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的謊言

我是太僕寺少卿家的小姐。
十八歲的時候,有一位中年男人登門造訪。
他說我前世是隻蚌精,和他有過一段情。
現在,他依約來娶我。
這麼離譜的故事,爹孃本該早就把他打出門的。
可棘手的是,他是丞相。

-1-
田旭懷到我家,指名道姓要見我。
他去年剛拜相,夫人隨即被捉姦在牀,雖不是升官發財死老婆,但也差不多了。
他念着岳丈提攜之恩,既沒有休妻,也沒有將人浸豬籠,而是貶妻爲妾,仍舊好喫好喝地供着。
人人都說他重情重義,知恩圖報。
爲他介紹續絃的媒人踏平了相府門檻,但他始終未曾鬆口。
萬萬沒想到他看上了我。
我這麼年輕貌美的,他看上我也正常。
但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他再位高權重,也是和我爹一般的年紀了。
雖然年輕時容貌英俊,如今也算是半老徐公、斯文儒雅,但到底和十七八歲的少年沒法比。
今日他穿了身白色衣衫,長髮用玉冠束着,從背後看,宛如翩翩佳公子。
但若回頭……
他回頭了,含情脈脈凝視我:「蚌蚌,我來娶你了,你可還記得我?」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呵呵,不記得。」
我孃的臉色很不好看。
我爹說:「丞相大人,您是否近日公務繁忙,壓力太大?」

-2-
田旭懷出身寒門。
前丞相未發跡時,和他爹是好友。
他進京趕考的時候便帶了書信,想借住在丞相家。
丞相嫌貧愛富,瞧不起貧窮的田旭懷,又注重名聲,不願落人話柄,就將他安置在府中一處破敗的園子裏。
那園子內有一處無人打理的荷花池,夏天的時候,荷花盛放,荷葉連連,田旭懷就在荷花池邊讀書吟詩。
忽然有一天,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個姑娘,靠在池邊的柳樹上,笑盈盈問他:「書生,你看我好看嗎?」
那姑娘鵝蛋臉,大眼睛,皮膚像雪一樣白,鼻子嘴巴哪兒哪兒都好看,連身材都是弱柳扶風、婀娜多姿的。
田旭懷哪裏見過這麼漂亮的姑娘,一下子就看呆了,紅着臉,結結巴巴說:「好……好看。」
姑娘誇他有眼光,後來便每天都來找他玩。
她看上去只有十七八歲,卻博古通今,學富五車,和田旭懷吟詩作對、下棋作畫、討論時事,沒有她不懂的。
田旭懷對她萌生了愛意,從外表到靈魂,深深覺得這就是他一生的伴侶。
姑娘從未告訴過田旭懷她的身份,但田旭懷從她的穿着打扮,氣度學識,以及遠遠看見過的丞相千金背影猜測,以爲姑娘便是丞相千金。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配不上丞相千金,愈發努力刻苦讀書,終於在科考中金榜題名,一舉得魁,成爲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狀元,被今上大加讚賞。
丞相這下終於拿正眼瞧他了,到處說金科狀元是他家賢侄,又委婉透露想要田旭懷做他女婿的意思。
田旭懷求之不得。
新婚之夜,他掀了蓋頭才發現,丞相千金並非園子裏的那位姑娘。
然而木已成舟,容不得他反悔。
婚後他雖與丞相千金琴瑟和鳴,卻始終忘不了園子裏的那位姑娘。
他暗中找了許久,那姑娘卻一點消息都沒有,她彷彿是天邊的一朵雲,自他成婚後,就再也不露面了。
在他快要崩潰的時候,姑娘終於現身。
她告訴田旭懷:「其實我是個蚌精,人妖殊途,反正你現在也娶妻了,就好好和新夫人過日子,忘了我這個前任吧。」
但田旭懷不幹。
得知心愛的姑娘是妖精,他不但不怕,反而更愛了。
爲了能和蚌精在一起,他找到了一個道士,道士用旁門左道的法子,讓蚌精帶着記憶投生爲人。
他們約定,等蚌精十八歲的時候,田旭懷就來和她相認,同她結爲夫妻,再續前緣。

