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一畢業我就嫁給了霍執。
陪他從負債累累的窮學生到江城小有名氣的律師。
兩年後我生下了霍慕轄。
霍慕轄和霍執很像,沉默寡言,跟我也算不上親近。
直到有天早上,我失手打碎了他們倆的杯子。
霍執皺着眉頭不耐煩道:「你怎麼連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好?」
霍慕轄盯着滿地狼藉,臉上難得露出遺憾:「這可是洛洛老師送給我和爸爸的禮物!」
我忽然覺得有些累了,當晚提出離婚。
霍執連頭都沒抬:「不用跟我鬧,孩子的撫養權我不會給你的。」
他好像篤定我會因爲霍慕轄妥協。
我點了點頭:「好。」
本來就沒想要。
-1-
霍執猛地抬起頭,臉上有些震驚,卻又馬上恢復了以往的面無表情:「你想離婚我不會挽留你,可你確定你考慮清楚了?」
我把行李搬到車上,瞟了眼躲在門後的霍慕轄,平靜道:「你是律師,你寫的離婚協議,就算我想要反悔,也沒有機會不是嗎?
「共同財產我就不要了,就當我給小轄的撫養費,這輛車我開走。」
霍執突然拽住了我的車門,語氣不穩:「陸夏,如果你是因爲我接了洛暇的官司要和我離婚,沒有這個必要。」
我用力地拉過車門——
紋絲不動。
他深吸了一口氣,有些煩躁:「我說過我是個有職業操守的律師,我要對我的案子負責。」
原來直到現在,他還是覺得問題出在我身上。
我對上他的視線,質問道:「霍執,你如果真的像你自己說得那麼堂堂正正,爲什麼要等我發現了才告訴我?又爲什麼在我發現之後還要指責我亂進你的書房?」
我只是照例進去打掃衛生,不小心看到了而已。
這些年來,他散在桌上的案子本來就不是祕密。
但那次他卻大發雷霆,怒斥我不尊重他。
看他不說話,我繼續道:「你問問你自己,你霍執真的沒有半點私心嗎?」
他怔愣了片刻,很快就反應過來:「那天我頭有些不舒服,對你的態度是差了一些,可後來我道歉了……」
道歉了?
那天霍執朝我發了好大一通火,我的兒子霍慕轄就站在門口,冷臉看着書房裏的一切。
「媽媽,你不尊重爸爸的隱私,洛洛老師就不會這樣。」
第二天一早,他帶着霍慕轄出門前,給我留下了一句「晚上我會早點回來」。
這就是他所謂的道歉。
而我爲他們準備的早飯,擺在幾淨的餐桌上。
父子二人一口未動。
我看着他那副不理解的表情,忍不住嗤笑了一聲:「這兩年來,慕轄上學一直都是我接送,學校裏的親子活動你一次都沒有參加,更別說什麼興趣班了。
「霍執你告訴我,你現在天天這麼積極地接送,是爲了什麼?」
院子裏瞬間一片寂靜。
我愛過霍執,霍慕轄更是我曾經的全部。
可人是會累的,心是會死的。
那個在法庭上口若懸河的霍大律師,此時此刻竟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陸夏,這些不過是芝麻大的小事。」
我闔了闔眼,說不出的疲憊席捲而來:「每一件都是芝麻大的小事,可滿地的芝麻,任誰都會撿到崩潰的。」
這一碗夾生的米飯,我嚥了又咽,終於捨得吐了。
車緩緩駛出大門,霍慕轄連一聲「媽媽」都沒有。
而我,也不必再回頭看他一眼。
哪怕我曾爲了他紮了一針又一針的保胎針,爲了哄他睡覺整夜整夜抱着他,連自己的產後抑鬱都顧不上。
-2-
我和霍執結婚八載,生下霍慕轄六年。
令人豔羨的三口之家走到今天這一步,連我自己都有點不敢相信。
這一切都是因爲半年前霍執接到的一個離婚官司。
委託人是他的大學初戀——洛暇。
當年霍執是法學院清越端正的貧困學霸,而洛暇是對他窮追不捨的文學院院花。
他們肩並肩走在校園的梧桐大道上,談着每個人在青春裏都會羨慕的戀愛。
而我埋在心底的一往情深就像是一個笑話。
後來聽說是洛暇父母不滿霍執的出身,去法學院大鬧了一場。
大概是太過美好的事物終究不會有好結局,他們還是走散了。
那時的我爲了排解心中的鬱悶經常在音樂教室彈琴,偶然有一天發現坐在隔壁教室的霍執。
他說他很喜歡我的琴聲。
我欣喜若狂,哪怕人家只是喜歡我的琴聲而已。
日子有條不紊地向前,和他獨處的每一段時光我都異常珍惜。
