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酒

我與陸晉安相依爲命數十年,終於等到新帝替他平反。
歸還田宅和府邸,還有一道賜婚聖旨。
顧嬤嬤笑着恭喜我,說我苦盡甘來。
我緊張地攥緊手帕,在家中等他回來告訴我這個好消息。
誰知他捏着聖旨滿臉愧疚。
「抱歉小梨,我還是騙了你。」
原來他心中早已有人,是那位在他家下獄後便火速退親的女子。
他說他一直都將我當作親妹妹看待。
結果幾月後有人向我提親。
我這位哥哥,又不願意了。

-1-
新帝登基,前朝後宮全部清洗一遍。
陸晉安有從龍之功,在宮裏已經住了將近十日。
在謀反那個晚上,他將我和顧嬤嬤安置在一個城門旁的院子裏,還留下不少錢財。
如今大局暫定,我和顧嬤嬤懸着的心也安定下來。
這時大門突然打開,一個公公滿臉堆笑走進來。
「陸家大喜,陸丞相大喜。」
顧嬤嬤攙扶着我,全然摸不着頭腦。
在公公告知下,我們才知新帝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平反當年陸家冤案。
今日他來便是告知我們明日便可搬回陸府。
陸晉安被提拔爲左丞相,享一品俸祿。
待我們還未展開笑顏,公公又拿出一道聖旨。
「皇上還說了,要給陸丞相賜婚呢。」
顧嬤嬤握着我的手用了力氣。
眼淚瞬間湧了出來。
「太好了,太好了。」
她是在替我高興,也是在感慨我終於苦盡甘來。
陸晉安八歲那年,陸家因爲其父不肯屈服佞臣寫詩誇讚,被陷害問斬。
陸母跟着殉情,陸家一朝猢猻散。
顧嬤嬤是陸母的陪嫁丫鬟,抱着陸晉安連夜逃離。
其中跟着的,還有我這位剛入府的小丫鬟。
原本顧嬤嬤是想趕我走的。
畢竟陸家犯事,朝不保夕,她養陸晉安已是不易,怎麼還能多我一口?
我哭着搖頭。
「當初是陸夫人在路邊撿到我,還賞我飯喫,如今陸家蒙難,我怎麼能做忘恩負義之徒?」
顧嬤嬤哭了,我也哭了。
只有陸晉安紅着眼眶,牽起我的手。
「既如此,你我便兄妹相稱。」
此後,我們開始了逃亡之路。

-2-
送走公公後,顧嬤嬤歡歡喜喜地拎着菜籃出門。
她一改往日的憂愁,還盤算着過幾日重修陸家祠堂,將陸老爺和陸太太迎回來。
當初陸家夫婦離世,只是草草尋了一處安葬。
顧嬤嬤哪怕遠在千里也日夜懸心。
這下好了,新帝平反陸家冤屈,陸晉安也有了好的前程。
用她的話來說,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我在家等陸晉安。
公公說,宮內朝堂一切穩妥,新帝會允了他回來。
待日暮西斜,月色逐漸掛上樹梢。
我才聽見門口有馬車的動靜。ẗũ̂₊
攥緊手心的帕子,我期期艾艾地去開門。
我想我應該說些什麼。
可一時間我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是問紅蓋頭該繡什麼花色,還是問他喜服要穿什麼樣式。
我想如今我們手頭沒多少銀子,鳳冠頭面可省些。
更何況現在朝局剛剛安穩,不必同顧嬤嬤說的那樣大肆張揚。
只要在家中做幾道菜,掛個紅燈籠便可。
萬般思緒,在開門的瞬間盡數消退。
帕子輕飄飄地掉落在地上,掛在門上的紙燈籠在夜風中輕微飄蕩。
似乎要燒進我的眼裏。
衚衕的盡頭,陸晉安挺直了脊樑站在那。
俊朗的面容上,脣角微微勾起。
只是那抹笑很淡,若不是我陪他近十載,只怕是要忽略了。
而在他面前的那輛馬車上,懸掛着一盞琉璃燈籠。
哪怕暮色四合,那個字也很清晰。
「蘇。」
那位掀開車簾正和陸晉安四目相對的女子。
不是蘇洛初又是誰?

