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死一前拉着我的手,要我無論如何要做一株菟絲花。
不要像大姐那樣剛直。
否則我這樣的容貌,在這個世道恐怕難以保全自己。
我攥着他留給我的玉墜,鄭重地點了點頭。
-1-
爹總說我長得不像他和娘,生在將門,卻生得一副濃豔模樣。
兄長姜凌常常抱起年幼的我拋着玩,說:「阿眉生在咱們姜家就是要享福的嬌小姐,幹甚非要跟大姐一樣魁梧!」
大姐姜淼橫眉倒豎,手裏的長槍輕巧一擺,就把兄長打得爬不起來,她把我接到懷裏,生怕不成器的弟弟把我帶壞。
自那以後,大姐嘴上不說,卻總是親自帶我在身邊。
她在校場舞槍舞得虎虎生風,我在旁邊瞪着水靈靈的眼睛擺弄精緻的小繡球。
大姐一個凌厲的眼神斜過來,我麻溜扔掉繡球,奶聲奶氣地「哈!」了一聲給大姐助威。
許是覺得我話還不會說,這樣太過嚴苛,大姐將我抱起,雋秀的眉揪起,輕輕嘆氣。
「也罷,娘走得早,阿姐也捨不得你喫苦。」
阿姐把繡球塞回我手裏,終究還是做了個違背祖宗的決定,任由爹和兄長把我慣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卻是沒想到就這麼一把我養大到八歲,宮裏便傳來旨意要我入宮陪伴太后左右。
兄長恨不得把所有好喫的好玩的都給我打包一起送進宮,我想說宮裏不缺芙蓉糕和花裙子,但是看見他一把鼻涕一把淚,我還是把話憋了回去。
爹摸着我的腦袋,說:「宮裏不比在家,以後想爹跟兄長姐姐,就喫一塊芙蓉糕,喫完了,咱們就能回來看你了。」
一身紅袍輕鎧的大姐抱着手臂一言不發,目光柔和地捏了捏我攥着她衣襬的小手。
「大姐跟你兄長要去西北隨爹打仗了,害阿眉要留在皇宮,是大姐對不起你。」
我搖了搖腦袋,想不通他們要走和我進宮有什麼關聯,癟着嘴把眼淚憋了回去。親人分離,我何時受過這種委屈,兄長見我這樣,難受得快要提不動槍,一步三回頭,大姐瞪了他一眼,拎着他的耳朵給他拽走了。
「小妹都沒哭,瞧你這點出息!」
一家四口除了我,漸漸消失在玄武大街,我抽了抽鼻子,老太監牽着我的手哄着我往永壽宮走,怕我下一秒嚎啕大哭。
我卻揉了揉臉蛋,朝老太監甜甜地笑。
老太監瞧我玉雪可愛,心花怒放地翹着手指,將我帶到太后跟前。
「太后娘娘,這姜二小姐乖巧得緊!老奴一見他就高興,您快瞧瞧!」
宮殿金碧輝煌,各種珍寶玉器都泛着皇權獨有的氣派。而我手上拿着繡球,一點都不害怕地瞧着主位上風采依舊的太后。
太后見狀覺得有趣,將我拉到面前,我順勢撲到她膝上,她嚇得一驚,低頭卻對上我好奇嬌憨的眼睛,頓時笑了起來。
爹說我像院子裏的菟絲花,精緻可愛,讓人瞧了就歡喜,我知道兄長喜歡我嬌氣愛俏,大姐喜歡我利索有脾氣。
就像此時此刻,我知道太后喜歡我活潑不怕生。
我知道她喜歡我,我就能在這宮牆裏過得好。
太后怕我無聊,說以後就讓我同太子一起讀書。她命人將太子帶進殿內,錦衣羽緞的趙煜也就比我大兩歲,眉眼幼稚卻一副大人姿態地睥睨我。
我毫不畏懼地歪頭看回去,羽翼未豐的皇儲,有什麼了不起的。
趙煜看出了我的不屑,頓時裝不下去開始跳腳。太后拍掉他指着我的手,嗔了他一眼,我在一邊肆無忌憚地咯咯笑。
於是趙煜成爲了上京城唯一一個討厭我的人。
-2-
十五歲那年,姜家軍大敗西戎,大姐領了右將軍的銜,成了兄長的頂頭上司。聖上口諭,如若收復北橫河失地,就授大姐侯爵。姜家如日中天,上京都說姜家養了個好女兒,一介女身也能封侯拜相。