可我始終不敢流露出半點心意,生怕他知道後會對我避之不及。
我小心翼翼地喜歡着他,因爲暗戀而變得膽小怯弱。
有膽量和他喝酒暢談,爲了讓他早點忘記洛暇甚至爲他牽線拉媒。
就是沒膽量告訴他我喜歡他。
直到大四那年,我獨自從校外回來,被一羣混混攔在了巷子裏。
霍執護在我的身前,棍子一下下毫不留情地揮在他的身上。
被學校保安發現的時候,他背後的血早已滲透了平日裏白色清爽的短袖襯衫,勁瘦的雙臂死死抱着我。
昏迷ťũ⁷前,他和我說:「別怕,我會保護你。」
醫院的那一夜很漫長,我貼在他的耳邊,仔仔細細訴說着自己對他的喜歡。
他答應了。
我們走到了一起,走進了婚姻的殿堂。
可我沒想到八年後,洛暇還會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裏。
更沒想到的是,她成了我兒子霍慕轄的班主任。
這件事,霍執比我先知道。
洛暇見到霍慕轄的第一眼,馬上就去翻了學生資料。
霍執接到電話時,另一頭的女聲哽咽道:「難怪有故人之姿,原來是故人之子。」
所以霍執纔會在霍慕轄開學之後一直堅持接送。
他根本不是出於對孩子的虧欠,而是因爲每天都想見到那個人。
要不是霍慕轄說漏嘴,我甚至都不知道。
我天天擔心這對父子沒喫早飯會餓着,一直喫漢堡會不健康。
結果他們每天早上都趕着去另一個女人家裏一起用餐。
曾幾何時,我也曾幻想過三人四季。
可如今的現在,早就不是當初的將來。
-3-
我換了個新手機,買了一張去往 F 國的機票。
這個週末,我很喜歡的畫家在那裏有一個畫展。
爲了他們父子倆,我從結婚後就沒有再單獨出門旅遊過。
三個人的旅途往往讓我更加身心俱疲。
所有的行程我負責安排,而他們只負責抱怨。
「行程排得這麼滿,跟你出門比我上班還累。」
「寺廟有什麼好去的?什麼同心鎖護姻緣你也信?」
「我還想要去植物園,媽媽爲什麼這都沒有安排好?」
「媽媽什麼Ţṻ⁵都不讓我喫,我最討厭媽媽了。」
……
再回頭看時,細節裏全是答案。
這一趟我足足玩了近兩個Ţŭ₃月,幾乎走遍了 F 國。
塞納河的晚風,杜樂麗的詩意,蒙馬特高地的溫柔暮色,盧浮宮裏承載的燦爛歷史。
熱鬧的街角巷口,提琴聲被風散開,一如電影一幕不疾不徐地轉場。
以前山川江海都是他們父子。
現在山是山,海是海。
回酒店時,我看到了自己的畫。
不少人圍在那幅畫前,用最浪漫的語言誇讚。
我看着鏡子裏那個生動鮮活的自己,突然從這段失敗的婚姻裏抽離而出。
要像一座山。
我要像一座山,既滿生着芳草香花,又有極堅硬的石頭。
爲我自己,盡我所能,也敬我所不能。
飛機剛剛落地,原來的那個手機上全是霍執的未接電話和信息。
【接電話。】
【陸夏你到底在鬧什麼?現在回家道歉我還能原諒你。】
【我上次開庭戴的灰色領帶放在哪裏?】
【小轄發燒了,你平時給他喫的什麼藥?】
【陸夏你不接電話是什麼意思?就算離婚了小轄也是你的兒子!你在法律上依舊是他的媽媽!】
【醫生說小轄的咳嗽從小開始就很難好,你到底是用了什麼辦法?】
【陸夏,我快瘋了!你人呢?】
……
回到家後,我發了條信息:【三皮水。】
還記得我第一次熬這個水給霍慕轄喝的時候,他還很聽話。
一勺接着一勺,咳嗽聲越來越少了。
最後一次給他熬這個水,他板着一張臉揮掉了我手中的碗:「洛洛老師說了,這些都是偏方,媽媽你笨死了!」
滾燙的湯水灑在手上,我只當他是不懂事。
重新端出一碗,我忍着痛安撫他:「小轄要相信媽媽,喝了就不咳嗽了。」
可他卻絲毫不接受,轉身跑回了房間:「我纔不喝這些垃圾。」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霍慕轄的這副樣子像極了最近應酬回來的霍執。
當我把溫了一次又一次的醒酒湯端到他的面前時,他冷漠地推開我的手:「我不喝這些。」
往上翻了翻聊天記錄,密密麻麻的一片綠色。
【小轄第一天上幼兒園,你有空和我一起送他過去嗎?】
【今天在市場上買到了很新鮮的蝦,你要不要回來一起喫飯?】
【還在開會嗎?我給你送些喫的吧。】
【工作再忙也要好好休息,桌上的維生素記得喫。】
……
而霍執,這兩年回我的信息,都沒有這兩個月發的多。
更別說他主動找我的信息了。
