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媽媽忽然開口:
「是不是要把妹妹趕出去你才能滿意!」
爸爸和妹妹依舊沉默地喫着飯。
「每次回來一定要把大家都搞得不開心。」
「就因爲我們去海南還沒有叫你?就一直給大家甩臉色看?當時也問你了,你自己說的要出差!能怪誰!」
她們是問我了,只是在出發前一天的下午。
我眼睛忽然就酸了。 
-1-
過年時,妹妹提起想全家去海南旅行一趟。
於是,我熬夜做好了攻略,對比價格,定好了全家人的機票。
出發前兩天,她突然拍拍腦袋,說忘記學校裏還有活動了,去不了了。
爸爸嘆息一聲。
媽媽與其說是責怪,不如說是寵溺:「你啊,就是小糊塗蛋!這麼大了還是這樣。」
轉身向我,笑容隨即收斂,輕描淡寫道:
「那趕緊退了吧。一家人出去旅遊肯定要整整齊齊的。缺一個算怎麼回事?」
絲毫沒有商量,只是在下達命令。
我默默掏出手機,點開購票軟件,承擔了所有退款手續費。
她們清脆,歡快的笑聲像無數細密的鋼針扎入我耳膜,嗡嗡作響。
早就習慣了,不是嗎?
幾個月後的一個工作日,妹妹突然在幸福小家羣裏@我:
【姐姐,你明天有空嗎?】
我盯着屏幕,心裏咯噔一下,她找我向來沒有好事:
【明天要出差,怎麼了?】
她回了個傷心的表情:
【哎!真可惜,我放暑假啦!爸爸媽媽決定去海南旅行一趟,明天早上的飛機。你要不請個假?】
我當時頭腦一下就空白了。
明天早上的飛機,現在纔來問我有沒有空。
他們分明是規劃好了所有行程,直到最後一刻才恍然大悟想起,哦,還有個大女兒呢。
這纔派妹妹來羣裏「貼心」地問一句,纔好安心。
我深吸一口氣,發了個笑臉表情:
【玩得開心。】
其實我也可以請假的。
隔壁的小陳探頭,遞給我一杯奶茶:
「研研姐,生日快樂。你怎麼了,怎麼眼紅紅紅的?」
原來今天是我生日啊。
我揉了揉眼睛,扯出個假笑:
「沒事,電腦看久了,幹。」
後來朋友圈被他們刷屏,碧海藍天,白沙椰林。
媽媽的頭像Ṭůⁱ也變成了三個人的合影。
照片裏妹妹笑容燦爛,左手挽着媽媽,右手挽着爸爸。
他們纔是一家三口。
我指尖在點贊鍵上空了幾秒,最終鎖了屏。
這個家裏沒有我的位置,我應該是知道的。   
-2-
小時候,爸爸媽媽在外做生意,我就被放在外公外婆家。
外公外婆的房子建在半山腰上,站在門口的院子裏,就可以望見遠處山腳下灰撲撲的盤山公路。
那是我小時候最大的盼頭。
大卡車,拖拉機,小客車……都不是爸爸媽媽那輛紅色的小轎車。
偶爾有時,會出現一輛紅色的小轎車,最後依然疾馳而去。
直到外公外婆喊我回屋裏喫飯,才發現,天已經快黑了。
九歲那年,我終於等來了那輛紅色小轎車,爸爸媽媽把我接回了家,外公外婆佝僂的身影在後視鏡裏越來越遠。
他們好像是哭了,我也哭了,既開心又難過。
到了爸媽家時,我穿着印着喜羊羊的短袖,腳上是沾了點泥的布鞋,怯生生地站在門口,不敢進去。
裏面太乾淨了。
妹妹穿着粉色的漂亮公主裙,蹦蹦跳跳跑了過來,一把拉住我的手,聲音甜膩膩的:
「你就是姐姐嗎?太好了,終於有人可以陪我玩過家家啦!」
她興奮地拖着我跑到她的玩具角,裏面有各種我從未見過的塑料娃娃,小房子:
「你想當誰,白雪公主?人魚公主?還是冰雪女王?」
白雪公主我好像認識,可是冰雪女王是誰?我不知道。
巨大的恐慌感將我淹沒,臉火滾燙燙的,喉嚨裏一個字也吐不出。 
-3-
我和妹妹的性格,截然相反。
我安靜懂事,妹妹活潑開朗。
媽媽總愛捏着她的小臉:「你啊,就是一個磨人的小魔丸!如果能像你姐姐一半懂事就好了。」
