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報山神恩玲瓏鎮年年

爲報山神恩,玲瓏鎮年年獻上一名未婚女子。
相傳山神食人,百年來,新娘有去無回。
今年,那支索命的籤,落在了我家小妹頭上。
爹孃不捨,最終由我這個「瑕品」女兒,替嫁上了花轎。
由此,延續百年的獻祭,自我而止。
那位傳聞中猙獰可怖的山神,在我面前委屈地開口:
「你好香啊。」
「你,能不能別走?」

-1-
小妹被選中成爲山神新娘的那日,左鄰右舍皆登門道賀。
依循舊例,被選中之人,由村民湊十金,轉交家中親眷。
「真是天大的好運道,這年頭,縱是京城裏頭,賣個女兒也換不來十金!」
阿爹阿孃卻一臉愁容:
「怎麼會是小鳳,要是抽到阿寧,該多好。」
我就是阿寧。
我和小鳳是雙生女,但大不一樣。
她靈秀動人,我木訥愚鈍。
玲瓏鎮的規矩,年滿十八的女子,須先經山神遴選,落選者方可婚配。
今年,抽中了小鳳。
小鳳早已許給鎮上的劉家公子,若她入了山,爹孃與劉家結親的指望,便徹底落了空。
爹孃急得在家團團轉,躲在房裏說小話:
「左右是我張家的姑娘,送誰進山不行?就送阿寧去吧。」
「她肯去?誰不知那山神喫人,說是新娘,其實和供臺上的牛頭豬頭有什麼區別。」
「如何不肯?她是個傻的,她懂什麼?」
我沒有小妹聰慧,但這些還是懂的。
送小妹去,阿爹、阿孃、劉家公子,還有我,都會難過。
送我去,就沒有人會難過了。
於是,我推開門,自告奮勇:
「我去。」

-2-
山神娶妻,是玲瓏鎮一年中最喧騰的日子。
我身着大紅嫁衣,在吉時被扶上花轎。
爹孃喜笑顏開,迎來送往,就像我真的要嫁人一樣。
我看過別家嫁女,在新娘出門前,阿孃總是要叮囑些孝順公婆、伺候夫君之類的話。
於我,這些叮囑自是省了。
花轎起行前,我掀起轎簾,想最後看一眼爹孃與小妹的身影。
入目的,卻是他們與鄉鄰談笑風生的側臉。
也好,以後回憶起來,便只剩他們笑意盈盈的模樣。
就這樣一步三晃,在隔夜飯吐出來之前,終於到了半山腰。
此處林木驟然深密,唯有一條小徑蜿蜒向上,通向山神府邸。
望絕山的規矩,半山腰以上爲山神府邸,村民不能擅入。
樵夫獵戶,皆止步於此。
轎伕指了指幽深前路:
「姑娘,我們只能送到這裏了。敲着鑼、沿着路往上走,山神會來接你。」
我道了謝,正要轉身,一名轎伕卻喊住我,從懷裏掏出兩個尚帶餘溫的包子:
「張家夫婦真不是東西,讓女兒去送死,都不讓人喫頓飽飯。連轎伕都給兩個包子,竟然什麼都沒給姑娘準備。這倆包子,你帶着路上喫吧。」
我還想推辭,轎伕直接把包子塞到我手裏。
他看我的眼神帶着可憐。
可能是看我沒有包子喫吧。
望絕山的路,崎嶇難行。
我咬一口包子,敲一聲喜鑼。
晨光剛穿過樹頂,山林一片寂靜。
只有我的鑼聲飄蕩。
「大清早的,有完沒完!」
一聲不耐煩地呵斥從頭頂傳來。
我驚得抬頭,只見林冠茂密,不見人影。
我壯着膽子問:
「你是誰呀?」
那聲音帶着未消的起牀氣:
「我還沒問你是誰!」
到了人家,要自報家門,禮貌我還是懂的:
「我叫阿寧,是今年選中的山神新娘,你呢?」
林間霎時一靜,唯有枝葉窸窣作響,那聲音似在周圍快速移動。
突然,前方古樹之上,一隻玄色巨蟒探出頭來,慢慢靠近我,鮮紅的信子幾乎要觸到我的面頰,我被嚇得一動不動。
巨蟒一雙碧瞳森然生光,喉間發出低沉的嘶聲:
「我?我就是山神。」