-3-
蘇洛初和陸晉安是從小定下的娃娃親。
在陸晉安父親下獄後,蘇家當即就派人來取消婚約。
這一舉動在陸母眼中無疑與背叛無異。
她同蘇家主母是手帕交,沒想到陸家剛犯事,他們便迫Ŧù³不及待要割席。
陸母一時沒想通,直接一條白綾抹了脖子追隨陸父而去。
因此我完全不懂,爲什麼陸晉安還能這麼平和地面對蘇洛初。
甚至還能坐着蘇家的馬車回來。
或許是我的目光太明顯,蘇洛初轉過頭看到我。
眼眸裏閃過一絲嘲弄。
含笑道:「陸公子,你丫鬟來接你回府了。」
陸晉安轉身看到了我,臉色並未變化。
只是淡淡開口。
「她不是丫鬟。」
我心中一喜,死死咬住了脣。
「她是我的妹妹,也是陸家的小姐。」
口中有腥甜傳來。
我應當是咬破了脣瓣。
原來,我在陸晉安心中,一直都只是妹妹。

-4-
蘇洛初聽陸晉安這麼說,覺得沒意思,草草結束話題就走了。
馬車噠噠離開,只剩下梔子薰香還殘留幾分。
我嚥下內心的酸澀,張了張嘴。
卻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
只能乾巴巴道:「顧嬤嬤今日買了很多菜,我們回去吧。」
陸晉安皺眉,手指搓揉了幾下。
「小梨,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月色傾瀉,拉長了我們兩人的影子。
好像我們還在宣州,過着平和的小日子。
當時我浣紗賣菱角,什麼活計都做過。
陸晉安則在書院唸書,他想要翻案只有這條路能走。
每到日落西照,我便在門口等他。
看他抱着書籍,遠遠衝我笑。
而不是現在這樣,我踩着他的影子,靜默聽着蘇洛初這十年來對他的守貞。
蘇家二老不是沒逼過她。
但蘇洛初咬死不改,甚至還常年着素裙,揚言自己爲陸家兒媳。
在重新遇見陸晉安後,還爲其牽線搭橋,如今的從龍之功,蘇洛初也有功勞。
說到這,陸晉安停下腳步看我。
目光一如既往地柔和。
其中心思坦蕩,沒有絲毫漣漪。
想到剛纔他看向蘇洛初的眼神,我才明白,面對心愛女子時,那雙眼是騙不了人的。
他聲音低沉,似是鼓足了勇氣。
「抱歉,小梨,騙你不是我的本意。
「原本我以爲我們可以相攜一生,但對你終究不公平。
「若是你願意,可以一輩子住在陸家,我陸晉安必定將你當親妹妹看待,絕不食言。」
我點點頭,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當初他能否翻案成功,是回到朝堂還是一襲布衣,這些都是未知數。
加上年少不知情,以爲互相陪伴就是愛。
這纔有了許婚的承諾。
Ṫų¹但現在他遇到蘇洛初,想必心底也有了成算。
這樣一想,其實他倆纔是最般配的。
腳踏過大門口,看着在廊下笑着的顧嬤嬤。
我在心底下了個決心。
既然陸晉安說我是妹妹,那我便好好當他的妹妹。
那些曾經有過的悸動,只當大夢一場。

