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晞

我是個暗探,假扮青樓女騙人時,被我那斯文儒雅的養兄撞見了,他目光危險:「缺錢?」
「你管我?」
他冷笑:「我還就管你一輩子了。」

-1-
王晞是我名義上的兄長。
此時的他,面色緋紅,嶄新的緋色官袍皺成一團。
「看什麼?」他聲音喑啞,底蘊沉冷。
「看哥哥這面冷心熱的模樣。」我的指尖劃過他的眉眼。
他眸色深暗,捉住我作亂的手,嘆了聲:「客人還等着。」
他起了身。
「哥哥……」我摟住他的腰。
「別鬧,我還有正事。」
他撥開我的手,站起來,抻了抻袍服。
不過瞬間,他站在半明半暗的暮色中,又是那副方端君子的清冷模樣。
「客人是趙家千金,我未來的嫂嫂對嗎?」
暮色中的男人眸色暗了暗,好看的薄脣緊繃着,沒有回答我。
「哥哥的正事,就是陪她?」
「瑤瑤……」他很低地嘆了聲。
「她長得有我好看嗎?」我挑事。
他揉了揉眉心:「你們不一樣。」
我漫不經心笑了笑:「不一樣,一個正大光明,一個見不得光唄……」
「別這樣,瑤瑤。」他攏了攏我凌亂的鬢髮。
他總是三言兩語避過。
我躲開他的手:「我想去見見她。」
他蹙眉,原先還溫柔的語氣有些發冷了:「瑤瑤,別去招惹她,聽話。」
「若我偏偏要招惹呢?」
「別鬧,休沐了再陪你。」
他拿我當個玩寵哄。
王晞走了,沒再停留,清醒又理智。
他一走,我扯下耳上的流蘇砸到地上。
王晞以爲我愛他,愛到自甘墮落與他沉淪,都已經入朝爲官四五載,穩步擢升的天之驕子,怎麼那麼好騙呢,他不知道,我只是想利用他,報復他的父親。

-2-
我和姐姐相依爲命,王晞的父親王允領養了我們,我們都以爲他是好人,很感激他。
可原來,他收留我們並非好心,只是想拿所謂名門閨秀的養女賄賂官員,平步青雲。
我姐姐被他獻給了一個好色暴虐的太監,死於非命。
他位高權重,我告不了他,也殺不了他,甚至連自己也保護不了。
王晞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

-3-
那是在姐姐死後的第二天,我見到了王晞,先前他被外派至長川任官。
「你就是我父親領養的妹妹。」
他站在高階之上俯望我,脣邊銜着溫和淡然的笑意。
穿庭亂雪紛紛,他峨冠博帶,渾身透着一股子書卷氣。
什麼叫出淤泥而不染,說的就是王晞這樣的人。
王允骯髒僞善,卻愛子如命。
他不讓王晞知道他的真面目,也不讓他參與任何骯髒的勾當。
他要他的兒子一生清白乾淨,立於高臺之上,永不染塵埃。
這怎麼行呢?
「哥哥,我是瑤瑤。」我衝高階之上的人笑起來,眉眼彎彎,天真無邪。

-4-
我佯裝天真的模樣騙過了王允,他以爲我什麼都不懂,於是放任我圍着王晞轉。這給了我機會,誘哄王晞的機會。

-5-
爲了讓王晞這樣的正人君子淪爲我的裙下之臣,我耍盡手段。
王晞最常待的地方是書房,我便常常往書房裏鑽,藉着讀書識字的由頭,混在他身邊。
我故意把字寫得拙劣扭曲,王晞看不下去,把着我的手教。
不愧是連中三元的狀元郎,筆力遒勁,在他筆下的文字頃刻有了魂魄,風骨錚然。
「哥哥好厲害。」
「專心。」他輕敲我的手背,淡色的脣瓣輕輕翕動,音色低啞。
「哥哥的手好冰。」我沒聽話,用小拇指勾住他白淨修長的手指。
他錯愕片刻,收回手。
我很快捉住他的手:「我給哥哥焐熱。」
「不用了。」他的目光沉了下來,仍想抗拒我。
「哥哥討厭瑤瑤嗎?」我一下子委屈了,眼眶發紅。
他揉了揉眉心,嘆了口氣:「沒有。」他很無奈地任由我胡來。
「以後哥哥要是冷了,瑤瑤都會幫你捂熱的。」我低聲說,余光中,男人神情動容。

-6-
王晞總是持重守禮,可他是人,是人就會有七情六慾。
一個雷雨天,我一身澆透,敲開他的門:「哥哥,讓我進來避避雨吧。」
開門的瞬間,他的目光有剎那的失神,僅僅是剎那,可這已經足夠了,他可是個君子啊。
「哥哥,我怕打雷。」
他那聳兀的喉結上下滾動,什麼也沒說,側開身讓我進去了。
他拿乾淨寬大的袍服給我,仍不敢正眼看我,「把溼衣服換了。」
我在屏風一側換,大雨滂沱,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投在屏風上,我伸出手,輕輕撫摸那影子的輪廓,靜靜等候。
一個巨大驚雷驟然砸落。
我推倒了屏風,撲進王晞的懷裏,顫抖不已,「哥哥,我怕。」
「瑤瑤,你先鬆手。」王晞不敢看我,他的聲音那樣啞。
我垂眸,看見他雙臂垂在兩側,僵硬得不知何處安放。
冷風從窗子鑽了進來,呼呼的,撲滅了火燭。
一室昏暗,大雨淹沒了窗外一切的聲響。
我貼緊他的胸膛,他心跳如擂鼓,清冷的身軀有些發燙。
我的手緩緩覆上他的手,悄悄扣住他十指。
「哥哥,今晚我不走,好嗎?」
窗外電閃雷鳴,與我合謀,設計一個圈套。
我仰着臉看王晞,青紫的閃電落下來細碎的亮光,照明他深秀的臉。
他閉着眼,長長的睫毛如蝶翼在輕輕顫動。
剋制,忍耐,這是他此時此刻的神情。
最終,聖賢書中的禮義廉恥佔據了上風。
明明已經動了情,王晞還是推開了我。
「瑤瑤,我送你回房。」

-7-
清醒的王晞抵抗得住誘惑,沒關係,他總有昏沉的時候啊。
那是在一個盛夏的深夜,王晞與同僚宴飲,我去接他。
他的酒量很差,被灌得昏醉,腳步也踉蹌。
看見我,他那冷白的皮膚上泛起好看的緋紅,眼裏笑意似細碎的星子,像要閃到人心窩裏去。
「瑤瑤。」他低聲呢喃,舌尖微卷,念出麥芽糖那樣黏膩的意味。
我對他笑,讓梨渦淺淺盪漾。
「王晞,這是令妹嗎?」他的同僚走了過來,目光沒離開我身上。
我對那人也笑:「這位哥哥好。」
如何笑得百媚生,我在背後練習了無數遍,足夠迷惑男人。
手腕被拽住,王晞將我往後一拉,隔在我和那人中間。
他那雙原先含着笑意的眼眸轉瞬清冷一片。
向來斯文儒雅的王晞竟對那人無禮道:「與你何干?」
他拉着我上了馬車,似乎在生悶氣,頭抵着車壁,闔眼不語。
可手卻緊緊攥着我。
「哥哥,你放開我,手疼。」
他像是沒聽見,手上的力氣不減反增。
有情緒了,會生氣了,那根禮制的弦已起波瀾了啊。
我挨近他,俯下身,吧嗒一口,狠狠咬在他手背上。
緊兀的車內空間響起悶哼聲。
他緩緩睜開那雙矇矓迷濛的醉眼,注視着我。
還不夠嗎?
裙裾似風荷舉,鋪展蔓延開,我跨坐到他腿上,在他蹙眉的那瞬間,吻住了那張沾着酒的瀲灩的薄脣。
夏日晚風作亂,撩起車簾無端探看。
馬車正到相思橋,橋下冶豔芙渠在盛放。
我後退,他的大掌按住我,欺壓過來的,是迷亂的酒氣,清冽的荷香。
我的心跳得極快,似很快就要掙籠而出的幼獸。
「爲什麼對旁人笑?」
他吻得像是要將我拆骨入腹。
完了。
王晞完了。
那晚似一個荒唐的夢。
橋下采的芙蕖被碾壓,花汁四濺。
萬籟俱寂,男人喉間逸出一聲低喘:「瑤瑤。」

-8-
我以爲王晞淪陷了,誰知道他這個人,始終理智清醒。
他從來不會因爲我耽誤正事。
哪怕春宵苦短,他也能在錦帳內拒絕我,及時抽身,準時上府衙點卯。
他因公外出,也不理會我如何撒嬌,從不讓我隨行,能禁慾很長時間。
若不是親測,我怕是要以爲他有隱疾。
王晞的生活依舊按部就班,沒有因爲我這個意外發生任何軌道偏離。
所以啊,到了現在,該成婚了,他就聽從父命,要娶一位高門貴女,端莊淑女。
那怎麼可以?
我怎麼可以看着他與旁人白頭偕老,子孫滿堂呢?
我得讓王允斷子絕孫啊,那隻能對不住我的好哥哥了。

-9-
燈下的王晞望着趙清宜在笑,他給她夾了菜,趙清宜也低眉淺笑。
好一對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哥哥,這是哪家的姐姐啊?長得真好看。」
他不讓我來,我就要來。
王晞的神色略變,他看着我,那目光有點冷,有點陌生。
我覺得渾身發冷,我搓了搓雙臂,對着王晞盈盈一笑,用眼神問他。
怎麼,翻臉就不認人了嗎?
他移開視線不看我。
有本事就別再上我的院子啊。
趙清宜站起來,落落大方,對我微笑:「這就是瑤瑤妹妹嗎?果真就像你哥哥說的,傾城之色。」
原本,我準備挑釁趙清宜來的。
可是她笑得很溫柔,有點像姐姐。
我坐到她身邊,跟她撒嬌。
「趙家姐姐,你看我哥哥,好像不歡迎我。我打擾了你們嗎?」
趙清宜看了一眼臉色微沉的王晞,笑得賢淑:「你哥哥疼你都來不及。一點都不打擾,飯嘛,越多人圍着喫越香。」
十分有當家主母的風範,其實趙清宜挺好的,我一點也不討厭她,爲什麼要嫁給王晞呢?
王晞像啞巴了一樣,沉着臉,什麼話也不說。
我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終於逼得他不得不看我。
「哥哥爲什麼不理我?」我撐着下巴,眨着眼睛,委屈地問他。
他眉眼間已有薄怒,沉着聲:「瑤瑤,我和你趙姐姐還有事。」
什麼事,商量彩禮呢,還是嫁妝,還是更遠的,要生幾個娃娃。
「哥哥兇兇。」我摟着趙清宜手臂,委屈巴巴。
王晞揉了揉眉心,還想說什麼,我對他笑了笑,他悶哼了一聲。
桌子底下,我碰了他一下。
一本正經的王晞,耳尖上緩緩攀沿起緋色。
「怎麼了?」趙清宜聽見他的悶哼聲,關切詢問。
「沒。」王晞鼻尖上沁着一點薄汗。
「很熱嗎?」趙清宜疑惑地看着他的臉。
「沒。」
我好笑地看着王晞:「哥哥除了說沒,還會說什麼。」