-3-
田旭懷講完這段十八年前的人妖之戀,已是雙目通紅,情難自抑。
他哽咽着朝我伸出手:「蚌蚌,這十八年,我未曾有一刻忘記過你。也不知道哪裏出了差錯,你竟然沒了前世的記憶。不怕,等我找到那個道士,你一定會想起來,想起我是你最愛的人。」
他沉浸在自己的曠世絕戀中,期待我握住他的手,同他一起雙目漣漣。
但我見鬼一樣地後退,躲到我娘身後。
他一副受傷的表情,惆悵地望着我。
我從我娘背後探出頭來,誠懇地說:「大人,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都是上輩子的事了,既然已經過去,就讓它過去吧,不要強求了。」
田旭懷不以爲意:「你只是沒想起來纔會這樣說。」
他離開後,我問我爹:「現在朝廷的門檻這麼低嗎?癲公也能當丞相?」
我爹抹了把頭上的冷汗:「他平時不這樣啊!」
我娘憂心忡忡。
眼下我正與白行簡議親。
他爹是御醫,就住我家隔壁。
我倆知根知底,青梅竹馬,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親事了。
我娘很怕田旭懷這麼一鬧,破壞了我和白行簡的好事。
她一肚子火,又氣又怕,沒處發就朝我爹吼:「都怪你!」
我爹很委屈,小聲嘟囔:「關我什麼事?」

-4-
我孃的擔憂成了真。
田旭懷能從一介寒門慢慢爬到丞相的位置,除了岳丈的提攜,他本人也不是喫素的。
他直接請媒婆送來了聘禮,大張旗鼓,鬧得滿城皆知。
白家不敢和丞相搶人,議親的事推三阻四,沒了下文。
我娘都氣病了。
白行簡騎在牆頭問我:「溫照柔,你是不是紅杏出牆了?」
他只比我大一歲,從小跟我ẗúⁱ一塊兒長大。
小的時候鑽狗洞,大一點知道要臉了,改爲爬牆。
也是練了許久,才能爬得一氣呵成,比猴子都利索。
爹孃拿他當未來女婿看,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站在桃花樹下仰頭看他。
他長得極好,丰神俊朗,意氣風發,雖沒什麼大出息,靠着一張臉,仍能大殺四方。
一瓣桃花落在我脣邊,我「呸」了一口說:「我就是紅杏出牆也不會出一個老頭子呀。」
他眼睛一橫,來了氣:「Ťṻₘ你還真想過這事?」
「人總要有點夢想啊。」
白行簡氣得牙癢癢:「我就從來沒想過。」
我「哈哈」笑:「騙你的。」又一秒變臉,「誰叫你們家打退堂鼓,不肯議親了?我娘都被氣病了,現在還在牀上躺着。」
他露出羞愧的神色:「怪我們倆長得太好,不是有人打你的主意,就是有人打我的主意。」
這就說來話長了。
反正從我們倆初具顏色之時,我倆的追求者就沒少過。
但沒Ťṻ⁺有一個像田旭懷這樣,不講武德。
他和我爹同朝爲官,又是差不多的年紀,管我爹叫爹,他不尷尬嗎?
白行簡也想不出其他法子,只能囑咐我千萬扛住田旭懷的糖衣炮彈,他已經跟自家爹孃放過話了,這輩子非我莫娶,娶不到我就剃了頭髮去當和尚。

-5-
我爹其實也有點怵田旭懷,不敢輕舉妄動。
成箱的聘禮堆在院裏,數不清的金銀珠寶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我娘早叫人把聘禮丟出去了,但我爹不敢。
他不敢,我敢。
我親自帶人把聘禮送到了相府門口。
田旭懷出來見我,見狀眉毛一挑。
我耐着性子道:「承蒙大人錯愛,但我已有心悅之人。」
周圍有人圍觀,田旭懷不方便說其他話,只是道:「你既不願,我便等到你願意爲止。」
他收回聘禮。
他並不是要現在娶我,只是釋放信號:我是他看中的人。
如此,其他想要與我家結親的人,就要掂量掂量了。
白家就如他所想,退卻了。
我大聲道:「我一輩子都不會願意!」
我氣呼呼跑回家。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生氣了,差一點就要和我娘一起躺牀上了。
我爹期期艾艾:「其實想想這門婚事也挺不錯的,阿柔你年紀輕輕就是丞相夫人,多少女人都沒你這樣的福氣……」
我詫異地看着他。
他心虛。
我娘氣得從牀上爬起來撓了他一臉。
我爹還不屈不撓:「丞相除了年紀大點,也沒其他缺點了……年紀大的會疼人……」
我娘:「滾!