-5-
第二天,我和顧嬤嬤搬回了原來的陸府。
裏面已被人打掃乾淨,和從前大差不差。
顧嬤嬤用手抹着眼角,似乎想起了許多往事,拉着我一件件念着。
這時候蘇洛初從後院出來。
她今日一身粉裙,襯得肌膚如玉,似九天玄女。
顧嬤嬤也看到了,拉着我的手小聲道:「待你日後成爲宰相夫人,一定也這般好看。」
她總是覺得虧欠了我。
陸晉安是個悶葫蘆,日日埋首在書房,曾經的左鄰右舍得知我們倆的關係後無不惋惜。
她們說丈夫得疼人,這日子才能過下去。
我若是日後嫁給陸晉安,指不定要受什麼委屈。
但我想到昨日他在蘇洛初面前的樣子。
想着,蘇洛初應該不會受委屈。
陸晉安在她面前,完全不是個死板性子。
「顧嬤嬤,陸公子不懂內宅之事,這才託我來幫忙。」
蘇洛初淺淺一笑,端的是閨秀架子。
顧嬤嬤愣住了,並未多言。
這時蘇洛初視線對上我,用團扇捂了捂嘴。
「昨日是洛初冒失了,還望妹妹不要在意。
「既然陸公子說你是他妹妹,那我自然也會待姑娘如親妹妹看待。」
手腕微動,露出一個翠綠的翡翠鐲子。
這是陸家傳給兒媳的祖傳之物。
顧嬤嬤也認出來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而我只是看了看自己蠟黃的膚色,沒忍住用衣袖遮了遮。
我的手因爲常年做工早就變得粗糙,根本不配。
面對她意有所指的眼神,我只能硬着頭皮點頭。
「蘇姑娘客氣了。」

-6-
送走蘇洛初,顧嬤嬤發了好大一通火。
等陸晉安下朝回來,她便讓他跪在雙親牌位前。
「你是不是讀書讀傻了,蘇洛初是什麼人?她是你殺母仇人的女兒,你怎麼能讓她來插手我們陸家的事情?還將鐲子送給她?」
陸晉安跪在地上,背卻挺得很直。
那雙眼依舊是淡漠無痕,完全不肯認錯。
「洛初待我情深,至今都未出嫁,只爲等我,我實在無法辜負。
「更何況,若沒有她替我周旋,報仇之事不會像現在這樣順利。」
「那小梨呢?」
陸晉安堅定的表情有一瞬間碎裂。
手攥緊成拳,嘴上依舊不肯鬆口。
咬着牙一字Ŧûₕ一頓。
「小梨,她是我妹妹。」
顧嬤嬤氣笑了。
而我心底緊繃的弦隨着他的話突然就斷了。
只覺渾身冰涼,手腳癱軟。
或許當初他所說的求娶不過一時戲言。
是我活該。
將戲言當承諾,藏在了心裏最深處。
時常拿出來翻閱咀嚼。
就好像喫了小販賣的蜜糖,甜津津的。
而現在,糖果成了苦瓜,苦得舌苔都在發麻。

-7-
顧嬤嬤聽完這話,氣得猛拍桌子,捶胸頓足,跪倒在牌位前。
「小姐,是老奴無能,將少爺教成此等不孝,是老奴對不起你啊。」
她哭得傷懷,陸晉安動容,只好去拉她的袖子,被她一下甩開。
「既然少爺執意,那老奴也無顏留下。」
說着,她便要去收拾東西。
陸晉安趕緊給我使眼色,站起來就要去阻止。
再三勸說下,顧嬤嬤才停下來。
只是她有一個要求。
蘇洛初不允許再進陸府。
「我聽說新帝給少爺賞賜了一座宰相府,若少爺執意要娶蘇家女,那便一起搬過去吧。」
陸晉安一愣,不可置信。
「顧嬤嬤這是要同我生分?」
「老奴是小姐的丫鬟,不是蘇家的丫鬟,更何ƭúₓ況蘇家女嫁進來,就不怕小姐半夜來找她嗎?」
這話說得半分顏面都沒有。
連陸晉安這種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的人都變了臉色。
「顧嬤嬤——」
「至於少爺說將小梨當作親妹妹。」
顧嬤嬤語氣頓了頓。
「那少爺便在朝中替小梨好好物色,她已經不小了。」
陸晉安聽到這裏,臉色鐵青。
「小梨年紀還小,不着急。」
顧嬤嬤冷哼一聲。
她拉着我回房間後,語氣染上了幾抹憂愁。
「小梨,你放心,少爺只是被蘇家女迷惑了心思,方纔我讓他幫你相看人家,也只是權宜之計,等少爺回過神來,他娶的人也只會是你。」
我搖搖頭:「嬤嬤,其實我也想明白了。」
「若沒有那件事,少爺還是少爺,我同他從來都是不般配的。」
顧嬤嬤怔愣在原地。
「你的意思是?」
「相看人家,麻煩嬤嬤了。」
顧嬤嬤紅着眼,最後只吐出兩個字。
「冤孽。」