寥寥無幾。
-4-
信息不過發過去一分鐘,霍執的電話馬上就打過來了。
他的聲線有些啞,像是很久沒有睡好覺了:「陸夏,你終於接電話了,我現在又要忙工作,又要照顧小轄,你趕緊回來陪他。」
我放下手中的畫筆,儘量保持平靜:「霍執,我也很忙。
「我和你已經離婚了,你需要保姆可以再叫一個,我有我自己的事情——」
「除了我和小轄你還能忙什麼?你別跟我說什麼你在上班!」
霍執有些急躁地打斷我的話。
我強忍着怒火,一字一頓:「我忙什麼是我的事情,不需要和你交代,還有霍執,你一個離婚律師,知道『離婚』這兩個字的意義吧?
「相看兩厭纔會離婚,希望不再有交集纔會離婚,所以別來打擾我了,真的很煩。」
我掛斷了電話,直接將他的手機號碼拉黑。
可我沒想到霍執也有對我執着的時候,換了一個又一個手機號碼打來找我。
我偶爾接聽的時候,還有霍慕轄不情不願的聲音。
「媽媽,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正好在籤合同,隨口道:「爸爸和媽媽已經離婚了,不會再回去了,如果你有事可以先找爸爸。」
「都不回來?」霍慕轄的聲音有突然的驚喜,「那洛洛老師可不可以當我媽媽——」
電話突然被人接走,裏面傳來霍執慌亂的聲音:「孩子還小不懂事,你不要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我沉默了片刻,突然開口:「霍執,當年你給他起名霍慕轄,這個『轄』是『洛暇』的諧音吧。」
手機的另一頭甚至傳來了呼吸發顫的聲音。
「陸夏。」他輕聲喊我的名字,「慕轄是我們的孩子,你非要揪着這些事情不放嗎?」
我扯了扯嘴角,心裏莫名覺得可笑:「霍執,因爲被迫吞下委屈的是我而不是你。」
每次接過他手中的衣服,聞到他身上屬於其他女人的香味,忍下來的是我。
每次看到副駕駛上偶爾留下的女性用品,忍下來的是我。
每次聽見我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因爲其他人的挑撥,一次次抱怨我時,忍下來的依舊是我。
那天被我不小心摔碎的杯子,是洛暇送給他們的禮物。
一套三個。
剩下的那個在她的辦公桌上。
我不相信霍執不明白洛暇送這杯子的寓意。
所以當他們父子同時向我發難時,我的忍讓便全部失去了意義。
電話那頭的聲音頓了頓,三秒鐘後:「洛暇她……她的官司已經快結束了。」
我扯了扯嘴角,諷刺道:「怎麼?要我給她開香檳慶祝嗎?還是要給我遞喜帖?」
官司結束了,其他事情也該開始了。
「陸夏,你到底還要鬧到什麼時候?」
霍執的口氣很無奈,像是在數落我的不懂事。
我想都沒想地掛斷了電話,繼續拉黑。
筆下的這幅畫只差一個收尾了。
-5-
秦桑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好在準備晚飯。
她是我的經紀人兼發小。
進門時她拿了一瓶香檳,慶祝我終於脫離苦海。
「講真,你這樣一個天才畫家給那渣男洗手做湯羹,連哈尼都直搖頭。」
多年前那個聲名鵲起隨之又陷入沉寂的青年畫家夏鹿,就是我。
陸夏,夏鹿。
我躺在沙發上,墊高了枕頭:「哈尼是誰?」
「我剛收留的一隻母狗,我的意思是全世界的雌性動物都不會同意。」
空氣裏一片安靜。
她清了清嗓子,突然問我:「霍家那小白眼狼上學的事你還管嗎?那所私立可不是有錢就行,當時說的可是要送這個學校兩幅畫。」
霍慕轄下半年就要上一年級了,爲了他念書的事情,我和霍執花了不少心思。
霍執靠着讀書纔有了今天,所以比一般的家長更加重視霍慕轄上學的事情,早早就看中了這所私立學校。
霍執託了很多人都沒能拿到一個入學名額,我不忍他又要忙工作又要擔心霍慕轄。
於是讓秦桑藉着贈畫的名義找到了學校校長,向他提出了讓霍慕轄入學的要求。
結果十分順利。
校長激動萬分地握住秦桑的手,承諾只要能拿到我的畫,別說一個霍慕轄,十個都沒問題。
霍慕轄上學的事就這麼敲定了下來。
可我並不想讓霍執知道這件事情,便讓校長聯繫了之前霍執託過的一個老師。
因爲這一個入學名額,霍執在所裏被捧上了天,誰見了他不誇上幾句霍大律師的人脈廣?