-10-
趙清宜的簪子掉了,我和王晞在幫她找。
假山爲屏障,我的手靠近了他。
王晞攥住我的手,額角浮現青筋。
他壓低聲音:「別鬧。」僅有我聽得見。
趙清宜在另一側,問:「瑤瑤,簪子還沒找到嗎?」
「沒呢。」
我想掙脫他的禁錮,卻被死死按住。
我低低一笑,眼波瀲灩。
「哥哥,你耳朵都紅了。」
我上前一步,把他抵在石壁上。
「怎麼辦,一看哥哥這副衣冠楚楚的樣子,我就很想欺負……」
他捂住我的嘴,眼尾泛紅,眸底一汪水色,像極了被欺凌的良家。
我笑得眼尾上挑,捂住一樣可以發出聲音啊。
「唔嗯,你以爲這樣可以讓我閉嘴嗎?哥哥。」
王晞看着我,蹙眉不語。
我愈發來了興致:「哥,哥……唔」
話沒說完,被換了位置,石壁摩擦着我的背,凹凸不平。
「那這樣呢?」
王晞竟用吻徹徹底底堵住了我的嘴。
我以爲的乖順獵物,此時變成獵人,圍獵了我。
荷風徐徐,池荷起漣漪,水聲在寂靜中尤爲清響。
地上響起了腳步聲。
他修長白淨的手指覆住我的手,壓在峻峭石壁上,直了又曲,曲了又直。
趙清宜:「我這邊都找遍了,也沒有,我過去你們那邊一起找吧。」
王晞的心跳極重。
「唔……」我想回答,我想王晞在人前,吻我。
王晞鬆開了我,他看着我,眸色深深,「這邊也沒有,不用過來了。」他回答趙清宜。
他的聲音聽起來平穩無瀾,無懈可擊。
我還在微喘,手腳酥麻,我瞪着他。
美人計,不是我用的嗎?
我的臉皮有些發燙。
他眸子的笑意緩緩暈開,輕捋着我鬢間亂髮,低着聲:「乖。」
他的聲音變了,變得又沉又啞,簡直蠱惑人。
我失了神,片刻。
黑暗的山石門流瀉出一點融融昏光。
「那算了吧,不找了。我們一起回去吧。」
趙清宜提燈過來了。
半角粉色荷裾出現在視線中。
要我乖?我飛快踮起腳,吻住王晞。
我就是要在光明處,拉着他,幹壞事。
王晞眸中閃過微詫之色。
幾乎是同時,趙清宜望了過來,我吻上了他,燈被突至的小飛石打滅。
耳邊傳來趙清宜的驚呼聲。
「啊,好黑啊。
「我怕黑,什麼都看不見。」
王晞從容地推開了我。
「別怕,我過來。」
他將我一人丟下。
我站在原地,黑暗中,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王晞的溫柔,不僅僅是對我啊。

-11-
王晞過來時,被我關在門外。
對鏡梳晚妝,鏡中出現男人英俊陰沉的臉。
「又鬧什麼?」
小軒窗敞着,原來是個爬了窗的正人君子啊。
我看着鏡中的王晞,手指纏着一縷發打轉,「哥哥不去找趙姐姐,找我做什麼?」
「瑤瑤。」他走過來,捧起一掌發,執梳爲我捋順,「趙清宜是客人,那是禮節。」
「那我又是哥哥的什麼?」
我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從今天開始,哥哥別再來招惹我吧。我只是哥哥的妹妹,我們這樣於理不合。」
他的目光沉了沉:「說什麼胡話?」
他那雙清冷鳳眼不笑時,薄眼皮微耷着,有些嚴肅,能震懾人心。
我直直地盯着他:「我沒有。」
「我想請哥哥幫我留意下,有沒有不錯的郎君適合我的,給我談門親事,省得留我在你眼前礙眼。」
「你什麼意思?」他瞳色漸深。
我無視他眼底的冷意:「我要嫁出去。」
「不可能。」
我冷笑:「原來哥哥不想讓我嫁人,想讓我一直做你的妹妹,然後暗度陳倉嗎?
「哥哥,你可真是個斯文敗類。」
他的手曲起,微握成拳。
他垂下眸睨着我:「你是這麼想我的?」
不然呢?
「我不想跟哥哥吵了,勞煩哥哥幫我看着點,自然,像我這樣的殘花敗柳,得找個二婚的,省得叫人喫暗虧。」
王晞氣極反笑,他看着我:「瑤瑤,我是這麼教你的?說的話,一句句捅人心窩。」
我也看着他。
「哥哥也配?教我禮義廉恥,偏偏和我做的,卻丟了禮義廉恥。」
王晞沉下臉,凝視着我,良久,他很平靜地問:「後悔了?」
我突然清醒。
後悔?談何後悔?原本就是我步步爲營,居心叵測啊。
若是徹底激怒他,他真的跟我斷了,我纔要後悔不是嗎?
我應該服軟的,可是此時我不想。
我低下頭,擺弄桌上的簪子,沒說話。
一室沉默,只有夜風寂寂地撩撥綺窗。

-12-
王晞跟我冷戰了,他不來看我。
他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我也不去找他,可是,我發現深夜時總有馬車進王家,搬下來一箱箱東西,運進王允的書房。
我藉着送湯的名頭進去過王允的書房,可是屋內陳設簡單,根本就沒什麼箱子。
哪去了呢?
王允的疑心病很重,我沒辦法停太久,只能簡單掃一眼。
我無法自由出入王允的書房,但是王晞可以。
我不得不去哄他。
午後雷雨來得真及時,我有了理所當然的藉口。
我剛到橋下,就看見橋上的他。
他沒帶傘,緋紅官袍被淋得溼透,顏色更深,襯得他的臉愈發冷白,一雙眸清亮無比。
我緩緩走近他,轉着傘,「是不是我不來找你,你就不會再來找我了?」
傘上的雨珠四處亂濺,有幾滴沾到他的眉眼上。
他就那樣沉默地看着我,眸中水霧氤氳,分不清是溫柔,還是淡漠。
雨下得更大了,橋上除了我們,空無一人。
「有本事你永遠別來找我了。」我將傘砸在地上。
臉上濡溼一片,分不清是虛假的眼淚還是真實的雨水。
王晞嘆了口氣,俯身撿傘,他將我摟進懷裏:「是哥哥錯了。」
「錯哪了?」我想掙開,他不放。
「不該跟你置氣。」
「你還要我來哄你。」我越想越委屈,說話時竟然帶了哭腔。
「我現在哄你。」
他低下頭。
傘遮下來。
他吻了上來,夾風帶雨,一會冷一會熱,叫人四肢酥麻。
驚雷震震,他胸膛抵住我一個耳朵,還分出一隻手捂住我耳朵。
我聽不見雷聲,卻聽見他如雷一樣又重又快的心跳。
「別以爲這樣我就會原……」
餘下的話被吻淹沒。
比驚雷還叫人心驚膽戰的吻。

-13-
「想你。」他不加掩飾地說。
窗紗上的暮色由月色緩緩交替,冰肌玉骨被夏夜炎熱寸寸侵佔。
我在齊身的銅鏡中望着身後擁着我的男人,他眉眼間湧動着饜足的愉悅之色。
王晞真是,做什麼事都專注啊。
「餓了。」我趴在榻上,兩條綿軟的腿深陷在冰簟上,備懶至極。
這會已是半夜,搖鈴叫醒下人太過招搖。
「等我。」王晞起了身,推門,走進無邊月色中。
過了會,他拎進來一個食盒,打開,兩碗熱乎乎的陽春麪,色澤鮮亮,香氣誘人。
「哪來的?」我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他揉了揉眉心:「翻了牆,去夜市買的。」
我忍不住笑:「哥哥學壞了,又是撬窗又是翻牆的。」
「近墨者黑。」
我勾他:「哥哥湊過來一點。」
他俯身而下,我飛快噘起脣,擦過他的臉頰。
他臉上落下一點紅脂。
我盯着他的臉頰,笑起來:「哥哥,你這是近朱者赤。」
他目光變得幽深,啞着聲:「那不如再近些。」
誰說王晞是正人君子的,混起來可太禽獸了。
「斯文敗類。」
「你說是就是吧。」他無動於衷。
……
「錯了我錯了,哥哥,我餓了。」
他深吸一口氣,閉眼不看我,「離我遠點。」
我怎麼會放過折磨他的機會呢?
我笑盈盈地搖他的手臂:「可是我累,要哥哥喂。」
「……」
「喂喂喂,哥哥餵飽你。」
……
「還喫嗎?」
「不喫了不喫了。」
撐了。
他盯着我滾圓的肚子,不知想到什麼,脣邊浮現淡淡笑意。
「笑什麼?」
他颳了刮我的鼻尖。
「我們孩子的名字。」
窗前燈花落,我的心跟着咯噔一下。
我一直在喝避子藥,不會和他有孩子的。
「哥哥,我都還只是個孩子啊。」
他搖頭笑,寵溺道:「可不是嗎?任性愛鬧,跟養女兒一樣,得慣,得哄。」
我咬他,「別佔我便宜,哥哥不過大我五歲。」
他任我鬧。
「瑤瑤想過嗎?以後?」
我用絲絹遮住臉,斂起笑意,認真道:
「我想跟哥哥去長川,聽說哥哥把那裏治理得很好,官吏清廉,民衆淳樸……」
「嗯,風景也不錯,山清水秀。」他陪着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我接着他的話:「是啊,哥哥對那裏的風土人情都很熟悉了,一去就可以帶着我玩了。」
「嗯……」也不知說了多久,我越說越精神,枕邊人呼吸平順均勻,沒再說話,我拿開手絹,趴過去一看,睡着了。
他俊秀的長眉舒展着,神色愉悅,脣邊笑意未減,在做什麼好夢呢。
我忍不住親他。
「在那裏,我們成家立業,生娃,種花,讀書,養狸奴,我會學着做一個賢惠的娘子,對你噓寒問暖,愛你,護你,不騙你,一個字也不。
「哥哥呢,也只能娶我,不能有別人。」

-14-
綠蔭花濃,薰風輕拂。
王允不在,王晞在他的書房查閱書籍。
我像往常一樣漫不經心地陪在他旁邊,懶懶地搖着白團扇,佯裝着打呵欠。
書房裝不下那麼多箱子,那如果書房裏還有暗室呢?
書房裏隔着一道竹簾,設了個佛龕,供了個菩薩。
那麼多箱子,會壓得地板變形。
而自門檻延伸至佛龕的路,地板微陷……我凝眸看着竹簾後的佛龕。
暗室就藏在佛龕後吧。
「累了就去歇着吧。」王晞揉了揉我的手腕。
「我要陪着哥哥。」
窗前的石榴花開得穠豔,我過去折了枝,轉在手中,若無其事地撩開竹簾,進入佛龕。
王晞翻了頁書,看了我一眼,淡笑了聲:「怎麼,這會信起菩薩來了?」
他知道我不信神佛。
我擺弄着手中的石榴花,轉眸笑:「我不信啊,可是萬一有呢,我想求菩薩保佑我們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啊。」
我跪在蒲團上,打量。
暗室的機關在哪呢?
慈眉善目的菩薩雕像發着光,底座周圍十分乾淨,而佛龕其他地方,還落着香灰。
常常轉動菩薩吧。
「想什麼呢?」竹簾動,王晞也跟着進來了,他俯身抱住我。
「你進來做什麼?也拜菩薩?你不是也不信?」
他笑了笑,袍服一撩,也跪在了蒲團上。
「陪你信這一回。」
我側眸望他,他雙手合十,閉目禱告,神情虔誠,臉上落着融融的光,像極了一個信徒。
王晞啊……
我移開目光,站了起來,退出去,背對着他,下了藥,斟了茶,「哥哥渴了吧?過來飲茶吧。」
王晞撥開簾,走過來抬手想接,我移開,自己抿了口,含着,逼近他,指了指嬌豔欲滴的脣。
「嗯?」
「唔。」
他的目光幽深得叫人心慌意亂。

-15-
王晞睡了過去,我將門掩上,上了閂,無人打擾,我轉動了菩薩雕像。
果然啊,佛龕後是臺階,往下,一整層寬敞的暗室,壘滿箱子,打開一看,黃澄澄的金子啊。
王允就算已是閣老,年俸祿也沒這麼多,朝廷還明文規定,爲官者不得兼經商,那王允哪來這麼多金子,貪的吧,邊上一個桌子擱着簿子,我翻開一看,賬目明細列得清清楚楚,賑災款修橋款……
我不能帶走賬本,只能抄錄,那麼多,我挑了賬目大的背了下來。
足夠弄死王允了。
王晞醒的時候,我已經挨在他身旁,拿毛筆正準備往他臉上畫。
他捏住我的手,笑:「幹什麼壞事?」
我心跳得厲害。
「如果我幹了壞事,哥哥會原諒我嗎?」
我就像個等待審判的犯人,既想聽判詞,又害怕。
王晞剛睡醒的聲音有點倦,有點懶。
「那要看是什麼。」
「哥哥真不會哄人,這時候不應該是說,當然是原諒啊。」
王晞低眸看我:「哥哥不是聖人。」他頓了頓,「別騙我就行。」
我心上一個咯噔。