-8-
話說完沒幾日,顧嬤嬤便開始緊鑼密鼓地幫我相看。
多虧陸晉安丞相的地位,消息傳出沒多久,全京都大部分媒人都蜂擁而至。
畢竟他現在是新帝面前的紅人,而我是他唯一的妹妹。
要真攀上這門親,那也是有頭臉的。
但我沒告訴顧嬤嬤,我不想嫁在京都。
相比繁華熱鬧的京都,我更喜歡小城宣州。
四月連綿的雨絲,院中綠油油的芭蕉葉,還有秋日裏紅豔豔的楓林。
半月後,我在家門口遇到一個人。
他站在陸府不遠處,無措地來回轉悠。
手上拿着一副卷軸,不知道等了多久。
直到撞上我的眼,耷拉的眉眼才亮起來。
他的笑映着暖黃色的夕陽,竟多了幾分絢爛。
「小梨姑娘。」
他快步過來,在只剩下幾步後又驟然停住腳步。
小心翼翼地拿出手中的卷軸遞給我。
「上次您喜歡的山水畫,我給你臨摹好了。」
我警惕地盯着他:「我沒錢。」
他先是一愣,旋即笑起來。
「不要錢,免費的。」
我愈發謹慎。
儘管我在爲人處世上不精,但也深知天下沒有白得的東西。
有時候越是便宜免費,要付出的代價越是高昂。
見我如此,他的手縮了縮。
旋即想到了什麼,手一拍腦袋。
「你瞧我這記性。」
說完鄭重其事地朝我彎腰鞠躬,行了個禮。
「在下暢椿閣掌櫃洛川,京都人士。」
這樣一說,我便有了印象,暢椿閣是不少皇親貴族喜愛相聚之地。
不僅是其收藏無數古今古董字畫,其掌櫃更是個人物,不少人都想與其攀談。
不過我也只去過一次。
沒想到他竟然會突然出現。
洛川一直在觀察我的神色,見我眸中警惕褪去不少,他才施施然打開那幅卷軸。
上面的畫一覽無餘。
正是我上次去時看入神的山水圖。
我不懂筆墨,只覺得這幅畫畫出了我想象中的田園生活。
陸晉安笑我不懂,這幅畫雖說不錯,但主題過於平庸,還不如旁邊那幅仕女圖,自然生動。
我不想給他丟臉,便假意丟開不提。
沒想到會被他記住。
沒忍住一股暖流在心中湧動,不自覺接過那幅畫。
「多謝掌櫃,我會付錢的。」
「不用不用。」
洛川一聽急了,連連走近兩步。
「這幅畫同姑娘有緣,更何況只是我的臨摹之作。」
他頓了頓,臉如火燒。
「其實在下還有一個私心,這樣一來,姑娘是否能牢記在下。」
我訝然抬眸。
撞入他灼灼雙目。
手中的卷軸,好似有千斤重。