-6-
我爹把家裏的圍牆加高了,白行簡爬不上來了。
他已經長大,狗洞也容不下他了。
他只能堪堪伸進一個頭來。
我本來挺煩躁,看他這個樣子,又忍不住笑起來。
他說:「我想了一個法子,你抵死不嫁,我抵死不娶,反正田旭懷那王八蛋都四十好幾了,咱們耗死他,等他死了,我們再成親。」
我不笑了。
他訥訥道:「要不我找個殺手把他做了?」
我翻個白眼。
「那我去告御狀?讓皇上管管他?」
我冷笑:「拉倒吧,皇上自己就有比他小二十來歲的妃嬪,他管田旭懷?」
白行簡泄氣,把頭縮了回去:「那我再想想其他法子。」
狗洞那頭沒了聲響,我正要離開,忽然他的手握拳伸進來,攤開,掌心躺着一隻金燦燦的足金如意紋手鐲。

-7-
田旭懷口中的那位道士找到了。
十八年過去,他已經變成一位白髮蒼蒼的道長了。
田旭懷帶他來我家。
道長說,可能是當年的陣法出了一點小差錯,我的記憶被洗去了。但是前世的記憶沒了就是沒了,他也沒有法子讓我想起來。
我鬆了一口氣。
田旭懷卻當場崩潰。
他情緒激動地掐住道長的脖子:「怎麼會沒有法子?你不是道法高深嗎?你不是說她會帶着記憶投胎?你這個騙子!」
可憐的老道長被掐得臉色青紫,差點背過氣去。
我趕緊把他倆踹出去:「要殺人別在我家殺,出去殺。」
田旭懷鬆了手,轉向我,幾乎是乞求地望着我:「那個園子我還保留着原樣,你跟我回去看一眼,我們在那裏度過了那麼多快樂的時光,你只要故地重遊,一定會想起來的。」
我問:「是不是我看了還是想不起來,你以後就不會再糾纏了?」
他露出痛苦的神色,面頰微微顫抖,終是點了點頭。
田旭懷是女婿,按理說不該住在岳丈的宅子裏。
只是他岳家人丁單薄,唯一的兒子病死後,他和原配宋嵐秋便搬了回來。
等到宋家二老相繼過世,這宅子就姓了田。
那園子本就破敗,這麼多年,田旭懷沒有翻新,也沒有讓它更破敗,也是不容易。
他領我進來,指着只剩殘枝敗葉的荷花池說:「這就是你家。」
又指着池邊的柳樹說:「這上面的鞦韆還是我給你裝的,你最愛在上面盪鞦韆,一半在水面,一半在岸上。我總怕你落入水裏,你跟我說,你水性很好,淹不死。」
我默默跟着他的腳步,一言不發。
「我們在這石桌上下過棋。」
「圍牆下我們撒了許多花種。」
「我們討論時事,十次有八次以吵架收場。」
「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字卻寫得歪歪扭扭。」
……

-8-
田旭懷說得口乾舌燥,我一直沉默,他漸漸絕望,眼裏的亮光一點點熄滅。
「一點都沒想起來嗎?」他的嗓音打着顫。
我搖頭,殘忍地說:「一點印象都沒有。」
他望着我,有一瞬間像是老僧入定,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了。
然後有些茫然地蹲了下來。
「你走吧。」他說。
我走出園子,回頭,他還蹲在那裏。
相府的路我很熟,我沒有立刻離開,我問一個路過的丫鬟:「宋嵐秋如今住在哪裏?」
她震驚地看着我。
我說:「知道我是誰嗎?」
她點點頭。
「知道就好,還不帶我去?」
她遲疑,大概以爲我日後會嫁入相府,不敢得罪,思索片刻便帶着我去了一座偏僻的小院子。
院子雖偏,門口卻有兩個僕婦守着。
我表明身份,她們同樣不敢攔我。
推門而入,以爲又會是一處破敗之象。
沒想到院子裏打掃得乾乾淨淨,向陽的地方還劃了兩處菜地,綠油油的小菜長得正好。
進屋,屋內同樣收拾得乾淨利索,飯桌上還用瓦罐插着一束鮮花。
只是有藥味。
還有咳嗽聲。
宋嵐秋聽到聲響從裏屋走出來,詫異地看着我。
「蚌蚌?」