-3-
玲瓏鎮的老人們常說,山神是隻通體火紅、尾尖鎏金的狐狸。
據說祖宗們曾見過山神。
如今看來,傳聞終究是信不得的。
方纔我還擔心,他這種山林野妖,半路喫了我。
山神沒有了新娘,說不定我小妹還要進山。
可他若是山神,便沒有什麼後顧之憂了。
想到這裏,我放鬆下來,繼續啃着包子,口齒不清地搭話:
「山神大人你好,原來你是一條蟒蛇呀(嚼嚼嚼)」
「還以爲要走很遠的路,謝謝您親自來接我啦(嚼嚼嚼)」
「對了,方纔是不是吵ṭû₂着您歇息了?實在對不住(嚼嚼嚼)」
它悄無聲息地從樹上滑下,輕輕纏繞上我的腰肢,繞了兩圈。鮮紅的信子繞着我上下掃了幾遍,帶着一股草木腥氣:
「你好香啊。」
對食材好直白的誇讚。
「謝謝你,依規矩沐浴焚香過了(嚼嚼嚼)」
「我能喫一口嗎?」
好有禮貌的山神大人。
喫飯之前還要徵求食物的同意。
我本來是沒什麼意見的,橫豎難逃一死。
但山神大人總歸不能喫我的衣服,如今是寒冬,在外脫衣服着實有些冷,我壯着膽子提建議:
「能去山神廟裏喫嗎?(嚼嚼嚼)」
它完全從樹上滑了下來,我粗粗估了估,大概有十米那麼長。
平生第一次,我從蟒蛇的臉上看到了困惑的神色。
但山神大人也是個有禮貌的人,微微俯下碩大的頭顱:
「好吧,你騎上來。」
我從善如流地坐在它頭頂上,一邊喫包子一邊由衷讚歎:
「山神大人,您是我見過最大、最神氣的蛇了。(嚼嚼嚼)」
「你不怕我?」
「嗯,我不怕蛇的,家中小妹愛喫蛇羹,都是我去捉的。(嚼嚼嚼)」
蟒蛇突然停了一下,轉過頭來,用碧綠的眼睛盯了我一會兒,有些煩躁地轉過身:
「你少喫兩口吧,煩死了。」
我突然想起來,包子是韭菜雞蛋味兒的。
山神大人這麼清新脫俗,恐怕是聞不慣這個味兒。
我偷偷地把懷裏另一個包子扔在了半路。

-4-
山神廟好遠,如果是我自己走,要走上一天一夜。
但Ťūₜ山神大人速度快,不過一刻鐘就到了。
他用尾巴推開了廟門:「請進吧,隨便坐。」
我站在門口,望着殿內景象,一時語塞:
「請問哪裏能坐呢……」
我從未見過這麼亂的地方。
地上有各色野雞野鴨的毛,有通紅的動物毛皮,還有些腐爛的瓜果蔬菜。
傢俱胡亂地擺放着,若這不是山神廟,我都懷疑是不是剛被土匪洗劫過。
它將尾巴伸進來,擦着地輕輕擺了兩下,將垃圾都掃到一旁。
「別管這些了,現在,總能讓我喫一口了吧!」
算了,哪有魚嫌棄砧板不乾淨的份兒。
於是我走了進去,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衣服。
脫到只剩素白裏衣時,身後驟然傳來一個驚慌失措的少年清音:
「你幹什麼!我說我要喫飯!你脫衣服幹什麼!」
「你要帶着衣服一起喫嗎?這不好喫吧?」
「喫什麼?!」
我沒回頭,繼續解着釦子:
「當然喫我了,山神大人方纔不是說我很香嗎?」
「包子!我說包子!包子很香啊!」