-9-
我不明白洛川爲什麼要這麼做,對他突然的熱情也不知怎麼回應。
這十年來,我交流最多的,也只是陸晉安。
但他從來都是清冷自持,哪怕大仇得報,也只是多飲了兩盞酒。
洛川這樣的歡喜雀躍,我從來沒有在陸晉安臉上看過。
「洛掌櫃今日贈畫,小梨在這裏謝過。」
我不知道如何回應,只能先道謝。
洛川眸子一黯,笑容少了幾分。
「小梨姑娘喜歡就好。」
這次我的話多了幾分真摯。
「是的,我很喜歡。」
不自覺捏緊了那幅畫卷,我沒說謊,上面的畫的景象是我做夢都想回去的地方。
我不喜歡這麼大的院子,也看不懂幾十兩的花。
更不會彈琴品茗。
有些人適合在奢華的場合張揚自我。
而我生來就是草野,就算穿上百兩衣衫,也不過是東施效顰。
草草說了兩句,洛川突然開口。
「小梨姑娘,京都過兩日就會有燈會,不知在下是否有這個榮幸——」
他的聲音低下去,到最後連頭都緊張得抬不起來。
我含笑道:「好。」
洛川猛地抬頭。
我不厭其煩地再次點頭。
「我說好。」
洛川揚起了個大大的笑臉,又覺得這樣有失體統,撓了撓頭再三確認。
「那兩日後這個時間,我來接姑娘一起。」
一邊說一邊往後退,顯然不想給我反悔的機會。
看着他幾近踉蹌的步伐,我沒忍住輕笑一聲。
這樣喜形於色的男子,好像也不錯。
笑容還未收起,我轉身撞上回來的陸晉安。
他一身官服,端坐在高頭大馬上,整個人凜冽得嚇人。
我收起笑,恭敬行禮:「少爺。」
不知怎麼的,他好像生氣了。
連帶着都沒有回應我,自顧自翻身下馬就往裏面走。
我摸不着頭腦,但現在的身份已經不適合上前詢問,想了想還是沒有追上去。

-10-
燈會那天,我穿上了顧嬤嬤新給我做的衣裙。
望着銅鏡裏煥然一新的我,最後還是戴上了最貴重的髮簪。
那是我去年生辰時,陸晉安給我買的。
蓮花樣式的碧玉簪,搭配一長串珍珠流蘇,雖說不是什麼名貴材料,但也是他的一份心意。
對此我視如珍寶,平日裏只是拿在手中看。
生怕戴着會弄壞或丟了。
陸晉安知道後還特地笑我,說日後他還會繼續送我,難不成個個都要藏起來不成?
我當時只是一笑而過。
現在想想,確實有些癡傻。
出去時我在廊下同他相遇,他手上正端着花盆。
上面種着百兩買來的蘭花。
他已經親自照顧了好幾日,聽說是準備開花後送給蘇洛初的。
我想着時辰,只是衝他點頭示意便準備離開。
誰知他先叫住了我。
「穿成這樣是要去哪?」
我眉頭微皺:「京都燈會,想去瞧瞧。」
陸晉安鬆了一口氣,將花盆往旁邊一放。
「你等等,我換身衣服同你一起去。」
「不用了。」
這是我第一次拒絕他。
陸晉安臉色不好看起來。
「我約了人,要是突然帶少爺一起,只怕不好。」
說着我便趕緊踏着腳步離開了。
沒看到陸晉安站在我身ŧṻₑ後,呆若木雞的樣子。
顧嬤嬤在不遠處瞧見我們說話,又見我匆匆離去,並未多言,只是來到陸晉安面前怪笑了兩聲,搖晃着腦袋也離開了。