-9-
我做蚌精時,有一段時間住在宋家的荷花池裏。
這地方荒着,靈氣卻很充足,平日裏也沒人來,很適合我修煉。
宋家小姐送宋嵐秋及笄那日,府裏大擺宴席,熱鬧非凡。
我化作人形混在女賓中,好喫好喝了一頓。
我身邊沒有丫鬟伺候,宋嵐秋便以爲我是跟着誰家來的窮親戚,見我愛喫豌豆黃,還特地叫廚房裝了一匣子,讓我帶回去喫。
禮尚往來,我便送了她一顆大珍珠,是用我的血肉養成的。
宋嵐秋不肯要,反贈我珠寶首飾。我也不肯要,她只好收下珍珠。
她問我是哪家的小姐。
我說:「你猜?」
她一直沒猜出來,只知道我叫蚌蚌。
田旭懷是好幾年後才進京的,彼時,我已經在相府待得很無聊了。
人在無聊的時候就想找個男人玩玩……感情,更別說妖了。
我和狐狸精Ŧũₚ談過,也和鯉魚精談過,就是沒試過人。
於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化作人形,從柳樹後探出身來,顯擺地問田旭懷:「書生,你看我好看嗎?」

-10-
宋嵐秋認出了我,但是不太確定,我們只在她的及笄宴上見過一次。
我說:「什麼?」
她略顯惆悵:「我看錯了,你跟我的一個朋友很像。」又問,「你是誰,來這裏做什麼?她們——怎麼會讓你進來?」
「我能救你出去。」我看着她的眼睛說。
我從沒信過她會與人通姦。
靠着Ṫų³妻家飛黃騰達的女婿,在岳丈過世後,再無掣肘。也許是嫌棄髮妻人老珠黃,也許是惱恨時時被人提醒是靠岳家,也許是想忘記以前貧困潦倒、被人輕視的日子……
總之,他設局陷害了自己的妻子。
說不定那老丈人也是他害死的。
話本子裏經常這麼寫。
宋嵐秋已不再年輕,眼角有了皺紋,頭髮只用一塊布包着,粗布麻衣,身上一點首飾也沒有,時不時咳嗽幾下,掩着嘴脣的手也變得粗糙乾裂,和從前高貴端莊的大小姐判若兩人。
她說:「我不出去。」
「???你不想還自己清白?」
她冷笑:「我只想田旭懷死,我會親手殺了他,出去了反而沒有接近他的機會。」
「怎麼殺?」
「只要我活着,我就會找機會殺了他。」
我道:「他爲官多年,手上一定不乾淨,如果找到他的罪證……」
她嗤笑着打斷我:「沒有用,你太天真了,他是天子近臣,爲天子做事,他還有用時,天子不會動他。」
我勸不動她,沒有法子,只得掏出一顆珍珠遞給她。
「那麼在你殺了他之前,千萬要讓自己活着。吞了這顆珍珠,可解百毒,可保你一年內百毒不侵。」
田旭懷不會讓她活太久,不出意外,她會慢慢病死。
宋嵐秋錯愕地望着我,目光在我臉上流轉,好一會兒,眼尾悄然暈紅:「你真的是蚌蚌!」