-5-
我回頭,嚇了一跳。
原先的那隻蟒蛇已經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黑衣少年。
他身形挺拔,墨髮如瀑,膚色是久不見日光的冷白,一雙翡翠般的碧眼正瞪着我。
當他還是蟒蛇形態時,我尚能坦然相對。
可此刻他化作少年郎,我突然想起男女大防來,慌亂扯着衣服捂住胸口:
「山神大人,不喫我嗎?」
「本座是正經山神,何時說過要喫人!我的包子呢?」
「我……我以爲你不喜歡韭菜的味道,扔在半路了。」
少年眼裏的光瞬間黯淡下去,像受了極大的委屈。
好端端的山神,被韭菜包子饞哭了。
看來這修仙之路,也並非盡是逍遙。
我看不得別人委屈,特別是好看的人,連忙安慰道:
「你別難過,我做飯可好喫了,再給你蒸一籠吧?」
他瞥了我一眼:
「這是望絕山頂,只有些野雞野鴨野豬,連竈臺都沒有,怎麼蒸包子?」
「我還會烤鴨烤雞烤豬,給你烤一隻可好?」
他的眼睛又亮了起來:
「你真的會做?」
我從貼身的小包裏拿出來幾包調料:
「當然,調料我都帶齊全了,包好喫的。」
少年快步走了出去,我喊住他:「你幹嘛去?」
少年頭也不回:
「逮雞!」

-6-
山林野味,比村裏散養的好喫。
我支了一個小火堆,將醃製過的雞放在火架上慢慢烤。
少年繞着火堆打轉,每隔一刻鐘便要湊過來問三遍「好了沒」。
若非我堅持火候不到便不香,他怕是恨不得直接生吞了。
跳躍的火光映照着他精緻的側臉。
明明是一副清冷出塵的模樣,此刻卻眼巴巴地,像個討糖喫的孩子。
不捨得看他多等,火候剛好,我便取下來給他。
少年被烤雞燙得直抽氣。
不必多說,我知道,這是誇我做飯好喫呢。
他嘴裏塞得滿滿的,說話含含糊糊:
「你不是新娘嗎?不帶金銀首飾,帶這麼多調料來幹嘛?」
「爹孃說,不知道山神大人什麼口味,怕惹得大人不高興,所以自帶了調料,喜歡什麼口味,我都可以現調。」
少年嘴角一扯:「這樣的人,也配做爹孃。」
我點點頭:「他們待我小妹是極好的。我小妹聰慧伶俐,姿容出衆,您若見了,定也會喜歡她的。」
「喜歡喫蛇羹的Ţü₊那個?」
我忘了,山神是條蟒蛇,我胡亂回答:
「近來喫得也少了。」
「不必。你做飯好喫,本座就喜歡你。」
我渾身一抖:
「啊?我要自己做自己嗎?好殘忍。」
少年瞥了我一眼:
「這樣吧,如果你每天給我做飯,我就不喫你了,但若有一頓不合口味……
我弱弱地問:
「從前的那些新娘,是因爲不會做飯,你才喫了她們嗎?」
少年被我的話噎住,眼睛閃着綠光,特地露出了蛇類的獠牙:
「是呢,有一頓不好喫,我就喫了你。」
山神不會喫我了,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剛纔太緊張,鹽放了三遍。
這種東西都會覺得好喫。
這世間該不會有難喫的東西了。

-7-
天色漸晚,我站在一片狼藉的山神廟裏,不知道何去何從。
我只能跟着山神大人,像一隻小尾巴。
少年不耐煩地問:「一直跟着本座幹嘛?」
「山神大人,我住哪兒呢?」
少年望了一眼山神廟,嘆了口氣:「不然我送你回玲瓏鎮吧,你第二天再回來。」
「那可不行!」我着急了,「若是山神新娘回了玲瓏鎮,就是被退回,他們會送我小妹來做山神新娘的!」
少年喃喃道:「還有這種說法。」
我慌忙看了看,指着一堆雜草:「這堆破草,我睡這上邊就行。」
「不行。」少年堅定道。
「沒關係的,雖然又扎人又髒亂,但是我能克服。」
那堆草,連鬆軟都算不上,只能比地上好一點點。
少年一臉無奈:「那堆破草,是本座的窩,你睡這兒,我睡哪兒?」
好慘一山神。
喫也隨緣,睡也這般將就。
我下意識說:「那你每年都要新娘幹嘛?我要是你,每年就要鍋碗瓢盆、八角大料,再加兩袋麪粉。」
少年咬牙切齒:「那不成要飯的了嗎?」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玲瓏鎮的乞丐,也沒有睡雜草的,都是睡鋪的。」
少年嘆了口氣:「知道了,明天本座就去要。」