-11-
儘管我走得快,還是晚了一炷香時間。
洛川安安靜靜站在原來那個地方,既沒有催促,也沒有埋怨。
「姑娘這個時間剛剛好,現在去正是熱鬧的時候。」
我知曉他是在哄我,內心的ťū₌愧疚卻莫名淡了幾分。
我們沒有坐馬車,而是一前一後走着。
不愧是京都,滿街都掛滿了彩燈。
還有不少商販沿街吆喝。
很快我就被一隻蓮花燈盞吸引了ẗù⁶目光。
那是一盞九瓣花燈,中間蠟燭打造成蓮蓬狀,很是輕巧可愛。
我纔多看了兩眼,洛川便掏出銀錢給我買下。
「多謝掌櫃。」
我接過,拿出荷包就要給他。
洛川有些失落,旋即道:「在下不要這些,不如姑娘給我做個荷包?」
他指了指我荷包上面的花樣道:「這個樣式很別緻,我很喜歡。」
我一愣,上面只是繡了幾片竹葉。
這樣的樣式很別緻嗎?
不過街道來往的熱鬧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便沒多問,只是點頭應下。
想着這盞燈的價錢,盤算用什麼樣的布料能抵消。
月色朦朧,花燈如海,我同洛川穿梭其中,連他不自覺牽着我的手,我都沒有意識到。
這時候不遠處傳來一陣鬨鬧。
原來一輛馬車正徐徐在街上行走,裏面有幾個富家子弟正笑着拿彈弓往四周彈珠子。
而在身後,跟着不少小孩大人。
我多看了兩眼,才明白爲什麼這輛車後面有那麼多人。
原來那些不是普通的珠子,而是用金打造而成。
落下一個,就有人撲過去。
互相不肯讓,更有甚者抓花臉,咬其手。
漸漸地,地上多了不少血痕。
有人搶紅了眼,乾脆下了死手。
這樣一來,馬車上的人越看越有興趣,擊掌叫好。
打彈珠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這條街上因爲這金丸開始騷亂,隨着馬車加速,這樣的行爲越來越危險。
我一時躲閃不及,被人撞上身後的攤子。
很快一股痛蔓延到四肢百骸,蓮花燈裏的燭火染到衣角,火舌湧了上來。

-12-
我下意識想到陸晉安,但很快我就意識到,我不能再這樣了。
因此我冷靜下來,往攤子後面跑。
然後倒在地上,翻滾身子。
這是顧嬤嬤教我的方法。
好在我反應及時,火很快熄滅了。
只在腿上燒出一道疤痕,痛得錐心。
下一刻,還沒等我爬起來,就迎面被潑了一大盆水。
我咳嗽起來,抹了把臉,就看見手足無措的洛川。
他剛纔在幫我買糖人,不知道從哪裏變出這麼一盆水來。
「小梨……姑娘,你沒事吧?」
他好似沒恢復神志,傻乎乎地跑到我身邊問我。
在看到腿上焦黑的痕跡,眼淚突然大把大把落下來。
把我都嚇了一跳。
「洛掌櫃。」
我手忙腳亂地想要拂去他的淚痕,又覺得不妥,只好拿出帕子遞給他。
洛川還是繼續哭,哽咽着將我一把抱起。
「我帶你去瞧大夫。」
他不敢看我,滿臉都是悔意。
而我將腦袋縮着,只能感覺他胸膛的心臟,咚咚咚如擂鼓。
洛川將我送到就近的醫館。
大夫沒被我的傷嚇到,反而被洛川嚇了一跳。
單獨治療時,他看着簾子外還在抹淚的男人,沉吟許久纔開口。
「那位公子是不是也受傷了,怎麼哭得這般傷心?」
儘管傷口有些疼,我還是沒忍住笑出聲。
「不必管他,嬌氣得很。」
洛川不僅人長得細皮嫩肉,性格也嬌氣。
哪怕大夫跟他再三保證傷得不重,他還是皺着眉想再多開幾帖藥。
「大夫您不要擔心錢,有多名貴的都不怕。」
他說得誠懇,卻換來大夫的白眼。
「不過就是一個小燙傷,用藥膏塗塗便好了,若你真擔心,那便再買些冰玉散。」
大夫話音剛落,洛川立刻應下就要掏錢。
我沒好氣地阻止他:「只是一小塊,沒必要花這麼多錢。」
他還要解釋,我立刻道:「你若再如此,我便連膏藥都不貼了。」
洛川這才作罷。
他找了輛馬車,準備送我回去。
一路上他緊張地盯着我的傷口,我嘆了口氣。
「這不怪你。」
洛川這纔回過神來,手握緊拳。
「若不是我執意要買花燈,你也不會遭此橫禍。」
我笑:「那花燈是我瞧上的,若真要追究,豈不是我自己惹的禍?」
他不說話了。
「說到底還是那輛馬車,京都不愧是京都,苦飢寒,逐今丸,如今我也算是瞧見了。」
馬車裏陷入了長長的沉默。
直到停在陸府門口,洛川都沒有再說話。
「洛川。」
我開口叫了他的名字。
「這次多謝你,這個晚上我很歡喜。」
我揚起了笑,看着他微紅的眼眶,主動伸出手去扯他的衣袖。
「若你也歡喜,那便賠個蓮花燈給我吧。」
說罷,我轉身進了府。
直到將門關上,心還是跳得飛快。
這是我從未在陸晉安身上有過的感覺。
可理智又將我抽回。
洛川這樣的人物,怎麼會無緣無故瞧上我呢?