我們彼此之間像熟悉的陌生人,從不越界。
家裏喫完飯,我總是會第一個站起來,默默收拾碗筷,讓流水聲Ťű₇淹沒客廳的歡聲笑語。
喫飯時,我也不敢去夾我喜歡的可樂雞翅,只敢伸手向眼前那盤白菜。
其實,我不喜歡喫白菜的。
它生澀,寡淡。
可我怕伸出的筷子時的突兀,怕夾走了妹妹喜歡喫的,怕全家人都討厭我。
晚上他們在客廳看綜藝,我坐在書桌前,攤開作業本上一個字也鑽不進腦子。
耳朵不受控制地捕捉着門外的每一聲笑談,如果提及我的名字,更是會汗毛豎立,警鈴作響。
我一遍遍用力地告訴自己:
沒關係,這一切都沒有關係。
我不會在意的。
他們是愛我的,只是太久沒有見面,生疏了。
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父母呢?
直到我看到學校宣傳欄裏的海報,一篇優秀學生家長訪談。
照片裏的女人,是我媽媽。
裏面的描述更是我未曾看見過的樣子。
文章裏,她侃侃而談「育兒經」:
【我和圓圓就像閨蜜一樣,無話不談。】
【她喜歡的男生,我都有去偷偷看過,還不錯,挺帥的。】
【我們還會一起追星呢,做父母,要了解孩子的世界。】
【希望她再接再厲,衝刺年級前十名吧!】
……
圍在旁邊的同學,紛紛羨慕圓圓有個好媽媽。身旁的同桌不經意問起:
「哎,這不是你妹妹嗎?好像家長會一次都沒有看見過你媽啊!你還是年級前三呢。」
是的,我的家長會,他們一次也沒有參加過。
「研研啊,這周爸爸媽媽實在抽不開身」「有很重要的會議要開」「下次一定去」「老師會理解的」。
我總是會懂事地說句「好」。
甚至,畢業了他們連我班級是哪個,班主任是誰,都不知道。
這些,我都以爲我還能忍。
也許真的只是不湊巧,他們剛好在那天很忙而已。
在收到我的錄取通知單時,媽媽才驚訝了一下:
「研研,你這是清華大學啊!」
爸爸湊了過來:
「讓我看看,真的啊,我的女兒真有出息啊!」
他們不知道,我一直都是年級前三。
或者說,從未在意。
直到大學前,收拾行李那天,我經過爸媽臥室,房門虛掩着。
就像是在水缸裏的魚,他們的聲音隔着巨大的玻璃和水,猝不及防地傳到了我耳朵裏。
世界轟然倒塌。
-4-
「媽,姐終於要去省外讀書了嗎!太棒啦!耶!」
妹妹一臉雀躍。
媽媽象徵性地責怪了一句:
「你這孩子,高興成這樣幹嘛?」
她撅着嘴:
「她每次在家裏,都感覺能量好低好低啊,我都不敢大聲講話了。」
爸爸在旁邊說道:
「你姐姐和你不一樣,小時候在農村長大。性格難免會奇怪點。也是我們不好,應該早點接回家裏養的。」
他默認了妹妹剛纔說的話。
妹妹聲音清脆:
「哼!我不管!反正她走了,我就是很開心!這樣我們一家三口就可以高高興興的了!」
原來我一直讓他們不高興啊……
第二天早上,我沉默地喫完了早餐,拿着行李。
爸爸客氣地問了一句;
「要不要送下你?」
平常這種時候,妹妹要出遠門,他都是早早換好衣服,在門口催促怕她遲到。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穿着睡衣。
我搖搖頭,聲音乾澀。
「不用了。」
他像是鬆了一口氣,叮囑道:
「哦…..你真的是比圓圓省心多了,那你出門在外要,萬事小心點。」
我嗯了一聲,離開了那個家。
後來,妹妹考上大學的時候。
他們提前幾天就準備好了妹妹可能用到的一切東西,還有房間裏那個巨大的毛絨熊。
然後親自開車護送到了一千公里外的魔都。理由是,妹妹從小在家不做家務,在外怕是被子都不會鋪。
最後還說了一句:
「要是像你那樣讓人省心就好了。」 
-5-
難過。
真的很難過。
我真的太彆扭了嗎?