-8-
第二天,天剛亮。
進山的獵戶全僵在了山腳。
濃霧裏,探出巨大的蟒首,鱗片冷硬,豎瞳碧綠。
山神神諭在林中作響:
「新娘,不必再送。」
「改貢:鐵鍋十口,陶碗二十,蒸籠五副,柴刀兩柄……另,每月初一,送米麪各百斤,時令菜蔬、油鹽醬醋,置於半山腰路口。不得延誤。」
於是,在玲瓏鎮裏,山神有了新的傳說:
由於今年的新娘不好喫,山神餓瘋了。

-9-
我正在廟裏收拾那堆破草。
少年一陣風衝進來,臉上是藏不住的得意。
「咚!」四袋精面砸在地上。
「以後,天天給我做包子!」
我擦着桌子,沒抬頭:「這麼愛喫,讓他們直接貢包子不就行了?」
他瞬間僵住,耳根通紅:「你怎麼不早說!?」
我又提議:「其實你可以讓他們給你進貢些金銀財帛,咱們每日扮成普通村民的樣子,想買點什麼,就買點什麼。」
少年眼神一暗:「我不能下山的。」
山神,乃山精地靈,與山同壽,亦同囚。
山神此生,不能離開山林之中。
若是離山,則神死,山滅。
我望向外面的萬里青山。
他的永恆,也是牢籠。
我指着自己:
「但是現在你有我了,你想喫什麼,我給你做,我不會做的,就偷偷下山給你買,如何?」
少年眼神灼灼:「當真?你真肯留下陪我?」
我想了想爹孃,又想了想小妹。
我點頭,沒有猶豫:
「當真。」

-10-
山神多年不下山,是個沒見識的。
不論我做什麼,他都喊着好喫。
不過半年,喫得太好,他連鱗片都光滑了不少。
看他狼吞虎嚥的樣子,我時常在想:
要什麼新娘啊,每年送個廚子來不就得了?
但我沒說。
我怕他真聽進去了,有人搶我的活兒。
山神大人可是全天下最好的主家。
包喫包住,好說話,不加Ŧûₕ班。
玲瓏鎮偶爾送來一些金銀,他全都不要,直接扔給我。
有時候,望着他專心喫飯的側臉,再掂量自己日漸飽滿的小金庫,我會生出一種玄妙的感覺:
他,是一條貪喫蛇。
我,很會做飯。
該不會真是天生一對吧?

-11-
轉眼盛夏。
我來時一心赴死,只一身冬衣。
天氣漸熱,我還穿着冬衣幹活。
發了汗,被風一吹,便高熱倒下了。
山神大人讓村民送來了風寒藥,他在廊下煎藥,差點把屋檐點着。
喫了藥,白天還好,晚上又高燒起來。
晚上高熱危險,最容易把人燒糊塗了。
他急得要下山抓大夫。
我拉住他:「別費勁了,你出不了望絕山。家裏有什麼涼的東西,拿來貼在我身上,降降溫。」
好奇怪,我應該說廟裏的。
也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說清楚,反正說完這話,我迷迷糊糊地暈了過去。
等了好久,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身上一陣涼意。ťü₎
是那種石頭的涼感,卻比石頭溫暖。
有些像流水,又比流水有形。
像夏夜井水湃過的玉,溫涼地裹住我。
就這樣,沉沉睡了一夜。
再睜眼,天已大亮。
喫了藥,又發了一晚上的汗,燒已經退了,整個人神清氣爽。
我剛想伸個懶腰,卻發覺自己被什麼東西緊緊纏住。
仔細瞧了瞧,是一條黑色的蟒蛇。
遠沒有我第一次見他那麼大。
與那天相比,它只算是一條小蛇。
我穿着裏衣,它纏在我身上,觸感冰涼。
只要亂動一下,它便察覺到,睜開了眼,翠色眸子在陽光下,通透好看。
它是那樣黑的一條蛇,我竟看出它臉紅了。
它翻了個身,溜到牀下,化成人形,臉燒得通紅:
「是你昨天說要找點涼的東西,在山神廟裏,只有我最涼了。」
「我可是爲了救你,沒有佔你便宜的意思。」
「那個裏衣也是你自己脫的,可不是我。」
他語無倫次,越說越急。
人心虛的時候,話格外多。
我什麼都沒說,他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奇怪。
我又沒怪他。