而霍慕轄也成了幼兒園所有家長學生的豔羨對象。
只是現在——
「你當時怎麼說的?」
秦桑漫不經心地划着手機:「我說的是盡力而爲。」
……
奸商就是奸商,十分的話只說八分滿,卻讓人信了十二分。
「那兩幅畫——」
「那兩幅畫我幫你賣了。」
我:「?」
「拍賣款我都捐給希望小學。」
我:「??」
「總之不會讓你拿來給霍家那對狗賊鋪路。」
我:「……」
霍慕轄畢竟是我用了半條命生下的孩子,我仍舊會牽掛他的未來。
可我的手上現在已經沒有適合學校的畫作了。
和所有媽媽一樣,爲了照顧好他們父子倆,我幾乎在家二十四小時待命。
最後連畫筆都沒有機會拿起。
幸好,幸好。
我又能變回我自己了。
-6-
凌晨四點,一陣刺耳的鈴聲。
是陌生號碼。
我按下接聽鍵,儘量保持清醒:「你好,哪位?」
「嫂子,我是霍哥的助理。
「霍哥陪客戶喝酒,一直到三點多才結束,我剛想送他回去,可他說自己胃疼動不了。
「我們現在在中心醫院,嫂子,你方便來一趟嗎?」
助理生硬地說出這一段臺詞,中間還有點卡頓,沒有半點底氣。
說實話,幹了這麼多年還是助理都是有原因的。
我忍着甩掉手機的衝動,壓低了聲音:「據我所知,霍執的緊急聯繫人不是我吧。」
「什……什麼?」
大概是半年前吧,霍執在去法院的路上出了個小車禍。
等我趕到醫院後,護士帶着我Ṫū́₉去霍執的病房。
她見我神色慌張,好心安慰我:「洛小姐,您先生沒什麼大礙,只是剛送來時他人在昏迷,所以我們聯繫了您……」
我腳下一頓,恍惚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你們……是哪裏找到我的號碼的?」
霍執的手機應該是有密碼的。
他不願意設置指紋和人臉,覺得不安全。
護士笑了笑,像是見慣了:「當然是緊急聯繫人啊。」
不解鎖就能打通的號碼。
出了危險第一個就能聯繫到的人。
在霍執的手機裏,是洛暇。
而我,是他的同事打電話來告訴我的。
那是我對霍執第一次產生了一種叫失望的情緒。
可一個會讓你失望的人,又怎麼可能只讓你失望一次?
我躺回了被窩,聽着對面的沙沙聲,更加確信他身邊有第二個人在聽。
「你能查到我的號碼,說明連你都知道霍執的手機密碼。
「可我都不知道,足以說明我不值得他信任,所以你還是找別人吧。」
剛準備掛電話,霍執終於不裝了。
他急忙搶過手機,有些委屈:「陸夏……我又喝多了,不太舒服。」
我突然想起離婚前最後一次爲他煮的醒酒湯。
他說他不喝這些了。
「還有小轄,他的咳嗽一直斷斷續續的,我讓阿姨煮了三皮水,可小轄喝不慣——」
「霍執。」
我難以壓抑內心的怒火,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
「你在醫院,旁邊有醫生,你打電話給我是沒有用的,只會吵到我睡覺。
「兒子喝不慣,你該讓他學着習慣,因爲我不可能再回去給他煮,你聽明白了嗎?