-11-
白家出事了。
具體來說,是白行簡的太醫爹出事了。
歷來太醫就是高危職業,上面一句話就能要了他們的腦袋。
而白太醫不知怎地,又捲入了娘娘們的宮鬥中。
據說是某位娘娘買通了白太醫,假裝有孕,後面又假裝流產嫁禍另一位娘娘。
白太醫抵死不認,案子還在調查中,他先被下了大獄。
白行簡四處奔波,求爺爺告奶奶,卻收效甚微。
沒人敢沾染他們家的事。
我爹在飯桌上慶幸:「幸好沒跟他們家結親。」又說,「不知道會不會誅九族?」
我娘理性分析:「白宋那人膽小怕事,怎會幹這種事?」
我喫不下飯。
我已經好幾日沒見過白行簡了。
上回隔着狗洞,我拿紅繩給他綁了個小揪揪,告訴他事情都解決了。
他說:「我這就回去撒潑打滾讓爹孃來提親。」
然後他爹就出事了。
挺巧的。
我心裏有不好的預感。
果然沒幾天,白行簡來找我了,他不肯把頭伸進狗洞,隔着圍牆跟我說:「田旭懷託人給我帶話,只要我肯娶工部陳主簿的女兒,他就幫我把我爹救出來。」
我說:「這事果然跟他有關。」
白行簡說:「我答應他了,不過這是緩兵之計,先把我爹救出來,然後拖着不成親,實在拖不下去了我就揮刀自宮,進宮去當公公,憑我的樣貌ŧù₄應該能混到皇上跟前,到時候我就天天告他狀,我弄死他……」
現在我知道白行簡爲什麼不肯把頭伸進來了。
他如果現在出現在我面前,我高低要給他兩巴掌。
「你是不是有病?」
「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

-12-
是到了該攤牌的時候了。
田旭懷這個人,早已不是當初荷花池邊會臉紅的書生了。
經過十八年的官場浸染,他偏執得像個變態。
我去找他,特地穿了十八年前我們初次見面的那套衣服,連發髻都梳得一模一樣。
他一見就明白了,當即神色激動,老淚縱橫。
「蚌蚌,你想起來了是不是?」
他上前想抓我的手,我後退,慢慢說:「我一țū́₇直都記得。」
他露出不解的神色。
我邪魅一笑:「我是帶着記憶投生的,田旭懷,我一直記得前世,我沒有忘記。」
他像是被雷劈了一下,整個人呆滯在原地,好久都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兒,他聲音發顫地問:「所以你是裝的?你不想跟我相認?」
我毫不遲疑地點頭。
他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整個人搖搖欲墜,像要碎了一樣。
「爲什麼?爲什麼?」他悲愴地叫起來,「我們明明約好了的。」
他痛哭。
「是因爲白行簡那小子嗎?你變了心,愛上他了?」他質問我,眼睛赤紅,咬牙切齒。
「跟白行簡無關。」
「那是因爲宋嵐秋嗎?下人說你那天去看過她了。我不是故意設計她的,」他跟我解釋,「我都是爲了你,我是爲了讓她給你騰位置。她沒有犯七出之條,我不能休她,只能出此下策,我也是被逼的。」
我嘲諷地看着他。
他說得自己都信了:「我沒想害她的。她只是暫時失去了名聲,等以後,我會安排她假死,我會給她另外的身份,讓她自由自在地去江南生活。我都安排好了的。」
我緩緩說:「也不是。」
他一怔:「那到底是爲什麼?」
我勾脣:「因爲你老了,不年輕也不英俊了。我才十八歲,正是年輕貌美的時候,怎麼能嫁給一個老頭子?你拿什麼來給我幸福?我三十歲的時候,你都五十多了,半隻腳都踩進棺材了,我跟守活寡有什麼區別?更別說你一定會死在我前面了……」
我睜着無辜真誠的大眼睛和他對視。
他錯愕地瞪着我,瞠目結舌,胸膛劇烈起伏。
「不是的,你騙我,你一定在騙我,你怎麼能那麼膚淺?你博學多才,志向遠大,你怎麼能是那麼膚淺的人?你一定是在騙我?」
我「呵」一聲:「我都是妖精了,怎麼不能膚淺?我本來就是這麼膚淺的妖啊,Ṫű̂₍你以爲我當初爲什麼會看上你?」
他氣急攻心,噴出一口血來:「那你爲什麼要跟我約定來世?爲什麼要給我希望?」
我嘆一口氣:「還不是因爲你都成親了,還四處打聽我?我不忍心,正好又需要做一段時間的人,就哄着你了。哎,我也不想傷害你的,你說你,官至丞相,有妻有子,闔家美滿,人生也算圓滿了。我假裝不記得,你就不要糾纏了呀,我都說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你非不讓。你看這事鬧的,你又是出爾反爾,又是威脅他人,鬧得大家都不開心。」