-12-
夏日已到,夜裏越來越燥熱。
即使開着門窗,風都是熱的。
自從上次高熱後,我便知道了。
家裏唯一涼快的,便是山神大人。
他是蟒蛇,冷血動物來的。
晚上熱得睡不着。
我總是等他睡着後,悄咪咪地跑到他的窩裏挨着他睡。
冰冰涼涼,能得一夜好夢。
只是他喘氣的聲音越來越大,有時候甚至會把我吵醒。
蛇也會打呼嗎?
終於有一晚,在我貪涼貼在他身邊時,他化成人形,臉頰和耳朵通紅,把我推起來,嚥了下口水:
「阿寧,你躺旁邊,我實在睡不着,不然你陪我說說話吧。」
我揉着眼睛:「說什麼呢?」
「說什麼都行,就說說你吧。」

-13-
我啊。
是個「瑕品」。
不是我自己說的,是阿爹喝醉後常掛在嘴邊的:
「一母同胞,怎麼小鳳生得跟玉似的,阿寧就是個瑕品!」
我起初不懂什麼叫瑕品。
小妹告訴我,缺口的碗、破洞的鞋、染了雜色的衣服,這些沒用的東西,就是瑕品。
我低頭看看自己碗上那個磕壞的邊,腳上磨薄的鞋底,沒說話。
其實我用着挺好的,碗能盛飯,鞋能走路,怎麼就沒用了呢?
她笑盈盈地說:「因爲瑕品,只配用瑕品呀。」
我聽不太明白,可她每次都笑得很開心。
我比小妹差了很多。
我長得不如她甜,嘴不如她巧,連哭都不如她討喜。
爹孃說,她哭是梨花帶雨,讓人心疼;我哭是悶聲牛喘,惹人厭煩。
爹孃有些偏心,衣服總是她穿舊了,才輪到我。
長到 18 歲,我沒穿過幾次新衣。
喫飯也是,雞腿要留給她,白麪饅頭要留給她。
長個子的年紀,根本喫不飽。
所以我學會了給全家人做飯。
我一邊做,一邊喫,再也沒捱過餓。
由於廚藝出衆,爹孃送我去鎮上酒樓幫廚。
掌櫃的誇我手巧,一月給我五十文。
我攥着錢跑回家,全數交給娘。
她數着銅板,眼角笑出細紋,轉頭就給小鳳扯了塊花布做新裙子。
「我們小鳳長得俊,穿鮮亮些,好說親事。」
我看着那塊花布,又看看自己洗得發白的粗布衣,突然就明白了。
其實,我不是女兒,是夥計。
夥計幹得再好,東家也不會給她裁新衣。
所以爹孃想讓我替嫁的時候,我幾乎沒猶豫。
留在這裏,失去了小妹,日日看着爹孃心痛,我心更痛。
離開,我至少能換十金,算是我還給他們的生養之恩。
兩不相欠。
也好。

-14-
山神大人聽完,沒有說話。
久到我以爲他睡着了。ŧŭ⁼
與他說這些做什麼呢?
人間的這點瑣碎委屈,像碗邊的豁口,用着久了也就習慣了。
他這等與山川同壽的神明,怎會明白一件新衣裳對一個姑娘家意味着什麼。
我悄悄嘆了口氣,怕吵醒了他。
卻感覺到一隻微涼的手,輕輕地落在了我的背上。
動作生澀得像個孩子學走路,一下,又一下。
原來他醒着呢。
原來他聽着呢。
第二日,玲瓏鎮的村民們又見到了山神。
山神供奉又加了一條:
「每月另貢:上等絲綢兩匹,顏色需鮮亮。吾妻阿寧,當有新衣。」