大學裏,我瘋狂地開始看書,看心理學,看文學,看哲學……在裏面尋找答案,尋找理解,尋找救贖。
原來我的彆扭,叫情感忽視。
不是我不夠好,纔不被愛的。
我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嘗試着與自己和解。
在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晚,拼湊出真實的自己。
即使這樣。
到了寒暑假依然不願意回家。
於是找了各種理由,實習,社會實踐…..
終於有一天,媽媽在電話裏試探着問出:
「你是不是對爸爸媽媽有什麼怨言?爲什麼總是不回家?」
也許是他們意識到了,心裏產生了一點點愧疚感。
大學裏總是會給我很多生活費。
試圖修補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不再選擇推讓,而是接受。
而這些,都引起了妹妹的不滿。
妹妹爲此在家人羣裏還鬧了一整:
【憑什麼姐姐生活費比我多?】
【你們就是Ṫû⁴偏心!】
【偏老大輕老二!】
我盯着屏幕裏妹妹的指控,止不住笑出了聲。
這無數遍在我心底日夜吞噬我,將我逼瘋,想要掩蓋的真相。
她可以毫無顧忌,輕飄飄地說出來。
我爲什麼不敢呢?
怕從他們微妙的表情裏察覺出答案嗎?
我是羨慕妹妹的。
羨慕她可以肆無忌憚地索要。
羨慕她可以理直氣壯地質疑。
後來,媽媽給她買了一臺蘋果電腦,一萬多,我四個月的生活費。
我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第一次將那沉重的,心裏見不得光的潮溼,撕開了血淋淋的口子:
「是的,因爲你們從小到大,都偏愛妹妹。」
電話那邊沉默了。
時間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手心開始止不住地冒汗。
媽媽的聲音重新響起,帶着難以置信的怒Ŧųⁿ氣:
「你……一直這麼想嗎?」
我沒有說話。
媽媽的語氣變得急切起來:
「研研,你最近是不是交了些不三不四的壞朋友?是不是有人給你灌輸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
「做人是要講良心的!」
最後電話以媽媽生氣地掛斷結束。
爸爸那邊微信馬上就發來:
「快向你媽媽道歉,你媽媽被你氣得住了院!你不知道她生你的時候差點難產嗎!你怎麼可以往她心口上捅刀子?」
「你性格不要那麼敏感偏執,是不是最近學業壓力太大,腦子讀壞了?要不要去看下心理醫生?」
「我有認識的精神科醫生,你明天就給我回家!」
我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
還是輸了嗎?
他們說我偏執,腦子出了問題。
甚至在親戚們面前哭訴。
就是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偏心。   
-6-
後來我們彼此默契,都不再提起那次事情。
假裝相安無事,家庭和睦。
我以爲我是徹底接受了的。
把他們一家當成是陌生人。
直到今天飯桌上,我剛結束了一個連軸轉的大項目,從北京飛回來,實在沒有力氣說話,媽媽卻突然發火。
當她再次問我:
「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滿意!」
「一回來就擺着個死人臉給誰看?」
沒意思。
連裝模作樣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索性就開口:
「給我 100 萬。」
媽媽臉都白了。
全家人都沉默了。