-13-
我轉身要離開,田旭懷猛地跟上來,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你把我的生活攪得一團亂,我好好的一個家都被你毀了,你就這樣拍拍屁股走了?」
我冷笑着抽出手:「是被我毀了嗎?田旭懷,你心裏清楚到底是爲什麼?我年輕,背不動你那麼大的鍋!還有,前世我從未說過我是丞相千金,你卻認定我是,從來沒有向我求證過,你是不想問嗎?」
他臉色倏地一變。
我道:「你是不敢問。你怕我不是,所以乾脆不問。便是後來你和宋嵐秋訂下婚約,你也有許多機會求證,哪怕你見她一面,就會知道我和她是兩個人。但你從來沒有,你在怕什麼?」
「田旭懷,」我叫他的名字,「你的小心思我一清二楚,人間的男人就是這樣,既要又要。你踩着宋家往上爬,如今利用完了,便將宋嵐秋一腳踹開,開始追求真愛了,真是可笑!」
臉皮徹底撕破。
田旭懷臉上青白交加。
但他到底不是那個年輕書生了,失態只是短暫的。
很快,他恢復了位高權重的丞相模樣,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嘴角勾起變態笑:「蚌蚌,你怕是忘了,如今你也不過是個凡人了。」
是凡人就要臣服於這個王朝的最高統治者。
他已經想到了對付我的法子。
「我會讓皇上賜婚,我等了你十八年,我是一定要娶你的,無論誰都不能阻止我!」他看着我,眼睛充血,像個瘋子,發出陰鷙的笑聲,「你可以反抗,也可以逃跑,只要你捨得溫家和白家上下幾百條人命。」
我絲毫不慌:「田大人,你都一把年紀了,就不要學年輕人強制愛了。」

-14-
我沒慌,白行簡先慌了。
因爲田旭懷同他做的交易突然不算數了。
「難道他看出來我想揮刀自宮了?不能夠啊,我掩藏得挺好,」白行簡很納悶,「是我這兩天的氣質變了嗎?」
不管他氣質變沒變,反正田旭懷是不管他爹了。
白行簡以爲他爹必死無疑了,都和他娘開始準備孝服了,結果那位指認白太醫的宮妃忽然改口,說白太醫是被冤枉的,她指認白太醫是爲了保護另一位太醫,而那位太醫是她從前的心上人。
白太醫被放了出來。
白行簡還沒來得及高興呢,宮裏就有口諭傳來,皇上要見我。
白行簡一打聽就知道了,田旭懷求皇上賜婚了。
他拉着我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皇命不可違,我們來世再續情緣!」
我梳妝進宮,在宮門口碰到田旭懷。
他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同我並排而立,嗓音溫柔:「你莫要怕,皇上問什麼就答什麼,其實皇上原本可以直接賜婚的,但他大約覺得你身份太低,配不上我。放心,到時候我會幫你求一個恩典,讓皇上封你做個縣主什麼的……」
我冷冷地看着他。
他還能笑出來:「別這樣看我。蚌蚌,你得承認,不管你多年輕貌美,以你如今的家世,你是不可能進得了我丞相府的大門的。我只要招招手,多的是比你年輕貌美的姑娘撲上來。我念舊情娶你,你要感恩。」
我翻了個白眼:「沒睡醒?」
皇上在偏殿見我,遠遠地就瞧見他伸長了脖子,一臉熱切。
他五十來歲上下,身材胖胖,穿着常服,像普通富貴人家的小老頭。
我跪下磕頭行禮,摸出一顆碩大的珍珠呈上去:「這是臣女專門替陛下求來的,願陛下福壽安康。」
皇上齜着牙笑得合不攏嘴:「來就來嘛,還帶什麼東西?」
田旭懷皺眉,深深皺眉,他有點看不懂了。
「陛下,」田旭懷說,「臣想求陛下爲臣和溫姑娘賜婚。」
皇上和氣地問我:「溫姑娘,你願意嫁給他嗎?」
我搖頭:「臣女不願。」
皇上看向田旭懷:「她說她不願。」
田旭懷:「……」
皇上又問我:「可有心悅之人?」
我點頭:「白太醫之子白行簡。」
「行,」皇上笑眯眯說,「你既喜歡他,那朕給你們賜婚可好?」
我跪下磕頭:「謝主隆恩。」
田旭懷急了:「不是,陛下,是我先求的賜婚……」
皇上一臉真誠:「可她說了她不願啊……」
田旭懷:「……」