梁丞相家的大小姐梁瑛是我大姐衆多的吹捧者一一,也覺得我大姐巾幗不讓鬚眉,但趙煜不覺得。
「但她還是要嫁人生子,這侯爵對她有什麼用?」
趙煜撇嘴喋喋不休。
我很氣,但梁大小姐比我更氣,要不是君臣有別,她恨不得給太子一拳。
一時分不清誰纔是姜家二小姐。
上京城都說梁大小姐是文人世家女,偏偏習得一身匪氣,這城中打馬鬥雞的紈絝除了那羣少爺,再加一個梁瑛。
梁大小姐終究沒忍住,掙開我攔着她的手,課本一扔,一拳招呼到了趙煜臉上。
「姜眉!你到底是不是姜家女兒!攔着我作甚!」
梁瑛柳眉一瞪,恨鐵不成鋼地斥我。
我眨了眨眼,怯怯地理了理被拂皺的金絲芙蓉花的衣袖和鎏金步搖,脣邊碎髮被風吹得凌亂,一副無辜禍水的模樣。
梁瑛:「……」
趙煜不可置信地拭了拭脣角的血,顫抖地指着梁瑛,我拿起手帕連忙按下趙煜的手,給他擦拭血跡。
「太子哥哥,你怎麼這麼不小心,不知道的還以爲是誰打了你呢!傳出去你的儲君威儀何在呀!」
趙煜轉過更加難以置信的眼神,我死死按下他想抬起的手,真誠地望着他。
梁瑛白了他一眼,趙煜愛面子,咬碎一口銀牙只能往肚裏咽。
我舒了口氣,毆打儲君可是重罪,梁瑛少不了被丞相責罰,但總比鬧到御前好看。
可惜天不遂人願,太傅怒極,戒尺一扔,把我們仨帶到了澄明殿。
趙煜死鴨子嘴硬,只說自己摔的,太后在一旁打圓場。
聖上寬厚地饒過了我們幾個,只說下不爲例,但讓梁丞相親自來領人。
我攥了攥帕子,垂下眼眸,誰不知道梁丞相厭惡長女的歪風邪氣,這下落了丞相面子,梁瑛肯定要遭大罪了,聖上倒是假仁假義。
一通鬧騰,天邊都升起晚霞,翌日消息傳到永壽宮這邊,梁相竟是打折了梁瑛一隻手臂。
我沒忍住抓緊桌角站起身,太后見狀寬慰道,「你也莫要太擔心,畢竟是梁家長女,梁相總歸是不會害了自己女兒。」
是嗎?我往日彎起的嘴角此刻卻揚不起來。
梁家主母去得早,府中全是側夫人當家作主,梁相的幾個庶女知書達禮聞名京城,偏偏梁瑛要和梁相對着幹,梁相喜歡溫婉舒柔的女兒,她偏要舞刀弄棍,拿我大姐當榜樣。
她剛認識我的時候大失所望,沒想到我不像我大姐,反倒像她那幾個妹妹。
太后見我假模假樣地在一旁垂淚,無奈着人送了幾份藥材讓我親自帶到相府,就當提醒丞相手下留情了。
我出殿門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淚,腳步輕快地直奔相府。
-3-
梁相謝過太后賞賜,帶我去看梁瑛。
「滾開!不用你假好心!」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正巧碰上樑三小姐給梁瑛送湯藥。
大小姐並不領情,三小姐湖藍衣裙立在那,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梁相見狀更是心頭火起,瞪了緊閉的房門一眼,話都懶得說,甩袖離開了院子。
我越過三小姐推開門走到梁瑛牀邊,問她傷勢如何。
梁瑛聽見是我纔有了點好臉色,她手臂纏着膏藥紗布,慘兮兮的,我眼淚又要奪眶而出。
梁瑛顧不上氣憤,又開始安慰我。說來奇怪,她厭惡幾個弱不禁風的妹妹,倒是不厭惡我,可能愛屋及烏吧。
「真是嬌氣,我斷了手臂,也不知道你哭什麼勁!」
「誰哭你了,我哭我大姐姐!你爹是不是特別不喜歡武將粗人?我一想到我大姐姐也在戰場受傷,我就難過得緊!」
梁瑛顧不上疼,手忙腳亂地捂我的嘴。
「姑奶奶!話不能亂說啊!讓人聽去還得了!」