-15-
這段時間,除了山神,我沒再見過任何人。
好在我也不喜歡見人,樂得清閒。
如今,日子平靜得像缸裏的水,我很滿意。
可平靜,總是用來打破的。
這一天,我正在和麪,有人推開了山神廟的門,聲音柔媚:
「裴青哥哥~裴青哥哥~~~人家來看你啦~~~」
我從麪粉堆裏探出腦袋:
「他不在,去逮野雞了,不然你等會兒?」
對方聲音瞬間拔高八度:
「你哪位啊?」
來人一襲杏色長裙,脣紅齒白,像玲瓏鎮裏大戶人家的姑娘。
可是,哪有來別人家不自報家門的?
沒禮貌。
好在我是個有禮貌的人,我說:
「我是山神新娘。」
對面的反應比我大多了:「你是山神新娘?裴青娶妻了?怎麼可能?怎麼沒人告訴我?」
這麼久了,我才知道,原來山神大人叫裴青。
好聽。
「您是哪位呀,我也沒聽山……裴青提起過你呀。」
來人抬起頭:
「我叫薇薇,是望絕山土生土長的魑魅。」
「啥妹,是哪兩個字?」
她以指爲筆,在空中寫下了「魑魅」兩字。
不認識,鬼字挺多的。
我指指院子:「不然你進來等吧,他過會兒就回來了。」
我走到院裏,開始搭火堆,今天要做燒雞的,這位姑娘,可真是好口福。
也是,不然哪有好人家姑娘叫「喫沒」的。
火堆剛搭好,遠遠地便看到山神大人的身影。
我直起腰,大喊:「裴青,有人找你。」
山神大人身影一頓:「誰啊?」
我突然忘了她叫什麼,只記得名字「魑魅」兩字,我大喊:
「名字忘了,是隻山鬼!」

-16-
「是魑魅魑魅!什麼山鬼!」女子聽見聲音,扶着步搖,從屋裏走了出來。
裴青眉頭一皺:「你怎麼來了?」
「裴青哥哥出關都不告訴人家。還是聽說你爲那隻臭狐狸傷了元氣,我才急着來看你。」
「不告訴你,就是不用來的意思。」
「是啊,裴青哥哥都娶妻了,我自然是不用來了。」
她扭扭捏捏地,頭上的步搖直晃,發出玎璫聲。
裴青眉毛一挑:「那還不走?」
「可是裴青哥哥,這人癡癡傻傻的,其貌不揚,她如何能做得明白這山神之妻,不如你看看我呢?」
歐吼,來和我搶男人的。
裴青饒有興致地看着我:「你要自己罵回去嗎?」
罵人,不太會。
我向來寬以待人。
可是心裏確實有一股無名火。
我憋足勁兒大喊:「你、你、你也一般!」
裴青噗嗤笑出聲,一步擋在我前面:
「聽見沒?我夫人說你一般。」
她笑着湊近裴青:「可我帶了人血來,對你的傷,大補的。」
裴青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知道我的規矩,在望絕山內,妖精傷人,我必饒不了你。」
她不惱,反而握住裴青的手:
「我知道你的規矩,所以這人血,我是去距離望絕山很遠的地方取的,一路奔波,辛苦得很。」
「我是山神,不沾人命。」
「這是我沾的呀。」
「所以自有你的因果,離我遠點。」
裴青抬手,掌間蓄了風,一掌揮過,魑魅遁形。
再次回頭,裴青語氣輕鬆:
「得設個門禁了,山神不在家,隨便什麼阿貓阿狗都來欺負我媳婦兒。」
住在山神廟半年多,還是第一次聽他說「媳婦兒」。
這個詞他說起來很好聽。
聽得我臉通紅。

-17-
山鬼離開之後,有件事我一直沒想明白。
我咬着一根雞腿:
「她方纔說,你元氣大傷,是因爲一隻狐狸。」
「是,之前每年都要進貢新娘的,稱自己是山神的,就是那隻狐狸。」
我雞腿差點掉地上:「啊?那段時間,你去哪兒了?」
「望絕山水土豐饒,我無事可做,便閉了關。誰知道山林狐狸,看我長久不在,鳩佔鵲巢,自己當起了山神。每年要一個新娘,是因爲人的精華,能滋養妖精,修煉事半功倍。」
「爲何只喫一個?」
「妖物修仙,不能沾染太多血腥氣。以人之精華輔助修煉,一年一個即爲上限,否則激發出的妖氣太重,再無位列仙班的可能。」
人血大補。
剛纔山鬼說裴青元氣大傷,我拉起袖子:「對了,你要不要喫點人血補補,我有很多血的。」
他一把將我袖子拽下來:「早養好了!不然剛纔那袋血我能扔了?」
「哦……」我突然想到重點,「那狐狸呢?還活着嗎?」
裴青一心在喫,踢了踢桌下火紅的毛皮墊子:「這兒呢。」
我也狠狠踩了幾腳,爲自己,也爲百年間沒回來的新娘。
禍害就應該是這樣的下場。
「所以你回來之後,玲瓏鎮再也不用獻祭新娘了?」
「當然。」
「那我小妹安全了?就算我回家她也不會被送來了?」
裴青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低着頭,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是。」半晌,他纔回答,「你要走嗎?」
看見他,我莫名想起了自己。
小時候爹帶着我與小妹在望絕山裏玩。
山林野獸多,運氣不好,竟遇見了黑熊。
阿爹沒有猶豫,直接抱起了小妹就往山下跑。
我摔在地上喊「阿爹」,他卻越跑越遠。
那時我的聲音,就與裴青的很像。
害怕一個人,害怕被拋棄。
裴青囚於望絕山,而我囚於玲瓏鎮。
若都是囚籠,與他在一起,我倒是更願意些。
於是我立刻回他:
「爲什麼要走呢,我可是山神新娘。」