「我不管你現在在想什麼,但我告訴你,以前我做這些事情是因爲我願意,而不是因爲我應該。
「離婚是我深思熟慮後的結果,絕對沒有反悔的可能,聽懂了嗎?霍執?」
對面一片死寂,正當我準備掛掉電話時,霍執還是不死心。
他壓着嗓子,似是不解,又帶着些許不滿:「陸夏,這麼多年的感情你就不能原諒我這一次嗎?」
我氣笑了,反倒平靜了許多:「霍執,原諒一個人犯錯不是原諒一次就夠了,而是我想起來的每一次都要原諒你。」
如果霍執大大方方和我好聚好散,我還敬他有幾分骨氣。
可惜他糾纏不清,故作深情,到最後還想做個好人。
-7-
我和霍執離婚的事情逐漸傳開了。
不少共同好友來勸我。
有人說我陪着他走到了今天,好不容易什麼都有了,卻白白讓給了別人。
也有人說霍執對我還是有感情的,否則怎麼會想盡辦法挽留我。
就在這時,手機裏收到了一條陌生人的信息。
是一張圖片。
昏暗的燈光下,牀上的兩人十指交纏,緊緊相扣。
就算沒有那枚我挑了許久的對戒,我也能認出這雙骨節分明的手。
還有洛暇和霍執的半張臉。
霍執睡着,洛暇笑着。
我隨手將那張圖片發到了朋友圈裏。
配文:【你看,官司結束了,就能正大光明地上牀了。】
這條朋友圈我沒有屏蔽任何人。
不過三分鐘,那個陌生號碼又來短信了。
【陸夏,你瘋了!快點刪掉!】
刪掉?
你都敢發,還怕我傳嗎?
明天全市人民有人沒看過這張照片,都是我這個前妻的失職。
而且洛暇根本就沒有我的好友,那她怎麼看到我的朋友圈的?
霍執沒有找我,那就說明洛暇知道他的密碼,翻了他的朋友圈。
關掉手機,靈感乍現。
我前往鄉下的畫室,整整待了三個月。
其中一幅以七位數的價格被國外的一個收藏家買走。
另外兩幅隨筆被秦桑帶走了。
還是要送給那個學校。
我微微皺起眉頭:「你這是做什麼?」
她趴在窗臺上,雙手撐臉:「你喪偶單身,我未婚單身,總得有人給咱養老送終吧。
「我這不是資助了一個女孩,當然要給她最好的教育,再讓她給咱養老。
「這個肯定比你那親生的強。」
……
喪偶?
我竟無法反駁。
至於那兩幅隨筆,倒也無所謂。
比起畫,有些人更在意畫的人是誰。
但我不知道,對我而言轉瞬即逝的三個月。
對霍執和洛暇來說,度日如年。
所有人都知道霍執爲了初戀和陪伴他八年的結髮夫妻離了婚。
大家還嫌不夠狗血,還在這個故事裏添油加醋。
說霍執早就計劃好了這一切,就等着洛暇的離婚官司一解決就拋棄原配。
連親兒子都迫不及待地喊別人媽。
這一切並非他們自己解釋的酒後亂性,而是早有預謀。
而我這個糟糠之妻,成了唯一的受害者。
霍執的事業被毀得七七八八了。
但凡女性委託者都不願找他。
而男性委託者出於家中女性的壓力,更不願惹事上身。
律師千千萬,不行咱就換。
而洛暇就更慘了,連工作都丟了。
沒有家長願意把小孩放在一個離婚的小三手裏。
家長羣裏有人公然叫囂:【我孩子成績差些沒關係,人品要是差,我就哭都沒地方哭了。】
【可不是嘛,要是我家小孩這樣,我高低要找個沒有蓋子的盒給她塞進去。】
【爲人師表,品行不端,這樣我們怎麼放心?開除!】
【就是!什麼野雞都來當老師,我們 90 後只是不愛管事,但不是死了!】
……
-8-
我本以爲這件事就到此結束了。
可洛暇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將髒水反潑到我身上。
她把自己和霍執的愛情故事寫成了小作文,發在了社交媒體上。
指名道姓說我是小三。
趁着她出國的時候製造各種誤會,才讓她和霍執分手。
而自己一躍成爲霍太太。
謠言愈傳愈烈,有些極端網友已經開始查我的私人信息。
連秦桑都打電話來提醒我,如果被扒出身份,那後果可能就有些嚴重了。
「陸夏,你被小三不要緊,但夏鹿不可以。」
我之前一直很疑惑,洛家崇尚精英教育,纔會咬牙把洛暇送到國外深造。
又怎麼甘心洛暇當一個幼兒園老師呢?
現在我算是知道了,這世上多的是扶不起的阿斗。
我給了霍執一個機會,出面澄清這件事情。
他說:「陸夏,我Ťū⁺不能沒有事業,小轄也不能有一個聲名狼藉的父親。」
那霍慕轄就能有一個聲名狼藉的母親?