我瞥了眼門縫外面的湖藍色衣角,繼續嚶嚶嚶。
我一股腦哭了個夠,直到梁相黑着臉來請我。
身邊還跟着打小報告的梁三小姐和侍從們。
想必不出三日,朝堂上就會傳遍梁相不喜姜家人了。
梁相平了平火氣,試探着開口要留我在府中住幾日,自是想借機衝散一些流言蜚語。我腫着兔子眼看向梁瑛,點頭同意。
結果消息遞到宮裏,有人很不同意。
趙煜帶着金吾衛堵到相府門口親自接人。
夜色漸起,長長的儀仗亮着火光,年輕的太子揚起下巴,奉太后懿旨接我回宮。
丞相只能放我離開,我跟在趙煜身後,一腦袋撞到突然停住腳步的太子脊背上。
月光淡淡,剝掉了趙煜從前紈絝的神情,黑緞金線的服制莊嚴,看得出來儲君羽翼漸豐,他居高臨下地俯視我。
「你闖禍了,姜眉。」
盛極必衰,姜家如此光耀也難逃這個定律,哪怕聖上不想,也會有人推波助瀾。否則當初我也跟着去西北了,又怎會把我留在宮裏當作牽制姜家的把柄。
我只是推了丞相一把,在姜家還未大獲全勝一前。
我彎起眼睛望着趙煜,「那太子哥哥可要護我呀。」
現在掀起朝堂波瀾,聖上會站在姜家這邊,總比功高蓋主那一天趁機清算來得好。
趙煜蹙眉,他覺得我有心機,向來不喜我,可是由不得他呀。
「太子哥哥已經選了我不是嗎?」
聖上已經在選儲妃了,若是趙煜選了梁瑛,現在和他說話的就不是我了。
宮裏除了他,還有二皇子三皇子,他選了姜眉,就是選了姜家。
蟄伏許久的太子被我此番強行撕開了面具。
至於聖上會不會忌憚太子的野心勃勃,那就不是我該煩擾的了。
-4-
三日後,聖上罰了丞相俸祿以示態度,太后則罰我禁足一月閉門思過。
天武十九年十月,西北急報,姜大將軍重傷,聖上任命大姐做了主將,我爹則返京述職。
上京下了第一場雪,我強作無憂無慮的樣子守在病榻前,因爲爹最希望他的小女兒無憂長大。
「你大姐在西北,爹信得過她卻放心不下,她太過剛直,陛下日後怕是會拿她的婚事做文章……爹老糊塗了,與你說這些做什麼……」
他老了,銀霜爬滿了頭髮,這幾日愈發垂老,還說些胡話,再也不復我印象中英姿勃發的偉岸模樣,他這一生年華都獻給了大啓。
父女分隔七年,卻只團聚了短短幾月,我心裏難受地揪起來,面上卻不顯。
「阿眉長大了……」爹怎麼會不知女兒在想什麼,「爹最放心不下你,你若是能一輩子做一株菟絲花便再好不過了,莫要像你大姐那般剛直。」
他渾濁的雙目不捨地看着我,粗糙的手掌將一塊玉墜塞給了我,卻不說是什麼,只說日後用不到最好,若是用到了,我自會知曉。
爹的手掌很粗礪,有些經年不愈的口子,劃得我手背生疼,不敢想西北的風沙有多苦,我心裏難過得快要盛不下,接過玉墜背過身擦去眼淚。
再回身,爹已經沒了氣息,我無聲地大哭,拋卻了什麼千金小姐的禮儀,偌大的相府,兄長姐姐不能回來,只剩我跟爹,還有屋外跪了一地的家僕親隨。
將軍府拉了白布,聖上親自過來祭奠,太后的神情有些奇怪,欲言又止,趙煜也是。
我冥冥一中察覺了什麼,只作不知,靈前枯坐一天一夜,水米未進暈了過去。
待我醒來,已是瞞也瞞不住消息的時候。
「聽說了嗎,姜小將軍受困北山道,遭了西戎埋伏,想必是凶多吉少……」
我無暇顧及他們口中的小將軍是大姐還是兄長,只覺頭腦發昏,隨一而來的還有一則消息。
聖上賜婚梁瑛爲太子正妃,擇日完婚。
我腦中嗡鳴,半晌只得出一個結論,姜家被棄了。
西北這一仗,大啓沒有把握了,所以姜家被棄了。
那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呢?戰敗和親?
