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梔意

年少結髮,我陪謝詔走過刺殺,平過叛亂。
他卻在我毒發時將唯一的解藥給了青梅。
我含恨墜崖,醒來時已經忘卻前塵舊事。
再回京時,我是叛軍首領最寵信的夫人。
青梅縮在謝詔懷中瑟瑟發抖,我將酒杯推至二人跟前。
「左手毒酒,右手白水,只有一人能活。」
我笑意晏晏:
「你來選。」

-1-
鑽心的疼痛蔓延至五臟六腑,眼前模糊已經快要看不清了,我只依稀記得我還在等謝詔來救我。
天下大亂,叛軍四起。
謝詔平定叛亂時,我和宋茵被叛軍捉住,窮途末路之下,當做人質。
衆人奉謝詔爲梟主,他在聽聞我被擒之事淡然處之,唯獨在聽到宋茵一同被擒時,失態地捏碎了酒杯。
宋茵。
那是他少時相護的小青梅。
風聲鶴唳,叛軍給我和宋茵喂下了毒藥。
被逐至懸崖,無路可退時。
仿若戲弄般,叛軍頭目朗聲大笑:
「二位夫人皆服下劇毒,解藥卻只有一枚。」
他撂下輕蔑一句。
「你來選。」
叛軍被盡數殺盡,謝詔捏着解藥,面色發青,指節捏得嘎吱作響。
我嚥下喉中腥甜,扯住謝詔的衣襬:
「郎君……我不能死。」
我還不能死。
我的父兄追隨謝詔多年,因救謝詔而死。
得知他們死訊時,我撕心裂肺哭暈過去。
父兄的頭顱高懸城牆之上,馬革裹屍,兵荒馬亂之下,我甚至只來得及爲他們立下一處簡陋的衣冠冢。
頭七將至,我還沒能祭奠他們。
我必須活着回去。
我比宋茵早服下毒藥半刻,如今毒發嘔血,痛不可忍。
醫官已來,若是將解藥留下,或許我們兩人都能得救。
謝詔卻安靜佇立,我只能看見他的下頜,這個我曾經滿心滿眼皆是信任的枕邊人,如今冷靜地從我手心抽出衣襬。
看向我的目光中,有隱忍,有痛顫。
他低聲說:
「棲音,我會在你父兄墳冢前親自請罪。」
他鬆開了我的手。
宋家父兄已經趕來,他們心疼地將宋茵攬在懷中。
解藥被宋茵安穩服下,她在父兄懷中哭訴害怕委屈。
衆星捧月,不外如是。
醫官繞於身側,他們搖頭嘆說我中毒已深,若是早個半刻醫治,或許能救。
我卻只能在鮮血模糊中,看着謝詔一步一步走遠,從來不曾回頭。
那一刻,我只覺得身上疼痛不及心口半分。
當真是好疼好疼。
倘若我父兄尚在,謝詔還會讓我遭受今日委屈嗎?
我不知道。
可我已經,沒有父兄了啊。
我笑着搖頭,卻摸到了滿手的眼淚。
年少結髮,我與謝詔走過刺殺,平過叛亂。
我的父兄爲他逐鹿天下而死,如今終於輪到了我。
輪到我,爲他的小青梅名正言順讓出位置。
嘔出的鮮血染紅我的衣襟。
直到這一刻,我狠狠認清現實。

-2-
我喊住了謝詔的名字。
風將我的聲音傳得很遠,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冷靜。
「謝詔,如若你心儀宋茵,大可與我和離。」
「爲什麼,要這樣害我性命。」
謝詔僵住了。
其實我已經看不太清了,只依稀看見他的脣顫了顫。
真相如何並不重要了。
從我父兄死訊傳來開始。
軍中上下皆知謝詔有位患難與共的恩愛夫人,卻沒人知曉我忍受的究竟是怎樣的苦楚。
他與宋茵青梅竹馬,直到謝家遭罪,流放邊關,宋家背棄。
然而皇室傾頹,天下內亂,謝詔起兵。
駐秦關上,謝詔主動求娶,父兄便將我嫁給了謝詔。
父兄說謝詔是梟雄,冷毅持重,亂世之中,他可護我。
但我過得並不容易。旁的女子與夫君舉案齊眉之時,我要爲謝詔安置難民;旁的女子與父兄撒嬌委屈之時,我在徹夜謀劃如何爲謝詔行運糧草。
得知父兄死訊的那夜,宋茵闖進我的營帳。
她嗤笑着摔碎了父兄留給我的玉佩。
她說秦棲音,你只是運氣好過了頭。
謝詔娶我只是看在與她相似的名字,如今我的父兄身故,總有一日她會坐上正妻位置。
謝詔,你告訴我。
那該是怎樣的痛徹骨髓?