哦……我都差點忘了,他已經自己選擇換一個媽媽了。
所以只能讓我背下這個小三的鍋。
而我大概是早就猜到了他的答案,心裏並沒有太多的意外。
只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嘆癡心錯付。
嘆世事無常。
秦桑丟了一堆照片給我,盯着我看了半天。
「你哭什麼?」
哭?
我抬手摸了摸臉頰,一片溼意。
「大概是覺得以前的自己可憐又可悲吧。」
秦桑摸了摸我的頭:「別和他們吵架了,就不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扇對方兩巴掌嗎?
「來,這是姐妹給你的武器。」
她發過來一堆霍執還沒和我離婚前,與洛暇同喫同住的照片。
還有一份長達 57 頁的 pdf 文件,裏面是我和霍執相戀到結婚的時間節點。
附上了所有同學好友的採訪,精準打擊了洛暇的小作文。
當天下午熱搜又是一輪大洗牌。
【成年人就喜歡爲了所謂的大局委曲求全,都是自找的。】
【當你爲我拼死生下的孩子起名時,你想到的是你的初戀還是在搶救室裏的我?——渣男賤女給我死。】
【我敢罵世界,敢罵上帝,我毀佛謗祖,我睥睨天下,但就是不敢一巴掌扇死渣男。】
【真是車越破備胎越多,神特麼尋回初戀。】
【哪個律所?哪個幼兒園?這麼關鍵的東西你不說,我怎麼避雷?】
【毀掉一個人的努力有多簡單?專家爲結婚率、生育率努力一年,只需要出軌小故事一則。】
【祝姐姐獨美,活回熱烈的樣子。】
……
-9-
再見到霍執時,是在那所私立小學門口。
他看起來十分邋遢,連冒出的胡茬都沒來得及刮掉,眼裏佈滿了血絲。
就連襯衫都沒有熨平,皺巴巴地穿在身上。
秦桑不湊巧發燒了,讓我來送她資助的小姑娘去學校。
霍慕轄緊張地盯着我牽着的小女孩,眼神里充滿了敵意。
「爸爸,媽媽爲什麼牽着她?你不是說媽媽永遠Ťū́₎只會是我的媽媽嗎?
「她是班上最窮的小朋友,連爸爸媽媽都沒有!
「洛洛阿姨不是說這所學校只有小公主、小王子才能念嗎?爲什麼她也在!」
……
霍執沒有說話,只是看着我。
我蹲下身,理了理笑笑的衣服:「笑笑,你先自己進去上課吧,我晚上會來接你——」
還沒等我講完,校門口匆匆忙忙趕來了幾個身影。
「夏老師!夏老師,我終於見到你了!」
……
原來是校長。
他們得知我今天會來,早就等在門口了。
霍執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眼裏透着濃濃的不可思議。
「他們說的畫家是你?
「阿轄現在還要在這裏等一個入學名額,是因爲你突然出爾反爾了?」
我聳了聳肩,否認道:「沒有出爾反爾,只是換人了。」
換成了霍慕轄最看不上的同班同學。
「媽媽,我都沒有學上,你怎麼不幫我而去幫別人呢?你快跟他們說讓我進去,我還認你這個媽媽!」
我靜靜地看着霍慕轄,他和霍執長得越來越像了。
連脾性也是。
對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還當成了一種習慣。
他瞪着我,眼裏是赤裸裸的威脅。
我牽起笑笑的手,面無表情道:「你也可以不認。」
霍執臉色劇變,擋住了我的去路:「他還是個孩子!你怎麼能和他說這些?」
我笑了。
是個孩子。
一個六歲的孩子,爲了能和爸爸還有自己喜歡的老師一起出去玩,往自己親生媽媽的牛奶裏丟安眠藥呢!