我不敢想。
時至如今,我忽然冷靜了下來,照常陪太后喝茶解悶,只是相府卻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
梁瑛逃婚了,相府沒有抓到她,恐怕此刻已然出了上京。
天家顏面大損,聖上震怒,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梁瑛當真是跟她老子勢不兩立了。
幾番波折,相府倒是沒有誅九族,但婚事卻只能就此作罷。
因爲趙煜向聖上請旨,娶我爲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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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驚訝,二皇子前些日子定親了,正妃人選是戍北將領的孫女,三朝勳貴。
聖上心思難測,太子的地位沒那麼穩固,否則也不會裝草包這麼多年。
梁瑛跑了,要麼再選個文臣一女繼續蟄伏,要麼選我賭一把。
聖上誇讚趙煜待西北姜家人情深義重,允了這樁婚事。
我想起趙煜俊美卻刻薄的那張臉,不知道怎麼勸自己去討好他。
捏着帕子糾結了半晌,卻在院牆下面收到了一封信,梁瑛的信。
原來她跑去了西北,「姜眉,我曉得你聰明,可我知曉了一些事不能告知與你,與其被我爹坑死,還不如先下手爲強坑他一把!」
信上沒說是什麼事,但我預感不祥,心沉谷底。
除了北山道受困一事,還有什麼能跟梁相扯上關係的。
我去了一趟東宮,Ṭůⁿ見到了趙煜,我依舊一副人畜無害的作派,趙煜看着摺子,順便瞥了我一眼。兩個人各懷心思地對坐。
「太子哥哥,聽聞梁三小姐被選爲二皇子側妃了。」
趙煜不知我無端提起此事作何,我直接將梁瑛的事說與他。
他擱筆合上摺子,明白了我的意思。
丞相若是與西北戰事有摻和,能指使他的無非是那麼幾個人,目前二皇子最爲可疑。
只要抓住證據,我不會放過任何敢暗害我大姐和兄長的人。皇子也不例外。
趙煜長眉微挑,瞧見我兇狠忘記遮掩的眼神,我反應過來立馬無辜地衝他笑。
「姜眉妹妹果真最爲知禮識趣。」
我無視嘲諷眨了眨眼,忽然撐臉湊到趙煜面前。
「太子哥哥要做阿眉的夫君了,阿眉自然要識趣一些。」
檐外的雨水打在風鈴上,春寒猶爲料峭,殿內爐煙嫋嫋,許是熱的,趙煜耳朵竟有些紅。
我就着他捏着茶盞的手,貓兒似的用舌試了試茶水溫țû₍度。
「太子哥哥,水有些涼了。」
趙煜看見我潤溼的脣近在咫尺,不知怎麼臉轟地一熱,水灑了幾滴落在銀線地毯上,他蹙眉轉頭不看我的眼睛,聲如冷玉。
「孤知道了,會着人留意此事。」
「多謝太子哥哥。」
我從善如流、頭也不回地起身離開東宮,留趙煜獨自冷靜。
太液池邊錦鯉攢動,我靠在池邊思索着,侍女掩嘴打趣我。
「二小姐貌若驚鴻,太子殿下面上不說,心裏卻也是歡喜小姐的。」
水中人影較一從前愈發嫵媚動人,我去東宮前又特意修飾了一番。
趙煜從前從不直視我,今日一看原來是不敢,不是不喜。
「那再好不過了。」
水面漾開波紋,錦鯉爭食,爲了活着,魚也是拼了性命的,何況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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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二姑娘也在此觀魚,久違了。」
我應聲回頭,微蹙的眉還未舒展,只見對方一愣,不過我已然習慣別人見面總是盯着我的臉看。
「二小姐有心事?」
說話一人是近兩年的朝野新秀,吏部侍郎的得力干將顧平一,瞧方向,應該是從澄明殿議事完往這邊過來的。
人倒是姿容端方能力不俗,可惜出身差了些,官路自然是坎坷一點,不然不會在西北局勢不明朗的情況下主動和我這個姜家女攀談。
我支手撐着臉蛋,衣袖滑落露出半截藕臂,翠玉鐲子襯得皮膚如雪般滑嫩。