謝詔究竟是爲了宋茵,還是宋家的兵權,我已經不在乎了。
可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成爲他和宋茵的墊腳石,不甘心做他逐鹿中原的青雲梯,不甘心有朝一日載於史冊,而我的父兄只能是一筆帶過的可憐名字。
他要起兵,要做天下的梟主,最重要的便是要有一個好名聲。
我低着頭,看着血珠在地面洇散開來,抬手拭去脣角血跡。
「謝詔,有朝一日你若迎娶宋茵,便是坐實今日殘害發妻之名。」
人言可畏,都說謝詔有帝王之相,是天子之氣,在百姓之中頗有名聲,這才漸漸成爲一方梟主。
可是,拋棄糟糠,殘害發妻。如此背信棄義、薄情冷性之人。
百姓當真會願意追隨嗎?
謝詔聞言臉色一白,見我拂開醫官,向後退去,他目光震顫,不顧一切踉蹌着朝我撲來。
我卻笑着轉身踏入懸崖,縱身一躍——
就連屍首也不曾給他留下。
我纔不要如他所願。
我們誰都別想好過。

-3-
頭好痛。
聲音刺耳,天光乍明。
我聽見窗外有僕婦爭執的聲音。
她們說:「哎呦,這小女娘昏了大半月了都沒見醒來。」
「聽聞三公子爲了她,不惜回絕了會稽魏氏的親事。」
「她該不會是三公子養在府外的外室,尋死覓活的,想要個名分?」
……好吵。
等我意識真正清明時,屋中早已沒了那些嘈雜的聲音。
三公子、會籍魏氏、外室。
我不太記得自己是誰了,只依稀記得我好像從很高的地方掉了下來,在水裏飄了很久。
我以爲自己死了,好像有個人負了我,我摸了摸心口,我原以爲自己會很難過,但是好像並沒有。
是誰負我?
正當我怔愣走神之際,我聽見一陣輕微聲響。
有人撩起簾紗,衣白如雪,依稀聽見屋外有人喚他——
「三公子。」
見我醒來,他很明顯的愣了一瞬,旋即彎脣一笑,挑扇遮住脣角。
「你醒了?」
我下意識握緊了被褥下的碎瓷片。
這是我方纔偷偷撿來的,用來防身以備不時之需的。
三公子很耐心地在等我的回答。
我緊了緊手心,只猶豫一瞬,啞聲問他:
「你,是我夫君嗎?」
那些丫鬟僕婦說,我是三公子的外室。
所以,便是他,負了我嗎?
他指尖一頓。
烏髮傾瀉,他朝我俯身傾來,烏黑瞳子若有所思,眼底卻盛滿很碎亮的光。
他看了我半晌,忽而笑說:
「是呀,我就是你的夫君。」

-4-
碎瓷片卻抵在了他的頸處。
殷紅的血珠洇溼白瓷,我的手攥得很緊,被瓷片劃傷的血珠和他的血交融在一處,落在皎白衣襟上,顯得有些刺眼。
三公子微垂眼瞼。
他脣邊弧度未變,不慌不忙地問:「你要殺我。」
「爲什麼?」
手腕有些抖,我昏迷了太久,以至於這樣簡單的動作,都讓我疲軟氣喘。
「我聽見下人說,你回絕了會稽魏氏的婚事。」
「她們說,我是你的外室。」
三公子未成婚。
他說他是我的夫君,便坐實了我的外室之名。
我不太明白爲什麼我會甘心委身爲他人外室,但我應當非常喜歡他。
喜歡到尋死覓活,喜歡到沒有名分,也甘之如飴跟在他身邊。
從高處而墜,於水中飄蕩。我雖不記得前塵舊事,也不記得他究竟對我做過些什麼,但我記得內心的痛苦、絕望,還有隨着渾身血液凝散開來的強烈恨意。
他負我。
……爲什麼要負我?