-15-
聖旨送到我家,我娘高興得熱淚盈眶,我爹當即就命人把加高的圍牆又推了回去。
白家就比較尷尬了,畢竟他們之前畏懼強權,不肯和我們家議親。這會兒再巴巴地貼上來,他們老白家的臉往哪擱?
可是皇命不可違,加上還有一個異常積極的白行簡,我們的婚事很快就敲定了。
大婚那日,白行簡跟做夢似的,一整天都齜着牙傻樂:「真不敢相信事情就這樣解決了,你八歲就說要做我的新娘,今天終於實現了。」
田旭懷還來觀禮了,沉着臉看我們拜堂,到底沒敢鬧什麼幺蛾子。
他到現在都沒搞明白,皇上爲什麼對我那麼好?
我想嫁誰就嫁誰,不僅如此,還把白行簡塞進了欽天監。
白行簡自個兒都有點懵,他不是個有大出息的,讀書一般,醫術一般,不會武,就是長得好看,肯聽娘子的話,皇上怎麼會心血來潮將他塞進欽天監?
他連看風水都不會。
我跟他說:「莫慌,有事回來問你娘子就行。」
我和白行簡雖然成了婚,但田旭懷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心理陰影,他做夢都睡不安穩,生怕哪一天,田旭懷就把他娘子給強搶了。
直到田旭懷被政敵爆出多項罪名,皇上大怒之下,撤他職,抄他家,他企圖逃跑,被貶妻爲妾的宋嵐秋一刀捅進了心口,沒跑得成。
那天晚上,白行簡美美睡了一覺,睡夢中都在「嘿嘿嘿」笑,我都被嚇醒了好幾次。
16 皇上番外
朕近來有些力不從心。
後宮的妃子們,好多都到了三四十,如狼似虎的年紀。
朕單槍匹馬,招架不住。
於是朕去寵幸年紀小的,結果更不得了,朕的老腰差點都閃了。
朕很不甘心,朕乃真龍天子,居然不能夜夜做新郎?
就在這時,朕夢見了巫山神女。
神女說,她座下靈寵正在凡間歷劫,只要朕保靈寵一生順遂喜樂,朕的王朝便能千秋萬代,朕也能長命百歲,福壽安康。
朕半信半疑。
神女又說:「本座知你後宮有一樁冤案,特賜你一顆真言丹,可知真相。」
朕醒來之後,果真發現手裏捏了一顆褐色丹藥。
朕叫人把麗妃拎過來。
她原本有孕兩個多月,前幾天和慧妃起了衝突摔了一跤就流產了。她說是慧妃推的。
結果一番調查下來才知道她是假懷孕。
她也招了,說是買通了白太醫,但白太醫一直喊冤,不肯認罪,現在還在昭獄裏關着。
朕叫人把真言丹塞進她喉嚨裏,沒一會兒,真言丹果然奏效了。
朕問一句她答一句。
原來她買通的是劉太醫,這廝居然還和她是老相好!
朕氣得立刻把她賜死了。
當晚朕又夢到了神女。
朕厚着臉皮跟神女討要能讓人龍精虎猛的丹藥。
神女說:「丹藥傷身,靈寵手裏有一顆珍珠,你隨身攜帶,即可恢復龍虎精神。」
朕問:「不知那位靈寵仙子是何物種,朕也好投其所好?」
神女說:「她是河蚌。」
河蚌靈寵現在是太僕寺少卿家的小姐,叫溫照柔。
朕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藉口召見她。
直到朕的丞相來求朕賜婚。
他倒是有眼光,竟然看上了靈寵仙子。
朕有點嫉妒。
朕召見了溫照柔,她果然如神女所說,贈了朕一枚珍珠。
但她不願嫁給田丞相。
朕心裏好受多了。
她喜歡白太醫家那小子,聽說是位很俊美的公子,與她也算是金童玉女,一對璧人。
朕給他們賜了婚。
田丞相都快碎了。
朕夜裏果然重振雄風,神女所言不虛。
朕當即決定,以後要把溫照柔當祖宗供着,誰都不能讓我祖宗不高興。
17 田旭懷番外
田旭懷能當上丞相,除了有前岳父的提攜,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甘願當皇帝的刀。
他是皇帝的心腹,皇帝指哪他打哪。
他幹得那些事皇帝一清二楚。
所以他那些罪名被爆出來的時候,他一點都不慌。
都不用他費力辯解,皇帝壓根不會深究,他只要適時拋出一個替罪羊,皇帝就會順坡下驢,了結此事。