「也沒什麼,顧大人,我只是擔心兄長姐姐而已……」
顧平一瞭然安慰,「姜家軍無往不利,想必二位將軍也是吉人自有天相,方纔陛下還說西北困局已解,只是……」
「只是什麼?」我有些焦心。
「只是姜凌將軍脫困了,前去營救的姜淼將軍下落不明,不過西北戰局倒是大啓上風。」
大姐下落不明……我雙眼蓄淚,生怕大姐跟爹一樣離我而去。
顧平一見我楚楚可憐,忍不住上前安慰我,我餘光瞥見往澄明殿去的趙煜,順勢倒在顧平一肩上,顧大人渾身一僵,臉唰地一紅。
「顧大人,你在做什麼?」
太子的聲音從身後幽幽傳來,夾雜着一點咬牙切齒,他剜了我一眼,彷彿在說我就這麼缺不得男人。
顧平一連忙推開我,跪下同太子見禮,聲音都在顫抖。
我心裏暗笑,真是委屈顧大人當筏子了。
趙煜冷哼一聲沒有爲難顧平一,後者如獲大赦連忙退下了。
「孤會秉明父皇,儘早完婚,你日後入了東宮,不要同今日這般丟孤的臉。」
我眨了眨眼,「不查出是誰害了我大姐,我是不會嫁的。」
「這可由不得你。」
我心說那可太好了。
趙煜果真去澄明殿提了這事,婚期直接定在三個月後。
西北戰事告捷一段時日,聖上特許兄長姜凌返京參加婚宴。
我的目的達到了,敵人在暗我在明,能親眼見到兄長一面才穩妥。
天武二十年春,是個楊柳堆煙的好時節,我兄長返京述職,接風宴熱鬧得緊,我還在四處張望,兄長就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兄妹七年多沒見,想起故去的爹爹,兩個人都淚眼婆娑的。
「小妹長大了,哥哥在西北很想你,不知道你喫得好不好,有沒有人欺負你……」
兄長還是老樣子,一提及我就像老媽子一樣哽哽咽咽的。
我看着他被風沙磨礪的臉頰,乖巧地安慰他。
「阿眉好得很呢,哥哥才喫苦了,都變成大將軍啦!」
明明以前還是脣紅齒白的少年郎,現在滄桑得真像爹年輕時候的樣子。
我把爹留的玉墜拿給他看,他思索半晌搖頭說不知,說既然是爹留給我的便好好收着。
「阿眉!猜猜我是誰!」
雙眼忽然被蒙上,但聽起來好熟悉,我不由驚喜得勾起脣角。
「阿瑛!是你嗎?」
「切!這麼容易就猜出來了。」梁瑛道了聲沒趣。
我握着她的手從上到下看了一遍。
「瘦了黑了……你去西北做什麼了?你爹會不會把你腿打斷?」
梁瑛又翻了個白眼,擦掉我眼角的淚水。
-7-
原來她當初跑去西北跟着商隊誤入西戎地界,將錯就錯混了些時日,還學會了些西戎話,在上一場戰事裏幫了西北軍大忙。
我問她今後打算,她倒是野了心想繼續跟着西北軍混,此番回來看看我,日後也不打算常回上京了。
說着,梁瑛倒是瞄了我兄長一眼,兄長莫名其妙掃她兩眼,只問起我趙煜如何。
我笑而不語,看出來梁瑛對我兄長的異樣情意,不過兄長這般木訥怕是要害她難受了。
「太子哥哥對我挺好的,兄長不必擔憂。」
兄長聽我這麼稱呼趙煜有點喫味,梁瑛聞言想起趙煜以前的樣子,ẗú₆皺眉表示懷疑。
我打斷這個話題提起大姐,情緒一下子低落起來。
梁瑛屏退四下悄聲說起北山道一事,她爹此前有一封密信不慎被她翻到,她便帶着信件去了ťůₐ西北,此時此刻那封信被交付在我大姐手中,下落不明是爲假,引蛇出洞纔是真。
「所以……」大姐其實沒事!
我激動得抱緊大哥和梁瑛,這些天懸在心裏的石頭終於落地了。
「沒有生命危險,但也確實不在西北境內,如今應當正深入西戎腹地安插探子。」
兄長小聲說着,恰逢趙煜往這邊來。
他喚了一聲姜小將軍,我兄長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趙煜也不惱,只派人將聘禮一箱一箱往將軍府送,攬着我衝兄長頷首。
「幾日後還Ṱù₇要麻煩小將軍送眉兒出閣。」
聽得我汗毛都豎起來,我兄長果真成熟了,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應了一聲,要擱以前早揍人了。
二皇子和皇妃也走過來拱手祝賀,幾人一間暗流湧動,不過誰讓現在姜家和趙煜是一條船上的螞蚱,我親密地挽起趙煜手臂。
「呀!弟妹這頭上的鳳頭釵好生精緻,聽說是江南匠人手作,千金難求呢!」