三公子面色卻有幾分古怪。
他笑不太出來了,揚眉問我:
「那些人說,你是我的外室?」
按他話中的意思,便是我無名無分,連個外室都稱不上了。
ṱű̂₇痛意與恨意交織,手中碎瓷更近一分。
我嚐到了喉間切齒腥甜。
負心之人,沒必要心慈手軟的。
未等他再開口,我卻覺得心頭一窒。
眼前眩暈一瞬,我險些墜地。碎瓷片從他衣袖滾落下去,磕到地面,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三公子攥住了我染血的手,力道很重,根本不容拒絕。他將一枚藥丸塞進我的脣齒間,清苦的氣息登時蔓延。
門外哐噹一聲,有丫鬟聽見動靜闖了進來,她看見屋中白衣染血,面色驚恐,手中水盆也砸了一地。
我伏在案几上,冷汗浸透,無力地微闔上眼。
心口劇痛讓我難以呼吸,我只知道自己錯過了一次機會,一次報仇的機會。
有人卻牽起我的手。
傷藥被混在布巾裏,他一圈又一圈替我纏好了手心的傷處。
聲音清淺。
「自然是該明媒正娶。我好不容易搶回來的人,怎麼就成了他人口中的外室了?」
意識昏沉。
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我問他:
「你究竟是誰?」
他頓了一瞬,只輕聲說:
「江左顧氏,顧蘭亭。」
他的目光很深,像是意有所指。
「這一回,可ṱü⁼別再忘記了。」

-5-
那日之後,我再醒來,發現那些嚼舌根的僕婦已經被顧府發落了。
但我依稀明白了那日似乎是個誤會。
江左顧氏,那是真正的名門望族。都說如今天下戰火滔天,生靈塗炭之下,唯獨江左獨善其身,全有賴於顧氏三公子的庇護。
我的身份不知怎麼就傳揚了出去,江左百姓生性愛熱鬧,無人不對高門大院裏的祕辛感興趣。
口口相傳之下,我從外室變成了與顧氏三公子自幼有過口頭婚約的女公子。
家中遭逢變故,走投無路之下的孤女,卻與幼時竹馬意外相認,郎情妾意的話本一時之間流行坊間。
傳得就連我都快要相信了。
推開門,竹室空無一人,我本想尋顧蘭亭道謝。
大夫說,我心脈俱損,中毒已深,能活到現在已是奇蹟。
我知道世間沒有那樣多的巧合和好運可言,我能活到今日,許是因爲顧蘭亭給我喂下的那味藥。
但我卻沒有尋見他。
僕從替我指了路。街巷燈火通明,人來人往嬉鬧間,卻都戴着面具。
聽聞這是江左的坊間習俗,遊神祝禱,祈神降福。
火光迸射,碎金般的火花登時炸開來,我瞧見那位霜雪般的白衣公子正站在江畔,推燈入水,花燈隨水漸漸漂遠。
火花落下的瞬間,我推開人羣朝顧蘭亭走去,有人卻從身後扣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
我疼得皺眉,回首看去,只見那人面容被面具遮掩,目光中藏着驚訝、欣幸,還有Ṱű₆一瞬即逝的欣喜若狂。
他的聲音帶着一點顫:「阿音,你還活着。」
他身旁的侍從卻從袖中抽刀上前,我聽見那人低聲勸說「後患、不可留」的隻字片語,下意識後退一步,轉身便想跑。
遠處江面燃起一片火光,那是顧氏的戰船,不知怎麼便燒了起來。
人羣騷亂,逃亡匆忙間撞在肩上的舊傷,很疼。
就在身後人再次抓住我手腕之際,一枚帶刃的扇羽卻揮退了伸向我的那隻手。
我急促的呼吸也凝滯一瞬,顧蘭亭將我全然掩在身後,看向那人的第一眼,便笑出了聲。
「謝詔,你不好好待在你的中原,卻來燒我顧氏戰船,是何居心?」
謝詔望向我的目光卻有些沉,被戳破身份後,他沉默片刻,摘掉了面具,忽而開口:
「此番前來,我來尋我的髮妻。」