-16-
我的生辰就快到了。
我問王晞今年準備什麼,他神祕兮兮,說保密。
我笑他:「每一年都讓我猜到,沒勁兒,哥哥今年可要努力哦。」
他捏着我的臉頰,也笑:「今年包卿滿意,生辰那天別到處跑,乖乖待在家裏。」
結果,府上掛起了紅燈籠,他和趙清宜的婚事就定在我生辰那天。
他還讓我陪趙清宜一起去定做鳳冠霞帔。
我氣得當着王允的面跟王晞吵架。
「我討厭哥哥。」
我隨手抄起花瓶砸地上,碎片飛濺,王晞臉上登時浮了一道淺淺的傷痕。
王允立刻眼中冒火,厲聲訓我:「跟你哥哥道歉。」
「父親就只會護着哥哥,偏心。我不跟你們吵了。」
「瑤瑤。」王晞語氣微厲,制止我。
我沒理他,哭哭啼啼地跑了出去。
我是故意鬧的。
要讓他們以爲我單純是在喫醋,這樣在王晞大婚前,我就算經常往外跑,他們也都只會以爲我是鬧性子,不會防着我。
王晞很晚纔來找我。
他搬了個小箱子過來。
我伏在桌子上哭,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轉過身,不讓他碰。
他不依不饒,把我掰過去:「我全副身家,都在這了。」
我仍趴着,哭腔明顯:「那關我什麼事?」
「都交給你了。」
我從雙臂間抬起眸,在模糊淚光中看他,他什麼意思啊?
用錢安撫小情人?
他揉了揉我的發:「別擔心,哥哥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最近我會比較忙,沒時間來看你了。你乖乖的,等哥哥。」
他臉上那道傷痕很明顯,看着有點疼。
我抽噎,抬手觸碰:「我不是故意的。」
「什麼時候才能等到我們家瑤瑤學會心疼人呢?」
我心上一緊,說不出什麼滋味。
我騙他,他辜負我,我們就算扯平了吧。
王晞走了。
我悵然若失。
他不來,就不會打擾我了。
我也會很忙,我要去御史臺舉報王允,還要安排離開王家的事。
王晞成婚前幾日,他沒來,卻讓他的奶孃天天來看着我。
「姑娘早點睡,養好氣色,過幾日還有得忙的。」
還好奶孃老眼昏花。
他大婚前一夜,我出逃,弄了個假人放在屋裏,她沒認出來。

-17-
我生辰那天,王晞大婚,王允被抓。

-18-
月明星稀,我在投棧時,聽見一個溫柔的笑聲。
回眸一看,粗布麻衣的趙清宜,她身旁還站着一個高大硬朗的灰衣男子。
「你怎麼會在這?」
她和我同時問出聲。

-19-
「王大人的婚禮是爲你準備的啊,他想要的新娘子是你,所以我才每次要拉着你去挑鳳冠霞帔。」
如驚雷劈落,我僵在原地:「可是,他什麼都沒說……」
「王大人說你想要驚喜不是嗎?」
我是說過,可我沒想過他會這樣,籌劃我們的未來,我從來沒想過的未來。
「可是,趙姐姐,你怎麼會願意陪他演這場戲呢?」
趙清宜紅了臉,指了指那個灰衣男子。
「我喜歡的是他,我家馬伕。」
「一個喜歡妹妹,一個喜歡馬伕,父母都不同意,我們只好互相幫助,王大人幫我們出逃,我就當你們兩個的擋箭牌,等到拜過天地,禮成了,父母也沒辦法嘛。」
王晞怎麼會那麼信我,信到以爲我也一樣信他,愛他。
「那你們現在要去哪?」
「長川,王大人幫我們打點好了,他還說,你們成婚後也來長川,跟我們做鄰居。」
「你呢?」
原本我想孤身一人去長川的。
可是現在。
「回洛都帶他一起去長川。」
他會原諒我嗎?

-20-
我跪在王晞門前,求見他。
奶孃傳達了王晞的意思。
「公子說,姑娘高興跪就跪吧,他管不了。」
天氣與我作對,秋雨驟至,涼意侵襲上來。
暮色逐漸被黑夜吞噬,那扇門內依舊黑暗。
裏面的人始終不肯見我。
「公子,用晚膳吧?」奶孃敲了門,沒人回應。
她連忙推門進去,過了會,又着急忙慌跑出來:
「公子渾身燙得厲害,怎麼叫都叫不醒,快去喊大夫。」
我雙手撐着爬起來:「讓我看看他。」
奶孃憎惡地看着我:「你嫌他死得不夠快嗎?」
「不是。」我想解釋,卻覺得無力。
大夫進去了,過了會,搖着頭出來:「今晚若是熬過去了就好了,若是熬不過去,備後事吧。」
我抓住奶孃的手:「爲什麼會這麼嚴重?」
她甩開我的手:「公子那天氣急攻心,吐了血,又淋了雨,原本就病重,他又不肯喫藥。你這個惹事精,今天還來,害得他……」她說着說着就紅了眼眶,「我家小郎君上輩子欠了你什麼,才讓你這樣作踐。」
「誰是瑤瑤?王大人一直在喊她,讓她去瞧瞧吧。」
我啞着聲應:「我,是我。」
纔過去一個月而已啊,他怎麼就瘦了那麼多呢,身上的寢衣搭在瘦骨上顯得空蕩。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那溫度,燙得要將人燒成灰燼了。
他慘白的脣翕動着,很低的呢喃聲:「瑤瑤,別走。」
我將臉依靠在他寬大的手掌上。
「不走了,對不起,對不起……」
後半夜,他依舊燙得厲害,再怎麼喂藥也喂不進去。
奶孃抹着眼淚吩咐準備後事。
她讓我走。不,我不會離開的。
我用指尖描摹他清雋的五官。
「哥哥,你去哪我就跟着去哪,如果今晚過不去,我也陪你。我們殉情吧,也很浪漫不是嗎?」
我騙他,也騙過了自己。
原來我愛他,我想和他好,一直好下去。
「太苦了嗎?我陪你一起喝。」我喝了一口,捏着他的下頜,渡到他口中。
他的眉攏得更緊,似乎還想吐。
「哥哥,你不是最疼我嗎?你不喝我就還得喝,這藥好苦啊,我一點都不喜歡。」
他似乎聽見了,喉結緩緩滑動,將藥湯嚥了下去。

-21-
「王大人熬過去了,沒事了。待會醒了,喂他些清淡的粥。」
我一時失態,淚水像開閥一樣擋不住,我握緊奶孃的手:「哥哥沒事了,他不會死了,我就知道他,他不會讓我們失望的。」
奶孃嘆了口氣:「等他醒了,你們好好說話,好聚好散。」
「不會的,我們不會散的。」
他那麼寵我,會原諒我吧?
我以爲王晞醒來後會訓我,會生氣,可不是。
他那雙清冷的眸很是平靜,他就那麼平靜地問我:
「這些日子去哪了?」
似乎在寒暄。
我沿着牀邊挨着他坐下:「去哪都沒有比在哥哥身邊好。」
他看着我,眸底一點光也沒有,「生辰過得好嗎?」
我心上一顫。
「沒有哥哥在,不太好。」
他笑了笑,淡淡道:「撒謊成性了嗎?」
我眉心一跳,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可是他那平靜的目光讓我一句話都說不出。
我害怕他這樣,太平靜了,像暴風雨即將來臨前的平靜。
「哥哥,我以後不騙你了。」
我想握住他的手。
他像避瘟一樣躲開了。
他緩聲道:
「同僚告訴我,舉報父親的,是我的好妹妹。
「難怪,總喜歡跟着我去父親的書房,拜菩薩,求有情人終成眷屬,可笑,我也跟着你求菩薩。」
他頓了頓,搖頭。
「你還想要什麼,說吧。」
我喉頭微哽,定定地看着他:「哥哥,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只要你。」
「要我的命嗎?我恐怕暫時死不了,叫你失望了。」
他語氣冷淡,字字誅心。
心口被灌入冷風般,每口呼吸都冷得發麻。
他好像,放棄我了。
我若無其事,緊緊握住他。
「哥哥,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啓程,去長川。就像你計劃的……」
他緩緩抬眸,注視着我。
「是啊,我計劃的未來,是你說想要的未來。
「你想要鳳冠霞帔,我給,你想要去長川,我陪你去,調任令都下來了,同僚說我瘋了,爲何不要前程,舍了五品官,去當個七品官。他們不知道,我就是瘋了,什麼前程,家族榮光,我統統都置之不理,我只想要哄你,只想和你,我的好妹妹,長相廝守。
「聽起來,是不是很可笑?」
我愣住,緩緩搖頭:「不……」
他平靜得像是在陳述別人的事。
「喜堂,婚房都是我親自佈置的,我知道你愛鬧,我讓奶孃看着你,我以爲我能給你一個最難忘的生辰禮。」
「呵。」他自嘲地笑了聲。
我的眼眶紅了起來:「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以爲……我以後再也不要驚喜了。」
他慘淡一笑。
「我不是沒有猶豫過。是不是非你不可?我懷疑過你是否真心,我不去找你,同你冷戰,可你出現在橋上,你在等我,哪怕你那樣心不在焉,可你還是來了,那就夠了。我想,你可能只是太小了,還不懂怎麼愛人,沒關係。我可以等你,等你長大,甚至我想,就算你一直這樣胡鬧,也無所謂了。我可以慣着你,一直慣着你。
「你不懂愛人,我懂,我們兩個人中間,有一個會就行了。」
他頓了頓,看着我,目光中盡是烈焰燃燒過後的灰燼。
「我以爲你是不懂,原來你是懂的,只是冷眼旁觀,逢場作戲,看我的笑話。」
我捏住他的袖子:「哥哥,再給我次機會。」
他輕輕地撥開我的手。
「不必了。
「也別再叫我哥哥。
「我們什麼也不是。」
光照不進這昏暗的屋子,他的臉隱沒在黑暗中。
明明近在咫尺,我卻看不清他的神色。
心裏有什麼東西在碎裂,扎得心肺血肉模糊。
「哥哥不要我了嗎?」
他蒼白的脣吐着薄涼的字:「要不起了。」
王晞不要我了……
「不可以,你的全副身家都給我了,我就當那是聘禮了。」
我像以往那樣胡攪蠻纏:「哥哥,你已經下聘了,不能退了。」
他那深色眼瞳隱着譏諷的冷意,「就當是,補償你這些年的曲意逢迎。」
外頭的人曾議論王晞,看起來溫文儒雅,辦事卻雷厲風行,殺伐果斷。
我不以爲然,他明明那麼溫柔,什麼都好商量,只要跟他鬧一鬧,他總能服軟啊。
可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外頭的人說的是對的,他們比我更瞭解他。
我垂下臉,眸光底下是他骨節分明的手,那雙手,無數次將我納入懷中,現在卻要將我推離。
他是真的不要我了。
我的嗓子幹得厲害,發聲沙啞。
「哥哥什麼都不問,就直接宣判我的死刑嗎?」
他寒聲:「不重要了。」
我抬起眸:「重要。」
他看着我,竟笑了出來,不知是笑我還是笑他自己。
「好,那我問你,從一開始,你是不是就是蓄意接近?」
「我沒辦法……」
「只需回答是與不是。」
「是。」
「每次,你是不是覺得很噁心?」
我的指尖陷入掌心,渾身都在發冷。
是,我曾經覺得很噁心。
我看着他,啞然失語。
他紅了眼,嗓子也發啞:「委屈你了。」
他下了審判。
「夠了,到此爲止吧。」
「不要。」我不管不顧抱緊他。
「從前是我不好,我委屈你了,以後我改,我都會改,哥哥不是一直在等我長大,學會愛人嗎?我學會了,我們從頭來過,好嗎?」
我的眼淚打溼他的前襟,可這回眼淚也不管用。
他仍想推我,可他很虛弱,他推不開我。
我欺身而上,我吻他,我想吻到他心軟。
他闔上眼,長睫顫動。
我以爲他那一瞬間心軟了。
「可是現在,我覺得噁心。」頭頂傳來他嘶啞的聲音。
渾身血液冰冷。
他緩緩睜開眼,直視着我。
「噁心?」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是,噁心。」
他薄眼皮微耷着,那深色眼瞳,再無半點溫情,只有無邊無際的薄涼。
冷的熱的滋味一齊湧上來,難受得要命。
「知道了,我不會再來打擾哥哥了。」
每個字都吐得艱澀。可是沒辦法啊,再糾纏下去,就更讓他覺得噁心了。
我昏昏沉沉,從他身上離開,推門而出時,四肢百骸都在叫囂着疼。
明明剛破曉,爲什麼前方一片漆黑呢?