二皇妃聞言笑得合不攏嘴,「承蒙夫君愛重,這簪子是他着人從江南帶回來給我的生辰禮,的的確確費了不少心思呢。」
「是費了不少銀子吧?」梁瑛噗嗤一笑,插了一嘴。
二皇子衆目睽睽一下臉一僵,西北戰事喫緊,國庫空虛,傳出去怕是都說二皇子母族平日想必沒少搜刮民脂民膏。
趙煜的俊臉忽然失落,將我抱在懷裏捶胸自責。
「孤到底不如二弟財力雄厚,讓眉兒受委屈了,你可會怪孤?」
我與趙煜深情對視,堅定地搖頭。
「眉兒怎會怪太子哥哥,你每日幫陛下操勞國事,粥都顧不上多喝幾口,眉兒心疼都來不及……」
「太子如此,兄長倒是放心了。」兄長一副太子孺子可教的神情。
我:「Ţùₕ?」
趙煜目光狡黠,我掩在衣袖下的手狠狠揪了他一下,趙煜微不可察地嘶了一聲,作心痛狀。
梁瑛看得目瞪口呆,衆人紛紛贊太子賢德,人都操勞瘦了,姜二小姐也是美貌賢良。
待會兒傳到聖上耳中,少不了讓二皇子母家喫點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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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到了成ţù³親這日,兄長將我背出姜府,一代大將軍哭哭啼啼地不想鬆手。
總管太監勸了又勸纔算完,太子特意在宮門親自迎接。
蓋頭下看不清楚,好奇了一天,直到洞房花燭掀起蓋頭纔看見趙煜今日的姿容。
他隨了故去皇后的容貌,今日特地打扮過,一身紅衣軒然霞舉,臉上飲酒的紅暈襯得更加好看幾分。
見我看得入迷,他挑眉遞來合巹酒。
「太子妃,合作愉快。」
我抿脣輕笑,飲下一杯。酒氣燻得我雙目含水,眨了眨眼。
趙煜揉捏我沾了酒漬的紅脣,酒氣噴薄在我面上,他第一次仔細端詳我的容貌。
「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
這倒是頭一回實實在在地誇了我一句。
紅帳春暖,我倆在榻上也是互不相讓,我含着淚不肯示弱地望他,趙煜悶哼動作更狠。
第二日晨起,兩人互相支撐着去給太后敬茶。
「你倆幼時便玩不到一塊去,如今沒想到卻是成家做了夫妻,日後要互相扶持纔是。」
趙煜握着我的手點頭稱是,我也頷首謝過太后賞賜。
我與他皮笑肉不笑,那的的確確是互相扶持了。
兄長和梁瑛很快就回西北了,梁瑛死不認慫,打斷梁相一根家法也不認慫,梁相一氣一下和她斷了父女關係。
梁瑛帶傷離開的那天同我說,她爹寒門出身,是她娘一針一線供出來的,但是她爹最終還是爲了官運任由母親病死在鄉里,她被接到上京也打心眼裏不認這個爹。
我學着大姐的樣子摸了摸梁瑛腦袋,她翻了個白眼一把撥開,拍馬先行。
「你就等着本姑娘建功立業衣錦還鄉吧!」
兄長一改往日婆婆媽媽,鄭重地讓我顧好自己,策馬出了城門。
真別說,背影跟爹一樣,是個大將軍。
我不知道的是還沒走出十里地,梁瑛就開始對着強裝鎮定眼淚叭嚓的兄長無語問天。
轉眼間半年過去了,大姐蟄伏西戎已久,終於等來了一個機會。
西戎南部叛亂,王庭上下出了啓朝內奸,內奸特意吐露了大姐的蹤跡,王庭密信送到了啓朝上層內應手中,西北軍那邊只等啓朝這邊順藤摸瓜。主將未死,姜家沒倒,幕後一人不會坐得住。
正逢深秋,上京辦了場秋獵,聖上初露老態,底下一衆朝臣圍坐獵場,虎狼一相漸漸透出。
林中利箭破空,聲聲不歇,我隨着趙煜一同進了獵場。
天邊陰雲密佈,氣息不祥,昭示着一場清洗。
「報!三皇子遇刺身亡!報!獵場有刺客!」
我和趙煜對視一眼,三皇子先着道了,下面怕是該我們了。
此處山峯陡峭臨溪,遮住視線,看不清場外情形。
消息傳出場內,頓時驚惶陣陣,暗衛圍成一圈護駕。
二皇子妃在獵場外候着,倒茶的手抖個不停,太后笑她年輕無狀。
聖上揮手,侍衛將沾血利箭呈上,三皇子的屍身還未運出,但兇器上是大內紋樣。
「太子呢!」
趙煜負責此次秋獵籌備,陛下第一個問責他。
「回陛下,太子殿下還在獵場中!」