如果不是他拿成了泡騰片,我還發現不了。
那時他理直氣壯:「我想洛洛阿姨和爸爸陪我出去玩,我不要媽媽一起。」
我狠狠地扇了他一個巴掌。
這是我第一次打他,比打在我自己身上還痛。
從那以後,他就徹底疏遠我了。
偶然聽到他的房間裏傳來笑聲,都是和他的洛洛老師打電話。
我不止一次在給他送牛奶的時候,聽到他對着我送給他的聖誕老人許願:「讓洛洛老師成爲我媽媽吧。
「我好討厭現在的媽媽。」
現在如他所願了,倒成了我的錯了。
校長有些尷尬地看着我:「如果這是您的孩子,那我們也可以——」
「不必了。」
我牽着笑笑走進校門,還不忘提醒保安:「別讓閒雜人等進來。」
身後只留下了霍慕轄哇哇大哭的聲音。
可我想,我不能在意了。
-10-
日子有條不紊地向前。
現在我的生活,更多地專注在作畫上。
我時常出門放風旅遊,尋找靈感。
960 萬平方公里的遼闊,300 萬平方公里的澎湃。
是四季輪轉的天地,冰與火演奏的華章。
我隨着探索者們翻山越嶺,靠近山林深處。
乘風破浪,深入蔚藍之境追逐星光。
再次闖進人間煙火,直到看清這詩意的大地。
我本以爲山海不可平,星河不可及。
卻不承想,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
山海皆可平,難平是人心。
如今餘生平,往事已盡。
霍家父子再難影響到我了。
秦桑要給我舉辦一場畫展,說是給那些等待了我這麼些年的粉絲一個回饋。
我答應了。
霍執帶着霍慕轄來了。
他們站在擁擠的人堆裏,霍慕轄的手裏還拿着一個小蛋糕。
生怕被人碰到,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個盒子。
離我還有幾步遠時,霍慕轄朝我大喊,聲音帶着些許天真爛漫:「媽媽!這是我親手做的蛋糕,我和爸爸來幫你慶祝了!」
我像是沒有聽到一樣,牽着笑笑的手走上了發言臺。
這個畫展中,有一小塊區域展示的是笑笑的畫。
筆觸稚嫩,但卻十分有意思。
小朋友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最爲難得。
我誇讚她的創造力,也肯定了她的天賦和努力。
霍執的脣抿成了一條直線,臉上是我看不懂的情愫。
而霍慕轄紅着眼睛瞪着臺上的人,已經哭出來了。
經過霍家父子時,我的手被霍慕轄死死拽住。
霍慕轄哭着控訴我,委屈極了:「媽媽,明明我纔是你的孩子,爲什麼你不讓我上臺?爲什麼你不教我畫畫?你爲什麼不誇我?」
我用了些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霍執有些着急,幫着霍慕轄抓着我的手臂:「別這樣,阿轄是你親生的,他現在需要你的安慰。」
我親生的?
哪怕是我親生的,也不妨礙他變成白眼狼。
曾經我願意爲了這個孩子犧牲一切。
放棄事業,放棄自由,甚至我自己……
他第一次學會喊媽媽的時候,我爲此落下了淚。
每次他磕着碰着,我都心疼到無以復加。
就算是他想要天上的星星,我都恨不得自己能長出雙翅膀來。
可父母愛子,則爲之計深遠。
我給他立下了許多規矩,希望他可以養成好習慣。
小孩子難免調皮,但霍慕轄還是會把我的話記在心上。
直到洛暇出現在他的生活裏,直到他希望洛暇能夠代替我的角色。
他就徹底變了。
夏日炎炎,路邊的清潔工汗流浹背。
霍慕轄隨手將瓶子丟在了路邊,就像沒有看到幾米之外的垃圾桶。
我板起臉,要求他將瓶子撿起來。
「我纔不撿,反正那羣乞丐都搶着要。」
「誰說他們是乞丐?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靠着自己的雙手活下來的人。」
霍慕轄狠狠地推開我,滿嘴不耐煩:「纔不是呢!洛洛老師說了,只要爸爸有錢,我就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樣!
「媽媽總是這副窮酸樣!我纔不想你當我媽媽!」
這一刻我才知道,我生養了他六年,管教了他六年。
卻比不上洛暇對他半年的放縱。
我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抱歉,我沒時間。
「再不放手我就報警了。」
他們被趕出了展覽廳。
外面突然下起了雨,霍慕轄脫下自己的外套,蓋住手上的蛋糕盒子。
時不時委屈巴巴地抬頭看看我。
我目不斜視地路過,臉上依舊掛着淡淡的笑容。
霍執上前兩步想喊住我,張了張嘴,顫着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11-
霍執被洛暇推下樓梯送進醫院的時候,我剛剛回到國內。
手機裏都是霍執爸爸的未接電話。
他是個極爲樸素的農民,結婚時他幾乎拿出了自己全部的儲蓄。
那時他顫着雙手把布袋裏的錢給我:「我實在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只盼着我的兒子能好好對你。」
出於對他莫名的歉意,我去了一趟醫院。
就像嫌棄我一樣,霍慕轄也十分討厭自己的這個爺爺。
如今他卻只能扒拉着這個老人的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看到我時,他哭得更兇了。
我去找了醫生了解了大致的情況。
霍執的傷不重,但他似乎對於醫生的治療一點都不積極。
走進病房時,我看到霍執眼裏閃過一絲光亮。
他篤定道:「陸夏,我就知道你不會放任我不管。」
我微微皺起眉頭,壓住心裏的不耐:「霍執,你是不是覺得你現在特別深情?」
霍執一怔,滿臉真誠地看着我:「不是的,陸夏,我對洛暇,真的只是不甘心。
「那天你生日,我在家裏佈置想給你一個驚喜,可沒想到洛暇來了,我們起了爭執——」
我嗤笑了一聲,譏諷地看着他:「我已經六年沒有過生日了。」
自從有了孩子之後,我成了這個家裏最無關緊要的人。
生日算什麼?