-18-
太陽東昇西落,葉子忽綠忽黃。
在山神廟的日子過得飛快。
山裏的八哥愛學舌,總給我帶來山下的消息。
它說,我爹孃總拿山神的名頭嚇唬人,後來大家發現裴青根本不理他們,成了全鎮的笑話。
它說,劉家要了十金做嫁妝,風風光光娶了小鳳。
它說,劉家是虎狼窩,小鳳過得並不好。
我坐在山頂聽着,像在聽別人的故事。
望絕山太高了,高到山下的悲歡,傳上來只剩一點模糊的迴音。

-19-
轉眼,我已經到了 25 歲。
望絕山的日子,要比玲瓏鎮好過太多。
每日喫些山珍野味,還能騎着大蟒穿梭在山林追日落。ƭųⁱ
山鬼總是來,每次裴青都把她扔出去。
她也不惱,扔了再回來。
我終於忍不住勸她:
「鬼鬼,不然你先看看別人呢,天天扔來扔去的,很危險。不管是砸到野獸生靈,就是砸到花花草草也不好。」
她在我面前,不似在裴青面前的柔弱,大吼:
「老子是魑魅!魑魅!再喊我鬼鬼我就喫人了!」
我點點頭:「好的,鬼鬼。」
她突然冷靜下來,盯着我問:「你知道你我最大的區別嗎?」
我想了想,很認真地回答:「我有夫君。」
「咔嚓——」她手裏的玉勺碎成粉末。
她咬牙切齒:
「裴青哥哥喜歡你又能怎樣?你能活多久?三十年?五十年?哪怕八十年?」
「我壽數千年,你的命對我而言,不過須臾之間。」
「殺你,他會恨我。但我只需等着,等你老,等你死。到時候,陪在他身邊的,終究是我。」
心裏像突然沉了塊石頭,悶悶的,不痛快。
在玲瓏鎮裏,我希望自己聰明一點,這樣就能像小妹一樣討人喜歡。
在望絕山裏,我希望自己長壽一些,這樣裴青就能一直喫到熱騰騰的烤雞和包子。
聽村裏的老人說,人有了慾望,就有了煩惱。
人爲什麼總是有慾望?
我的腦袋想不明白。
只覺得有些煩。

-20-
從山鬼於我說了壽數之事後,我便鬱鬱寡歡。
裴青很敏銳地捕捉到了我的情緒。
終於有一天,他說想放我回去。
我心頭猛地一抽:「你不要我了?」
裴青看着我:
「我是山神,與這山林同壽。我會活到海枯石爛的那一天。可你是人,人有人的命數,會老,會死,常理如此。人世間景色很多,好玩的很多,好喫的更多,山林寂寞,不必陪我。」
我急急地說:
「可我是心甘情願的呀!」
「若是心甘情願,爲什麼你總是愁眉不展?」
我鼻子發酸:
「我是擔心,我只能陪你幾十年,幾十年後,你一個人在這偌大的山裏,該怎麼辦?一想到這個,我心裏就難受。」
他眼睛亮亮的:「你是擔心這個?不是想要離開我?」
「當然不是!」我用力搖頭。
他一下子鬆了口氣:「那……那好辦。」
我抬頭:「怎麼說?」
「人死後,會化成魂魄。魂魄只要不去轉世,就能長久留在世間。我這望絕山,最是滋養靈氣。我會小心收集你的魂魄,以山靈匯聚溫養,讓你成爲這山中的精靈。精靈壽數千年,我們便能永遠在一起了。」
「可我聽說,人死了要過奈何橋,喝孟婆湯,會把什麼都忘了……」
「我是山神,自然會跟冥王打好招呼。你不必喝孟婆湯,我自會去接你。」
「真的嗎?你竟然認識冥王?」
他微微揚起下巴,帶着點小得意:「同爲一方神明,總有過幾面之緣。交情不深,但爲了你,不管什麼,我也定然做到。」
我哭了起來:
「太好了,我還在想,若是隻能陪你幾十年,我死的時候,定是捨不得閉眼的。獨留你一人,我不放心。」
裴青擁我入懷:
「不止幾十年,我們當然要生生世世。」