場下譁然,三皇子已經歿了,儲君若是也遇刺,啓朝怕是根基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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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林中暴雨侵襲,趙煜帶着我同刺客周旋,身上騎裝被雨浸透。
我拔下金簪刺死趙煜身後的刺客,鳳目烈烈,血濺了一臉很快被暴雨沖刷掉,大姐從前心疼我,但到底教了點防身本事,菟絲花也是能絞殺性命的。
趙煜來不及驚訝,挽弓射殺了前面的殺手。被逼至山崖處,除了跳下去沒別的出路了。
趙煜勾脣,攬住我的腰問我怕不怕。
「誰怕誰孫子。」我學着兄長脫口而出。
「你還是姜二嗎,居然說出如此粗俗的話。」趙煜笑罵。
說着帶我縱身跳了崖。
「啊——!」我在颶風中死死抱着趙煜。
「不是說不怕?」趙煜笑着嘲諷我,熱氣撲在我耳後,激得我一顫。
「不怕!」我寧死不承認,手卻攥得緊。
還以爲要缺胳膊少腿了,沒想到眼一睜,趙煜帶我旋身躲入了一處山洞,顯然是早就考察好了地形,在那裏嚇唬我。
死狐狸,我心裏暗罵,面上不顯。
「夫君,妾手背疼。」
暴雨加上密密麻麻的樹枝,即便早有準備,趙煜也傷得不輕,方纔抓藤蔓的時候,掌心也裂了口子,見我哀哀憐憐地撒嬌,倒是沒有嘲諷我,拿出懷裏的藥粉就給我上藥。
我被他護着,不過手背胳膊上劃破了幾處,但是長這麼大手指頭劃破都要委屈半天,哪裏受過這種疼。
雨水一頓澆,入夜更是開始發燒,我躲進趙煜懷裏取暖,他把我裹在懷裏,拭了拭我的額頭輕嘆。
「倒是真嬌氣,以後生養皇嗣可怎麼辦。」
嫁入皇家,不生孩子是不可能的,趙煜竟然真在憂愁這個問題。
「誰要給你生孩子,想讓我疼死直接毒死我好了……」我神志不清地小聲反駁。
「不生了。」
「嗯?」我以爲聽錯了,朦朦朧朧睜開眼看見趙煜眉頭緊皺地出神。
「孤說不生了,日後從宗室過繼一個便是。」
我只當他開玩笑,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等我醒來,是在東宮榻上,我還在想這麼快就回宮了。
侍女卻說我已經昏睡兩天兩夜了。
難怪身上有些無力,沒看見趙煜,下人說陛下降罪太子籌備秋獵不利一事,害手足殞命,此刻還在受罰。
東宮一下子退出了權力中心,朝野上下都在傳陛下意圖廢太子,二皇子一下子炙手可熱了起來。
我提着食盒去靜室看趙煜。
他被禁足在此,我進門的時候他還穿着寢衣,沒有束髮,整個人顯得溫和不少。陛下看樣子只不過裝裝樣子,也沒捨得重罰,先皇后很得皇帝愛重,這些年聖上磨礪太子太過,但到底是長子。
「孤失信於父皇,愛妃現在跑還來得及。」
趙煜捏了捏我手背上的傷。
我打開食盒眨眼看他,「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呢?夫君先用點膳食?」
趙煜盛了碗湯問我作何想。
「夫君幫妾懷個孩子咱們就有救啦。」我託着臉看他。
趙煜一口湯嗆得咳了半天。
「胡說什麼亂七八糟的!」
聖上可是一個皇孫都沒有,我說的也是大實話。懷個孩子直接能逆轉局勢。
趙煜順了口氣默默用膳不作聲。
我歪頭,「真不生啊?」
「妾還以爲是做夢呢,沒想到說的是真的。」
我自顧自糾結,「不生也行吧,唉,主要是別人生的肯定沒有妾生的好看……」
趙煜放下碗,喫飽喝足拍了拍我。
「愛妃的自戀無人能及。」
我點點頭,就當他在誇我。
-10-
天武二十一年,冰雪未消,上京城兵變,戍北軍入京,二皇子逼宮,我與太子被軟禁宮中,與外界失聯。
我取出爹留給我的玉墜,他當初怕姜家倒了輪到我去西戎和親,便留了這塊信物,若是聖上喪心病狂發作姜家遺孤,便有潛龍衛中的內應將我送出宮隱姓埋名。
沒想到卻是在如今這個場合用到,潛龍衛找到我時,趙煜睡下了,我知曉玉墜用途,便連忙去嫁妝裏面翻找。
我思索過後交代了潛龍衛幾句,將玉墜交給了他。
月色寒涼,我站了半晌準備回寢殿,卻被站在廊檐下負手而立的趙煜嚇了一跳。
我心虛地小跑過去牽着他的衣袖覷他,也不知道他瞧沒瞧見。