聞言,我攥緊了手心,心臟莫名抽疼,我覺得眼前人好生熟悉,好像記憶中也曾有個人向我許諾,我會是他此生唯一的妻。
顧蘭亭卻展開了我緊攥的手心,指尖沾上夜色些許涼意,從我手心輕輕擦過,卻又自然無比地十指相扣。
我怔神之際,只聽他說:
「都說謝氏爲拉攏宋家兵馬,不惜殘害發妻。」
他嗤笑一聲,毫不掩飾語氣中的輕蔑。
「想攻江左,直說便是。」
「現在又來裝什麼深情。」

-6-
江左到底是顧家的地盤,在兵馬趕來前,謝詔無聲望了我片刻,便咬牙與侍從率先撤離。
方纔騷亂的百姓見顧氏兵馬將至,紛紛有了主心骨般鎮定下來。
戰船的火被人撲滅,遠運而來的糧草卻被燒燬大半,顧氏麾下侍從來報,江岸另一側似乎有謝氏兵馬在安營紮寨。
我莫名有一種預感,向來平寧祥和的江左,馬上將迎來一場腥風血雨。
我也恍然明白,失憶醒來後心底無聲的恨意,究竟是該對誰。
我沒有找顧蘭亭求證,也無需再找他求證。
爲了不牽連江左,我決定與他辭別。
夜色已深,商議佈防的將士在顧府爭執多時。
謝詔已命人放出風聲,此次駐紮江左之畔,只是因爲尋到了墜崖失蹤幾月的髮妻蹤跡。
他們在爭執,爲保江左和平,是否要將我交出去。
我進門時,竹室只餘顧蘭亭一人。
他倚坐在屋檐上看月亮,見我來了,他微微垂眼看過來,目光無聲沉寂,卻又好像什麼都說盡了。
放在窗欞的裝酒玉瓶映照出月色瑩瑩微光,書案桌角堆砌着的金銀玉器沾灰濛塵,那些世人趨之若鶩的財寶,他卻毫不在乎。
我開口說道:
「多謝你救我,但我該走了。」
他輕輕歪了歪頭,問我:
「離開江左後,你要去哪裏?」
我想了想,其實我也未曾想好,比起亂Ţű̂₅世,江左很好,我也不想回到謝詔身邊任人宰割。
但我不能留在這裏。
揹負禍國的代價實在太大了。世人評判女子時向來苛刻,他們將男子爲心上人傾覆邦國的舉止視爲深情,卻將女子視爲災禍的源頭,好像一個於亂世中飄萍的女子就可以輕易決定一代王朝的興衰。
可是女子,當真是禍國殃民的真正源頭嗎?
我不要做旁人爭權奪利的遮羞布,也不要做江左戰亂的導火索。
若顧蘭亭顧念這些時日的交情,或許他會在將我交給謝詔之前塞給我一包假死藥。
倘若他不幫我,我也不怨。
因爲這是我自己的路,所以必須由我自己走完。
我學着顧蘭亭的模樣,歪了歪頭,看向高懸着的月亮。
我掰着指頭數。
「廊州、黔州、嶺南……只要不是江左,哪裏都可以。」
空氣一下子沉寂下來,我只能聽見樹梢響動的蟬鳴。
半晌,就當我以爲顧蘭亭不會再說話的時候,他卻從屋檐上翻身越了下來。
他垂下一點眼瞼,倏忽出聲:
「秦棲音,你是不是覺得我太像一個好人了?」
我不解地望向他。
顧蘭亭挑起一點眉,「無論你是否身在江左,哪怕如今你已經死了,江左也會有葉棲音、李棲音。想要攻打江左,謝詔最不缺的便是藉口。」
「有人渴望權柄,卻恥於向世人展露自己的野心。他一邊點燃戰火,卻又怕百年後史書落筆苛責,於是便將罪責推至女子身上。」
他嗤笑一聲,語氣嘲弄:
「他既要又要的樣子,當真是可笑至極。」
顧蘭亭將手中玉瓶遞給我,澄清酒液在月色下倒映出我的面容,我微垂下眼,輕抿一口,攪亂了看似清澈平靜的水面。
苦澀、辛辣,隨後翻湧上來的是梔子的清香。
這是梔子酒。
喝得太急,我猝不及防被嗆了一下。
顧蘭亭又說:
「江左,你想待到何時,就待到何時。」
他話音一轉,復又說道:
「更何況,我從來就不是什麼普度衆生的活菩薩。」
「輕飄飄的感謝並不能將我輕易打發。」
顧蘭亭笑看我被酒嗆得咳嗽,一邊接過玉瓶,一邊朝我遞來帕子。
在我的目光下,他的脣印上玉瓶瓶口溼潤痕跡,將剩餘酒液一飲而盡。
他的眉眼瀲灩,語氣平靜至極,只朝我一笑。