我無視這異常的寂靜,筷子越過面前的那碗白菜,伸到了妹妹面前的雞翅碗裏。
夾起最大的一塊。
用力地咀嚼起來。
妹妹皺起眉,臉上是沒有掩飾的嫌棄,聲音尖銳:
「你知不知道你喫飯吧唧嘴真的很難聽啊!」
爸爸用力把筷子砸到桌子上,碗碟震得叮噹響:
「夠了!今天我生日,你大老遠回來就是爲了和我們說這些的嗎?」
我不該回來,不該對他們抱有一絲一毫,不切實際的幻想。
這些年,我也努力變得開朗,變成網上說的高能量人羣。
甚至有意無意地模仿妹妹。
他們依然不愛我。
「做父母的是欠了你的嗎?」
「你媽媽懷你的時候,差點要了半條命,膽汁都吐出……」
又來了。
偶爾幾次爲我慶祝生日時,也不忘提醒我:我的生日,是媽媽的受難日。
我要記得感恩。
可是妹妹生日,他們從來不會說這些,媽媽總會一臉幸福地回憶:生圓圓的時候可順利了,一點也沒有遭罪,真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啊……
最後補上一句:
「爸媽說這些話也沒有別的意思,你別太敏感。」
這次我不再沉默。
「是。」
「我寧願生我的不是你們。」
我從未後悔來到這個世界。
爸爸臉一下就漲紅了,又青又紫,像個豬肝一樣。
他猛地站起,帶着酒氣,像一頭徹底被激怒的野獸,踉蹌衝到我面前。
媽媽聲音帶着哭腔,使勁拉住他的胳膊:
「老張,冷靜點……」
最終,那巴掌還是落在了我結結實實落在了我左臉上。
清脆,響亮。
但我感覺不到疼痛。
妹妹嚇得捂住了嘴,厭惡地瞪着我。爸爸向來是溫和的。
是我破壞了家庭和睦。
爸爸喘着粗氣,聲音陡然提高:
「你再說一遍!你把剛纔的話再說一遍!」
我提高音量,一字一頓:
「我、寧、願、生、我、的、不、是、你、們。」
他暴怒地再次揚起手臂,我把紅腫的臉擺在了他面前:
「打啊!」
他的手卻僵在了半空中:
「滾!你給我滾出這個家,我沒有你這種女兒!」
我看着他扭曲的臉,身後哭泣的媽媽和驚恐的妹妹……從未如此清醒。
平靜地拉起還未打開的行李箱,走向大門。
這次我沒有回頭。
定了最早的機票。
回了北京。
-7-
這一百萬不是憑空而來的。
是我清清楚楚算出來的數字。
大二那年,妹妹出國當交換生,機票,學費,公寓租金,豐厚的生活費,購物基金……每個月林林總總,正好一百萬。
爸爸媽媽提起這筆開銷,甚至引以爲豪:孩子啊,就是該出去看看的,見見世面,性格才能大氣點!不然扭Ţū₆扭捏捏,小家子氣……
妹妹的確很大氣。
她在朋友圈曬着挎着名牌包,拿着咖啡,精緻的留學生生活時。
我正蜷縮在北京五環外的隔斷房裏,聽着隔壁夫妻無休止的爭吵。
盛夏時,房間裏的空氣都是滾燙的,唯一能通風的,只有一扇臉盆大小的窗戶。
這裏連空調都沒有。
交完房租後,手上的錢已經所剩無幾,只夠買一臺小小的電風扇。
我思慮再三,也許是真的太難熬,也許是被滾燙的電風扇吹壞了腦子,也許是心底深處那點可悲的期待,我鬼使神差,學着妹妹曾經撒嬌抱怨的樣子,在小家羣裏提起:
【北京最近太熱了,都 40 度啦。我房間簡直像蒸桑拿。】
發完後,我鎖屏了手機,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心跳不停。
直到消息框彈出。
媽媽的回答直接像一盆冷水,澆灌下來:
【這就受不了了?年輕人嘛,在外喫喫苦頭也是好的,不喫點苦,哪知道家裏的好!】
【圓圓在國外就適應得很好,這點你要學學她。】
熱浪扼住了我的喉嚨,讓我無法喘息。
她還在生氣。
生氣我大學時捅破了那層窗戶紙,讓他們難堪。
她試圖用經濟制裁我,懲罰我。
懲罰我生在福中不知福,懲罰我貪得無厭要了錢還想要愛。
假裝聽不懂我的暗示,逼着我說出那句「求求你……」,他們再大發慈悲。
那一樁樁事件湧上心頭…..