「霍執,你不是喜歡我,只是覺得失去我有點可惜。」
病牀上的人猛地一顫,幾乎是下意識垂下了眼眸。
我並未理會他,繼續拆穿他的心思:「你喜歡草莓,你就會毫不猶豫地買下它。
「你沒那麼喜歡香蕉,可你還是會因爲它有助於消化而買下它。
「喜歡就是喜歡,不會權衡利弊的。」
一開始,他只是不習慣沒了我無微不至的照顧。
後來,他發現我也許比洛暇更加能幹。
又或許,他心中那點所謂的不甘心,在洛暇答應他的瞬間得到了滿足。
霍執像在沙灘上撿貝殼,撿到一個自認爲更好Ṫŭ⁺的,就毫不猶豫地丟了原本手中的那個。
等他意識到手中的這個不如以前的那個貝殼時,他又想撿回來了。
可我們是人, 並非貝殼。
「說到底, 你還是在意洛暇。
「我都說了我不喜歡她了,這件事情就當它過去了可以嗎?你爲什麼一次次舊賬重提?」
哦,他問我爲什麼一次次舊賬重提。
我靜靜地看着他, 一字一頓:「那是因爲這個問題從來沒有被妥善解決過。ẗű̂⁻
「你揣着私心讓我大度,裝着糊塗搪塞我的委屈。
「霍執, 你沒有非我不可,你只是覺得我會心軟會動搖,才這樣來噁心我。」
霍執想來拉我, 卻因爲傷口疼痛,狼狽地摔下了牀。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落淚, 第一次是在和洛暇分手的那天。
那時的我捧着一顆心幫他縫縫補補, 生怕他走不出來。
如今再次看到他落淚,我卻沒有半點波瀾了。
他哭着求我:「陸夏,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們有孩子,我們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 不要這麼輕易放棄我和孩子好嗎?」
「不好。」
一點都不好。
「給自己留些體面吧,霍執。」
身後傳來痛不欲生的哭泣聲,還有捶打地面的聲音。
我決絕地關上門, 再也不可能回頭。
雨停了再送傘, 於我而言是累贅。
-12-
我再聽到霍執的消息時, 他已經帶着霍慕轄回到了老家。
聽說霍慕轄改名了, 現在叫霍夏了。
可不管他叫什麼,跟我都沒有關係了。
撫養費我會按月打給霍執, 應盡的義務我一項都沒落。
只是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愛他了。
霍執時常會給我看霍慕轄的成績,次次都是全班第一。
偶然有一天,我接到了霍慕轄的電話。
他說:「媽媽,是不是我拿了很多很多第一名, 你就會回來了?」
五歲的鹿鹿正把自己穿小了衣服塞進袋子裏, 準備拿去送給需要的人。
我叮囑道:「寶貝, 你等媽媽幫你一起收拾好嗎?」
電話那邊有了片刻的沉寂, 霍執遲疑的聲音隨之傳來:「陸夏,你又結婚了?」
我這纔想起來電話沒掛。
「是啊, 孩子都五歲了, 你們還有其他事情嗎?」
電話驟然被掛斷。
我知道, 他們父子再也不會糾纏不清了。
鹿鹿是秦桑的孩子,認了我當乾媽。
但我並不想解釋太多。
自此以後。
山鳥與魚不同路,從此山水不相逢。
沒過一會兒, 秦桑帶着我出國讀研的資料回來了。
她紅着眼,氣呼呼地推了我一把:「這個年紀了還要出國唸書,幫我帶小孩不好嗎?」
我笑着抱住她:「這是我最喜歡的老師,而且十年了, 他第一次招研究生, 你該祝賀我。」
這些年如果沒有秦桑的陪伴,日子該是千難萬難的。
她的偏愛給我加了好幾層的濾鏡,讓一個不算好的我變成了一個還不錯的我。
「好好好, 祝我們陸夏老師不做拘泥的碎片,自由馳騁天地之間!」
「好!」
我用力地點了點頭。
前路必定是一樹又一樹的花開。
我終將屹立於峻嶺山闕,春至雨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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