-22-
我病了好幾天,好不容易熬過去了,一羣人踢開了客棧門,把我抓了去。
王允毫髮無損站在了我面前。
太子親審了他的案子,指鹿爲馬,說抄出來的箱子都是空箱。
他還是閣老,我做了無用功。
「小賤人。」他狠狠扇了我幾巴掌,他還要用更殘酷的手段報復我。
我被鎖進一間破廟,在裏面的,還有四個惡臭的乞丐。
那些人給我灌了藥水。
「這小娘們真嫩啊。」男人們的笑聲粗嘎刺耳。
我咬住舌尖,被一把掐住下顎,嘴裏被塞了一塊臭布。
他們撲上來,完了,我閉上眼。
在這恐怖時分,耳邊突然傳來利刃刺穿血肉的聲音。
緊接着,聲聲悶響起伏,重物撞擊在地的聲音。
塞在口中的布被拽掉,我緩緩睜開眸,對上那雙清冷的鳳眸。
他的目光復雜,情緒難辨。
藥效開始在四肢百骸灼灼發作起來。
我啞着聲:「最後一次,幫幫我,我真的不會再糾纏你了。」
時光被拉得無限漫長。
獨屬於他的冷松香驅散了渾濁的氣味。
窗外轟轟烈烈的晚霞在湧動,是疲憊的落日在苟延喘息,在永投黑暗前最後一次掀風惹浪。
在最後一線光徹底消失的那瞬間,他寬大的手掌覆住我的眼,一個冰冷乾燥的吻落在了脣上。

-23-
半昏半醒。
「晞兒,你還想要她?」王允在質問王晞,「她是父親的政敵派來的,一直以來,她都只是在利用你而已,這個女人說的沒一句真話,她還想離間我們父子。」
「一個殘花敗柳罷了,父親放心,兒子只是不喜歡用過的東西給別人用,我嫌髒。」
王晞的聲音略沉,像玉石擊撞那般,低低的,音色是極悅耳的,就是,內容太過殘忍。
殘花敗柳,髒。
他曾說我說話句句戳心窩,原來他比我更有天賦。
「好,不愧是我兒子,拿得起放得下。你要喜歡她那樣的,父親給你找十個百個,保證個個比她乖巧,聽話。」
「隨便。父親,她交給我處理吧。」
「這事爲父來安排。」
「父親覺得兒子連一個女人都處理不好嗎?」
「罷了,那就隨你,切記,務必斬草除根。」
王晞親自端來毒藥。
我凝視着他,他還是一如初見那般斯文儒雅,只是他不對我笑了,他的眉眼微垂着,透着孤冷,叫人不敢再觸碰,靠近。
我笑了笑:「你就這麼恨我啊?我都要死了,你也不肯對我笑一下。」
他注視着我,沒有說話,也不打算成全我最後這個微弱的心願。
我端起藥,一飲而盡。
「我不欠你了,王晞。」

-24-
一個年輕的大夫從亂葬崗將我撿了回去,救了我。
他叫顧風,是個神醫,長川人。
我們認識沒幾個月,就在長川成婚了。
開席時,門外馬蹄聲嘶鳴。
黑夜中一人走進來,身材挺拔,玄服大氅,肩上還落着未融的雪。
「大忙人,你可算來了。」顧風喜道。
湧動的人聲一下子遠去了。
王晞就站在不遠處,他望着我,眯起了眸,那雙眸彷彿有寒冽風雪呼嘯而過。
我在發抖,顧風攬着我:「冷了?」
「嗯。」我往他懷裏縮。
王晞朝我們走近,他接近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心絃上,叫人心驚膽戰。
我揪緊了顧風的紅衣。
「你手怎麼這麼冷呢?」
王晞停下了腳步,站在了咫尺的距離。
顧風介紹着。
「王晞,這是我娘子,沈瑤瑤。
「瑤瑤,這是我好友,王晞。」
我的牙齒打着冷戰。
「公子安好。」
下人爲眼前人呈上一杯喜酒。
他接過去,那白淨的手指將瓷杯捏得幾欲裂開。
顧風笑道:「王晞,你不會嫉妒我比你先成家吧?」
眼前的人靜了靜,「是啊,嫉妒。」
半晌,他舉起了酒杯,望向我,眸光沉落,聲音聽不出喜怒。
「恭賀。
「祝二位新人白頭偕老,無難無災,現世安好。」
夜色如墨渲染,他的臉色比雪還要白上三分。
我也不知道王晞是怎麼進入喜房內的,那會兒只有我一人。
他身上有薄薄的酒氣,他俯首捏住我的下頜,凝視良久。
我一手抓着玉枕。
「王晞,我們已經兩清了,你還想怎麼樣?」
他啞着聲笑了笑:「兩清?你以爲我們可以兩清?」
他似乎醉酒了,一下不管不顧,吻上來,帶着毀滅的意味。
我舉起玉枕,狠狠砸向他。
「不自量力。」他攔下。
他解下嫁衣的第一顆扣。
「王晞,你這個斯文敗類。」
說出的那瞬間,彷彿回到那些未破碎的時光:「哥哥,斯文敗類。」
我有些怔住。
他肆虐的動作,也戛然而止,他抬眸看我:「你說是,就是吧。」
熟悉得可怕的回答。
他的嗓音沉得像壓了千斤巨石。
「真的喜歡他?」
「不喜歡他,難道還喜歡你這個殺人兇手嗎?」
他垂下眸,長睫落下淡淡的陰翳。
片刻,他說:「嗯,知道了。」
他低下頭,重新將那顆鬆開的扣繫上,離開我。
「跟顧風在長川好好過日子,別再去洛都了。
「這次,聽話。」

-25-
五年後,洛都,深夜,長街上鐵蹄聲錚錚,間有兵士呼喝聲。
「顧風?」我推開門,顧風一身夜行衣,站在門口,臉發白,額頭冒汗,他對我搖了搖頭,抱了上來。
腹部一片溫熱的濡溼。
我立刻抱住他,他的頭垂靠在我頸邊:「想你了。」
燭光照射,窗上閃過人影,不遠處響起紛亂的腳步聲,兵刃擊碰聲。
「往這邊搜。」
顧風的呼吸重了,亂了。
我飛快扯下他的衣裳。
他低笑:「這麼急?」
「都什麼時候了,還貧?」我的手用力按在他傷口上,壓住外湧的血。
他悶哼一聲。
腳步聲近了,愈發近了,在門口了。
顧風迅速擁着我上了榻,他雙臂撐在我兩側,我扯過被子遮住。
「唔。」我假意發出一聲低喘。
「砰。」有人踹了門。
無數火把亮起。
我在顧風身下眯起眼,對上門口紫袍男人那雙清冷的鳳眼。
我沒想過,和王晞久別重逢,會是這樣一種畫面。
「小閣老,何事擾人清歡?」顧風將我掩住,望向門口的男人,聲音懶倦。
這幾年,王晞變了,他與他父親成了一丘之貉,貪污斂財,爲上位不擇手段。顧風和他道不同不相爲謀,二人早就形同陌路。
王晞抬手,對外一揮,緊隨他身後的兵士往後退。
他卻仍站在門口,望着榻上的我們,緩緩捻動手腕上的佛珠,眸色深暗。
「奉命捉拿刺客,搜查至此,多有叨擾。不知二位有否見到可疑之人?」
手上的溼熱湧出得更多了,顧風的臉色愈發白。
「沒見過。小閣老自請吧,別妨礙我們夫婦。」
王晞停住捻佛珠的動作,一雙冷湛湛眸子望過來,帶着令人膽顫的寒光。
「二位既沒見過,那隻好本官親自搜查了。」
顧風撫了撫我潮紅的臉頰,皺着眉。
「這……不好辦啊。」
王晞冷笑了聲。
「國之大事,耽誤不得,還請顧太醫忍忍,多多包涵。」
他說着,竟跨過門檻朝我們走了過來。
被子下的衣裳已經叫血浸透了。
我迅速拔出發上的簪,抵在自己咽喉上:「小閣老,妾身雖鄙薄,也知廉恥二字,您若再走近一步,妾身只好以死誓保清白。」
王晞仍步步逼近。他看着我,寒笑。
「好啊,顧夫人若是死了,本官一命賠一命,絕不讓夫人黃泉路上寂寞。」
他提起手上的劍,抵在了被子上。
只需輕輕一挑,一切掩飾無用。
我咬牙直呼他名字:「王,晞。」
他直視着我。
我亦直視着他,將鋒利簪尖慢慢陷入皮肉之中,血緩緩流出來。
「就算是死,也不需要你陪,我有夫君。」
顧風笑得輕慢:「我們夫妻殉情吧。」
「住手。」王晞終於喝止。
我們賭贏了。
王晞還殘留了一點良心,他還是沒挑開那牀被子,帶兵撤了。

-26-
我和顧風不是真正的夫妻。
他是九王爺的人,幫九王爺辦事。認識我的時候,他正在查一個案子,需要一個女眷打入官員家眷內部去打聽消息,那時我無處可去,便做了他的假夫人,幫他打聽消息。
通過顧風,我才瞭解更多朝堂上的事,王允之所以被抓了安然無恙,是因爲太子從中斡旋。
朝廷分兩派,太子黨和九王黨,王允是太子黨領袖,太子不可能讓王允出事。
所以,要對付王允,必須先對付太子,於是我也跟顧風一樣,給九王爺辦事了。
至於我的過往,我只字不提,我只同他說,我是一個寡婦,夫君早死了。
原先我們一直在長川,可最近皇帝病重,宮中護衛有變,太子有異動,於是九王爺讓顧風回洛都,以入宮治病爲由暗察情況。
今晚,顧風便是在東宮探聽時被王晞髮現。
「我娘子怎麼生得這般勾人?」顧風倚着牀頭,歪頭打量着我。
我勒緊他腹部上的紗布:「我看你是一點都不疼。」
他疼得嘶了一聲:「你這是謀殺親夫。」
「我親夫墳頭草已經三尺高了。」我抱起藥箱要走開。
他一把拽住我,拉回,我倒在他身上。
「王晞看你的眼神,不對勁。」
顧風看着我,目光帶着探究。
「有什麼好奇怪的?」我看着顧風,對他嫵媚一笑,「夫君,你眼神也不對勁啊。」
顧風微怔片刻,搖頭,聲音微啞:「禍水。」
第二日,顧風又被宣進宮了,連續幾日未歸,未傳出任何消息。
恰好,宮中請了些道士進宮驅邪作法,九王爺安排我混入其中,打聽消息。
我稍作僞裝,跟着進宮了。

-27-
「前面什麼人?」
我快步,轉入一扇破敗宮門內,躲到一個高桌後。
過了會,似乎沒人了,我正準備走,門外腳步聲又響起。
一道頗有韻味的女聲傳入耳中。
「小閣老近日總不來,本宮想你想得厲害呢。」
我心下一跳。
聽見那道熟悉低沉的聲音。
「多謝皇后娘娘記掛。」
我從縫隙裏望出去。
雍容華貴的皇后走近了王晞,素手纖纖,要去理他的領襟。
王晞躲開:「不必勞煩皇后娘娘。」
皇后笑了笑,手仍靠上去:「又不是旁人。」
忽然身後窗戶砰的一聲,被風颳開。
「好嚇人啊。」皇后心有餘悸地撫了撫心口。
「臣去關窗。」
他說着,朝我這邊走過來。
我心下一驚。
過去關窗,必然要經過這個高桌,他會看見我。
我知道了他和皇后的祕事,王晞十有八九會殺了我。
紫袍出現在視線內。
我的心跳到嗓子眼。
該來的還是來了。
王晞看見了我,他和我四目相對。
他的目光就像利刃那般鋒利又冰冷。
我雙腳有些發軟,手抵着身後的牆,撐着。
他移開了目光,徑自走去關窗,就像沒看見我一樣,又返了回去。
「此處不雅靜,皇后若不嫌棄,不如隨臣移駕別處。」
「那自然好。」
他們二人雙雙走了出去。
我撫了撫額,薄汗一層,王晞放過我?

