧着,用最好的藥。」
然後,他就離開了。
我以爲他會煩了我,殺了我,可他沒有。
他每日都會抽空過來看我一眼,並不碰我,只是遙遙地看着我,每日都離我更近一點。
有一次他在我旁邊看書,不經意地抬起頭,看向我的頭髮,視線黏在上面很久很久,但沒有動作。
這些日子裏,我也聽說了,端王妃進宮之後,陛下與端王妃相看三日。
他好像從來沒有仔細看過端王妃,於是認認真真地看了她三天。
最後,他對端王妃說:「阿瑤,你的模樣好像變了,朕怎麼覺得陌生了。」
端王妃是個溫柔極了端莊極了的人,她笑着對陛下說:「臣妾與陛下許久未見,或許是陛下忘了臣妾呢。」
陛下竟然真的認真地點了點頭。
或許年少驚鴻一瞥,想得卻未得到,心心念唸的思念積累,心中人早就變了模樣。這其中有多少情愛,只是那一面的心悸,和得不到的不甘呢。
他不顧衆人勸阻,執意封端王妃爲德貴妃。
這回,他終於能得到了。
封妃典禮定在五月十五,那是個萬事皆吉的日子。
我在院中除草的時候,身邊的小宮女對我說起這件事,我聽完也沒個反應,她嫌我無聊,翻了翻白眼。
不過她很快就變了表情,因爲將來的德貴妃娘娘降尊紆貴來到了我的小院。
德貴妃娘娘來到我的面前,說的第一句話是:「真的像,也是真的噁心。」
我看向她的臉,確實是像的,可惡心的不是我。
可我仍舊不愛說話,畢竟我現在是個瘋子。
她沒有責怪我不知禮數,不向她行禮,也許到了這個時候,她已經懶得從這方面刁難我。
她只是用平淡的語氣說:「皇后娘娘到底太心軟了,事情才這樣拖泥帶水。我已經跟陛下說了,我容不下你,以後也不會有你的好日子。其他的話我就不必說了,你若聰明,現在了斷,我會幫你照顧你家人,他們都會過得比現在好。」
我看着我手上的泥土,又看看她不染塵埃的精緻刺繡的衣襬。
我有時候會想,菩瑤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呢,會讓那麼多人喜歡她,幫她。
既然我與她長得相像,爲何我卻如此艱難呢?
現在看到了。
原來雲泥有別,竟是這樣的,刺耳。
我想起我剛穿越來這個世界的時候,有個人對我說,我是炮灰,是男女主感情升溫的墊腳石,那時我並不信,我想,我只要好好生活,努力遠離這些中心人物,這個世界怎麼會容不下我呢?
原來,是真的不可以啊。
我朝她粗鄙地咧Ŧŭₜ嘴一笑,竟嚇了她一跳。
我哈哈大笑,笑彎了腰,笑掉了眼淚,笑着說:「貴妃娘娘,一言爲定啊。」
封妃典禮前夜,我央人給陛下送信,請陛下入夜來我的院子。
陛下真的來了,走進了我的屋子,見我乖乖地坐在牀上,眼神乖順,一副從前的樣子,眼裏閃過驚喜,「念瑤?」
我微笑,「奴婢見過陛下。」
他大步上前,伸手將我攬入懷中,用力地抱緊,將渾身的骨骼都要融在一起。
他長舒一口氣,撫摸着我的長髮,「你終於好了,你不知道,這些日子,朕有多擔心你。」
我說:「奴婢也念着陛下呢。」
他笑了,「什麼時候這麼會說話了?」
我努努嘴,「這不是怕陛下以後會厭棄奴婢嘛。」
他起身,握住我的肩膀,盯着我的眼睛,聲音緩緩,似是引誘:「那你想要什麼?」
我看着他的眼睛笑得越發甜蜜,「奴婢想好了,奴婢離不開陛下,陛下的身邊,能捨一個位置給奴婢嗎?」
他好像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好像從來沒這麼開心過,伸手將我抱起來,緊緊地把我抱在懷前,「你可終於想明白了,朕等你這個榆木疙瘩,可等得真辛苦。」
我貼緊他的胸膛,柔聲說:「是奴婢從前太笨了。」
月光爬窗,漸漸放肆,爬上了牀榻,糾纏頭髮。
被翻紅浪,他低喘着念着念瑤。
我緊緊攀扶着他的後背,不吭一語。
雲收雨消,他抱着我,伏在我的頸間,似夢非夢間他喃喃道:「朕很想你……」
我裝作沒聽見,看向窗外,窗外月色正好, 料想明天會是一個好天氣,晴空萬里。
誰會不喜歡好天氣呢?
皇帝這一覺睡得很沉很長,他已經很久沒這樣好好地睡過了, 自從在靜心殿看不見念瑤, 他總是彷彿心空了一塊,連睡覺也不踏實。
重新抱緊念瑤, 彷彿心臟都被柔軟的棉絮填滿了,充盈的,讓他滿足地昏昏欲睡。
陽光灑在他臉上,他這才意識到,他睡了太久了,他平時不會睡這樣久的。
懷裏沒人,他沒睜眼ťűₗ, 仍舊睏倦, 伸手在牀鋪上摸索, 想要把人重新攬回懷中。
可手摸到的牀鋪是涼的。
他立馬睜開眼睛。
陽光進到了他的眼睛裏,他的眼睛卻瞬間瞪大, 瞳孔瘋狂震顫。
他躺在牀上, 陽光照在身上,可他已經感覺不到了,他的全身像是被冰封了一般, 動不了分毫。
在牀邊, 吊掛着一個人, 慘白的臉正衝着他。
是念瑤。
她甚至睜着雙眼, 死的時候也算好了方向,確保他睜眼的第一眼就能看見她。
他腦中轟鳴不止, 好像有什麼絃斷了, 他變得不能思考,大腦空白一片。
隨後, 他從牀上暴起, 拉拽着她, 絲毫不收斂力氣, 蠻力將她從繩索上拉下來,可當終於把她弄下來時,她的身體已經僵硬了。
他搖了搖她,然後抱緊她,她的身體很冷, 從來沒這麼冷過。
他突然開始哈哈大笑, 笑聲越來越大, 驚得門外守衛闖了進來護駕,卻看見他們的皇帝陛下,抱着一具涼透了的屍體大笑, 披頭散髮, 淚流滿面, 狀如癲狂。
那個最卑賤最想活的婢女,卻用最後的力氣,往他心口插了最痛的一劍, 卯足了勁地詛咒他。
他這輩子,想要的,終究還是永遠得不到。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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