「所以,我救你,是要索取報酬的。」

-7-
隔日,顧蘭亭命下人請我會面,一屋子的將士看到我時紛紛沉默,面面相覷。
有膽大的開口問道:「公子此舉,是何用意?」
顧蘭亭眼也沒抬,似笑非笑說:
「這兩日你們吵得我頭疾都犯了,索性將人給你們請來。」
「既然事關她的去留,不如你們當面商議,如何?」
原先還氣勢洶洶的一幫將士如今面紅耳赤,畢竟用一女子性命換取江左安寧,傳揚出去未免也太惹人嗤笑。
見他們面色躊躇,我將手中地圖在書案鋪展開來,指着江左,說:
「江左地勢平坦,水網密佈,謝詔要做收復南方水土,必先攻下江左。」
江左民風淳樸,就連爭吵沒那麼多彎彎繞繞,有人把刀拍在書案,力道震得我手發麻,只聽他梗着脖子說:
「若是將你交出去,謝詔自然沒有理由攻打江左了。」
我抬起眼睛,盯了他片刻,直到他有些心虛地移開眼睛,我這纔開口。
「坊間皆傳,我是你們三公子自幼訂過親事的女公子。」
「我不認識什麼謝詔,也不知道什麼謝夫人。」
「今日,謝詔能以我爲挾,火燒江左戰船。明日,他便能指着你的妻女,說她們是被拐至江左的中原百姓。」
那人氣得雙目赤紅,怒斥道:「他怎敢?」
我注視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說:
「他敢。」
在場諸位無人能夠反駁,所有人都知道謝詔所謂的尋找失蹤髮妻不過是他設法攻打江左的幌子而已。
直到那人喘着粗氣也冷靜下來,我將地圖再次推至他們面前。
「謝詔並不善水,就連手下兵馬也多爲騎兵。」
「江左雖戰事鮮少,但卻傍水而生。」
「水,纔是江左的生機。」
我面不改色說:
「一場婚宴,殺他,足矣。」

-8-
嫁衣在我面前鋪陳開來,金線繡着的並蒂蓮栩栩如生。
那日之後,顧府燈火通明,大紅燈籠高懸。
人人皆知江左顧氏要結親了。
婚宴的拜貼送往天下各郡,就連謝詔收到後也答應前來觀禮。
於他而言這是契機,於我而言亦是如此。
以身做餌,織就一場鴻門宴。
起初我並不想連累江左百姓,可顧蘭亭說得沒錯,不論是否有我的存在,江左終究逃脫不了這一戰。
與其被動地將自己困陷於謝詔身邊,不如把自己與江左命運主動維繫起來。
婚宴設在船舫,蓋頭將我的視線盡然遮住,拜堂時有人姍姍來遲。
絲竹之聲遮掩案桌下的劍拔弩張,我聽見謝詔落座的聲音。
他滴酒未碰,只是笑說:
「在下來遲了,還望三公子莫要見怪。」
顧蘭亭沒有回答。
謝詔也不惱,他開門見山說:
「尊夫人與我失蹤幾月的夫人身形相似,不知可否,掀簾而見?」
他身旁的侍從負手抽刀,下一瞬便傳來重物落水的聲音。
謝詔竟連表面都懶得應付,埋伏在船舫的刺客聞聲而上。
船舫猛地震晃,我扯開蓋頭,抓住窗邊木檐試圖站穩時,有人穩穩扶住了我的手臂。
「緊張什麼?」
顧蘭亭握了握我汗溼的手心,語氣頗有些懶散。
「打個京都送你玩玩。」
「倒也並非什麼難事。」

-9-
水上果然是顧氏的地盤。
即便謝詔有備而來,卻也不得不受制於江面。
他捂着受傷的手臂,卻越過與他纏鬥的顧蘭亭,所經之處遍地血色,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說:
「和我離開。」
我被他單手拽着走向船頭,不遠處已有謝氏兵馬在岸邊接應,我眉眼低垂,平靜地從袖中滑出刀刃時,他若有所感,抬手側身,躲過後心。
血湧如注,原先受傷的手臂此刻已完全失力。
謝詔面色慘白,看向我的目光中閃過不可置信,還有轉瞬即逝的悔恨和苦楚。
他苦笑着說:
「棲音,你是當真恨我。」
恨?