-28-
我想多了。
沒過多久,王晞去而復返,將我堵在了冷宮中。
「顧夫人這一身道袍,別有一番風韻。」
他目光流連在我的道袍上,低眸望着我,冷笑。
逃是逃不了的,只能和他周旋。
我抬眸與他對視:「怎麼,一國之母還不夠小閣老消遣的嗎?」
他眸光微閃:「都聽到了?」
我暗惱自己,這不是提醒他殺人滅口嗎?
我心下微顫,面上鎮定:「留着我比殺了我更有用。」
他笑:「顧夫人除了驅邪,還有什麼用處?」
我猶豫道。
「那晚大人看我的眼神可不太對勁啊,小閣老您是不是念舊,想我了?」
他俯視着我,那種幽深的目光幾乎要讓人窒息。
我以爲他會再次中我的美人計。
誰知他嗤笑了聲。
「你憑什麼以爲,我還會要你?」
那些塵封的傷口就這樣被輕描淡寫地再次撬動。
王晞捅人心窩的本事真是見長。
是啊,我是他眼中的殘花敗柳啊,我還髒呢。
我笑起來,很是體面地理了理他微褶的衣襟。
「不要就不要,小閣老見諒啊,我這是被我夫君慣壞了,還以爲自己風華絕代,人見人愛呢。」
他冷笑了聲:「張口閉口一個夫君,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有夫之婦嗎?」
我低笑:「小閣老這副模樣,瞧着真像是醋了,換成旁人見着了,說不定會誤會你對妾身舊情難忘啊。」
他聲音發啞:「你以爲呢?」
「郎心似鐵,妾身可不敢一而再再而三自取其辱。」我斂了笑意,望着他,「小閣老能否顧念點舊情,高抬貴手,放了妾身一次。」
他的神色漠然。
「虛情假意也算舊情嗎?」
我的指尖陷入掌心,喉嚨有些幹。
「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
「夫妻?」他長眉微抬,凝視着我,語氣嘲諷。
我實在受不了他那種譏諷的目光,只得垂下眸,盯着地下:「一時嘴快,見諒。」
殘敗的冷宮死寂一片。
半晌,他開口了。
「我已經放過你們一次了。」
我眉心一跳。
他看着我,深色眼眸冷意顯著:「你以爲我不知道那晚的刺客是顧風?」
我臉色微變:「小閣老什麼意思?」
王晞鬆開了我,負手而立,一雙清冷的眸看透人心般,盯着我:「你們是九王爺的人。」
「小閣老真會說笑。我一個婦道人家,除了是我夫君的人,還能是誰的人?什麼九王爺,我哪裏認識,你們朝廷的事,太複雜了,我哪裏……」
王晞寒聲打斷了我:「你以爲我還是五年前的王晞,任你欺瞞?」
我用笑意緩解慌亂。
「我騙你做什麼?我鬥不過你們王家父子,我不鬥,我累了,膩了,我只想跟顧風好好過日子。他不過是進宮幫貴人看個病,就連續幾夜不回家。我也是急得沒法子,才混進來看看。」
王晞就那麼冷冷地看着我。
「他就值得你這樣冒險?」
我硬着頭皮說下去。
「成婚的人就是這樣,一天到晚牽腸掛肚的,那句話怎麼說來的,哦對,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我看着他,搖了搖頭,「小閣老你還未成婚,沒有牽掛的人,不懂這種滋味。」
靜了會兒,他笑了聲,很是薄涼。
「是啊,我不懂。」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
「沈瑤瑤,在長川和你心愛的人長相廝守不好嗎?爲何非得上洛都來。」
「嫁夫隨夫。」
他嗤笑了聲:「自尋死路。」
我反脣相譏:「死的是誰,還不一定呢。」
倏爾,一陣喧雜尖銳的聲音劃破寂靜的夜。
「走水了。」
推窗往外一看,皇帝所在的太極殿着火了。
王晞神色一凜,他拉住我往外走:「不想死就跟緊我。」
我當然跟緊他,九王爺懷疑顧風和其他太醫就被困在太極殿。
到了太極殿,火勢兇猛,甚至有些樑柱被燒塌了。
「救出陛下沒?」王晞問。
「人進去了,都被困在裏面了,燒得太厲害了。」
王晞鬆開我的手,披上火浣袍,他看着我,叮囑身旁的人:「一會兒把這位小道士送出宮,他迷路了。」
我問救火的人:「救出來旁的人了嗎?」
那人搖搖頭。
我看向王晞:「顧風也在裏面,對嗎?」
王晞沒回答,往火海里走。
我也搶過一件火浣袍披上,跟着他進去。
王晞眼底似點了火,他罵我:「你瘋了?」
「他死了,我也活不了。」
王晞氣極反笑:「你跟誰都能殉情。」
我沒心思跟他吵,加快腳步。
就在踏入火海前一刻,王晞將我往外一推:「我答應你,把他也帶出來。」
「來人,把這個小道士帶下去。」
我被人拉住。
王晞孤身走進了那片兇猛火光中。

-29-
這夜大火像黑夜前的晚霞般,將整個禁庭的穹頂都染紅了。
我看着那扇通紅的門,等待着,惶恐不安如連綿陰雨緩緩侵襲全身。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九王爺派來接應的人也來了,一人小聲在我耳邊安慰:「顧太醫一定吉人自有天相的。」
我勉強笑了笑。
「快來人,搭把手。」顧風的聲音。
他扶着病重的皇帝,腳步踉蹌,面容狼狽。
「顧風。」
我衝過去,將他扶住,很多人圍了過來,將皇帝攙住。
顧風如卸重負,頭倒在我肩上,半闔着眼,他安慰我。
「行了,沒事了,別哭。」
九王爺的人也圍了過來:「車已經備好了,先出宮吧。」
我望着火海,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怎麼了?還有誰在裏面嗎?」
那個人,爲什麼還沒出來啊?
「沒。走吧。」
上了車,顧風皺眉問我:「你怎麼還哭啊?」
我沒再猶豫,跳下車:「你們先走。」
「你瘋了?」
「瘋了。」
我往回跑,紅色的火焰灼痛眼眸。
腳步慢慢緩了下來。
人來人往。
那道紫袍在噴薄的火焰前異常鮮亮。
他扶着受傷的左臂,目光在人羣中逡巡,不知在找什麼。
「哥……」我想上前。
「小閣老,」皇后的金色鳳袍在火光前格外刺目,她握緊王晞的手,「多虧你捨命相救。」
他差點沒出來,是要救她啊。
「分內之事。」
我自嘲地笑了笑,差點以爲……我往後退,轉過身。
顧風的馬車停在原處等着我。
顧風問:「剛纔幹嗎去了?」
我聳了聳肩。
「我以爲我丟了一件重要的東西,原來沒有。」
顧風閉着眼,懶洋洋道:
「是王晞救了我,到了門口,他又返回去救皇后,連命都不要。」
我撐着額,掩住神色,「嗯……說不定小閣老偷偷愛慕皇后,情難自禁唄。」
「差了十幾歲呢,王晞不至於吧……」顧風想了想,「不過皇后娘娘確實風韻猶存。」
我冷笑:「你們男人都一個鬼樣。」
「……」
顧風在宮裏摸清了一些情況。
皇帝有意改立九王爺爲太子,太子知道後給皇帝下了藥,讓皇帝暫時不能開口說話,他還與王允父子謀劃準備發動宮變,將顧風和幾個太醫困在宮中,是打算到時候拿他們作爲皇帝暴斃的藉口。
現在我們需要知道更多細節。
王晞的下屬中,有個好色之徒,叫魏德才,我們盯上了他。

-30-
華燈初上,碧波盪漾,畫舫內。
隔廂的男人摔盞怒罵:「容媽媽,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啊?」
「魏大人這是怎麼說的?」
「你給我找的這都什麼貨色?」
「哎喲,魏大人,這些小娘子都是洛都數一數二的花魁了,我豈敢怠慢你啊?」
男人仍破口大罵:「你當我沒見識的,你們最近不是來了個西域的舞伎?」
「是有個瑤瑤姑娘,但她現在有客人……」
男人踢桌:「今兒要見不着她,我把你水香樓拆了。」
「魚兒要上鉤了。」
鏡中女子覆面紗,着西域異服,纖腰處墜金鈴,露出一小片雪白嫩膚,豔冶妍媚。
「虧了。」顧風倚在鏡旁,抱着胳膊打量我。
我在頸上抹了點香,瞥他一眼:「什麼?」
他的目光落在我腰上,慢騰騰道:「讓旁人看見我娘子如此銷魂模樣。」
我對他嫵媚一笑:「顧太醫,想當魚嗎?」
顧風搖頭,笑了笑:「無福消受。」
我嘆氣:「怎麼我看上的男人,都看不上我呢?」
「因爲你沒心。」
「瑤瑤姑娘,安排好了。」門外有人敲門。
我往外走,顧風叫住我:「我就在這等着,一旦情況不對,就喊人,別逞強。」
我對他飛了個媚眼:「夫君這麼關心我,妾身受寵若驚。」
顧風冷哼了聲,轉過身不理我。
魏德才真是個十足的色胚,我的舞跳不到一半,他就伸手拽我。
我一躲,笑着端起酒:「大人,不如玩個遊戲吧?」
魏德才眼睛放光:「什麼遊戲?」
「搖色子啊,大人輸了就罰酒,若是妾身輸了,脫衣裳如何?」
魏德才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縫,「那就聽小娘子的。」
就在這時,一個不長眼的敲了門:「魏大人,小閣老找你有事。」
魏德才低罵了句:「好不容易休沐,找什麼找?就說沒找到我。」
我音色嬌軟附和道:「魏大人真有氣概,那位什麼小閣老煩死了,淨會壞人好事。」
「那對不住了。」
這道聲音……王晞。
我心上猛地一跳。
魏德才一下推開我,衝出去開門,對着門外的人點頭哈腰。
我趕緊低下頭,蒙着面紗,他應該也沒認出我。
也不知他們說了什麼,魏德才對我說道:「小娘子,你好好伺候這位大人。」
說着,魏德才和另外一個人走了,王晞竟跨步走了進來。
我攥緊了裙裾。
他坐在了我對面,手指微曲,叩桌。
「搖盅拿來。」
我放軟了嗓音:「大人什麼意思?」
「小娘子不是想要玩遊戲?本官陪你玩。」
我深吸一口氣,將搖盅推到他那邊。
「大人請。」
王晞的酒量很爛,如果把他灌醉,從他嘴裏套話,也不是不可以。
他接過去:「若是平手呢?」
這種玩意兒,他不見得會,「算妾身輸。」我得推着他玩。
「大人,您先請。」
他修長白淨的手覆在了搖盅上,搖動,揭開,一氣呵成。
我看着那幾個刺目的六,有點窒息。
他薄脣輕吐二字:「請吧。」
「大人,我還沒試呢。」
「已經最大了。你再試也只能是平手,方纔小娘子不是說平手算你輸嗎?」
我低估了他。
我咬牙,指尖一捻,薄薄一層披帛滑落至地。
「這回我先來。」我搶過他掌下的搖盅。
……又是平手,失算了。
若是再脫,就只剩下小衣和下裙。
王晞單手撐頜,目光緩緩遊離在我腰上。
無緣由地,腰際有些癢,我移下手,稍稍擋住一點。
「小娘子,請吧。」
他什麼時候也變得這樣急色?
我乾笑了聲:「大人急什麼,我人就在這,還能跑了嗎?這屋裏空氣濁得很,容妾身去添點香。」
我轉身走到案几香爐前,背對着他,用鑷子撥了撥灰,正準備添點不一樣的香。
突然,腰際一冰,我渾身一僵。
男人的呼吸從頸間燎了過來,他就站在我身後,寬大手掌虛搭在我的腰上。
「小娘子同我一位故人很像。」
我捏緊手中的鑷子,咬着牙,不泄露那點慌亂,「是妾身的榮幸。」
「她也喜歡揹着我下藥。」那極具壓迫的聲音,叫人難以忍耐。
我喉嚨發緊。
「大人開什麼玩笑?」
哐啷,香爐摔到地上,應聲而落的,還有我的面紗。
「顧風就是這麼對你好的?」
「不用你管。」
他冷笑了聲。
「我還就管你一輩子了。」
他驟然將我往後一拉,我被迫正面迎向他。
「沈瑤瑤。」
他深色眸子緊鎖着我。
「我放過你,不是讓你來賣笑的。」
我忍不住譏諷他:「哥哥可以買,我就不可以賣嗎?」
他氣極反笑,點着頭:「好,哥哥買你。」
我嫵媚地笑:「哥哥有什麼要求?」
他眸裏閃着寒光:「你不是比誰都清楚嗎?」
「時日久遠,忘了。」
「那就試,試到記起來。」
伴隨着厲聲的,是怒不可遏的吻。
後背被碾在几上,肌膚生疼。
鈴鐺搖曳得厲害,發出一長串細碎的清脆聲,扣人心絃,顫得厲害。
船上懸掛的五色燈綵亂晃得人頭腦發漲。
河上的槳聲在昏黃霧靄中驟然捅入柔軟的水波下。
咚的一聲。
我被驚醒,在混亂中及時推開王晞。
他一時不防,連退了幾步。
我迅速撿起地上的披帛,往外逃。
一陣凜冽的風擦着耳邊呼嘯而過,臉上後知後覺地發疼。
緩過神的瞬間,已經有無數利箭篤篤篤穿透門窗,齊射進船廂內。
一支黑箭堪堪懸逼在我眼前。
「小心。」
腰被摟住,王晞攬緊我就勢滾到船板上。
箭如雨下。
「跳船。」
「我不會水。」
話音未落,撲通一聲,他抱着我雙雙墜水。