當我提前兩小時摸黑趕地鐵時,他們給妹妹錢,在國外買了代步車。
當我省了又省,實習生的工資仍然只夠買泡麪時,妹妹在羣裏興致勃勃地分享着喫到的米其林大餐。
當我一個人胃痛到在木板牀上打滾時,連下牀倒水的力氣都沒有,還是房東阿姨發現異常將我送進醫院;而妹妹一個感ƭū́₂冒,他們連夜買好了去美國的飛機票,美其名曰:剛好出國旅行一趟。
更諷刺的是。
偶爾有時,他們又會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發來短信:
「研研,錢還夠不夠用?不夠用要開口,別死撐!」
是什麼時候呢?是在給妹妹買完車子後,給妹妹打去生活費時,買好機票去美國時……他們就會發來這樣的信息。
他們明明那麼討厭我,還要裝作關心的模樣,顯得滑稽又可笑。
他們也很矛盾,不是嗎?
直到我在網上看到無數個帖子:
【我可能真的生病了,突然發現自己越來越討厭自己的女兒了……】
底下滿滿的評論「我也是」「看見她就很煩」「連喝水的聲音都討厭」…….我終於理解了,爲什麼我在家裏連喝口水,他們都要皺起眉頭。
原來,世界上真的是有父母,會完全不愛自己孩子的。
-8-
和他們斷絕聯繫後的一個月,媽媽主動打來了電話:
「研研,你爸爸生病住院了,你也回家看看吧。醫生說是急火攻心了,憂思過重。」
「過去的事,可能我們也有錯,可你的態度也太傷人了。」
她聲音哽咽,彷彿真的很難過:
「媽媽和你說對不起,行嗎?你如果還有良心的話,就回來吧。啊?」
掛了她的電話後,緊接着,手機開始震動個不停。
是相親相愛一家人裏的消息:
姑姑:【研研,你爸爸躺在病牀上翻來覆去還在想你的事情,做小孩的不能這麼自私了啊!天大的事有父母身體重要嗎?】
叔叔:【父母再有錯,也是你父母啊,一家人哪裏有隔夜仇的啊!】
嬸嬸:【你好歹也是名牌大學大學生了,讀那麼多聖賢書,怎麼一點也不懂事?這段時間,你媽媽眼睛都哭腫了……】
妹妹:【姐姐,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冷血無情,眼裏只有錢。】
變成這個樣子?
他們只是想要我低頭認錯,要我繼續扮演那個沉默的,不計較的懂事好女兒。
就能粉飾太平,家和萬事興。
好,那我就回去。
有些話,也該一次說清楚了。
-9-
醫院病房裏,爸爸閉眼躺在病牀上。
幾個親戚圍在他身邊。
姑姑說了句:
「看,研研回來了…..」
他冷哼一聲,別過臉,用後腦勺對着我。
彷彿是受了委屈的孩子。
媽媽立刻扮演起了和事佬:
「好了,研研都回來了,你也差不多得了。」
她用餘光瞟着我,捕捉我臉上的表情。
身旁的親戚們,也都七嘴八舌附和着:
「對啊,老陳,你都一把年紀了還和孩子較什麼勁啊!」
「孩子回來就好了,說開了就沒事了!」
爸爸拉着臉:
「我沒有這種女兒,狼心狗肺,只認錢不認爹孃的女兒!」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期待着我痛哭流涕,服軟認錯。
我迎着他們的目光,聲音平靜,彷彿在答辯:
「對,你們的女兒一直都只有陳圓圓啊。」
所有人都愣住了。
臉上的表情像打翻的調色盤,震驚,錯愕,難以置信。
姑姑第一個反應過來:
「研研,你說這種話,你知道有多傷你爸媽的心嗎?」
「他們辛辛苦苦賺錢打拼,起早貪黑,不就是爲了你們姐妹兩個嗎?」
爲了我們?