-13-
很快這個問題我就得到了答案。
五月後,京都開始飄雪。
顧嬤嬤看中的人選也有了幾個。
她喜滋滋地找來媒人,準備在年前將事情定下。
這消息怎麼飄進了洛川耳朵裏,他急哄哄讓人挑着聘禮來到陸府。
我嚇得趕緊攔住他。
「你做什麼?」
「來提親啊。」
「你我相識不過半年,更何況你腰纏萬貫,我配不上你。」
洛川一聽就急了,將自己身上的名貴之物全拿下來遞給我。
「若我這些都給你,你是不是就不會這麼想?」
我被氣笑了。
洛川向來做事妥帖,偏偏在我面前總是急躁得如同孩子。
明明這話是託詞,偏要裝聽不懂。
洛川見我沒有半分退讓,突然湊近看我。
「小梨,你當真不認識我了?」
我一愣,下意識就要往後退,卻被他強硬地捏住了脖子。
「別亂動,再動我便殺了你。」
熟悉的窒息感和話語在耳邊迴盪,記憶瞬間被拉回到四年前宣州的冬天。
半遮面的黑衣刺客,和眼前這位白衣男子,突然有了詭異的重合。
「是你!」
我驚叫出聲。
那個我照顧了一個月的男人,竟然就是洛川。
塵封在時間深處的回憶在這一刻顯得無比清晰。
當時我意外救下他,一個月後他神祕消失。
這件事我誰也沒告訴,連陸晉安都不知道。
他被我安置在後山一個山洞裏,當時他威脅我之後就暈過去了,一點威懾力都沒有。
等照顧他幾天後,我才知道他這麼兇狠是有原因的。
「那你現在要報仇的事完成了嗎?」
洛川點點頭:「但還有一件事沒有完成。」
「什麼?」
「娶你。」
我紅了臉。
只因那時他看着兇,實際上單純得要命。
我給他換藥,他死活不肯,哪怕後背都要爛掉了,也死撐着不肯脫衣服。
「男女有別,我怎麼能讓姑娘名節受損。」
「沒關係,日後你以身相許便好。」
明明只是一句頑話,他居然能記得那麼久。
「小梨,我知道你心裏有人,但我會等着,等那個人從你心底離開,不管過多久。」
洛川語氣堅定,難得沒有插科打諢。
我還沒開口,就聽見一聲嗤笑。
扭頭看去,正是陸晉安。

-14-
他沒有給洛川求娶的機會,當即就讓管家連人帶東西都扔了出去。
隨後拉着我回到後院。
「什麼時候的事。」
我垂着頭,絞着手指不說話。
「回答我!」
陸晉安突然摔了茶盞,熱茶濺起,沾上了我的裙邊。
見我久久不語,他突然冷笑一聲。
「小梨,你配不上洛川的。」
饒是心底對他已經沒有那種感情,聽到這話我還是沒忍住一痛。
「那我應該配得上誰?」
我抬頭看他:「小廝,還是外面的商販屠夫?」
陸晉安一愣,也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面色和緩下來。
他伸出手想來拉我,被我躲過。
只好抿了抿脣:「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少爺,我知道我是夫人買回來的,您把我當妹妹看已經是我的福氣,但我配得上誰,配不上誰,我還是很明白的。
「洛川喜歡我,他也是個很好的人,我願意嫁給他。」
誰知這話換來陸晉安的勃然大怒。
他拍案而起,臉色難看得要命。
臉頰因爲氣惱抖得厲害,連胸口都在起伏。
很久之後,他冷聲道:「你現在腦子不清楚,還是先回去休息休息。」
說着他便叫來丫鬟送我回房間。
明眼人都知道,他這是要軟禁我。
「陸晉安。」
我再也忍不住:「是你說將我當作妹妹看,若你這個當哥哥的不喜歡這個妹夫,那我便讓顧嬤嬤再幫我挑選一個。」
「小梨。」
他沉沉打斷我的話, 眼眸深處已經有驚濤駭浪。
「不要試圖激怒我。」