-31-
陰綠的水一下湧了過來,心口被壓得發沉,喘不過氣來。
就在快窒息的時候,一雙大掌鉗住我的腰,清冽的氣息灌了進來,我如獲重生。
攬着我的人奮力劃臂,往前遊。
模糊間,似胭脂一下打落,碧綠深水緩緩被渲染成緋紅,似大片大片紅霧。
我醒過來時,已是在岸邊,王晞臉色慘白,闔着眼躺在一側,身上紫袍洇得深暗。
「王晞?」我試探地叫他,他沒有任何反應,我想起水裏那洶湧的紅霧,莫名地心慌起來。
往他身下一看,亂草上沾着乾涸凝結的血。
我立刻撥開他的衣裳查看,箭傷,應該就是那會兒撲過來救我的時候中的。
箭已經被他拔掉了,還用衣物纏了止血。
我環顧四周,這也不知道是漂到了哪個村落,夜已深,只剩下幾間屋子落着稀疏的昏光,我咬着牙,費力地把王晞攙扶起來,往有亮燈的人家那去。
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開門的是一個大娘。
「大娘,打擾了,我和夫君探親路上遇到水匪,夫君受了傷,昏迷不醒,能否在您這借宿幾日?等過幾日家裏人尋過來了,必重金酬謝。」
「趕緊進來吧。」
大娘喊了她老伴過來,兩人幫我一起將王晞攙扶進去。
大娘很快拿了乾淨衣裳、溫水和創藥過來給我,她隨手關了門。
我猶豫片刻,剝了王晞的衣裳,除了胸口下這道箭傷,他身上還有不少淺的重的傷痕,左臂外側長長一道燒傷的疤十分刺目,不是已經是位高權重的小閣老了嗎?這一身的傷是怎麼回事,我的指甲不小心刮到他,昏沉的人喉間溢出一聲悶哼。
我收回手,飛快替他擦乾淨身體,上了藥,再給他穿好衣裳。
忙完已經是半夜了,我趴在牀邊守着他。

-32-
天濛濛地亮了,大娘敲門送粥過來了,「你夫君怎樣了?」
我接過來,道了謝:「好多了,多虧您了。」她同我又寒暄了幾句,走了。
我端着粥回身。
「夫君?」
我心裏一跳,一看,王晞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此時正定定地望着我。
「權宜之計,大人就算厭惡,也先忍着。」我端着熱粥坐到牀沿邊,用勺子攪着放涼,垂着眸,不想看他的臉色。
每次看到他那種厭惡的神色,就煩。
「沒。」
我詫異抬眸,對上王晞的目光。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病弱的緣故,重逢以來他那張一向冷峻的臉此時異樣地柔軟,眸底的光也同這融融晨光一般,溫柔。
「沒有厭惡。」他重複了一遍。
彷彿有什麼敲碎了堅冰。
「喝點粥?」我語氣變軟和。
他點了頭,雙手撐着要坐起來。
「別動,我來。」我把碗放下,扶他起來。
他想拿粥,我搶在他之前端過來:「我餵你。」
他沒說話,眉眼似有積雪融落,就那樣溫和地望着我。
「瑤瑤。」
多久了,久得我都記不起來,這樣溫柔的低喚。
「長大了。」他直視着我,一字一頓,緩慢地說,「會心疼人了。」
有那麼一瞬間,好像五年前的王晞又回來了,他好像又成了那個溫柔好哄的哥哥。
習慣性的攻擊與防備在這一刻突然卸下。
「早就會了。」我悶聲說。早就會了,五年前,只是當時,他不給我機會而已。
我垂下眼眸,喂他。
「但不是我。」
我動作微頓,緩了會,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不禁眉眼彎彎,望着他:「怎麼,大人還想跟我破鏡重圓?」
我以爲他會冷嘲熱諷,可是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沉靜地凝視着我,那深不見底的目光似張掙不開的網,要將人魂魄深困。
我被他看得心悸,很快移開視線:「我就是開個玩笑,大人怎麼可能還會要一個有夫之婦呢?」
「要不起。」他啞聲應了句。
我乾笑了聲:「大人今天挺給我面子。」不是不要,是要不起,沒直接嘲諷我。
一碗粥見底,他半闔着眸休息,我用絲帕替他擦脣邊的水漬。
我想起他身上那些傷,忍不住問:「大人不都已經是小閣老了嗎?怎麼還弄得一身傷?那些船上追殺我們的人,想殺的是你吧?」
沒聽說過九王爺最近派人對付王晞,恐怕是他別的仇家吧。
他的聲音有些倦:「嗯……大奸臣,人人得而誅之。」
我的心咯噔一下,脫口而出:「爲什麼?」
爲什麼要跟他父親同流合污?爲什麼當初那個乾淨的王晞,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變得人神共憎。
他緩緩撩起眸,看着我,自嘲般,笑了笑。
「無外乎爲權爲錢,何況,子承父業,順其自然。」
我的指尖陷入掌心,徘徊在心口的疑問也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
「爲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當初不是要殺了我嗎?」
「我累了。」他輕描淡寫,打發了我。

-33-
王晞的傷需要再養一陣,在這與外界隔離的小村落,我和他暫時和平相處。
他的傷口需要定時換藥,先前他睡着,我直接給他換的,現在他清醒着,我打了盆溫水進來,看了他一眼。
「介意嗎?」我問他。
他眸色略深,搖了頭。
我扶着他坐到牀沿,手指靈活,解了他腰帶,手臂一抬,他上半身的衣物滑落至腰間。
昨晚夜色暗,我只注意他的傷痕,此時正是日暮時分,柔和昏黃的光從窗子打落進來,將男人上身的輪廓勾勒得明明暗暗,肌肉壁壘分明,暗蘊力量,雕刻般深邃線條自腰際延伸而出,俯衝而下,劃出動魄弧度,最終隱沒於幽深處,惑人至極。
「看夠了沒?」頭頂響起微沉的聲音。
我立即收回視線,用剪刀剪了纏在傷口上的紗布,慢悠悠道:「看起來,大人這些年沒見老啊。」
「不僅是看起來。」
男人的聲音啞了些,與暮色一同昏昏沉沉,帶着分不清的意味。
我蘸了溫水擦掉一些凝結的血跡,「大人說是就是吧。」
不知是不是我動作重了些,他隱忍地悶哼了聲。
「我下手太重了?」我抬眸望他。
他低眸望我:「你可以試。」
他的眸似旋渦,我失了神,片刻,才反應過來,他回答的是我上句話。
心上一悸。
我丟下髒污的毛巾,看着他:「躺下,上藥。」
他從善如流,沒有任何反抗。
我跪坐在他身側,俯下身。
他的視線同照進來的落日一齊,灼灼地落在我身上。
「可以閉上眼嗎?」我沒辦法從容,他的目光太過灼熱。
「不想。」他直截了當地拒絕了我。
我用力撒藥,用指尖勻平時,暗暗用力戳了一下。
他又悶哼了一聲。
我剛想笑,手腕被攥住,往前一拉。
男人的氣息強勢炙熱地灑下來。
「小娘子,晚飯來了。」
我一個激靈,猛地推開王晞,理了理衣裳,再出去開門。
大娘盯着我的脣,關切問道:「是不是進蚊蟲了,小娘子你的脣都腫了。」
我忙捂住嘴:「可能是吧。」
關了門,身後的男人悶聲發笑。
我瞪着他,忍住摔筷子的衝動,低聲罵:「一隻披着人皮的蚊蟲。」
我也不知道王晞究竟想做什麼,中箭後,他就有些不太正常。
只有一張牀,夜裏我只能跟他躺一起。
「大人朝裏面睡吧。」
「嗯。」
我累得直打呵欠,躺下後就翻身面朝外,聽着窗外百蟲夜鳴,上下眼皮一碰,昏昏沉沉就睡了。
誰知道,第二天醒過來會是這樣一種場景。
我整個人窩在王晞懷裏。
熱血衝上臉,我深吸一口氣,還好他還沒醒,我屏息,輕手輕腳,挪開手,慢慢往後移。
「去哪?」一隻手直接按在了我的後背上,阻止了我的撤退。
「睡夠了。」我儘量語氣平靜地說道。
「我沒夠。」男人晨醒的聲音有些懶,莫名地勾人。
「那關我什麼事?」我抬手去推他。
他卻加重力度,施施然一按,我又靠到他懷裏。
他的胸腔在悶悶震動。
「陪我。」
說罷,他將我頭往下一按,我就像只狸奴,蜷着縮在主人懷裏般。
我掙了掙,想抗議。
「你再動試試。」他聲音發沉。
「衣冠禽獸。」我忍不住低罵。
他蹭了蹭我的發,低低「嗯」了聲,有那麼一瞬間恍惚,好像此時是五年前某一個貪歡的清晨,耳鬢廝磨,濃情蜜意。