他挑眉只作不知,將手上大氅披到我肩上攏了攏。
「心虛什麼,孤不問你。」
兩個人也不睡了,就這麼坐在檐下看雪映月光。
我和趙煜從不拆穿對方的祕密,就像我也假裝不知聖上給趙煜留了一道空白聖旨。或許哪天有個不測,沒被戳破的底牌還能保住對方一條性命。
承天門的血融化了堅冰,腳踩在地上都打滑。戍北軍將宮門包圍得水泄不通,裏裏外外的宮人換了個遍。
邊塞西北大捷的軍報傳țṻ⁽入上京,百姓不知道宮門生變,只知道姜家軍收復了失地,不日要班師回朝了。
聖上病重,二皇子對外稱暫代監國一職,只等毫不知情的西北軍入京後一律絞殺換血。
宮門守得森嚴,我窩在趙煜懷裏取暖,東宮沒了炭火,侍從被撤得七七八八。年關剛過,還是有些難熬,趙煜怕我冷,給我捂得跟個糰子一樣。。
院門被石子砸得一響,趙煜起身去看,卻沒看見門外有人,聽我驚呼一聲才抬頭望去。
夜色深寒掩映下,紅色的輕鎧若隱若現,宮門重地,如入無人一境,正是我大姐姜淼。
她蹲在牆頭定定看了趙煜半晌,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跳下牆徑直朝我走來。
印象裏的大姐年輕颯爽,西北摸爬滾打這些年,額間都生出了幾根銀絲,眼角也被風沙刻下淺淺的溝壑。
我哽咽地去抱大姐,「大姐風采依舊。」
大姐如以前一樣摸了摸我的腦袋,瞧了眼我身上裹得厚厚的衣服,「還是像個小孩子,他待你還好嗎?」
我點點頭,趙煜牽住我的手。
「仰仗姜大將軍了。」
大姐嗯了一聲,將安排大致說了一遍。
待本月月中三更,撥亂反正。
她臨走又像想起什麼,回過頭對我說。
「梁瑛死了。」
我愣了一下,那個寧死不屈的梁大小姐怎麼能這麼輕易死了?
「南部叛亂的行動裏,她掩護姜凌沒能活着離開。」
說着大姐皺起了眉,欲言又止,「姜凌他……貌似有些傷心?」
我舔了舔被冷風吹乾的脣瓣,想起梁瑛的少女心思,有些默然。
若是她在這,定然要說我傷春悲秋得太晦氣。捐軀在西北,應當是比困死在相府要開心的吧。
大姐離開了,我埋在趙煜懷裏無聲抽泣。
很快到了清算這日,西北軍勢如破竹,在久經沙場的黑騎面前,宮門守衛很不夠看。
二皇子妃當場自縊,二皇子被圈禁西山永不得出。
陛下咳喘的聲音如風箱般沙啞,他太老了,部署這一盤大棋耗盡了最後的心血,知曉二皇子是主謀的時候也猶豫過,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最終還是二皇子自己跳了進來。
「陛下——駕崩!」
趙煜獨自在他父皇遺體邊坐了兩個時辰。
太清元年春,趙煜登基,我做了皇后,活得很好,爹知道了一定很開心。
兄長請命戍守西北,無詔不再回上京,我這回沒有見到他,但總覺得他不再是那個婆婆媽媽的哥哥了。
大姐封侯了,開天闢地的女侯爵,以後在史書上定能單開一頁。
梁相因勾結一罪滿門抄斬,知道梁瑛的死訊時,他彷彿蒼老了一瞬,敗者爲寇從容赴死。他對自己的長女或許有些情分在,只不過更在意自己的仕途。
趙煜不要我生孩子,也不要別的女人給他生,果真從宗室過繼了個孩子當儲君養,名字叫趙臻,很乖巧。
「妾想跟大姐去西北看看,好不好?」
我扯着趙煜的袖子哀求,他蹙眉拒絕瞥了我一眼。
「不行,你這身子骨,去了還能回來嗎?」
「呸呸呸!」狗東西,盡說些不吉利的話。
趙煜也覺得說錯話理虧,摸了摸鼻子。
「過兩年吧,朕同你一道去。」
過兩年,趙臻應該能中些用。
「那好吧……」
我皺着鼻子晃悠他。
趙煜無奈地扔掉奏摺,把我抱在懷裏。
「只許去一個月。」
「三個月!」
「半月。」
「一個月就一個月!」
嘻嘻,去了待多久還不是我說了算。
西北大漠是上京沒有的風景,風都是自由的,難怪梁瑛喜歡這裏。
在我第三個月還沒啓程返回上京的時候,趙煜以巡視一名親自來抓人了。
「姜眉!」
「嗚——大姐救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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