-15-
陸晉安將我軟禁了。
他在我院外安排了不少人,一日三餐都由他親自送過來。
哪怕顧嬤嬤罵了他好幾次, 他還是執意如此。
一日日過去,很快就到了除夕。
宮裏設宴, 他必定是要出席的, 待回來時已經是深夜。
他跌跌撞撞跑進來, 渾身酒氣。
而我只是冷眼看他,沒有絲毫反應。
陸晉安被我的態度激怒,抓緊了我的雙肩,俯身用眼死死盯着我。
「這麼多天了,你還是要嫁給他嗎?」
我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
「是。」
「你可知, 洛川他的身份不止是一家掌櫃, 他是替皇上辦事的。」
不知道想到什麼,陸晉安臉上浮現一種隱祕的快感。
「在皇上登基前,他甚至都見不得光。」
皇子身邊,總會有不少黑暗中行走之人。
洛川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他四年前受了重傷,新帝便讓他轉而成爲暢椿閣的掌櫃。
可這些,我似乎並未覺得多。
只因這些天裏, 我恍然發覺, 洛川已經不知不覺踏入我生活中這樣深了。
牆上掛着的紙鳶是他送的。
櫃子上堆積的話本子也是他送的。
牀邊那幅畫也是他親手所畫。
就連我身上的衣服、妝臺上的髮簪胭脂,也是他親自挑選。
東街的相聲, 西街的糖人,城郊的寺廟, 沒有一處沒有我同他的痕跡。
但我跟陸晉安有什麼回憶呢?
他甚至都很少帶我出去玩。
我同他相處的時間, 加起來甚至都沒有和洛川五個月多。
陸晉安閉了閉眼,雙脣顫抖。
「但是小梨,當初是你說要嫁給我的。」
「但是少爺,是你說要讓我當你妹妹。」
我沒有躲避他的眼,一字一頓地強調。
「做你的嫡親妹妹。」
陸晉安啞了聲音,最後落荒而逃。
那道賜婚聖旨靜靜躺在祠堂上方。
他要娶蘇洛初, 這件事誰也改變不了。
這天晚上還是驚動了顧嬤嬤,她不想再拖下去了, 乾脆親自去找洛川說了半天的話。
新年伊始, 洛川便再次提了東西上門。
陸晉安還要再找藉口阻攔, 顧嬤嬤早已將陸家雙親的牌位放置在正廳。
甚至在陸晉安開口時,不緊不慢地抱起陸夫人的牌位。
用手抹了抹已經發白的雙鬢。
「這件事, 老身替陸家父母應下。」
陸晉安最後只能無奈同意。
在顧嬤嬤主持下, 我跪拜在陸家祠堂, 正式改名爲陸晉梨,成爲陸晉安名副其實的妹妹。

-16-
三月三是個好日子。
春山蒼蒼,春水漾漾。
在柳條飛揚的黃昏, 我從陸府出嫁。
陸晉安作爲我名義上的兄長, 一步步親自將我從閨閣背上花轎。
他走得很慢,哪怕喜娘不斷小聲催促,只做沒聽見。
我安靜伏在他後背上, 沒有開口。
這條路再長,也終會有盡頭。
「若那小子對你不好,陸家給你撐腰。」
將我放在花轎裏,他在我耳邊這樣說。
而我只是輕輕點頭, 眼尾閃過一絲晶瑩。
不管如何,陸家對我已算情深義重。
陸晉安。
兄長。
一花凋零,荒蕪不了整個春天。
日子會好起來的。
你我也是。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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