-34-
我跟王晞在這個村落已經待了十來天了,每一天都像是偷來的,做夢一樣。
誰都不提外界的任何事,也不提過去未來,只關心現下一日三餐,睡覺,平凡地生活着。
王晞可以下牀了,這會兒他閒得慌,跟大爺坐在一羣嘰嘰喳喳的小雞崽中做孔明燈。
那樣一張清貴儒雅的臉,穿着粗麻布衣,在這種歲月靜好的畫面中,莫名地溫柔。
除夕夜放孔明燈,是這個村的傳統,王晞說要給我做一個。
「你不給自己做一個?」我問他。
「沒意義。」
五年前的王晞很簡單,現在的王晞,我真的看不清。
一隻鴿子落在了我肩上,我背對着院子裏的人,站在池邊,取下了字條。
「騙取王晞信任,拿到宮變那日的禁軍佈防圖。」
去趕集的大娘回來了:「瑤瑤。」她衝我招手,我將字條撕碎扔進水池裏,笑着迎上去。
「這是你夫君託我給你們買的新衣裳,瞧這紅色,多喜慶。」
「他託你買的?」
我瞥了眼院子裏專心做孔明燈的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宮變在即,他還有心思置辦新衣裳,做孔明燈……是覺得萬無一失了嗎?
「是啊,這不,明兒除夕了嗎?我們這除夕就得沐浴換新衣裳了。」
夜裏熄了燈,我背對着王晞,問他:「你的人什麼時候來?」
他從身後擁上來:「別想了,明日除夕,好好過節。」
就像是踩在雲端偶然出現的彩虹上,絢爛非凡,但又隨時幻滅。
我是在熱鬧的爆竹聲中醒過來的,還揉着眼睛時,王晞已經一身鮮豔紅衣出現在我面前。
我從未見過他穿這樣張揚的顏色,將那深秀眉眼染出了幾分豔色,幾分喜氣。
他捏着我的臉頰,眸底閃着笑意:「乖,別賴牀了,起來沐浴更衣。」
收拾妥當後,出去給兩位老人家拜年,大娘笑着說我們像是今日拜堂成婚的新人。
眉心一跳,我看了看自己,再看了看王晞,確實紅得過分。
「就算是吧。」王晞笑着搭了腔。
「別胡說。」我碰了碰他的胳膊。
他看我一眼,臉上閃過一瞬的落寞。
這一日熱鬧非凡,入了夜,陸續有人家到山底下放孔明燈了,我們也跟着去了。
「瑤瑤,許願吧。」人潮湧動,王晞舉着孔明燈,凝視着我。
我閉上眼,雙手合十,十足地虔誠。
「可以了。」我笑着說,他點了燭,鬆開手,風一吹,透着昏黃光芒的孔明燈緩緩往高處飄去,融入深邃遼闊的夜空中去。
我仰着脖子看,無數盞搖盪的孔明燈,像極了一艘艘在海浪中起伏的小舟。
但願我的船不會沉。
王晞揹着我慢慢走回去,整個天空的燈火照落在人間,像散落的星星。
我靠着男人寬厚的肩膀,蹭了蹭:「哥哥,私奔嗎?」
就在這辭舊迎新之際,我們私奔吧。
不解釋,沒理由,只是一時興起,就這樣,私奔吧。
我等了許久,只等到風聲,鞭炮聲,沒等到男人的回應。
我突如其來的浪漫謀劃宣告失敗。
王晞將我揹回了房間,遠離了虛無縹緲的幻想。
遠處傳來寺廟的鐘聲,進入新歲了。
窗外的炮竹聲響個不停,熱烈又喜慶。
王晞解下左腕上的佛珠,扣在我的手腕上。
「瑤瑤,新歲平安。」
我在這一瞬突然想起當初拜菩薩的對話。
「不是不信神佛嗎?」
「陪你信這一回。」
我低着頭問他,喉嚨略澀:「你現在信神佛了嗎?」
我聽說這些年他給寺廟捐了不少錢。
他的聲音在爆竹聲中斷斷續續,很低很沉。
「有時候我想,是不是因爲當初臨時抱佛腳,纔沒用。」
我在這一瞬吻上了他。
「臨時抱佛腳,換一夜夫妻,如何?」我慫恿他。
紅色新衣當作嫁衣,錯過的那場婚事,在今夜彌補回來。
王晞真是惜字如金,他直接用行動回應了我。
他俯身而下,手掌墊在我的後腦勺上。
新年伊始,一場離經叛道又膽戰心驚的冒險被開啓。
窗外下起了初雪,借風而入,燈火不休不滅,佛珠硌得嫩肉落下深重不一的痕跡。
冷意與熱意齊驅並行,酥麻滋味似劈頭巨浪席捲而來,逼得人不得不咬緊牙關。
「不是說夫妻嗎?」男人啞着嗓音問。
「什麼?」如懸在雲端,緊張之下,意識成漿糊。
「喚聲夫君。」他循循善誘。
我咬着脣,落在眸子裏的男人以一種不容抗拒的行動完全掌控了我。
一根緊緻得瀕臨死亡的弦頃刻迸裂。
一聲「夫君」不受控地自喉間溢出來。
我死死捂住嘴,男人悶聲發笑。

-35-
短暫地溫存,始終是夢一場。
王晞的暗衛,在新年第一天來到了。
他們來的時候,王晞在給我攏發,門外馬蹄聲響起,微敞的小窗可以看清來人。
「你要走了?」我問。
男人沉默地點了頭。
「帶我嗎?」
或許是夢沒醒,我才問出這樣的話。
「結束了。」
他鬆開手,那一掌的發如瀑散落下來。
鏡中的女人脣色鮮嫩,被滋養過後的眸子水霧氤氳,只是脣上的笑意頃刻被凍住。
原來有人可以這樣自如地切換夢境與現實。
再見到王晞,是元宵節那晚,在洛都,他置辦的私宅。
我提着燈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腳下的小石子叫我踢得都不耐煩了。
石板路上響起馬車轆轆的聲響,一陣香氣自金雕玉鏤的寶車內漫溢而出,王晞揭了簾子躬身而出,一隻雪白柔荑從裏面探出來,握住他的手,似乎在挽留。
王晞不知說了什麼,反正神情挺溫柔的,車裏的人終於捨得放手了,馬車再次碾壓上路。
我原先想,再次見到他要說些什麼呢。
「我想你了。」
或者是漫不經心的:「大人那夜念舊的滋味如何?想不想重溫?」
再或者:「我不想結束。」
但最後。
我從黑暗中轉出來,漫不經心地搖晃着手裏的燈,望着眼前的男人:「就那麼喜歡她啊?元宵夜也跟她……」
「你來做什麼?」他打斷了我。
風吹過來,他的紫袍被吹得獵獵作響,眉眼落着冷意。
明明近在咫尺,卻隔着千山萬水。
一回到洛都,又是這副討人厭的模樣了。
酸酸脹脹的滋味,真不好受。
我攏了攏領口,笑了笑:「我冷,不請我進去喝杯熱茶嗎?」
他神色有所鬆動,領着我進了書房,遣人送了茶過來,「我還有事忙,你自便。」
他往桌前一坐,就自顧自地處理起來公文,沒再理會我。
他左手旁堆了一摞公文,底下壓着一張畫紙。我想看清些,只能耐心等。
更深露重,我撐着下頜,不知道打了多少遍呵欠。
終於等到他將左邊的公文都處理完了。
「好了嗎?」
「爲什麼來找我?」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終於捨得抬眸看我。
「想你了不行嗎?」我忽略他冷淡的目光,走到他身後,俯身,試探地撫摸他雙臂。
處理完的公文已經歸置到右邊了。
那張畫紙上的內容一展無遺,我在心裏默誦。
他按住我亂動的手:「不是說過了嗎?結束了。」
還是有一瞬的刺痛。
我輕浮地笑了笑:「可是我這幾日噁心想吐,還想喫酸的,大人,你說我是不是有喜了?」
「就算有也不會那麼快有反應,顧風沒教過你嗎?」
我咬着脣:「那如果真的有了呢?」
他微怔片刻,「隨你。」
我被他一噎:「那就讓孩子管別人叫爹。」
他垂着眸,低頭用筆蘸墨,「你高興就好。」
我抽起硯臺,狠狠往地上摜,眼眶發紅,「王晞,憑什麼你說不要就不要,什麼都是你說了算。在你眼裏,我就那麼賤,你不過是溫柔幾句,我就跟狗一樣湊上去……還當了真。」
墨汁四濺,眼前男人玉瓷般的臉沾上幾滴。
他用手指揩了揩,平靜地俯視着我:「你想怎麼樣?」
我背過身,擦了擦虛假的眼淚:「這處宅子挺好的,我要住在這裏,你每晚都要回來陪我。」
「你喜歡這處宅子的話,我過給你。」
我被氣笑了,轉身盯着他:「我要人,我要你,你沒聽懂嗎?」
他濃密的長睫投下一片陰翳,「我做不到。」
我寒笑:「那你就勉強勉強自己。」我拔下簪子,故技重施,「你不要我,我就自戕,反正活着也沒什麼意思。」
「你發什麼瘋?」他終於不再波瀾不驚了,奪走我手裏的簪子,神色嚴厲。
「你答不答應我?」
他往桌上一靠,單手撐着,似乎是妥協了,嘆了口氣,伸手將我拉過去,抱在懷裏。
「往後別拿自己性命開玩笑,成嗎?」他的聲音放軟了,帶着沉重的疲憊感。
「……」
「聽話。」他揉了揉我的發。
我悶悶應了聲。我惜命得很,只是嚇唬他,爲了留下來,他的書房可藏了太多有用的情報了。

-36-
宮變前夕。
我跟顧風碰了頭,將我自己畫的禁軍佈防圖交給了他。
「王晞會死嗎?」我問顧風。
「你想他死嗎?」顧風盯着我,目光銳利。
「顧風,你當時爲什麼會去亂葬崗?」
顧風錯神片刻,「當時王晞請我去幫他查案子,祕密查驗一具屍體的死因,那具屍體剛好就在亂葬崗那,離你很近。」
「那當時王晞也在亂葬崗上嗎?」
「在。」
「我當時被餵了毒藥,爲什麼你恰好就有解藥?」
「那種毒原先就是我研製的。」
原來是這樣啊,是他一手設計地讓顧風來救我,這個人究竟還有多少事瞞着我。
「你和王晞早就認識了吧?」顧風突然反問我。
我坦誠:「好過,差點成婚。」
「那現在呢?」
我抬眸看顧風:「我不想他死。」
顧風聳了聳肩:「若是他贏了,他不會死,若是我們贏了……」他頓了頓,「王家父子必死無疑,而且,求個全屍都難。」
我垂下眸:「東西你拿到了,我先回去了。」
顧風拉住我:「明天過後,若是贏了,能不能?」
我看着顧風。
他神色難得地認真:「我們做真夫妻,如何?」
我笑了笑:「爲什麼等到現在才說?」
「生死未卜,不敢說。」顧風也笑了笑,「但現在再不說,萬一明天輸了,沒機會了。」
「顧太醫,若是早點,可能我會愛上你也不一定啊。」
「那也不一定,晚點你也可能會愛上我。」顧風鬆開我的手,「走吧,我看着你走。」
回王晞私宅的路上,我路過一個麪攤,燈火昏黃,熱氣騰騰,突然想起有次王晞翻牆買面的舊事。「店家,幫我裝兩份,帶走。」
茫茫夜色中,男人提燈等在門前,身姿孤冷。
我緩緩朝他走近:「等誰呢?」
更深露重,他望着我,眉睫被寒露浸得微溼,清冷鳳眸似有水霧暗湧。
「你。」
我離他只剩下一步之遙:「那如果我不來呢?」
他眉眼微沉:「也只能等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下太多辣椒了,我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在香濃的麪湯中漾起一個又一個小漩渦。
「辣就別喫了。」
「可是我沒飽。」
「那喫點別的?」
我揉了揉眼睛。
「你和皇后,是真的嗎?」
他怔了片刻,才緩聲道:「她對我很重要。」
我看着他,眼睛發澀,「爲什麼你可以做到一心二用?」
「算了,」我勉強笑了笑,「我就不該來,犯賤。」
我從他身上爬起來。
他把我按回懷裏:「別鬧了。」
「王晞,你憑什麼以爲,我會任由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我掙扎。
他一雙鐵臂將我禁錮得愈緊。
「她是我娘。」
彷彿一道驚雷擲於平湖,我怔住。
「她進宮前是我父親養的瘦馬,我是她的私生子……我也是這幾年才知道的。她看我變成現在這樣,好幾次叫我入宮勸我,叫我不要走我父親的道,」他看着我,「瑤瑤,其他事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但這個事,請你保密。」
皇后沒有子嗣,對奪儲之爭也一向保持中立,誰贏,她都會平安地當太后。
難怪他一直不解釋他和皇后的事,他想保護他的孃親。
我怔怔地點了頭:「那……」
我還有一肚子話想問。我想問他,爲什麼非要走他父親的道。
他抱起我往榻上去。
「別問了,很快就天亮了。」