我嘴角上揚:
「好,那你們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嗎?」
媽媽臉上劃過一絲難堪,下意識避開我的目光:
「你爸爸生病住院,事情多,一時就忙忘記了。明天給你補過好了。」
「平時不都記得嗎?」
那些被忘記的生日,遠比記住的次數多。
連生日蛋糕,都是妹妹喜歡的芒果口味。
我討厭芒果蛋糕。
我討厭妹妹。
我繼續問道:
「那你們知道我高中班主任姓什麼嗎?」
媽媽眼神更加慌亂,支支吾吾:
「那麼久遠的事情,早就忘記了。」
她聲音越來越小。
今年過年,她還送了禮物給妹妹高中班主任,感謝以前對妹妹的照顧,她們說這是基本的人情Ŧũ₇世故。
我聲音止不住地顫抖:
「你知道我喜歡的明星嗎?」
「你去看過我喜歡的男孩嗎?」
「你去過北京看我嗎?」
「哪怕一次?」
他們已經去了兩次美國,卻一次北京也沒有來過。
爸爸再也忍不住,額上青筋暴起,突然發飆:
「好了!夠了!就爲了這種小事你要鬧到什麼時候?你還想怎麼樣,怎麼樣才滿意。要爸爸媽媽跪下來求你嗎?」
他們所有人都怒視着我。
彷彿我是個不可理喻,十惡不赦的冷血怪物。
就在此刻——
「放你孃的屁!你們所有人都在欺負我乖孫女!」
一聲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質問,在身後響起。
我猛地回頭,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洶湧而出,模糊了視線。
門口,外公拄着柺杖,背駝得厲害,脖子卻挺得直直的,外婆扶着他,顫顫巍巍地站在我身後,看到我,就紅了眼眶:
「研研……」
他們滿頭銀髮,臉上刻滿了長途奔波的疲憊。
他們從不願意坐車,可從山裏到城裏就要轉三趟車。
他們爲了我,坐了那麼久的車輾轉來到這裏。
這一刻,我確信,我是被愛着的。
外婆聲音沙啞卻洪亮:
「氣病的?我看你們就是心虛,你們兩個摸着良心問問自己,從小把研研扔在山裏不管不問,一年到頭除了過年打個紅包。你們管過她死活嗎?買過一次玩具衣服給她嗎?早知道如此,我怎麼也不會讓你們把她接走!」
外公指着他們的鼻子罵道:
「豬狗不如的玩意!」
「你們給圓圓出國花了一百萬,眼睛都不眨一下,研研在北京生病住院的時候,你們又在哪裏?電話打過去,是不是說年輕人小病小痛忍忍就過去了,有你們這麼當父母的樣嗎!」
病房裏瞬間鴉雀無聲。
幾個親戚也都閉口不言。
其實,他們全都知道,只是裝聾作啞。
在這片死寂中,我擦掉眼淚,挺直脊背。
所有的委屈,憤怒,不甘,在這一刻化作了決心。
我緩緩開口:
「我只要一百萬。」
「就一百萬。」
爸爸張了張嘴,還想開口說什麼,最後被外公外婆一個眼神瞪了一下,又咽了回去。
媽媽捂着臉,肩膀劇烈地聳動。
此刻,我不再害怕,因爲我身後有人可以接着我。
最終,我的卡里多了一筆轉賬,剛好 100 萬。
-10-
我用這 100 萬加上自己平時積攢下來的錢,咬牙在北京購買了一套兩居室的小房子。
一間給我,另一間是給外公外婆準備的。
我邀請他們來這裏養老,可他們卻笑着搖頭:大城市太鬧騰了,我們兩啊,還是喜歡那老窩。
我理解,那裏有他們一生的根。
而我也將在這裏,紮下自己的根。
不再流浪。
這裏是完全屬於我自己的家。
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在裏面大聲朗讀書籍,看綜藝的時候放聲大笑,無需壓抑。
我可以一整天不說話,只是發呆,無人指責我太過沉悶。
我可以不洗碗,碗碟就堆在那裏,不必如履薄冰。
我終於不用在所謂自己的家裏,像個寄人籬下的租客了。
媽媽的電話,偶爾會不合時宜地響起,帶着生疏和討好:
「研研,怎麼過節了還不回家啊?家裏……」
我語氣輕快:
「太忙了,媽。項目緊,到時候還要回老家看外公外婆呢。」
她那邊沉默了一陣,似乎不甘心:
「你是不是還在爲以前的事生氣,以前的事我們是做錯了,不是給了你一百萬了嗎?你還想……」
我打斷了她的話:
「哎呀,你們就是想太多了,太敏感了。真沒有。」
「都過去了,提它幹嘛?有空我會回去的。」
媽媽突然迫切解釋起來:
「研研,爸爸媽媽怎麼會不愛你呢?當初把你放外公外婆生妹妹,也是沒辦法,想給你找個伴啊。不然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話還沒有說完。
話筒那邊猝不及防地爆發出妹妹尖銳的哭喊聲,背景音一片混亂。
電話被倉促掛斷,傳來「嘟…..嘟…..」的忙音。
幾分鐘後,那個沉寂許久的小家羣,跳出了妹妹的消息:
【既然我纔是家裏多餘的那個,那我走好了!你們滿意了!】
隨即,羣裏只剩下了三個人。
妹妹退羣了。
後來,聽表妹說,爸爸媽媽又大手一揮給她買了一輛價值不菲的電車,她才滿意。
事後,她得意洋洋地給我發了私信:
【看吧,你纔是多餘的那個。】
看着屏幕上的黑色字體,我心裏平靜無比,一絲波瀾都沒有。
我是真的與自己,與自己的過去徹底和解了。
-11-
後來,我一年只回去一兩趟。
逢年過節,會發個微信紅包,除此之外沒有更多。
結婚那天,陽光明媚。
外公穿着嶄新的唐裝,外婆銀髮高高盤起。
當婚禮進行曲響起時,外公用顫抖的手, 將我鄭重無比地交到了另一個男人手裏。
平時威嚴的他, 在臺上講話講着講着就哭了。
而我血緣上的爸媽和妹妹被安排在了主桌旁邊的賓客桌。
他們的桌子緊挨着主桌,隔着一段無法逾越的距離。
妹妹一如既往地對我露出鄙夷的表情,聲音不大不小:
「顯擺什麼呢……也就一克拉的鑽戒。等我結婚,肯定比這更氣派!」
媽媽沒有接話。
儀式結束後,他們湊了過來, 媽媽臉上堆着近乎討好的笑容:
「研研,今天真漂亮啊。媽媽爲你高興。」
她眼眶泛紅,試圖想要拉住我的手, 卻被我側身避開。
爸爸在旁邊搓着手,像往日那樣溫和:
「是啊是啊, 結婚後,一定要好好過日子啊……」
他們聲音哽咽, 似乎還想說更多。
然而,話未說完, 就被熱情湧上來敬酒的朋友和同事打斷。
他們舉着酒杯,瞬間將我的父母隔絕在人潮之外。
我瞥了一眼, 他們好像țúⁱ老了,兩個人的身影在喧鬧中顯得格外地落寞。
可是那些遲來的歉意, 早已無法觸動我分毫。
就像涼了的粥,是暖不了胃的。
-12-
幾年後和表妹閒聊中, 才得知爸爸媽媽和妹妹鬧掰了。
妹妹生了孩子, 嫌媽媽偷懶, 不給她照顧孩子。
媽媽紅着眼眶委屈道:我腰已經不好了, 抱不動小孩,不是給你請了阿姨嗎?
她指着媽媽的鼻子說:算了吧!你就是自私, 年輕時對姐姐自私,老了對我小孩自私,就只心疼你自己!阿姨哪裏有家裏人信得過!
說完, 就摔門而去,一年半了都沒有回去一次。
表妹嘆着氣:你媽天天在家唸叨着, 怎麼就養成了這樣的性子, 怎麼好好一個家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可他們不想想,他們以前是怎麼對你的。真是可憐又可恨啊!
我笑了笑,彷彿在聽別人家的事。
去年升職加薪後,和老公在北京買了一個三居室的大平層。把外公外婆接來北京玩了一陣子, 一週去天安門看三次升旗,聽他們像小時候那樣,講過去的故事。
我知道他們戀家,又把外公外婆老家的房子也翻修了一下。
老人們怕摔跤,我裝了防滑的地磚,老人們最怕冬天, 我裝了地暖和暖氣。
至於,他們一家三口, 聽說後來妹妹又因爲和婆婆不對付,回了家摔東西,大哭大鬧, 媽媽只是冷冷回了句「你自己的事自己扛」。
他們會給我的朋友圈點贊,偶爾會發微信給我, 問我「最近還好嗎?」
我只是回「很好」,沒有下文。
我確信,我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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