這也能稱之爲恨嗎?
我只是把他對我做過的事,也對他做了一遍。
我用手背抹掉臉頰上被濺上的血,彎眼朝他笑笑:
「你認錯人了。」
眼見顧蘭亭追了上來,謝詔不再猶豫,徑直躍入江中,血色登時蔓延開來。
有謝氏的人跳入水中打撈他們的主君,我取下船壁懸掛着的長弓,挽弓射箭。箭矢沒入江面,很快失去蹤跡,卻能看見有新鮮血色不斷染紅江面。
直到片刻後,有人將謝詔拖出水面,我遠遠站在船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依稀看見他的肩胛尚有一支斷箭。
謝氏有人拿起淬火的箭矢,似是要射向船舫,卻被謝詔咳嗆着制止了。
顧蘭亭站在我身側,與我遠遠看着這一切,有些嘆惋說:
「可惜。」
船舫早已連夜塗抹防火的染料,我不知道謝詔爲什麼沒有放火燒船,許是仍懷愧疚不忍傷ƭū́₌我,抑或早已看出燒船不過徒勞無功。
但那些我都不在乎。
我收回視線,卻發現顧蘭亭的目光早已落在我的身上,有熹微映照他鴉黑的鬢髮和眉眼。即便撞見我的目光,他也毫不避退,大大方方地迎視着我。
我不免想起前幾個深夜,被他抓包我偷偷練箭。
那時他從身後覆住了我的指尖,相觸的肩背似乎還能聽見源自於他的心跳震顫。
「有些仇必須由自己來報,卻未必要急於一時。」
從懸崖墜下後,我的肩傷就一直沒有好全,本想偷偷練箭,在日後有機會一箭了結謝詔性命,未成想顧蘭亭竟然有所察覺。
弓弦錚鳴,指尖微顫,那一瞬間我想起的卻是那晚他替我上藥時手心的滾燙。
所以這次是我先躲閃掉他的視線。
「沒什麼好可惜的。」
我垂下眼瞼,手指微蜷,似乎想要將指尖震顫的觸感也一併掩去。
我低聲說:
「箭中肩骨,加上先前手臂的傷,他的那隻手,算是徹底廢了。」

-10-
江左將士開了一場慶功宴。
他們對我的敵意早在那日開誠佈公的商議時便盡數退卻,此刻卻扭捏着覺得不好意思了。
我卻並未感到輕鬆。
謝詔未死,那麼此戰之後,謝氏與顧氏便是徹底撕破臉皮。
謝詔有兵馬,有糧食,還有源源不斷的兵器供應。
江左雖能一戰,百姓卻不善戰事,若只偏安一隅,總有一日會與亂世各郡一樣,死傷無數、餓浮遍野。
這並非長久之計。
顧蘭亭卻指着地圖上江左以北的偃師,說:
「打這裏。」
而且要快。
朝北相戰,直至京都,這是最快最直接的方式。
謝詔必會在江左附近加重巡防,我原以爲攻下偃師會是十分艱險且困難的一戰,誰知那日顧氏兵臨城下,偃師太守卻大開城門。
他孤身一人,立於城門前,躬身朝我深深一輯。
「謝夫人,許久未見了。」
我不太記得他了,只猜到他從前與我或許有些交情。
我回答:「你認錯了,我不是什麼謝夫人。」
「我姓秦。」
他一怔,從善如流笑道:「女公子。」
他說從前偃師受戰火侵染,謝詔攻下失地後,他的夫人留在這片寸草不生的土地。
後來此處重建,這裏的莊稼、房屋,每一分每一釐都與那位夫人息息相關。
他說戰火不止,他不想偃師再變成從前那副荒涼貧瘠的樣子,他願意代表偃師百姓,追隨江左。
江左兵馬被迎進城中,有孩子從長輩身後探出腦袋,帶着點怯意,試探又好奇地看向我們。
偃師雖不復往日光景,屋舍農田卻井井有條。有人耕作,有人堆屋蓋舍,就連稚童都懂事地跑着送水拭汗。
江左將士在此休整一日,臨走前太守喊住了我。
他說偃師從不畏戰,他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了,九死一生中撿回來的爛命,就算江左強行攻打,他也絕不會屈服。
只是,他和偃師百姓,都願意相信曾救扶過偃師的那位女子。
他看向我的眼睛,遍佈滄桑的眸子裏,目光卻很亮,他笑着說:
「願君此行順遂,掃平天下戰火。」
我沒有回頭,只輕聲說:
「她會的。」

-11-
江左一連攻下中原三城,隨後勢如破竹,一路直指京都。
沒有人想到,原本大勢已定的謝詔,會在江左狠狠喫一個苦頭。
不僅廢了一隻手,更是連失數城。
梟主的名號如今就像刺耳的嘲諷,有人情願如偃師太守那般將城拱手相讓,不願甚至企圖另立政權的城池便被顧蘭亭毫不留情地攻下。
有關謝詔的傳聞再次甚囂塵上,有人說他心狠手辣,亦有人說他失了民心,在權柄面前,就連陪他起勢的糟糠髮妻都能輕易拋下。
江左兵入京都時,人心渙散,四下奔逃。
流竄的宋家兵馬和謝氏餘孽被盡數拿下。
那些人稱我們爲叛軍,但如今天下大勢已定,人心所向。
闖進京都的究竟是叛軍,還是亂世中的紫微星,史書已不再由他們書寫。
我再次見到了謝詔,自那次他廢了一臂後,便很少再出現在戰事前線。
他的衣衫沒有半分凌亂,冷靜自持地看着江左士兵將他包圍。
有個女子躲在他的身後瑟瑟發抖,頭釵金簪,面容華貴。
聽說這是謝詔的小青梅宋茵,從前他愛而不得,後來他的妻子墜崖死了,終於爲青梅騰出位置,一切本該順遂他的心意。
只是不知爲何,他卻遲遲沒有再娶。
我將兩隻酒杯推至他們面前,微晃的酒面țúₑ映照出他們狼狽的面容。
「左手毒酒,右手白水,只有一人能活。」
我笑意晏晏地對謝詔說:
「你來選。」
宋茵希冀地看向謝詔,她扯着謝詔的衣襬,小聲啜泣:
「我不能死的……謝詔,你最愛我了不是嗎?還有我的父兄,你答應他們會護好我的……」
謝詔不爲所動,他只直直地看向我,我聽見他低聲說:
「棲音,那日懸崖之上,我沒想過你會跳下去。」
他猝然閉眼。
「你父兄臨終前,曾給你留下一枚解毒丹,那日情況危機,你尚有那枚解毒丹可保全性命。」
「我需要宋家兵權,卻也想要你活着。」
「我只是沒有想過,你會跳下去。」
我安靜地聽完,就連脣角弧度也未變分毫。
我只是問他:
「兩杯酒,還沒選好嗎?」
宋茵卻像是徹底崩潰了,她強行撲了上來,抓住右手邊的那杯白水,囫圇嚥了下去,水漬和淚痕將她的妝容暈花,她丟掉手中酒杯,大喊:
「我選了,我選好了……」
她拭去眼角淚痕,對謝詔厲聲哭喊:
「你不能怪我,是你先負我的。」
「她墜崖後你明明可以娶我的,我父兄隨你平定叛亂,你卻連娶我都懶得敷衍。」
「你說你只把我當妹妹,卻又在旁人喚我爲謝夫人時從未制止,是你、是你先對不起我,是你先負我!」
看着有情人反目,我的內心卻一片平靜。
一路北行,我聽過許多有關謝夫人的事蹟。
最後的最後,是她與郎婿的青梅同時中毒,但她卻成了棄子。
我耐心地問謝詔:
「你說我有一枚解毒丹,但你可曾想過,那枚解毒丹,早已用在了你的身上?」
謝詔平叛時意外中毒,人人猜想他活不過三日,卻在隔日奇蹟般退燒醒來。
世人皆說這是天子之氣,梟主名聲徹底遠揚。
我的這條命,是顧蘭亭救的。
那麼曾經有過的那枚解毒丹,便應已經用在了旁人身上。
謝詔似乎想起了什麼,他的臉色霎時變得慘白,脣顫了顫,卻什麼聲音都說不出口。
他並非算不到這些,只是權勢於他而言更爲重要。
至於其他,皆可割捨。
我只是一笑,當着他和宋茵的面,將另一杯酒撒在地面。
「放心吧,兩杯都只是普通的白水。就這樣輕易死了,對你們而言只是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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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拍去裙襬上沾染的塵灰,彎起眼睛對謝詔笑了笑。