-37-
我以爲我給王晞下了藥,我以爲我可以帶着他逃離,可睡過去的人是我。
直到奶孃將我叫醒。
「姑娘,小郎君最近是出什麼事了嗎?
「他替我在家鄉買了幾塊地,又給了我一大筆銀子,叫我回家鄉養老。我在路上右眼跳得厲害,說不出地心慌,回來一看,這宅子的人都被遣散了,小郎君他是怎麼了?怎麼連我這個奶孃也不要了?」
我心跳得厲害,套上鞋子穿上衣裳,奔去牽馬:「我也不知道他想幹嗎。」
「姑娘你幹嗎去?」
「奶孃,你聽他的話,回鄉下去吧。」
奶孃拉住我的手:「你是去找我們小郎君嗎?」
我點頭,她叮囑我:「那你快去吧,把我們小郎君帶回家,跟他說奶孃在家等着他呢。我回什麼鄉下啊,我就只剩下他這個養兒子了……」
奶孃的絮叨飄散在空中,我馭馬疾馳,寒冷尖銳的風迎面刺來,颳得臉生疼。空中壓着銀灰色的積雲,差勁的天氣,我的心跟着壓得發沉,九王爺有了宮防圖贏的機會很大,我以爲我可以兩全,既讓九王爺贏,還可以帶着王晞逃……
我發狠地抽鞭,黑馬如箭,朝未知沒命地奔去。
趕到時,我的情緒快被扯成兩瓣了。
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悲哀。
王晞同他的父親、太子站在城樓上,勝利者的姿態。
而顧風他們被困於宣武門內,頹敗的樣子。
「宮防圖是假的。」顧風對我說道,「最初很順利,沒想到是誘敵深入。」
城樓上的王允在笑。
「你們以爲我家晞兒沉迷美色,當真對這個女人舊情難忘,還妄想用美人計騙宮防圖,笑話,從她一出現開始,晞兒就告訴我,他準備將計就計,同她虛情假意,好讓你們深信不疑。」
不過寥寥幾句話,能叫人的心肺扎得千瘡百孔。
我望着王晞,他站在城樓上,勝雪白袍被風吹得鼓起來,眉眼冷峻,遙遠又陌生。
昨日溫存的觸感還驚心動魄,原來是假的啊。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還會有勇氣問。
「三番兩次救我,是假的?」
我想聽他親口說。
王晞俯視着我,用一種平淡的語氣闡述着事實:「想讓你以爲我對你深情不移。」
我的眼睛發澀,痛得厲害,「可是畫舫那次,你替我擋箭,很有可能會死。」
「所以,你纔信了不是嗎?」王晞平靜得叫人心生寒意。
真相已然大白,所以他若即若離,時而親近時而疏遠,都是他的計,好讓我以爲他深情不變,只是礙於立場隔閡,百般掙扎,我甚至感同身受,我甚至想把他帶走,我以爲世事多變,人心不變。
我頹然地笑了笑。
「哥哥好厲害啊,瑤瑤玩不過。」
樓上那個人就那樣靜靜地看着我,神色沒有一絲一毫地起伏。
願賭服輸,只是賭注太大了。
我望着顧風:「對不住了。」
顧風漫不經心笑了笑:「跟你死一塊,也挺值。」
「小閣老,下令射殺吧。」太子同王晞說道。
王晞撫着欄石,從容道:「不急,九王爺還沒來。」
「九王爺跑了嗎?」我低聲問顧風。
「我們分了兩路,九王爺去營救皇帝,我們對付東宮的,不知道九王爺現在怎麼樣了。」
我想了想,就算要死,我也不能讓王家父子好過。
我笑着望向太子:「堂堂一個太子殿下,發號施令也要聽王家父子的嗎?」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軍政都把持於王家父子手中,今天太子需要仰仗他們,跟他們一路,成事後,那可不一定了,我得給他心裏留根刺。
太子的臉色果然鐵青了,王允怒喝:「小賤人,死到臨頭還想離間我們。」他從邊上士兵手中取下弓,搭上箭想射殺我。
「父親,小不忍則亂大謀。」王晞面無表情奪走王允的箭。
就在這時,空中響起煙花彈躥空的聲音。
「九王爺救出了皇帝。」顧風說道。
樓上的人似乎也察覺了什麼。
王允催促王晞:「不等了,先把他們殺了,再去圍殺九王爺。」
王晞眯起眸,望了一眼煙花彈的方向,按在灰白石壁上的手指微曲,輕叩。
「是時候了。」他收回視線,遙望了我一眼,那灼灼目光有些異樣。
天際積雲滾動,空中落下大雪。
樓上的那人高聲朗朗:「今東宮太子與佞臣王氏父子意圖謀朝篡位,論罪當誅。」
白袍在雪中翻湧不休,那雙骨節分明的手高高抬起。
「衆將士聽令,射殺東宮太子與王氏父子,清君側,扶正道。」
我的心咯噔一下,「顧風,我沒聽錯?」
顧風眯起眼:「沒。」
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從心底冒騰起來。
「爲什麼不給自己也做一盞孔明燈?」「沒意義。」
他說的沒意義難道是?
城樓上一片譁然,那雙乾淨的手被攔下。有人氣急敗壞,一巴掌摜過去:「晞兒,你瘋了。」
王晞拭着脣邊血,笑起來:「父親曾教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兒子銘記於心,不曾忘懷。」
他又轉身走向那穿着四爪蟒袍的人,太子被逼得連連後退,大喝,聲音慌亂:「王晞,你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你想幹嗎?」
「清君側。」
聲落刀起,血濺高樓。
變故來得太快,讓人應接不暇。
王晞眉眼染上穠豔的血色,有種破碎的驚豔感。
我有些恍惚,他似乎站在了岌岌可危的懸崖邊,跨出了腳,隨時會粉身碎骨。
王允大聲呼喝,將我的思緒拉回來。
「晞兒,爲父不曾虧待你。」
「但父親有愧於民,有愧於君,有愧於國。」王晞一步步走向王允,腳步沉重,「父親只見金銀堆屋,卻不見災民白骨累累,只聞笙鼓蕭樂,卻不聽萬民痛哭泣血。」
「父親何以爲官,何以爲臣,何以,」他的臉隱在大雪暮色中,音色發沉,「爲人父?」
王允氣極反笑,抬手指着他。
「我縱然對不起天下人,但對得起你,王晞。」
銀灰色積雲照下陰霾一片,看不清持刃人的神色。
「欠你的,我會還。」
王允怒目圓睜,他還想說什麼,可是沒機會了。
王晞眼也不眨,弒父了。
鮮血再次激濺高臺。
風雪湧動,我聽見高樓上的人在喚我。
「瑤瑤。
「哥哥有不得不做的事,抱歉,不能陪你了。」
他說過的絕情的話一股腦湧上來。
「大人難道還想跟我破鏡重圓嗎?」「要不起。」
「學會心疼人了。」「但不是我。」
原來是這樣,從五年前開始,他就給自己籌劃了一個沒有未來的未來。
他從來沒變,只不過是選擇了另一條道,孤身藏匿於黑暗中爲萬人提燈。
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他連一條退路都不給自己留。
不,不可以。
我想趕去他身旁,可大雪洶湧,每一步都難以成行。
高樓上的勝雪白衣被風鼓動,閃出刺目的光,他站得筆挺,似屹立高山之巔的寒松,風骨凌於風雪之上。
他平靜地一片片剮自己的肉。
剔骨削肉,他既要平天下,又要償還父恩。
「住手。
「哥哥……」冷風灌入心口,連話都被阻撓在喉嚨間。
「王晞,你混蛋,你不負責任,你對我不負責任。
「你憑什麼對所有人都負責,就對我不負責……」
「對不起。」
他的眉眼漸漸被血色暈染開,透出幾分慘烈的豔色。
「王氏父子罪不可赦,論律當誅。」
我聽見顧風冷酷無情地宣判。
驟然,耳邊烈風凌空,一隻離弦箭射出,直擊高樓上那抹白色身影。
「顧風。」我不敢置信地望向身旁的人。
「他該死。」
顧風射殺了王晞。
幾乎是同時,我左腕上的佛珠斷裂。
我像身處於一場醒不來的噩夢裏。
「姑娘,我們家小郎君呢?」
「他不會回來了。」
「怎麼了?你們倆又吵架了嗎?
「再怎麼吵也要回家啊,這雪下得這麼大,公子早上出門也沒帶傘吧,我得去接他,姑娘,他在哪啊?」
「找不到他。」似溺水,無法呼吸,我掩面,再說不出一個字。
一個寺廟主持尋到我,給我看了賬本,原來這些年,經王晞的手貪下來的款項,他都假借捐佛名義,由主持賑災濟民去了。
我摸了摸空蕩蕩的手腕,澀聲問:「哥哥他,究竟信佛嗎?」
「王施主說,若是力所能及之事,無需寄託神佛,力所不逮的,也不得不向神佛祈願。」
所以,濟世救民,他親力親爲,護佑我一世平安,他力所不及,只能祈願。
「他真自私。」自私地以身許國,辜負我。
「既然都辜負我了,爲什麼還讓你來找我呢?」
「王施主說,天下人都誤解他沒關係,他只想讓你知道,他從未髒過。」
……
新帝下令,王氏父子結黨營私,貪贓枉法,罪大惡極,處以極刑,千刀萬剮,不得殮葬。
萬民同慶,拍掌叫好。
「活該,就該剁了餵狗。」
天地之大,我的哥哥,魂歸無處。
值得嗎?
做無人知曉的英雄,一個人的轟轟烈烈,值得嗎?
我在他書房翻到一張廢紙,上面龍飛鳳舞,寫着:
「問心無愧,此生足矣。」
番外
曾經跟王晞開的玩笑,一語成讖,我懷了他的孩子。
我去了長川定居,奶孃跟着我一起,她說,她要看着小郎君的小郎君或者小女郎長大。
趙清宜夫婦就住在我們隔壁的院子,她家的小郎君阿溫特別皮,曾經溫柔的趙姐姐現在變成了兇巴巴的阿孃,天天拿着雞毛撣子追着阿溫街頭巷尾揍。
阿溫雖然皮,但是個溫暖的好孩子。
夏至那天,他抱着一懷從橋下摘的芙蕖來送給我:「沈姨,等我長大了當你夫君,這是聘禮。」
池荷香氣與仲夏的熱風一同湧過來,我想他了。
我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可是,有人比你先送聘禮了。」
「誰啊?討厭。」
「一個死鬼。」
阿溫那張小臉充滿煩惱,他皺眉思索了會,重重嘆了口氣。
「行吧,那我換個娘子吧,這花就當作賀禮好了。」
我抱着一懷的芙蕖入夢。
故人入夢,男人熟稔地拆下我鬢間的釵,吻得細緻漫長。
夏季的薄紗不禁挑弄,沒任何骨頭地軟成一攤。
鮮嫩的芙蕖被折成任何易擺弄的嬌軟姿態,低喃聲在蟬鳴不休的盛夏午後旖旎纏綿。
午夢漫長,意識在撞碎的日光中渙散,崩潰。
「姑娘,喫飯了。」
「姑娘?」
我死死扣緊男人的手臂,彷彿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在門前停住了。
一聲聲咚,咚,咚,敲得我心尖直顫。
「我該醒了。」
再不醒,門該被撞開了。
可是我怎麼睜了眼,男人還在。
「瑤瑤,你已經醒了。」
熱汗如急雨濺落,活生生的,滾燙炙熱的溫度。
一絲光照進昏沉灰暗的意識裏。
我後知後覺,抓住男人的手,狠狠咬下去。
「混蛋,大混蛋。」又哭又笑。
他會悶哼,會啞聲發笑,是真的。
我的船沒有沉,他回家了。
「半年不見,又野了不少。」他意味深長。
我拭去眼淚,抽噎着,挑釁他:「哥哥呢,長進了嗎?」
他笑起來,對着門外:「奶孃,你先喫吧,別等我們。」
他的目光落回我身上,那深色眸簡直要將人溺斃, 「我們有事要忙,沒那麼快。」
用晚膳時,我雙腿發軟。奶孃問我怎麼了,王晞摟我在身上,面不改色:「累的。」
我拿起筷子準備喫飯,手也直打哆嗦。
奶孃投來疑惑的目光。
王晞氣定神閒:「手也累了吧。哥哥餵你。」
他的勝負欲,遠遠超過我的想象。
……
「他就跟個瘋子一樣,當初我不射那一箭,他能把自己弄死。」
顧風射的那一箭,騙過了所有人。
所以現在, 大奸臣王晞已經死了。
陪着我的,只是我那勝負欲很強的夫君。
「顧風, 謝謝你。」
「別謝我, 他死了,就永遠是你的白月光了,我比不過, 他要活着,說不定哪天你就煩他了, 回頭找我這個前夫了。」
王晞站到我和顧風中間, 隔開了,冷着一張臉。
「那人微服私訪來找你了。」
顧風神色一變, 匆忙走出去,罵罵咧咧:「真是我祖宗, 一點兒都不讓人省心。」
我看見門口等候着的九王爺穿着女裝,十分美豔, 她看見顧風,紅脣一翹,笑容嫵媚, 「顧首輔,朕想你了。」
顧風一怔,臉上閃過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
可很快他拉下臉來,訓她:「不知道危險啊你,沒腦子啊你。」
「人家想你嘛。」
「回去收拾你。」
顧風一刻也沒多待, 打了聲招呼,立即領着嫵媚的新帝走了。
我們一家三口呢,就在長川定居, 像五年前計劃的那樣,細水長流, 歲月靜好。
今天, 小阿溫又抱着一懷芙蕖來串門了,他笑得眉眼彎彎。
「沈姨,這是我給芙芙的聘禮,這回沒有人比我早了吧。」
我那佔有慾極強的夫君抱着熟睡的小芙芙走過來, 冷着臉,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
暖風從綺窗捎進來小阿溫稚氣的話。
「我還會再來的。」
–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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