只是他沒想到。
皇帝知道了他侵吞公款的事。
這些年,他奉旨抄了不少人的家,抄家是充盈國庫最快的方法。
他與皇帝心照不宣,抄家得來的銀錢,一部分流向國庫,剩下的,他和皇帝三七分。
表面上三七分。
實際上,他拿得比皇帝還多。
皇帝信任他,從來沒想過他會陽奉陰違。
他做得很隱蔽,皇帝不應該會知道,但他就是知道了。
皇帝發了很大的火,突然變得鐵面無私,他被撤職、抄家,沒入大獄。
有人通風報信。
他知道這次難逃一死,匆匆收拾了行李,準備趁着夜色逃離京城。
宋嵐秋忽然出現,她哭着求他帶她一起走。
「我們夫妻一場,無論你怎麼對我,你始終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她哭得梨花帶雨。
他心頭一熱,恍惚想起他們成婚的十八年,她從來都是溫柔賢惠,不管是打理內宅,還是人際往來,從來沒叫他憂過心。
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他都對她做了什麼?
這一刻, 他的悔恨達到了頂端。
他衝她招手:「過來, 我們一起走,我們重新開始。」
她喜笑顏開, 投入他的懷抱。
然而下一秒,他胸口一痛,低頭一看,心口的位置插着一把匕首。
宋嵐秋握着那把匕首, 死死地往裏送。
她面目猙獰, 眼中的柔情蜜意變成了憎惡。
「田旭懷, 你去死, 你去死!」
「賤人!」他大力推開她。
她摔倒在地,露出暢快的笑容。
鮮血浸溼了他的衣裳, 他不敢動那把匕首, 猛地伸手掐住宋嵐秋的脖子。
「要死一起死!」
宋嵐秋臉色發紫,拼命掙扎,幾度要去拔那把匕首, 然而他不管不顧就是不鬆手。
眼看宋嵐秋就要被他掐死。
忽然之間,一陣風吹了過來,他不受控制地鬆了手。接着, 一個人影從天而降, 扶住了宋嵐秋。
是蚌蚌。
「你沒事吧?」她問宋嵐秋。
宋嵐秋一邊大口大口呼吸新鮮空氣, 一邊搖頭。
好一會兒,她臉色恢復如常, 啞着嗓子道:「沒事,暫時死不了。」
她的嗓子受傷了,脖子上紫紅色的勒痕觸目驚心。
蚌蚌將手放到她脖子上,掌心迸發出金色的光芒。
須臾之後,宋嵐秋脖子上的勒痕消失了,她的嗓子也恢復如初。
田旭懷震驚:「你是妖身?你不是投胎做人了嗎?」
蚌蚌抬頭看他:「我好不容易修出人形, 怎麼可能爲了你一句話沒入輪迴去做人?做人有多苦你不知道嗎?」
「你騙我, 你又騙我!你到底騙了我多少件事?」他厲聲質問, 口中吐出鮮血。
「這叫善意的謊言。」蚌蚌理直氣壯。
她只是談個戀愛而已, 誰知道田旭懷都成親了還糾纏不休。
合格的前任就該像死了一樣。
他倒好, 還找了個道士過來,幸好那道士就是個招搖撞騙的,屁本事沒有。
她原本都要接受雷劫飛昇了,誰知道躲避雷劫的時候,不小心驚擾了生產的溫夫人,使那孩子胎死腹中。
爲了贖罪, 她這一世必須當溫夫人的女兒,待她百年之後才能繼續飛昇。
所以田旭懷說什麼投胎爲人, 十八年之約, 她就順勢而爲了。
她以一千年的高齡當一個奶娃娃,實在是有些無聊。
人在無聊的時候就想找一個男人玩玩……感情。
這時候, 白行簡恰到好處的出現了。
「你到底有沒有……」田旭懷噴出一口血來,目光卻執拗地盯着蚌蚌。
蚌蚌:「愛過。」
田旭懷倒地,眼睛一直睜着,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八年前, 那個貌美機靈的姑娘從柳樹後冒出來,笑盈盈問他:「書生,你看我好看嗎?」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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