-21-
就這樣,我心甘情願地留在了山神廟。
日子如水般流逝,我看着自己慢慢蒼老。
我看着銅鏡裏的自己,頭髮慢慢白了,臉上爬滿了皺紋,連穿針引線都有些費力。
可裴青還是老樣子。
墨髮如瀑,眉眼依舊。
和我十八歲那年,在樹林裏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模一樣。
我眼見自己的衰老,卻並不害怕。
反而很期待。
這幾十年,我可沒閒着,一直偷偷觀察薇薇。
她總是那麼年輕漂亮,這說明成了魑魅,就能一直好看了。
魑魅亦是山間精靈,我死後也會變成山間精靈。
想到這裏,我就安心了。
當然,我也有好多問題, 反反覆覆地問裴青:
「我要是變成了精靈, 是老太太的樣子,還是會變回年輕的時候呀?」
「當然是你最好看的樣子。」他每次都會很認真地回答, 手指輕輕梳理我花白的頭髮,「你看山鬼, 她不是一直那樣嗎?」
「你不許騙我,」我假裝板起臉, 「要是騙我,我的魂魄就自己去喝孟婆湯, 忘了你, 再也不回來了。」
「絕不騙你。」他每次都這樣保證。
這樣的問題,我從二十幾歲問到了八十歲。
問了一輩子。
生命最後那段時光, 過往的一切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過。
我看見十八歲的自己,穿着紅嫁衣,在林子裏撞見那條嚇人的大黑蟒。
看見二十八歲的秋天, 他載着我在漫天黃葉裏穿梭,風聲在耳邊呼嘯。
看見三十八歲那年, 他手忙腳亂地終於烤出了一隻不像木炭的雞,得意地向我炫耀。
在最後一刻,我用力握緊裴青的手, 對他笑了笑。
心裏滿是塵ṱű̂ₔ埃落定的歡喜。
「等着我。我們就要永遠在一起了。」
真好啊。
我要與裴青,終於能生生世世永不分離了。
番外(裴青):
人死了就是死了。
不會變成鬼。
我騙她的。
世上沒有冥王,沒有孟婆湯,更沒有奈何橋。
人死之後。
魂魄散入天地, 化作一抔黃土。
與這紅塵俗世,再無半分瓜葛。
還好,阿寧傻傻的。
這麼拙劣的謊言,只有她會信,併爲此歡喜了幾十年。
關於這個謊言, 還要從阿寧二十七歲說起。
那年她突然有些沉默。
常常做着做着事,便會停下來, 望着遠處發呆。
我知道, 這個傻姑娘, 開始爲自己終將到來的死亡而感到愧疚了。
她不害怕死亡,只怕留下我一人,再度陷入漫無邊際的孤寂。
幾十年的壽數, 卻操心起我億萬年的光陰。
那一刻, 我下定決心:
我不能讓她帶着這種憂慮度過餘生。
哪怕這是一個謊言, 我也要給她一個確切的、充滿希望的未來。
於我漫長的生命而言,能遇見她,已是天地間最不可思議的恩賜。
我本該滿足於這短暫的擁有,屆時坦然目送她步入虛無。
所有的絕望和孤獨,由我一人揹負就好。
只要她走的時候是笑着的, 就夠了。
阿寧活到了八十一歲。
我是這世間唯一記得她的人,亦成了她在人間唯一的遺物。
從此,
望絕山頂, 霜雪永封。
不生草木,不養生靈。
唯餘我, 與一座小小的墳塋。
山魂不滅,吾壽無窮。
便以這永世之孤寂,守此一諾成空。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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