「另外,你認錯人了。」
「墜崖後,我便不記得前塵舊事了。你的悔恨,你自以爲的深情,我根本漠不關心。」
與顧蘭亭成親之後,起初也有人喚我爲顧三夫人。只是後來再沒人提過那個稱謂。
天下人皆知顧蘭亭有位極爲寵信的夫人,軍務要事從不避諱,就連軍中上下將領也是頗爲敬重。
並非因爲美色,也並非因爲感情深厚。
不必冠以夫姓,我就是我。
睚眥必報是我,一笑置之也是我。
是亂世之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女子。
僅此而已。

-12-
回到江左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我夢見我從孃親腹中呱呱落地,夢見爹爹後來救了江左的貴人。
貴人說,要將他家三子與我婚配。
偷聽大人們口頭定下親事,我卻從未將親事放在心上。轉頭卻撞見一個小郎君,站在梔子樹下,紅着臉望向我。
暫住顧府三日,他會送我好喫的飴糖,送我好看的首飾。
丫鬟們掩脣偷笑,說三公子終於情竇初開,小郎君羞紅了臉,氣起來全部趕跑。
離開前,他問我,還會回到江左嗎?
我想了想,說:「會。」
我答應他,再來時會給他帶好喫的梔子糖。小郎君問我梔子糖是什麼滋味,我將手中梔子遞到他的脣邊,十分篤信地說:「就是這個味道。」
「若你想喫糖了, 就嘗一片梔子花。」
「我很快就回來了。」
後來,過了五年、十年,我轉眼便將少年忘了。
我看見自己嫁了人,我過得並不如意,甚至賠上父兄性命,直到最後,從高崖上含恨墜下。
兜兜轉轉,再次相遇。
我醒來時,天光大亮。
有陽光透過窗欞,身體被曬得暖洋洋的, 有人卻一直擋在我身前, 替我擋去眼前刺眼陽光。
我問顧蘭亭:
「墜崖未死算我命大,但深入骨髓的那味毒, 你是如何解的?」
顧氏不善醫術, 並非杏林世家。
顧蘭亭也並未遮掩, 他劃破手腕, 不消片刻,只見皮肉之下, 蠱蟲湧動。
「少時四方雲遊,曾得到一種蠱蟲,中蠱者與施蠱人共享壽數,有人妄圖憑此長生不老。」
他看着我,眉目比平時還要穠麗一些。
「我的壽數,分你一半。」
我終於明白, 爲何那時醒來, 喉間全是血腥味了。
我回過神,試探地問他:
「若有百年壽數, 尚可再活三十年。但倘若只有五十,或許不知哪日便忽然死了。你當真不悔?」
顧蘭亭輕描淡寫地側了側頭, 眉眼有些散漫, 反問道:
「有什麼好後悔的?」
窗外梔子花開得正盛,我倚着窗戶, 探出身去, 抬手摘了一朵。
我將花瓣塞進口中,微苦氣息伴隨花香瀰漫開來, 我嚐到了清甜的露水。
那時京都城破, 謝詔和宋茵被押入大獄,牢車Ṭů⁹被推至百姓面前。
宋茵咒罵了一夜, 第二日卻傳出二人自盡的消息。
顧氏無意稱帝,我也沒有心力維繫世家利益糾纏。
索性回到江左, 在此長居。
我回過身, 尾音很自然地拖長,我輕聲問顧蘭亭:
「梔子糖,你還想喫嗎?」
他的目光忽然一頓, 聲音有些澀啞。
「你終於想起, 你還欠我一個情債了?」
「是啊。」
我彎起眼睛, 將梔子花遞到他的脣邊,他的眼睛裏像是藏着碎亮的光,眼眸也愉悅地彎起。
他一併咬住了我的指尖。
他的聲音悶悶, 別開眼,說:
「又拿梔子花糊弄我。我的糖呢?」
我不禁笑出了聲:
「所以,我來還債了。」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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